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沉,晚霞漫天。
萧衍从御书房回到东宫时,已是日落时分。
宫人见他回来,齐齐躬身行礼。
十九岁的皇太子,高大俊美。这些年因为辅政,经过朝堂波云诡谲的历练以及权力的浸润,气势越来越威严,甚至比温和儒雅的嘉文帝更叫人不敢直视与亲近。
不过,他俊容上的淡漠以及周身冷硬的气势,在对上朝他奔过来的少女时,立即就冰雪消融了。
“太子哥哥!”少女鬓发散乱,白嫩的脸上还带着红晕,水汪汪的眼底尽是兴奋的亮光。
看到郦妩奔到自己面前,萧衍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头发怎么这么乱?”
“刚刚荡了秋千。”少女边说边像过往那般,习惯性地往他身前靠,却被萧衍抬手轻轻按住肩,挡了一下。
郦妩有些不太高兴地鼓起脸蛋。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太子已经不像小时候对她那般亲近。每次她往他怀里扑的时候,他都要将她往外推,也再不肯抱她背她了。
难道是因为这一年多她来宫里没有以往那么频繁,太子哥哥对她有些生分了?
自郦妩癸水初来之后,明月郡主意识到女儿已经长大,总不能一直跟着太子和容谨陆鉴之几个男子混在一起,得多出去参加花宴诗会等,与姑娘们多多接触交流。
郦妩这一年来,结交了两个好友,唐燕如和林婉柔,三个姑娘家在一起叽叽喳喳总有说不完的话。因而这一年多来,她进宫的机会就少了许多。
见萧衍撇开自己往前走,只留下一个高大挺拔的背影。郦妩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
长大之后,烦恼似乎也多了,连太子哥哥都不怎么让人亲近了。
萧衍先就着宫人端来的水净了手,然后在窗边矮几旁坐下,示意琉璃将玉梳递给自己,又朝郦妩招了招手:“过来。”
郦妩立即眉目舒展,笑盈盈地走过去在他旁边跪坐下来。
萧衍很自然地将她凌乱的发髻拆散,用玉梳给她一一梳顺,再动手给她挽发。修长的手指穿过浓密乌黑的长发,像是掬着一团柔软的云。
太子面色沉静,惯常执笔持剑的手,给姑娘梳起发髻来也十分娴熟,显然这事已经做过许多回,全是这些年在郦妩这里练出来的。
梳了个简单又灵动的飞仙髻,萧衍见郦妩一直不安分地动着,低头一瞧,发现她的手在胸口挠动,问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是啊。”郦妩扭过身,委屈地向他倾诉,“我最近长胖了好多,胸口也总是不舒服。”
萧衍垂眸一瞥,又迅速移开眼。
少女临近及笄,身段曲线已玲珑初现,甚至堪称曼妙惑人。
“没有胖。”萧衍放下玉梳,站起身。
郦妩也跟林婉柔与唐燕如她们交流过姑娘家的烦恼与心思,知道这是正常的长大现象。在外人面前她自然不会什么都说,只是没将萧衍当外人,所以什么都对他倾诉。
她跟着萧衍起身,小声嘀咕:“做女人真不好啊,男人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胸前不会长两个大包,更不会来癸水。
后面那两句郦妩没好意思说出来。不过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将萧衍上下打量了一遍,视线掠过他宽阔的胸膛,再往下。
瞥见她好奇探究的目光,萧衍抬手捏住她的下颌往上一抬,“乱看什么?”
郦妩没法再往下瞧,只得盯着他的脸,撞上他沉黑的眸子,不知怎么地,面上微微一热,“我没有乱看啊,我只是好奇……”
“不要好奇。”少女皮肤奶白,连下颌的肌肤都柔嫩异常,滑腻如脂。萧衍松开手指,瞥了一眼她脸上的红晕,淡淡道:“也不要乱盯着别的男人瞧。”
“不会盯着别的男人瞧。”郦妩很自然地道:“我只好奇太子哥哥的……”
萧衍:“……”
他啼笑皆非,不好继续这个话题,最终只转身往殿外走,“去用晚膳。”
“哦。”郦妩乖乖地跟上。
渐渐长大的姑娘,除了成长带来的烦恼,还因为越来越美艳的容貌,惹来更多的麻烦。
一个姑娘,长得美自然是好的,可若是美得太过分,就不一定那么好了。
临近及笄,来安国公府提亲的人,快要踏破了门槛。
平日里郦妩参加个什么花会,也总是一堆人想尽办法地跟她套近乎。大多数公子们都是含蓄的,个别不含蓄的,碍于郦妩的家世身份,也只敢大胆热烈地多瞧几眼。
但这其中有一个身份家世比郦妩高,性格也颇为肆无忌惮的承亲王世子萧诀,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少年在一次百无聊赖地参加一次游园会时,无意中看到郦妩,顿时惊为天人,几乎执着到痴迷的程度。承亲王府派来的媒人登门两次皆被拒,萧世子依然不放弃。
不过,因为他是太子的堂弟,容貌又与萧衍有几分相似,郦妩倒也没有很抵触他,只委婉地拒绝了。
“阿妩,明日你及笄礼,我再让媒人上门提亲,你不要再拒绝好不好?”
夏阳炽热,少年的一双眼比阳光还要热烈。
今日唐燕如举办的赏荷花宴,刚刚散去,郦妩站在唐府门口等琉璃喊马夫赶马车过来。她手里拿着纨扇轻轻摇动,闻言懒懒地睨了面前的萧诀一眼。
少年有着一双跟太子一模一样的丹凤眼,眼底情愫涌动,热烈渴望毫不掩饰,按理该是很动人的。可不知怎么的,郦妩脑海里闪过的却是另外一双眼,清冷肃然,很少露出什么情绪,总是幽若深潭,暗沉莫测。
相比萧诀的热情,那个人最近对自己倒是越来越冷淡疏离了。
其实也不能完全算是冷淡。因为他还是对她很好,帮她梳头挽发,给她制了许多漂亮发簪首饰,雕刻的海棠花栩栩如生,漂亮极了,她极其喜欢。
可是她想跟他再亲近点,却是不能了。
前阵子她在萧衍书房里看书看累了,走过去抱他胳膊时,却被他迅速推开。动作利落突兀,好像她是什么可怕的猛兽似的。
小姑娘心思敏感,太子这生疏的举动着实伤到她了,因此气得好一阵子都没进宫。
而这些日子,她不去找他,他竟然也从不来找她!该不会明日她的及笄礼,他也不来吧?那她绝对不会再理他了!
郦妩正气呼呼地想着,结果心里想的那个人却在这时出现了。
“太子殿下。”门口躬身行礼的贵人与跪伏在地的下人们口中齐声敬呼。只剩郦妩和萧诀一时没注意,怔怔地杵在原地。
马车帘已被掀起,太子萧衍端坐在马车里,朝这头看来,目光冷冷地掠过萧诀,停顿一息,再朝郦妩看过去,淡声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
显然太子殿下这趟是专程来接安国公府的郦大小姐的。
门口众人交换了一番眼神,心下已是各自揣测思量。太子及冠在即,快要选太子妃了,难道是要选这个艳名在外,长相倾国倾城的郦大小姐?
看到太子亲自来接自己,郦妩心里的气恼消散了些,开心地就着德福放下的垫凳,爬上了马车。
马车帘放下,郦妩坐到萧衍旁边,又习惯性地伸手去抱他胳膊:“太子哥哥。”
萧衍往旁边避让了一下:“坐好。”
他还是这样!
郦妩噘起嘴,干脆也懒得挨着他坐了,气咻咻地起身走到他对面坐下。
萧衍将放在马车中间小桌上的一个精致的方形锦盒往她面前推了推。“你明日生辰……”
郦妩瞥了一眼盒子,心里更气了,不等他的话说完就问:“我明日及笄礼太子哥哥不来吗?”
生辰礼居然提前给她送来了。
萧衍看着气鼓鼓的小姑娘,耐心地道:“这不完全算是生辰礼。”
“那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
郦妩这才伸手拉过锦盒,打开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件浮光锦织就的时新衣裙,衣绣海棠,精致华美非凡。
她一看就极为喜欢,但更在意的还是别的,“那你明日还来吗?”
“自然。”
郦妩顿时高兴了,又起身跑到他旁边,还往他腿上坐去。萧衍握住她的肩,将她按在旁边位置,不让她坐腿上。
“太子哥哥嫌弃我了么?”郦妩沮丧地问。
萧衍无奈地叹气:“央央现在是大姑娘了。”
郦妩自然知道长大了男女之间授受不亲。可她自小黏着他,黏习惯了,总觉得自己跟他之间与旁的男女是不一样的。
又想起今日花宴上大家都在议论太子千秋节在即,太子及冠后,将会开始选太子妃。
郦妩也是头一次意识到,长大了,又多了个烦恼——她总是被人提亲,太子也要选妃。如今太子对自己不如以前亲近,若是他选了别的女子做太子妃,他们之间将会更加渐行渐远了。
一想想就觉得心头酸涩,每次都不敢深想。
郦妩垂着眼皮的时候,萧衍也侧过目光静静看她。
夏末季节,天气炎热。马车帘是薄纱织成,隔绝了炽热的日晒,只漏了柔和的光进来,映得少女白嫩的肌肤透着粉光。
浓密的睫羽蔫蔫地垂着,嫣红的唇瓣微微嘟起,显然不开心。
他知道她是因为他的不让亲近而不开心,但却没办法。
随着年岁越长,眼前的姑娘也生得越诱.人,而他自己的自制力也没有他以前想得那么强,着实没法让她靠得太近。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
次日,郦妩过了一个极为盛大热闹的及笄礼。
京都内有头有脸的高门主母千金大小姐们全都携家人前来祝贺,一时间客流如云,高朋满座。
明月郡主请了几位全福的夫人给郦妩梳头加笄,太子也亲自坐镇观礼。
开礼时,少女头戴容皇后所赐金累丝滴珠凤头簪,以及太子所赠鎏金海棠珠花步摇,身着寸锦寸金的浮光锦织海棠纹华服,衣裙是京都贵妃贵女们从未见过的时新样式,显然是特别为其设计。
不过,再华美精致的衣裙和首饰,也只是少女美艳容貌,袅娜身段的陪衬。
在礼乐颂词中,少女及笄礼成,起身抬头。花容月貌,妍姿艳质,光华流彩,美艳夺目,直让在场所有人皆目不转睛,难以挪开视线。
有胆大的贵妇目光偷偷觑向高堂之上,只见原本端严肃然的太子,目光正专注落于少女身上,唇边也浮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
皇太子亲临郦大小姐的及笄礼,完全就是一个毫不掩饰的暗示。
当天消息就飞遍了朝堂坊间。傍晚的时候,太傅严序就坐不住了,立即面见太子。先是说起太子及冠后选妃之事,再次提及颇有雅名的谢家大小姐,推选她为太子妃。然后又一番明示暗示,以史上妖妃祸国为鉴,苦心教导。
萧衍眉头微皱,没有理会严师的推举,且头一次没有如过往那般温和应付,而是义正言辞地反驳:“太傅,女子身形容貌受之父母,无论美丑都不该指摘。且纵观历史,亡国皆是君主无能所致,怎能怪于女子身上?”
太傅严序表情微愕。他知道太子向来有主见,行事我行我素。但好歹以前在意见相悖时也会嘴上敷衍他一番,今日却是连敷衍都懒得敷衍,甚至还反驳他。
这是因为那个姑娘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不一样?
严序虽然思想严苛,但也不至于到顽固不化的地步,且他向来尊崇太子,对他的期望比嘉文帝还高,有意追随于他。
此刻明显意识到那姑娘已是太子的逆鳞,不可碰触与诋毁。
当下从善如流地闭嘴,不再说什么了。
郦妩的生辰过了没几天便是七夕乞巧节。
郦妩和唐燕如以及林婉柔三位姑娘一起相约琉河桥畔,同游七夕。
不过没走多久,郦妩便在街头遇见了太子。
萧衍对唐燕如和林婉柔打了个招呼,留下琉璃与德福陪她们,自己独自将郦妩带走了。
郦妩被萧衍牵着,讶异于他疏离自己许久,今日却难得主动牵她的手,于是笑吟吟地道:“太子哥哥,今日好巧啊,居然在这里碰到了你。”
萧衍淡淡地“嗯”了一声,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不远处的树影下,萧诀被太子的暗卫牧狄点住了穴道,只能站在树下瞪大眼睛望着从自己旁边走过去的二人。听到郦妩的话,心里愤慨不已。
巧什么巧!
那个衣冠禽兽表里不一的太子就是冲着你来的!
今夜本来是他寻到了郦妩在这里,意欲上前去与她攀谈,却不料太子的这个狗暗卫突然出现,点住了他的穴道。然后太子自己却走向了郦妩,还将她带走了,岂有此理!
七月七日七夕夜,街头巷尾,桥上桥下,许多一对对牵着手的男女笑盈盈地走过。
郦妩看到桥下河畔有不少人在那里放河灯,一盏盏花灯,映得河面流光溢彩,漂亮极了。她抬手指了指:“太子哥哥,我们也去那边看看吧?”
萧衍点头,带她在路边选买了两盏花灯,提在手里,往桥下走去。
然而才走到桥下,在一片暗影里,传来窸窸窣窣,嗯嗯唧唧的奇怪声音。
郦妩循声好奇地望过去,只见河面五彩斑斓的花灯照出的朦胧光线里,桥洞下一对男女正楼抱在一起,亲得难舍难分。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看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们在干什么,面目通红地收回目光,正好与太子瞥过来的黑眸撞上。
“央央也想要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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