瞧见梁夏过来,报春楞了一下,“太君后已经睡下了。”
梁夏就知道是这个答案,她面不改色,一本正经,“我来看看朱朱。”
她说得太认真,以至于报春感觉她不是在说一只猪。
“皇上念及冯公子年幼,又是头回离开双亲,心里放心不下,这才深夜过来探望,”李钱抬手抹眼尾,“冯相要是在远方有知,定会很是感激。”
说的好像冯相已经没了似的。
冯相当初“托孤”的时候,也没想到梁夏会半夜打着看猪的名义来看沈君牧,这跟她“给大夏添堵”的初心相违背了。
报春,“……”
报春面无表情地听这对主仆瞎扯。
他犹豫一二,略显为难,顺着李钱的话往下说,“天这么晚了,是不是不合适,毕竟女男有别。”
冯朱朱可是只小公猪!
“七岁才不同席。没事,我不进去,我就站在门口。”梁夏一脸真诚。
报春知道拦不住,转身进入殿里。
梁夏来了这事他本来不想告诉沈君牧,他家公子马上就能出宫了,何必再跟小皇上过多牵扯。
可……
报春抿紧了唇,扭头朝后看。
昏黄宫灯下,梁夏披着大氅安静地站在殿门口,脚尖半寸没跨过门槛。
她深夜过来,以见冯朱朱为名,不过就是想看公子两眼。
想来,皇上那里是收到将军要接公子出宫的消息了。
“公子。”报春走到床边轻声唤。
床帐放下,帐子里面,沈君牧借着微弱的光正偷偷摸摸折纸花呢,听到报春的声音,吓得一个哆嗦,下意识把花往被子里塞。
他从床帐里探出头,昂脸看报春。
报春不情不愿,但又敛下种种情绪,“皇上来了,说想看看朱朱,怕它睡得不好。”
沈君牧“哦”了一声,双手攥着床帐,根本没懂报春的意思,眼神干净澄澈,“那让她去看吧,朱朱应该睡得挺好的。”
“……您不起来一起看看吗?”报春艰难开口。
他觉得自己好矛盾啊。
他一边想着让小公子摆脱皇宫,从此天高海阔做个自由的青鸟,可一边又帮着两人见面。
今日皇上带小公子出宫,他都没多阻拦,衣服还是他亲手给沈君牧找的。
这事要是被将军知道了,定要对他很失望。
“我?”沈君牧茫然。
梁夏来看猪,他又不是猪,他过去干什么。
报春闭着眼睛说,“将军那边已经在准备接您出宫了,要是快的话,也就五六日的事情,有这次的经验在,将军肯定不会再让您进宫了。”
所以,再见见吧。
小皇上对小公子的感情,清澈的跟水一样,一眼就能看清楚。两人相处也没有半分越矩,可公子性格就是不适合活在染缸一般的宫里。
对于出宫,报春很高兴,也很期待。只是走之前,别的事情他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只要小公子不往外说,将军是不会知道的!
“那,那我去看看朱朱睡了吗。”沈君牧从床上慢慢滑下来,低头穿鞋。
他披了件大氅,走到外间屏风后面。
冯朱朱侧身躺在棉窝里,睡得相当“安详”。
沈君牧一把将猪抄了起来,要看看你睡得好不好。”
冯朱朱,“……???”
确定是看它睡得好不好,而不是生怕它睡得太好了?
冯朱朱都睡着了,被人弄醒抱过去,发出哼哧哼哧的猪叫抗议。
李钱跟梁夏表示,“亏得您过来看了,听这动静,冯公子似乎睡的不怎么样。”
梁夏的良心丝毫不痛,点头说,“还好我来了。”
朱朱没她不行啊。
沈君牧抱着冯朱朱过来,两人隔着一个门槛,“朱朱。”
梁夏说是来看朱朱的,眼睛就没落在猪身上,只笑着看沈君牧,“怎么还没睡?”
“我,还是猪?”沈君牧一愣。
梁夏看了眼他边上的报春,沉默一瞬,勉强开口,“……猪。”
冯朱朱哼哼唧唧,扭动身子,想下来回去睡觉。
但凡梁夏不过来,它也不至于现在还醒着。
沈君牧蹲下来,把沉甸甸的小猪放在地上,摸着它后背,“朱朱刚才想睡床,我没答应。”
他昂脸看梁夏,“我在折纸花,怕它在床上乱拱。”
“小猪哪有上床睡的啊,”梁夏蹲下来,伸手轻轻摸冯朱朱的脑袋,微微笑,“是吧,五花?”
知道它想爬床前,一口一个朱朱。知道它想爬床后,瞬间改口喊五花。
冯朱朱几乎趴在了地上,就为了躲梁夏的手。
它怕。
“折花啊,反正我也不困,你把纸拿过来,我教你怎么折。”梁夏挽起袖筒,露出清瘦冷白的腕子。
沈君牧眼睛一亮,立马扭头看报春。
报春回去把沈君牧床上的小匣子抱过来,心里咬牙,他还以为那花是别人送的,感情是皇上送的!
亏得他以为皇上纯情,原来背地里都悄悄地送花了。
那她今晚过来,不会是劝公子留下的吧!
报春懊恼后悔地开始拍脑门,他刚才就不该被皇上纯情文气的脸蛋给骗了!还替他把公子喊出去!
简直是引狼入室!
都怪皇上长了张看起来格外无害的脸,太有欺骗性了。
报春回来后,就蹲在沈君牧身边,严阵以待,戒备又警惕,一旦小皇上苦留公子,他就以天色不早为由拉公子回去睡觉。
他不能赶皇上走,但是他可以劝沈君牧进去。
谁知匣子抱来,梁夏挑出几张浅粉色的纸,也不跟沈君牧说什么朝政大事,也不借机进沈君牧的寝宫,而是当真原地蹲着,眉眼专注地折起了纸花。
那双拿御笔披折子的手,此时认真地摆弄几张纸,短短一会儿功夫,就将原本平展的纸揉皱,变成了一朵月季花。
一片片柔软的“花瓣”被李钱端来的浆糊粘着,层层叠叠,微微下卷,像极了夏天绽开的真月季,十分好看。
报春也没怎么见过花,当下惊诧地张开嘴。
原来用纸还能做出月季花。
一朵粉粉的月季花,贴着两片绿色叶子,被梁夏捏着递到沈君牧面前,“好看吗?”
沈君牧视线落在花上,顺着梁夏的手看向她眉眼弯弯的脸,慢慢热了双耳朵,伸手接过,“好看。”
这朵比之前那朵油皮纸折的百合模样的花好看多了。
“喜欢就好。”
“夜深了,好好睡觉,我下次再教你折兔子。”梁夏将袖筒放下来。
她别的事情什么都没说,今夜过来好像就是想给沈君牧折一朵花,或者说两句话,没别的意思。
直到梁夏带着李钱走了,报春都没闹明白她特意过来这一趟做什么。
唯有沈君牧看着这朵粉月季,想着御花园里盛夏会开放的花,心里埋下了一颗小种子,在他的期待之下,悄悄发了芽。
“报春,”沈君牧抿了下唇,煽动着眼睫,慢慢下定主意开口,“我明天早朝之前,能不能见见我娘?”
报春看沈君牧,沈君牧不争气的红了脸。
他低头,乖巧又安静地把地上的纸整理进匣子里,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低声问,“我是不是不该见……”
“不是,”报春心里一酸,柔声说,“我只是在想,要见将军的话,您怕是要比平时早起很多。”
沈君牧做为沈家唯一的儿子,无疑是最受宠爱的,只是沈家人性格原因,这份疼爱给的都很实际,比如给他换把好枪,比如多添量身衣服,比如教他点新招式。
报春仔细想了一下,沈家那么多女人,竟没一个想过小公子可能也想有人陪他看看花看看雪,也想有人蹲在门口冻上半个时辰,只为了给他折一支月季。
“那我马上就去睡觉,明天肯定能起来。”沈君牧抱着匣子站起来,抬脚就要往殿里走。
都走出去两三步了,才想起来一件事情,“嗯,朱朱呢?”
梁夏来的时候,就说是来看冯朱朱的,结果这么半天时间下来,猪去哪儿了都没人在意。
报春跟沈君牧找了一圈,才发现冯朱朱已经趴回自己窝里睡着了。
沈君牧略显心虚,蹲下来敷衍地摸了两下猪背,以表安抚,“乖,大夏下次还来看你。”
冯朱朱睡梦中都吓得抖了两下腿。
凌晨早朝,皇宫门口。
群臣打着哈欠站在宫门外,等着钟声响起进宫上朝。
言佩儿一如既往地瘫在她那顶小轿子里补觉,瞧见她大好,甚至都能来上朝了,众臣免不得过来寒暄两句。
主要是跟言五寒暄,顺带着打听打听周小神医的事情。
言五感激那日诸位大臣送言佩儿回来,凡是来问话的,都有问必答,知道多少说多少。
瞧见陈乐时过来,言五将放在轿子旁边的食盒提起,朝陈乐时走过去。
“之前府里事多,一直没来得及正儿八经的跟您上门致谢,”言五朝陈乐时拱手,“这是我家主君的一点心意,说请您笑纳,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就是些吃的。”
“除了这一盒,还往您府上送了两盒,算做对陈家两位小主子的谢礼。”
亏得松果两姐妹遇见了周鱼鱼,并把人及时送到梅府,不然言佩儿凶多吉少。
如今言陈两家,也算一笑抿恩仇了。……炸粪坑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梅主君客气了。”这要是送别的,陈乐时不敢收,但送的是吃食,那就无所谓了。
她笑着收过,顺势跟几位大人分着吃,都是那天搭把手抬言佩儿的人,“梅主君送的,让咱们尝尝鲜。”
梅盛也不知道陈乐时口味,便挑了些言佩儿爱吃的放进去。
他想,连言佩儿这般挑剔的人都爱吃的东西,别人自然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而言佩儿此时坐在轿子里,双手揣着梅盛送的手炉,腿上盖着梅盛给她买的毛绒毯子,背后枕着梅盛挑的靠枕,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睛睡回笼觉。
舒坦
以前八百米的大床都不满足的言佩儿,现在在“巴掌大”的小轿子里小眯一会儿都觉得是享受了。
对于早朝凌晨五点开始,言佩儿还是有些起不来,可能知道她爱赖床,梅盛今早亲自站在门口喊她早起,说让人给她蒸了小汤包。
冲着这口鲜香无比的汤包,言佩儿都觉得早起上朝都有了几分动力。
梅盛还说,明天早上吃虾饺
言佩儿嘴角抿出笑意,觉得回笼觉都是香甜的。
她睡得香,导致一旁的沈琼花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打扰。
关于后宫诸君的分配之事,多少要跟言大人打声招呼。
“将军。”
随从突然快步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沈琼花微微怔住,随后直接抬脚朝远处走过去。
报春提着一盏小小的宫灯,在墙边映出光亮,沈君牧披着银灰色大氅,就站在报春前面几步远的地方。
“你怎么出来了?”沈琼花左右看,“没人发现吧?”
“没有。”沈君牧摇头。
“那个九号呢?”沈琼花想起那抹灰色的风。
沈君牧说,“梁夏没让她留意过聆凤宫。”
这事沈君牧之前就知道,他在宫殿附近从来没感受到九号的气息,唯独上回李钱发瓜子路过,她怕漏了她,这才靠近过一次。
没多停留,分到瓜子就走了。
沈琼花诧异,像沈君牧这样的人住在宫里,不管是身份还是功夫,应该都是特意监视的对象,可小皇上竟没让她身边的九号守在聆凤宫。
沈琼花纳闷,难道皇上是太相信她们沈家了?
你看看,这弄的她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毕竟今日她还打算难为难为小皇上呢,让她放沈君牧出宫。
沈琼花问,“你出来,是不是要跟我说什么?”
沈君牧捏着手指,清亮的眼睛看着沈琼花,“我要说的就是刚才那件事情。”
九号从来没监视过聆凤宫,这就是沈君牧要说的事情。
他在宫里是自由的,住的也很舒服。
沈琼花顿住,声音都干涩了很多,“可宫里不适合你,……你爹也很想你。”
沈君牧想了想,真诚提议,语气欢喜,“那让大夏把爹也接进宫里住吧?”
“……那倒是不用了。”沈琼花拒绝的毫不犹豫。
赔了儿子再赔个夫郎,沈家赔大了!
“君牧,你进宫一事,皇上可曾问过你原因?”沈琼花神色认真,看着沈君牧。
“没有,”沈君牧眼睛干干净净,“一次都没有。”
沈君牧进宫,其实是为了沈家的兵权。
先皇昏庸,从未在乎过将士们的死活,后期国库亏空,原本定下的抚恤金更是直接成了泡影。
很多将士战死,家里夫郎子女没人照看,生活艰苦无比。
还有些将士身残病老,为守护边疆而残疾,本来指着抚恤金度过余生,现在却成了被大梁舍弃的废物。
她们为国而战,落得一身暗疾,却又被国抛弃,怨气跟绝望可想而知。
要是没人管她们,时间一长,谁人还肯顶着风沙酷寒守那边疆?
将士们只会怕自己死后,家小无人可依,从而产生犹豫退缩之心。
那可是战场啊,犹豫就会败北,迟疑就会死亡,若是没有一往无前的决心跟毅力,如何用身躯守住身后百姓?
但她们要是为守百姓而死,谁人又来守她们的家人?
朝廷昏庸,给不起承诺,是沈琼花站出来,拍着胸脯跟众将士保证,只要她活着,就不会让她们的家小流落街头!
所以这些年来,沈家一直倾尽家财帮扶这些残兵跟她们的家属,为了让那些孩子有口热饭吃,沈家“家徒四壁”,连个假山都不舍得建。
这也是偌大的沈府,竟没有几个花盆的原因。
那可是沈家啊,是无数战功跟荣誉加身的将军府啊,却穷的跟个五品小官似的。
别人家的夫郎,一季无数套衣服,珠宝首饰随意挑选,珍宝阁随意进出,而沈氏却三身衣服轮流换。
他始终素净的一张脸,腕上唯一的银镯子,是他当了所有首饰后,沈琼花在床边枯坐了一夜,第二天卖了自己的刀,给他打了个银镯子,红着眼低头给他戴上,说不能连一件首饰都没有。
别人家的小公子,自出生就被下人簇拥,金银玉器堆砌长大,千娇百宠。
而沈君牧身为将军之子,身份不逊于任何人,可从小到大最开心的事情,竟然是练武有所成就,能多吃两块糕点而已。
他自幼懂事,眼馋过很多东西,却从没开口提过要。
沈君牧一个不能吃辣的人,从小到大却吃了不少“苦”。
本来沈家上上下下苦些没什么,勉强能帮扶残兵。
直到梁佩撺掇皇上收回沈家的兵权。
她说如今边疆太平,兵权始终握在沈家人手里,迟早会成祸患。
先皇没有女儿,可沈家三个女儿啊,沈家要是有了异心,定是一呼百应。
先皇一听有道理,便找沈琼花提了这事。
她给沈琼花两个选择:
一是直接交出兵权,沈家两个女儿从边疆回京述职。二是兵权留在沈家,但需要沈家独子进宫。
先皇昏庸,但也没那么蠢笨,猛地要收回兵权沈家肯定不愿意,但兵权就这么大大咧咧的放在沈家人手里,先皇也不愿意。
她当时那身体,已经没精力不想男子了,她要沈君牧进宫,无外乎是把沈君牧当人质,当作要挟沈家人的“物件”。
他留在宫里一日,沈家人就不敢轻举妄动。
沈家人最终如何选择,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沈君牧是自请进宫的,他希望更多残兵的孩子,能像他身边的报春哥哥这般平安长大,不至于沦落街头挨饿受冻。
她们都是将士们的孩子,她们的母亲身披荣耀为国战死,是皇上不公,对遗孀不管不问,可沈家不能不义。
沈君牧进宫前一晚,沈琼花抱着沈氏哭了一整晚,说她愧对家人,害得他们跟着吃苦受罪。
可要让她抛弃那些残兵跟孩子,她又做不到。
还好第二天先皇就死了,沈琼花安心不少。
可心刚放进肚子里,她就觉得小皇上好像一眼就相中了沈君牧……
那还了得!
沈琼花趁皇上忙着弄死梁佩跟收回朝堂权力的时候,串通礼部尚书,让她关于玉牒的事情先压一压,给沈君牧出宫留个活门。
如今边疆乱局初现,南方又有神女之说,正是朝廷需要沈家的时候。
沈琼花想努力一把,趁这个绝好的时机,把儿子接出宫!
然而沈君牧想的是,他在宫里挺好的,他可以一辈子不嫁人,就这么住在宫里。
这样,沈家也算有个抵押留在宫中。
至于未来如何……沈君牧没想过,反正他现在快乐就已经可以了。
“君牧,你若是留在宫里,沈家兵权在皇上那儿是有了抵押,”沈琼花问,“那你可曾想过,将来皇上娶了君后,有了三千君侍,你这个年龄这个身份,在宫中如何自处?”
沈君牧愣住。
他今日穿的其实很厚,但却因为沈琼花的话,感觉胸口一空,呼啦啦地漏着风。
昨夜蹲在他宫殿门口给他折花的人,会拥有别的男子,别的很多男子。
沈君牧低头抠手指。
他是个小气的人,梁夏给他做的糕点,要是分给了罗萱他都会不高兴。
要是将来御花园里的花也要分给别人看,那他也会很难过,因为他觉得那不是他能单独拥有的了。
沈君牧一时不知道怎么选择,茫然地抬起一双黑亮的眼睛看沈琼花,眼底写满了迷茫。
出宫吗?那大夏呢,那花呢。
她会让他走吗。
上朝的钟声响起,沈琼花叹息一声,抬手摸摸沈君牧的脑袋,“孩子,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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