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酆都鬼蜮(四)

    龙神雕像给人的震撼无法用语言描述, 宋小河仰着头看了许久。

    与龙头相比,她的身形显得相当矮小。

    苏暮临更是早就跪下来,双手高举, 额头贴在地上, 恭敬地大喊:“拜见龙神大人——!”

    就连神神秘秘的步时鸢也合十双手, 虔诚颔首, 鞠上一躬。

    几人之中唯有沈溪山反应最为平淡, 甚至眉间还带着一丝不耐烦, 毫无情绪的双眸在龙身上转了一圈。

    而后他拿出一柄短刃, 割破了手掌,赤红的血瞬间流出来。

    血腥的气味在空中弥漫,苏暮临最先闻到, 他赶忙爬起来大惊小怪道:“大人, 你的手!”

    “安静,别吵。”沈溪山扬了下手, 制止他的呼声。

    宋小河呆愣地转头,见沈溪山的手掌已然全是血, 显然伤口割得不浅, 他面上却平静, 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粘稠的血液淌下来,落在地上。

    随后龙尾处的赤色莲花忽然浮动, 一朵一朵地顺着龙身落下来, 落到了宋小河的面前处。

    沈溪山抽出白色的绸布, 一圈一圈缠在掌中的伤口上,血液很快染红了绸布, 但没再往下淌。

    “上去吧。”他说。

    宋小河疑惑不解地看了沈溪山一眼,虽然满心的好奇, 但还算尽责地扮演着小师弟,没多说一句话,上了红莲。

    红莲组成的阶梯蜿蜒向上,走了近五丈高,才到了一扇高大的门洞前。

    门洞之内是空旷的长廊,莲花形状的灯漂浮在两侧,散发出的光芒幽深而微弱,视线的尽头一片黑暗,不知里面有什么。

    人对黑暗的环境本能就有畏惧,更何况这地方还是极其凶险的鬼蜮,这座无比华丽的宫殿之中,必定是魔神的栖息所,宋小河越看越觉得那些莲花灯散发着诡异的气息。

    分明是立夏时节,空中的风却是阴冷的,寒意一层一层往骨头上刮。

    若是寻常人,大概屈从于恐惧的本能,立即就转身走了。

    但宋小河向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之人,她就算是心里发毛却也没多想,往前迈出了一步,仰着脸踏入洞门之中。

    红莲散发的光芒搭在她的脸上,即便是顶着沈溪山的脸充满着仙气,在此刻也添了几分阴邪。

    但宋小河表情很呆,眼睛睁得很大,忍不住东张西望。

    长廊安静无比,几人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在空荡的周围轻轻回荡。

    沈溪山见她实在是不老实,就抬手往她后脑勺掌了一下,低沉道:“别乱看。”

    就这么一句很轻的声音,传出了老远。

    紧接着路的尽头传来了沉重的石盘相磨的动静,越来越响,仿佛路的尽头开了一扇门,骤亮的光探过来,照在脚下。

    宋小河不免有些紧张了,她朝着那扇亮着光的门走去,越来越近。

    进了门,视线瞬间开阔起来,光芒一下子强烈,宋小河下意识眯起双眼。

    随后看见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殿堂,墙上镶嵌了数不清的夜光珠,将整个殿堂照得无比透亮。

    大殿的正中央有一座巨大的红莲座,上头躺着一只半人身的妖物,从腰际往下则是紫黑色的蛇尾,鳞片被照得折射出亮丽的光。

    房中寂静无比,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空气,妖怪的蛇尾随意地落在地上,时不时敲一下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只妖怪太过庞大,寻常凡人站在它面前,怕是不够它塞牙缝的,带给人的威慑力也是非常恐怖的。

    苏暮临已然吓得双腿打摆子,瞪圆双眼缩起了脖子,仿佛有一点响动他就会尖叫着拔腿逃跑。

    而宋小河稍微好那么点,就是她心里虽然害怕,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她咽了一口唾液,转头去看沈溪山。

    沈溪山神色依旧镇定,下巴微扬,示意她继续往前走。

    宋小河便继续向前,许是心中有了畏惧,脚步变得沉重起来,整个大殿之中回荡起她的脚步声。

    这绝对是宋小河活了十六年里,最为刺激的时刻。

    一行四人走到大殿中央之处,空中突然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

    “沈溪山,本座就知道你没死。”

    宋小河惊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是面前的妖怪开口了。她顿住脚步,停在原地,正想着开口回什么话应对时,却听得身后也传来了声音。

    “你如何知道?”

    这声音清朗好听,带着少年气。

    宋小河可太熟悉了。

    因为那是萦绕在她梦中的声音,是小师弟的声音!

    她震惊地转头,却发现开口说话的人是沈策。

    他的脸上一派淡然,余光似乎看见宋小河强烈的反应,就往她脸上看了一眼,而后继续对面前的妖怪说道:“他们的魂魄都被你吃了?”

    “凡人是万灵之长,魂魄如此美味,本座当然不会放过。”粗壮的蛇尾缓缓卷动起来,座上的妖怪慢慢直起身,翻了个面。

    宋小河这才发现,这魔神竟是没有眼睛的。

    它的脸上只有一张血盆大口,尖利的獠牙长得乱七八糟,额头的位置像一个肉瘤,杂乱的灰色长发更像是皮毛,覆盖了上半身。

    似人身,而非人像。

    “但那些魂魄里,没有你。”魔神缓缓说道:“你的魂魄一定非常美味,上次没吃到真是可惜,这次不知有没有机会。”

    “或许有吧。”沈溪山漫不经心地应道:“因为那地方我还要再去一次。”

    “本座甚是好奇你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不仅活着出来,气息也消失了。”

    魔神是闻到了他血液的气味才认出沈溪山的,所以在城外他并未阻止宋小河扮成他的模样。

    它没有眼睛,自然不靠样貌识人。

    沈溪山无意跟它交谈那么多,只道:“魔神若是好奇,可一同前去。”

    “本座可没兴趣去那地方。”魔神笑起来,嘴角几乎咧到了后耳根,导致它整张畸形的脸更加丑陋,乌黑的舌头极其长,伸出来将整张大脸都舔了一圈,看起来倒是很开心,“不过我真是期待你魂魄的味道。”

    “夜幕降临之前,我和同伴需要休息。”沈溪山又说。

    “你们自便吧。”魔神长长的利爪弹出一抹微光,又懒洋洋地躺回去,摆了摆下逐客令。

    宋小河动了动僵硬的脖子,缓缓转身,往外走去。

    行到大殿的门处,方才还是空无一人的门口,此刻却站了一女子。

    那女子浓妆艳抹,带着一股妩媚的气息,扭动着婀娜的身姿往宋小河肩边一靠,软声道:“沈仙师,这次你也要拒绝妾身吗?”

    宋小河感觉这个人像是没有骨头般,身体软绵绵地靠着她,且有一股香腻的味道直往她脖子里钻,浑身上下充斥着不正经。

    她显然是认识沈溪山的,很快就发现了宋小河的身高问题,呀然道:“你为何突然矮了这么多?”

    宋小河不认识这人,生怕一开口就露馅,于是抿紧了唇,绷着脸不说话,抬步往前走。

    “真是无情。”女妖抱怨了一句,懒怠道:“随妾身来吧,魔神吩咐了要给各位安排休息之处。”

    几人跟着女妖走进一个狭长的小道中,行了百来步,随后视线一阔,面前就变成了几间红木门的房间。

    女妖婀娜地行了一礼,再冲宋小河抛了个极媚的眼神,“郎君既无意,那妾身只能祝沈郎做个好梦了。”

    继而款款隐入暗色之中。

    宋小河大松一口气,转头就看见沈溪山往房间里进,她小跑过去,像是下意识的挽留动作,牵住了他的手,“等等。”

    沈溪山停下,转头看她。

    “你方才为什么能发出小师弟的声音?你好像知道他与魔神做了什么交易,你要去的地方是哪里,是小师弟之前去的吗?”显然宋小河的心里有很多疑问,仰着脸与他对视,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啊?”

    沈溪山没有宋小河那样旺盛的精力,灵力被封之后他身体归于平凡,连续两天一夜没睡觉,不断地赶路,他的已经到了极度疲惫的状态,没工夫为宋小河解答好奇。

    他道:“这个世间有太多你不知道的事情,没有人会一直给你回答,如果你好奇,就自己去寻找答案。”

    沈溪山推开她的手,将房门给推开,走进去后又回头,淡漠地对她说:“还有,从即刻起你我两不相干,别来妨碍我。”

    说完,他将门关上。

    宋小河没再上前,反而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白嫩的指尖上,沾满了沈溪山掌中的血。

    她打了个哈欠,随后去了一间空房中。

    宋小河也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日头下了山,没过多久夜幕便降临,将整个鬼蜮笼罩,赤色的月亮悄然显现。

    昏暗的房间只燃了一盏灯,宋小河坐在桌边,烛光映在她的脸上,给漂亮的眉眼渲染了光晕。

    她正认真地写着什么东西,忽而耳垂痒痒的,似有人轻轻捏了一下。

    她疑惑地转头,就看到旁边站着沈溪山,正双眸含笑地看着她。

    宋小河一惊,立马站起来,“小师弟?”

    沈溪山没有应声,反倒是弯身一把将她抱起来。他的力气像是极大,轻轻松松将宋小河整个都抱在怀中,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就把人抱去榻边放下。

    宋小河茫然地抬头,沈溪山此刻俯着身,手臂搂住她的后腰,将她圈在怀中,那张被她偷偷观察过无数次的脸离得非常近,却又好像笼罩着一层模糊。

    “在写什么这么入神?我来了都不知道。”他温柔地说。

    宋小河感到一股炙热在心口蔓延,腾升的情愫化作蒸汽,熏红了她的脖子和耳朵。

    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冲动占据了她所有思绪,仿佛在这一刻,她伸出双手拥抱上去,与面前的沈溪山亲昵地贴在一起,才能宣泄心尖的灼热,获得欢愉。

    就在她几乎要沉溺在沈溪山的眸中时,忽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她伸出指尖,点在面前人的双眉之中,疑问道:“奇怪,你这里的东西去哪了?”

    下一刻,宋小河从梦中惊醒。

    她坐起身,觉得全身都热得厉害,随手扯了扯衣领,白腻的脖颈覆上一层细汗。

    幻形果的时效过了,她已经变回了自己的模样,只是方才那个奇怪的梦境让她出了一身的汗,表情也呆愣着,看起来有几分傻。

    其实她经常会梦到沈溪山。

    但那些梦境里,沈溪山总是站在很远或者很高的地方,从不会离她那么近,也不会笑着跟她说话,更不会亲密地把她抱起来。

    所以宋小河知道那是个梦,甚至是个假的梦。

    即便如此,醒来之后那铺天盖地的悸动还是袭卷了宋小河的内心。

    她用了很长时间才平缓了狂乱的心跳,恢复情绪,赶紧爬下床。

    宋小河不知道这一觉她睡了多久,出门时却看见其他房间的门都开着,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其他三人在她睡着的时间里,不知道去了哪里,此地只剩下宋小河自己。

    她立刻慌张起来,从玉镯中拿出地图来,一展开,上面已经不是先前从仙盟到鬼蜮的路线。

    宋小河知道沈策不会带上她,所以从他的掌中偷了点血,抹在地图上,地图就会追踪他的足迹。

    红线的起始就是她所在的龙神雕像宫殿,朝着北的方向延展,正在缓慢地移动着。

    宋小河一开始就没有计划,她只是要下山,然后跟着队伍前往这个小师弟消失的地方。

    而现在,则是跟着沈策的路线。

    她收了地图,捧出夜光珠找到了出去的路,顺着红莲阶梯往下,离开宫殿。

    夜间的鬼蜮更为繁华,宋小河眯着眼眺望,五彩斑斓的灯连城一片,喧闹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不用走近都能感受到那里的热闹。

    只是宫殿附近没有妖物敢靠近,倒显得很冷清。

    她按照地图的显示朝北而去。

    宫殿向北,似乎是整个鬼蜮的禁地了,一路上没有看见任何生物,连巡逻的守卫都没有,隔个几丈远飘着一盏莲花灯,景色也越来越荒僻。

    天上悬挂着玉盘似的月亮,赤红的颜色,更衬得此地诡异。

    昨日是朔月,今日的月亮合该是弯钩状,所以头顶的圆月就表明,鬼蜮并非人界境地。

    这种地方,对于宋小河此等凡人来说,向来都是有进无出的。

    她走在这空旷而荒僻的路上,突然产生了一种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想法,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在蚕食她的理智。

    宋小河意识到她必须要做点什么来打破这种孤寂,于是开始敞开了嗓门背东西。

    “我宋小河指天起誓,即日起:一不可惹师父生气,二不可惰于修习,三不可贪嘴偷吃,四不可乱发脾气,五不可踩毁菜园,六不可杀师父养的鸡。

    最后最后还有一,万不可等师父回峰去,偷去前山找小师弟!”

    想来想去,她背得最烂熟于心的还是这段每次犯错之后被罚抄一百遍的“宋小河守则”。

    是梁檀给她定下的,一开始只有那么两句,后来经过十多年的完善,变成了七条。

    这么一背,还真别说,非常给宋小河壮胆。

    尤其是最后一条不准她去前山找小师弟,她一想到就有一股热气往脑门上冲,双眼冒火。

    她大步往前走,似乎有一种什么都不怕的气势在其中。

    周围那么安静,宋小河的声音毫无阻碍地传了老远,丝毫不在意她如此显眼的举动会引来什么东西。

    保持着精力满满的状态走了半个时辰,周围的环境越来越荒野,缥缈的乌云将圆月遮了些许,视线跟着暗下来。

    宋小河掏出地图,拿着夜光珠照明,正要仔细看时,前方突然出现窸窣的声音。

    她听到动静的一刹,立即用右手捏住腰间别着的木剑,摆出了戒备的姿态。

    一抬头,就看见前方的路上,悄无声息落下了一只妖怪。

    那妖怪生着鸟翅,身形似猴,有着长长的毛发。

    这种妖物之前宋小河在灵船上的时候已经见识过了,而且在她被罗韧推下船之后,将整艘船给摧毁的那只巨大无比的妖怪让宋小河印象深刻。

    当一个生物大到夸张的程度,它甚至不需要使用什么妖力,有可能一脚就把宋小河给踩死了。

    若是在这里遇上那只巨鸟,她估计现在就可以交代遗言了。

    但好在拦在她面前的鸟要也就寻常凡人的大小,一双在黑暗中发着绿莹莹光芒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宋小河。

    她缓缓抽出木剑,剑刃对准了面前的妖怪,试图与它交谈。

    “你若是让开,我可以饶你一命。”

    宋小河是不管自己有没有斩妖的能耐,都要装一装高手的,如果没唬住对方她再跑就是了。

    话音落下,面前的那只妖还没什么反应,周围却突然传出别的动静来。

    像是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走动,摩擦地面发出的声响,不止一个声音来源。

    紧接着,一双双绿色的眼睛接连在黑暗中出现,显然是朝着宋小河的方向靠近,数量还不少。

    宋小河手里没几张火符了,且她发挥不出火符的完整威力,若是为了处理这一批小妖将火符用完则是非常不划算的事。

    但是这么多小妖拦住了路,宋小河若是不动用符箓就想离开,不死也得脱层皮。

    她思来想去,绞尽脑汁。

    没想出办法。

    还是先打再说吧,宋小河大喝一声,挥着手中的木剑,二话不说先耍了一套,然后模仿在话本上看到的豪迈侠客喊道:“不怕死的尽管来,尔等妖物,焉敢拦我宋小河之路!”

    那妖怪看着她,没动弹。

    随后它忽而抬起双手,冲宋小河作了个揖。

    一股阴风吹过,宋小河只觉得汗毛倒立,捏着剑柄的手心都出了汗,浑身上下冷飕飕的。

    这妖怪实在是太像人了。

    与之前在船上遇到的有很大的不同,面前这妖怪盯着宋小河,仿佛想用眼睛传达什么信息给她。

    她一动不动,静等着它下一步动作。

    倏尔它扔出了个东西,滚到了宋小河的脚边。

    她低头一看,就见在夜光珠的照耀下,鞋子边上有一个木雕,是玉兰花。

    宋小河记得这个玉兰花。

    是谢归做给他妹妹的小玩意儿。

    一瞬间,她醍醐灌顶,猛然抬头再次朝面前的妖怪看去。

    它站得不太直,但双脚立地,脊背弯曲着,翅膀往下耷拉着,泛着绿光的眼睛幽幽看着宋小河。

    船上遇见的这种妖物都长着大大的獠牙,这只妖怪的嘴里却没有。

    一个让她心寒的想法诞生了。

    “谢春棠?”宋小河捡起玉兰木雕,试着朝他喊。

    那妖怪就点了点头。

    “竟然还真是你!”宋小河大惊,赶忙往前走了两步,夜光珠的亮照到他的身上,他赶忙抬手挡了下,往后退几步。

    似乎不能见光。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宋小河将珠子往后藏了藏,瞪着眼睛朝周围看了一圈,那些高高矮矮的妖物皆站在暗处,盯着她。

    谢归显然是不能说话的,自然也不能回答宋小河的问题,只冲她摆了几下手,示意她跟上。

    宋小河收了木剑,小跑跟在谢归的身后。

    她不知道昨夜分别之后谢归那群人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竟然会变成这副妖怪样子,而且明显不止他一人如此。

    但是从周围的妖化的数量来看,还远远不足船上的人数。

    有可能他们都妖化了,但是走散,各自行动。

    也有可能只有一部分的人妖化了。

    宋小河最多只能思考到这里了,再多想一点脑子就乱成浆糊,只得先把诸多念头打散,跟着谢归跑。

    越往前去,空中的寒气就越浓郁,直到一股寒风让宋小河打了个大大的寒颤,她才惊觉周围的温度已经这样低了。

    她下山的时候还是春末,并没有带什么厚衣裳,只得从镯子里取出两件外袍披在身上,抵御空中的寒气。

    风呼啸的声音很像是女人幽怨的哭声,令人心里发悚。

    宋小河朝周围看了一下,就见四周全种着一种树干极粗的黑皮树,树身嶙峋,光秃秃的一片叶子都没有。

    枝条奇形怪状,很像是某种妖怪的爪子。

    视线中除了赤色的月亮洒下的怪异光芒,就只剩下宋小河手里的夜光珠还有微弱的照明,除此之外一片黑暗。

    谢归跳到了一棵树下,冲宋小河叫了一声。

    她连忙跑过去,却见那树下躺着个浑身是血的人。

    那人伤得很重,浑身上下都是刀割出来的伤口,虽然都很深,但却没有一处是致命的。

    淌出的血染红了衣袍,没有落到地上。宋小河细细看去,就见那些血全被他身后的树给吸走了。

    宋小河拽着那人的双脚,将他往旁边拖了一段路,远离了那棵吸血的树,随后将覆盖在他脸上的头发扒开,露出一张满是血污的熟悉的脸。

    是苏暮临。

    宋小河觉得,她与苏暮临有些奇妙的缘分的。

    比如,她可能是苏暮临命中的贵人,总是能在危急时刻救他一条狗命。

    她将夜光珠搁在地上,双手掐了个诀法,口中念念有词,掌中缓缓凝聚一抹微弱的光来。

    宋小河虽然灵力低微,但她会一些简单的治愈之术。

    主要原因在于她平时太顽劣,身上总会受点小伤,而师父年纪大了,动辄扭腰伤腿,师徒二人跑医仙阁跑得格外勤快。

    所以宋小河就学了些小医术。

    她将掌中的灵光覆在苏暮临最深的几个伤口处,很快就将血给止住。

    苏暮临的体质也强悍,伤势刚刚缓和,他就睁开了双眼,从昏迷之中慢慢醒来。

    看到宋小河时他先是露出迷茫的神色,接着猛地坐起身,身上的伤口迸发的剧烈疼痛让他整个人清醒过来,脸都痛得皱成一团。

    好好的一张俊脸,顿时变得扭曲。

    “快!”他一把抓住宋小河的胳膊,因为过于激动的情绪,手上的力道极大,“他要来了,快藏起来!”

    “谁?”

    “别问了!来不及了!快走!”苏暮临满脸恐惧地喊道。

    宋小河把苏暮临背上,按照他指的方向奔跑。

    夜光珠在苏暮临手里拿着,沾上了血后光芒就弱了不少,她只能勉强看清楚面前的路。

    赶路的途中,她从苏暮临的口中得知了些消息。

    这个鬼蜮的主人是魔神,而魔神座下有两个厉害的护法。

    一个名唤玉夭,乃是千万人的□□所化,凡是中了妖术的人皆会沉醉在情爱之中,流连忘返,忘记现世。

    但玉夭鲜少杀人,只为求欢,便是白日里那个冲宋小河抛媚眼的女妖。

    而另一护法则为梦魇,平日深居简出行动鬼魅,凡是撞见了他的人皆会在无尽的恐惧中死去。

    这片树便是他栽种的妖树,凡是误入林中的生物,都要被他宰了当做供养妖树的养料。

    且说苏暮临睡了一觉醒来时,跟宋小河的情况也差不多。

    沈溪山和步时鸢的房间已然空了,只不过宋小河还在呼呼大睡,他也没喊宋小河,自个跑出来找沈溪山。

    一路就找到了这个林子边上。

    说到这里,宋小河打断了他的话。

    她问:“你是有什么法宝跟踪沈策的踪迹吗?为何你知道他往这个方向走了?”

    苏暮临顿了顿,只道:“我自有我的办法寻大人。”

    接着说,他来到林子边上时,感觉再往前走就奇寒无比,已不是常人能够涉足之地,于是在边上徘徊了一下,随后就遇见了一群鸟翅猴身的妖怪。

    应当就是谢归他们。

    但苏暮临胆子奇小,见到妖怪就开始吓得逃窜,无法进行正常思考,以至于谢归跟在他后面作揖,被他误认为是妖怪追杀。

    苏暮临一口气闯进了林中,正正撞上那梦魇妖,随后中了魇术,整个人陷入了噩梦循环之中。

    等他醒来,就看见了宋小河,才知自己在做噩梦的时候差点被放干血。

    梦魔会在林子里来回巡逻半个时辰,只要寻个地方躲过他的巡查,就能逃过一劫。

    苏暮临知道什么地方可以躲避,他给宋小河指路,将手里的夜光珠抬高给她照明。

    “谢春棠他们是怎么回事?”宋小河问。

    “这种妖怪发出的叫声能够让凡人受诅咒,但是进入鬼蜮之后,吃了那种甜口的绿果就能解除,他们不知道,所以妖化了。”

    “那你为何不早点告诉他们?”

    “大人说没必要告知他们这些。”苏暮临失血太多,又说了很多话,此刻气息已经十分微弱了,“在鬼蜮之中,凡人是最危险的,妖化之后反而安全,更何况他们畏光,会找地方躲起来。”

    宋小河的脑中浮现起沈策那张脸。

    她完全能想象出来沈策说这种话时候的凉薄表情。

    宋小河背着他跑了一路,总算是到了苏暮临口中所说的那个高高的背坡之处。

    她奋力地爬上去,却忽然发现背坡下的山洞里,竟然有一道结界,正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这是人族的法术,宋小河赶忙跳下去,往结界外面一站,就看到山洞里有不少人。

    他们穿着各色的衣裳,或是兽耳或是利爪,容貌艳丽。

    这些都是妖盟的人。

    这下可真是冤家路窄了。

    妖盟与仙盟一直都不大对付,更何况在这种地方,那更是下起黑手来不眨眼的,巴不得对方死。

    宋小河背着浑身是血的苏暮临,抬手往前探了探,坚固的结界将她阻挡。

    她扬起个笑容,对里面的人说道:“我先前也在船上,咱们算是一伙的,让我进去躲一躲吧。”

    站在洞口边上的男子挑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敷衍道:“这里满了,你找别地儿去。”

    宋小河心中生起火,面上却还是笑着的,“我们就呆一会儿,随便给个边上的地儿就行。”

    那男子摆了摆手,像打发叫花子。

    宋小河登时大怒,寻思着要不给玉葫芦拿出来干脆炸了这个洞,大家一起死。

    正当她要发火的时候,忽而有一人从山洞里头的黑暗处走出来,几步就走到火堆下面,微弱的光芒勾勒出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

    沈溪山所站的位置,已经足够宋小河看清楚了,两人对视了一眼。

    他对宋小河是有些误解的。

    沈溪山心想,不管怎么将她甩掉,她总能用自己的办法跟上来,宋小河并不是毫无用处之人。

    “沈策!”宋小河见到他,果然双眸一亮,露出了欣喜的表情,把脸贴在结界上凝望他,“快让我们进去,你的大狗腿子在我背上,就剩一口气了,你总不能看着他死吧?”

    宋小河一边说,一边悄悄掐了苏暮临大腿一把。

    苏暮临伤得其实没有那么严重,被掐得嗷了一声,配上浑身是血的衣袍,看起来极为凄惨。

    “司长吩咐过,不准再放任何人进来,鬼蜮凶险诡谲,谁知道这人究竟是不是那些邪物变的?”男子见沈溪山似乎有想法,便半个身子挡在前面,将沈溪山的路拦住。

    “我是仙盟弟子,不是妖怪变的。”宋小河拍着结界,怒视这那人。

    “如何证明?”男子问她。

    “你想要什么证明?”沈溪山眸光淡淡的,分明没什么表情,却带了一股具有压迫力的气势。

    男子一时间还真被震慑,张了张口,愣愣道:“司长……”

    “就是白司长下的令,让我带她进去。”沈溪山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结界的边缘处,伸出手探出结界,说道:“过来。”

    宋小河见状,立即欢欢喜喜地将手搭上去,握住了他的手。两手一交握,那结界对宋小河来说就相当于不存在了,轻轻松松进了山洞。

    刚一进去,沈溪山就松开了手,转头朝里走。

    宋小河将背上的苏暮临放下来,佯装扶他的样子,悄摸将三张雷符塞进苏暮临的衣袖之中,小声道:“口诀先前我已经教过你了,你见机行事,一旦我喊九天神雷,你就引动雷法,知道吗?”

    苏暮临踌躇道:“这能骗住谁?”

    宋小河说:“你别啰嗦,按我说的做,我可是救了你两条命,你八辈子做牛做马也还不清!”

    苏暮临瞪着眼睛,“我只效忠大人!”

    宋小河双目喷火,马上就开口骂他,此时沈溪山转头见两人没跟上来,催促道:“跟上。”

    苏暮临逃过一劫。

    宋小河连忙小跑几步跟上去,脚步跟在沈溪山后面,她主动伸手,去握沈溪山受伤的左手掌。

    沈溪山一时没防备,被她给抓住,他诧异地转头,正要抽手,却感觉掌心传来一阵暖意。

    沈溪山立即辨别出这是治愈术。

    修为高到一定程度的人都拥有很强的自愈能力,所以一些小伤沈溪山从不需要别人使用治愈术来治疗。

    如今他身体的灵力被封,自愈能力较之从前也差了十万八千里,左手掌的伤口到现在还未愈合,稍稍用力就会撕裂伤口,迸发剧烈的疼痛。

    而在此地,沈溪山不信任任何人,自然也不会让谁来治疗他的手,是以目前来说,左手是个半废的状态。

    沈溪山低眼一看,宋小河的两只手将他的左掌覆住,掌心与他的相贴,冒出了那么点微弱的光芒。

    她的治愈之术如此低级,贫瘠的灵力一缕一缕地往他伤口里钻,用非常缓慢的速度缓和疼痛。

    这一路走来,宋小河的表现已经让沈溪山对她完全没有了戒心,他现在只是怀疑宋小河用光灵力之前,能不能将他伤口的血止住。

    “你走的时候为何不喊我?我醒来后你们都不见了,让我一顿好找。”

    宋小河跟人说悄悄话的时候,习惯性地贴得很近,加上沈溪山身量高,她就努力垫着脚往他耳边凑。

    “那你还是跟上来了。”

    沈溪山不习惯如此亲昵,往她脸上推了一下,将她推得远一些。

    正好宋小河体内的灵力也差不多枯竭,松了他的手,继续絮絮叨叨:“鸢姐也不见踪影,我想到了你会独自行动,却没想到鸢姐竟也自己离开,这地方这么怪异,她身子骨又脆弱,若是遇到了危险该怎么办……”

    山洞狭长,石壁的两边都站着人,隔一段时间燃着一个火堆,时不时看一眼从当中行过的三人。

    沈溪山带着她径直往里走,宋小河也不问去哪里,只跟在他身后碎碎念着,打破山洞中沉闷的气氛。

    她醒来后一人从魔神的宫殿离开,独自走了很长一段路,周围死寂阴森,宋小河的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

    遇见浑身是血的苏暮临时,她心里更是害怕,就算背着沉沉的苏暮临双腿也迈得飞快。

    但是这会儿见到了沈策,很奇妙的,宋小河觉得她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

    或许是沈策一直处事不惊的模样,让她觉得这环境仿佛暂时没那么危险。

    沈溪山多少也习惯了宋小河的话多,任她跟在后面喋喋不休也面不改色,带着她往山洞深处去。

    苏暮临跟在后面扶着墙壁,走一段路歇一段。

    行了约莫半刻钟的时间,狭窄的山洞突然变得宽敞,前方传来火光。

    宋小河从沈溪山的身侧探出脑袋,一下就看见前方是一个十分大的圆形山洞,当中盘踞着树根一样的东西,从头顶的上方插下来,密密麻麻地遍布着。

    而每棵盘根错节的树根旁都有三两具已经干枯的尸体,被枝丫交缠着,仿佛紧紧吸附在树根上一样。

    树根血红无比,像是吸满了血液。

    更重要的是,那些□□枯的尸体身上都穿着仙盟的宗服。

    宋小河的心口猛然一震,她意识到这些人就是仙盟第一批派来鬼蜮的人。

    而小师弟就在其中。

    她千里迢迢跑来此地,若是只能得到小师弟是死在这里的某一棵树下的结果。

    宋小河绝不能接受。

    第22章 酆都鬼蜮(五)

    一股难言的恐慌袭卷宋小河的内心, 她甚至没注意到树根旁边零零散散站着许多人,只一个劲儿地冲到前面去,将树根扒开, 去看那些尸体的脸。

    那些人的血液已经被吸干了, 身上的皮又黑又皱, 紧紧裹在骨头上, 只余下一层薄肉覆在其中。

    黑色的树根从他们的身体刺过, 绞得死紧, 宋小河用力扯了几下才将裹着脸的树根扯断。

    脸已经没了人样, 皮皱得褶子层层,模样十分骇人。

    如果这当中有沈溪山的话,即便是伤得面目全非, 宋小河也能第一眼就将他认出来。

    这一路走来, 她是坚信沈溪山没有死的。

    但谁也不知道当初他们在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仙盟之中的高手有为什么全部变成了树根的养料, 被吸成一把枯骨。

    她动作慌乱,确认了树根下裹着的不是沈溪山之后就赶紧跑去另一棵树, 扯树根的动作有些笨拙, 很快一双手就被粗糙的树根磨得通红。

    “喂!”有人喊了一声, “你在干什么?快让开!”

    宋小河茫然地转头,这才注意到周围的人。

    他们有着很明显的妖族特征, 用各色的眼眸盯着宋小河, 有迷惑不解, 有戒备警告,敌意十分浓郁。

    “我找人。”宋小河手里还捏着拽下来的半条树根, 对他们说:“这都是我们仙盟的人。”

    “我们当然知道这是仙盟的人,但他们都死了, 现在得把他们烧掉。”先前喊她的那人语气凶蛮道:“你要是不想一起被烧,就快点滚开!”

    “等等,我只确认他在不在这里,很快。”宋小河对他的威胁丝毫不在意,随口交代了一句又转头开始寻找。

    妖盟队伍的领头人是个名唤白绒的貌美兔妖,双眸赤红,五官却生得柔和,没有任何攻击性的样子。

    她身边围着的豺狼虎豹,皆是手下。

    “司长。”豹尾男子凑到她身边,小声道:“此女子怕是棘手,先前在船上,她召来了一道无比强悍的雷,听那些人族说,好像九天神雷来着。”

    “你见过九天神雷吗?”白绒瞥她一眼,勾出个不屑的笑容,“神雷可斩尽世间一切妖魔,若她当日召来的是正儿八经的九天神雷,你现在都没能耐站着说话。”

    “就是,我也觉得是那些人族夸大,不过是个会用雷符的小丫头而已,忌惮什么?”旁处的虎妖说道:“依我看,直接将她扔出去就好。”

    说着便撸袖子要动手。

    “且慢。”白绒喊了停,制止蠢蠢欲动的手下,朝一个位置扬了扬下巴,说道:“人是他带来的,给他几分面子,别动这丫头,让她找吧。”

    白绒所指的方向,站着沈溪山。

    他身量高,在一群膀大腰粗的妖族之中也并不显得矮小,地上的火堆跳跃着,光影落在沈溪山的侧脸上,勾勒着他沉默的表情。

    他双手抱臂,眸光落在宋小河的身上,静静地看着她不停地扯着树根,蹲下去一个一个查看那些枯骨的脸。

    忽而她动作一僵,像是看见了什么东西,表情呆滞。

    沈溪山寻着她的视线看去,就见其中有一颗枯树旁边的尸体手中,握着一柄合鞘长剑。

    剑鞘灰扑扑的,看起来平平无奇,剑柄却相当精致,雕刻着大气的纹理,坠着一枚雪白的环形玉佩和黑金流苏。

    宋小河认得那把剑。

    当然,沈溪山也清楚。

    因为那是他的佩剑——朝声。

    宋小河跑过去的步伐有些跌跌撞撞,一下就跪坐到那尸体的旁边,将尸体脸上掩盖的树根和发丝扒开,见到一张连下巴骨都完全扭曲的皱皮脸。

    她大松一口气,心脏狂跳,强大的后怕让她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

    这不是沈溪山。

    宋小河将剑从尸体的手中掰出来,然后抱在怀中,一转头就看到那些妖怪盯着她。

    她几乎将这些人的脸全都看了个遍,已经非常清楚,这些人并非仙盟之人。

    他们只是穿了仙盟的衣裳,但脸却是完全陌生的。

    宋小河认识的人不多,可到底也是肖想了猎门好几年,对猎门内的高层猎师都辨识得清楚。

    上次的队伍里除了三个天字级的猎师之外,还有不少甲级猎师,宋小河认识他们的脸。

    没道理这里死了那么多,一个甲级猎师都没有。

    她几乎能肯定,是有一批人穿了仙盟的宗服,然后遭遇不测。

    但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出现这种情况,且小师弟的佩剑还落在这里,宋小河就不得而知了。

    她确认了这里没有沈溪山之后,抱着剑转身,朝洞口的位置而去。

    “小丫头,怀里抱着什么?”白绒突然开口询问。

    宋小河说:“一把剑而已”

    “这剑,瞧着眼熟啊。”白绒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宋小河闷声不吭,将剑往怀里藏了藏,不让他们看,小步跑到沈溪山的身边,想寻求安全感似的,往他肩膀处靠了靠。

    白绒的眼睛在她身上转来转去,忽而哦了一声,“我道怎么眼熟呢,我想起来了,前年两盟合办的剑道大比上,沈溪山便是用这把剑败了我师姐,赢了好大的威风呢。”

    宋小河心道不妙,立即说:“不是这把剑,你记错了。”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想赶紧离开这地方。

    “是与不是,我一看便知。”白绒朝手下打了个手势,说道:“别急着走。”

    几人见状便迅速动身,两人拦住了洞口,两人朝宋小河和沈溪山所站的地方,分左右包抄而靠近。

    “别过来!”宋小河大喝一身,往后退了两步,背朝着墙。

    她的神色变得凶戾,抽出腰间的木剑摆出防御姿态,落在几个妖族的眼里,却像是护食的小崽子,扬着不大锋利的爪子瞎比划,构不成任何威胁。

    周围人都发出嘲笑声。

    宋小河的目光从身形强壮的各个妖族身上滑过,他们摆着调笑的姿态嘲弄地看着宋小河,小声议论着她瘦弱的胳膊腿儿,矮小的身高,笑她自不量力。

    “沈策——”宋小河握着木剑的手心全是汗,嗓门都发紧,喊了他一声,“你得帮我啊!”

    看着宋小河和妖族因为他的剑发生争执,沈溪山倒是一派淡然,转头对她劝道:“你打不过他们,倒不如把剑交出去。”

    “不可能。”宋小河将那把剑藏在背后,但其实她纤细的腰身遮不住长剑,于是剑柄坠着的玉佩和灰扑扑的剑鞘都露出来了,她道:“这剑我绝不能交出去。”

    “为什么呢?”沈溪山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宋小河沉默了片刻,答道:“因为这是我爱人的剑。”

    沈溪山被这一句话打了个猝不及防,顿了顿,才道:“没见过你这般不知羞的人,就非得告诉全天下的人你爱他吗?”

    宋小河被凶了,有些委屈地撇嘴,“我实话实说啊,怎么了嘛?”

    白绒也听见了,怪道:“你是沈溪山的道侣?”

    宋小河抿了抿唇,沉默了片刻,才说:“我不是。”

    许是看在这一路吵吵闹闹,还有那么点交情的份上,沈溪山扭了个脸对白绒道:“这天底下相似的剑比比皆是,白司长怕是看走眼了。”

    白绒道:“拿来让我瞧瞧,若当真看走眼,我会还给她的。”

    这完全就是强盗行径,宋小河一听这话就知道白绒绝不会再将剑还回来,更加往身后藏紧了。

    沈溪山嘴角一牵,微微笑起来,“那可如何是好,仙盟有法规,在门内禁止内斗,下了山要团结互助,她是我同门,你若对她动手,我也不能坐视不管。”

    “你这又是何必,船上那批仙盟的人,也没见你顾及同门啊。”白绒啧啧称奇。

    “我又没害他们。”沈溪山耸耸肩,给出了选择,“没有我,你们绝对无法进入红莲境,不如你就考量一下,究竟是这把剑重要,还是进入红莲境重要。”

    宋小河哪曾想沈溪山还有着本领,竟跟这妖族的领队谈判起来了,顿时感觉有人撑腰,腰杆子硬了不少,朝沈溪山身边靠了两步。

    白绒想了想,勾着红唇笑得一脸纯真,“我有更好的主意。”

    她道:“我抢了剑,再用法术控制你,一样也能进红莲境啊。”

    “卑鄙,你们也不怕此番行径传出去,败坏妖盟的名声!”宋小河怒骂。

    “哈哈哈。”豹妖一阵大笑,“妖族可不像你们这些凡人,道貌岸然,虚伪成性,手段只是达成目的的方法而已,况且这里都是妖族,谁会将此事传出去?”

    “动手!”白绒一声令下,几人猛地往前一扑,伸出利爪朝宋小河抓来。

    他们说动手就动手,身形很快,宋小河没有任何的停顿,往地上翻了个滚,从一个狭小的空隙中滚出了包围圈。

    虎妖的利爪在墙壁上留下很深的印子,若是落在宋小河身上,必定会皮开肉绽,露出森森白骨。

    只这一爪子就能要了她半条命。

    他们的目的只有宋小河,沈溪山站在原地不动,无人攻击。

    这种因贪婪而引发的争斗,他见的太多了,早已波澜不惊。

    表面上看,宋小河不可能战胜这些妖族,她唯一的活路就是交出那把剑。

    实际上她偷偷下山,只凭借着一腔偏执,意灵力微弱到与凡人无异的身躯,披星戴月,日夜兼程,从仙盟一路来到了酆都鬼蜮,站在这诡谲阴森的土地上,并非为寻死而来。

    沈溪山不得不承认,他从一开始完全不在意,到此刻心里冒出来的一缕缕的好奇。

    他实在是想知道,宋小河的底气是什么,藏了什么后招。

    “慢着,再听我最后一言!”宋小河不想拖累沈策,一骨碌跑到对面去,将木剑横在身前,对白绒大喊,“你可以当做是我的遗言!”

    白绒倒也没有那么凶残,毕竟也是妖盟的成员,她并不是奔着要宋小河的命去的。

    “你说。”

    “明日是我的生辰。”宋小河道:“十七岁的。”

    白绒没听懂,笑着问道:“你想让我们祝你生辰快乐?”

    “不,我在十七岁之前有一个死劫。”宋小河眉眼盈盈,无比认真地说:“我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但我猜离子时也差不了多久,我会死在这里。”

    “你交出剑,我们可以不杀你。”白绒说。

    “不是你们,你们杀不了我。”宋小河道:“若你再来争抢,我便引九天神雷炸了这处地方,将梦魔引来此处,届时你们要面临更棘手的事。”

    “我的时间不多了,希望你们放我离开。”

    宋小河的语气很认真,正经严肃,但白绒却像是听到了笑话似的,笑得花枝乱颤,说道:“那你就动手啊,正巧我还未见过九天神雷呢。”

    白绒先前在船上并未见过,但其他妖怪却是见过的,他们有些犹豫。

    宋小河见状,已知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便将木剑别回腰间,单手掐出个法诀。

    “天地雷法,听我号令!”

    她的指尖亮起微弱的光芒,一阵无名风将她的发丝撩起,衣袖翻滚间露出纤瘦洁白的手腕。随后她大喝一声,气势十足:

    “九天神雷,召来!”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些许稚嫩,于是那气势就大打折扣,在寂静的山洞中回荡,有些滑稽。

    山洞之中仍旧无比安静,所有人都盯着宋小河,警惕着,戒备着。

    漫长的沉默后,什么都没有。

    众人立即哄然大笑,大声地嘲笑宋小河。

    白绒笑得扶着腰,眼泪都要出来了,“好生厉害的——”

    轰隆——!

    这句话只说了一半,雷霆万钧自头顶而落,所有人只觉得眼前猛然亮如白昼,光芒刺眼。

    下一瞬,劈碎天地的雷声在面前响起!

    血红的月亮下,死寂的荒野,热闹的鬼蜮城,这道巨雷打破了所有宁静,让整个酆都鬼蜮为之颤动!

    沉睡的魔神被惊醒,满城的妖魔下破了胆地逃窜,雷光带来了明昼,天地间大亮,像是朝阳升起。

    不过只有这么一瞬,夜色重新覆盖,血月如旧,城中的妖魔躲了一阵发现没发生什么,又纷纷探出脑袋查看。

    魔神卷着尾巴,兴奋地用舌头舔着獠牙,出了宫殿。

    宋小河都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睛被光亮刺痛,随后雷声响起,她的双耳瞬间剧痛,聋了一般消失了所有声音。

    她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掀飞,天旋地转。

    狂风呼啸,从云霄落下来的雷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正中这个山洞。

    雷法劈碎了整个山洞,将所有树木硬生生劈成齑粉,粉碎的山洞将宋小河卷入其中,她被高高抛起,冲出去老远滚落在地,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宋小河浑身疼痛,耳朵嗡鸣作响,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苏暮临这狗腿子,是想连她一起炸死吗??!

    第23章 酆都鬼蜮(六)

    修习世间万法。

    勤勉刻苦, 高师指点,灵丹仙药,多的是路子让一个凡人变为仙门中的佼佼者。

    但最重要的还是天赋。

    有些人生来就是吃这碗饭的, 即便什么都不学, 哪怕是未拜入师门的野路子, 在接触仙法之后却也依然领先常人千百倍, 这是吃多少仙药, 受多少高人传授教导都无法比拟的。

    苏暮临就是这样的人。

    这样一个胆小如鼠, 遇到雷声大点都吓得软成面条, 被欺负的时候也是个忍气吞声的受气包。

    但宋小河发现,他好像有点符箓方面的天赋。

    她昨夜给了苏暮临张火符,他差点一把火把山给烧了, 所以她知道那张雷符在苏暮临的手中, 绝对能发挥令人震撼的力量。

    当然,她也没有猜错。

    苏暮临召来的这道雷如此夸张, 甚至把她炸得七荤八素,在地上晕了好一会儿才软着胳膊腿地坐起来。

    宋小河的耳朵嗡嗡作响, 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脑子一片混乱,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

    她挣扎着坐起来,睁眼一看, 周围已然一片狼藉, 地上出现个巨大的坑, 放眼望去一地的焦土,甚至驱散了风中的冷意, 蒸腾的热气弥漫。

    周围的地上全是横七竖八的人,有些还在慢慢爬坐起来, 有些却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给这雷炸死了。

    她本打算将这山洞炸了然后引来梦魔与那些妖族缠斗的,却没想到这一道雷就炸了个天翻地覆,够他们受的了。

    在方才被猛烈的气浪掀飞之后,朝声剑就从宋小河的手里甩脱了,她慌张地朝周围看了一下,入眼尽是狼藉。

    于是宋小河也顾不上身上的疼痛,晕着脑袋爬起来在四周寻找。

    朝声是沈溪山十二岁生辰那日,从天阵中召唤出来的,据说当日彩云漫天,百鸟齐鸣。

    之后它在沈溪山的手中斩妖邪,败仙门,成为人人赞誉的剑修天才,连带着朝声也水涨船高,成为一柄声名赫赫的宝剑。

    这是沈溪山的剑,现在落在了她宋小河的手中,就绝不能让别人给抢走。

    她在地上摸索了一阵,剑还没找到,视线之中突然出现一双黑色长靴。

    宋小河立即戒备地抬头看去,看见站在面前的是沈溪山,那股子炸毛般的警惕才消散。

    她摇着身子站起来,指了指他的嘴边,“你流血了。”

    沈溪山显然也被那道雷伤得不轻,抿着的嘴角尽是殷红的血,白俊的脸上也沾了灰尘,看起来有些狼狈。

    宋小河就更不用说了,脸上蹭满了灰尘,侧脸还有血痕,灰头土脸的身上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

    最显眼的还是她的双耳,血从耳洞里流出来,染红了白皙的耳垂,往下滴着。

    但她的眼睛依旧亮得出奇,看起来并没受什么重伤。

    沈溪山压着眉头,看起来像是强压着怒火,他张口说了什么,宋小河听不见。

    她着急找剑,错身要绕过沈溪山,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的力气很大,顿时让宋小河觉得了疼痛,下意识“啊”了一声,紧接着耳朵就被捏了一下。

    瞬间,宋小河能听到声音了。

    先是呼啸的风声灌进耳朵里,然后就是此起彼伏的痛吟,那是躺在地上的妖族发出来的。

    其后就是沈溪山隐怒的声音,“你召雷不会掂量着分寸吗?是打算把你自己也炸死?”

    宋小河自己身上还疼着呢,被这么一凶,顿时也生气,“他们要抢我的东西,我能有什么办法?”

    说来也有几分委屈,“我也被炸飞了啊,剑还脱手不知道甩到哪里去了,你别挡着我,我要去找剑。”

    沈溪山没死在火海里,差点被宋小河这一道雷给炸死,不动气那是不可能的。

    但宋小河自个也伤成这样,况且方才的确是妖族逼她,她才会如此,沈溪山再是如何是冷血,也不至于这般是非不分。

    他又拦住了想要负气离开的宋小河:“你耳朵聋了。”

    宋小河还以为他在骂自己,结果就见他一抬手,在她的耳朵上蹭了一下,而后宋小河的世界又安静了,什么声音都不剩下。

    她抬手一摸耳朵,指尖就一片血红。

    宋小河怔怔看了片刻,才意识到她真的被方才那道雷炸聋了,什么都听不见了。

    “无妨。”她随手蹭了蹭指尖上的血,也不在乎这点污迹了,表情还算镇定,“医仙阁可以治好我,只要我回了仙盟,什么伤都能治好。”

    垂下去的手藏进袖中,攥紧了拳头。

    “你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沈溪山的声音又钻进耳朵里。

    宋小河惊奇地瞪大眼睛,她发现自己又能听见了,一转头就在自己的肩头上看到了一张符箓。

    “哇,这是什么?”

    “灵符。”沈溪山道:“先答我的话。”

    宋小河撇嘴,“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你为何还问?”

    “那你既然是来救人,可知如何救,去哪里救吗?”

    “不知道。”宋小河说:“我本以为一来就能看到小师弟,却不想这里如此之大,看来还得找一阵。”

    沈溪山闭了闭眼,平复了一下脾气,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现在距子时不足两个时辰,你十七岁的生辰马上就到,死期将近,若是你想在子时之前找到他,最好跟着我。”

    他算是想明白了,先前他只以为这个看起来蠢笨无比,灵力微弱的宋小河一到了鬼蜮就会死的很快,然而实则她拥有巨大的杀伤力,绝对是个隐患。

    若任由她在鬼蜮胡作非为,只怕会将这里搅得天翻地覆,而他也无法达成自己的目的。

    必须得带着她才行,限制她胡闹才行。

    “这灵符可暂时让你的耳朵能听见声音。”沈溪山道:“跟着我,我有办法帮你救他。”

    这话说起来也挺奇怪的。

    沈溪山从未想过,他会帮别人来救自己。

    有人结伴,宋小河自然是一百个愿意的,况且与那些妖族相比,沈策姑且算作同一阵营之人。

    宋小河没有立即答应,拿乔道:“我可以答应,不过你要先帮我找到朝声。”

    沈溪山知道她得了便宜还卖乖,但并未计较,转头从一块废墟之中扒出了朝声剑,丢给宋小河。

    宋小河高兴地接住,将剑柄上的玉佩和流苏擦了擦,然后宝贝似的抱在怀中。

    幸好没有丢。

    这一路风风雨雨,宋小河凭借着一腔莽撞跑来了这里,被嘲笑,被看不起,被算了一卦死劫。

    找到这把剑,也算是给她心理上一个巨大的慰藉,不至于落得两手空空。

    沈溪山没空看她抱着剑傻笑,冲她摆了下手,“跟紧我。”

    他深知此地不宜久留,那道雷的动静太大,绝对会将梦魔给引来,必须快点离开。

    “苏暮临在哪?”宋小河跟着他的脚步,忽而说道:“沈策,你快找找他。”

    沈溪山佯装听不见。

    帮她找了剑,还要找人?

    拿他当什么使唤呢。

    宋小河却是个不安分的,上前两步拽了拽他的衣袖,“沈策……”

    沈溪山不耐烦,刚想甩开她的手让她安静点,却忽而听得利风袭来!他手腕一转,几乎是下意识地扣住宋小河的手腕,将她猛地向前一拉。

    下一瞬,白光所化的利箭就贴着宋小河的后脑勺而过,削下几缕碎发。

    宋小河踉跄了几步,攀着沈溪山的胳膊堪堪站稳,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转头,就看见白绒站在前方不远处,手掌中跳跃着白色的光芒。

    她在雷降时用法诀保护了自己,是以看起来并未受伤狼狈,但她手下有不少人被雷炸得倒地不起,受了内伤。

    这都是他们轻视面前这个人族少女的后果。

    妖族没有人界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想来信奉着有仇必报,有恩看心情报的行事准则,况且这里又是不属于人界境内的酆都鬼蜮,更加没有任何规矩约束白绒。

    愤怒之下,她便对宋小河下了杀手。

    几支白色光芒化作的箭飞刺而来,直奔宋小河的命脉之处。

    她下意识举起了握着剑的手,做出防御的姿态。

    随后就听得耳边响起剑出鞘的声音,恍然间,宋小河看见身旁的人将朝声拔出,锋利的剑刃在微弱的光芒下泛着森冷的光,发出嗡嗡争鸣。

    沈溪山抽剑的动作熟练而自然,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夹了一张符箓,朝剑刃上一抹,细微的金光顿时自剑刃溢出。

    他持剑,挡下几个飞来的白箭,剑刃发出尖锐的声响。

    妖风扑面而来,吹鼓衣袍,掀飞长发,给沈溪山的眉目染上几分肃杀之气。

    宋小河往后挪了两步,站在了他身后的位置。

    她的目光怔然,有些呆了。

    不知为何,她从后面看去,沈策持剑的身影竟然让她产生了一种与小师弟相像的错觉。

    “滚开!你还有用,我暂时不杀你。”白绒凶戾地盯着沈溪山,双手开始变幻成利爪,头顶生出一双兔耳,慢慢变化出妖族的样子来。

    沈溪山冷眸一抬,“恕难从命。”

    朝声争鸣作响,金光覆满剑刃,在周身形成了一股无形剑气。

    宋小河感觉到了。她抬起手,去触摸周围飘荡的微风,风中满含杀气,是朝声在警告对方。

    但是太微弱了,这点剑气完全不能震慑白绒。

    她想起小师弟的剑气。

    小师弟在仙盟之内鲜少出剑,让宋小河撞上的机会则更是稀少,偶有那么一次她幸运地撞上小师弟出剑。

    剑气震荡,直冲云霄,方圆十几丈的人皆能感受到朝声散发的,无比强势的剑意。

    宋小河拔出自己的木剑,突然上前一大步,伸手将他挡在身后,说道:“你退后,让我来对付她!”

    沈溪山疑惑地看她一眼,“还没到子时,不必这般迫不及待出来找死。”

    宋小河道:“你不用管,待会儿我与她动起手来,你只管跑就是。”

    大有一副舍生取义的气势。

    “那你是打算再召一道雷,彻底把自己炸死吗?”沈溪山问。

    宋小河倒没有这个打算。

    玉葫芦里的雷,用一点少一点,能不用宋小河就省着,方才在山洞里就是省了一下,结果让苏暮临把她耳朵给炸聋了。

    沈策也受了伤,再与这妖怪斗下去,即便是险胜也得不偿失。

    但是,她手里还有几张隐息符和瞬息千里,打不过,可以跑嘛。

    然而这边两人还没说两句,那边的白绒却已不耐烦,催动妖力化作光影朝宋小河攻击。

    宋小河躲得非常快,整个人灵活地往地上一滚,站起来的时候才想起来她躲开之后,那攻击就奔着沈策去了。

    方才还大义凛然地要保护沈溪山的宋小河心虚地看他一眼。

    幸而沈溪山压根就不信任她的能耐,一直戒备着,妖力打来的瞬间,他就祭出符箓化作光盾抵挡。

    挡了攻击之后,沈溪山却突然就将剑气收敛起来,唇角勾出个笑。

    笑里带着怒意,眼眸冰冷的很,“早知道这么麻烦,该让你们死在鬼蜮外才对的。”

    白绒怒道:“狂妄的小子,既然你不肯让开,那便跟她一起死!”

    沈溪山懒声道:“别着急啊白司长,棘手的可不是我,你且先回头看看。”

    忽而一阵阴风袭来,周围的温度猛然下跌,凛冽的气息直往毛孔里钻,宋小河本能地打了个寒颤。

    她顺着沈溪山所说的方向看去,就见十几丈之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乌云散开,赤色的月亮散发出幽幽光芒,月下的旷野上,立着一个高挑的男子。

    他长发散着,身上的衣袍松垮,面无表情,看起来像个木偶。

    只是他的右臂抱着个人,那人整个被他卡在臂弯里,头垂在下面,像个面条似的挂着。

    宋小河眼神不好,看得不大清楚,但勉强能认出来那衣裳是苏暮临穿的。

    苏暮临约莫也让那道雷给炸晕了,不知怎么让这男子给捡到,揪在手上。

    他就这么站着不动,一双蓝眼睛无神地看着这边,浑身环绕着阴森诡异的气息,邪气冲天。

    第24章 向死而生(一)

    唯有宋小河感觉不到这种危险气息, 只觉得空中的寒气越来越浓重,周围寂静得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

    她走到沈溪山的身边,问道:“这是谁?”

    “还能是谁?”沈溪山答:“不就是你召雷要引来的东西吗?”

    “哦, ”宋小河这才明白, “是梦魔啊。”

    她原本以为梦魔会是什么丑陋的妖怪, 或是无形无体的魂灵状态, 却没想到他有着正儿八经的人样, 皮囊还怪好看。

    他就呆呆地站在那里, 却让一群人万分紧张, 皆死死盯着,大气也不敢喘。

    但梦魔不动,白绒等人也不敢动弹, 双方就这样僵持了片刻。

    宋小河很想趁机溜走, 但苏暮临还在梦魔的手上。

    他方才召的雷虽然把宋小河炸飞了,但也算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如今放任他身处危险,实在是不仁不义。

    想到此, 她又认真考虑了一下, 究竟自己有没有仁义的品质。

    师父说过, 小仁小义可受人敬仰;大仁大义则是自讨苦吃。

    宋小河小声问身边的沈溪山,“你说我如果现在上去救他, 是属于小仁小义, 还是大仁大义?”

    “属于找死。”沈溪山说。

    许是周围太过寂静, 两人声音如此小的说着悄悄话,却还是被那梦魔给听见了。

    只间他不带任何感情的蓝色眸子一转, 落在了宋小河的身上,随后浓郁的黑烟从他身上猛地蹿出来。

    如同融在清澈水里的墨汁, 以非常快的速度在整个旷野铺展蔓延,汹涌奔腾地扑向众人。

    所有人在同一时间施展法力护身抵挡,但黑烟却还是在瞬间将他们的身影淹没。

    宋小河学过护身法诀,是梁檀教了三天才学会的,但她用得并不熟练,且灵力太微弱,基本挡不了什么东西。

    正当她在催动法诀时,翻滚的黑烟就已迅速将她笼罩其中。

    紧接着就是眼前一片黑暗,世间变得漆黑无比,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些黑烟在宋小河的周身环绕,渗透,但无色无味,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触感。

    她伸手,想往旁边摸索沈溪山,挥了几下手都落空。

    仿佛又剩下了她一人。

    宋小河在原地也待不住,她看不清方向,莽撞往旁边摸索了一段路。

    忽而阴风过境,黑烟被吹散了不少,赤月又重新进入视线,宋小河连忙挥手,驱散了眼前的烟雾。

    视野重新变得清晰之后,就见面前不知何时悄无声息间长出了一棵巨大的树。

    树干粗壮,枝丫肆意地生长,树上开出的花却是五颜六色的,树身是血红的颜色。

    周围光秃秃的一片,一个人都没有了。

    她心生疑窦,小跑着靠近着那棵树,到了近处一看,身上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来。

    只见那书上的根本就不是花,而是一个个被树枝窜在上面的人。

    仔细一看,白绒竟然也在其中,其他多数是方才山洞里的妖族,也有不少穿着寒天宗和仙盟衣裳的弟子,所有人的血液顺着树枝往下淌,汇聚在一起,才让整棵树看起来是血红的。

    有些人还没死透,却没有力气挣扎,只露出痛苦的神色,发出细小得几乎听不见的痛吟。

    宋小河被眼前这凶残的一幕快吓死了,心里不仅害怕,又焦急起来,绕着树转圈,去看上面有没有沈策和苏暮临。

    或是她在船上结识的朋友。

    “奇怪?”

    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

    宋小河吓一大跳,惊慌地回头,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那个梦魔。

    他就站在几步远之外,手里仍旧提着苏暮临,像是抓住了一个心爱的玩具似的,不舍得撒手,走哪拎哪。

    “你为何没进入无尽梦魇?”他微微歪头,露出十分疑惑的表情,盯着宋小河。

    宋小河的手已经按上了木剑柄,故作高深道:“井底之蛙坐井观天,殊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梦魔不理解,说:“听不懂。”

    宋小河解释道:“意思就是我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你最好不要惹我。”

    梦魔面无表情:“可你看起来很弱。”

    宋小河冷酷道:“你看错。”

    “难道是因为太弱,所以无尽梦魇才对你无用?”梦魇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宋小河自己也觉得可能是这样,但她并不承认,硬气道:“如何不能是我太强,你的能力无法影响到我?速速放下我的朋友,否则我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梦魔道:“谁?”

    宋小河:“你手里的那个。”

    梦魔低头,手臂又收紧了点,也不知捏痛了苏暮临什么部位,倒是把他捏醒了,发出一声痛吟,“不行,这是我的猎物。”

    宋小河将玉葫芦拿出握在手中,一时间进退两难。

    她怕这道雷把苏暮临给劈死。

    梦魔却不给她任何考虑的机会,扬起左手的利爪,裹挟着一身黑雾疾速冲过来。

    只一个眨眼的机会,他就猛然出现在宋小河的面前!

    这速度实在太快,照宋小河的反应能力来说,是万万躲不过的,她只能在惊恐的情绪冒出来的一瞬间,眼睁睁看着利爪往她心口刺过来。

    瞬间一抹金光自她的心口亮起,光影形成了一个虚幻的灯盏的模样,紧接着被梦魔的利爪击碎,破碎的声音无比轻微。

    宋小河整个人就飞出去几丈远,摔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堪堪停下,吐出一口鲜血后一动不动。

    “宋小河——!”

    被雷炸晕的苏暮临醒来的时候,正看见这一幕,禁不住发出惨叫。

    宋小河躺在地上,一手握着玉葫芦,一手握着朝声剑,半边脸颊全是血,没了动静。

    看起来像是死了。

    苏暮临的眼泪一下就决堤,整个人猛然爆发出悲愤之力,凭借着腰部的力量整个人往上一翻,在梦魔毫无防备之时摆脱了他的控制,而后双腿夹住他的脖子,奋力往下一摔。

    梦魔的近身搏斗显然不怎么样,又被这巧劲打了个措手不及,整个人被摔在地上,紧接着苏暮临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所有动作都是一瞬间完成的,是妖怪都几乎不可能做到的速度。

    一张雷符被拍在梦魔的脑门上。

    梦魔的脸上仍没有任何表情,抬手想要释放攻击的瞬间,苏暮临念动法诀的声音也响起。

    是宋小河教他的。

    “天地雷法,皆听我令!召来——!”

    于是第二道昏天灭地的雷在酆都鬼蜮降临。

    漆黑的夜被点亮了一瞬,恍若昼日。

    苏暮临往后翻了几个滚,落地时身子往下压,将重心几乎贴在地面,才将身形给稳住,不至于摔得狼狈。

    梦魔所在之处被雷炸出巨大的深坑,焦土的气息在空中弥漫,风浪一重又一重,待夜色再次布满视线之后,梦魔已然灰飞烟灭。

    他哭着奔到宋小河的身边,还没靠近双膝就跪了下来,滑行一段停在宋小河身边。

    张口就是一声凄惨的哭嚎:“宋小河!”

    好像是完全没气儿了,不论苏暮临怎么呼喊,怎么摇晃她,她都没有任何反应。

    虽然宋小河这一路走来没少用拳头招呼他,抢他献给大人的东西吃,还总是威胁恐吓。

    但宋小河救了他两次,那看起来纤细而瘦弱的身躯,却能将他背在背上,走那么长一段路。

    苏暮临恸哭不止,看着宋小河死都不肯撒手,紧紧抓在手里的东西,“你放心吧,我定会将你用性命保护的东西完好无损地带出去!”

    说着,就去拽玉葫芦和朝声剑。

    谁知宋小河攥得死紧,苏暮临拽了几下,没拽动。

    苏暮临就一边哭一边掰她的手指,“你撒手啊,你是不是死不瞑目?我已经给你报仇了,你安心地走吧呜呜呜……”

    他用力到憋红脸,才掰开宋小河的两根手指头,正要掰第三根的时候,宋小河猛然坐起来,诈尸了。

    她睁开眼睛时,双眸气得像是要喷火。

    装死都装不下去了,非要看看到底是谁抢她的东西!

    苏暮临发出一声惨叫,被吓得往地上一坐,瞪着眼睛看她,“你、你没死?”

    宋小河不仅没死,且看起来一点受伤的样子都没有。

    只是她方才被打飞的时候,肩膀上的灵符脱落了,导致她听不到声音,并不知方才摇晃她的人是苏暮临,还以为时梦魔,只一个劲儿的闭眼装死。

    但这人掰她的手指头,要抢她的玉葫芦,让她忍不了!

    谁知一睁眼看见的是苏暮临。

    她往周围张望了一下,发出疑问,“那梦魔走了吗?”

    “被我召雷炸死了。”苏暮临白白被装死的宋小河骗了好多眼泪,瘫坐在地上,“你何必装死骗我,我喊了你那么久,都不吱声。”

    宋小河听不见,自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下巴黏腻。她抬手擦了一下,惊讶道:“我怎么吐了那么多血?我受伤了吗?”

    但她并未感觉五脏六腑有哪里疼痛。

    “是不是回光返照啊?”苏暮临说:“民间有这种说法,说是人快死的时候,跟正常状态一样,其实只剩下一口气了。”

    宋小河揉了揉胳膊,见苏暮临的嘴在动,却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

    于是气不打一处来,给了他两拳头,“你知不知道我的耳朵被你炸得听不见了?你是不是召雷的时候,专门指着我身上召的?”

    苏暮临抱着头受了拳头,才发现她根本没有回应自己的话,耳朵边也都是血迹,才知她聋了。

    他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眼泪跟无止境似的往下掉,不住地道歉。

    宋小河虽然听不到,但见他哭得惨烈,脸上泥土血污和眼泪混在一起,瞧起来也怪可怜,于是道:“日后你做牛做马来报答我,我就原谅你了。”

    随后一人走来,从地上捡起灵符,重新贴在宋小河的肩膀上。

    瞬间所有声音灌入耳朵,只听苏暮临哭着说:“那不行,我要给大人做牛做马的。”

    宋小河怒,蹬了他一脚,一转头就看见沈溪山站在她背后,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赶忙站起来,问:“你方才去哪里了!我还以为你被叉在树上了呢。”

    沈溪山说:“自然是跑了。”

    “那怎么又回来?”

    沈溪山扫了她一眼。

    被黑雾淹没的人,必然会陷入无尽梦魇之中,一遍一遍经受着噩梦,任人宰割,在极端的恐惧中死去。

    这棵树算是他养的宠物,是活的,能钻在地底下行动,沈溪山上回碰见的时候也颇感稀奇。

    他跑得快,没被黑雾触碰到,梦魔就去追赶他,但追了一半突然急急折回,所以沈溪山就知道还有人存活,且靠近了梦魔的血树,才让梦魔这般着急地赶回去。

    沈溪山道:“我好奇是谁逃过了梦境。”

    宋小河立即举手:“是我!”

    他没有应声,只是抬起手,从灵符中借法,掌中凝聚微弱的光芒,对着宋小河的心口,慢慢将一缕金光从她体内引出来。

    金光缥缈无形,汇聚成了一盏灯的形状,像是琉璃的灯罩,上面布满裂痕,看起来像被打碎了一样。

    “是它救了你的命。”沈溪山这才说道:“我道你怎么一路上都表现得英勇无畏,这般不怕死,原来体内藏着这玩意儿。”

    宋小河却满脸疑问,“这是什么?”

    显然她自己并不知道。

    沈溪山愣了一下,“你自己体内的东西,你都不知?”

    宋小河摇头。

    “我知道!”苏暮临这时候站了出来,说道:“这个应当是长生灯。”

    “什么是长生灯?”宋小河问。

    苏暮临有意卖弄,没有立即解答,而是道:“此灯非同小可,世人知之甚少,凡间古籍之中压根没有与其相关的记载,若非我博览群书,知识渊博……”

    宋小河蹦起来就是一拳,“少废话,快说!”

    “是长生殿里供奉的仙灯,能够在魂魄上刻下烙印,不管转生多少世,只要仙灯未碎,就能一直保护魂魄的完整。”苏暮临挨了一拳就老实了,捂着脑袋将所知全盘托出,“这种仙灯能在长生殿里供奉,但长生殿的行踪诡秘,百年一开,只有一个有缘人才能进入,所以鲜少有人知道。”

    “若是魂魄不完整会怎么样?”宋小河问。

    “魂飞魄散则无法入轮回,就从这世间彻底消失了。”苏暮临说道。

    “这么说,是有人给我供奉了一盏仙灯在长生殿里?我方才没死,是灯保护了我。”宋小河恍然大悟。

    “究竟是谁,能进长生殿里给你供灯啊?”

    宋小河说道:“不是我师父,就是我爹娘。”

    “你为何这般肯定?”

    宋小河低头摸索了一阵,将玉葫芦收起,掏出锦帕擦尽了脸上的血污,慢慢说道:“我知道,就是他们。”

    沈溪山将她的动作收进眼底,静静地站在一旁。

    他明白这话的意思。

    因为宋小河籍籍无名,打小就进了仙盟成为内门弟子,却多年以来查无此人。

    在这世上,在乎宋小河的人少得可怜,除了教养她长大的师父,恐怕就只剩下了她爹娘。

    除了他们,谁还会为宋小河供奉长生灯呢?

    沈溪山思绪出神,等回神的时候才察觉自己盯得有些久了,看了宋小河将自己一张花脸擦干净的全过程。

    “接下来去哪?”宋小河又精神满满,“得快点了,不然马上子时了。”

    “最后一程了。”沈溪山说:“再往前走就是红莲境。”

    说完,他瞥了一眼宋小河,又道:“距离子时,不足两个时辰。”

    第25章 向死而生(二)

    苏暮临也不知是读了多少书, 知识有多渊博,对这酆都鬼蜮不是一般的了解。

    宋小河问什么,他好像都能答上来。

    所谓红莲境, 便是八寒地狱之第七的红莲业火, 是当初冥界内斗时酿成的大错, 为了避免无辜之人进入红莲境, 冥界就划了这块地, 后来演变成了凶恶妖魔聚集之处。

    红莲境是正儿八经的炼狱, 刚靠近边界地带就能感受到刺骨的寒冷, 而踏入境地之后,其寒气更是直线提升,到了刮骨的地步。若是寻常人来了此地, 怕是当场冻得皮开肉绽, 直接归西。

    苏暮临早有准备。

    他拿出了两个小瓷瓶,说道:“这是灵鹿血, 喝了能御寒,不过只有两个时辰的功效。”

    沈溪山看了一眼, 道:“给她, 我不用。”

    苏暮临也没问, 递给宋小河一瓶。

    “你为何不用?”宋小河没接,而是转头去问他, “你不冷吗?”

    “给你, 你就拿着。”苏暮临插话, 打开小瓷瓶往嘴里倒了倒,就几滴, “若是大人喝了,你就没有了。”

    宋小河接过瓷瓶, 却还是追问,“你当真不用吗?”

    沈溪山道:“暂且冻不死。”

    她听后就跟着把鹿血喝了。

    沈策此人压根不像是舍己为人的善心人,他说冻不死,宋小河就不再追问了。

    鹿血喝下去后,肚子立即就变得暖洋洋的,很快就顺着四肢传去身体各处,驱散了寒意。

    三人在孤月下行走。

    走了约莫一刻钟,视线里突然出现一条窄窄的长河,河中飘满了赤红的莲花,盛开的正漂亮。

    红光莹莹,放眼望去像是挤满了莲花灯,在无尽的黑夜中摇曳着,美不胜收。

    宋小河赞叹,“好美。”

    苏暮临一点都没心情欣赏,打了个抖说道:“前面是那些妖怪的盘踞地。”

    “什么妖怪?”

    “就是鸟翅猴身的那种妖怪,它们皮毛又长又厚,就喜欢这种寒冷的地方,我们要去红莲境就必须经过它们的老窝。”苏暮临说:“这条长河走到尽头,就是业火红莲所在之处了。”

    “业火红莲?”宋小河听出了其中的端倪,疑惑地看向苏暮临,“是什么?”

    就这么一追问,宋小河才算是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红莲业火是炼狱的名字,但业火红莲却是一种上古神器。

    乃是在冥界诞生之时,伴生的东西,是八寒炼狱的核心所在。

    后来冥界发生了巨大的动乱,不知是谁带走了业火红莲,放在此处,阴差阳错之下,业火红莲在这里生了根,长出红莲境。

    “既然是冥界的宝贝,拿回去不就得了。”宋小河说道。

    “你当这是路边长的野莲花,谁想摘就能摘啊?若是这般轻易,魔神早就第一个将它据为己有。”苏暮临道:“当今六界,有几人能碰的了业火红莲都未可知,上古神器个个都蕴含着毁天灭地的力量,业火红莲更是凶猛无比的杀器,便是神界诸神来了此处都得被冻伤,更何况触碰。”

    “业火红莲长在此处,谁都动不得。”苏暮临道。

    “那仙盟派人来此处是为何?”宋小河又问。

    这苏暮临就不得而知了,转头看向沈溪山。

    沈溪山一直沉默着走在前面,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然而苏暮临这眼神一指,仿佛是在暗示宋小河,于是她往前追赶了几步,与沈溪山并肩,侧头望他,喊他的名字。

    “沈策。”

    沈溪山说:“你少说点话,留存体力。”

    “我体力很好!”宋小河道:“而且说话又不费什么力气,你好像知道很多,我都是快死的人了,你快点告诉我缘由,解了我心中的疑结。”

    这话像是要给沈溪山增添负担。

    将死之人的遗愿都拒绝,似乎太过冷血。

    而沈溪山偏偏就是那么冷血的人,他道:“要死的人还知道那么多做何?去了黄泉路说给谁听。”

    宋小河不依不饶,“进来鬼蜮那么多人,不可能只死我一个吧,说不准你也会死,你现在不告诉我,上了黄泉路我就继续烦你。”

    苏暮临接话道:“你可能会……但大人不会。”

    她怒视苏暮临,“他死不死我不知道,但我死了你指定也死,因为我死之前先把你打死。”

    宋小河真是没半点忌讳,在这种地方把死字挂在嘴边重复着,苏暮临听着都觉得刺耳,只觉得她从头到脚都充满了不吉利的气息,下意识离她远了几步。

    沈溪山觉得吵闹,本不欲多费口舌讲那些无用的事情,但宋小河的精力实在是太旺盛了。

    她没有消停的时候。

    “日晷神仪垫在了业火红莲下面当底座,要取日晷,必须靠近业火红莲。”沈溪山说:“所以仙盟的方法就是先设下阵法,将业火红莲的力量暂时封印。”

    “那成功了吗?”

    “自然,现在已经是封印之后的状态,否则方圆百里,任何活人不得靠近此处。”

    “是不是封印的时效维持不了多久,所以仙盟才在折了第一批人的情况下,又如此着急地派出第二批?”宋小河猜测。

    沈溪山道:“对。”

    “先前我在山洞里看到的那些穿着仙盟衣裳的人,究竟是谁?他们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像是无止境。

    好奇心太重,又不知分寸,宋小河看着沈溪山的脸,问道:“你怎么了,脸色很差。”

    “你少问点问题,我脸色就好了。”沈溪山说。

    宋小河听后就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会儿,就当沈溪山以为她终于要安静下来时,就见她又扬起脸来,问道:“你还有东西吃吗?我饿了。”

    沈溪山的口腹之欲不强,这一天就才吃了一顿,平日里更是鲜少将食物带在身上,哪有多余的东西给宋小河吃。

    幸好苏暮临身上的东西多,赶紧给宋小河分了肉包子卤鸡腿之类的东西。

    吃饱之后,宋小河难得安静下来。

    旷野孤寂,赤色的长河中,寒风一过那密密麻麻的红莲就飘摇起来。

    三人的身影在巨大的圆月下,显得无比渺小微弱。

    越往前走越冷,宋小河没有灵力护体,灵鹿血的作用似乎也不大了,寒意直往骨头上刮,冻得手指头都生疼。

    她掏出外袍裹在身上,将手揣在袖中,想以此保暖,但没什么用处。

    也不知走了多久,面前的路上突然出现了血迹。

    宋小河蹲下来查看,顺着地上的血迹往前看,就见前方的地上竟密密麻麻全是那鸟翅猴身妖怪的尸体。

    尸体多是利刃所杀,但诡异的是,如此多的尸体,地上的血却无比稀少,尸体中的血更像是被抽干了一样。

    沈溪山用脚将其中一个尸体翻过来,只往伤口上看了一眼,就道:“仙盟所杀。”

    “罗韧?”宋小河讶异,“他们竟然走在咱们前头了。”

    仙盟这次的队伍虽然比不上第一批,但实力也绝不可小觑,尤其是罗韧还是天字级的猎师。

    但罗韧先前为了玉葫芦将宋小河推下灵船,是存了杀心的。

    他想让宋小河摔死,如此一来即便是有人发现了宋小河的尸体,上面也不会有任何罗韧的灵力残留,谁也不知道是他杀了人。

    此人心思缜密又心术不正,他们途径此地杀了那么多妖怪,如此着急地往前,究竟是为了什么也不得而知。

    有些尸体还未彻底冻僵,说明他们离开并没有多久。

    宋小河从桌子里摸出隐蔽生息的符箓,分给了沈溪山和苏暮临一人一张,说道:“我们追上他们。”

    “避开他们才是最好的办法。”沈溪山道。

    “不行。”宋小河攥着符箓,蹲在一具妖怪尸体的身旁,抬手将妖怪的脸扳过来,往下颌一捏,那妖怪的嘴就张开了。

    但嘴里却不是尖利的獠牙,而是一排排洁白整齐的人族牙齿。

    她指着牙给沈溪山看:“如果我没猜错,这可能是寒天宗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是没认出来还是故意杀害,但绝不能让他们再继续屠戮仙门之人。”

    更何况,那其中还有谢归和云馥。

    沈溪山也没再出声反对,三人催动灵符往前追赶。

    呼啸的风逐渐变成阻力,吹得衣袍都灌满了风,脚步也变得沉重。

    宋小河受不住冻,瑟瑟发抖,将袖子挡在脸前抵御刺骨的寒风,连抱怨灵鹿血没用的话都说不了,一张口就灌风。

    漫长的折磨仿佛没有尽头,越往前走,地上的尸体就越密集,到了最后几乎没有下脚的地儿,风中传来利刃相撞的打斗声音。

    宋小河用冻僵的手指揉了揉冻得结了冰碴的眼睛,盯着狂风往前看,就见前面光芒四射,剑影闪烁,似打得正激烈。

    往前约莫十丈远,那条窄河仿佛到了尽头,变得无比宽阔。

    河的正中央飘着一朵巨大的赤红莲花玉台,底下是摇曳的红莲。

    皓月之下,莲花台的周围被若隐若现的红光环绕着,宋小河看不清楚莲花台上是什么。

    河岸边则有两个巨大的法阵石盘,石盘上刻了极其复杂的纹理,正有人举着瓷瓶往上倒着鲜红的液体。

    应该是血,将石盘的纹理染上了鲜艳的颜色,随着越来越多的液体倒入,几朵莲花从河中飘出来,形成了朝河中央延展的阶梯。

    旁处罗韧正与玄音门领队,那个白胡子老头打得正激烈,二人皆有负伤。

    玄音门的弟子显然占少数,与仙盟交手又落于下风,地上的尸体除了妖怪之外,还有不少玄音门子弟,战局胜负已相当明显。

    战场的旁处围了一圈鸟翅猴身的妖怪,看似在围观,实则被仙盟子弟追得到处乱窜,细细看来,那些妖怪都没有尖利的獠牙。

    宋小河的视线晃了几圈,在群妖之中看到了步时鸢。

    她倚着树,颇是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不知道是不是受伤了,看起来很虚弱的样子。

    刺目的红色,满地的尸体,激烈的打斗,与河中安宁平静地轻飘的红莲美景形成浓烈的对比。

    一张张面目狰狞的脸在血光中交织,同类相残。

    宋小河心生惧意,觉得这就是真正的炼狱。

    沈溪山从踏入这片地开始,手臂上那个徽文就开始发出微弱的灼烧感。

    他知道那个封印他灵力的阵法就在此处,打碎阵法,他就能恢复如初。

    只是这里太过混乱,沈溪山根本无法去寻找阵眼。

    三人站在远处看着,一时间各怀心思,皆沉默。

    宋小河想问他们为何会在此处自相残杀,但话还没出口,她自己就看出了原因。

    其实很轻易就能察觉。

    八寒炼狱,即便业火红莲被封印,这其中的寒冷也是常人无法忍受的,若非灵力防御或是像宋小河这样喝了灵鹿血,怕是刚走进红莲境就会被冻死。

    宋小河在跑来的途中,眼睛冻出的泪液都极快地凝结成冰碴,说明任何液体在这里会迅速凝结成冰。

    但有一例外——血液。

    所以这一路走来的尸体中,都没有血液,皆是被他们抽入了瓷瓶中,倒入那石盘法阵里。

    血液能召出河中的莲花阶梯。

    怕是血液不够用,所以他们才自相残杀起来。

    厮杀应该是进行了有一段时间,近乎尾声。

    罗韧伤得不轻,衣袍上全是血,而白胡子的老头也好不到哪里去。

    按照两人的实力来说,若真刀实枪地打起来,破坏力应当是非常大的才对,但周遭环境除了地上偶有坑洞和血迹之外,场景还算完好。

    沈溪山似看穿她心中的疑惑,解答道:“此处所有灵力都是业火红莲的养料,你释放多少就会被吞噬多少,直到吸干为止。”

    灵力是可以再生的,但若内丹的灵力被吸干,内丹便会受到巨大的损害,再生能力也会变得极差,是以修仙之人在没到生死关头时,都不会耗尽内丹的灵力。

    沈溪山的话,就是在提醒宋小河不要冲动出手。

    但他不知道宋小河天赋低下,苦修十多年连内丹都没修出来,压根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因为她体内的灵力很轻易就能用光,即使枯竭也无妨。

    所以她大步上前,一边撕下隐息灵符,一边拔出木剑,朝着一个方向猛地甩出去!

    木剑在空中疾速飞过,打着旋地砸中一个仙盟猎师的后脑勺,迫使他因为剧痛而松了手,让一只被按住的猴身妖怪惊慌地飞快逃窜。

    “是何人!”那人怒而转身,找寻罪魁祸首。

    宋小河昂首挺胸,下巴扬起来,无端有几分嚣张的气焰,报上自己的大名——

    “仙盟弟子宋小河!”

    第26章 向死而生(三)

    因着先前在鬼国上空召雷那一回, 船上没几个人不认识宋小河。

    现下见她凭空出现,自然也都忌惮着她那一手召雷术,不敢随意与她叫板。

    宋小河对苏暮临道:“我救你两回, 到你报恩的时候了。”

    苏暮临说:“我并非知恩图报之人。”

    宋小河瞪他一眼, 凶道:“那就别怪我的拳头无情!”

    “你阻止不了的, ”沈溪山淡淡看了河边的莲花一眼, 说道:“血不够, 莲花长阶就无法升起, 渡河的唯一方法就是踩着莲花长阶而过, 任何生灵落入河中都会被吞没,无生还的可能。”

    这不是一场单方面的恶行,而是相互厮斗, 终分出一方胜负, 输的人当以鲜血浇灌莲花。

    “记住了,听我指令使用火符, 但是这次不能再伤到我了,否则我真要跟你拼命。”宋小河掏了几张火符给苏暮临, 直接无视了沈溪山的话。

    沈溪山何时被人无视过, 顿时脸一黑, 喊她的名字,“宋小河。”

    宋小河偏头看他。

    “我是不是说过你要想在死之前救人, 最好跟着我?”他道。

    “我是要救小师弟, 但鸢姐现在有危险, 我也不能置之不理呀是不是?”宋小河冲他笑笑,“此事不用你管, 你去边上等我,很快就结束。”

    沈溪山才不想管她的闲事, 但他想着,你让我去边上等着我就去边上等?

    遂不听她的安排,自己往河岸去了。

    宋小河跑去将自己的木剑给捡回来,带着苏暮临来到了战场边上,让他甩了一张火符。

    站在旁观的角度去看,宋小河才直观地感受到苏暮临用符箓释放的力量有多么强大。

    只见他刚一催动灵符,铺天盖地的火焰就从灵符之中涌出,滚滚热浪在顷刻间迸发,朝着相互厮杀的人群扑过去。

    面对突如其来的火焰自然有人能反应过来,使用法术防御,有人反应不过来被烧个正着。

    但这里寒风凛冽,火焰用不了一会儿就熄灭了,并不能造成太大伤害。

    不过好歹是暂停了这场打斗。

    仙盟与玄音门的人分为两处,各占一地。

    宋小河就站在当间的位置,她掏出师父每回喊她回去吃饭的传声筒,对着竹筒道:“罗韧,你再不住手,我就召雷劈死你!”

    清脆的声音通过传声筒的灵力扩散出去,传进每一个人的耳中,同时望向她。

    宋小河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拿出了玉葫芦握在手中,扬起来展示给罗韧看。

    罗韧一见她手里的东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往袖里乾坤一摸,摸出来一张黄色的符箓,这才发现自己是上当了,面容染上怒意。

    但她手里还拿着装着九天神雷的玉葫芦,罗韧如何敢与她硬碰硬?

    思及先前两道惊雷乍起,罗韧心生疑窦,试探道:“你当我不知?这玉葫芦之中应该没有雷了吧?你进了鬼蜮后不是又召了两次吗?”

    宋小河指了下身边的苏暮临,“你没看到那两道雷是金色的吗?是他用钟氏的金雷符召的,与我无关。”

    罗韧只听见声,还真没看见那雷法的颜色,一时间难下定论,分不清宋小河说的是真是假。

    可有句老话说得好:不怕傻的,不怕横的,就怕不要命的。

    宋小河则正是那种不要命的。

    罗韧道:“既到了此处,便不是我们同门内讧之时,你与我的小恩怨且先放一放,完成仙盟重任才是最为首要。”

    宋小河不与他讨价还价,只道:“放他们走!”

    罗韧气得面目通红青筋尽现,握着剑的手攥紧,厉声道:“宋小河,你还是不是仙盟的子弟!”

    宋小河用比他更大的声音吼道:“我又不是为了仙盟任务而来!”

    她这一路根本不掩饰自己的目的,人人都知道船上有一个前往鬼蜮救沈溪山的人,罗韧都不用刻意去打听。

    他放缓语气,像哄小孩子一样,“我知道你是为沈溪山而来,我们正在做的事都是他先前做过的,只有用血液激活莲花阶,才能救出他,你应该帮我啊。”

    宋小河的软肋就是沈溪山,这三个字一出来,她不免分神,“你知道他在哪?”

    “当然!”罗韧见有机会说动她,立即再接再厉,“我若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往这里跑,我们是仙盟派出来的,知道的东西比你打听的要详细,且都是真的。”

    宋小河一路缠着沈策都没问出来的事,就想从罗韧的口中知道答案。

    “他在哪?”宋小河往前两步,紧紧盯着罗韧,迫切地想知道答案,“沈溪山在哪?”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先放下雷玉葫芦,别再干扰我。”罗韧道。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

    “你可以随时照我的头上降雷!我骗你此事作何?”

    宋小河听闻便沉默了,她转眼,朝周围看了一圈。

    孤月之下,刺骨寒风呼啸不断,遍地尸体,满目血红。

    远处站着妖化的寒天宗弟子和各有负伤的玄音门弟子,所有人都在凝视着这里,盯着宋小河。

    他们模样狼狈,眼神各种各样,但大多数都充满恳切。

    强大力量的持有者才能掌控局面,一旦宋小河点头同意,这场屠杀就会继续。

    宋小河从未体会这种,被那么多人充满期盼地注视着的情况。

    像是被委以重任,被寄予厚望,翘首以盼她的决定。

    片刻后,她摇头,对罗韧道:“我不相信你。”

    罗韧脸色骤变,“你还想不想救沈溪山?!”

    “我会救他。”凛冽的风打磨宋小河的眉眼,让平日里乐呵呵傻笑的她陡然变得肃然,眸中似乎蕴含着严肃的,绝对不可撼动的坚定,“只有我,能救他。”

    “所以没有你的信息,我一样可以找到他。”

    罗韧见此,已知道没有谈判的余地,耐心也耗尽,祭出长剑恶狠狠道:“好啊,那你就引雷,将寒天宗的弟子也都劈死在此处!”

    他变得极为凶恶,飞快动身,朝宋小河飞奔而来。

    “苏暮临!”宋小河大喊一声,同时往后翻滚。

    苏暮临扬起雷符,念动法诀,在罗韧的长剑飞来的那一刹那,金光闪闪的雷自符箓中迸发。

    雷声爆炸的瞬间,所有人下意识捂住耳朵法诀护身,罗韧则位于中央,正中那一道金雷。

    苏暮临先前用了两道雷符,已经有了经验,这次掌握了释放的力量,没伤到自己,也未波及周围之人。

    可罗韧到底是仙盟天字级的猎师,刻意控制的金雷并未对他造成什么伤害,他用剑锋接住,被震得往后退了几步,心中亦有了推断,再次冲向宋小河。

    他已经猜中了宋小河的顾虑。

    一是宋小河根本掌控不了玉葫芦里的雷法,她一旦在这妖魔四溢,邪气横生的地方召雷,极有可能让所有人都葬身神雷之中,包括妖化的寒天宗弟子。

    二来,宋小河上次使用玉葫芦之后昏死了四日,但之前是在灵船里有人照看,她若是在这里因灵力过度消耗而昏睡,只有被妖怪分吃和冻死两个下场,绝不会再醒过来。

    所以在鬼蜮中,没到绝境之时,宋小河绝不会使用玉葫芦。

    罗韧就给她留了一条退路,“宋小河,放下雷葫芦我便不对你出手!”

    宋小河握紧了手中的玉葫芦,紧皱眉头。

    寒意侵蚀了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凌厉的剑气就在前方不远处,以极快的速度接近。

    当真到了绝境之处吗?

    这个念头在宋小河的脑中一闪而过。

    下一刻就有了答案。

    还没有。

    小师弟还没找到,她不能轻易放弃。

    宋小河转身,朝着河岸边奔跑,大声求救:“沈策——”

    沈溪山抱臂站在石盘阵旁,看着朝他大步奔跑而来的宋小河,明知故问,“喊我做什么?”

    “救我啊!”宋小河喊道。

    “有何好处呢?”沈溪山歪了下头,牵着嘴角懒散一笑,“方才你还说,此事不用我管。”

    宋小河大声道:“你就眼睁睁看着这疯子乱杀无辜吗?杀的还是仙门的弟子,他们死了之后下一个就是你我,你怎么能袖手旁观?”

    沈溪山语气平平,“还没轮到我。”

    她停在沈溪山的跟前,去抓他的袖子,诱骗道:“你帮帮忙,回去之后我在师父面前美言你几句,让他收你为徒,这样你也是内门弟子啦!”

    沈溪山假模假样地夸赞,“真是好大的诱惑。”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转眼罗韧就追了上来。

    而后面的苏暮临压根挡不住罗韧,一脚被他踹开后,抱着头逃跑了。

    “我说话算话的……”宋小河的这句话才刚说一半,罗韧的身影就赶了过来,高举着手中的剑,猛地冲她背后刺下。

    这一招,杀意尽显,绝对能一下让宋小河送命。

    沈溪山根本无法理解宋小河。

    不懂她为何分明没有能耐,却还是要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充当英雄和保护别人的角色。

    也不懂她为何明知前方是死路,明知自己的弱小,却还是坚持要来酆都鬼蜮救人。

    更不懂,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根本不认识她,没见过她的人,只是为了那零星半点的爱慕。

    出身名门望族,身边朋友又都是克己奉礼,进退有度的世家子弟,悉心教导他的师父更是天界上仙的沈溪山,自然不懂聒噪吵闹,愚笨弱小,厚脸皮逞英雄,莽撞不怕死的宋小河。

    但沈溪山将朝声剑抽出剑鞘,只是一刹那的事。

    剑锋迎上罗韧落下的剑尖,发出震耳的铁戈声,剑停在宋小河的后脑勺边上,气浪猛地爆炸,掀起狂风,将她的长发衣袍翻飞。

    她这才意识到身后有人,猛地往前跳了两步,一回头就看见沈溪山已经动身上前,用朝声剑与罗韧过上招了。

    沈溪山灵力被封得干净,但使剑的本事却没丢。

    他握上朝声的一瞬,整个身影宛若化作矫健的游龙,剑招变幻莫测,用灵活的步法躲避罗韧进攻的同时抓住空子反攻。

    旦见剑光映赤月,烈风翻衣袍。

    沈溪山眉目凛然,杀意顿现,在剑术交锋之中占上风只一眨眼的工夫。

    罗韧与他同为天字级猎师,虽说平时没什么交集,但却是见过沈溪山的剑招的。

    他的剑,霸道而凌厉,有一股绝对强的压制力,在大比上从未败过。

    罗韧只接了几招,立即察觉出不对劲来。

    宋小河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焦灼的战斗,冲苏暮临打了个手势。

    又没说非得一打一。

    苏暮临立即理解了她的意思,掏出符箓来,念动法诀在旁辅佐沈溪山。

    罗韧剑上附了灵力,沈溪山无法与他正面对抗,多是凭借着敏捷的身姿闪躲,分神的片刻被苏暮临催动火符偷袭之后,罗韧不敢再掉以轻心,灵法召出十数把灵剑,一半袭击苏暮临,一半朝沈溪山攻去。

    沈溪山自然是躲不了灵剑和罗韧的合攻,没几招就负伤,被迫正面接下他一剑。

    两刃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随后猛地一声争鸣。

    朝声剑从当中折断。

    宋小河一口老血险些吐出,“朝声剑……”

    断剑无法继续战斗,沈溪山立即将朝声丢下,转头喊,“宋小河!”

    朝声剑都斩断了,她腰间别的木剑再送上去也是一样的下场,宋小河恍然想起储物玉镯中还有一把,罗韧送给她的剑。

    于是赶忙拿出来,沉得她险些握不住,宋小河两手合力,抡起剑往沈溪山那处甩,“接着!”

    锋利的长剑在空中旋转,被沈溪山接了个正着。

    罗韧那会儿只想着骗宋小河的玉葫芦,给出的剑是货真价实的宝贝。

    但沉重的长剑在沈溪山的手中不值一提,他轻松握住剑柄的同时扭身,当初罗韧刺来的剑锋,不知是夸剑,还是骂人,“好剑。”

    罗韧大怒,攻击越发迅猛,心道若不是他先前战斗负伤,灵力亏空严重,早就几招解决了面前这小子。

    更何况还得留存灵力对付玄音门众人。

    剑意舞动长风,空中满是血腥的气味,宋小河深知这样打下去沈策迟早顶不住,须得想办法才对。

    她绕了个大圈,朝步时鸢跑过去。

    步时鸢一直安静地站在树下,神色淡然无比,完全是个旁观者。

    她看着宋小河一溜烟跑过来,眉目才有点变化,唤道:“小河。”

    “鸢姐。”宋小河应了一声,看见她身边还有几只妖怪,像个人似的站着,都在盯着她。

    其中一个抬了抬双臂,冲她作揖。

    “谢春棠吗?”宋小河觉得他动作有些好笑,摸出玉兰花木雕递给他,“这个还给你。”

    他接下了,又弯腰颔首,像是道谢。

    “鸢姐,你能不能告诉我小师弟到底在哪里?或者用算卦的方法指一个方向。”宋小河恳切地看着步时鸢。

    若是没有人能够阻止罗韧,为今之计就只有她赶紧去将沈溪山救出来,然后就可以使用雷玉葫芦了。

    就算是用完之后昏睡也无妨,至少这里,这些乱成一团的事情有人能够善后。

    步时鸢看着她的目光变得有些柔和,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河中央的台上便是阵眼之处,其中生长的业火红莲是压阵之物,拔掉红莲就能破阵,你心中之人才会得救。”

    宋小河猛地一怔,扭头看向河边。

    仿佛一切又绕回了起点。

    血液不够,红莲阶梯便无法生成,可阻止了罗韧获取血液的,正是宋小河。

    而河水又能将任何生灵吞没,踩着红莲而过似乎是唯一的办法。

    宋小河拧着眉,陷入沉思。

    步时鸢温柔地看着她,像是在看她会如何做选择。

    宋小河会为了救她心念之人,而杀那么多的人,用血液铺出一条路吗?

    她千里迢迢来到此处,难不成就甘心这么两手空空回去?

    杀人取血,还是就此放弃?

    宋小河努力思考了一会儿,突然问道:“我游过去,可不可行?”

    说完又赶紧补充道:“我水性很好。”

    是了,宋小河就算是明知道红莲河不渡生灵,也要考虑她游过去的可能性有多大,根本不会去思考杀谁,取谁的血渡河。

    步时鸢似笑非笑,说道:“若是你没死在里面,就可行。”

    这不是废话吗。

    宋小河在心里腹诽了一下,说道:“鸢姐,说点有用的话,我求你了!”

    另一边沈溪山的战斗仍在继续,为了辅助他,苏暮临手里的雷符和火符用了个一干二净,才能让他没败在罗韧的剑下。

    符箓用完之后,苏暮临大喊一声,整个人扑上去,想与罗韧肉搏。

    罗韧一脚就给他踢飞,摔出老远,若是寻常人这一脚估计就踢成残废再爬不起来。

    但苏暮临却格外抗揍,马上就爬起来再次冲上去,纠缠得罗韧极为恼火,干脆专心揍起苏暮临来,沈溪山得以暂时脱身。

    他往后一看,没找到宋小河,视线飞快地往周围扫去,而后几乎是身形一晃就来到宋小河面前。

    “风符给我。”他伸手。

    “你要几张?”

    “所有。”

    宋小河不明白他突然这是要做什么,但还是将风符全部拿出来给了他。

    沈溪山将长剑猛地往地上一插,随后动作粗暴地将左手上的纱布撕碎。

    掌中的伤口被宋小河治疗过,已经长住不再流血,却还是有一条刺目的红色伤口,他拿出短刃,再次一刀划在伤口上。

    这一刀也不轻,将整个掌心的肉彻底割开,血液疯了一般涌出来,仅仅眨眼的工夫,他的整个手都变得血红无比。

    宋小河看得眼皮狂跳,心惊不已,“你……”

    沈溪山神色却无比冷静淡然,仿佛那伤口根本不是在自己身上一样,右手扬起风符念动咒法。

    几张风符同时催动,狂风瞬间席卷了四周,加之寒气锐利,像冰刀子往身上刮一样,一时间宋小河的脸颊耳朵给这寒风割得发痛起来。

    狂风凝结成灵力,将流下的血拢起来,往空中汇聚,像流动的朱墨。

    沈溪山指尖夹着一张墨底金字符,与其他所有的符都不同,念动法诀时,上头的金字开始散发光芒。

    金光微微散开,在空中形成一个图案,很快从他掌中流出的血就填补上去,形成了一个类似八卦的圆形图案,但当中的图案纹理相当繁琐且诡谲,是宋小河未曾见过的东西。

    风越来越大,在耳边咆哮起来,宋小河身上披的衣袍极其灌风,纤细的身条撑不住,开始被风吹得脚底打滑。

    她赶忙拽着沈溪山的胳膊,以免自己真的被吹飞。

    沈溪山瞥她一眼,站得稳稳当当,并未理会。

    血越流越多,沈溪山的脸色变得苍白,唇也失了血色,宋小河见了难免担心,在他耳边吼:“这血再流下去你就死了,还不够的话,用我的血吧!”

    “我能听见,别喊。”沈溪山淡声道。

    随后就见他抽出长长的白色纱布,覆上去飞快地缠住伤口,用非常蛮横的方式止血。

    空中以血组成的阵法俨然完整,血色与金光混在一起,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绚丽光芒。

    沈溪山位于血阵之前,狂风卷着他的长发飞舞,不断从他认真的眉眼上拂过。

    “这是血祭术。”步时鸢突然开口。

    宋小河转头看她,见步时鸢穿着的宽大道袍被风吹出了形状,勾勒出瘦弱的病躯,甚至担心她被这一把风吹折了骨头。

    但这担心属实多余,步时鸢比她站得都稳当,像一棵树。

    “血祭术在多年以前被列为邪术,后来被一位仙人改良法诀,以血光借仙力,可在短时间内让自己的灵力暴涨,借来的神仙越厉害,则能力就越强。”步时鸢道:“这与符箓的请神符差不多。”

    宋小河没听说过血祭术,但却知道请神符的。

    那是一种非常厉害,但又极其难以催动成功的神符,若真是催动成功,则能请一位天界的神仙下凡来,附在身上达成目的,属于一种与神仙结成的短暂灵契。

    梁檀说他年轻的时候也会用这种符,但宋小河磨着他演示时,他又支支吾吾说现在老了,请不动神了。

    宋小河怀疑她师父压根就不会!

    请神符与血祭术都是相当偏门的法术,宋小河怎么也没想到沈策会用。

    他不仅会用,且还成功了。

    血阵化作几抹金光,包裹住沈溪山的周身,从他的四肢和脊骨中融进去,瞬间一股充沛的灵力在他的身体之中涌动,凡体骤然变得轻盈起来。

    沈溪山已经有一个月未能感受到如此轻盈的身体了,这让他即使是流了很多血,也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

    这就是强大的力量带给人的享受。

    他反手持剑,右手法诀轻动,在苏暮临再一次被踢飞的时候,身形化作一抹光影,用肉眼都难以捕捉的速度来到罗韧的面前。

    长剑当头劈下。

    罗韧都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依靠着察觉危险的本能捏起光盾,将剑举到头顶抵挡。

    剑刃落下的瞬间,像是敲在牢固的铁皮上,发出“咚”一声闷响,沈溪山自上而下,与罗韧有一个短暂的对视。

    “罗师兄。”是沈溪山清脆的本音,嘴边勾着冷笑,“这才多久没见,连我的剑都认不出了?”

    罗韧脸色骤然大变,整张脸失了颜色,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你是……沈溪山?!”

    第27章 向死而生(四)

    沈溪山的双手泛出金芒, 再一个用力,罗韧的光盾顿时粉碎彻底,剑刃重重落下, 砍在罗韧的剑上。

    闪耀的火花在一瞬间迸发, 罗韧被震得双臂痛麻, 一连用后脚跟退了好几大步, 堪堪停下来时抬剑一看, 赫然发现自己的剑上竟多了个豁口。

    “你没死?”罗韧都来不及心疼自己的宝剑, 只无比震惊地看着面前的人。

    陌生的脸, 陌生的声音,伤口的血污浊了衣物,长发也被吹得缭乱, 这般狼狈模样任谁看了也无法将他与沈溪山联系在一起。

    但他的眉眼散出来的那股松泛劲儿, 确实又有几分昔日天才少年的风范。

    罗韧与沈溪山交谈过的次数并不多,但他深知那个表面上看起来温和有礼, 波澜不惊的少年,骨子里却像是带着一种天生的倨傲。

    手臂上的那股麻劲儿震进了心里, 他隐隐觉得大事不妙了。

    若面前之人真的是沈溪山的话, 他明白自己绝不可能活着出去了, 就算在鬼蜮饶过他一命,回了仙盟也一样是面对审门的审判。

    罗韧自知死路一条, 顿时不再留有余力, 祭出灵法奋力相搏。

    沈溪山施展血祭术流了太多的血, 借来的仙力填补身体的亏空后,却也勉强能与天字级的猎师罗韧打个平手。

    但他有一身卓绝的剑术加持, 且手里握的又是把灵力充沛的宝剑。

    罗韧算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应对得很吃力, 一时间胜负难分。

    两人打斗时碰撞出的灵力卷进风力,变得锋利无比,逼得围观在周围的人也频频后退,更是疯狂被红莲吸收。

    沈溪山剑招凶猛霸道,周身的剑气与极寒之风融合在一起,每每从罗韧皮上掠过都像是用刃尖生刮过一样,即便是他念起护身法诀也完全无法阻挡无孔不入的剑气。

    借仙的时限并不长,他必须快点将罗韧这个麻烦给解决了,否则他就没机会再去寻找阵眼。

    可罗韧虽然愈发吃力,防御却是顽强的。

    若是沈溪山从前的实力,两三招就能将罗韧斩于剑下,现在与之前终究是差得太多,连续的攻击逼得罗韧节节后退,却仍是差了那么一股劲儿。

    战斗中最忌讳的就是心急,罗韧是身经百战的老猎师,立即就察觉了,于是更拼尽力气防御闪躲,拖长战斗时间。

    一时间剑光大作,金光与白色诀法频频相撞,在赤地上绽放绚烂的色彩。

    宋小河的目光一直锁在那抹矫健的身影上。

    如若她不止一次地见过沈溪山在进攻之中的模样,必定马上就能认出一路上与她吵闹争执的沈策,正是她心心念念要找的小师弟本人。

    但她并没有。

    于是她只觉得沈策耍起剑来竟十分飒爽,英姿勃发,剑招更是利落又漂亮,尽显威风。

    宋小河忍不住想要拍手叫好。

    所有人盯着交缠战斗中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人,正当战局焦灼之时,一声长啸直冲云霄,刺耳的声音让所有人的耳朵剧痛,同时捂着耳朵弯腰,露出痛苦的神色。

    宋小河的耳朵本就受伤,受不得这么尖锐的声响,声音传入耳的一刹那,耳朵就传来撕裂般的痛苦,出于自我保护,她动作飞快地摘掉了身上贴着的灵符。

    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宋小河的世界再次安静下来。

    她看见身边的人皆痛苦地蜷缩起来,有人御起大大小小的法诀也无法抵挡,很多人的耳朵流出了血。

    沈溪山也停止向罗韧的进攻。

    他往后退了几丈,循声看向长啸声传来的方向,隐约看到一个巨大的轮廓在靠近,脸色骤然一沉。

    他转身,对着周围的人扬声道:“不想死的现在就跑!”

    众人被那一声啸声伤得不轻,修为高一些的已经隐约察觉到无比凶险的东西在靠近,于是纷纷朝着另一头跑去。

    原本看管着众人的仙盟猎师也顾不得他们的逃命,只加入了队伍之中。

    但是来不及,那凶猛东西速度快到难以想象,大地一阵轻微的震颤之后,一个巨大的身影就从后面覆过来,竟有遮天蔽日之势,将赤月遮得严密,投下一片令人恐惧的影子,覆盖了地下慌张逃窜的人。

    只需一抬头,就能看到令人吓破胆的一幕。

    只见那庞大的身躯酷似人体,脸上却没有眼睛,只长着一张血盆大口,尖利的獠牙满嘴,舌头长长地伸出来。

    那张嘴以一种夸张的弧度向上扬,似乎在笑,却又带着嗜血般的兴奋。

    而它的下半身却是似蛇尾一样的构造,鳞片层层叠叠,泛着森森血光。

    邪气裹挟着它的躯体,于它而言,宋小河等人渺小得像蝼蚁。

    它开口,低声细语,声音喑哑,“人魂……美味……”

    这里的人又何曾见这般凶神恶煞,立即就有人吓软了腿,连滚带爬跑了几步,还是重重摔在地上,浑身发抖。

    见到它的瞬间,脑子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了,那就是跑。

    绝不会有人想跟它战斗。

    不少人因着恐惧的本能发出害怕的声音来。

    较之其他人,宋小河倒算是勇敢无畏的代表了。

    她白日里见到魔神的时候,它还没有这么大,如今出了宫殿比之前大了几倍不止,但是看着就有种震撼的压迫力。

    宋小河都不用怀疑,这魔神的一根手指头就能把她碾碎。

    她摸了摸腰间的木剑,压下了心中的恐惧,在所有人都疯狂逃窜时,她逆着人群而入,闪避慌乱得四处乱撞的人,来到沈溪山的身边。

    他身体泛着萤萤金光,是借仙之力在慢慢地消散。

    她将玉葫芦塞到了沈溪山的手中。

    “干什么?还不逃命去?”沈溪山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动作。

    宋小河却道:“你快逃吧,带着所有人,逃得远远地。”

    “你不走?”他微微挑眉。

    宋小河看他的唇,读懂了这句话,她指着河中央的莲花台说:“鸢姐说地方是阵眼,拔了业火红莲才能破阵,救回小师弟。”

    沈溪山眉头一皱,他不是没想过这种情况,但也实在无法相信人界何人有这个能耐,能用业火红莲做压阵之物。

    不可能有人做得到的。

    他拽住宋小河的手腕,“你做不到,别去送死。”

    业火红莲即便是被阵法暂时封印,要触碰也必然会受到巨大的,不可治愈的伤害,更遑论是身板如此微弱的宋小河。

    她只要一碰到业火红莲,就会立即被炼狱之寒冻死。

    宋小河却已经听不见那些劝告她退缩的话,她扭脸认真看了沈策一眼,自说自话,像是给自己打气。

    “只有我,才能救小师弟,旁人不行。”

    像一种偏执的占有,一种病态的想法。

    仿佛对于沈溪山来说,她是独特,是唯一。

    “为一个根本就没见过你,也不记得你名字的人吗?”沈溪山拧着双眉望着她。

    “快逃吧。”宋小河说:“若我死在这里,玉葫芦记得交给沧海峰的敬良师尊,这是他心头宝,拜托你了,沈策。”

    宋小河滑得像泥鳅,一下就从沈溪山的掌中脱出去,大步跑向河岸。

    沈溪山这时候才发现,宋小河肩上贴着的灵符不知去了哪里——她从方才开始,一直都是听不见的。

    她奔跑的背影充满着少年蓬勃的朝气,一如平日里她精力充沛的模样,坚定不移。

    魔神忽而摆动巨大的尾巴,只用了尾巴尖的位置重重往地上一拍,一股迅猛无比的风浪平地掀起,咆哮着猛然朝四周扩散。

    这场风浪蕴含着无法匹敌的巨大邪气,所有人都无法幸免,在慌张的逃跑中被气浪掀飞,摔成一片。

    沈溪山将剑狠狠刺入地面,半跪下来稳住身躯,抬头的瞬间,就看见宋小河被气浪卷得翻飞,摔到地上之后几个翻滚,毫无机会借力停下。

    他的脚步仿佛是下意识地往前一动,但宋小河已经掉进了莲花河之中。

    红莲河便是生灵禁地,沈溪山上次来的时候就已经很清楚了,他曾亲眼看到不少人试图飞过去,跳过去,游过去。

    一旦进入河境,便会被吸干灵力,极快地沉下去,再也浮不上来。

    宋小河掉下去,就再无生路。

    沈溪山看着她落下去的地方。

    他视力好,还能看到岸边上她落下去时为了稳住身形而做的努力,是一条长长的爪印。

    或许宋小河并不是真的那么坦然面对死亡,至少在最后一刻——掉下去的那个瞬间——她是在求生的。

    他眉目依旧清冷,眸光沉沉,丝毫不见涟漪。

    沈溪山见惯生死,早就不为所动。

    但很奇怪的,他脑中还是不断浮现宋小河落下去的那一幕,冒出个莫名的想法。

    子时已经到了吗?

    而另一边,魔神开始他的晚餐,巨大的尾巴横在前方,阻断了前方的路,恍若一座跨越不了的大山,上面的鳞片也变成锋利无比的刀刃。

    所有人被迫停下来,已然被恐惧吞噬了理智,逐渐变得疯狂。

    他们御剑御器,想要从上方飞跃过去,逃跑的样子狼狈至极。

    魔神却咧着嘴一笑,卷着长长的墨黑舌头一吸。

    吞魂魔神,以魂魄为食,最喜欢吃的就是人族修仙之人的魂。

    它只是简简单单地一吸,众人的魂魄瞬间就受到了邪魔力量的拉扯,魂魄的痛楚是遍布全身且完全无法抵御的,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悲哭与求救交融,宛若人间炼狱。

    沈溪山转头望去,就见已经飞到空中的人都在往下落,狠狠摔到地上之时,魂魄就已经被吸去了魔神的口中。

    苏暮临怕得要死,抱着被揍肿的猪头脸蜷缩起来,努力把自己团成个不起眼的球,身体抖得厉害。

    他看见沈溪山了,又连滚带爬飞奔而来,跑到沈溪山的身边就一下子跪下,双膝在地上滑了一段,停在沈溪山的腿边。

    连哭带喊,“大人,大人!你快想想办法!否则我也会被这魔神吞吃魂魄。”

    沈溪山问:“你为何一直叫我大人?”

    可能这个问题有些晚了,毕竟苏暮临这一路走来,一直都叫他大人的,只是沈溪山从不在意。

    此刻却突然提出了这个问题。

    “因为我闻到了。”苏暮临流着眼泪说。

    “闻到什么?”

    “我闻到……”苏暮临抬头看他,双眸因为泪水变得亮盈盈的,“我闻到了龙神的气息,在你的身上,你就是我一直要找的龙神大人!”

    沈溪山听了之后,嘴角轻牵,竟觉得这话有些好笑。

    没再理会苏暮临,他抬头望向魔神,说道:“魔神,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魔神看不见,却听得见,也能闻得到散在空中的血腥味,它知道沈溪山就在这里。

    它俯下巨大的身体,因为尝到了美味的魂魄,那张丑陋的血口几乎咧到后脑勺,邪气中带着腥味,一股脑扑下来。

    苏暮临害怕地钻到沈溪山的身后藏着。

    “沈溪山……”喑哑刺耳的声音响起,“人族本没有与我交易的资格,原本看在你魂魄难得的份上,我给了你一次例外,为何妄想第二次?”

    “听我一言,你绝不会后悔。”沈溪山沉稳至极,仿佛游刃有余。

    “可我只想吃你的魂魄。”魔神道。

    沈溪山道:“你上次不是试过了吗?你无法强行摄取我的魂魄,除非我丧命。”

    “那我就先杀了你。”

    “我身负天道机缘,有飞升之命,一旦我死了,冥界就会有册录,你吃了我的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沈溪山语气平淡,“除非魔神并不惧怕冥界。”

    可世间万魂,皆从冥界而过,谁又能不惧冥界呢?

    魔神思来想去,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况且刚才也吃了不少魂魄,现在心情颇好,正当他想问沈溪山还想做什么交易之时,河那边突然传来了水声。

    如此细微的声音,在呼啸的寒风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本微不足道,但却还是让沈溪山和魔神同时朝河边望去。

    就见河中央的莲花台边上,宋小河正脱水而出,满身湿漉漉地往上爬。

    她冻得浑身发抖,衣袍吸满了水,拖着她往下坠,她不得已把外袍脱下,爬上了莲花台。

    转过头来,她与沈溪山对上视线,晶亮的眼眸如旧。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洁白的牙齿晃眼。

    沈溪山难得有震惊的情绪,眸子微微睁大,看了又看,确认那的确是宋小河。

    魔神更是无比兴奋,瞬间变得狂躁无比,在空中嗅了嗅,大笑道:“不被红莲河所吞噬的魂魄……”

    它一抬手,五爪释放出邪气浓重的黑光,汇聚成一道利刃,猛地朝宋小河飞去。

    沈溪山大喊道:“宋小河,快跳进水里!”

    她听不见,却看到了朝她飞过来的黑雾,便也顾不得刺骨的寒冷,站起来后却奋力朝着中间那抹光亮跑去。

    红莲台的正中央生长着一朵赤色的莲花,就巴掌大小,精致而美丽,颜色纯粹。

    宋小河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拔了这花,小师弟就得救了。

    她敢说师父举着竹条满山追着打她的时候,她跑得都没这么快,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所有力气在奔跑,连呼吸的时间都没有。

    眼看着那朵摇曳的赤莲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宋小河往前一扑,只见快要触及的一刹那,一股剧痛自背后传来,瞬间传遍整个胸膛。

    她低头,就看到黑刃自她的身体刺出,上面刺目的液体,是她的血。

    下一刻,魂魄就被抽离,宋小河在失去意识的那个刹那,转头对沈溪山,已然没有力气喊出声,但口型却是:快逃。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宋小河的眸子就变得暗败无光。

    沈溪山的视野中,宋小河整个胸腔都被黑刃贯穿,她那单薄瘦弱的身躯根本禁不住这一击。

    而后很快地,一抹近乎透明的白影从宋小河的身体抽离,被魔神卷入了口中,那是宋小河的魂魄。

    苏暮临本能地发出一声哭喊,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眼睁睁地看着宋小河死在了他面前。

    站在树下的步时鸢仍静静地看着,仿佛从头至尾都是个看戏之人。

    有片刻的安静,周围死寂一片,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沈溪山的左手捏着一道符箓,那是他从地上捡起来的。是先前给宋小河的灵符,为了让她炸聋的耳朵还能听到声音。

    时效是一个时辰,也就是到子时。

    宋小河摔倒在莲花台上,血液奔涌而出的时候,那张符箓化作了灰烬飘散。

    时效到了,子时已至。

    便是宋小河十七岁的生辰。

    “好美味的魂魄……”魔神发出扭曲的笑声,去赞美宋小河的灵魂,无尽地回味着,“干净,纯粹,难得一见……”

    它发出满足的喟叹,继续方才的话,“那么沈溪山,你与我的交易是什么?”

    沈溪山并未回应,只是松开了左手,让掌心里的灰烬被风吹去。

    苏暮临抹着眼泪的时候抬头看了沈溪山一眼。

    他恍然想起在人界的寺庙之中看到的那些被供奉在高台的菩萨金像。

    菩萨金像和沈溪山都有一颗眉间红痣。

    但菩萨会悲悯世人,而沈溪山不会。

    他看着宋小河的尸体,眸光清冷淡然,与看着之前死在各处的人没什么区别。

    难道宋小河在他心中是一点微不足道的交情都没有吗?他怎么能如此漠视她的死亡?

    随后转念一想,是了,在龙神的眼中,所有生灵都像是蝼蚁一般,而天神又怎么因为蝼蚁的死亡动容。

    不像他,肠子都快哭出来了。

    苏暮临呜呜咽咽,伤心得很。

    沈溪山却转身,与魔神道:“我有方法让你将业火红莲据为己用。”

    魔神显然不行,嗤笑一声,“你当我是无知小儿?”

    沈溪山道:“我所言皆为实话,魔神大人听后自会辨别真假。”

    魔神哪会在乎这些真假,他只要沈溪山的魂魄,要沈溪山的命,“那你且先说说你想要什么。”

    “把你方才吃的人魂还回来。”沈溪山道。

    魔神大约是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胆大妄为的要求,尾巴尖在地上拍了拍,过了会儿才说道:“只给一个。”

    没什么值得挑选,沈溪山回答得很快,“那便要你方才吞的那个。”

    “她不行。”魔神拒绝:“她的魂魄太美味。”

    沈溪山眉眼一沉,正要说话,脚边蹲着的苏暮临忽然大叫了一声,猝不及防吓了他一跳。

    他拧眉低头,正想一脚把苏暮临踹滚蛋时,却见他瞪圆眼睛,盯着莲花台的方向,跟见鬼似的,“宋、宋小河……”

    “怎么?”沈溪山转头看去。

    同时听见苏暮临的鬼叫声,“活了!”

    魂魄都被吞了的人,怎么可能会活过来?

    若不是眸子中倒映了宋小河站起来的身影,沈溪山怕是会说这话去反驳苏暮临。

    但宋小河的的确确活了,她腹部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像是被一股力量托举着,慢慢站了起来。

    风轻柔地将她包裹,拂动她的衣袍,撩起她的长发,随后令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

    她的额头上,竟生出了一对角。

    是尚显幼态的龙角。

    她缓缓睁眼,原本黑得像墨水的眼眸此刻却混入了金色,将眸子搅得浑浊,却又极其美丽。

    一股力量从她的周身扩散,化作气浪,满河的莲花晃得厉害,发出哗哗声响,又在同时极速枯萎,化作枯黑的花叶,接连沉入河中。

    刹那间,苏暮临的脸色剧变,头颅一下就被压下来,双腿弯曲跪在地上,伏低了脊梁,将额头贴在地上,双手高举平放。

    是一种无比臣服,恭敬的姿态,颤颤巍巍道:“龙、龙神大人……”

    宋小河还是那个宋小河,但又完全不一样了。

    她的眸光没有聚焦,不是在看谁,像处于一种无意识的状态,又像是一种将世间万物都视作蝼蚁的,极端的冷漠。

    魔神有着种族天生的感知危险的能力,它压根就看不见宋小河的样子,却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危险和从心底里疯涨的恐惧,本能让它想要转身逃跑。

    然而庞大的身躯还未来得及动弹,宋小河那双墨金交融的眼眸微抬,漠然地朝魔神处看了一眼。

    刹那间,强悍而霸道的力量将魔神死死地包裹住,将它的身躯完全扭曲变形。它立即发出凄厉的尖叫,整个魔体一缩再缩,变回了常人的那般大小,重重摔在地上。

    排山倒海的威压自头顶落下,魔神感受到了来自血脉的压制,从骨子里迸发出臣服和屈从的本能,窝囊地趴在地上,浑身颤抖得厉害,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挣扎。

    哪还有方才半点威风?

    什么都消失了。

    烈风与孤月,血腥与痛嚎,万籁无声。

    沈溪山怔怔地看着她。

    有一个困惑他许久的谜题,终于在这时候解开了。

    宋小河一路从仙盟下山而来,明知道前路凶险,明知道自己有死劫,却还是完全不在意,固执地来酆都鬼蜮。

    哪怕在方才那个人人都逃命的关头,她都一味地去找死。

    不是因为她不怕死。

    而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根本就不会死。

    第28章 向死而生(五)

    传说先有龙神, 后有六界。

    龙神所到之处,则万灵生,万物长。

    但这些传闻都太过久远, 久远到六界之中关于龙神的消息几乎不存在了。

    所以沈溪山从未听过龙神的传闻, 也压根就不相信会有这么一个神的存在。

    直到生出了一对龙角的宋小河站在他的面前。

    宋小河大概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有一张底牌。

    所以在沈溪山对她说“那地方你去了就必死无疑”的时候。

    她会气冲冲地反驳:“我才不会死。”

    不是她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傲, 而是她在陈述一个事实。

    先前咆哮的寒风此时也温顺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一股莲花的香气, 数万朵红莲的枯萎, 让河面上浮起红色的光芒。

    宋小河就站在赤色的圆月之下, 那双龙角隐隐泛着黑色的光芒。

    龙神乃是万物之首,血脉里就带着与生俱来的威压,就连在酆都鬼蜮无法无天称王的魔神, 见了她也只能跪伏在地上, 抖得像筛糠。

    她所带来的力量仿佛完全是压倒性的。

    就连苏暮临也抬不起头来。

    宋小河的魂魄被抽走了一半,此时完全是无意识的状态, 只有出自本能的防御,除掉视线之内对她存在威胁的生物。

    于是她纤细的手腕一转, 魔神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来, 无形的力量将它的身体撕扯得四分五裂。

    顷刻间, 酆都鬼蜮的王被撕碎,比扯棉花都轻易。

    这样的画面, 任谁也无法想象的到。

    魔神身体被粉碎后, 体内所吞的魂魄飞快地散出, 寻找着自己的身体,在空中飘荡着, 乱成一团。

    宋小河墨金的双眸微转,无意识的视线仿佛落在了沈溪山的身上。

    但也只停顿了那么一瞬, 下一刻她感知到身边的业火红莲散发的威胁,于是一抬手,将那朵巴掌大的红莲捏了个粉碎。

    上古神器在她手中,也如此脆弱不堪。

    沈溪山微微瞪大眼睛,瞬间,他左臂内侧传来微弱的灼烧感。

    他撩开衣袖一看,就见原本印在手上的那个徽文,正泛着红光,慢慢化作轻烟飘散。

    同一时间,站在莲花台上的宋小河被业火红莲散发出的光芒笼住了手臂,像极速生长的花,顺着手臂往上攀岩,而后融进了她的心口之中,很快就完全消失。

    空中那令人无法忍受的寒冷也随之化为乌有,迎面吹来的风变得温和,驱散方圆百里的冷意。

    魂魄回了宋小河的体内,她的龙角便立即消失不见,散在空中的威压收敛,而后昏倒在地。

    苏暮临这才得以挺直了被压弯的脊梁,抬起头颅,满眼激动的泪水,恨不得马上手脚并用奔向宋小河,余光却忽而看到身旁亮起了光芒。

    原来是沈溪山手臂的徽文已经消失,封印在此时彻底破碎,身体的所有灵力从骨子里奔涌而出,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在片刻的工夫就充盈了他的身体。

    一直以来的伪装也在此时粉碎,恢复了那张精致昳丽的脸,眉间那颗赤红的痣显现,所有的伤口,污浊也在同时消除干净。

    清风徐来,沈溪山点亮了光芒,将孤僻的荒野照亮,驱逐了无尽的黑暗。

    子夜刚过,宋小河的十七岁才刚刚开始。

    苏暮临飞过河,将宋小河给驼了回来,轻轻放在沈溪山旁边的地上,抬头看向他,似乎在用目光询问该如何。

    宋小河被抽魂之后化作龙女一事,只有沈溪山和苏暮临知晓,其他人尚在半死的状态之中。

    这不是件小事,若宋小河当真是龙神转世,必然会在整个人界乃至六界掀起巨大的风浪,仙盟也将一日都不得安宁。

    而宋小河自己,更是应付不了那么多的事。

    “不可声张。”沈溪山望着苏暮临说道:“此事你知我知。”

    苏暮临赶忙点头如捣蒜。

    宋小河仍在昏死之中,她的衣裳满是血污,还有些地方破损露出白皙的皮肤,只有一张脸还算得上干净。

    沈溪山瞥她一眼,随后从储物袋之中抽出一件外袍,扔在她身上。

    他的衣裳宽大,直接把宋小河一整个都给盖住,苏暮临见状就顺势用衣袍将她裹起来,从头到脚严严实实,手法跟裹尸有得一比。

    真是太蠢了。

    沈溪山忍无可忍道:“把脸露出来,你想捂死她?”

    苏暮临又赶忙将宋小河的脸扒出来,经过方才一闷,她的脸上浮现血色,看起来红扑扑的,像是睡着了。

    沈溪山的封印得解,灵力已经完全恢复,先去取了给业火红莲当底座的日晷神仪,其后让苏暮临坐在此处看着人,而后独自御剑飞走了。

    苏暮临已经知道沈溪山不是他要找的龙神大人,自然不再唯命是从,但守着宋小河是他自己也想做的事情,于是便没有反驳。

    他把宋小河搬到树底下,掏出自己所有的换洗衣物垫在下面,让宋小河躺上去睡。

    吭哧吭哧忙活完之后,他擦一把汗,在宋小河身边盘着腿坐下来,静静地守着。

    从子夜守到天色将明,东方亮起霞光。

    一只灰蓝色皮毛的崽子突然从旁边蹿了出来,几下就扑到宋小河的边上。

    它与猫极为相似,身形瘦长,全身长毛,打着卷,尾巴柔软至极,轻轻晃着。

    苏暮临不准任何生物接近龙神大人,于是立即捏着崽子的后颈皮给提起来。

    就看见这崽子有一双蓝盈盈的眼眸,当中是竖瞳,看起来相当漂亮。

    下一刻,它就张大嘴巴,扭动柔软的身子在苏暮临的手上咬了一口。

    这一口着实不轻,他痛得嗷了一声,将灰毛崽子甩出去,一看手上竟然有个血牙印,顿时火冒三丈,起身扑过去捉它。

    而这妖崽子却灵活得很,上蹿下跳,苏暮临如何也抓不到,最后爬上了树,卧在树枝上低头看他。

    苏暮临叉着腰,站在树底下骂了几句之后,又坐回宋小河的身边。

    但他刚一坐下,那妖崽子就跳下来,在周围打转。

    苏暮临吓了它几次,它都浑然不在意,像是根本不害怕,不过也一直没再凑近。

    正当他与这妖崽子做斗争的时候,忽而一阵打雷般的巨响从远处传来,紧接着就是地动山摇,大地震动。

    苏暮临吓一大跳,还以为是什么体型巨大的妖又过来了呢,摆出随时要背着宋小河冲刺逃命的姿态。

    光影在半边夜色半天昼色的苍穹中频频炸起,仿佛一场剧烈的战斗在远处进行着,其杀伤力和破坏力已经达到了即便是站在遥远的地方,也会感受到波及的程度。

    苏暮临警惕地看了会儿,确认没有什么妖怪靠近,就又守着宋小河坐下来。

    天彻底大亮,被吞了魂魄的人陆续醒来,而中了诅咒妖化的弟子也恢复了原样。

    但是魂魄被抽离了一回,对所有人来说都是重创,因此他们即便是醒了,也浑浑噩噩,像丢了魂的傻子,呆坐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

    正午之时,沈溪山回来了。

    他从剑上跳下来,浑身上下几乎染满了血,像是在血池里浸泡了个透一样,原本白色的衣物变为赤色,就连那张俊俏的脸也有些许血痕,像是给圣洁染上几分妖冶。

    他面色冷酷,俨然邪神罗刹。

    苏暮临站起来,问道:“你做什么去了?”

    沈溪山用手背蹭了下不小心沾在脸上的血痕,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走到众人面前。

    正午阳烈,大部分人已经魂魄归体恢复了清明,皆在打坐修补身体。

    “诸位。”沈溪山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地方显得有些突兀。

    众人睁开眼睛,纷纷看过来。

    沈溪山是仙门中的风云人物,谁人没听过他的名声。

    即便是没见过,也该听说过“眉间一朱砂,剑术败天下”的天才少年。

    紧接着,沈溪山解答了他们的疑惑,说道:“在下是仙盟猎师,沈溪山。鬼蜮已毁,诸位可以自行离去了。”

    人群中立即传来哗然,众人纷纷议论起来。

    关于沈溪山为何死了又活的事,还有那只令人胆寒的魔神去了何处,为何众人失去的魂魄又还回来,夜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如此种种,太多问题没有答案。

    而沈溪山自然没有闲心为他们解答,选择将那些议论声无视。

    直到有人大声问道:“仙盟猎师屠杀我寒天宗和玄音门弟子,这笔账如何算?”

    立即有人应和起来,纷纷朝沈溪山讨说法。

    罗韧已经醒来,只是灵力消耗太多加之魂魄离体,现在的他虚弱无比,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更遑论逃跑。

    听到众人开始讨伐他,不由也慌张起来。

    沈溪山眸光一转,露出个笑容,显得整张脸漂亮无比,“那诸位想回仙盟定夺,还是此处清算?”

    罗韧听闻,立即吼道:“我是仙盟猎师,就算我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判断错误,也合该有仙盟审门来审判我!”

    “噤声。”沈溪山敲了个响指,术法立即封住了罗韧的喉咙,不论他再怎么嘶吼,都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他带人杀了我门中那么多弟子,此事不可轻易揭过。”白胡子老头是玄音门的领队,捂着重伤的胸口,勉强开口道:“罗韧死在这里也不足以谢罪。”

    沈溪山听后,抽出长剑。

    罗韧认得那把剑,那是他给宋小河的,后来在他与沈策交手的时候,宋小河扔给了他。

    现在这把剑的剑柄系了雪白玉佩和黑金流苏,那是沈溪山佩剑所坠之物。

    他握着剑的腕子晃了个圈,左手轻抬,罗韧便被一股霸道的力量整个卷起来,眼前一花,紧接着身上传来痛楚,摔在沈溪山的脚边。

    罗韧一下子就明白他要做什么,整个人疯狂地挣扎扭动起来,四肢却像捆上了枷锁,无论他如何扭动,也无法移动分毫。

    他歇斯底里地叫喊着,整张脸因此变得扭曲丑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沈溪山垂眸看他。

    这张点了朱砂痣的脸无疑是世间仅有的,耳垂又戴着赤红色的长流苏耳饰,浑身衣袍都浸满了血,衬得沈溪山的脸格外的雪白,格外的美丽。

    男生女相,眉眼却又充满着少年的英气,不显半分阴柔。

    他眉眼间是温眷的笑意。

    “仙盟特许,天字级猎师可先斩后奏。”沈溪山启唇,轻声细语道:“既然罗韧是主使,那便当众斩杀,以慰亡人,其余人押回仙盟候审。”

    罗韧目眦尽裂,眼中尽是红血丝,死死地瞪着沈溪山。

    他的神色开始变得怨毒,充满了恨意,却又很快变为卑微的乞求,楚楚可怜。

    像是疯了。

    沈溪山反手持剑,手指轻抬,罗韧就被力量束缚着,面朝着众人保持一个跪的姿势。

    力量压弯他的头颅,露出一截脖子来。

    沈溪山面上尽是笑,手起剑落,跟切西瓜似的,干净利落地切了罗韧的头颅。

    他的表情定格在极度的恐惧之中,滚在地上,转了好几圈才停下。

    血溅了一地,在沈溪山的衣袍上渲染一长串盛开的血花。

    但他身上全是血,再添这点已经无所谓了。

    四周一片安静。

    “诸位休整一下。”沈溪山甩尽剑上的血,对众人扬起个微笑,语气温柔:“两个时辰后,我们离开鬼蜮。”

    他说完就往回走,来到了苏暮临这边,看了一眼尚在昏睡之中的宋小河,而后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袍。

    在旁边坐下来,抱着剑倚着树闭眼休息。

    沈溪山没有给众人任何解释,他们纵然满心迷惑,却也没人不长眼地凑上来询问。

    如今鬼蜮走了一遭,死的死伤的伤,无人不是狼狈的。

    从魔神手里逃过一劫,又有沈溪山带领着出鬼蜮,能捡着一条命或者出去就不错了,谁也不敢多问。

    两个时辰后,沈溪山带着所有人往外走。

    这时候所有人才发现,整个酆都鬼蜮已经被砸得稀巴烂,连带着辉煌的宫殿,巨大的龙神雕像,无一不是断壁残垣。

    其中那些妖魔也被杀得一个都不剩,满街道的血,几乎将路铺成红色。

    沈溪山无视了众人震惊的唏嘘和议论声,带着人大摇大摆从鬼蜮的大门口离开。

    灵船被毁,众人只得先跟各自的仙门联系,随后御剑御灵器原路返回。

    七日后,寒天宗的救援是第一个与他们接上头的,财大气粗的寒天宗将所有人都请上了灵船,至此,受伤的众人才终于得以休息。

    又过五日,他们到了先前约定聚头的妖怪客栈,暂定为落脚处,让所有人在里面获得治疗。

    三日后,玄音门和仙盟的救援接应队伍同时抵达妖怪客栈。

    期间宋小河一直在沉睡。

    谢归和云馥伤势都大好,来看望过几次,见她一直未醒,皆失望而归。

    苏暮临则是忠心耿耿地守在宋小河的门前,除了拉撒,概不离开。

    让他生气的是,那只灰蓝皮毛的妖崽子也不知道怎么从鬼蜮里跟出来了,藏在了宋小河的腰窝处窝着,是苏暮临给她外面裹着的衣袍扯下来的时候才发现的。

    不过那时候都已经在客栈了。

    当时苏暮临在房间里抓它,将整个房间撞得一片狼藉,噪音不断,引来了隔壁的沈溪山。

    “闹什么?”沈溪山站在门口,灰毛崽子正好冲过来,想通过空隙逃走,却被沈溪山轻而易举踩住了尾巴,翻滚挣扎起来。

    苏暮临累得直喘气,说道:“这妖崽子,趁我不注意藏在大人的身上跟过来了!”

    沈溪山往床上看了一眼,宋小河还在沉睡。

    他随手捏了个法诀,金光一闪,套在了妖崽子的脖颈上,随后丢了个戒指给苏暮临,“别闹腾。”

    苏暮临接住戒指的一刹那,妖崽子就化作光影消失了。

    是一种收妖的灵器。

    沈溪山一边往里走,一边施法,掌中光芒散开,房中被撞得东倒西歪的桌椅,砸碎的瓷瓶皆一一复原,他道:“你出去。”

    苏暮临哪肯离开龙神大人,刚要挺直腰板拒绝,却被沈溪山轻描淡写瞥了一眼。

    先前宋小河揍他,只拿着拳头往他头上敲,就疼那么一下。

    但若是沈溪山揍他……

    苏暮临的脊梁骨立马又软了,缩着脖子跑出去了,还带上了门。

    沈溪山缓步走到床榻边上。

    先前所有人都在受伤,都自顾不暇,没人能够照顾宋小河。

    是以到了这时候,她还是穿着在鬼蜮的衣袍,身上沾满了血污,头发松散,唯有一张脸还算干净。

    不同头前几日的昏迷,现在的她脸色白嫩而红润,呼吸绵长平稳,像是睡得正香。

    沈溪山从被褥里攥住她的一只手,指尖扣住了腕子,金光自指尖亮起。

    她的身体极为健康,没有半点亏损受伤之态,没有金丹,灵力也贫瘠得几乎等于无。

    但有一种无可触碰的力量堆聚在她的心口处,沈溪山的神识一探过去,就立即感觉到了寒冰之力。

    很快,那股力量就纠缠过来,像宋小河本人一样,黏黏糊糊地缠着他探进去的神识。

    沈溪山往她的魂魄深处探去,赫然感应到了一个圆形图腾。

    那图腾沈溪山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在他经历了那场大火之后,莫名出现在他右臂的封印之徽。

    那封印无比强悍,将他的灵力封锁得一干二净。

    却没想到宋小河身上也有个一模一样的!

    唯一不同的是,宋小河体内的这个徽文,从中间裂了一道缝,碎了。

    他猜测,就是这个封印才导致她修炼那么多年来,灵力还是低微得像刚入门的弟子一样。

    而封印的作用,正是封住了宋小河体内的龙魂。

    这一定也是她吸收了业火红莲,却还能完好无损的原因。

    但是现在封印碎裂,无法再发挥昔日霸道的封印力量,所以宋小河的体内开始吸收汇聚天地灵气。

    他几乎已经确定自己的猜想是对的。

    此前这封印只是她一种自身的保护,只有在身体遭受重击,死亡之后才能触发,但是时效很短,解决了周围的威胁之后封印会再次恢复。

    但现在封印碎裂,又将业火红莲吸收进了体内,宋小河只要学会掌控这上古神器的力量,就绝不会再是只会用灵力治疗小伤口的废材。

    只是业火红莲为冥界至宝,宋小河怀揣着它,等同于将头颅悬在刀刃之下,若被世人所知,她从此便再不得安宁。

    随后沈溪山又想。

    宋小河知道自己体内有这个封印的话,那么她此行来酆都鬼蜮的目的,到底是真的如她口中所说前来救他,还是为了找一个契机,破了身上的封印?

    又或者,她一开始就是奔着业火红莲而来?

    回想起宋小河一路傻乐的模样,沈溪山又觉得她根本没有那么重的心思和那么明确的目的。

    正想着,宋小河却突然动了动脑袋,睫毛轻颤,在沈溪山的注视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双眸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墨色,只是带着浓浓的困倦,就睁开了那么一点点,瞳孔聚焦之后,视线落在沈溪山的脸上。

    沈溪山从她手腕释放的灵力探进身体时,就让宋小河感到了一股惬意,像沉浸在温和的春风里,隐隐唤醒她沉睡的意识。

    但她实在太过疲倦,加之小师弟出现在梦中已经是十分寻常的一件事,所以在朦胧中看见沈溪山时,她理所当然地以为这只是梦。

    清醒的意识从脑中滑过,宋小河很快又陷入了沉睡。

    沈溪山这才松了她的手,收回灵力后出了房间。

    门边上蹲着苏暮临,见他出来之后就像支离弦之箭一样往里冲,被沈溪山一下子提住了后领子,领口勒得他差点见阎王。

    “你进去做什么?”沈溪山将他扯回来。

    苏暮临摸了摸脖子,有些委屈道:“为何不让我守在大人身边?”

    沈溪山颀长的身影,比苏暮临还高半个头,微微低眸看他,“凡间有句话,叫‘男女有别’,你既装作人族,也该装得像点。”

    苏暮临登时脸色大变,支支吾吾道:“我……我就是人族啊,没有装……”

    沈溪山漠然道:“你是觉得我没本事把你打出原形?”

    “别别别,别打我!”他立即双手抱住头,可怜兮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装得很像了已经……”

    沈溪山:“上一次来这客栈,你买了不少东西。”

    苏暮临:“这有何问题?”

    沈溪山说道:“这是妖族开的客栈,只收妖银,你若是凡人,何来的妖银?”

    苏暮临压根没想到这回事。

    他在买东西的时候已经习惯了,完全没察觉到用妖银有什么不妥,如今才知原来在那会儿他向沈溪山献殷勤的时候,就已经露馅了。

    “就在门口守。”沈溪山不欲与他多费口舌,撂下一句便离去。

    苏暮临想要进去,却又怕被沈溪山揍,于是自那日之后,就一直蹲在门外守着。

    妖盟在这次行动中全军覆没,寒天宗与玄音门也损失惨重,唯有仙盟减员最少,当然其他门派的减员也有仙盟很大的功劳。

    这笔账还有得算。

    两个门派之人先后离去,谢归和云馥临走时,还拉着钟浔之一同给宋小河道别。

    只是宋小河仍在昏睡,就由苏暮临代为受了谢。

    两个门派的人离开之后,妖怪客栈也清静不少。

    沈溪山这段时间已然习惯了我行我素的真面目,对于那些交际往来,尤其是他“死而复生”,更是让仙盟里那些与他常伴的朋友亲自跑来,关心也好,打探内情也罢,沈溪山只感觉无尽地厌烦。

    他干脆借口受伤,装出一副快要死的模样,躲进房间里谁也不见。

    于是仙盟众人就想要赶紧带他回去治疗,却也被沈溪山拒绝。

    一直到十天后,沉睡了整整一个多月的宋小河睁开了眼,彻底醒过来。

    第29章 乍见之欢

    宋小河沉入了一个奇怪的梦境里。

    梦中她穿着陈旧而污浊的衣裳, 与一群年岁相当的少女们站在一起。

    房中昏暗无比,只有一盏烛灯燃着,微弱的光将少女们纤细瘦弱的身影投在墙上。

    那些少女皆在掩面哭泣, 哭声在耳朵里交织。宋小河站在角落里, 似乎因为身体太过疲倦, 她昏昏沉沉, 半睡半醒, 心里却有一个强烈的念头, 那就是逃跑。

    忽而门被推开, 刺耳的吱呀声打破长夜,少女们吓得蜷缩在一起,就见门外走进来一个身强体壮的男子, 手里还拎着个长棍, 粗声道:“到时辰了,都出来!”

    宋小河就是在这个时候, 猛地站起来往外跑,想用身体的力量将门口的男子狠狠撞开。

    然而她闷头往前一撞时, 却撞到了虚无。

    等她再抬头, 恍然看见方才的景象已经完全消失, 面前的半空之中悬浮着一个巨大的圆形图腾,赤红的颜色尤为鲜艳, 像是八卦的构图, 却又比八卦看起来繁琐许多。

    当中劈了条裂缝。

    它就这样悬在空中, 上面的光华和徽文缓缓流动着,安静而美丽。

    宋小河见过这个图案。

    在她五岁那年。

    一抹光掠进视线, 宋小河十分突然地睁开了眼睛,苏醒过来。

    在苏醒之后她却忘记了方才梦到的那些画面, 脑子里浮现的全是在鬼蜮里,看到魔神朝她攻击来的瞬间。

    宋小河只记得自己被击中了,她赶紧去摸摸自己的肚皮,柔软而白皙,上面没有任何伤口。

    且她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身上没有任何不适的地方,就连被炸聋的耳朵也完全恢复了。

    云馥在临走前还给她换了干净的衣裳,连带着那些血污泥土也一并清理。

    似乎在鬼蜮里经历的那些都是虚无的幻象。

    像一场奇妙的梦境。

    但沈溪山的存在却证明,那些都是真实存在的。她的的确确是进了鬼蜮,并且成功将小师弟给救了。

    只是她的记忆尚停留在被魔神那一击穿透了腹部,其后魂魄被撕扯离体,再往后的,她不知道了。

    宋小河感到口渴,下榻走了几步,到了桌边拎着水壶就往嘴里灌,喝了好几口才解渴。

    正擦着嘴边的水时,门一下子就被推开。

    “大人!”苏暮临满眼喜悦,大声地唤了她一声,飞奔而来双腿直接滑跪,扑倒她的腿边想要抱她的腿。

    宋小河被吓一跳,下意识往后跳,谁知身体太过轻盈,这么一跳就直接上了桌子。

    这下她不知道该震惊苏暮临发什么疯,还是震惊自己何时有了这等能耐。

    “大人,你终于醒了,我等了好久!”苏暮临跪在地上仰头看她,眼泪一串一串地掉下来,喜极而泣之中还带着委屈。

    “你做什么?”宋小河只感觉莫名其妙,“疯了不成。”

    “先前是我有眼不识珠,认错了人,如今才看清楚大人的真面目,还望大人不记过往,给我将功补过的机会,让我效忠大人!”苏暮临高举双手,声音无比嘹亮,泪汪汪的眼睛里充满了一定要做狗腿子的坚定。

    仿佛宋小河一摇头,拒绝了他,他就立即找根柱子撞死。

    “你为何……”宋小河刚睡醒还有些迷糊,这些话也只听了一半,看到沈策的狗腿子现在跪在她面前,不由问道:“为何叫我大人?沈策呢?沈策死了吗?”

    苏暮临摇头,说道:“他没死,您才是我要找的人。”

    “什么人?”宋小河顺口问道。

    “龙神大人。”苏暮临答。

    苏暮临虽然有的时候看起来疯疯癫癫的,脑子不大好使的样子,但是好在他口才还算不错,把后来发生的事概括地讲给了宋小河。

    宋小河是一直都知道她体内有着一个强大的灵魂,那个灵魂被师父称作“恶魂”。

    恶魂残缺且凶戾,会对视线之内所有造成威胁的东西进行无差别的攻击,但有一个非常绝对的前提。

    除非她受到了死亡威胁,善魂沉寂时,恶魂才会出现。

    十多年的岁月里,宋小河一直在山上逍遥自在,恶魂也就被封印在她的体内,老老实实地,从未出现过。

    这才是宋小河不怕死地往酆都鬼蜮闯的缘由,她知道自己不会死,这趟凶险的旅程纵使会让她害怕,但绝不会让她退缩。

    而救出小师弟,也是必然之事。

    宋小河勤勤恳恳修炼十六年,为的就是这一天。

    只是她从没想过,体内那个被称作“恶魂”的灵体,竟然是龙的形态。

    这下好了,沈策的狗腿子变成了她的,还一口一个龙神大人地叫着。

    这世间龙的种族繁多,有妖灵之分,所以宋小河根本无法判断她体内的龙魂究竟是什么种族。

    是不是苏暮临口中所说的“龙神”。

    而先前沈溪山特地交代过,苏暮临也就没有将她吸收了业火红莲一事说出来,只简单说了拔了红莲之后,大家离开鬼蜮之事。

    然后就是她昏睡了一个月余,其中苏暮临将他任劳任怨地背着宋小河,整日整夜地守在门前,不准任何人靠近一步的事用了大量的措辞来表达,充分地展示自己的忠心耿耿。

    宋小河听完后也大概了解了她晕倒后发生的事情,而后开口问道:“沈策呢?鸢姐呢?他们在哪?”

    她注意到苏暮临所描述的故事里没有这两人的出现。

    苏暮临一时有些为难,挠了两下头,扯谎,“那步天师我也不知去了何处,当时太过混乱,我只关心有没有人伤害大人,没注意别的。”

    “至于沈策嘛……”他下意识偏头,朝隔壁房看了看,说道:“好像离开了吧。”

    步时鸢向来神神秘秘,虽然看起来病弱,但宋小河知道她绝对没看上去的那么简单柔弱。

    下山进城的那一日,她像闲逛似的走到了宋小河面前,喊出了她的名字,那或许不是偶遇。

    宋小河不再过多担心她,只追问沈策去了何处。

    玉葫芦还在他的手中,这是宋小河必须要拿回的东西,否则回了仙盟师父估计都不让她进家门。

    苏暮临不是存心欺瞒,只是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沈溪山用那张漂亮的脸对他说不准泄露任何信息的画面,他斟酌几番,说道:“我不知道,我只关心大人。”

    宋小河有些苦恼,坐在床榻边上,两手撑着膝盖支着头。

    那张能够追踪沈策行动路线的那张地图也不知丢在了何处,再想寻他便是无比艰难。

    “或许……”苏暮临见她愁眉苦脸,试探地说道:“大人可以去问问他。”

    “谁?”宋小河坐直身体,双眼一亮。

    “沈溪山。”苏暮临道:“大人想要的东西,可能在他手中。”

    沈溪山住在客栈的这些日子,大多时间都在房中。

    少见一人,就会少很多不必要的废话,房中清静。但他特意将宋小河安排在隔壁,就是为了能够第一时间获得宋小河的讯息。

    他此前并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不知道宋小河体内的龙神之魂还会不会再次苏醒,又或是她就这么一直沉睡,若是她一直醒不过来,还得把她送回鬼蜮去探查原因。

    总之有太多未知,所以沈溪山按住了队伍的行程,一连在此停留多日。

    宋小河醒了之后,苏暮临就将消息传来。

    他在房中等着宋小河找上门来。

    从外门遇到她那日开始,宋小河就没有掩饰过她对自己的喜欢,下山之后也经常将“小师弟”挂在嘴边,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喜欢,她在乎。

    所以他认为,在宋小河得知自己被解救之后,定然会马上找过来。

    按照她的性格,她一定会兴奋地邀功,大肆赞扬自己一路的英勇无畏,再将她的担心与喜欢一一道来。

    她很吵闹,应该会说很多。

    沈溪山已经开始思考如何让她少说两句了。

    但是等了整整一日,宋小河却没有半点动静。

    当晚,沈溪山走出了房间,喊了几人一同聚于后院竹林的亭中。

    这几人都是沈溪山在仙盟经常来往之人,隶属于猎门,分别居天字级、甲级。

    听闻沈溪山“死而复生”,他们主动跟随了救援队伍来到此处,这些日子沈溪山闭门不出,与他们没说几句话。但如此冷漠不符合沈溪山不符合谦和的作风,这才将几人喊来一聚,顺道说一下明日启程之事。

    却不知如何走漏了消息,跟来竹林的远不止几人,还有不少其他师门的弟子。

    这些人最是让沈溪山厌烦,平日在仙盟时,他们就围前绕后,师兄师弟地叫他,而今在这里也不得安宁,男男女女堆聚在周围,吵得像一百只鸟同时开口啼叫。

    沈溪山坐在亭中,眸光落在桌上的茶盏上,耳朵充斥着嘈杂的声音,心快要被厌烦的情绪充满。

    偏偏旁人跟他搭话,说一些莫名其妙的恭维的话时,他还要微笑着应对。

    正当他烦不胜烦时,忽而从一堆吵闹中,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哇……这里好多人。”

    他倏尔掀起双眸,朝着石门旁看去,就见宋小河探出了半个脑袋,正朝这里张望。

    苏暮临蹲在下面,也跟着探出头。

    但他的眼神显然比宋小河的好得多,一下就跟沈溪山对上了视线,然后又赶紧缩回了头。

    沈溪山下意识开了灵识,于是一瞬间耳朵里听到的声音更多了,范围也更广,周围一群人说话的声音也更显得吵闹。

    同时,也听到了宋小河与苏暮临的对话。

    “这都是谁啊?”苏暮临问。

    “仙盟的人啊,你究竟是不是仙盟的弟子,这都看不出来?”宋小河说。

    “我充其量只是个外门弟子。”苏暮临道:“小河大人,你认识他们吗?”

    先前苏暮临对着沈溪山一口一个大人的时候,宋小河颇是看不惯,总叫他狗腿子。

    现在到了她头上,她却十分受用,并且让苏暮临叫她小河大人,每回苏暮临一叫,她就觉得自己颇有威风。

    “不认识。”宋小河说:“无妨,我只是去问个话而已。”

    苏暮临:“你为何不直接问沈溪山呢?”

    宋小河听到这个问题,就偏过头,抿了下樱唇,脚尖往墙上轻轻撞了几下。

    夜月的光辉洒落下来,斑驳的树影在地上晃动着,夏日的风温和地抚过宋小河的面容和长发,亮盈盈的眼眸被密长的睫毛遮敛了大半。

    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他能知道什么。”

    声音透过各种杂音清晰地传进沈溪山的耳朵里,他眉尾轻动。

    其后交谈声就没了,沈溪山再看过去,就见宋小河已经从石门处进来。

    约莫是因为这里全都是她不认识的人,她倒真有了几分拘谨,将双手背在身后,睁着大眼睛从左看到右,似乎在打量着找谁问话比较合适。

    沈溪山坐在亭中,周围站满了人,看着宋小河的视线一点一点地,顺着摸索过来。

    他不躲不避,于是正好与宋小河对上视线。

    其实这个距离,宋小河是看不太清楚沈溪山的脸的,但沈溪山被她的目光描摹了那么多年,早就已经将他从头到脚的每一个特征记下来,所以在还没看清楚沈溪山眼睛的时候,宋小河就已经认出了坐在亭中的人是他。

    是她不远万里,一意孤行前往凶险之地要救的人。

    宋小河呆了一瞬,下意识眨眨眼,努力想要看清楚。

    算上她沉睡的日子,宋小河已经有三个月未曾见到沈溪山了,乍然再看见他的身影轮廓,使宋小河的思念达到了顶峰。

    在仙盟时,她最喜欢的就是每月初一。

    因为初一是仙盟剑修统一上大课的日子,沈溪山所处的猎门则分在了晴天峰。

    而晴天峰就在沧海峰的前头,宋小河只要在一大早偷偷跑去前山,再爬个百层纵云梯,就可以上晴天峰。

    仙盟的猎门本就是最受弟子们欢迎的,更何况里面还有个沈溪山,于是初一的晴天峰总是有很多人围绕在周围,看猎门的剑修上课。

    宋小河就站在泱泱人群里,视线总落在沈溪山的身上。

    看得久了,还会被阳光落在雪白流萤袍上面时反射的光刺得眼睛发酸。

    只是大多时候运气都不太好,看不到沈溪山。

    但这场单方面的约会,宋小河从未失约。

    一连三月未见沈溪山,途中经历了他的死讯,被罚去外门,偷师父的宝贝下山,遇见新的朋友,在鬼蜮之中遭遇险境重重,再到昏迷一个月后醒来的现在,身体状态恢复如初,事情也结束。

    宋小河都感觉不止三个月,像是过了大半年一样。

    她往前走了几步,缩短与他的距离,于是这些能看清楚他的脸了,也将他的眼睛看了个清楚。

    小师弟的眼睛总是带着笑意的,如温和的春风,和煦柔软,看起来像是多情的人。

    过去的十年里,宋小河从未与他对上过视线,一次都没有。

    只是此刻,他正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穿过吵闹的人群,与她相望。

    飘在凉亭中的夜灯将沈溪山精致的五官勾勒,睫毛和鼻梁的阴影落在脸上,更显得他俊脸立体好看,尤其是眉间那一抹潋滟的红。

    宋小河的心立即敲起大鼓来,疯狂地跳动,顿时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几乎要陷在沈溪山那双漂亮的眼睛里。

    “你是何人?”身边传来问话。

    一下就将宋小河的思绪打断,她赶忙偏过头看去,见是个男子。

    宋小河的心还噗通噗通跳得厉害,也没忘记正事,问那男子:“我想问问,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叫沈策的人?”

    “沈策?”男子将名字重复了一遍,皱着眉头道:“从未听过此人。”

    “他应该是与我一同出鬼蜮的,你们来客栈时就没见他了吗?”宋小河追问。

    “你是从鬼蜮出来的?”那男子脸色顿时有了微妙的变化,继而道:“这一批去仙盟执行任务的人在里头犯了大错,除却沈猎师以外,现在全是在关押当中,你又是何人?”

    宋小河讶异地啊了一声,“关押起来了?”

    苏暮临讲得不全面,她并不知这些事。

    她被带到客栈之后,一直都在昏睡中,仙盟后来的一批人并不知道她的存在,在他们的认知里除了沈溪山外,其他仙盟子弟都犯了大错,应当关押起来,是以此人下意识就将宋小河看作漏网之鱼。

    沈溪山听到这,就忽而站起身。

    众人察觉了他的动向,立即转头看过来。

    与他关系较为亲近些的孟观行询问,“要回去休息?回仙盟的行程定了没?”

    沈溪山冲他笑笑,“孟师兄,这里人多不便谈话,此事稍后再议。”

    说完他下了台阶走出亭子,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向宋小河。

    “这么高,瘦瘦的,脸长得还算俊俏,就是表情很臭,有种一天到晚看谁都不爽的样子。”宋小河踮着脚,举高了手臂跟男子比画着,描述沈策的外貌形态,“往人群里一扫,你觉得谁特欠揍,谁就是他。”

    沈溪山走到身后了,听到这一句,嘴角立即就是一沉。

    那男子正听着宋小河的描绘一头雾水,余光瞥见沈溪山来了,便赶忙侧身道:“沈猎师。”

    宋小河下意识回头,就看见方才还坐得远远的人,此刻正站在她身后。

    距离近了,宋小河就将他的面容看得一清二楚,就连眼眸里倒映的微光细影也能看见,脑海中所有遥远的距离在此刻缩短为两步的距离。

    只要宋小河往前一步,就能触碰到他。

    她却站在原地,表情愣愣的,看不出是什么心情。

    “你在找人?”沈溪山开口。

    他的声音好听而清朗,轻声细语,音调往上扬,尽显温柔。

    “啊。”宋小河应了一声。

    回过神来后,她并没有回答问题,而是慢吞吞道:“我叫宋小河。”

    这是沈溪山头一次以自己的身份与宋小河说话,他的唇角往上一牵,有了笑的模样,“我知道。”

    宋小河大概能猜到,小师弟会从别人的口中得知她的名字,或许还会得知她从仙盟偷溜出来,跑进鬼蜮里就是为了救他。

    但她还是想亲口告诉沈溪山自己的名字。

    为这一天,她反反复复练习了很久,在梦里都不偷懒的。

    竹林当中有一条白石路,顺着路往后走,穿过拱形石门后,就会出现一汪池子,池水里养了许多鲤鱼。

    黛瓦白墙之上雕了大片彩色图案,只有几盏微灯照明。

    沈溪山在众目之下将宋小河喊走,带来了此地。

    宋小河站在池边,风掠过池水吹过来,轻轻吹动她的长发,露出青丝里藏着的四缕细辫。

    沈溪山站在她对面,有些走神地想,这地方安静多了,耳朵终于不用再受折磨。

    “我听说你受伤很严重……”宋小河仰头看着他,眼神不闪不躲,很无畏地与他对视着,“你现在好些了吗?”

    “好多了。”沈溪山温声答道:“是你救了我,多谢。”

    宋小河不好意思地敛了敛眸,声音有些低,“不用谢,这只是我想做的事情而已。”

    “沈策临走前,让我把这个还给你。”沈溪山将玉葫芦拿出来递给她。

    他没打算解释沈策的身份,毕竟谎已经撒下了,没必要去揭破,更何况他是沈策这件事越少人知道的越好。

    宋小河看见雷玉葫芦立马就高兴起来,双眸变得亮晶晶的,将葫芦接在手中反复查看,生怕哪点碰着磕着了。

    “他呢?”宋小河问:“他去了哪里?”

    “先走了。”沈溪山随口回道。

    宋小河听后,眉眼间像是染上了一层几不可察的落寞。

    她睡了太久,没能跟谢归、云馥道别,也错过了与沈策的道别。

    谢归和云馥回了寒天宗,而沈策却不知去了哪里,他究竟是不是内门的弟子,又为什么对鬼蜮里的事那么清楚,魔神袭击她的时候沈策就站在岸边,他受伤了没,去了哪里……

    这些宋小河一概不知。

    似乎,也没机会知道了。

    她闷闷不乐,“我还有很多话想要问他。”

    沈溪山不太明白她为何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在宋小河的脸上看到了不舍和难过,虽这些情绪并不强烈,但确实存在。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离开了,对她也会有这种影响?

    沈溪山好奇地问:“你不舍他?”

    “啊……没有。”宋小河敛了双眸往下看,视线落在池中,怔怔说道:“他骗了我。”

    沈溪山饶有兴趣道:“何事骗你?”

    “他跟我说他是仙盟的弟子,我觉得他应该不是吧。”宋小河说道。

    沈溪山白白期待了。

    宋小河能思考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呢?

    沈溪山很想告诉她,他也就这一点没骗她了。

    宋小河拿回了玉葫芦,心情大好,朝着沈溪山又直白地盯了几眼,说道:“多谢你将东西转交给我,好好养伤,我就先走啦!”

    沈溪山听到此话,有些讶异地扬了下眉毛。

    宋小河竟然会主动先提出离去。

    原来她竟是懂得交际分寸的吗?可是先前她总是缠着他左右小嘴叭叭个不停,精力旺盛地吵着闹着,动辄趴在他的耳边沈策沈策地叫,是半点看不出她还知道分寸的。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宋小河已经走出两三步远,他唤道:“小河姑娘,且慢。”

    这一声小河姑娘让宋小河一下子就站住了,再回头时,眼睛盛满了月华,漂亮得惊人。

    沈溪山看着,也扬起个浅淡的笑容,声音轻缓,“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宋小河向来是知足常乐的。

    两个月前,她的愿望还只是小师弟能站在她面前,叫出她的名字。

    而今日,她非但告诉了沈溪山自己的名字,还与他站在这么近的距离说话,已经能够让她开心许久的事情了。

    尤其那一声小河姑娘,更是让她满心喜欢。

    不会再贪心旁的。

    本以为他再说几句话,就各回各房。

    却不想沈溪山将她叫停后,竟开始讲起了他来到酆都鬼蜮时发生的事。

    那也是宋小河一直好奇,缠着沈策问,却没问出答案的事。

    第30章 小河回山(一)

    这个任务是青璃上仙亲自交给沈溪山的, 并嘱咐他绝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因为日晷神仪在六界之中的名声实在是响亮,神器中蕴含的力量更是无法想象,一旦传出消息必定会引起动乱, 来争夺此物。

    跟沈溪山一同前往酆都鬼蜮的还有两个天字级的猎师, 另有甲级猎师若干, 除了沈溪山之外, 其他人都不知道此行任务的真正目的。

    但这样的配置过于高了, 明眼人一下就看出问题, 所以即便是消息封锁得很好, 沈溪山一队人依然被盯上了。

    其中除了人界仙门之外,还有不少妖族的势力,一路上都对沈溪山的队伍虎视眈眈, 即便是他出手解决了几个, 仍是甩不掉他们。

    在前往酆都鬼蜮的路上还算宁静,真正的变故是从进入鬼蜮之后开始的。

    当初进鬼蜮时, 沈溪山将人分为四队,在鬼蜮之中汇合时人员就少了许多。几个时辰之后, 队内不少人开始妖化, 长出了怪物的模样, 不能言人语,也找不出妖化的原因。

    一开始妖化的人还能保持人的神智, 时间一长, 他们开始迷失自我, 从痴呆到凶戾,最后完全变成了妖, 开始袭击仙盟的人。

    沈溪山见状,便带人将妖化的人杀尽, 至此,仙盟的队伍人数只剩下一半。

    进了鬼蜮城之后,由于此地多年不见人气儿,魔神立马就寻着气味儿找来,当即就吞吃了所有人的魂魄。

    但沈溪山是例外。

    魔神无法在他活着的情况下直接抽取他的魂魄,看出他魂体泛着金光。

    据魔神自己所言,这种魂体带金的凡人,是命格里有仙缘,迟早登上仙途,所以魂魄吃起来既是大补,又绝顶美味。

    沈溪山便以自己的魂魄为赌,与魔神做了交易,让魔神将其他人的魂魄还回来,其后放他们进入红莲境。

    红莲境内无一生灵,凡是靠近者皆有进无出,魔神认为沈溪山进去之后便是必死无疑,于是答应了交易,只等着他死了之后再去捡魂魄吃。

    一行人还算顺利地踏进了红莲境。

    彼时还未被阵法封印的红莲境威力极其凶猛,但凡踏入境地的生灵便会在眨眼之间冻得皮开肉绽,全身血红,像是一朵朵红莲在身上绽放似的。

    沈溪山将青璃上仙所教的阵法布下,伙同其他人一同运起灵力催动阵法,将寒气一点点逼退。

    阵法启动之后,业火红莲的力量当真被限制。

    业火红莲被封印之后,沈溪山并未急着带人进去,而是领着人隐蔽身形,折返鬼蜮城。

    他知道那几方妖族势力正藏在暗处蠢蠢欲动,耐心地等待着时机。

    仙盟的人本就折损了一半,加之先前被吞魂魔神吞了魂魄,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而其他势力若是动手,定然会集中敌对仙盟,一场厮杀在所难免。

    沈溪山并不惧怕那些妖族,只是觉得应对一批又一批的袭击颇为麻烦,还得时时刻刻防备着。

    于是他想了个主意,带着人找到了一批不知从哪个小门派来的人。他们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莽撞地闯了进来,被吞魂魔神吃了魂魄,全部变作毫无神智的空壳。

    沈溪山让所有人将仙盟宗服拿出来,给那些空壳穿上,其后再分一滴精血给空壳染上气味儿,复刻容貌。

    一批假的仙盟队伍就诞生了。

    为了提高可信度,沈溪山还特地将自己的佩剑留给了空壳,让他们去迷惑其他跟踪者的眼睛。

    后来可想而知,这批假的人的确骗过了其他人的眼睛,并且尽数被杀,后来被梦魔拖进了山洞当做树根的养料。

    沈溪山一众人进入红莲境之后,必然遇上了在其中盘踞的鸟翅猴身妖怪,他们展开了一场搏斗,由于鸟翅妖怪实在是太多,杀尽太费力气,众人采用避退战术。

    闯过妖窝之后,他们进入红莲境的腹地。

    这地方寒冷无比,连那妖怪都徘徊却步,众人赶忙祭起灵力保暖。

    至此,才是他们真正踏上了死亡之途。

    等到他们发现红莲境会吸取他们的灵力时已经晚了,好不容易顶着风霜和冻僵的尸体来到了河岸,众人才发现无法渡河,必须要滚热的鲜血浇灌石盘阵法开启红莲阶梯才能安然过去。

    然而这些人的加起来的血液都不够,再耽搁下去只怕所有人都要被冻死,可已经走到了此地,谁又甘心再原路折返,更何况外面还有个吞魂魔神等着。

    事情在这里陷入了僵局。

    沈溪山也是在这时发现了他们陷进了一个阵法之中。

    还没等他找到破阵之地,一场滔天的火焰平地而起,灼热的温度在顷刻间达到顶峰,一眨眼就能将活生生的人烧成灰烬。

    沈溪山在烈火中感觉到自己的灵力被逐一封锁,最后在炽热的火海之中晕倒,再次醒来,便是在鬼蜮外了。

    现在想来,他大概是被苏暮临背出鬼蜮的。

    苏暮临本身就不像是人族,他虽然气息隐藏得很好,但太清楚鬼蜮之中的事,身上也有妖银,应当是跟着他身后一路去了仙盟,学着他装成了外门弟子。

    重新进入鬼蜮,单凭他被封印了灵力的凡躯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所以沈溪山又重新回到仙盟。

    只不过转述给宋小河时,他用了非常简短的描述,且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事情,也没说大火之后的事。

    可仅仅是这简简单单的三言两语,没有任何夸张的修饰词和抑扬顿挫,宋小河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他们都说你死了。”宋小河很是不忿地告状,“内门的所有人,还给你挂白幡,办丧事,只有我相信你还活着。”

    沈溪山想起她跟人争论时那倔强的脸,温声道:“多谢。”

    “不必谢,你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回去可要好好休息。”宋小河道:“每回我练功累着了,我师父都会给我煮鸡汤喝。”

    沈溪山低眸看着她,低低应了一声,作为回应。

    他从小到大,面对过很多人的示爱,看过太多满脸情态的少女。

    但宋小河站在他面前,这脸上,眼睛里,却是坦坦荡荡的,一点看不出有什么少女情愫。

    “那我就先走啦。”宋小河第二次主动提出了离开,冲他挥了下手,然后一转身,就走了。

    “宋小河。”沈溪山叫住了她。

    宋小河已经走出十余步,听了声又停下脚步回头望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隐在夜中,看得不分明。

    “我会告诉所有人是你救了我。”沈溪山道。

    这是她应得的。

    “不必。”宋小河却说:“我救你不是为了让别人知道我救你,而是我想救你。”

    “这是你我之约。”她说。

    而后宋小河晃着脑袋,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沈溪山原本以为她会像之前一样,十分坦率地向他表达喜欢,诉说爱慕,然后再向他索取些什么作为回报。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宋小河只拿走了她的玉葫芦。

    她甚至主动离去。

    沈溪山又搞不懂宋小河了。

    她辛辛苦苦走了这一遭,什么都不图吗?

    宋小河拿回了玉葫芦,回到房中捧着脸傻笑了一晚上。

    心心念念的小师弟,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一百倍。

    他语气轻缓柔和,眼中总带着几分浅浅的笑意,不显得过分亲近,却也不是拒人千里的冷漠。

    尤其是宋小河跟他对视的时候,总感觉自己的心脏马上就要敲破胸膛跳出来。

    从来都是宋小河站在远处观望他,今夜两人面对而站,宋小河将他的轮廓看得更加清楚,于是心里的喜欢就更盛,光是说几句话,甜蜜就弥漫在整个心尖尖上。

    宋小河笑着笑着,又叹了口气。

    偏生是这样的人修了无情剑道,于是不管站得有多近,都不会有任何一人能够近身。

    宋小河从来不是贪心的人,她清楚沈溪山不会动心,情爱于他来说是绝对无用的东西。

    “小河大人,你怎么了?”苏暮临蹲在旁边仰头看她,见她又是傻笑又是叹气,不由担忧起来。

    宋小河看他一眼,问道:“你有喜欢的人吗?”

    苏暮临飞快地回答:“我特别喜欢小河大人。”

    宋小河夸赞道:“嗯,你是个非常忠心的狗腿子,但是我说的喜欢不是这种,而是你心里会记挂着的那个人,不是因为她的身份,而是你就喜欢她那个人。”

    苏暮临认真想了一会儿,说道:“我非常喜欢我阿姐。”

    宋小河一听,就知道苏暮临根本理解不了她所说的喜欢,于是道:“洗洗睡吧。”

    当晚宋小河睡得很沉,甚至都没有做梦。

    只是睡得迷迷糊糊时,突然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且抓着她的肩膀摇晃。

    宋小河被叫醒,迷迷糊糊一睁眼,才发现自己竟然在睡觉的时候走出了房门。

    苏暮临这些日子习惯了睡在宋小河的门口,所以第一个发现了宋小河梦中出游一事,抓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晃醒。

    “小河大人,你要去哪?”苏暮临满头雾水,“为何闭着眼睛走路?”

    宋小河比他更奇怪,睡得好好的,结果一睁眼发现自己赤着脚站在门外。

    她挠了挠头,考虑到自己情况特殊,觉得可能是身体里的龙神之魂作祟,便没有深究,摆了摆手又回去睡了。

    这一觉就睡到了天亮。

    宋小河起来之后才反应过来昨夜的事,禁止了苏暮临再蹲在她房门口睡觉。

    苏暮临虽然面上不大情愿,但是绝对遵守小河大人的命令,不敢有异议。

    朝阳初升,仙盟一行人终于踏上返程。

    沈溪山觉得灵船速度慢,于是自己御剑先行一步,只有与他交好的孟观行与他同行,其他人一律乘灵船而归。

    启程这日,万里晴空,立夏时节已过,空中的风又了燥热的感觉,人间进入夏季。

    宋小河坐在甲板上,苏暮临半蹲在她身边,二人享受着温和的夏风。

    来时匆匆忙忙,生死未卜,前路凶险。

    回去时就悠闲许多了,且吃喝管够,宋小河的日子舒坦极了。

    有时灵船还会停靠补给,余留半天的时间,宋小河就拉着苏暮临进城去闲逛。

    只不过宋小河贫穷,而苏暮临全是拿不出手的妖银,二人便是只逛不买,遭了不少白眼。

    回程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待到了仙盟,宋小河踏上回沧海峰的山路时,看着周围熟悉的风景,才有了一种旅程结束的感觉。

    如今才想起来她是偷了师父的宝贝偷跑下山的,死到临头了,才啃起手指头,知道害怕了。

    苏暮临道:“小河大人且放心,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若是敢动大人一根汗毛,我必定与之拼命!”

    宋小河跳起来给他一拳,“那是我师父!不准你对他不敬!”

    苏暮临捂住脑袋。

    二人一前一后,踏着纵云石阶回到沧海峰的后山。

    宋小河与师父所居住的地方十分简陋,统共就几间房屋。

    其中宋小河的寝房在东侧,隔壁就是浴房。梁檀的寝房在西侧,还有书房,和膳房。

    当中是一个大院子,有一棵四季常开的樱花树,其他则是师徒俩自己倒腾的菜苗花苗之类。

    院子是一圈竹篱笆围着,一眼就能看见院中有没有人,房门是不是在敞着。

    宋小河踮着脚伸长脖子往里看,就见房门紧闭着,篱笆门也拴住了,师父似乎不在家。

    她大松一口气,欢喜地笑起来,带着苏暮临回去。

    这里没有多余的房间给苏暮临住,宋小河想起来师父之前为了养鸡,亲自砌了一个二层高的石砖鸡窝,只不过后来那些鸡不愿意睡他砌的窝,于是一直闲置着。

    宋小河就将那地方指给苏暮临,说道:“你晚上就睡那吧。”

    苏暮临见状,也十分欢喜,朝宋小河连连道谢。

    宋小河去了书房,将之前从师父这里偷走的东西又放回去,随后回到自己的房中。

    走了三个月,房间依旧是干净整洁的。

    宋小河没那么多华贵的衣裳,好看的首饰,整个房间因为东西少而显得格外宽敞,东西两面墙上都开了窗子,是以不管是早上还是傍晚,只要开着窗她的房中就有阳光。

    山上的风清凉,穿堂而过,挂在窗框上的玉铃铛就发出清脆的声响,就像是宋小河从未离开一样。

    她沐浴净身,换了件常服,在房中等了好久也不见师父回来,就爬上床去睡觉。

    日落了,月亮升起,苏暮临摸索了屋中的灯,一一给点亮。

    梁檀回来的时候,远远就看见家中灯在亮着,立即加快了脚步往回赶。

    气冲冲推开院门走进去,就看见一个模样白俊的少年站在檐下,怀里正抱着一盏八面琉璃灯。

    灯光明亮皎洁,将整个院子都照亮了。

    少年站在檐下愣愣地看着他。

    梁檀也愣了一下,怒容一收,疑惑地看着他,“你是何人?为何在我院中?”

    “是小河大人带我来的。”苏暮临说道。

    “小河大人?”梁檀的声音一下子提高,“宋小河呢,人在何处?”

    话音一落,东边传来扑通一声响,梁檀听到后立即迈开步子跑过去。

    宋小河原本睡得迷糊,一听见师父的声音就立即爬起来,翻窗子准备逃跑。

    梁檀抓她已然十分熟练,直奔窗子而去,将正在翻窗子的宋小河逮了个正着。

    “师父——”宋小河拖长了声音唤他。

    “你还知道你有个师父?!”梁檀大怒,拿着竹条就要去追打她。

    宋小河吱吱哇哇地逃跑,梁檀在后面追,师徒二人绕着大院子跑。

    苏暮临站在当中,不怕死地劝道:“师父,你就放了小河大人吧,她这一路甚是艰辛,险象环生,几次都差点丧命!”

    梁檀就连他一起骂,“哪来的狗腿子!再啰唆我连你一起揍!”

    苏暮临不怕挨揍,大步上前,追在梁檀身后喊,“你揍我吧!别打小河大人!”

    宋小河在前面跑,蹦起来夸他,“苏暮临!我的好兄弟!”

    给梁檀气得七窍生烟,指着她道:“逆徒,给我站住!”

    三人在院中绕大圈,你追我赶,吵吵闹闹,喧哗到了半夜。

    最后还是老胳膊老腿的梁檀累得先停下,追得满头大汗,一边扶着篱笆一边骂宋小河。

    那竹棍举了又举,最终还是没能落到宋小河的身上。

    宋小河倒是一点也不感觉累,还在一旁劝道:“师父,您年纪大了,千万别伤到筋骨。这段时间我下山去,心里可惦念您了!有时候想您想得觉都睡不好,半夜闭着眼睛都往外跑呢!”

    最后半句倒也不算是瞎话。

    苏暮临赶忙在一旁附和,说小河大人如何想念师父,如何向别人夸赞师父多么多么厉害云云。

    二人站在左右,你一言我一语地哄着梁檀,两耳齐入,梁檀的气也消了不少。

    “你还知道念着你师父?我道你觉着我老了不中用了,偷了我的东西另寻师门了呢。”梁檀用鼻子哼了一声。

    宋小河还能拿捏不准师父的脾气?听这语气立马就知道师父消气了,赶忙搬了椅子上去献殷勤,“师父你坐。”

    “都是我这当徒弟的不孝顺,才会让师父伤了心,你那么好,除非我眼睛瞎了才会另寻师门!”宋小河道:“我此番下山是为了历练,将来变得厉害了,也能给师父长长脸!”

    “你当我不知?”梁檀冷笑一声,“你就是奔着沈溪山那小子去的!”

    宋小河嘿嘿一笑,并不反驳,“救小师弟也不耽误历练嘛。”

    “你拿走的那些东西呢?”梁檀问。

    “都放回原地了。”

    “那玉葫芦……”

    “葫芦完好无损!”宋小河知道玉葫芦是师父的心头宝,立马跑去书房拿出来,递给梁檀。

    梁檀接过去,苏暮临就捧着琉璃灯在旁照明。

    他拿着玉葫芦,低着头一寸一寸地从左看到右,见上面的的确确没有任何划痕破损之后,才松了一大口气。

    宋小河主动坦白道:“师父,里面的雷我用了一次。”

    梁檀的手摩挲着玉葫芦上的雕文,眸光深邃,慢慢说道:“你出门在外,遇到危险懂得催动法器防身,也不算傻。”

    “只是这里头的神雷,用一点少一点,用完了,可就再也没有了。”

    话中是无限的惋惜。

    “无妨,日后我学会了九天神雷的召唤术,再给填进去就是!”宋小河拍拍胸脯,自信许诺。

    “就你这么个笨蛋脑子,等我躺进棺材板里,也不知道你有没有能耐学会用符箓!”梁檀往她头上敲了一下。

    他收起玉葫芦,站起身往膳房走,说道:“你平安回来,过错便不究了,日后不得再偷偷下山,知道没?”

    宋小河连忙道:“知道!”

    “先吃饭吧。”梁檀说。

    宋小河欢欢喜喜地跟上去。

    吃饭的时候,梁檀询问了苏暮临的来历,听说是外门弟子之后,便让宋小河明日将苏暮临再送去外门。

    内外门的阶级森严,未经过考核和测验是不允许进入内门的,梁檀也没有资格擅留。

    在听说宋小河给苏暮临指了个鸡窝当他睡觉的地方时,梁檀还给了宋小河一筷子。

    当晚,苏暮临在梁檀的房中打地铺睡了一觉。

    次日一早,宋小河就带着苏暮临去外门。

    一路上他都闷闷不乐,还有好几次都抹着眼泪哭,宋小河就告诉他外门每隔四个月都有一次考核,只要通过考核就能进入内门。

    让他努力修炼,争取通过内门考核。

    苏暮临说:“小河大人,你当初那么弱,要是参加内门考核指定是去不了内门,为何还成了内门弟子?”

    这话戳了宋小河痛处,于是攥着拳头打了他一顿。

    二人边走边闹,来到外门之处,宋小河想着许久不见孙玉珍,便跑去了诸事阁找她。

    孙玉珍老远就听见宋小河一边喊着珍娘一边往这里边跑,搁下手里的笔往前迎了两步,待她走近了,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无法无天的丫头,竟然还敢瞒着你师父下山去。”

    “珍娘怎么知道?”宋小河惊奇地问。

    “昨日你师父听说仙盟的人回来,特地在此候着接你呢,还听说了有一部分人犯错被关押,他特地追去关押牢山询问其中有没有你,奔波到日暮没寻到你才回去。”孙玉珍道:“你师父年纪大了,你也不知让他省点心。”

    宋小河心道难怪师父昨日不在家,原来是跑来外山找她了。

    她摸了摸被孙玉珍指尖点的地方,笑道:“我已经好好跟师父认错了,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

    孙玉珍疼爱她,并无苛责,说了两句就带她去吃东西。

    宋小河怕胆小的苏暮临在外山受欺负,便跟孙玉珍说了一声,要她稍微关照一下。

    而后又赖在这里蹭吃蹭喝,到了太阳落山才回去。

    宋小河边走边玩,等回到沧海峰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她捧着夜光珠走回家。

    走到近处,就看见院中灯火通明,站了不少人。

    师徒俩的小破房子里从来没有这般热闹的时候,想来是有客前来。

    热情好客的宋小河立即小跑回去,推开篱笆门,嗓门响亮地唤道:“师父!是谁来咱们家做客了?”

    她声音清脆,这么一喊,所有人便同时朝她看来。

    宋小河站在篱笆边上打眼一看,最先看到的是坐在其中的沈溪山。

    他穿着一身赤黑交织的常服,长发散在肩头,织金的耳饰若隐若现,一抬脸,那双含着笑意的眸子朝她看来。

    翩翩如仙。

    宋小河顿时沉迷他的美色,没注意旁边的人。

    梁檀冲她使劲咳嗽两声,打断她痴迷的神态,说道:“小河,过来拜见盟主。”

    宋小河回神,转眼一看,就见沈溪山的旁边坐着一位身着青衣的年轻女子,其容貌倒不是多么出众,只是神情从容,气度雍雅,正微笑看着宋小河。

    这是实打实的神仙,青璃上仙。

    也是仙盟三门之首的盟主。

    宋小河欣喜地走上前,躬身行礼,“弟子宋小河,拜见青璃上仙。”

    灯盏的光落在宋小河的脸上,将她的眉眼描绘得清楚,青璃细细地看着。

    她有一张十足漂亮的脸蛋,彰显着十七岁少女的蓬勃旺盛,身量也算不上高挑,衣着朴素,颜色倒是纯粹鲜艳。

    尤其她有一双极为出挑的眼眸,像是泼墨而成的画,每一处落笔都反复斟酌,以至于她的眼睛充满着灵气。连带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从头到脚,所有地方都充满着特别。

    “不必多礼,此番前来,是有事要寻你。”青璃转头看向旁边人:“溪山。”

    沈溪山站起身,一抬手,拿着一个雪白的卷轴,递给她,“这是仙盟令。你此番前往酆都鬼蜮救了我,经过仙盟高层议会商定,记你大功一等,破格录入仙盟,你拿着此卷去前山报到,可自选派别加入。”

    宋小河一听,杏眼立即睁得圆圆的,“当真?”

    沈溪山唇角一弯,“自然。”

    “哇——”宋小河将卷轴接过来,高兴地扑进梁檀怀中,举着手道:“师父你看!你快看,你看见了没!我终于能进仙盟了!”

    “我还没老到眼睛不中用。”梁檀知道宋小河生平唯二痴心的妄想,一是进入猎门,二是与沈溪山相识相知。

    她肖想多年,如今成真,自然是高兴的,于是也揉了揉她的脑袋,低声道:“盟主面前不得失礼,先去谢过。”

    宋小河又转身对青璃,笑嘻嘻道:“多谢盟主大人!”

    再将目光转向沈溪山,声音稍稍收了些许,说道:“也多谢沈猎师。”

    沈溪山面上仍是轻笑。

    心里却道宋小河也不过是有贼心没贼胆罢了。

    背地里一口一个小师弟的叫他,从不避讳旁人,现在到了他面前,反而恭恭敬敬地叫一声沈猎师。

    看起来倒是个胆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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