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f青梅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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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妩五岁多的时候,安国公郦崇外派边关数年,要带着其夫人明月郡主一起去。
明月郡主怕小女儿郦妩年幼体娇,受不得长途车马劳顿和边关苦寒的磋磨,但留她在府里又怕她调皮,老夫人年迈多病看顾不过来,因而离京之前在宴会上忧虑地跟容皇后聊了几句。
容皇后与明月郡主是闺中密友,俩人关系极好,容皇后又非常喜爱郦妩,便提议将郦妩接到宫中养几年。
于是,安国公郦崇和明月郡主离京之后,郦妩带着自己的奶娘吕嬷嬷以及一个贴身侍女琉璃入了宫,就住在容皇后坤宁宫的侧殿里。
五岁多的小姑娘,正是无忧无虑的时候。除了一开始与父母离别,伤感了许久,但耐不住容皇后温柔和善,宫人又一个接一个地哄,很快就有点乐不思蜀了。皇宫又那般大,郦妩每日里吃喝游逛,日子过得优哉游哉。
直到大半年后的一个晌午,郦妩午憩醒来,揉着眼睛走出偏殿时,看到容皇后身旁坐着一个十来岁的锦衣少年。
少年身着玄色绣云纹锦袍,头上束着镂金樽型冠,身姿秀挺,气质清贵。
大概是听见了郦妩的脚步声,少年敏锐地侧过头来,狭长秀气的丹凤眼定定地看着郦妩,面容冷肃,目光带着审视。
少年年龄不大,却威仪凛凛。郦妩被他看得脚步一顿,一时没敢上前。
“央央,这是你太子哥哥,刚刚从高人那里闭关习武归来。”容皇后笑吟吟地朝郦妩招手。
郦妩这才走过去,乖巧地喊了一声:“太子哥哥。”
少年淡淡颔首。
容皇后看着这一对孩子,小姑娘长得跟粉团儿似的,玉雪可爱,少年也隽秀昳丽,都是生得极好之人,看着就赏心悦目。想起自己没有女儿,不由地笑道:“景行,要不本宫认央央做干女儿,给你找个妹妹吧?”
少年瞥了郦妩一眼,眉头微皱,语气冷淡地道:“孤不要妹妹。”
五六岁的小姑娘,一直被家人捧着长大,入宫后也是个个哄着宠着,哪里被人这样拒绝过。听到太子冷淡无情的语气,小姑娘当下就小嘴一瘪,呜哇大哭起来。
容皇后哭笑不得,睇了少年一眼:“她父母离京,一个人孤零零入宫来,本宫好不容易将人哄得开开心心了,你一回来就将人弄哭了。这下就你自己去哄吧,今后都由你带她。”
少年:“……”
于是,十一岁那年,身边带着两位伴读的皇太子萧衍,身后又多了一个娇气且爱哭的小尾巴。
小姑娘跟皇宫里的其他公主小主们不同,活泼爱动,一刻也消停不下来,每日总要惹出点乱子。
萧衍虽然略微头疼,但偏又莫名地极有耐心。不仅帮她收拾烂摊子,还教她读书习字,下棋画画,盼她能安静下来。
小时候的郦妩也是个极会看人的,就算太子哥哥总是一脸冷淡严肃模样,但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那份耐心,所以就极为黏他。
这日,午后下了一场大雨,萧衍刚从文华殿听先生讲学出来,候在门外的德福立即上前低声道:“殿下,郦姑娘被雨打湿了鞋袜,这会儿正坐在游廊上哭呢,谁哄都不要,一定要您去。”
萧衍暗暗叹了口气,对伴自己读书的容谨和陆鉴之道:“你们先去南书房等孤一会儿。”
与太子年龄相仿的容谨和陆鉴之彼时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闻言相视一笑,然后对太子点了点头。
萧衍跟着德福走了不多远,果然看见小姑娘倚坐在游廊美人靠上,默默地流着眼泪。看到萧衍过来,泪水更是大颗大颗地往下滚落。
外面的雨早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湿气与草木清气。地上湿漉不堪,小姑娘的鞋袜也沾了不少泥点,正脱了摆在一旁。而她光着一双白嫩嫩的脚丫子,坐在廊下。
还好如今已进入夏季,天气不冷。萧衍走过去先是握了握她的小脚丫,不算冰凉,松了口气。
“央央怎么坐在这里?”他问。
小姑娘抽抽搭搭:“我来找太子哥哥……地上有水,鞋子弄脏了,袜子也湿了。”
她来找太子是真,但宫里一路都是玉阶石道,老老实实走路,绝对不至于弄脏鞋袜。是她自己看到路旁花圃里有蝴蝶飞过,一时心野了,便去扑蝴蝶。结果大雨过后的花圃里一片泥泞,自然将她漂亮的绣鞋给弄脏了。
相处了大半年,萧衍也算了解她了,立即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也不戳破,只点了点头,然后接过宫女送来的干净鞋袜,亲自给她穿好了。
“送姑娘回坤宁宫。”萧衍给郦妩穿好鞋子,起身吩咐宫人。
结果郦妩却拽着他的袖子,不住摇头:“我不要,我要跟太子哥哥一起玩。”
“孤不是去玩。”萧衍肃着脸道。“孤要去书房读书,温习功课。”
郦妩眨了眨眼睛:“那我也跟你去读书。”
这倒是奇了,她居然会主动要看书。好学自然是好的,萧衍看了她一眼:“行,那就过来。”
郦妩问:“太子哥哥你抱我走吧?”她怕又把鞋子弄脏了。
萧衍眉头微皱:“不行。自己走过去。”
郦妩早就习惯了他的拒绝,完全不当回事,只自顾自地继续道:“那背可以吗?”
萧衍:“……”
他又待拒绝,结果小姑娘拽住他的袖子摇了摇,仰起头,睁着一双水光盈盈的眸子,眼巴巴地望着他:“太子哥哥,求求你了。”
萧衍:“……”
他顿了两息,最终认命地蹲身下去。
小姑娘立即欢呼一声,手脚并用地爬上少年已渐显宽阔的背,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笑吟吟地道:“央央最喜欢太子哥哥了!”
萧衍没说话,唇角微微弯了弯,背着她起身,去了东宫的南书房。
容谨和陆鉴之看到太子背着个小姑娘来书房,都无比惊讶。
萧衍将郦妩放在窗边的矮几旁,又给她找了几本书过来,让她看。这才对一直朝这边张望的容谨和陆鉴之道:“我们看我们的,别管她。”
结果小姑娘才开蒙不久,识字不多,一会儿便要跑过来问萧衍一下,一会儿又来一下。
看到太子屡屡被打扰,容谨笑道:“要不我去教她吧,殿下自己学自己的。”
萧衍却瞥了郦妩那边一眼,摇了摇头:“无妨,孤自己教就行。”
容谨和陆鉴之陪太子温完今日的功课,便起身告辞。郦妩也朝他们摆了摆手:“子瑜哥哥再见,陆公子再见。”
等容谨和陆鉴之走远后,萧衍走到矮几旁,坐到郦妩身边,问她:“怎么你喊陆鉴之‘陆公子’,却喊容谨‘子瑜哥哥’?”
“皇后娘娘让我这样喊的呀。”小姑娘抬起头,一脸理所当然。
容谨与太子是表兄弟,是容皇后的亲侄子。上次容谨进宫给容皇后请安时,恰好郦妩在,给郦妩介绍容谨的时候,容皇后便让郦妩像对太子那样,让她喊子瑜哥哥。
小姑娘喊得极顺口。
每回见到容谨,都会热热情情地喊一声“子瑜哥哥”,最开始太子殿下还不太介意,渐渐地却皱起了眉头。
“御食曰珍馐,白米曰玉粒。……鲁酒、茅柴,皆为薄酒;龙团、雀舌,司是香茗……”[注1]
东宫南书房内,传来朗朗读书声。嗓音清甜软糯,带着些微的稚嫩,是个小姑娘的声音。
“郦姑娘如今识字多,读书也是越来越朗朗上口了。”一阵轻笑赞叹声传来,书房前的长道上走来三名少年。说话的是一袭白色锦袍的容谨。
穿着文士儒衫的陆鉴之跟着点头:“都是太子殿下教得好。这段是《幼学琼林》里的吧?”
“是。”为首的玄色锦袍少年肃着一张俊容:“也就饮食篇背诵得最通顺了。”
“背诵?”容谨讶异地感叹。“居然是背诵的啊,那就更厉害了。”
为首的少年正是太子萧衍。岁月轮转,匆匆几年过去。皇太子萧衍如今已是身材高大,长身玉立的十五岁少年郎了。
听到容谨和陆鉴之夸赞郦妩,萧衍翘了翘嘴角,没有说话。
那姑娘娇气得要命。七岁之后,容皇后有意请宫中嬷嬷教导她寻常贵女该学的手艺,但她不擅厨艺,且弹琴嫌手痛,刺绣怨扎手,棋艺书画还行,尤其爱吃贪食,对饮食最为上心,自然对《幼学琼林·饮食篇》倒背如流了。
三人走进书房,坐在几案旁的郦妩立即放下手中书册,起身兴冲冲地跑过来:“太子哥哥,子瑜哥哥,陆公子。”
十岁的小姑娘,虽然还是像棵豆芽菜似的,身形细如柳枝,但一张芙蓉面却已初显惊人绝色模样。乌发如墨,雪肤红唇,笑意盈盈地迎着书房外的天光跑过来,漂亮得晃人眼。
萧衍摸了摸跑到自己身旁的小姑娘的脑袋,问:“央央今日有好好背书吗?”
“有啊。”郦妩笑吟吟地看着他:“一会儿我背给太子哥哥听。”
她拉着萧衍的袖子,往旁边走。
十岁的小姑娘还未抽条,十五岁的少年却已身长近八尺。郦妩拉着萧衍,像个小童拉着大人,偏偏大人还被她给拽动了,拽走了。
这样的场景,在东宫南书房上演了数年。容谨和陆鉴之见状,对视一眼,笑了笑。两人对此已是习以为常,当下也不再顾忌什么,继续往博古架那边去,看他们自己的书。
这年冬天的时候,安国公郦崇和明月郡主终于回京了。
明月郡主来坤宁宫接郦妩。
记忆中调皮跳脱的女儿,如今已是出口成章,吟诵自如,颇令人惊讶惊喜。
明月郡主无比感谢容皇后:“娘娘将央央教得太好了,在家里她都难得这样听话。”
容皇后笑着摆了摆手:“不是本宫的功劳,全是景行教的她。”
郦妩在一旁连连点头:“对呀,都是太子哥哥教我的。太子哥哥可厉害了,什么都会。”
听到明月郡主要接自己出宫,郦妩还有些不舍。她拱在明月郡主怀里,撒娇道:“娘,我以后还可以常常进宫来玩吗?我想跟太子哥哥他们一起读书。”
“这……”明月郡主有些犹疑地看向容皇后。
容皇后满脸笑容:“这又有何难?央央拿着本宫的令牌,今后想入宫便入宫来,就当景行多了一个伴读罢了。”
带了几年孩子,刚以为自己可以摆脱一条小尾巴的太子:“……”
春去秋来,一转眼间,郦妩十三岁了。
豆蔻少女,袅娜娉婷,容色更是惊人的美艳。
坤宁宫内,用完午膳后,容皇后坐在一旁看着窗牖边几案旁的萧衍和郦妩。
刚喝完清口的香茶,太子殿下又习惯性地抽背郦妩今日的功课了。
十八岁的太子,身材高大,威仪凛然,对着面前娇滴滴花容月貌的少女,依然是一副冷肃板正的神情,像个严苛的夫子,似乎没有半点小儿女心思。
容皇后默默看着,心思百转。
再有两年,郦妩就该及笄了,太子也将及冠,到了选太子妃的时候了。
容皇后也不是没想过要将这两人凑成一对,但更想过感情勉强不来,还是一切顺其自然。如今看起来,这两个一个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还一副天真的孩子模样,一个则似乎毫无男女心思,连晓事宫女都推拒了几次。
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呢?或许等小姑娘再长大点?
而一个姑娘的长大,是从来癸水开始的。
郦妩来癸水的那天,刚好跟太子吵了一架。其实也不能算是吵,只能说是她单方面闹脾气。
那一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恰好萧衍有事晚归,回到书房时,没看到陆鉴之在,只有郦妩和容谨在窗边下棋,两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尤其是郦妩,一口一个子瑜哥哥,喊得萧衍头一次觉得这几个字那么刺耳。
因而容谨走后,萧衍和郦妩接着下棋,看着她受容谨影响了一点的棋风,忍不住刺了她几句。
小姑娘立即就哭了,怎么哄都哄不住。最后萧衍索性不哄了,就双手抱臂,靠在一旁,冷眼看着她哭。
于是郦妩越哭越伤心。
萧衍静静看着,心里想道:这个姑娘大概是水做的,眼泪都快淌了两大碗了,这小小身板里哪里来这么多的水。
眼看她哭得完全停不下来,萧衍身体动了动,怕她哭伤了身子哭坏了眼睛,正打算道个歉,再耐着性子哄哄,结果却见她忽地皱起眉头,自己停止哭了。
然后,他便看到小姑娘伸出手,掀起了裙摆,再又伸手往她自己两腿之间探了过去。
萧衍一阵错愕,迅速转开了目光,非礼勿视。
他耳根莫名发烫,完全不太明白这姑娘突兀的举动是什么来由,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教导或斥责。
结果他正心头一阵烦躁,还没理清头绪时,就听到对面姑娘又是一阵爆哭,那声音凄婉哀绝,比刚刚抽抽噎噎的哭更叫人心悸心慌。
萧衍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过头去,迫着自己将目光只定在她脸上,问道:“怎么了?”
“呜呜呜,我快要死了。”对面的小姑娘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往外如泉涌一般哗然流下,颤着声音对他控诉:“是你,你把我气得出血了……”
她满脸惊惧,说完就垂下眼睛,盯着她自己的手。
萧衍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眼瞳骤然一缩。
只见那白嫩嫩的手指上,赫然沾着一片让人触目惊心的血污。
萧衍也不是没见过血,只是头一次叫他如此无措。他僵硬地坐在那里,思维都停摆了几息才反应过来,立即扬声对外面喊道:“德福,快宣太医过来!”
闹了一场大乌龙,原来只是郦小姑娘初次来癸水了。
等到一切收拾妥当,郦妩和萧衍两人站在坤宁宫里,容皇后一脸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两个人。
“央央别怕,来癸水,只是说明你长大了啊。”容皇后先安慰了眼睛红通通,面皮也红通通的郦妩,对她招了招手,“过来坐吧,我让宫人给你熬了红糖水过来,一会儿喝了。”
安抚好郦妩,容皇后再看向自己的儿子。
历来淡然沉静的少年,此刻白皙的耳根上也蔓上了红色,久久未退。
容皇后不由地暗笑了一声。
姑娘长大了,这两个人,怕是也要开窍了。
有可能开窍了的太子殿下,在郦妩面前,依然是个严厉的夫子,每日都要监督她练字。
由于郦妩每天总要念叨“子瑜哥哥”。——除了“太子哥哥”以外,这是她念叨得最多,也叫得最亲密的称呼。
这一日,太子殿下给郦妩布置写了几篇大字后,从中挑出两个字来,指出不足,然后叫她每个各练一千遍。
一千遍!
在太子恩威并施,一边严厉要求,一边答应她各种好处后,郦妩总算是应下了。反正她曾替容皇后抄过经书,写两千个大字,也不是难事。
可是,抄一篇文章,哪怕是几页十几页经书都没什么。两个字,重复各写一千遍,写完之后,郦妩再看那两个字,快要不认识了,而且一看到、一念到那两个字,都想吐了。
两千个字重复写完之后,郦妩双手发抖,看到那两个字也害怕抵触。
于是次日,容谨和陆鉴之来了之后,郦妩破例没再喊容谨“子瑜哥哥”,而是生疏地叫了一声“容世子”。
容谨眼里掠过惊讶,看了看莫名对自己忽然抵触起来的郦妩,再瞥了一眼旁边面无表情的太子,最终轻轻摇头,无奈地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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