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小河回山(二)

    梁檀战战兢兢送走了青璃和沈溪山师徒俩后, 拿着宋小河的卷轴看了又看,满脸的欣慰。

    仙盟的三门考核半年才一次,宋小河从十二岁就开始考, 考了五年, 仍是没摸到猎门的门槛。

    如今出去跑了一趟, 回来倒是得到了个破格录入。

    梁檀叹了一声, “也不知是福是祸。”

    毕竟宋小河身上有个来历不明的封印, 导致她灵力极其低微, 不管如何修炼, 身体所容纳的灵气就只有零星。

    而按照她的性格,必定会一头扎进猎门之中。

    “猎门危险,不适合你, 不若你还是进审门吧。”梁檀没抱什么希望地劝她。

    “我不。”宋小河立即拒绝, 说道:“我要进猎门。”

    梁檀道:“以你的灵力,最多在猎门混个丁级, 丁级的猎师是什么作用你晓得吗?就是在出任务的时候第一个前去探路,然后遇到危险时第一个死的人。”

    宋小河噘着嘴, 不高兴:“师父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是我看不起你吗?”梁檀道:“你考猎门考了五年。”

    “那我现在不是进了吗?”宋小河挺直了小腰板, 并且豪言壮志道:“总有一天, 我会追赶上小师弟,与他同为天字级猎师!”

    “你与他如何相比?”梁檀语重心长道:“人间百年的精气凝结, 才会孕育出一个天纵奇才, 那是被天道选中的人, 我们这些寻常人即便是百倍千倍的努力,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生命漫长, 我总有办法。”宋小河道。

    “人生苦短,那些你以为漫长的岁月, 实际不过是眨眼便过。”梁檀的声音沉下去,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子,神色平添几分落寞,“你还太小,不懂得凡人有太多无可奈何,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

    但是这话一说,师徒俩同时冒出一个念头。

    宋小河究竟是不是凡人还难说呢。

    她身上有着强悍的封印,封印下到底是妖魂还是仙魂,谁也不得而知。

    两人相对而坐,安静了片刻,梁檀坚持了一下,“进审门吗?”

    “我要进猎门。”

    梁檀不再劝,将卷轴递给她。

    猎门辛苦且危险,宋小河自幼就吃不了苦,她觉得累了定然自己就回来了。

    梁檀不再坚持,只是提起了另一件事,“先前叮嘱你的,可都还记着?待进了仙盟见到沈溪山,知道该如何做吗?”

    宋小河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个削好皮的甜瓜,正抱着啃,嘴里塞得慢慢地,点头,“记得!”

    梁檀道:“你最好是记得,男子都不喜欢太过热情主动的姑娘,尤其是修无情道的剑修,你越是表现得热情,他就越是会厌烦你,切记在任何场合遇见他都要守礼节,懂进退,否则他厌烦了你,再想见他可就难了。”

    梁檀如此教她,也实在是出于无奈。

    宋小河的性子打小就活泼,跟谁都亲亲热热的,不怕生人。她六岁那年,某日从晴天峰看了猎门剑修的大课后回来,突然说喜欢沈溪山。

    一开始梁檀只以为是小孩子一时兴起,看见了个模样好看,练剑又厉害的少年,难免生出仰慕,这种情感坚持不了多久。

    谁知一连十年,宋小河从未改变过心意,越长大,就越是惦记他。

    为了不让宋小河在旁人面前闹出笑话,也不想她在□□上受伤,梁檀老早就教她若有朝一日当真去了沈溪山面前,要收敛分寸。

    免得她一腔热情往上撞,被那无情道的小子伤了心。

    好在宋小河这个逆徒,虽有反骨,但是不多,大多时候还是很听他的教诲。

    梁檀拍了两下宋小河的脑袋,一晃眼,仿佛又看到六岁的宋小河提着脏兮兮的衣裙从门槛处跑进来,一边哭一边喊师父的模样。

    岁月留不住,孩子长大了,要面对不同的人生,去自行体味其中的酸甜苦辣。

    梁檀纵使不放心,也只能跟在身后,叮嘱一声,“万事当心。”

    “师父,这甜瓜我还能再吃两个吗?”宋小河问。

    “吃吧吃吧。”梁檀拿出锦帕,往她嘴边擦了擦,说道:“就是带回来给你吃的。”

    隔日,仙盟盟主带着其亲传弟子亲自去沧海峰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仙盟。

    沧海峰本就位于仙盟群山的最后,地处偏僻,加上梁檀与宋小河师徒俩在仙盟毫无建树,几乎无人知道沧海峰住着什么人。

    很快的,就有人陆续跑去沧海峰,想要见识见识那个招来青璃上仙的人是什么样。

    但陆续来了几批人,却都没瞧见宋小河。

    她在家中闲不住,天一亮就跑外面撒欢,梁檀更是很少留在家中。

    宋小河拿了卷轴,跑去天衍峰的仙盟总部报到。

    天衍峰辽阔无比,正中央地带坐落着巨大的宫殿,百层长阶闪着细密的金光,高大的白玉柱子屹立在宫殿下方,足足有百丈的辽阔。

    阶梯上下的人皆穿着仙盟各色的宗服。

    三门之中每个等级都有不同的宗服和腰牌用于区分辨认,宋小河考猎门五年,早就将这些常识给摸透了。

    她踏上长阶,一步步走上去,站在富丽堂皇的白玉宫殿前,仰头才能看到挂在正中央的牌匾,上书金光闪闪的“仙盟”二字。

    宋小河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去,殿中弥漫着一股清淡好闻的香气,玲珑灯挂在柱子上,地面铺了无瑕白玉。

    走进去的一瞬间,恍若进了仙宫。

    殿内十分热闹,众人来来往往,只有宋小河一人未穿宗服,路过之人朝她投来探究的目光。

    “这不是宋小河吗?”旁处传来一道声音,朝宋小河这边靠近,“你这是迷路了?”

    冤家路窄。

    宋小河回头一看,发现是之前没通过月考核被罚去外门的时候,与她结下梁子的人。

    此人名唤窦骏,在外门的时候就喜欢拉帮结派,欺负弱小。宋小河当初以内门弟子去外山,遭了不少笑话。

    原本窦骏头上还有个大哥的,那人出生在富贵人家,平日里很是嚣张,宋小河一去就被他们盯上,上门来找碴。

    窦骏的那个大哥便是要与宋小河比剑,削了她头发的人,后来自然是被梁檀给驱逐出仙门,因此窦骏便怀恨在心,年前突然通过了内门考核,之后宋小河就没再见过他。

    却是没想到他竟然也考进仙盟了。

    宋小河一看他的衣裳就能认出,那是猎门丁级的宗服。

    她撇撇嘴,并不想搭理此人,转头要走。窦骏却几个大步拦在她面前,以为她是羞愧得落荒而逃,不由得意极了,“你往哪走?我看你是找不到出去的路,这地方我常来,我可以当一回好心人,送你出去。”

    宋小河指了指身后的大门,“我知道怎么出去,又不跟你一样是瞎子。”

    窦骏一听,顿时恼怒起来,“我好心帮你,你少出言不逊。”

    宋小河冷眼相待:“不需要,不想挨揍你就滚远点!”

    他当即像是听到了大笑话,不可置信地笑起来,“你揍我?真是可笑,你怕是现在还在苦恼如何通过月考核吧?”

    “先前你去外山,我看着你还有几分姿色,便想着关照你一下,谁知你如此不知道好歹。”窦骏冷哼一声,用轻蔑的视线将宋小河从头扫到脚,说道:“来了此处我才发现,你那点姿色根本不够看,仙盟里出身望族的贵女遍地皆是,不论是容貌还是气度都比你好得太多,先前是我看走了眼。”

    宋小河听闻大怒,“别人长得再美,跟你又有几文钱的关系?你自己长得像泥潭里的癞蛤蟆,还总是肖想这个肖想那个,穷得连块镜子都买不起了?”

    窦骏的脸不算俊俏,就是身量高,还勉强过得去,一听到宋小河贬低他容貌,气道:“你这种人,能找个赶得上我一半能耐的夫婿就算是天大的幸事了。”

    宋小河气得七窍生烟,心想着如今在仙盟大殿里,不能与他大打出手,便攥紧了拳头想着必定要找个时间好好教训他。

    就算是她打不过此人,也有的是别的办法。

    “小人。”宋小河骂他一句,而后从他身边走过,故意狠狠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可这一撞,虽是挑衅了此等小人,也把自己的肩膀给撞疼了。

    宋小河揉着肩膀骂骂咧咧去了报到处,录入名册的是个年轻的女子。

    她长着一张圆脸,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很热情的样子,似乎早就在此等待宋小河了。

    接过卷轴后,她问道:“你想加入哪一门?”

    仙盟之中统共分为三大门,其中以猎门为首,专门负责处理人界各地的凶险之事,抓捕触犯戒律的妖邪,执行仙盟所有的高难度任务。

    而审门负责的是给抓来的妖邪定罪,审判仙盟内外的大小事,也负责后勤和外交。

    督门则是在其中制衡两门的平衡,一直致力于缓解两门之间的矛盾,督察仙盟上下所有人严守法纪。

    宋小河都没思考,回答道:“猎门。”

    那女子取了一个印章,再问一遍,“可确定了?”

    她点头,“嗯。”

    “咚”一声轻响,是印章敲在桌子上的声音,那张卷轴上便盖了红章。

    女子给宋小河拿了块石牌,圆形的,比掌心还小点,正面上刻着仙盟的宗徽,背面上是墨色的“仙盟”二字。

    其后给她拿了一套猎门的宗服,告诉她所分得的住处在哪里。

    宋小河并没有前去住处,她从沧海峰到天衍峰也用不了多长时间,若是平日修炼上修行大课,她可以早点从家里出发。

    拿了宗服之后,宋小河算是彻底在猎门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她特地换上衣裳去了外山。

    为的就是给苏暮临显摆。

    不过苏暮临并不明白加入猎门意味着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夸赞她,恨不得吹捧上天。

    宋小河岂能不受用?被他夸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在外门好一顿炫耀,引来了无数外门弟子艳羡的目光,昔日嘲笑她的人鼻子都气歪了。

    她玩到日暮才回家去。

    夜间沈溪山坐在长廊下,琉璃灯盏悬在头上照明,他手里拿着一张纸。

    这是他让人去调查的关于宋小河的身世。

    只是调查来的结果太过简单,一张纸上只占了一半。

    宋小河是被人丢在仙盟的,守大门的人捡了她,自知养不活,便想送给外门掌事孙玉珍。

    孙玉珍与梁檀有些交情,听说有个小孩被遗弃还找不到人养,便主动接手,送到梁檀手里的时候还不足一岁。

    她六岁的时候,梁檀突然向仙盟申请,要将宋小河送去玄音门,其原因不详,本来此事已经敲定,却又不知为何,在送去玄音门的前一天,宋小河突然自己不愿意走了,此后便留了下来,一直被养在沧海峰。

    其余的内容,便是她考了五年的猎门没能考进,每年都会有一两次月考核不及格。

    再多的就没有了。

    寥寥几行字,简单概括了宋小河的十七年。

    沈溪山看完之后,猜测梁檀应该是在宋小河六岁的时候发现了她身体里有龙神之魂,所以才想着送去玄音门。

    毕竟玄音门是神界扶持的仙门,也是人界之中,唯一一个收妖族为弟子的仙门。

    安排宋小河去玄音门是最好的,这十多年的功夫,说不定玄音门的人早就解开了她身上的封印,修得一身了不起的本领。

    沈溪山看完后将纸一扬,一抹火焰凭空而现,将纸烧成灰烬。

    他先前跟青璃说了宋小河体内有封印时,只说了封印下是个龙族,并没有将龙神一事提出,也没说她吸收了业火红莲。

    当今六界,龙族种类虽然杂多,但却是天生的灵族,青璃自然会对宋小河多加关照。

    而龙神和业火红莲的事非同小何,沈溪山自有决断,不打算将此事告知任何人,且先是能瞒则瞒,再看事情如何发展。

    一旦这些事情暴露,宋小河所面对的危险就远远要现在要多得多。

    况且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先前在鬼蜮里的那个阵法,那场大火,他必须要查出是谁在暗中行事,源头在何处。

    现在的宋小河有了汇聚灵力的能力,若真的让她摸索了如何运用业火红莲,那她迟早会在猎门阶阶高升,与他再见。

    沈溪山思考这些的时候,宋小河正泡在万书阁里,搜罗关于符箓的书本。

    她先前发现了苏暮临很有用符箓的天赋,于是觉得他应该从符箓入手,只要学成,考入内门根本不成问题。

    还余下四个月的时间,足够苏暮临将符箓炼个基础了。

    但是宋小河发现他很缺乏修仙常识,别说是学会用符,他连画符都不会,仿佛只给他一张符一个法诀,他就能用出其中威力。

    可这种是无法通过内门考核的,于是宋小河凭着自己的腰牌跑去了万书阁,找了很多符箓书籍,一箩筐地搬给苏暮临。

    苏暮临倒是老实,宋小河给他拿什么,他就看什么,夜以继日,废寝忘食。

    四个月的时间里,宋小河几乎天天都在外山,帮助苏暮临修炼符箓,学习写符画符,辨识各种阶级各种用处的符箓,还要了解符箓的来历,忌讳等。

    有一件让宋小河很是高兴的事,那就是她现在修炼没有那么吃力了。

    她觉得是去酆都鬼蜮死了一回之后,身上的封印有了松动,现在修炼变得极为轻松,身体越发轻盈。

    在与苏暮临一同学习符箓的过程中,她自己掌握符的本领也进步得飞快,以前压根碰不得火符水符,慢慢的也能随手画成。

    最明显的变化就是,从前的她根本留不住身体里的灵力,不管如何修炼都只有那么零星一点,而现在却是无时无刻不在吸收天地的灵气,堆聚在身体里,收为己用。

    宋小河也跟孙玉珍打听过沈策的事,翻了外门弟子的记录名册,往前找了十年,册子上有不少叫沈策的人,根据记录,有的下山去了,有的在外出任务中殒命,但算来算去,年龄都对不上她认识的那个沈策。

    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希望他还能活着。

    猎门之中,丁字级的剑修猎师每个月有四次大课,宋小河虽然是法修,但赶上大课的日子也不缺席,抱着自己的木剑跑去。

    她性子活络,很快就与其他剑修打成一片,认识了几个新朋友。

    仙盟广纳人才,是以宋小河认识的这些人,有直接从仙盟内门考进来的,也有来自其他各个门派。

    由于丁字级属于猎门的底层,宋小河新交的几个小伙伴都受过欺负和白眼,他们会在练剑大课结束后围坐在草地上,一起愤恨地骂着欺负他们的人。

    宋小河在这时候就盘腿坐在旁边,听得火冒三丈,时不时附和两句“岂有此理!”“仙盟还有这样的人?!”

    再咬一口别人分给她的鸡腿。

    就算在前山吃的零嘴再多,夜间回到沧海峰,她还是能把梁檀做的饭吃得干干净净。

    宋小河就是有这个本事,她觉得这是她天赋异禀之处。

    她整日沧海峰,天衍峰,外山三个地方来回转,偶尔去一趟万书阁,从早到晚地忙碌起来,日子倒是过得非常快。

    当然,这期间她也没将惦记沈溪山的事给落下。

    只是她身为猎门的丁字级猎师,所活动的范围实在有限,还要遵守许多戒律,所以跟以前一样,她能见到沈溪山的机会,只有每月初一的剑修大课。

    但沈溪山一直没来。

    分明在同一个仙盟,也同为猎门的成员,宋小河却连沈溪山的面都见不到。

    天字级与丁级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

    不过这日子对宋小河来说,也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修炼比先前更辛苦了。

    一晃眼,从夏季走到深秋,四个月一次的内门考核来临。

    苏暮临也算是没辜负宋小河内山外山地跑,争气地通过了内门考核,因成绩优异,直接被猎门录入。

    如此一来,宋小河就不用总往外山跑了。

    宋小河将苏暮临介绍给她在剑修大课上认识的朋友时,引来一片赞叹。

    因为他本身就模样俊俏,且用符的能力突飞猛进,又在内门考核拔得头筹,小小出名了一把。

    他的加入,给丁级剑修小队添了一员猛将。

    只是苏暮临眼里没有别人,十分忠心他的小河大人,别人来与他攀谈,他一概不搭理。

    除了去上符箓大课,其他时间,他都跟在宋小河身后,当一个尽职尽责的狗腿子。

    短短一个月,丁级剑修几乎都知道这么一对组合。

    明明是法修,却每一节剑修大课都不缺席,还用一把木剑修炼的宋小河。

    和她那一口一个小河大人,跟在她身后做牛做马的符修苏暮临。

    没见到小师弟的第五个月,人间进入仲冬。

    宋小河偶尔会有特别思念他的时候,就躺在石头上朝着蔚蓝的天空眺望。

    天穹阔远,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追赶上小师弟的脚步。

    宋小河知道他总会以一柄长剑刺入云霄,踏上登仙之阶。

    而她自己却前路未卜,现在谁都不知道她体内的那个被封印的龙魂究竟是什么来历,是妖是灵也未可知。

    修炼的日子忙碌而冗杂,很容易让人迷失了时间,不记得今夕何月何年。

    但宋小河在见不到小师弟的日子里,会掰着手指头数着,直到她加入了猎门五个月后,终于才再次与他见面。

    他破天荒地参加了初一的大课,与教习先生站在一处。

    晴天峰辽阔,其中每个阶级的剑修各自圈地训练,天字级的剑修乃是整个仙盟之中最顶尖的战力,基本无人会出现在这里。

    也就是沈溪山受了师父的嘱托,偶尔会来看看众人练剑,给些提点。

    他一来,就看见周围站满了人,初一的晴天峰向来是如此,早已为常态。

    仙盟授课并非私密,谁想来学,在边上旁听就是。

    沈溪山在场地里巡视了一圈,偶尔指点几人的剑招,晃到了丁级剑修的区域时,就看到宋小河与其他人正聊得不亦乐乎,也不知道是听了什么笑话,正拍着腿哈哈大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来。

    而苏暮临就坐在她身旁,其他还有一些其他剑修,看起来其乐融融。

    沈溪山的嘴角顿时一沉。

    他还以为宋小河进入仙盟之后会努力刻苦地训练,一步步往前追赶,毕竟她先前总是将喜欢他挂在嘴边。

    没想到她进来猎门五个月了,还在丁级待着。

    别人在练剑,她却拉着旁人闲聊玩闹。

    往常从不踏足的丁级区域,这回沈溪山却是脚步一转,走了过来。

    他身边还跟着教习先生以及其他弟子,对沈溪山这突发奇想颇为疑惑。

    宋小河正龇着大牙傻乐,与她嬉笑聊天的人却不约而同地收了声,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低着头一副认错的样子。

    她满心疑惑,意识到身后有人,于是一扭头,就看到沈溪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身后还跟着一堆人。

    宋小河是丝毫没有被逮到在大课上偷懒的羞愧,双眸登时晶亮,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抓着长剑站在一旁。

    也不说话,就看着沈溪山。

    沈溪山的脸上没有笑意,显出几分清贵,唤她的名字,“宋小河。”

    宋小河的目光不懂收敛,肆无忌惮地往沈溪山的脸上看,应道:“我在。”

    若不是周围那么多人盯着,沈溪山简直想拧着她的脸问她在什么。

    在闲聊,在玩闹,就是没在修炼。

    然而在人前,他是谦谦如玉的少年君子,于是只能笑着问她,“剑练得如何了?”

    宋小河也很诚实:“不是很好。”

    知道自己练得不好还在这玩儿?

    沈溪山道:“你之前是法修?”

    宋小河点头,“嗯。”

    沈溪山:“那法术修炼得如何?”

    宋小河:“也一般。”

    沈溪山敛着眸,朝旁边看了一眼,众人注视着他的目光,让他能够压住心底往上冒的火气。

    他温笑道:“是猎门的修炼太刻苦了,你适应不了吗?”

    要是宋小河敢点头说是,沈溪山绝对会在夜间跑去沧海峰,把她从睡梦中拎起来,让她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的刻苦。

    好在宋小河没有,她说道:“并非,只是我资质太低。”

    众人看着这两人一板一眼地进行着对话,皆感觉莫名其妙。

    沈溪山何时会对一个丁级的猎师如此关照了?

    他之前那几次少有地来晴天峰指点剑法时,根本都不会踏足丁级区域。

    然而更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还在后面。

    沈溪山从身边的人手中随便拿了一柄剑,对宋小河说:“我来与你试两招。”

    能让沈溪山用剑的对手,是作恶多端危害四方的妖邪,是仙门里能力拔尖的大修,是各种试炼大比上的佼佼者,绝不会是在猎门丁级,拿着一把木剑的法修。

    宋小河也愣住了,还没开口说话,沈溪山就已经让教习先生开始驱散旁边围着的人。

    旁观的人纷纷往后退,平日里唯宋小河马首是瞻的苏暮临还僵着不肯走,被沈溪山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立即缩着脖子溜走了。

    宋小河握着木剑,手指无意识地在剑柄上抠着,心里满是紧张。

    今日乍见小师弟,已经足够她开心很久,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还会主动提出与她对练。

    她一直盼着有这一日,却没想到这一日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

    “宋小河。”沈溪山见她站着发愣,又喊了她一次。

    宋小河恍然回神,将心中的紧张压下去,攥紧了剑柄,应了一声缓步上前去。

    周围的场地被扩成了一个圆,四处围着的人越来越多,毕竟能看到沈溪山用剑的机会并不多。

    再加上他是与一个丁级法修对练,这在仙盟里属实是奇闻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沈溪山脱了外袍,束袖的长衣更方便他行动,流萤雪袍映射着日光,细细地闪着。

    宋小河穿的也是宗服,女式宗服底下是长裙,外面笼着一层细纱,腰带是灰色的,衣料也是寻常附灵的布衣。

    两人相对而站,就见沈溪山持剑,对她抱拳行礼。

    宋小河有样学样,也冲他行了一礼。

    二人礼拜过后,沈溪山冲她轻扬了下眉,“来。”

    宋小河深吸一口气,也没说什么多余的话,握着木剑就上去,朝沈溪山发起进攻。

    她进猎门的这五个月,也学了不少剑招,知道如何在主动出击的时候攻对方的哪里,如何掌握战斗中的主权。

    木刃被挥动时,带起了凌厉的风声,沈溪山侧身去躲,一眼就看出她的木剑上附了灵力。

    先前她只会拿着木剑当棍子,又是戳又是敲,上面从不曾有半分灵力,而现在的宋小河,已经学会了如何运用灵力去战斗。

    沈溪山几个闪躲,用剑刃接住宋小河的攻击。

    他连一层力都没用上,若是一用力不小心削断宋小河的木剑,那她可有得闹了。

    宋小河的剑招轻盈灵活,且极其多变,是在仙盟教习的基础上加了不少自己的东西,一看就是认真研究过的。

    沈溪山尝试进攻几招,瞬间将主权握在自己手中,宋小河不敌只能闪躲。

    她身体柔韧无比,在沈溪山一剑刺来的时候往后下腰,同时将木剑抛起往旁边侧翻,一脚高高踢起,在闪躲的同时正正踢中剑柄,将木剑朝着沈溪山的肩侧踢过去。

    只是自己保持不住平衡,划着双臂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沈溪山直接用手接住了飞来的木剑,这场临时起意的比试到此结束。

    宋小河出了很多的汗,脸蛋被热汗泡得越发白皙,费力地喘着大气。

    苏暮临赶紧跑上去,将宋小河从地上扶起来。

    沈溪山走来,将木剑递还给她,说道:“进步了许多,何以说自己练得不是很好?”

    宋小河擦了把汗,将木剑别回腰间,仰脸看着他说:“还不够。”

    对比五个月前的宋小河,她现在已经是飞速进步了。

    但若是想追赶上沈溪山的脚步,成为天字级猎师,此等水平自然是不够的。

    沈溪山看着她,忽而觉得她偶尔坐下来与朋友说说笑笑也是可以的,因为在这些没见的日子里,宋小河一定很努力地在修炼了。

    他弯眸一笑,缓声道:“不必如此苛刻自己。”

    风从他的长发下穿过,偶尔几根碎发拂过他的面,宋小河只觉得他眼里盛满了秋水,漂亮得令人着迷。

    “ 好。”宋小河被美色迷了双眼,只会点头说好。

    沈溪山离开后,四周围着的人仍没有散去。

    虽然这场比试里,宋小河的剑法生疏而笨拙,沈溪山也放水放得厉害,但单是沈溪山找一个丁级法修对练一事,就足够他们惊奇议论。

    平日里吃喝玩乐的几个朋友立马就围上了宋小河,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兴奋地抓着她问话。

    无非是惊诧她怎么会与沈溪山有交情。

    即便是身处仙盟,沈溪山这等人物也犹如天山上的雪莲,长在最靠近云端的地方。

    宋小河受不了那些人将她当猴子似的围观,也抵不住炮轰般的询问,带着苏暮临飞快地逃离晴天峰。

    回去之后,宋小河抱着木剑傻乐好久。

    晚上梁檀回来,看她一边吃饭一边捧着碗笑,拿筷子在她头上敲了两下,说道:“快点吃,吃完随我走一趟。”

    “去哪里呀?”宋小河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问。

    “盟主殿。”

    梁檀领着宋小河从沧海峰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柳梢头。

    他们乘着小飞舟前往天衍峰,抵达盟主殿前。

    这是仙盟商议正事的场所,最多的用处就是召集其余二门之首在此处开大会。

    门口有人看守着,但梁檀带着她进去的时候无人阻拦,师徒俩跨过门槛进了殿中。

    殿内并不大,青璃坐在上头的主位,以此往下是两个副盟主,白日里就见过面的沈溪山与其他弟子坐在对面。

    梁檀恭敬行礼,宋小河跟着学,抬头时眼睛在殿内扫了一圈,就看见沈溪山那边的座位,坐着一个熟人。

    与宋小河对上视线时,他弯眸笑了一下。

    是谢归。

    没想到会在此看到故友,宋小河顿时就想走过去与他打招呼,但刚一动就被梁檀被按住,用眼神警告她别乱跑。

    “宋小河。”座上青璃开口,声音轻灵,“你这些日子身体可有感觉什么不适?”

    宋小河被问得一头雾水,说:“没有。”

    梁檀见她回答得太快,立马就道:“你好好想想,再回复盟主。”

    宋小河只好认真地思考,过了一会儿说:“有时候感觉饿得特别快,这算吗?”

    梁檀眉毛一抽,若不是这么多人看着,他就要一个栗子敲在宋小河的脑袋上。

    青璃对谢归招了下手,“你给她看看。”

    谢归起身,对青璃抬手行礼回应,其后脱了外袍,将内衫的扣子解开。

    宋小河正盯得认真,一见他开始脱衣服,立马就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梁檀也赶忙说道:“哎哎哎,这不行这不行,小河还小。”

    沈溪山抬眼望去,就见宋小河一只手捂一只眼,唇紧紧抿着,模样有几分乖巧。

    “无妨,你且先看看。”青璃说道。

    殿内其他人都默不作声,静静看着师徒二人。

    宋小河就将手撤离了些许,露出一半的眼眸去看,却见谢归脱了内衫之后,整个左半边的臂膀呈现出一种腐肉坏死的模样,被浓郁的黑气笼罩着,隐隐可见森森白骨。

    宋小河脸色猛地一变,几步走到谢归身边,仔细一看,那腐败的地方与原本白净的皮肤相连着,黑气正以十分缓慢的速度蔓延。

    “你怎么了?这是什么啊!”她惊道。

    “还记得我们前往鬼蜮之时,途经的那座鬼国吗?”谢归拢上衣物,面上露出苦涩的无奈,缓慢地说道:“回了宗门之后,凡是当日在船上的人皆陆续出现了这样的状况,有些严重的已然化作腐败傀儡,没有任何神智,见到人就攻击。”

    “我们怀疑,这是鬼国的诅咒。”他道。

    “从鬼蜮带出来关押在牢山的那批人也出现这种情况,前两日玄音门传书而来,也说了此事。”青璃说道:“这不是诅咒,乃是被阴阳鬼幡摄取精魄的症状。”

    第32章 满月讨封(一)

    世人皆有三魂七魄。

    魂散则人死, 魄散则人缺。

    阴阳鬼幡便是专门摄取魂魄的神器。

    若追溯其来源,则要说到久远的古时代了。

    那时天地一片混沌,魔界霍乱六界, 大肆屠杀其他生灵, 造成邪魔四起, 生灵涂炭。

    当时有位自人界飞升, 渡了晋神天界的上神, 她为了庇佑人间众生, 便炼出了一件法器, 以自己的神魂为祭。

    此神器炼成之后送去了人间一位帝王的手中,那帝王便带着神器走遍大江南北,摄取妖魔的魂魄, 组成了一支无比强大的队伍, 这才打退了在人间肆虐的魔族,为凡人拼出了一片立身之地。

    后世便将那件神器称作阴阳鬼幡。

    远古时期的大战, 让很多神器流落六界各地,不知踪影。

    但从古到今, 寻找其下落的人从未停下。

    先前前往酆都鬼蜮时路过黑雾鬼国, 步时鸢说若是从中穿行会遇上大麻烦, 想来说的就是这了。

    宋小河想到谢归身上那泛着黑气的腐尸之处,就觉得浑身汗毛倒立。

    青璃说道:“被摄取了魂魄的躯体, 会在一段时日后变为不死之躯, 丧失所有神智, 化作嗜血好斗的邪物,现世无法可解, 除非找到鬼幡,取回被摄取的魂魄。”

    谢归颔首, “宗主暂时帮我们稳住了尸化的情势,我们这次来便是请求仙盟派人相助,再去一次那座鬼国。”

    “来龙去脉我已知晓,此事牵扯甚广,阴阳鬼幡现世的消息迟早传遍世间,你们需赶在前头将其回收。”青璃抚着座椅上的玉雕,缓声说道:“各司尽快集结队伍,鬼国之内阴气重,符修为主队,剑修为副队,此行不可张扬,越快出发越好。”

    坐于下方的两人同时点头,应道:“得令。”

    青璃的目光又落到宋小河的身上,见她正认真地关心谢归伤势,等了一会儿才开口,“宋小河。”

    宋小河忙道:“盟主有何指示?”

    “先前你也在船上,一同经过鬼国,未防不测,这次你也一同前往。”

    梁檀一听,顿时就不乐意,说道:“小河性子顽劣,灵力又微弱,她……”

    青璃轻轻摇头,说道:“若是阴阳鬼幡也收了她的精魄,此行不去,便再无收回的可能。”

    魂魄不全之人无法转世轮回,死了也只会变成孤魂野鬼在世间游荡。

    宋小河表面上看上去并无大碍,但她的魂魄究竟齐不齐全,谁也无法探查出来。

    梁檀还想说什么,但思虑半天,终是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宋小河多年来一直未入世,一朝下山,就已经开启了命运的齿轮,往后命数种种,谁也无法插手。

    “师父。”沈溪山旁观够了,站起来冲青璃行礼,“弟子自请与他们一同前往鬼国,回收神器。”

    青璃还未开口,坐在对面的一个中年模样的男子就先道:“溪山,你方从死境逃生,受了那么重的伤,这才刚养好些许,怎么还想着往外跑?”

    此人名左晔,掌管着审门。

    审门与猎门的关系向来是水火不容,相互较劲,但这位审门主的左晔对沈溪山却极是欣赏,当初给沈溪山办丧事,他哭得很大声。

    督门的门主是个女子,二十来岁的年轻模样,实际已有花甲年岁,平时日不苟言笑,一派清冷,听闻沈溪山自请前去,也难得开口道:“沈氏前段时间传了几十封信责骂仙盟,你若去了再出乱子,怕是你全族人都要从江南而来,拆了仙盟。”

    沈溪山无奈道:“我已传信给家中解释此事,给仙盟添了麻烦,弟子知错。只是阴阳鬼幡非一般宝物,我若不去,只怕他们伤亡惨重。”

    “你放心,仙盟若是没了你就成不了事,倒不如就地解散。”青璃声音轻柔,语气却坚定,不容置喙,“此事你别管了,还有旁的事让你做。”

    沈溪山差点折在酆都鬼蜮里,失而复得已是万幸,如今鬼国显然也是凶险重重,自然不能让刚“死而复生”的沈溪山再去涉险。

    青璃面色肃穆,似乎没有什么可回旋的余地。

    沈溪山低低应了,没再争辩。

    事情安排完之后,梁檀拉着宋小河退下。

    宋小河一边往外走,一边扭着头去看沈溪山,眼睛跟黏在他身上一样,路越走越歪,被梁檀拍了下脑袋才将头扭回去。

    谢归行了礼致谢,也跟着离开。

    其后青璃便遣散了议会,沈溪山与几人拜礼告辞,独自走在回去的路上。

    他知道青璃所说的旁的事是什么,无非就是让他回江南的沈氏一趟,因为先前他的死讯传遍人界仙门,他的父母族亲自然也是非常担心的。

    但他却不想回去。

    原本族内多年来就不断明争暗斗,沈溪山为嫡脉之首,仙盟的活字招牌,他的死讯一传过去,族内少不了乱子。

    且江南离仙盟千里,一来一回少不得要费上十天半月,实在是浪费时间。

    沈溪山回仙盟的五个月都没闲过,他一直在挖掘那场大火的真相,但查来查去,似乎每个人身上都很干净,压根看不出有谁包藏祸心。

    线索只到这里,断了。

    宋小河身上与他有着同样的封印,沈溪山只能从另一条路上下手。

    况且当时他也在那艘灵船上,谁能保证他的魂魄齐全呢?

    沈溪山越想越觉得,这一趟他必须要去。

    但是师父已经不准他去了,他绝不能违背师命,只能换一种方法。

    两日后,正值日暮,宋小河在纵云梯上蹦蹦跳跳,一边挥舞着随手捡的树枝,一边回沧海峰。

    斜阳与天山并齐,天空大片的火烧云将天地都染上红色,云朵就好像在头上,抬手就能触碰到一样。

    宋小河的影子落在地上,与她结伴同行。

    到了家门口,微风从樱花树吹过,粉嫩的花瓣纷纷扬扬,宋小河正蹦着用手抓空中飞舞的花瓣时,旁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她。

    “宋小河。”

    她猛地回头,竟看见从鬼蜮出来便消失的沈策坐在樱花树下的秋千上。

    那是宋小河的专属位置,他坐上去双脚却能踩在地上,没有荡。

    “沈策!”宋小河大喜过望,赶忙一路小跑过去,“你去哪里了?我从鬼蜮出来都没看见你,还担心你死了呢!”

    沈溪山就面不改色地扯谎:“受了点伤,回家休养了些日子。”

    对于沈策的不告而别,宋小河是有一点点埋怨的,但听到他说自己受伤了,就赶紧问,“那你伤好了没?”

    “没好早就死了,怎么来找你?”沈溪山说。

    一说这宋小河就奇怪起来,问道:“你是怎么进内门的?还知道我在这里?”

    “我考进内门来的。”沈溪山想着,不能再让她继续问下去了,不然还不知道要扯多少谎呢,于是掌握主权,“有一事我要问你。”

    “哇,你竟然还能考进内门?难怪我上次去外门查名次的时候,没找到你的名字,原来你已经进内门了。”宋小河瞪圆了眼睛,又说:“什么事,你问。”

    沈溪山:“你近来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宋小河答道:“没有。哎你知道吗?我现在是猎门的成员了!还是盟主亲自来这里将我收入猎门的呢,先前你说我救不出小师弟,如何?我是不是将他救出来了?你快点说你当初看轻了我,瞧不起我,是你做错了!”

    沈溪山一顿,“我何时看不起你?”

    “你就是有!”宋小河抓着秋千的绳子,从左绕到右,越说越来气,“你总说我会死在鬼蜮,还说我下了山还得靠着乞讨吊着一口气回来。”

    宋小河记得门清,说起来就是满眼怒火。

    沈溪山就认真道:“我当时只是在陈述事实。”

    “你这就是污蔑!”

    正所谓风水轮流转,转到宋小河的门前,沈溪山只得认栽。

    宋小河正怒视着他,这让沈溪山意识到,他必须说点什么,好让宋小河的尾巴翘起来,不然就完全进行不了正事。

    他道:“的确是我看走眼,你的能耐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没想到你不仅去了鬼蜮,还一路克服诸多困难,当真将沈溪山给救了出来。”

    宋小河就爱听别人奉承她,“还有呢?”

    沈溪山想了想,又说:“且你还加入了猎门,多少弟子肖想猎门而不得,你却如此轻松被录入,日后必定堪仙盟重用。”

    说完还加了一句,“还能与沈溪山一同外出任务。”

    这话真是说到宋小河心坎里去了,她嘴角都要翘上天,被强行压着,以至于没有显现出过分得意忘形的模样来。

    大概是已经开始想象与小师弟一起出任务的场景,眼睛里的笑意无论如何也藏不。

    漫天的火烧云落进了眸子里,漂亮至极。

    “你近来可有感觉到身体的不适?”沈溪山又将话题给转回去。

    宋小河高兴过了,回过神来,一想,穿行鬼国的时候沈策当时也在船上。

    她急忙道:“你是不是,身体有什么地方开始腐烂了?”

    沈溪山的眉目变得凝重,装得倒是有模有样,点头说:“前些日子便有不适,我以为是旧伤未愈便没在意,却不想近日身体上奇怪的症状越来越明显……”

    还没说完,宋小河的爪子就往他的衣领处伸,“快让我看看!”

    沈溪山稳准狠地扣住她的手腕,顿了一下,才道:“腐烂的部位不太方便你看。”

    宋小河不以为意,撇嘴道:“有什么不方便的,不就是一块烂肉吗?”

    沈溪山眉梢一抽,“那也不行,男女授受不亲,你怎能看男子的身体?”

    宋小河说:“前两日我就看谢归的了。”

    沈溪山还想说前两日谢归脱衣裳的时候你还捂着眼睛呢,怎么这会儿倒是主动上手扒衣裳了?

    他道:“总之就是身体开始腐烂,泛着黑气,我特来问问你有没有相似的症状。”

    “我暂时还没有。”宋小河晃了晃秋千的绳子,将他从秋千上赶了起来,自己坐上去。

    她的双脚挨不着地,身子一动秋千就跟着微微摆起来。

    “盟主说,这是阴阳鬼幡摄取了精魄的症状,是我们经过的那座鬼国搞的鬼,她前两日喊了我过去,要我跟随仙盟的队伍再去一趟,回收阴阳鬼幡。”宋小河问他,“你去吗?”

    这一问正中沈溪山下怀,他说了那么多话,可不就是为了这一句?

    “自然要去,否则我的精魄怎么办?我这身体已经开始腐烂,撑不了多久了。”沈溪山道。

    “那就一起去呗,你去跟仙盟说一声,让他们带上你。”宋小河道。

    “我人微言轻,说的话也没人在意。”沈溪山不动声色道:“左不过是多一个人,你走的时候叫上我,我混在队伍里,不会有人发现的。”

    宋小河当初就是偷溜下山,也不是什么遵守法规戒律之人,况且她以前灵力弱,总是被人瞧不起,比谁都懂得“人微言轻”的状况,于是立马点头,“好啊!”

    沈溪山见她豪爽答应,眉眼染上微微笑意,“那就这么说定了,你走的时候一定要叫上我。”

    说着,他给了宋小河一张符箓,道:“要出发的时候,你就把这符箓烧毁或是撕掉,我就来找你。”

    宋小河接下了符箓,信誓旦旦地冲他笑道:“我知道了,你且放心吧,我一定叫上你!”

    沈溪山来前,没想到事情会那么容易。

    但谁知道花的时间最多的地方,竟然是等贪玩的宋小河回家。

    沈策走后,宋小河又在秋千上荡了一会儿,直到梁檀抱着一筐菜回来,她才跳到地上跑去迎接,“师父,今晚吃什么?”

    梁檀边往里走边扒拉着箩筐,拿出两个白萝卜说:“人参炖仙鹅。”

    “还有呢?”

    他又抓了一把豆芽,“炒灵芽儿。”

    “有汤吗?”宋小河问。

    他便拿出一整块豆腐,“仙砖汤。”

    梁檀再来一句总结,“咱们吃的可都是神仙吃的东西!”

    宋小河已经开始流口水,“太好了。”

    走到膳房门口,梁檀突然脚步一顿,回头看宋小河,疑问道:“今日是不是有客人来了?”

    宋小河不明所以,点头道:“是我先前在去鬼蜮的路上遇到的朋友。”

    “你把东西拿出来我瞧瞧。”梁檀道。

    “什么东西?”宋小河一开始还不明白。

    梁檀说:“他给你的。”

    宋小河瞪大眼睛,一边摸出符箓一边惊诧道:“师父怎么知道?”

    “何物能逃过你师父的法眼?”梁檀得意一笑,将符箓接过去细看。

    符箓画得龙飞凤舞,上面附了灵,隐隐泛着一股纯净而张扬的灵气。

    梁檀一摸,就能探出这股灵力来自沈溪山。

    他根本就没有掩饰,也就只有宋小河这种完全不会辨别灵力的人,才会察觉不出来。

    梁檀将符箓没收了,说道:“私相授受有辱斯文,你是姑娘家,更不该乱收其他男子的东西,此物我代为保管,改日送还给他。”

    “但是……”宋小河想解释。

    “没有但是,还想不想吃人参炖仙鹅了?”梁檀严厉地看着她,精准拿捏宋小河命脉。

    她在两者之间只犹豫了一下,立马选择了仙鹅。

    那符箓,她可以在临走前从师父那里偷回来,但是仙鹅就在当下,要是拒绝就当真没有了。

    宋小河说:“师父说得对,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梁檀见状,才满意地去做饭。

    沈溪山回去之后,便时刻将符箓带在身上,只要宋小河撕毁,他就能立马感应到。

    为此他随时准备着利用回江南的理由出仙盟。

    本想着这次行动必须尽快,三日之内必定会出发,谁曾想一连七日,宋小河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灵符也没有半点动静。

    他不止一次暗怨督门行动迟缓,这次的任务明摆着耽搁不得,越快出发越好,他们还如此慢,丧尽先机。

    这日沈溪山去了师父的住处,与青璃对坐饮茶。

    还是旧事。

    青璃话里话外都是劝他回江南一趟,沈溪山早就决定以此事做他去鬼国的掩护,是以现在并不松口,只说他正钻研新的剑招,不可半途而废。

    师徒俩正温温柔柔地打着太极,忽而左晔求见。

    青璃宣他进殿,只见他走进来后虚行一礼,而后道:“盟主,收幡小队已经行至永州,但已有一整日无法没收到飞信传回,无法与他们取得联系,特来请示盟主可要增派援手?”

    收幡小队,顾名思义,就是回收阴阳鬼幡的小队。

    沈溪山一听这话,脸上温和的表情差点维持不住,他拿起玉盏猛灌了一口茶。

    青璃听后随手掐起法诀,沉默了片刻,忽而撩眼朝沈溪山看了一下,而后说:“不必,是个小麻烦,他们自会解决。”

    “是。”左晔应了一声,接下来就是要汇报一些琐事了,沈溪山不便再留,于是起身告退。

    左晔就对沈溪山道:“溪山,我女儿这两日在剑法修炼上受阻,忧虑得茶饭不思,你可有时间去帮她指点一二?”

    沈溪山粲然一笑,说道:“自然。”

    说罢转身离去,左晔的目光追随了一下,直到他抬脚出了大殿时,忽而听到身前有一声脆响。

    一转头,就见沈溪山方才所用的茶盏竟碎成了三瓣儿,幸而里面的茶喝空了,否则茶水要流得满地都是。

    “这小子……”青璃微微叹息一声,“是不知道这玉盏有多贵吗?”

    沈溪山回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拿出灵符,一催动灵力,就感知到灵符仍在沧海峰上。

    他攥紧了拳头,灵符被捏作一团,沉着脸回了自己的住处。

    半个时辰后,他幻出沈策的模样走出来,去了外山,沿着一开始下山的那条路离开了仙盟。

    且说宋小河。

    她那晚吃了饱饱的一顿,隔日梁檀就去了师娘所在的千阳峰,宋小河在他书房找了许久,愣是没找到灵符。

    还不等她传音向师父打探时,仙盟的人就带着谢归找上门来。

    队伍已经集结完毕,他们喊上宋小河,准备出发了。

    苏暮临也在其中。倒不是宋小河自己要求带上的,而是他本身就是符修弟子,这次行动的主力都是符修,加之他先前的内门考核拿了好成绩,于是这次行动也被选入其中,前去历练。

    一队人马等着出发,宋小河也没办法耽搁,又联系不上沈策,只好跟着出了仙盟。

    这次的行动要更为隐秘,是以众人并没有乘坐灵船,下山之后便乔装为凡人,扮作走镖队伍。

    人间已是仲冬,天气渐冷,宋小河换上了厚衣裳,外面披着一件黛蓝色的氅衣。

    她的发髻又变成了两个丸子,底下四条小辫整天挂着铜板,高兴时她走路会蹦蹦跳跳,铜板偶尔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苏暮临虽然感知不到仲冬的冷,但也穿上了织金的绵外袍,学着凡人在腰带上挂了长发以发带全束起,眉眼清俊,显得十分秀气,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而谢归的衣着就朴素多了,一身素白,长发用木簪全部绾起,看上去上个年轻的书生。

    这队伍之中,男男女女,模样俊俏美丽,说是镖局的,也不像。

    但他们忙于赶路并不停留,大多时间都走在郊外,偶尔从村镇中穿行,也很快离开,并未太过引人注意。

    队伍里的氛围很奇怪。

    在仙盟中,符修与剑修的关系,就好比猎门与审门,隐隐有些针锋相对的气焰。

    用剑的,看不起用符的,只会写写画画。

    用符的,看不起用剑的,只会打打杀杀。

    所以整个队伍总是小矛盾不断,连带着宋小河很难融入其中。苏暮临更是遭符修看不起,甚至有人背地里说他是一条只会跟在宋小河身后的,摇头晃脑的狗。

    为此,宋小河也觉得自己颇为无辜。

    虽然她经常混迹在剑修之中,还随身带着一柄木剑,但她其实是个法修。

    只不过修炼了十来年,依旧没掌握多少法术而已。

    谢归性子更是淡然,并不与谁结交,在赶路的途中也十分沉默,约莫是身上的黑气以缓慢的速度蔓延着,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压力。

    宋小河就安慰他说:“没事的,咱们脚程快,从仙盟下来一路上都十分顺利,不出几日就能到达目的地,很快你就能得救。”

    她总是这样,觉得什么事都能做到,在她面前仿佛不存在什么困难。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此行极为凶险,对于大部分来说,这可能是一条有去无回的必死之路。

    于是就有人嘲笑宋小河不知死活。

    然而宋小河知不知死活,苏暮临和谢归心里是最清楚的。

    宋小河也并不在意,就像上次前往鬼蜮的路途中一样,她该吃吃该喝喝,俨然当做了下山游玩。

    只是她白天刚说完此行赶路顺利,傍晚就出了事。

    这趟到目前为止都轻松愉悦的旅程,在队伍进入一座荒村落脚时,发生了意外。

    第33章 满月讨封(二)

    从一开始仙盟制定的计划中, 这次出行的队伍分有两队,称作主队和副队。

    副队大部分由剑修组成,早于宋小河这支队伍四日出发, 上回在酆都鬼蜮听从罗韧的指挥, 对寒天宗和玄音门弟子捕杀的那些人大多都在其中。

    只是他们押回仙盟之后就一直关在牢山, 到如今身上都已大片腐烂, 黑气吞噬了躯体, 他们不得不将四肢躯体裹缠上附灵的纱布, 以此抑制黑气的扩散。

    这次他们加入副队, 算是有个将功补过,若是活下来,此前罪状便一笔勾销, 若是死了, 那便死了。

    他们所在的副队,主要作用就是先一步去鬼国之中探路。

    这是只有在前往无比凶险之地时, 仙盟为了减少主力队伍人员的折损,是一支为了牺牲而组建的队伍。

    虽然残忍, 但这也是最大避免无端的伤亡而推出的无奈之策。

    实际上主队与副队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因为就算此行的鬼国危险到让整支副队都死在其中, 那宋小河所在的主队也会按照计划,毅然前往, 不得退缩。

    这便是仙盟猎门所承担之责。

    主队里的领头人, 是天字级猎师程灵珠, 据说她符箓天赋极强,十五岁就入了猎门, 如今也才三十余岁就已登至天字级。

    还有人说她已经掌握了请神符的本领,只是从未有人见她用过, 不知真假。

    程灵珠很威严,不苟言笑,除却其他几个副队之外,其他人她一概不搭理,谁也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宋小河很害怕这种严肃的人,所以这一路上也算乖乖听话,让走就走让休息就休息,从不乱跑。

    而程灵珠的大弟子,关如萱也在此行的队列之中。

    关如萱的美丽是极具攻击性的,是让人看一眼就能惊叹的程度。她的性格与其师父又很是相像,整日穿着一身雪白仙裙,脸上少有表情,举手投足透着股清冷之意,极其附和人们给她的“雪萱仙姬”的美称。

    宋小河多少也关注过她几次。

    因为旁人总说她与沈溪山是郎才女貌的眷侣,若是沈溪山不修无情道,二人怕是早就定下婚约。

    每回宋小河听到这话都很生气。

    她跑去看关如萱,发现她的确美丽。

    于是更加不忿,夜里回去之后,她自己描了黛眉,涂了满脸的胭脂摸去师父的房间,站在床头问他自己美不美丽。

    梁檀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声音睁眼一看,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当场给吓昏死过去。

    宋小河美不美丽,梁檀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老骨头一把养了这么个小孩儿,差点把自己给折腾死。

    他不知道小孩都是这样,还是只有宋小河天性独特。

    这些日子的赶路之中,宋小河倒是鲜少能看见关如萱,她总是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且经常被其他符修弟子给团团围着献殷勤。

    宋小河在队伍的最后,算是与她井水不犯河水。

    程灵珠包揽了队伍里的一切决定,这日傍晚,她见天色将暮,考虑到众人也连续两日两夜未曾歇脚,于是决定去前方的荒村暂休一晚上。

    这算是下山以来,程灵珠所下的第一个让宋小河欢喜的指令了。

    宋小河平生有三贪。

    贪吃,贪玩,贪睡。

    连续两日两夜的赶路简直要了她的老命,若不是这段时间她灵力大涨,能够稍微以灵力维持着精神,只怕早就睡死在大路了。

    先前赶路的时候,苏暮临见她满脸困倦,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曾提出过建议,“小河大人,我编个草席,你躺在上面我骑马拖着你如何?”

    “你当拖死人啊?”宋小河无情地否决了他的提议。

    眼下终于能够休息了,宋小河拖着疲惫的身体,跟随大队伍进了荒村之中。

    这条队伍拖得很长,走在前面的都是符修,往后才是队中仅有的十来个剑修。

    宋小河与苏暮临还有谢归三人自成一个小队,坠在队伍的末尾。

    光亮从前方传来,所有人手里几乎都提了一盏灯,将周围的环境照亮,以至于这支夜行队伍不被夜色吞没。

    谢归提着灯,安静地走在宋小河的后方,是不是出声提醒道:“宋姑娘,当心脚下。”

    宋小河回道:“无妨。”

    荒村像是废弃很长时间了,仿佛破败,杂草丛生,好在是在冬季,没有那么多蚊虫。

    队伍找了一处空旷之地,停队休整时分成了几个小圈,但彼此之间的间距又不算太大。

    谢归生了火,几人围绕着火堆而坐。

    除却宋小河三人之外,还有几个丙级剑修。

    几人先前在剑修大课上围观了宋小河与沈溪山的对练,对她颇为好奇,是以下了山就来与宋小河结交。

    她又是个来者不拒的热情性子,一路上几人的关系虽然算不上特别熟络,但吃饭的时候也会聚一起,聊上几句。

    同时有他们的看顾,这一支法修加符修,再加上一个寒天宗弟子的队伍才不至于那么受排挤和欺负。

    “宋小河,你的东西够吃吗?我给你分一点?”其中一个名唤倪莹的女剑修,也是个贪吃的姑娘,最喜欢跟宋小河分享吃食。

    这一路上宋小河跟着她,从未有饿过。

    她坐在宋小河的边上,一边给她递烤鱼一边说道:“小河,你与咱们沈猎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宋小河已经被问过太多这种问题了,自从那次沈溪山突发奇想喊她对练开始,宋小河只要进入猎门,就会有不少人围上来好奇此事。

    若是宋小河摇头说与沈溪山不怎么相熟时,他们就会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也不会善罢甘休,似乎非要从宋小河的嘴里挖出点什么缠绵悱恻的故事来。

    沈溪山立于仙盟之巅,又是修无情道的剑修,不同于其他风流的年轻男女,他的身边向来是没有女伴侣的。

    与谁都亲近,却又与谁都保持着分寸距离。

    可无情道只断情,不绝欲。

    他越是如此,人们就越想往他身上安一些桃色故事,并冠上不为人知之名。

    先前是传他与雪萱仙姬关系不一般,比之沈溪山对待其他女子更显亲密,但到底也找不出什么两人真正亲密如眷侣的铁证来,传闻便一直不温不火,未能宣扬起来。

    然而先前沈溪山特地找丁级猎师宋小河对练的消息,却如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传遍了仙盟上下。

    不少人慕名而来,想要亲睹宋小河的风采。

    但宋小河在以前就是满山乱跑,从不曾有人注意到她,如今小小出名后,众人抓不住她的身影,便显得她相当神秘起来,很多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宋小河吃人嘴软,眼下烤鱼还在嘴里塞着,围着火堆旁的几双眼睛都在盯着她,想从她这里打听出来令人惊叹的消息。

    她嚼了烤鱼咽下,慢吞吞道:“我与沈猎师并不相熟啊。”

    “那他前些日子……”

    “他指点剑修的剑术不是常事吗?”宋小河用茫然的表情装糊涂。

    宋小河不想跟任何人说她救了沈溪山,知道内情的苏暮临和谢归也非常有眼色地沉默着,只字不提在酆都鬼蜮之事。

    几人问来问去,她只说众人误会,装傻不答,随意糊弄。

    既吃饱了饭,又没被套出什么话来。

    几人连续赶路,身体都处于疲惫的状态,吃东西时坐着聊了一会儿,见套不出宋小河的话来,便打了招呼,各自休息去。

    宋小河更是困得不行,吃饱了就往地上一躺,苏暮临在底下垫了毯子,下面又是草地,睡起来软绵绵的,片刻后她就陷入了睡眠。

    在漫天星光和夜色的笼罩中,周围渐渐安静下来。

    两天没睡觉,宋小河这一闭眼就跟睡死过去一样,感觉睡了很长时间。

    直到她耳边传来断断续续地,微弱的声音,她的神识才在迷糊之中慢慢苏醒。

    睁开眼的瞬间,她先是茫然了一下,随后就赫然发现周围完全换了景象。

    谢归苏暮临等人,连带着中间的火堆,散在不远处的队伍等,全都消失不见。

    她原本是睡在一片空旷之地,大多杂草都泛黄枯萎,有着大片的秃地,四周一片黑暗,只有众人燃起的火堆和夜光灵器照明。

    但这一觉睡醒过来,放眼望去却都是长至小腿的绿草,草地上竖着约莫一人高的木杆,顶头挂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形灯,惨发着暗黄色的光芒。

    视线瞭远,竟是密密麻麻,遍布方圆。

    宋小河单是看着就要吓死了。

    她没想明白为何自己睡一觉醒来会到了这种地方,究竟是什么人,什么妖怪能有能力在苏暮临等人的眼皮底下,在完全不惊动睡梦中的她的情况下,将她挪到此地来。

    她只是睡着,不是晕过去了,竟然连一点知觉都没有?

    况且这支队伍里那么多厉害猎师,不可能对妖邪的靠近毫无察觉。

    在悄无声息之下做了这一切,还不被人察觉,那妖魔得多厉害?

    宋小河浑身发毛。

    她脚底下踩着的是一条窄小的路,像是在草地之中开辟了往前的指引。

    “苏暮临——”宋小河想扬声喊人,但是由于有些害怕,喊出口的声音并不大,颤颤巍巍地。

    周围寂寥无声,没人回应。

    好在并不是漆黑一片,宋小河沿着羊肠小道往前走。

    走了约莫几十步,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又从远处传来。

    宋小河就是这声音吵醒的,是一种很奇怪的声响,像是在有人在低低吟唱,但曲不成曲,调不成调,连词句都无法连在一起。

    这地方本就阴森,配上这声音,更显得诡异至极,像是一个阴气满满的地方。

    宋小河发现路的前方就是声音传来之地,她犹豫了一瞬,随后就加快了脚步赶过去。

    宋小河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死。

    明眼人一看就有问题的地方,她找不到其他出路,就奔着这诡异的声音而去了。

    小跑了半刻钟,那声音逐渐大起来,就更能听清楚是唱歌,只是唱一段停一段,并不连贯。

    十分难听。

    声音越来越近,待她的羊肠小路走到了尽头时,像是踏入了某个结界之中一样,眼前突然变作了空旷的场地。

    一座华丽的戏台凭空而现,坐落在空地之上。

    那戏台十分宽敞,大红的绸布缠着两边的柱子向上,将台顶铺上鲜艳的色彩,各种各样的灯挂在檐下,明珠镶嵌在其中,明亮闪烁。

    戏台中央站着一个身着华贵戏服的人,戴着琳琅满目的戏冠,衣裳的正红色与蓝色交织,布满了金丝银线所绣的云纹,玉石珠宝挂了满身,在金灿灿的灯下闪闪发光。

    那人雪白的长袖抬起来,遮了面,耳垂挂着极长的红丝带耳饰,束着纤细的腰身,长裙遮住小巧的脚,满头的金钗步摇随着她的轻动而晃起来。

    就是她唱着不成调的戏曲,尖细的嗓音发出咿咿呀呀的曲调。

    没有什么凄凉婉转,悠扬绵长,只有难听。

    宋小河站在戏台的下方,是唯一的看客。

    戏台上的光将她拢在其中,将她的眼眸照得极亮。

    她听了一阵,没听出这人在唱什么,只闻到空中有一种非常浓郁的香气。

    宋小河开口询问,“你是何人?是你将我带来这里的吗?”

    听了她的声音后,台上一直唱戏的那人忽而扭身过来,遮了脸的水袖缓缓移动,将真面容慢慢露出来。

    宋小河看到的第一眼,就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尖叫的声音卡在喉咙处,用尽全身的忍耐力才没能被吓得大叫出声。

    只见那不是一张人脸,而是长满了黄色皮毛,细长的眼睛里是一双竖瞳,鼻头黑黑的,嘴咧得很大,像是在笑。

    完完全全,是一张狐狸脸。

    宋小河被吓得猛然一惊,心脏狂跳起来,还不等她有所动作,那狐狸忽然冲她吹了一口气。

    空中浓郁的香气化作一股黄烟,劈头盖脸地冲她扑过来。

    宋小河本能反应抬手挡在脸前阻拦,身躯一动,却立即察觉身体变重了。

    确切地说,是她身上的东西变重了。

    黄烟散去的瞬间,宋小河就看见视线之中无比亮堂,诸光汇聚,各种华丽装饰折射着光芒,相当刺眼。

    她站在戏台中央,穿上了一身华丽的戏服,成了唱戏之人。

    宋小河扭头张望,四周空寂,哪还有那黄面狐狸的身影?

    她吓得连忙往提着衣裙台下跑去,身上繁重的琳琅饰品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方一下戏台跑了几步,身后的光就消失了,她转头一看,那座戏台已不见踪影。

    撞鬼都没这么阴森诡异过!

    宋小河哪还敢在这地方待着,提着衣裙往那羊肠小道跑去。

    刚踏入小道的边上,放眼望去,原先那像人那么高的,挂着灯的木杆,全变成了大大小小的坟堆,遍布视野之中,蔓延到看不见的黑暗里。

    地上也不再是小腿高的草,俱变成了惨白色的纸钱,也不知是撒了多少,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啊啊啊啊!”宋小河再也忍不了,大叫出声,一边叫一边闷头往前跑。

    沉重的头冠给她带来不少负担,她抬手想摘下来,却不知这东西如何戴在头上,一扯头皮就跟着发疼,完全取不下来。

    若是碰上个正经妖怪,要吸她灵力,吃她的魂魄,那宋小河还能掏出木剑与之过上两招。

    但遇到的这狐狸也不知是什么来头,尽整这些阴森诡异的东西吓唬人。

    宋小河哪经吓,马上就不行了,吓了个半死,拔腿就跑起来。

    夜光珠被她捧在手中,勉强照亮着前面的视线,让她不至于被黑暗吞噬。

    但当她目光瞥见面前站着一个人时,再停下脚步已经是来不及,重重地撞了上去。

    那人的身板也不知是有多硬朗,被她这么跑着撞了一下也丝毫未动,反倒是将宋小河给弹得后退两步,跌坐在地上。

    夜光珠脱了手,滚落在那人的脚边,照出一双银丝云纹锦靴。

    宋小河扶着沉重的头冠抬头望去,就见面前的人往前走了两步,身形现在微弱的光下,眉眼有些朦胧,但却能看清楚是一张熟悉的俊脸。

    他臭着一张脸,咬牙切齿道:“宋小河,你这个骗子!”

    “沈策!”宋小河双眸一亮,满脸的惊喜,立马就从地上爬起来,去拽他的衣袖,“你怎么在这里!你来得刚好,这地方阴邪得很,我快被吓死了!”

    沈溪山日夜不眠,追了整整三天三夜,才来到了这里,找到宋小河。

    要是能被气死,沈溪山半路上就挺尸了。

    他从未动过这么大的气,更笑自己对宋小河如此掉以轻心,轻易地相信了她的鬼话!

    他一把扣住宋小河的手腕,捏紧了,质问,“当初是不是你与我说好了,若是出发就叫上我?为何失言?”

    他的怒气如此明显,宋小河却像是看不见,方才被吓得狠了,现在见到沈策后她只一个劲儿地朝他靠近,汲取安心。

    “你别生气嘛。”宋小河与他挨着肩膀,另一只手攀上他的胳膊,好声好气地解释道:“是我师父将你给我的符拿走了,我也没能要回来,当日出发紧急,我去哪里找你啊?我总不能违背师命,将那符箓抢回来吧?”

    “这也不能怪我,谁让你总是神神秘秘,我在内门也压根就没找到你。”宋小河嘟囔着,“为了找你的符箓,我还被师父骂了一顿呐,连着两日都没吃上一口好吃的……”

    沈溪山生着气,眉眼一派冷漠,低着眼去看她。

    她身上穿的戏服不伦不类,一脸的惊慌,又撇着嘴为自己争辩,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更像是受到惊吓之后为了缓解恐惧的行为。

    说着说着就埋怨起他来,但还是尽力往他身边凑近。

    更重要的是,她说的那些话,沈溪山竟然无法反驳。

    宋小河当然在内门里找不到沈策,因为内门根本就没有这号人物。

    他的错就在于,想当然地以为一张符就能解决所有问题,然而宋小河那边永远都是一堆状况。

    此事,的确不怪她。

    他看了一眼宋小河的手,而后从捏着她手腕的位置忽而往上移,一下将她的拢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宋小河惊讶地往后仰了一下,正要挣扎,却觉得他力道猛然收紧,掌心与她紧紧相贴,由不得她挣扎拒绝似的。

    紧接着,相贴的掌心之中冒出了一抹微弱的金光。

    “你要做什么?”宋小河大惊,使劲扯了一下,手掌却是纹丝不动的,她有些急了,“喂,沈策!你是真的沈策吗?你别是那狐狸变的啊?你要是想害我就直接害吧,别吓我了呜……”

    “别吵。”沈溪山皱着眉,垂眸望着两人交握的手,似乎极是认真地在进行什么仪式。

    这般恶劣的态度,哪还能是什么妖怪变的,分明就是沈策本人。

    “你对我做什么?”宋小河分辨他不是谁假冒的之后,老实了不少,有几分可怜兮兮。

    然而那抹金光却像是将两人的手死死黏在了一起,不论怎么用力都无法撼动分毫。

    “共感咒。”沈溪山道:“听说过吗?”

    宋小河没听说过,但她听这名字,再加之方才他生气的事,隐约也能这是什么用途。

    大约就是两人用来联系的一种咒法。

    金光丝丝缕缕地溢出来,顺着宋小河的指尖纠缠,慢慢朝她的手腕蔓延去。

    宋小河想了想,忽而冷酷地哼了一声:“先前也不知道是谁在仙盟山上让我离远点,说什么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现在知道我的宝贵之处了吧?”

    沈溪山虽然没有说这样的话,但所表达的意思也差不多。

    他沉默不语,任宋小河讥讽,只凝目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专心结咒。

    宋小河哪里肯轻易放过,故意曲解了意思去气他,“你是不是对我动了别的心思?如果你实在不想离开我,我倒是也可以允许你跟在我身边,不过你总要给我些好处,现如今我身份与从前不同了,想要跟着我的人比比皆是,看在你与我有些旧交情的份上,我可以……”

    “聒噪。”沈溪山忍无可忍,一把捏住了她的嘴。

    宋小河被迫手动噤声,眼睁睁看着他念动法诀,金光将两人的手一圈圈缠住,于两人手腕的位置消失。

    随后她手就被松开,解开了桎梏。

    宋小河赶忙撩起袖子去查看,只见腕骨的旁边忽而多出了一颗比芝麻还小的黑痣,在白皙的皮肤上有些显眼。

    她用指腹搓了两下,没有任何变化。

    “这共感咒,到底有何用处?就是说我们不需要借助灵器,也能联系是吗?”宋小河问。

    “你将双眼闭上,催动灵力,静心凝神,只想着我。”沈溪山道。

    宋小河依言照做,只觉眼前微光一闪,分明是闭着眼睛,却突然清晰地看见了面前的景象。

    视线之中,有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人,穿着华贵的戏服,顶着琳琅满目的戏冠,正闭着眼睛站着。

    宋小河乍一看见这个画面,给吓了一大跳。

    不过随即她就反应过来,这不是一个与她一样的人,这根本就是她。

    面前的这些,就是她通过沈策的眼睛所看的。

    “看我所看,听我所听,受我所受,这便是共感咒。”

    声音在耳边传来。

    宋小河发觉自己也能开口,“就是说当共感咒念通的时候,我们可以共享视听和感受?”

    “不错。”沈溪山合并双指,在眉心处点了一下。

    宋小河的神识就归位,睁开双眼,扬起惊奇的笑容,“这个是什么咒语,好神奇!若是如此,日后不管你在什么地方,我都能念诵咒语找到你?”

    这便是共感咒的弊端。

    这其实是一种结契,两人之间以魂魄为引,建立灵体联系,所以只要念动法诀,就能与对方共感。

    若是直接告诉宋小河,她指定是不分昼夜地念法诀来烦扰他。

    沈溪山便道:“七日之内只能念一次,念多了会伤及魂魄灵体。”

    宋小河哦了一声,便不再研究共感咒,而是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我睡一觉醒来就到了此处,方才还在那前面看到一只人身狐脸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沈溪山给捏住了脸,止住了她最后两个字。

    “别说话,随我来。”沈溪山与她对视片刻,确认她没有反抗的意图之后,才松了她的脸,带着她沿着方才那座戏台的方向走去。

    遍地的白纸钱几乎铺成了一条路,踩在上面一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座又一座紧挨着的坟堆隐入夜色,木棍上头挂着的白幡随着风轻轻飘起。

    旷野死寂无声,宋小河身上那些沉重的首饰随着她走动的步伐发出脆响就尤显突兀。她以长袖遮了半边脸,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眸,警惕地朝四周看着。

    她跟得紧,与沈溪山的距离不足两步远,缩着脖子身体微微往前躬着,与他贴近了距离汲取安全感。

    这地方实在太诡异,若不是沈溪山找来,宋小河指定吓得精神失常。

    跟在沈溪山身后又走回了那地方,宋小河再次见到那座富丽堂皇的戏台,上面空无一人。

    散发的光芒将周围都照得透亮,各种琉璃玉石折射的光落在沈溪山和宋小河的身上,在地上投出一个较为亲昵的影子来。

    沈溪山微微仰头,冷漠道:“出来,还藏着干什么?”

    第34章 满月讨封(三)

    刹那间一股风吹来, 将满地的黄白纸钱吹得飞舞起来,如纷纷而落的花瓣,在夜色与光影中翻飞起来。

    宋小河方才被吹了一脸的妖风, 吃一堑长一智, 这会儿用长袖遮着脸, 从沈溪山的身后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身子, 往戏台上张望。

    “惊扰二位仙师。”身后传来一道柔声。

    “啊!”宋小河猝不及防, 被吓一跳, 蹦起来蹿到沈溪山的另一边。

    沈溪山身量高, 一下就能把宋小河的身体挡严实,她伸头一看,就见有个人身狐脸的妖站在前方, 身上穿着寻常女子的麻布衣裙。

    与她对上视线后, 这狐狸福身朝她行了一礼,身姿很像人族女子。

    “万分抱歉, 小女并无此意。”她道。

    沈溪山对她的出现并不意外,双手抱臂, 淡声问道:“修炼多久了?”

    “一百四十余年。”那狐狸老实答道。

    宋小河见她温驯柔和, 似乎不像是害人的妖怪, 于是从沈溪山身后走出来,咳了两声, 为自己方才丢失的面子找补, “方才是你?”

    狐狸瞧她一眼, 低声道:“正是小女。”

    宋小河一怒,“你吓唬我做什么!我好端端地睡着觉, 你给我弄来这地方!”

    狐狸瑟缩着肩膀,惶恐道:“仙师误会, 小女并非要吓唬仙师,实在是有事相求。”

    “还说不是吓唬我?!你把我弄来满地的坟坡里,还在这里搭了个戏台子,唱得又阴森难听,还给我搞了这么一身……”宋小河举起了两只手,晃了晃着琳琅满目的大袖子,本想说些难听的话,但这衣裳实在漂亮,挑不出诋毁之处,“这么重的衣裳!你知道我跑起来有多累吗!”

    狐狸被斥责一通,双眸显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来,“多年前小女还未修出人身时,每隔一月便会跑来村里看人唱戏,台下座无虚席人山人海,小女还以为是凡人喜欢听戏。”

    说完,她往宋小河的脸上又吹了一下,将一身戏服收回,低头道歉,“是小女的错,还望仙师莫要动怒。”

    宋小河的身上骤然轻松了,扭了扭被沉重戏冠压得有些僵硬的脖子,见这狐狸低声下气的模样,也心生疑窦。

    “你究竟要做什么?”她问。

    狐狸欲言又止,朝沈溪山看了一眼,像是忌惮什么。

    沈溪山微扬下巴:“你直接问。”

    那狐狸得了话,便站正了身形,朝着宋小河盈盈一拜,问道:“仙师,你看小女这模样,像什么?”

    问完这句话,她紧紧盯着宋小河。

    宋小河看到什么就说什么了,都没怎么思考,脱口而出答道:“像人啊。”

    话落的一瞬,狐狸的身上忽而亮起了光芒,金光自她周身绕了一圈。

    随后又一阵大风袭来,黄烟乍起,纸钱四处纷飞。宋小河被风吹得眼睛痒,用手挡了下,待风势渐小时再一看,面前已经没了那只人身狐脸的妖怪。

    只站着一个年龄约莫十五六的少女,面容生得极美,一双狐狸眼带着笑意,冲宋小河拜谢,“多谢仙师。”

    她拿出一颗小巧的犬牙,递给宋小河,说道:“仙师之恩,小女没齿难忘。此乃小女换下的乳牙,仙师日后若是有需要小女之处,尽可燃烧此牙,不论天涯海角,小女定会寻到仙师身旁,拼尽绵薄之力为仙师解忧。”

    宋小河还没明白是什么情况,稀里糊涂收下了犬牙,只当是在交朋友,说道:“我叫宋小河,你叫什么?”

    狐狸眸光盈盈,眼底泛着泪光,轻声道:“小女名唤,满月。”

    沈溪山道:“你既讨了封,那便放我们出去吧。”

    满月颔首,素手轻抬,只见一抹微光亮起,黄烟又是冲着宋小河的脸扑过来。

    她下意识侧头躲了一下,而后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刚睁开眼睛,就听得苏暮临大声道:“小河大人!”

    她视线逐渐清明,就看见苏暮临和谢归分别跪坐在她左右两侧,正一脸担忧。

    周围视线亮堂,是诸多光亮汇聚在一起的效果。

    宋小河一下子坐起身来,惊讶地朝四周看去,就见她还是躺在原本睡觉的地方,只不过那些休息的人全然醒来,或站或坐,围在四周,皆用着不大好的眼神看着她。

    是梦?

    宋小河脑子迷糊了一阵,回想起方才所经历的事情,还十分的清晰。

    她忽而感觉拳头正握着,低头松开一看,掌心里正有一颗洁白的狐狸牙。

    “不是梦……”宋小河喃喃。

    沈策真的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宋小河转头问苏暮临。

    “大人你一睡不起,怎么叫都不醒,程猎师亲自来探查,说你身上并不邪祟气息,怕是太过微弱而被这野怪的孤魂勾了过去,便下令让他们四处去寻你的魂魄……”苏暮临说着,压低了声音道:“好多人都很是不乐意呢,还有人说要将你丢在此地,让几人看管着,等你找回了魂魄再追上队伍。”

    “方才要丢下你的人我都记着呢,有那个长着王八须的,还有那边脸上有道狗屎疤的……”苏暮临一个一个地指着告状。

    宋小河也小心眼,转头看去,随着苏暮临的指认一一先将人给认下。

    然后摸了摸掌中的犬牙,忽而站起身来,转头张望。

    “小河大人,你在找谁?”苏暮临凑过来问。

    “沈策。”宋小河答道。

    “啊?”苏暮临的脸色登时一变,声音都变调了,“他来了?”

    旁人不知,但苏暮临是很清楚的,沈策就是沈溪山。

    他先前一直将沈溪山奉为尊贵的龙神,便任劳任怨,觉得沈溪山做什么都是对的,对他十分盲从。

    现如今看清楚宋小河才是龙神,对沈溪山没了盲目谄媚的心态,自然也能看明白,那沈溪山哪有半点好人的样子。

    他先前又对小河大人如此冷漠,是以在苏暮临心中,他就是个两面三刀的家伙。

    偏生又如此厉害,苏暮临不敢反抗于他。

    宋小河没注意他脸上多变的表情,她将狐狸牙收起来后便想动身去周围转转,寻找沈策在什么地方。

    但她刚动了几步,就立即被人给拦住了。

    “你又想做什么?”来人是个符修女弟子,面上的表情不怎么好看,约莫也是在埋怨宋小河的沉睡耽搁了行程,眼下见她又想走动,便不管不顾上前来阻拦。

    宋小河顿了一下,直直对上她的怒容,答道:“我去找个人。”

    “因为你的缘故我们已经在这里停留了三个时辰,现在你既然醒了,就老老实实待着,等程猎师回来,自会盘问你做了什么。”

    “我不走远。”

    “那也不行。”她十分强硬。

    这支队伍本就以符修为主,其人数远远超过剑修,自出发以来,双方就互相看不顺眼,现在出了这事,他们更是有理由闹了。

    便也拿着宋小河开刀。

    “他们剑修不都是这样,除了会耍剑还会做什么?关键时候总是要拖累一二。”一男子重重地哼了一声,语气嫌恶道:“要我说,她根本就是睡过了头,白白耽搁了我们的时间。”

    且不说宋小河在这事儿上确实无辜,并非存心一睡不起,她哪能料到自己睡觉的时候被一只小狐狸给拐去了那奇怪的地方。

    就算是她当真有了不对的地方,也不能容忍那些符修以她为靶子,当做攻击剑修的理由。

    “我不是剑修,你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宋小河大声地反驳那男子,说道:“让整个队伍都停滞在这里是程猎师下的指令,若是你有不满,也合该找她说去。”

    “程猎师是太过负责,要确保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每个成员的安全,你如此说,岂非怪罪程猎师?”那膀大腰粗的男子见她不仅不认错,态度还如此恶劣,自然也来了气,几步走到她面前来,“小小一个丁级猎师,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他身量高大,往宋小河面前一站,像一堵墙。

    他身上穿的是白底绿银纹的衣裳,腰间挂着的玉牌上头刻着草绿色的纹样,是乙级猎师的标志。

    乙级虽只高了丁级两个等级,但其间各方面的实力却是天差地别,仙盟从未有过越级挑战成功的先例,是以在仙盟里面,官大一级压死人乃是常态。

    也就宋小河一个刚入猎门不久的新弟子,才敢越级顶撞。

    “哎,等等等等。”先前给宋小河分吃食的倪莹便此刻站出来,扬着笑面挽住了宋小河的手臂,对那乙级猎师道:“王猎师,小河她是刚进入猎门不久的新弟子,如今正是学习的时候,在这荒郊野岭被孤魂勾去了魂魄也是谁都无法预料的事,还请王猎师莫要苛责她。”

    谢归也跟着道:“此事不能怪罪在宋猎师的身上,还是尽快将程猎师等人寻回,早些出发赶路吧。”

    这王猎师本名王绪,也算是符修之中比较厉害的一员,不仅肥胖如猪,一手符箓也用得极好,便是在符修之中也不敢有人轻易招惹。

    宋小河当众与他横眉瞪眼,驳了他的面子,他哪里会轻易放过?

    “我瞧着她倒是没有半点知错的模样。”王绪冷声道。

    “怎么会,只是小河年纪还小,年轻气盛的,嗓门难免大了点。”倪莹暗地里用手推了推宋小河的胳膊,冲她使眼神,“小河,快跟王猎师好好赔个不是。”

    倪莹拿宋小河年岁小当借口,若是宋小河这会儿低声下气地道个歉,赔个笑脸,那王绪自然也就不会继续为难,免得自己落了个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名头。

    但宋小河偏偏不是那样的人。

    她偏过头,周围的光照在侧脸上,勾勒出姣好的面庞,一半阴影覆在脸上,显得眉眼的轮廓有了几分锋利。

    “我没错,自然也不会认错。”

    没有错,宋小河就不会认错。

    就算有了错,宋小河也会嘴硬。

    想让她低头认错,没门!

    倪莹有些着急,又暗地里捏了捏她的手,暗示她别以卵击石。

    宋小河完全是不怕死,又说:“我都没笑话你长得像头猪,你为何要笑话我等级低?”

    一句话,就将王绪气得七窍生烟,脸涨得通红,怒声道:“我看你便是缺教训,欠管教,与其让你日后闯出大祸给仙盟抹黑,倒不如我先给你上一课!”

    随着他的怒吼,灵风乍起,裹挟着怒气往宋小河扑过去,其中夹杂着强烈的灵力,形成无形的压迫。

    扑面而来的风将周围的枯叶吹得纷飞,宋小河衣袍翻响,四条小辫舞动,身姿却站得稳当。

    她站着不动,没有任何要迎击的样子,像是真诚地发问:“你又不是我师父,有何资格管教我?”

    符修在看热闹,剑修又不敢轻易为宋小河出头。

    众人神色各异,形成了一副奇怪的场景。

    倪莹见此冲突无法和气化解,便对王绪道:“小河虽是丁级猎师,但她被安排进这队伍一定有特殊的缘由,在进入鬼国之前,还是多担待些为好。”

    这话里话外,像是隐隐有几分威胁。

    不过就是暗示宋小河身份特殊。

    纵观整支队伍,都是丙级往上的猎师,宋小河是唯一一个丁级,又从头到尾都与那个外门派的弟子在一起,她的加入显然另有隐情。

    众人也都明白,所以这一路上即便是剑修符修相互看不顺眼,也并没有人将麻烦找到宋小河的头上。

    但这会儿王绪已经被宋小河的话气得失去了理智,哪还顾得上宋小河背后是什么来头,抽出一张符箓来,气道:“不想被一同牵连,就给我滚开!”

    苏暮临站在宋小河的边上,面容凶戾,手已经摸进了袖中握住符箓,随时等着出手。

    在他眼中亦没有甲乙丙丁之分,谁与宋小河敌对,便也是他的敌人。

    谢归欲要上前阻挠,但黑气一直在蚕食他的身体,走到这里已经相当虚弱了,被这空中的灵力一冲击,当即就咳嗽起来,心有余而力不足。

    自小到大,宋小河除了师父可没怕过谁。

    她将身边的倪莹推远,仰头直视王绪,很是硬气道:“首先,你不是我师父,没资格管教我。其次,我不是剑修,你们两派之间有什么恩怨都与我无关,拿我开刀,你是找错人了。”

    “无知小儿。”王绪怒骂一声,抬手便催动灵符,誓要给宋小河一个教训。

    光芒自符箓上亮起,空中的风也变得凌厉,周围人持续围观着,似乎没人想站出来劝解这一场矛盾。

    甚至有人煽风点火,“他们剑修平日在仙盟中就压人一级,各个狗眼看人低,瞧不起其他派别,如今一个丁级的小辈都敢骑在王猎师的头上撒野,实在是找死。”

    “王猎师,这下就让她知道知道,对待前辈该如何谦卑。”

    王绪脾气上头,越听人说便越是生气,双指一凝,毫不留情地朝宋小河打去。

    宋小河反手抽出腰间的木剑,下意识催动灵力要去抵挡。

    可偏偏就在那凶猛的攻击触及她木剑的前一刻,莫名其妙地消散了,只剩下一股和煦的风,吹了她满面。

    宋小河露出疑惑的表情。

    周围的人也纷纷低语,不明白是什么情况。

    “仙盟律法明令禁止内斗,不在仙盟里就可以不用遵守了?”

    忽而一道年轻的声音从旁处传来,众人同时转头循声望去,就见暗处有一人,缓步走到光下。

    是个面容清俊的年轻人,身量高挑,一身墨色的束袖长衣,面上有几分笑。

    “你是何人!”

    “沈策!”

    宋小河与那王绪同时开口。

    来人正是沈溪山。

    他与宋小河本就有些距离,徒步走来,路上也看见了三三两两散在各处寻找的人。

    到了这里时老远就看着众人围着,宋小河站在当中,风中又有股凌厉之气,一下就想明白了原委。

    宋小河越级顶撞王绪,胆子不是一般的大,在场的旁人也解不了这个围。

    王绪大怒之下出了狠手,宋小河很难正面接下,若是中了,就算不死,也会重伤。

    于是沈溪山出手化解了王绪的攻击。

    宋小河见他来了,便几步走过去,仰头告状:“我方才就是要去找你,他们不准我离开,还怪我耽误了队伍的行程。”

    沈策用眼眸轻扫几人,微微挑眉,问她,“所以你一气之下就想与乙级猎师一较高低?”

    宋小河想了想,低声回道:“那你觉得我有胜算吗?”

    沈溪山道:“胜算没有,死算倒是不小。”

    “你是什么人?”王绪打断二人的低语,警惕地看着沈策。

    旁人看不明白,但王绪心里却是清楚的,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外来之力化解了他的攻击,仅仅是一个瞬间的功夫。

    绝非常人能够做到。他深知面前的年轻人不可小觑。

    “仙盟猎师,沈策。”沈溪山没将人放在眼里,于是态度轻慢,回答得也很随意。

    他身上没穿宗服,气息又收敛得干干净净,宛若一个寻常凡人,看不出是什么等级。

    就连宋小河听到,也微微瞪大眼睛去看他。

    没想到沈策如此胆大,这种谎也能随口说出来,这里那么多仙盟的人,当真不怕露馅。

    有人问,“你是什么派系,处于何级?”

    “剑修。”沈溪山伸手虚空一抓,掌中立即就出现一块雪白无瑕的圆形玉佩,周边的徽文用金丝勾勒,当中便是金晃晃的一个“天”字,他往王绪的脸前一举,问道:“认得吗?”

    所有仙盟里的人都知道,盟中天字级的玉牌分三种。

    猎门白金,审门黑金,督门赤金。

    这是盟中独属于天字级猎师的玉牌。

    众人发出哗然的议论,周遭一片嗡嗡响,惊诧声不绝于耳。

    细碎的声音传入宋小河的耳朵,她听了又听,抬头去看近在咫尺的玉牌。

    那是一块温润的雪玉,在灯光的照耀下散发着盈盈光芒,上头的金丝徽文是精雕细琢而成,不论其背后代表的地位,单单论这块玉的价值,便也是人间少有的宝玉。

    宋小河下意识伸手去要,“让我看看。”

    沈溪山瞥她一眼,见她双眼发直,直愣愣地朝他手中的玉伸出手,攀上了他的胳膊。

    他本身也并不看重这块玉,很是无所谓地转手给了宋小河,让她拿去研究。

    王绪已然面如菜色,被这块玉牌狠狠打了脸,完全挂不住面子,咬着牙恶狠狠道:“天字级猎师本就是凤毛麟角,我在仙盟从未听说过有名叫沈策的。”

    “那是你见识太少。”沈溪山淡淡道:“仙盟在人界又不是只有一个。”

    如此一说,众人也就明白了。

    人界地广,乃是下三界之中人数最为繁多的种族,为了更好护卫人界,仙盟在各处都设有分盟。

    一些地处特殊,或是穷凶极恶妖怪出没之处,都会由总部派去一个或多个天字级猎师长期驻守。

    可如此年轻的天字级猎师,不管在何处都会有响当当的名头,沈策此人却从未出现在众人耳中,疑窦重重。

    但王绪见他轻易化解自己的攻击,心知去分辨这天字级玉牌的真假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越是刨根问底,越是打自己的脸。

    天字级猎师如此少见,但王绪撞上了,也只能忍气吞声,低头示弱,“沈猎师,方才多有冒犯,见谅。”

    沈溪山见他不再闹腾后更是懒得搭理,连场面话都没有一句,直接就转身离开了众人围着的圈子。

    原本是众矢之的的宋小河也大摇大摆离开,走前还不忘对倪莹道了声谢,随后几步跟过去,远离了人群。

    闹剧暂歇,沈溪山赶路许久,总算能歇息,席地而坐。宋小河可能是想与他说悄悄话,便与他坐得很近。

    苏暮临和谢归也一同在对面坐下来。

    再次相见,谢归冲沈溪山抬了抬手,虚行一礼,“沈兄弟,多日不见,可无恙?”

    沈溪山看了他一眼,道:“比你好得多。”

    话答得十分没有礼貌,但谢归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计较。

    宋小河将玉牌反反复复捏着研究,只觉得玉牌生了一股暖意,将她的手掌都暖热了。

    她就凑到沈溪山身边小声问,“这玉牌你是从哪里得来的?你真是天字级猎师?”

    沈溪山反问她,“你觉得这玉牌是真的?”

    “难道是……”宋小河做贼似地回头张望,将声音又压低了些许,“是假的?”

    沈溪山笑了一下,并未应答,看起来很是高深莫测。

    他已然摸索出方法,要骗宋小河,根本不用说那么多,简单的几句话,加一个神秘的表情就足够。

    宋小河也没见过真的天字级玉牌,哪有能耐分辨真假?

    果不其然信以为真,将玉牌塞他怀中,说道:“赶紧收起来吧,你竟有如此本事以假乱真。我就说你怎么可能是天字级的猎师,看起来一点都不像。”

    沈溪山就问她,“那我像什么?”

    宋小河道:“充其量不过是个丁级以下的内门弟子。”

    苏暮临听到这句话,便偷偷瞄了一眼沈溪山的脸色。

    生怕他暴怒而起,收拾宋小河,顺道连他也一起收拾了。

    其实自从沈溪山对他说“你是觉得我没本事把你打出原形?”那句话之后,他已经做了好几个被打出原形的噩梦了!

    沈溪山此人实在是可恶!

    然而沈溪山显然已经习惯了,面上并没有太大的表情波动,将玉牌收回之后不痛不痒道:“方才就该让你被吓死。”

    一说这,宋小河就想起来了重要的事,她赶忙问道:“你不说我都忘记了,方才究竟是什么情况?听苏暮临说,我睡着之后好多人来探查过,都不知道我沉睡不醒的原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那狐狸是只修炼一百多年的灵狐,修成人形只差临门一脚,便找了你讨封。”沈溪山徐徐说道:“那地方是她建立的灵域,若非她的准许,旁人自然无法进去,狐狸之族天生便是隐藏生息的好手,这些人也察觉不到也正常。”

    宋小河面上仍是不解。

    苏暮临便将话接过来,接着解释道:“灵物乃是天生地养,自出生便汇聚了天地灵气,命中有仙缘,若是好好修炼,必定会飞升为仙。但灵物生长缓慢,寻常妖族天赋高的,几年就能修出人形,天赋低的也不过十来年,而灵族修出人形不仅需要很长的年岁,还需得讨得封正,才能修成正果。”

    “凡人为地仙,是以大部分灵族都会向人族讨封,当然,若是撞上了仙灵,那便更好。为灵族封正是积功德的大善之事,而只有心灵纯善之人才会被选中。”

    说着,还要奉承一句,“小河大人被选中,说明您就是一只心灵至纯至善之龙……人,那灵狐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才撞上了您。”

    他差点说漏嘴。

    “哦……”宋小河明白了来龙去脉,原来是那灵狐为了讨好她,才学着人族的样子,搭了戏台给她唱戏来着,但是弄巧成拙,差点给她吓得灵魂出窍。

    “那你是怎么进去的呢?”她问沈溪山。

    “我自然有我的方法。”他随口应道。

    沈溪山的能力凌驾于这支队伍的所有人之上,程灵珠都探查不出来的灵域,他方一来此地,立马就感觉到整座荒村都是灵域范围。

    灵域内的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他们在这里停留一日,外面就过了三日,这也是沈溪山能够顺利追上宋小河的原因。

    由于宋小河的醒来,出去寻找的人陆续回来。

    程灵珠回来之后,便直接来寻她。

    她虽然严厉,性情冷漠,但却是个非常负责的猎师,哪怕是只有宋小河一人睡在此处不醒,多人劝阻先行赶路,她仍是坚持自己的决断,不找到宋小河,谁都不得擅自行动。

    在到达目的地前,她有力地保证了队伍的完整性。

    像个很严肃的长辈,所以宋小河见了她,总有些发怵。

    见她来了此地,就赶忙站起来行礼。

    当然程灵珠也不是独自前来。

    她还带着十分器重的弟子,关如萱。

    关如萱雪衣飘飘,精致的面容没有表情,一派高山雪莲的清冷之姿。

    她先是看了宋小河一眼,并未在意,但紧接着视线又往沈溪山的身上晃了一下,登时愣住。

    不过她像是碍于师父在场,并没有说话。

    程灵珠盘问了些话,宋小河就老老实实将先前的遭遇给她说明白了。

    她听了个大概,也明白是什么事,自知没有察觉到灵域是她的失责,那么就更不好再苛责宋小河什么,于是一句多余的话没说转身就走了,开始指挥各队准备再次启程。

    奇怪的是,关如萱走时,还回头看了沈溪山一眼,眸中似含有深意。

    宋小河看看关如萱的背影,又看看身旁的人,忽而用手肘暗地里撞了撞他的胳膊,“欸,欸。”

    “作何?”沈溪山撩眼看她。

    “雪萱仙姬方才一直在看你呢。”宋小河说。

    “与我什么干系?”沈溪山不感兴趣,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宋小河一肚子坏水,思来想去,立马就想到了一个坏主意。

    “贤兄且慢,听我一言。”她几步走到沈溪山的身边,踮着脚尖凑近他,小声说:“雪萱仙姬本就不是猎师,却参与了这次的行动,恰好你又追了上来,此非天赐良缘?她方才一直盯着你,一定是对你有意,干脆趁这机会你与她相互了解,再来几出英雄救美,你们二人暗生情愫,这不是美事一桩?”

    沈溪山似笑非笑,“你倒是会想,何以突然对我的事这般上心?”

    宋小河嘿嘿一笑,说道:“好歹你我也是有了过命的交情,是生死之交,我自然对你的事上心。”

    沈溪山看着她,然后说:“你撒谎时会变成大小眼。”

    宋小河赶忙去捂自己的眼睛,摸出镜子照了照,发现并没有,才知是沈溪山诈她。

    她将镜子藏在身后,嘻嘻一笑,直接说出实情,“你若是与雪萱仙姬成了姻缘美事,就不会再有她与小师弟是眷侣的传言了。”

    “你很在意那些谣言?”

    谣言一词,说进了宋小河的心坎里,让她颇为高兴,她恶狠狠道:“当然!这些不实的谣言就应该粉碎!”

    沈溪山明知故问,“为何呢?”

    “还能为何?”宋小河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难道是因为我爱慕关如萱不成?”

    沈溪山一噎,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对她并无兴趣。”

    宋小河疑问道:“啊?可是你先前在外山的时候,不是还在寻人打听雪萱仙姬的消息吗?”

    沈溪山懒得解释之前所为,故意道:“我喜欢聪明的人。”

    像是一语双关。

    宋小河听后便看着手腕上的那颗黑痣沉思了一会儿,随后就往后退了几步,满眼戒备地看着他说道:“难怪你要给我用共感咒,我可警告你,喜欢我可是没有结果的,我已心有所属,你最好趁早放弃。”

    她轻咳两声,掩着得意的嘴角,说道:“看在你我是朋友的份上,这话我就当没听见,下次可不准再说了嗷。”

    沈溪山:“……”

    沈溪山认为,有时候真的不能怪他情绪不稳定,实在是宋小河太过欠揍。

    这话沈溪山不知如何接,干脆沉默了,两人各自不说话,没多久,整支队伍便重新出发。

    在灵域里耽搁了几日,已经远远超过了与其他队伍约定汇合的日期。

    所以接下来的路程就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所有人日夜兼程,赶往会合目的地。

    连着三日赶路,宋小河一下就撑不住了,好不容易能坐下吃会儿饭,她拿着手里的吃食就能睡着。

    她迷瞪着眼,东倒西歪,最后一头砸到沈溪山的身上去。

    第35章 养尸之地(一)

    宋小河手里还紧紧抓着半块青椒肉丝馅饼, 歪在沈溪山的肩头上,仿佛找到了惬意的地方,一下子就睡着了。

    苏暮临是一直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的, 见她直接就睡倒在沈溪山这个恶人身上, 吓了一大跳, 赶忙手忙脚乱地要去扶她。

    沈溪山却抬了下手, 制止他的动作。

    他扣住宋小河的一只手腕, 将神识放进去探查。

    宋小河体内的封印破碎之后, 恢复了吸收灵力的能力, 且体内还有业火红莲这个上古神器作为灵气的储存器,按理说她应该是能在几日赶路的情况下用灵力保持身体和精神状态良好的。

    但据沈溪山的观察来看,头一天她还精神十足, 经过一晚上的赶路后, 第二日就已然萎靡不振,耷拉着眉眼。

    到了第三日更是昏昏沉沉, 就连坐下来休息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她都拿着吃食睡着了, 实在是不正常。

    他顺着宋小河脉络往里探, 轻车熟路地找到封印所在之地, 仔细一看,却发现封印的裂缝较之上次看时, 已经小了很多, 隐隐有着愈合之势。

    沈溪山顿时明白, 这封印是可以吸收宋小河自身的精气和灵力而进行自行修复的。

    所以宋小河才会如此嗜睡,每日都要大量的睡眠来补充精神。

    这封印的厉害之处沈溪山之前就已经见识过了, 却没想到还会自己修复。

    如此一来,下了这封印的人, 其能力恐怕要凌驾于仙盟之上,往上三界去了。

    沈溪山收回神识,双指一并,在宋小河的额头上点了一下,在她清醒的瞬间将她推开。

    宋小河醒了,也没意识到自己方才睡着了,迷迷瞪瞪地抓着馅饼几口吃光,哀叹道:“还有多久才到啊,再这么走下去,我恐怕要累死在路上了。”

    苏暮临赶忙递上了水给她喝,说道:“快了,我方才去打听了一下,约莫还有半日的路程。”

    这半日对宋小河来说也是个折磨,她愁眉苦脸,低着头不语。

    苏暮临就说:“小河大人,要不剩下的路程我背着你吧?”

    宋小河听后,有些心动。

    苏暮临再接再厉,“左不过半天的路程,且咱们又是在队伍最后,不会被程猎师发现的。”

    程灵珠严格,若是被她发现宋小河没有自己赶路,娇气到被人背着,一定会责怪她。

    但宋小河倒不是在顾虑这点。

    虽然平日里苏暮临谄媚卑微,在她跟前当牛做马,但宋小河可不是真的将他当做仆从,自始至终都看作有过生死之交的朋友。

    她断没有让朋友驮着她赶路的道理。

    “宋姑娘,你这般精神状态,只怕再坚持下去会伤身。”谢归也在一旁劝道:“倒不如让苏少侠背你走一段路,待你休息好了之后,再下来就是。”

    宋小河垂着头,一直没应声。

    苏暮临跪坐在地上,歪着头趴下去看,却见她已经闭上眼睛,正在打瞌睡。

    原来是说着说着又睡着了。

    “小河大人,小河大人……”苏暮临低声轻唤,怕惊吓到她。

    “嗯?”

    宋小河听到声音,十分缓慢地睁开眼睛,看起来实在是太过疲惫,连一刻的集中精神都做不到,从嗓子里发出了一个含糊疑问的音节,又闭上眼睛。

    她的身体仿佛已经撑到极限了,别说是给张床,就是让她直接在地上睡,她都能马上睡死过去。

    这时候一直沉默的沈溪山站起身,对苏暮临道:“之前给你的法戒呢。”

    苏暮临在身上摸索一阵,将戒指奉上。

    他一开始就打算把戒指扔了的,但后来回了仙盟就忘记此事,戒指便一直带在身上,若不是沈溪山的提醒,这戒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发现了。

    沈溪山将戒指拿过去,只见微弱的光芒一闪,地上恍然出现一只灰皮毛的妖崽。

    它正盘着尾巴端坐在地,蓝色的眼睛又圆又大,淡漠地与沈溪山对视着。

    皮毛打着卷,像是狼族,却又不是狼。

    随着沈溪山的一道法诀,它的身体骤然膨胀,慢慢长至了与人一般大小。

    顿时也就引起了旁人的注意,纷纷朝这处张望。

    空中并没有妖气,也感知不到任何邪祟的气息,便无人前来询问。

    仙家百流,其中各种派系都有,有一种御兽灵族,专门收服灵兽归于己用,仙盟之中也不是没有,只是很少见。

    且当今人界灵力稀薄,数千年来都养不出一个飞升之人,灵兽一族便更是稀少,御兽族大多人收服的也不过是妖力低下的妖兽。

    队伍之中乍然出现一只庞大的灵兽,自然引得众人侧目。

    宋小河睡得正香,听到周遭议论声嗡嗡响,很快就被吵醒,揉着眼睛醒神。

    一抬头,就看见面前有一只灰毛妖兽,那双蓝眼睛正直直地看着她,歪着头时耳朵还耷拉下来一个。

    宋小河吓得一下就从地上爬起来,惊道:“这是什么?”

    “这是先前从酆都鬼蜮里跟着咱们出来的妖兽,后来被沈策收在灵器之中,我一直带在身上给忘记了,方才他找我要,就给这妖崽子放出来了。”苏暮临在旁边小声解释。

    “鬼蜮?”宋小河与面前的妖兽对视,一下子就想到了那日站在月下,揪着苏暮临的梦魔。

    它的眼睛跟面前这个简直一模一样,蓝盈盈的,令人见之不忘。

    “这是梦魔吧?”宋小河疑惑道。

    “是它。”沈溪山慢悠悠地转着手中的戒指,说:“只不过它被一道雷劈散了修为,打回原形,也被劈得魂魄不全,已没有人识了。”

    “原来如此。”宋小河胆子瞬间大了起来,上前两步,抬手试探性地摸了摸它的皮毛,却见它低下头,像只小猫一样将硕大的脑袋往宋小河的掌心里蹭,似乎是极喜欢她。

    苏暮临也走过去,学着她的模样去摸,却不想这妖崽子看起来呆呆傻傻的,一张嘴就给了苏暮临一口。

    他发出“嗷”地一声痛嚎,手上顿时就有几个血牙印,气得苏暮临龇牙咧嘴,撸起袖子就要与它拼命,“你这畜生,敢咬我!”

    谢归在旁拦了两下,温声劝道:“苏少侠,还是先医伤吧,它不过是没有人识的兽类,何必与它计较。”

    苏暮临倒不全是因为被咬的恼怒,还有一部分妒恨,心里恨恨地想,早知道就应该上仙盟之前就把它连带着戒指一起丢掉!

    宋小河伸头看了一眼他的手,上面几个血洞,咬得不轻,也说:“你赶紧找队里的医师去。”

    苏暮临听了,便也听话地去寻医。

    吵闹一阵后,宋小河摸着妖崽子的皮毛有些心动,转头问沈溪山,“我若骑上去,它会不会也咬我?”

    “你方才摸它的时候不是没咬吗?”沈溪山看了灰毛妖兽一眼。

    许是因为他先前踩了它尾巴将它收入法戒,所以这妖崽子有些惧怕沈溪山,与他对望一眼后就缩起了脑袋。

    “那我爬上去试试,若是它有咬我的想法,你看顾一下。”宋小河拽着它卷卷的皮毛,一边往背上爬一边不放心地交代。

    沈溪山没动作,倒是谢归一副不大放心的样子,在旁边上手抱住了妖崽子的脖颈,以防它突然转头给宋小河一口。

    这动作看得沈溪山在心里发笑。

    谢归身体被蚕食,如今像是弱柳扶风,稍稍吹口气就摔倒了,却还妄想能够按住妖兽的头,若它真的想咬,一下就能把谢归给甩飞出去。

    好在妖兽乖顺,除了咬了苏暮临一口之后,便再没有别的反抗动作,老老实实地让宋小河骑在了背上。

    它的皮毛光滑而柔软,比材质上乘的毯子摸着还要舒服,身体又温温热热的,脊背还宽敞,宋小河刚爬上去就躺下了,只觉得像躺进了温暖的棉花床里,舒服至极。

    她伸手抱了抱妖兽的脖子,自顾自地给它取了个名字,“棉花,你叫棉花吧,你像棉花一样软。”

    沈溪山站在旁边,由于身量高,他看宋小河也不必仰着头,将戒指递给了她,没说话。

    宋小河不知这是收纳妖兽的法戒,还以为是沈溪山送给她的首饰。

    她支起头朝周围看了看,而后往他凑近了些许,碎碎念道:“这么多人看着呢,你若是想送我东西,咱俩单独相处的时候你私底下再送啊。况且先前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心有所属,你送我再多东西也没用的,我可不会像你这般朝三暮四,我喜欢谁就是喜欢谁,不会改变。”

    沈溪山眉梢一抽,“少啰唆,这是收了妖兽的法器,你不要我就扔了。”

    说完他作势要扔,宋小河就赶忙给拿了过来,笑眯眯道:“怎么不早说呢。”

    她将戒指戴在了食指上,法戒根据她的手指自己调整了大小,一个细细的银圈,上头是翠玉雕琢而成的花,素雅大方,看起来不像凡品。

    宋小河的身上从没有那些琳琅首饰,发上没有金钗玉簪,虽有耳洞,但从不带耳饰,也就发辫上系着的四个铜板偶尔会随着她的动作撞在一起,发出低低的响声。

    这戒指则是宋小河收到的,除却师父之外的第一个男子给的。

    她那只戴了戒指的手比画来比划去,最后握着拳头保持着欣赏的姿势,趴在棉花背上睡着了。

    这边一阵吵吵闹闹,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队伍的最前方,程灵珠的耳中。

    早在出了灵域之后她就与仙盟取得联系,更是收到了盟主亲自寄来的飞信,上面简单交代了一些事宜,同时也说了她的亲传弟子沈溪山已经混入这支队伍的事。

    程灵珠虽探查不出沈溪山的气息,但下山以来只有那个名唤沈策的年轻人加入队伍,又听旁人说他与王绪对峙时拿出了天字级的玉牌,这便想都不用想,直接确认了他的身份。

    此事被青璃特意叮嘱过要隐瞒,于是程灵珠便也没有声张。

    加之还剩下半日的路程,又是行在荒郊野岭,所以即便是他召唤灵兽给宋小河当坐骑一事不合她的规矩,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干涉。

    队伍再次启程,庞大的妖兽迈动悠闲的步伐跟在后面,行路平稳,宋小河在上面睡得很沉。

    苏暮临手上的伤已经愈合,但因着他与棉花相互仇视,他无法靠得很近,只得隔了几步的距离跟在后方,随时关注着宋小河,怕她从上面掉下来。

    平日里都是宋小河的话多,苏暮临在旁附和,两人叽叽喳喳能聊上许久,再加上其他人偶尔掺和进来说笑几句,队伍最后的部分还算热闹。

    但现在宋小河睡着,苏暮临沉默,谢归身体孱弱,没精力多言,而沈溪山本身就不是话多的人,于是剩下的路程里,尾部一直保持着安静。

    仲冬的人间,夜晚是十分寒冷的,风也凶戾起来。

    众人连续赶路的第四日夜晚,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这是一座不算小的村落,只是连个正经的城门都没有,众人沿着路就进了村中。

    月明星稀,村落里的大部分人家都已经入睡,只有村东一角还灯火通明,各种灯摆在路边挂在檐下,老远就能看到散发出来的光。

    队伍抵达此处后,程灵珠就开始安排众人的住处。

    宋小河在这时候也醒了,揉着眼睛从棉花的背上滑下来,只见眼前灯火明亮,路边站着坐着各派的年轻弟子,身上皆穿着宗服,正小声交谈着。

    放眼望去密密麻麻,人数还不少。

    她一觉睡了大半日,精神恢复许多,很快就在寒风中清醒过来。

    队伍各自散去,谢归也动身去寻寒天宗的人。

    到处都是陌生的面孔,宋小河身后跟着的棉花很是惹人注目,她下意识朝沈溪山贴近,询问,“怎么把棉花收进去?”

    “注入些许灵力催动灵器,再喊一声进来,它就进去了。”看在宋小河从未用过这种灵器的份上,沈溪山还算耐心地教她了。

    沈溪山手里就没有廉价的玩意儿,这戒指虽表面上看去并无什么奢华之处,却是相当厉害的一件法器,否则也不会轻易将梦魔收之其中。只是对沈溪山来说,这戒指并无什么用处,且那梦魔也是跟着宋小河出来的,给她正合适。

    宋小河不知这法器的珍贵,沈溪山也懒得说,只道:“法戒不可以脱手,一旦被谁拿去了,它便会听命于谁。”

    宋小河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晃了晃手,按照他说的那样唤了声进来,果然一下就将棉花收进戒指中。

    苏暮临这时候才敢凑到她身边来,说道:“小河大人,你休息足够了吗?身体可有不适的地方?那梦魔乃是妖邪,你睡在它身上实在是草率之举,你忘记它先前差点把你杀掉了吗?依我看还是尽早把它扔了,谁捡到算谁倒霉!”

    越说凑得越近,宋小河往他脸上推了一把,“别啰唆那么多,快去打探打探消息,看看这都是什么门派的子弟。”

    苏暮临十分怨愤地瞪了她手上的戒指一眼,觉得自己失宠了,有些伤心地离去。

    这里站了那么多人,村东这角落的屋子哪怕是三四个人挤在一间,也不可能住得下。

    宋小河走走转转,很快就发现了一种奇怪的东西。

    是一个方形的石块,外形很像是砚台,但上面只刻了数字。

    这些方形石块就摆在空旷之地,每个之间相隔了三四步的距离,边上以黑墨画了个框,从左到右便是一扇门的大小。

    她心生好奇,抬起半只脚,试探地踏入了墨框之中。

    身体越过墨线的一瞬间,宋小河眼前的景象骤然变了。

    原本还是村落的郊野,却在一眨眼之间变成了一座宽阔明亮的楼堂,正前方的有一座往上的红木梯,两边立着落地长灯。

    左侧有着长长的柜台,有一只顶着兔耳朵的女子像是正在算账,手里的算盘敲得噼啪响。

    空中散发着一股檀香。

    这是一间客栈,还是妖族开的。

    宋小河发出一声惊奇的低呼,再往回退一步,脚退出了墨线,于是眼前的景象顿时又恢复成村落的郊野。

    面前是灯火点点,身后是热闹的人群。

    宋小河何曾见过这东西?当即稀奇得不行,进进出出地试探了好多回,心里好奇得很,想马上去找沈策问一问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却在退出来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个灵器叫做灵域石,启动之后可以在里面建立一个独立的灵域,多用于外出时用来睡觉休息之地。”

    宋小河转头,就看见云馥站在身后。

    她身着寒天宗的宗服,发髻盘上了花簪,垂下来的粉色发带让她看起来更有几分少女的娇俏,正双眸含着笑地看她。

    “舒窈!”宋小河惊喜地叫了一声,两步上前抓住她的手,亲昵地握住,说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也会来这里,上次分别我都没能与你好好道别呢!近日来怎么样?身体可还好?”

    云馥说道:“我跟三师兄一样,正在受黑气的侵蚀,不过宗门帮我们稳住了病情,还尚有余力。”

    宋小河去瞧她的脸,这才发现她脸上打了胭脂红粉,似乎是为了遮掩苍白的病颜。

    朋友遭遇如此困境,宋小河也没有任何能帮助的地方,便愁苦地叹了口气。

    云馥见状,便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道:“别担心,咱们此行来不就是为了这事吗?”

    “这次除了仙盟,寒天宗,玄音门,还有别的门派也派了人来,那么多厉害的人,大家合心努力,定会成功解除这种奇怪的诅咒。”

    宋小河一听,约莫就知道阴阳鬼幡的事情并未告诉这些人。

    恐怕所有人聚集在此处,都是以解除鬼国的诅咒为缘由的。

    宋小河也隐瞒未说,与云馥闲聊片刻,很快苏暮临就找来,将他打听的消息说给宋小河。

    除却先前在灵船上的弟子涉及的门派之外,还有钟氏之人,因为钟氏嫡孙钟浔之也发生了黑气侵蚀身体的情况,是以钟氏也派出了大队人马来此地。

    另外还有少量千机派的人。

    千机派重炼器,其所在的戚国也以各种厉害的神器闻名,这些地上摆放的灵域石,就是千机派的产物。

    阴阳鬼幡之事,只有仙盟高层的人知道,队伍里也就是程灵珠和几个天字级的猎师知晓,其他人一概不知。

    宋小河并没有被特意叮嘱过不准把消息外露,但打探了消息之后,很自觉地将阴阳鬼幡的消息给隐瞒起来。

    宋小河现在已经明白,有时候仙盟做的一些决定,一定存在着其中的道理,其目的的根本,就是保卫人界安宁,维护人界秩序。

    苏暮临正说着自己听来的消息,却忽而被一声斥责打断。

    “舒窈师妹,你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别与她说话!”

    声音就在斜方不远处,三人一同转头看去,就见钟浔之与谢归并肩站在那里,身后跟着几个身量高大的护卫。

    钟浔之穿得富贵,身上各处挂着玉石璎珞,将钟氏的富贵尽现。

    夜色浓重,虽灯光明亮,但他背着光站在阴影中,宋小河看不太清楚他的脸,只隐约瞧出他双眉紧拧着,眼眸中迸发一种锐利的怒气,正瞪着她。

    宋小河不知道这人又在犯什么毛病,便想要转身离开。

    “站住!”钟浔之方才还让云馥别与她说话,现在见她离开了,却又几个大步追上来,拦在她的面前,“见了我转头就要跑,这是做贼心虚?”

    “你说什么?”宋小河的眉眼也染上怒意,虽没他高,但也仰头与他的视线撞在一起,气势不弱分毫,“好狗不挡道,还不快让开。”

    “别以为你是个女子,我就不会动手打你!”钟浔之被她一句话惹怒,像是当真气得不行,浑身散发着凶戾的气息。

    “还不快将小河大人的路让开!你以为你是谁?”

    苏暮临立马跳出来,见钟浔之如此来势汹汹,单是在身量上就压了宋小河一头,摆明了要挑事。

    这正是苏暮临表忠心的大好机会,于是他便伸手推了钟浔之一把。

    他猝不及防被一推,没站稳往后退了几步险些摔倒,钟家护卫见状立马围上来,有人去搀扶他,有人则一把拎起了苏暮临的衣领,竟一下将他拎到半空中,凶狠道:“敢动我家少爷?找死!”

    苏暮临双脚扑腾了两下,面容一下子就被勒得通红,当下骨头就软了,唤道:“小河大人,救我!”

    “把他放下!”

    宋小河也恼怒起来,抬手便打,几拳打在那护卫的胳膊上,只觉得像是捶在坚固的墙面,震得手背都疼了,那护卫却丝毫不动弹,轻蔑一笑,“你这般花拳绣腿也敢与我家少爷叫嚣,仙盟有你这种弟子,实在是丢尽颜面!”

    宋小河身上还穿着仙盟的衣裳,不便真的出手与钟氏的护卫相斗。

    况且就算真的动手了,她也未必打得过,毕竟派来保护钟家嫡孙的,必定不是等闲之辈。

    她动作飞快地抽出木剑,以剑柄当做攻击利器,往那护卫的手腕的一处穴位狠狠敲去。

    那护卫反应极快,一下便闪躲过去,同时也松了手,将苏暮临丢在地上。

    正待他要拎着宋小河的衣领时,谢归从旁处快步走来,急急道:“学文,不可对宋姑娘无礼!快叫你的人住手!”

    他身子骨已经很弱,喊了这么一句话后,便连声咳嗽起来。

    钟浔之便道:“住手。”

    他从地上站起来,护卫给他掸去衣袍上的灰尘,脸色苍白得很,摆了摆手示意护卫退到后方去。

    “宋小河,此事究竟是不是你在捣鬼?”他压着怒气问。

    宋小河压根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莫名被人找碴,心里怒火旺盛,说话自然也不那么好听,“有什么话便直说,何必这副拐弯抹角的作派?莫不是上回打赌输给了我之后便怀恨在心,一直想找着机会寻事,早知你钟浔之是如此小心眼之人,那锦囊我便是丢给狗玩也不会还给你!”

    “你!”钟浔之道行不够,立即被气得满脸充血,气血翻涌,狠狠咳了几下,“你惯常诡计多端,先前是你用葫芦玉器赢我,还敢夸下海口说是你自己召唤的神雷,这分明就是诓骗,诈赌!”

    “我只说了我能引来,又没说用什么引来,这如何能算作诈赌?你少污蔑我!”宋小河冷哼一声。

    “巧言善辩!”钟浔之大怒。

    “狗仗人势!”宋小河也瞪着他。

    眼看着二人冲突越来越大,争执声也响亮,很快就引来了不少在旁处围观的人。

    云馥和谢归赶忙一左一右站在钟浔之边上,劝道:“你现在身体不适,还是莫要动气,宋姑娘此次也是奉仙盟之命前来此处,于理来说我们是一样之人,应当团结起来。”

    “是啊师兄,这里那么多人,还是别与小河闹了,况且她师娘还是你亲姐姐。”

    云馥约莫是想用这重关系去劝钟浔之,却不知这恰恰是钟浔之不能忍受之处,一听这话登时勃然大怒,一甩手指着宋小河道:“谁与她是一样之人?师兄你看看清楚,当初我们一同在那灵船上经过鬼国,我们都成了这副德性,偏生她毫发无损,如此精力旺盛之态,哪有半点受了诅咒的模样?就连她身边的苏暮临亦是如此,你还不明白吗?”

    宋小河听出此话的不对劲,冷声问,“你又想往我身上泼什么脏水?”

    “依我看,我们身上的这些诅咒,分明就是你在暗中捣鬼!”钟浔之大声道。

    这绝对是宋小河活了十七年来受到的最大的污蔑,她气恼极了,当下也顾不得什么仙盟,什么钟氏,一蹦三尺高,骂道:“你放屁!简直是血口喷人!且不说你没有证据就妄下定论,只说我当时与你们都同在船上,若我要下诅咒,何以还要出手召雷击退那些妖藤?让你们困在鬼国之中不是更甚?”

    “我就知道你如此说,你不过是想借此来洗脱嫌疑罢了。”钟浔之冷笑道:“你要如何解释我们都出了这种状况,你们却安然无恙?”

    苏暮临躲在宋小河身后,气愤道:“当然是我们受天官庇佑,福泽深厚!”

    “哪来的阿猫阿狗都敢攀上天官的福泽,你说这话不怕惹人笑话。”钟浔之讥讽他。

    吵闹声越发大了,就连沈溪山也被吸引来。

    他从围观的人群中穿过,走到前头,果然看见宋小河在其中。

    宋小河气得满脸通红,牙齿紧咬,拳头攥得紧紧地。沈溪山就站在边上听了两句,很快就明白他们在争吵什么。

    此事不算蹊跷,自然能解释得通。

    宋小河无事,当然是因为有封印在身,稳固了她的魂魄,不是魔神那等伤及她身体的情况,当然夺不走她的魂魄。

    而苏暮临则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妖而非凡人。阴阳鬼幡正面收人仙灵,背面收妖魔鬼,那作用于凡人的正面自然对他没有用处。

    至于沈溪山自己。

    他猜测是那道将他灵力全然封住的封印的作用,连带着他的魂魄也一起封在体内,这才没被阴阳鬼幡夺魄。

    但若是全解释给钟浔之听,岂非将一切都给暴露了。

    是以宋小河面对此状,也是百口莫辩,根本不知从何说起,只一味反驳不是自己所为。

    他听够了两人的争吵,往前走了几步,来到这是非之地。

    钟浔之正慷慨激昂地指控宋小河,臆想着此事的幕后黑手是她,声音越拔越高,就算是谢归与云馥齐齐着急忙慌地劝阻也没用。

    “吵什么。”

    沈溪山出声打断钟浔之的话,淡漠地眼扫了他一下,“如此空口白牙的污蔑仙盟,当我仙盟没人了吗?”

    苏暮临虽然在打架的时候抗揍,也无畏,但平日里却是非常胆小,遇到了事更是飞快往宋小河身后躲,根本不能指望他。

    眼下沈溪山来了,可算是让宋小河找到了有人撑腰,立即往他身旁近了一步,又开始告状,“此人卑鄙无耻,自己受了诅咒变成这副模样,却臆想是我所为,还说我师父是道貌岸然,行事下作的小人!指摘是咱们仙盟居心叵测,谋划了此事,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宋小河怕是给气得厉害,呼吸都急促起来,一只手攥紧沈溪山的衣袖,一只手就差指到钟浔之的鼻子上了,神情里还有几分委屈。

    往常在山上,她每回都是这样向梁檀告状,不论如何添油加醋,师父都不会怀疑,立即拍案去给她撑腰。

    下了山来,宋小河收敛许多,话中并无捏造之处,也没指望沈策当真会像师父那样护着她,只希望沈策能解决眼下困境,让钟浔之赶紧闭上那张讨厌的嘴!

    自打认识吵闹的宋小河以来,沈溪山还从未见过有人能把她气成这样,袖子那一块都被她捏得全是褶皱,可见握着拳头使了多大的力气。

    钟家人好面子,沈溪山就道:“钟氏乃是大族,在此处却带着几个膀大腰粗的护卫欺负仙盟一个小弟子,传出去不怕人笑话?”

    “你看起来倒是也无恙?”钟浔之的眼睛在沈溪山上下扫了几个来回,嗤笑道:“那你们倒是解释解释,为何你们皆没有受诅咒的影响?”

    “如何不是因为你们灵力微弱,抵御不了邪气的入侵才变成这样?”沈溪山都懒得跟他争辩,也不论这次出现状况的有多少人,一律打为修为太弱。

    钟浔之向来对自己的天赋骄傲,听了此话果然动了大气,话还未出口就撕心裂肺地咳起来,惹得一干护卫无比紧张,又是喂水,又是喂灵药。

    他喝了几口水,一把摔了杯子,掏出灵符来,怒道:“我倒不信你仙盟中的剑修人人都是沈溪山,今日我便向你讨教一二,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能耐。”

    沈溪山眉尾稍动,“我?”

    银月如钩,夜风侵袭,将檐下的灯卷得轻晃,于是地上人影婆娑。

    这里越发热闹,不断有人闻声而来,在不远处形成一个包围圈看热闹。

    钟氏是修仙望族,仙盟则立于人界之巅,两方起了冲突,上升到动手的地步,事情就变得精彩了。

    若是仙盟落败,更是一个令众门派饭后闲谈的笑柄。

    沈溪山只说了一个字,尾音微微往上扬,表示了疑惑。

    落在钟浔之的耳中却是莫大的讽刺,仿佛充满了看不起的意味,他怒道:“你不敢应?”

    沈溪山道:“我并未带符箓在身上。”

    钟浔之催动符箓,只见光芒乍起,将他的四肢缠绕住,光芒融进他的心口,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起来,眉眼的凶戾也变得极具攻击力。

    “学文!”谢归见状,也急得病容通红,喊道:“何必如此耗费灵力,快住手吧!”

    钟浔之置之不理,待光芒尽数融入身体,他就好像完全恢复精神,说道:“这符箓只是我用来暂时恢复体内灵力的,并非拿来与你比试。”

    “我知道你是剑修。”他一招手,护卫便将腰间的剑奉上,他握住后,傲然道:“我便用剑与你过招。”

    宋小河见他当真要动手,思及沈策先前重伤休养许久,便一个大步上前,挡在沈溪山的身前,说道:“我与你比!”

    “我怕把你打得像你师父那样满地找牙。”钟浔之轻蔑一笑,完全不将她放在眼里。

    先前逢阳灵尊带人上仙门找事,将梁檀的牙打掉一事不知在何时传开了,其他门派拿捏此处大肆笑话仙盟。

    宋小河听了便怒,“是我给我师父找的牙,不是他自己找的!”

    “我不想与你这蠢货说话,还不让开!”钟浔之吼她。

    沈溪山被吵得耳朵嗡鸣,伸手将她往后按了两步,说道:“谁不知你钟少爷身娇体贵,若是败在我手上,又该说仙盟欺负病弱,不如你身后这几个护卫也加上,或者你有什么师兄师弟,也一并来。”

    钟浔之像听了天大的笑话,不可置信地将他看了又看,“便是沈溪山来了,也得给我钟氏几分薄面,你一个无名之辈却敢如此狂妄?”

    沈溪山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盛满笑,“是吗?”

    第36章 养尸之地(二)

    这话倒还真没说错。

    若是沈溪山顶着自己的真身份来, 碍于仙盟和钟氏的往来,和他装出的那副翩翩君子的作态,还真得与这眼高手低的小子和和气气地相处。

    如今这身份倒是方便很多。

    便是这般目中无人的行事, 也没有半点压力。

    “沈猎师就算是给你几分面子, 也是看在仙盟与钟氏, 与你本人又有什么干系?”宋小河一把抓住沈溪山的手, 说道:“我们不与这种病弱之人交手, 况且他喜欢造谣污蔑, 若是输了也指定要传出些莫名其妙的言论, 抹黑仙盟的门风。”

    拉了一下,沈溪山没动,她自然也就没能把人拉走。

    他道:“可以一试。”

    要想让钟浔之闭嘴, 挫他的锐气, 赢了他的面子就是最好的办法,此人叽叽喳喳地吵闹, 若是不在这里将事情解决,恐怕接下来一路上都难得安宁。

    沈溪山拿着一方锦帕擦拭着手中的木剑, “但是你们要一起上。”

    宋小河顿时觉得眼熟, 往自己腰上一看, 果然空了。

    也不知道他的动作为何那么快,悄无声息地就摸走了她腰间的木剑, 还未让她察觉。

    “就我自己!”钟浔之斩钉截铁道。

    其他护卫见状, 也十分为难, 又害怕自家少爷受伤落败,又不敢不听从少爷的话。

    但沈溪山可不是那么好商量的人, 说那话也压根不是给钟浔之选择。

    锦帕一收,他挥动着木剑就上前, 头一下就攻向先前将苏暮临一把提起的护卫。

    微弱的剑气在空中翻出几不可察的气浪,化作迅猛的攻击,朝着那护卫劈头盖脸砸去,威胁在前,护卫也顾不得那么多,匆忙祭出武器抵挡。

    然而即便是他反应如此迅速,却也接不住沈溪山的这一剑,武器刚拿在手中的瞬间,剑刃就已经在他肩膀的一处穴位上戳了一下。

    那护卫只觉得整条手臂疼痛麻痹,竟是半点力气都使不上来,原本握紧的武器也脱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仅仅是片刻的功夫,沈溪山就已转向下一人。

    钟浔之见状,赶忙扬剑朝他攻击。

    周围站着的宋小河等人也因为突然的动手不得不往后退。

    谢归几步来到她身边,双眉之间满是担忧,“抱歉,此事怪我没有与学文解释清楚,若是我早点传信于他,也不会闹出这桩事来。”

    云馥也满脸着急,拉着宋小河的手道:“小河你别生气,学文师兄是被这诅咒惹急眼了,才会如此狂躁。”

    宋小河不生气才怪,却并不牵连到云馥身上,同样也很紧张战局,不停地张望着,只道:“你就别管了,这人出口污蔑我,抹黑仙盟,合该受些教训。”

    说完便举着拳头喊道:“沈策,打他头,打他脸!”

    苏暮临更是激动,大声道:“欺辱小河大人,当是如此下场!”

    沈溪山的剑非常快,非常人所能招架,他又存了速战速决的心思,执着木剑在几人之中穿梭,宛若湖面上飘动的月影,波光一晃便转瞬即逝。

    钟浔之寻着他的身影攻击,却屡屡落空,几个眨眼的工夫,身旁的护卫皆被打落了武器,有人耐不住疼痛惨叫出声,有人则直接被敲翻在地上。

    最后才是钟浔之被敲了几处关节,手里的剑脱了手,体内用灵符聚集的灵力也散了个干净,退了好几个大步,径直仰摔在地,四脚朝天。

    围观的人群发出惊呼声,伴随着零星几声叫好,周遭的热闹又添一层。

    先前吵闹时,就将程灵珠与寒天宗的几个长辈吸引来。

    人群中辟开一处地方,让几人得以走到最前方,若是再晚来一步,怕是看不见两个门派的少辈冲突的场面了。

    沈溪山反手收了剑,居高临下地看他一眼,懒得再搭理他,转身走向宋小河,将木剑扔给她。

    宋小河接了剑抱在怀里,眼眸弯起来,满是高兴,“你的剑术何时这般厉害了?是不是回去后又偷偷刻苦练了许久。”

    沈溪山似笑非笑,“不是我厉害,是他们太弱。”

    也不知是狂傲还是自谦,这话传到钟浔之耳朵里,气得他七窍生烟,硬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扶着他的护卫吓得半死,匆忙掏出灵药来喂他,却被他一手甩开。

    “学文。”

    人群中传来声音,只见一个模样年轻的男子走出,衣着同样华贵富丽,肩上绣着钟氏的族徽,他严厉道:“既是讨教,还不言谢?”

    “小叔。”钟浔之咬着血唇,面上满是屈辱和不甘。

    “钟氏家风,便是教你如此不知礼节,不懂谦卑的吗?”那男子沉声道。

    话中含沙射影。

    宋小河听不出来,嘀咕着附和一句,“就是,师娘那么好的人,却有个这样的弟弟,真是奇怪。”

    声音自然是瞒不过修仙之人的耳朵,那男子听后转眼看来,似有些动怒,眼眸锐利无比,隐隐释放了无形的压力,奔赴宋小河而去。

    沈溪山站在她对面,身形足够高,不仅挡住了他锋利的目光,也挡住了无形的气浪。

    他转身,冲那男子露出个灿然的笑,说道:“无需客气,不过是小试两招罢了。”

    宋小河再如何吵闹,到底也是仙盟的人,岂能让外人随便欺负。

    沈溪山不动声色,在空中与钟浔之的小叔打了个无形的擂台,气浪相撞的瞬间,那男子的灵力被撞回,当胸正中,极力稳住身形。

    上梁不正下梁歪,沈溪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可以对钟浔之手下留情,但这护短的小叔就没那么幸运了,当即闷了一口血在喉中。

    为了面子,他轻咳两声,将翻涌的气血压下去。

    沈溪山仍是笑,客气道:“就是希望钟少爷能够谨言,莫要什么话都往外说,毕竟也已经过了童言无忌的年岁。”

    “那是自然。”那男子表情僵硬地应了一声,不敢再造次。

    “仙盟真是人才辈出啊。”

    在一旁看戏看得够了,寒天宗的长老便对身边站着的程灵珠道:“这孩子是何来历,瞧着天赋不错。”

    程灵珠淡声道:“自古青出于蓝胜于蓝,此乃常态。只是这少年怕是初露头角,我先前也并未见过。”

    站在她身后的关如萱倒是张了张口,发出个音节,像是想要说话的样子。

    立即被这长老注意到,笑着询问道:“怎么,你这弟子认识?”

    关如萱看了师父一眼,犹豫片刻,又摇头道:“只在仙盟见过,不知其名。”

    “倒是个好苗子。”那长老似惋惜,似羡慕,叹了一声便没再说话。

    少辈们的小打小闹,几个长辈并不放在眼中,很快就散去,热闹也随之落幕。

    有人给撑腰,宋小河可算是逞了好大的威风,方才被钟浔之气的那股劲儿也过去了,心情又变得极好,哼起断断续续的小曲儿。

    苏暮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扇子来,顶着寒冬十一月的冷风给她扇风,分明是沈溪山出手折了钟浔之的锐气,他却谄媚道:“还是小河大人厉害,光用着气势就把那钟浔之吓得摔倒了,连剑都拿不稳还要与人比试,亏得是大人给他面子没有亲自动手,否则他今日无论如何也得被抬着回去。”

    话是过于夸张了,但宋小河十分受用,叉着腰昂着下巴,嘴角都压不住,“这些咱们心里清楚就是,不必说出来,给他们几分薄面。”

    那模样,辫子都要翘到天上去,一眼就将她的得意看个清楚。

    沈溪山站在边上不言语,瞧着这一幕,莫名觉得滑稽好笑,嘴角往上翘了下。

    程灵珠安排了仙盟的住处,分到了刻有“拾捌”的灵域门。

    里面与宋小河方才在灵域门里看到的没什么分别,只是在一楼柜台处记账的变成了龟灵。

    客栈分作三层,其中男子住二楼,女子住三楼。

    房屋是自己选的,宋小河选在了三楼的最里头,其位置却恰好就在沈溪山房间的正上方。

    她靠在栏杆处时,听得下面有人说话,便伸长脖子往下看。

    正好就看见关如萱站在沈溪山的对面,两人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宋小河的耳力好,若是她想听,也是可以听到两人谈话内容的,但思及当初在山上沈溪山指责她偷听一事,她又默默把脑袋缩了回来,回了房中。

    关如萱独自前来二楼寻找沈溪山的事很快就传得众人皆知,然而修仙之人没什么男女大防,出了这等传闻众人只当是桩美事,纷纷羡慕起能让雪萱仙姬亲自上门寻找的人来,开了房门悄悄往外看。

    然而正主面对这些,只觉得无比麻烦。

    关如萱约莫是方才看了他用剑,隐约察觉了什么,这才找上门来,开口第一句话便说:“公子瞧起来极为眼熟。”

    沈溪山侧身倚在栏杆上,敷衍道:“你怕是看错。”

    “旁的可以看错,但是剑招,我不会认错。”关如萱红唇轻动,压低了声音,“沈溪山。”

    沈溪山笑了一下,半点没有被认出的慌张,缓慢地说道:“仙盟的剑修并非人人都是沈溪山,连钟氏少爷都知道的事,姑娘却是不知?”

    此话已是否认,关如萱心思通透,知道他故意隐瞒身份之后也不再追问,只道:“你从秘境回来之后,我去寻过你几次,皆未见到你,你可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手脚?”

    他不想回答问题,并不应声。

    面上蓄了冷漠,眉眼满是无情。

    青璃座下的弟子沈溪山,向来知礼节,谦润如玉,鲜少有如此待人之时。

    关如萱乍然被漠然相待,眸中闪过一丝受伤,便自我找补道:“是我思虑不周了,此处的确不便谈话,待日后有了合适的时机再叙吧。”

    她说完,见沈溪山也没什么回应,只好敛了落寞的神色转身离开。

    在接近楼梯的地方,就看到宋小河迎面走来。

    宋小河回到房间之后,左思右想,总对此事好奇,于是便出了门来寻沈溪山。

    却也赶巧撞上关如萱离开。

    二人对视了一眼,宋小河脚步不停,一瞥就移开了目光,倒是关如萱脚步顿了一下,像是仔细将宋小河打量一番。

    错身而过,宋小河瞧见走廊的尽头站着沈溪山,她下意识加快了脚步,笑眯眯道:“沈策——”

    一见她的笑脸,沈溪山就觉得准没好事,于是抬步往房间去,想把她关在门外。

    奈何宋小河脚步快,几个小跑就到了面前,一把就抵住了门,往里挤,“雪萱仙姬找你,你就站在门外迎接,我来找你就迫不及待关门是吧?”

    这纯属就是污蔑了,但沈溪山并不理会,只道:“我要睡觉了。”

    “先不睡。”宋小河道:“我有话跟你说。”

    虽然嘴上说着睡觉,但压着门的手也没有多用力,轻松就让宋小河挤进来。

    她很是体贴地将门关上,道:“哎,你是不是有那什么隔音的符箓啊,在这门上贴一张,免得有人偷听咱们说话。”

    “不必麻烦,每个房间的门上都有附灵。”沈溪山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喝了之后道:“有话就快说。”

    宋小河拍了两下门,确认关好之后,有片刻的停顿,随后一转头,露出个狡黠的笑容。

    她走到沈溪山的边上,嘿嘿笑道:“我方才可瞧见了,雪萱仙姬找你是为何?你们原本就相识?”

    房中点了灯,散发的光好像全被宋小河的眼睛给收了过去,显得她那双眼睛晶亮。

    沈溪山直接答道:“不认识。”

    宋小河问:“那她找你是做什么?”

    沈溪山:“打听你。”

    宋小河满目疑惑:“什么?”

    “她就是来打听,究竟是什么人物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与钟氏结梁子,抹黑仙盟的脸面不说,还为仙盟添了笔糊涂账。”沈溪山坐下来,轻笑着看她,“好回去找到你师父,告你一状,狠狠惩治你。”

    这么一说,宋小河立马就知道害怕了,她赶忙在沈溪山的旁边坐下来问,“你没有告诉她我师父是谁吧?”

    “就算不说,她查不到吗?”沈溪山反问。

    “我师父早已隐居沧海峰,仙盟内知道他的人不多的。”宋小河道。

    沈溪山想起先前她总是将小师弟挂在嘴边,便趁机道:“你先前总把沈溪山唤作小师弟,我当你师父是青璃上仙呢?”

    宋小河面色如常地回答:“我比他入仙门早了一年,就算与他拜于不同师门,但都是仙门弟子,我唤他一声师弟有何问题?”

    如此一说倒也没问题。

    沈溪山没再接话,房中寂静了片刻,随后宋小河又凑过来,低声问道:“我心悦小师弟的事,你没告诉别人吧?”

    他眉目轻动,瞥了宋小河一眼,“有何值得我宣扬?”

    分明到了他跟前,宋小河自己都不说的事,他又怎么可能去跟别人提。

    宋小河说:“那你可别说出去,别人都不知道呢。”

    沈溪山回想起先前她在自己面前的那副规矩模样,除却眸光直白热情了点,其他倒是没什么异样,一晃神,他下意识道:“倒也看不出来你心悦他,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

    “怎么可能!”宋小河说着话,手不自觉就攀上了他搭在椅靠上的胳膊,与他分享自己的小秘密,“我在沧海峰的树下埋了很多东西,那都是要送给小师弟的。”

    沈溪山问:“你送了吗?”

    宋小河道:“还没有,现在还不到合适的时机。”

    沈溪山又问:“那什么时候是合适的时机?”

    宋小河思考了一下,许是不知道这问题怎么回答,便不耐烦道:“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我何时送跟你又没关系。”

    沈溪山沉默。

    他记得那棵在反季节也盛开得茂盛的樱花树,硕大的树根之下,确实有新土翻过的样子,可以想象宋小河经常会把东西藏在那下面。

    沧海峰的风景确实不错,沈溪山曾坐在秋千上等宋小河的时候,细细地欣赏过。

    宋小河在那地方长大,也难怪会养成这么个性子来。

    “你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些?”沈溪山开始下逐客令,打了个哈欠佯装起身,“说完了就走吧。”

    “等等,我可是为了正事而来。”宋小河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不让他起来,“我想……让你教我剑术。”

    “你又不是剑修,何以跟这剑过不去?”沈溪山疑惑地问。

    “因为小师弟是剑修啊。”宋小河回答得十分理所当然,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意,“我看他用剑,便也想学。我本来想成为个剑修的,但是我师父不会用剑,也教不了我几招剑法,所以我只能修法术。”

    但实际上,宋小河前十来年受着身上封印的困扰,也没学成几招法术。

    她的剑术,与她的法术可称得上是旗鼓相当。

    “你可以拜别的师父,反正你的法术也一般,重学剑法当个剑修也不是不行。”

    “不行。”宋小河斩钉截铁地拒绝,“我只有这一个师父,不拜别的。”

    “那你还让我教你?”

    “只是同门之间的互帮互助罢了。”

    沈溪山倒还真考虑了一下。

    若是宋小河有学剑的天赋,他亲自教几招也不是不行。

    可问题在于,回了仙盟之后,沈策此人便不存在了,还要如何教她?

    难不成还要白天扮作沈溪山,晚上扮作沈策?

    宋小河见他一直犹豫着,也不说话,轻哼了一声,佯装难过道:“好歹你我二人一同出生入死,现在让你教我几招剑术,便如此犹犹豫豫,此番无情之举,甚伤小河之心。”

    如此扭捏作态,惹得沈溪山多看她两眼,说道:“要教你,也只能等了却眼前这事,回了仙盟之后再说。”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宋小河面上一喜,篡改他模棱两可的发言,立即将此事拍板,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可不准反悔。”

    沈溪山目送她出门,门关上后,整个房间安静下来。

    一股疲倦侵袭了沈溪山。

    他自从得知宋小河一行人出发之后,便下山追赶,每日只休息两个时辰左右。

    再是如何用灵力支撑,也做不到连续那么多日的不眠不休,到了这里,他自然也感到困倦。

    沐浴净身之后,沈溪山换了身干净衣裳,躺上床睡觉。

    如此放松警惕,俨然是忘记了先前在灵船上的遭遇。

    夜半子时,万籁俱寂。

    整座村庄傍山而存,坐落在荒僻之地,以至于天黑之后,除了风声之外偶尔还会传出几声狼嚎。

    灵域门外,有十数弟子守夜。

    这些个灵力低弱的弟子,并无傍身的灵器,又不舍得浪费灵力来抵御仲冬的寒气,于是便裹着身上的棉衣聚在一起,生了火堆取暖。

    时不时在议论一下仙门闲事,以此来提醒精神,驱逐困倦。

    月色皎洁,时而飘过几朵云,掩住月华,大地暗下来,只余下照明的灯光。

    忽而有一人影,出现在路的尽头。

    “哎,那是谁啊?”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路那边站着的人。

    几个弟子望去,同时瞧见,纷纷站起身来,保持着警戒。

    “去瞧瞧?”其中一人提议道。

    村中的人应当早就休息,半夜还出现在路边站着的,恐怕不是什么正常人。

    几人纷纷将武器拿在手中,提了一盏灯,结伴往前走。

    随着灯光将地面的阴影照亮,一步步往前驱赶黑暗,很快就靠近了那个站着的人,瞧清楚了轮廓。

    的确是个人没错,身上还穿着布衣,头发随意被发带束着,像是村里的男人。

    但他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一动不动。

    “喂。”有个弟子试着喊了一声,“你是何人,为何大半夜不睡觉站在此地?”

    那人并不回应。

    寒风无孔不入,直往人的棉衣里钻,几人都打了个冷颤,不知是吓的,还是冻的。

    这场景实在诡异。

    一人胆小,提议道:“要不还是别管他了吧,我先前听说过,有些人就是会在睡梦之中撒癔症,下床乱走,你看这人鞋都没有,很有可能是睡梦中跑出来的。”

    “但是凡人没有灵力护体,若是在这站一夜,会不会冻死?”

    “冻醒了,自然就回去了呗。”

    几人商量着,最终还是不打算管了,陆续转身回去。

    最后那人多看了两眼,正要转身时,却见那人突然动了一下。

    只听“咔吧”一声脆响从那人的脖子处传来,他的头猛然抬起来,恰逢云不遮月,那样一张面目狰狞,枯瘦如骨的脸瞬间露在月华之下。

    “啊!”那弟子当即发出一声惨叫来,划破了夜的宁静。

    叫声传入耳朵的瞬间,沈溪山就醒了过来。

    下一刻,他就感觉胳膊处压着什么东西,呼吸声近在咫尺。

    这种经历相当熟悉,此刻已经吓不到刚醒过来的沈溪山了,他用灵力点了灯,低头一看,宋小河果然就睡在他的旁边。

    宋小河睡觉的时候尤为乖巧,与她白日里旺盛的模样大不相同。

    此刻她也面朝着沈溪山侧卧着,双手蜷在胸前,分了他的半只枕头,像是自己寻了个非常舒服的姿势,睡得正香。

    两个人的体温将被窝暖得热烘烘的,暖红了宋小河的脸。

    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美梦,眉目都是喜悦之色,嘴角还微微翘着,实在乖顺。

    这事儿实在太蹊跷了。

    假设先前是他灵力被封,所以才差距不到宋小河的靠近,不知她究竟是何时进了房的。

    但现在他已经全然恢复,就连灵域门外的叫喊都能立即听到,没道理察觉不到宋小河来此处的动静。

    只是他还来不及细想,下方又接连传来叫喊声,伴随着打斗的声音,显然是出了什么变故。

    他一起身,只觉得衣襟一坠,头皮传来微微痛楚,低头看去才发现宋小河其中一只手竟然攥住了他的衣裳,连带着一起捏住了他的几缕发。

    这么一拽,宋小河自然也给拽醒了。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都还没睁开看一眼,语气里带着睡眠不足被吵醒的烦躁,“什么人啊!”

    沈溪山沉默着下床,手一扬就召来了衣裳,动作十分利索地穿上,合拢衣襟的时候转头去看,就见宋小河正盯着他,满脸的疑惑不解和不可置信。

    “我怎么……”她转头瞧瞧,憋了半晌,才憋出下半句,“又来你房间了?”

    说话间竟是比沈溪山还要崩溃,“到底是什么情况啊!我分明在我床上睡得好好的啊?”

    这事儿虽然的确奇怪,但也不是一次两次,事到如今双方多少也有点习惯了。

    前几次两人已经吵过闹过,什么话都说尽,再加上两人的关系较之在灵船上那会儿已经好很多,倒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吵得面红耳赤。

    况且他已察觉,出现这般诡异情况,好像真的并非宋小河故意。

    沈溪山穿好了衣裳,随意用发带将头发束起,撂了一句:“我下去看看。”

    人便出门了。

    宋小河还在迷糊中,门一开,禁音术一解,她才听见外面接连传来的嘈杂声。

    她先是将门关上,取了玉镯里的衣裳穿戴好,这才推门而出,直接从二楼的栏杆处翻下去,落在大堂之中。

    落地声将柜台后面打瞌睡的龟妖吵醒,他颤颤巍巍道:“这位客官,要走楼梯呀!”

    “哦!”宋小河应了一声,飞快跑出了灵域门。

    一出去,寒风就扑面而来,她立马打了个哆嗦。

    定睛一看,外面俨然乱成一团,只见各派守夜的弟子正挥舞着手中的武器与村民打了起来。

    这场面很是奇怪,然而等宋小河仔细看去,却见那些人并非真的村民,只不过穿了一身寻常布衣,裸露在外的皮肤却是枯瘦黝黑的,宛如树皮一般。

    其面容更是骇人,脸上几乎没有肉,似乎只有一层皱皮裹着骨头,眼眸没有瞳孔,具被一片惨白占据,嘴巴张大极大。

    有些手脚并用地跳到弟子的身上,一张口就咬住了一块肉,任那弟子如何挣扎都甩不脱,最后硬生生给撕下来一大块肉,血瞬间染红了衣裳,惨叫声不绝于耳。

    其中程灵珠等人已经被惊醒,飞快地聚集在灵域门前。

    她甩出一张符箓,双手结印,念动法诀。

    霎那间光华涌现,一层泛着微光的帷幕飞快地在周围伸展,向两方拉去,展开出一个防御结界来,挡住了源源不断朝这边靠近的妖尸。

    被圈入结界内的妖尸也不在少数,几个门派已经开始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处理这些妖尸。

    但是宋小河很快就发现了奇怪的地方。

    这些弟子只用符箓贴在妖尸身上,制止了它们的行动,却并未出手伤及,似乎在顾虑什么。

    视线一转,她在人群中看到了沈溪山。

    只见他正将剑从一具妖尸身上拔出,脚边还躺着几具尸体,流出来的血却是墨绿色的,带着股浓郁的黑气。

    沈溪山很小心,没让这些东西沾到身上半分。

    他本来并不打算动手的,是这几具妖尸不知死活,撞到了他的身边,他才随便拿了把剑了结它们。

    躁乱很快就被平息,大多妖尸都被符箓给暂时封住,只有沈溪山的脚边躺着几具尸体。

    墨绿色的液体流得到处都是,他一退再退,走到了干净地方。

    “你!”也不知是哪个门派的女修,看了地上的尸体之后,瞪圆了眼睛指着沈溪山道:“你竟然下了杀手?!”

    “怎么?”沈溪山应道。

    那女修高声道:“这些可都是村民,是凡人!”

    沈溪山低头看了一眼,毫不在意道:“它们哪有半点村民的样子?”

    “你没看见他们身上穿的衣裳吗?还未查明原因你就下了杀手?”

    “仙盟之人难道都是这般是非不分,心狠手辣之人?若是这些百姓是被邪祟入体,只需去除邪气便可恢复正常,你杀了他们,就是白白害了无辜性命!”

    “我看他分明就是故意。”

    “说不定心里知道,但手上没忍住吧。”

    此刻其他门派仿佛站在了同一阵线,一致对向了仙盟,将莫名的罪责强行压在沈溪山的头上。

    他低头看了眼地上的尸体,墨绿的血液又蔓延过来了,顺着地势往他的靴子缓慢地爬来。

    沈溪山年幼的时候,不止一次想要把惹他厌烦的人都杀光,这仿佛是天生带来的杀性。

    青璃上仙察觉之后,对他多加教导,还请了尊佛像压在他的寝房内,要他日日上香祭拜,无端起了杀心之后就要去佛像前抄写静心经书。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现在的沈溪山对谁都是一副笑脸,再是厌烦,也能忍住脾气了。

    但有句老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杀性是沈溪山与生俱来的,不论他再怎么装出一副温润知礼的模样,惹他起杀心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撩起眼皮,看了那大叫着指着她的女修一眼。

    冲天的杀意奔涌,女修的话说到一半,顿时卡住,打从心底生出一股子恐惧。

    忽而胳膊被拉了一下,沈溪山低头一看,是宋小河。

    于是顺着她的力道往后退了两步,远离了那快要黏到他靴子上的绿色液体。

    “你站远点,别弄脏了鞋。”宋小河先是将他拉到一旁,又转头,对着那带头指着沈溪山的女修说道:“我仙盟弟子,自然有仙盟的师长教导,与你有什么干系?”

    “他杀了无辜百姓,倒也说不得了?”一个脑袋光秃秃的男子站出来,粗声粗气道:“仙盟便是这般规矩?顶撞长辈,滥杀无辜,目中无人?”

    “仙盟猎法第八卷 第二章 一十九条,杀为首,降为次。这便是仙盟的规矩。”宋小河虽然身量不算高,也并不强壮,但与人吵架的时候从未落人气势一等。

    她昂首挺胸,无所畏惧地与那秃头对视着,半点不怕他拿着长辈的身份压人。

    但她到底还是年岁小,说的话根本没有没个几斤重,无人将她放在眼里。

    那秃头便道:“出门在外,岂能按照仙盟的规矩来办事?”

    “我们说话,还轮不到你这个小辈插嘴。”

    “仙盟弟子,竟是如此没规矩。”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字字句句以规矩说事。

    沈溪山知道与这些人争吵毫无意义,便按了下宋小河的肩头,冷漠道:“生死当前,莫说是寻常百姓,就是天仙神官站到了我对面,也都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敌人。”

    “这又是哪门子的规矩?”

    沈溪山眉目覆寒,声音平静道:“是我剑下的规矩,若是有人异议,可与我的剑一论长短。”

    “好了。”程灵珠处理完那边的事,这才到这边来打破僵持,出声道:“仙盟自有育人之法,就不麻烦各位劳苦用心,去忧虑仙盟的法规了。今夜事发特殊,加之我们又是夜晚赶路来此,并不知这些都是村中百姓,下手过重也情有可原,望各位体谅。”

    显然他们并不体谅,一个个表情都很是不忿,然而程灵珠并未给他们说话的时间,又接着道:“且先听听仙盟请来的天师一言吧。”

    程灵珠做了个手势,众人一同望去,就见一人提着圆灯,缓步从暗处走过来。

    她穿着宽大的道袍,长发用一根木簪盘起,面容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灯光勾勒她纤细的身体,尤显瘦弱。

    她徐徐开口道:“这村落的气数已尽,村中百姓俱已被人炼为妖尸,活不了多久。”

    “鸢姐!”宋小河看见了她,顿时露出喜色来。

    此人便正是许久不见的步时鸢。

    第37章 养尸之地(三)

    步时鸢似乎一直都是这样, 神出鬼没。

    她会出现在任何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拖着一副病弱之躯,却又活得出乎意料的顽强。

    不仅安然从酆都鬼蜮出来, 还来到了这里。

    宋小河跑到步时鸢的身边, 往她旁边一站, 说道:“鸢姐, 你总是一副要死的样子, 没想到还好好地活着。”

    步时鸢手上拎了串墨白交织的珠子, 用拇指慢慢转着, 笑着摸了摸宋小河的头,“多日没见,你说的话还是那么不中听。”

    她靠在步时鸢的胳膊上, 十分直白道:“我可想你了。”

    步时鸢道:“承蒙厚爱, 也恭喜你渡过死劫。”

    宋小河嘿嘿一阵笑,久别重逢, 让她心情骤然变得愉悦。

    五个月的时光,说长不长, 说短也不短, 她不止一次地想起步时鸢, 忧心她是不是葬身在酆都鬼蜮,只是当时情况有些混乱, 加之步时鸢太过神秘, 宋小河根本无处可寻。

    如今再见, 瞧见她还好好的,宋小河心头的大石头可算是放下来了。

    只是眼下并非叙旧的最佳时机。

    “此人又是谁?”那秃头高声叫喊着, 将两人的对话打断,指着程灵珠怒道:“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了?我们这次是受雇于钟氏, 可不会听你仙盟的指挥。”

    程灵珠约莫是鲜少被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指着鼻子吼,面色也变得尤其冰冷。

    “智明散人。”步时鸢倒是从容,对那秃头微微一笑,说道:“你今夜恐有血光之灾,奉劝阁下谨言慎行。”

    “你威胁我?”智明散人顿时大怒,凶狠地瞪着步时鸢,撂下狠话,“若非看你是病弱女子,光凭你方才的一句话,我便让你活不到明日。”

    步时鸢道:“不知阁下在半年前于寿麟城埋下的东西,挖出来没有。”

    智明散人一听此言,表情瞬间被寒霜冻住,眸光中闪过一丝惊慌,匆忙拂袖侧身掩饰,“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步时鸢扬了扬手中的珠子,语气平静道:“诸位,在下步时鸢,身无所长,唯有一手推算之术还算拿得出手,受仙盟之邀参与此次秘务。在下不喜吵闹,还望各位给三分面子。”

    那秃头男子原本就是带头叫嚣之人,眼下却因为步时鸢的一句话哑火,其他人没了附和之处,自然也闹不起来。

    程灵珠虚行一礼,下令让所有仙盟弟子回灵域门内。

    妖尸也清理干净,人群很快散去。

    宋小河缠着步时鸢叙旧,将沈溪山忘在了脑后,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中。

    “鸢姐,你这几个月来过得可好?”宋小河说道:“没想到你竟然有那么大的面子,仙盟还特地将你请来呢,从前怎么未听过你的名声。”

    “不过是虚名罢了。”步时鸢耐性极好,从不嫌她吵闹。

    “我们今晚睡一起吧!正好我自己睡也很孤单。”宋小河跟在她身后,兴冲冲地提出请求。

    主要是因为她又犯了那奇怪的毛病,总是在睡醒之后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沈策的床上。

    回想起之前在妖怪客栈里,苏暮临蹲在她房间门口拦住了夜晚跑出门的她,基本可以确定,的确是她在睡着之后不老实,自己跑去了别人房中。

    可是偏偏每一回都是沈策,这就很怪异了。

    宋小河喊着步时鸢同眠,若是她夜间再爬起来乱跑,好歹有个人能看顾,及时将她叫醒。

    步时鸢点头答应了,“正好有些事要与你说。”

    房中只点着一盏灯,微弱的烛光不足以照明整个房间,是以大部分地方都是昏暗的。

    两人相对而坐,影子落在地上,随着火烛跳动。

    步时鸢喝了两口茶,忽而说道:“何不多点两盏灯?”

    “你不是有事要说吗?”宋小河道:“如此更有说大事的气氛。”

    “不算什么大事,你将灯都点上吧。”

    “哦。”

    宋小河起身点灯,随着一盏盏烛光亮起,房间也变得敞亮起来。

    “此行比上一次要危险得多,最麻烦的地方就在于,你们这些队伍并不齐心,仙盟尤其被针对。”步时鸢缓声道。

    “上次的队伍也不见得心有多齐。”宋小河倒不是很在意这方面。

    毕竟一旦真正遇上危险,也根本指望不了别人,谁不是各顾各的门派子弟,且上回仙盟还在鬼蜮里大开杀戒,杀了不少其他门的弟子。

    如此一想,她忽而愣住,“你是说……”

    “不错。”步时鸢静静地看着她,说道:“上回仙盟屠戮两个宗门的弟子,此事早已传遍各个门派,众多仙门之中,本就敌视仙盟,如今更是让他们有了团结的理由。所以仙盟此番要面临的危险不仅仅是鬼国之中的种种,还有那些现阶段被称作盟友的人。”

    “那也只能时刻警惕,离他们远点咯。”宋小河道。

    “这自然是个办法,但光靠仙盟这些人的力量,不足以在鬼国之中完成任务并活着出来。”步时鸢道:“所以,这才是你们要面临的麻烦事。”

    一旦进入鬼国之中,仙盟极有可能面临腹背受敌的情况,其危险远远要比一开始预估的要多得多。

    还没开始任务,他们的各种针对就如此明显,毫不掩饰,等进了鬼国,还不知要如何明刀暗枪地算计。

    一听步时鸢的分析,宋小河顿时也有些发愁了。

    她撑在桌子上,两手托着脸,苦恼道:“这可怎么办,我本还想着这次下山能多交几个朋友,看来这下是没机会了。”

    步时鸢也想不明白她的小脑袋里在愁什么,安静听了一会儿她的絮絮叨叨后,才又出声说:“还有一件事。”

    宋小河看着她,“什么?”

    “你先前可听说过业火红莲?”

    “听说过。”宋小河如实道:“先前在鬼蜮的时候,听苏暮临说了,业火红莲是上古神器,因为一场动乱,阴差阳错在鬼蜮落地生根。我上回还看见了,就是一朵小小的红色莲花。”

    “不错,那场动乱持续了很久才平息,等冥界的人察觉之后,业火红莲已经在鬼蜮生长,再无人能够将它取走,多年来一直存放于酆都鬼蜮。”

    “但是前段时间,业火红莲自鬼蜮消失了,冥界察觉之后已经派人来到人界寻找,你可知道那神器去了哪里?”

    步时鸢盯着她问。

    宋小河回答得很快,“我不知道。”

    “你果然不知。”步时鸢笑了一下,伸出手往她心口一指,说道:“在这里。”

    “啊?”宋小河惊讶地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拽起衣襟往里看,“没有啊。”

    “被你吸收了,现在就生长在你的体内。”步时鸢说。

    宋小河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大吃一惊,手掌贴上心口,惊讶许久才说出话来,“什么?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怎么可能跑到我的身体里了呢?”

    “还记得当初我跟你说的救出你心中之人的方法吗?”

    宋小河点头,下意识道:“拔掉红莲,方能救人。”

    “你便是拔了红莲救的人,所以业火红莲被你吸收进了体内。”步时鸢道:“这些日子你应该能感觉到自己与从前的不同,慢慢的,这种变化会越来越明显。”

    宋小河知道自己这几个月来的变化,不仅能够在体内凝聚灵力,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轻盈,学东西很快,不再像从前那般不论学什么都相当吃力。

    原本以为是那次死劫让她身上的封印有了裂缝,所以才让她进步飞快,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业火红莲蕴含着八寒炼狱之力,在你体内已有一段时日,你可以尝试着学习如何运用这股力量了。”步时鸢说。

    宋小河却是满脸茫然,“什么是八寒炼狱?”

    “八层寒冰之力,每一层都各不相同,威力也分强弱。”她道:“不过从未有人真正掌控业火红莲的力量,所以没有前人之训,你得自己摸索才行。”

    “可是没有人教我,我如何会呢?”宋小河尝试着运气体内的灵力,却压根感知不到业火红莲的存在。

    她在修炼上本就没什么天赋,若要她自己去摸索,那还不知道摸索到猴年马月去了。

    更何况,宋小河不知道这个神器究竟给她造成什么伤害。

    步时鸢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便笑道:“业火红莲乃是庇佑之器,只不过因为其力量太过强大,向来没有认主的前例,是以六界之中还未曾有人能够收服它化为己用,你算是头一个。”

    她站起来,两步走到灯下,望着跳动的烛心说道:“世间万器有灵妖仙魔神之分,越往上则越是稀有,其蕴含的力量也越强大。若是别的宿主,只怕早就被业火红莲侵蚀,但你不必担心,因为你体内的东西会保护你。”

    “若你实在无法掌握八寒炼狱的力量,可去询问沈仙师。”

    “你是说……”宋小河眨眨眼,疑问:“沈策?”

    临近丑时,外头所有闹声皆已平息,众人各回房间。

    吴智明并未立即回房,先是召集了几个同盟的人,一起商议明日之事。

    他们本是修行的散人,未拜任何山门,只受雇佣。今次接了钟氏所雇,得到了针对仙盟的命令,这一来就抓住了仙盟的一个把柄,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于是几人便聚在一起商量着明日如何用此事大做文章。

    不过也并未商议太久,以免惹人猜疑。

    吴智明独自回了房,开门的那一刻却想起那病弱女道所说的话。

    “你今夜恐有血光之灾,奉劝阁下谨言慎行。”

    他一边嗤笑一边开门,当然是不相信什么血光之灾的鬼话,却清楚那女道不知如何抓住了他的把柄,思索着找个合适的机会悄无声息将她除掉才行。

    进了房,他抬手甩出一道灵力,想点亮房中的灯。

    回身关上门,一转头,房间还是暗的,他疑惑地再次弹出灵力,尝试点灯。

    但接连两次,都未将灯点亮。

    吴智明立即察觉了异常,灵识往房中一探,然而却什么也没察觉到。

    灯点不亮,则必有蹊跷,但他却无法在房中探查出任何不寻常之处。

    这并未让吴智明放松警惕,反而提心吊胆,万分戒备起来,他僵住身体,不动声色想要退出房间。

    只是脚步刚往后挪了那么一下,面前忽然亮起一抹微弱的光芒来。

    是一盏再寻常不过的烛灯,置于桌子上。

    而桌边却坐着一个人。

    暖色的烛光映在那人的身上,勾勒着极其俊美的眉眼,眸中像是被这点微光点亮,在夜色的衬托下,显得极为好看。

    眉间一点红痣,尤其晃眼。

    “好生警觉啊。”他弯着眸,轻轻笑了,缓声道:“智明散人。”

    吴智明惊恐万状,眼睛瞪得仿佛要裂开一般,“你……”

    “认得我?”他饶有兴趣地问。

    “三年前的百炼会有幸见过少侠的无量风采。”吴智明已经收拾好了情绪,敛了脸上的表情,行上一个平礼,拜道:“在下散修吴智明,仰慕沈少侠已久。”

    沈溪山太好认了,就算是没见过他本人,也能从这惊人的相貌,眉间的红痣,和印着仙盟徽文的衣裳上能够认出他。

    只是吴智明恰好又在三年前见过他一面。

    彼时他尚年少,稚气未脱,在百炼会上一举登顶,万众瞩目。

    仙门百家,如今敢在沈溪山面前称一声长辈的人已是不多了,至少年过三十的吴智明不敢。

    沈溪山笑起来格外好看,尽显纯良无害,像是那种尊老爱幼,知礼节守规矩的榜样弟子,完全一副好相处的模样。

    “智明散人,可知我来寻你是为何事?”他问。

    吴智明岂能不知?

    小半时辰前方寻了仙盟的麻烦,沈溪山便找上门来,能是为什么好事?

    但传闻中的沈溪山是谦逊恭谨的少年君子,脾气温和,想来是想上门与他讲讲道理,最不济也冷声敲打两句,更何况现在仙盟与他们还是明面上的盟友,应当闹不出什么来。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吴智明扬起个笑来,颇为热情道:“先前怎么不知沈少侠来了此地,难得一见传闻中的少年天才,合该让大家一睹你的风姿才是。”

    沈溪山拢着衣袖缓缓站起身,声音温和道:“听说智明散人今夜有血光之灾呀。”

    “什么?”吴智明诧异地扬眉。

    话音还未落下,只见眼前光影一晃,虽未察觉什么危险靠近,但万分警惕的吴智明还是下意识捏出法诀,幻化出一个光盾来抵挡。

    然而下一刻,光盾就完全碎裂,一股猛烈的力道正正砸在他的脸上,连带着整个鼻子到眼睛,都涌出了钻心的痛楚来。

    吴智明痛嚎一声,整个身体飞出去,撞在门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再摔落在地。

    一切太快,他甚至来不及反应,脑中闪过数个念头,想不明白他的光盾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

    温热的血从他的鼻子奔腾而下,流的非常多,很快就染红了整个下巴,淌到脖子上,滴在地上。

    这一下,鼻梁骨指定是断了。

    沈溪山就站在他对面几步远,右拳头沾着血,还是在笑。

    他压根就没用什么武器,一个拳头就把吴智明给撂倒了。

    这一点,让吴智明根本无法接受,满脸的不可置信,淌了满鼻子的血都无暇去擦。

    “你……”他一动嘴,痛苦就铺天盖地,只得运气灵力缓解伤痛,“你竟敢对我出手?你可知我们现在与仙盟是盟友!若是让他人知道,这支队伍里谁还会信任仙盟!”

    沈溪山缓步走过去,眼睛就像没看见似的,一下就踩住了吴智明撑在地上的手,死死地压住。

    吴智明惨叫一声,如受酷刑。

    沈溪山居高临下地看他,“不让别人知道不就好了?”

    他这副模样,哪有半点传闻中那少年君子,谦逊温润的模样?

    “你、你想杀了我?!”吴智明已然顾不得鼻子和手的疼痛,惊恐地叫道:“倘若我死了,明早必定会有人察觉,仙盟必然也——”

    话只才说了一半,吴智明就觉得喉咙一凉,紧跟着强烈的疼痛传来,他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捂住了脖子,掌心感受到温热的血液。

    定睛一瞧,沈溪山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把短刃,刀锋上沾了些血迹,正是他脖子上的。

    一切都太快了,这完全是实力上的绝对碾压,以至于吴智明连半点危险都察觉不到,反应不了。

    这一刀割得不深,没有要了吴智明的命,但却夺走了他的声音。

    “你太吵了。”沈溪山轻慢地说。

    吴智明发出“嗬嗬”的声音,面上青筋尽爆。

    灵力无法缓和沈溪山造成的伤势,他只能强忍着巨大的痛楚。

    恐惧在心中蔓延,吴智明在意识到沈溪山杀他只需要动一动手指之后,终于放弃了用仙盟去威胁他,只用眼神央求讨饶,窝囊泪混着血液淌下。

    “安静几日,现在还不是收拾你的时候。”沈溪山面上没了笑容,眉眼淬了寒冰,冷漠得很,“你大可告诉别人是沈溪山伤了你,但说完要记得赶紧逃命,我的心情好与不好,能容忍你活到几时,我也说不准。”

    说完,他将短刃收起来,脚也从吴智明的手背上撤下,低着头冲他温和一笑,“得罪。”

    话音随着人影消散在空中,房中燃着一盏烛灯,沈溪山仿佛从未出现过。

    吴智明不知是恐惧过甚,还是伤势太重,身体软得没有力气,用了许久的功夫,才从地上爬起来。

    丑时一刻。

    宋小河敲响了沈溪山的房门,双手拢在嘴边趴在门上,小声喊:“沈策——,你睡了吗?”

    沈溪山正脱着沾了血的衣袍,回头看了门一眼。

    带他念起火诀,烧了衣袍,刚换上干净衣裳,门外就响起了第二声呼唤。

    他将衣扣给扣好,挥手开了门。

    宋小河本就趴在门上,这一开门她猝不及防往前踉跄两步,用鼻子一闻,立马就闻到空中有焚烧的味道,“这大半夜的,你在烧什么东西?”

    “衣服。”沈溪山不动声色将沾了不少血的右手藏于背后,转头问道:“这个时辰了,又是拿什么事来烦我?”

    “怎么叫烦你呢?这话我可不爱听。”宋小河反手关上了门,自顾自地走过来,坐在椅子上,往后一靠,身子骨懒洋洋的,说:“当日酆都鬼蜮,你是不是也知道我体内的东西?”

    沈溪山并未想过隐瞒,“自然。”

    她又问,“那业火红莲的事,你也知道?”

    沈溪山微微皱眉,“谁告诉你的?苏暮临?”

    “苏暮临也知道?那他为何一直瞒着我?”宋小河一拍椅子,气道:“这小子成天在我跟前点头哈腰的,还不知背地里瞒着我多少事呢?”

    沈溪山见她这样,也知道不是苏暮临告知,只需一想,便猜到是步时鸢。

    他沉着眉眼,面容无端有几分凝重,与宋小河直直地对视,“你体内有业火红莲一事,绝不可告诉任何人,否则后患无穷。”

    太过郑重严肃,宋小河有点被吓到,缩了缩脖子道:“那这八寒炼狱之力,我还学不学啊?”

    “什么?”

    “鸢姐说,业火红莲没有前主,我只能自己去摸索寒冰之力。”宋小河托着脑袋,长长地叹一口气,“我上哪会啊?她说可以来问问你,你知道如何用吗?”

    沈溪山大概明白步时鸢让她来找自己的用意是什么。

    此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的越好,况且沈溪山自幼接触无数灵器仙器,仙家百门千系,他大多有涉猎,再不济也有所耳闻。

    宋小河在不将消息放给任何人的情况下,也只能来找他。

    思索片刻,沈溪山问道:“你当真要动用业火红莲之力?”

    宋小河反问:“它就在我身上,我如何能不用?”

    “我未曾驱使过神器,不过仙器的用法,都大差不差,应该不算太难。”

    宋小河顿时睁圆了眼睛,满是期冀地看着他。

    “可是教你,我又能得什么好处呢?”沈溪山双手抱臂,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又是让我教你剑法,又是让教你术法,我可没收过你这般资质愚笨的徒弟。”

    宋小河有求于人,自然也不会计较他说自己愚笨,站起来到他面前去,颇为不好意思地一笑,“这好处,咱们可以商量嘛,对不对?”

    “嗯。”沈溪山低着眼看她,端着姿态,“说来我听听。”

    “首先呢,现在你我都是一条船上的萝卜。”

    “是蚂蚱。”

    “好,是蚂蚱。”宋小河说:“但是我更喜欢用萝卜自喻,因为比较稀少珍贵,是大补之物,符合我的特性。”

    沈溪山:“?”

    她掰着手指头,说:“前路危险重重,我多一分能耐,咱们这队伍就多一分力,且不说鬼国里的邪祟诡谲,单是这些聚在一起的人就已经心思各异,针对我们仙盟,况且咱们光是今日就已经结了三个梁子,日后谁寻我们的麻烦还不好说呢,我若学会掌控业火红莲之力,谁还敢欺负我们?”

    沈溪山听而不言,显然这个理由并不能说动他。

    宋小河窥一眼他的神色,又继续道:“其次,看在我们这一路相互扶持的份上,你也得帮帮我啊。”

    “相互扶持?”沈溪山冷哼一声,还记着旧仇,“你的走时候甚至都没叫上我。”

    “那我不是解释过了吗?”宋小河理亏,嘟囔了一句。

    然后她安静下来。

    沈溪山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她再说话了,又转眼看去。

    却见她微微皱眉,像是很凝重地在思考着什么,过了片刻,她才开口。

    “你有所不知。十七岁之前,我身边的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天赋低劣的弟子,不论我多么认真地修习,都无法取得,哪怕一成的进步,但是我从未想过放弃。”

    宋小河如何不在意那些嘲笑呢?

    说起这些往事来,平日里总是充满朝气的眉眼也染上些许落寞。

    “可就算我嘴上说着一直想进猎门,想追赶上小师弟的脚步,一同成为天字级猎师,然而我心里清楚,那可能是终我一生,也无法做到的事情。但现在我得了此等机缘,有了些微弱的机会,所以我真的很想学会掌控这力量。”

    “你能明白我的心思吗?”

    宋小河与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很无畏地去看对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

    偏生她这双眼睛又是出奇的漂亮,包含着情绪,明亮而皎洁,沉甸甸的。

    沈溪山低头与她对望时,不经意地,就这样听她说完了一句长话。

    还不等他回答,宋小河就又自顾自道:“我觉得你能明白。”

    她一边走去了床边,蹬掉了鞋子往上爬,一边念念有词道:“小河此生最为仗义,贤兄若是帮了我,自然好处无穷,贤兄若是真的狠心,冷血无情,不念旧义地不帮我,那便让小河自生自灭吧。”

    宋小河摆出一个打坐的姿势,嘴上倒是宽容,行动却像是赖在这里了。

    沈溪山低眸,看了一眼床下脱得杂乱的鞋子,忍了忍,没说,只道:“听好步骤。”

    宋小河面色一喜,赶忙挺直腰杆,洗耳恭听。

    “其一,先运灵气,流转周身,尝试寻找业火红莲。它蕴含着寒冰之力,一旦你灵力触碰,便会感觉有股寒冷,如此,便是你找到它了。”

    “其二,尝试用灵力接触业火红莲,将你的力量与它融合起来,引导寒冰之力扩散,若是你催动灵力之时能够带动寒冰之力,那便是融合成功。”

    “其三,你法力微弱,但业火红莲力量太过强大,你需要用口诀和手印加以辅佐,尽可能让力量的释放在一个稳定的范围之内,避免出意外。至于这口诀,你可以自己定一个,毕竟业火红莲也没有前主。”

    沈溪山伸出手,做了个结印手势。

    双手小指与无名指勾缠折于掌内,中指与食指竖直相抵,两个大拇指的指尖相对。

    “记好这个结印手势。”

    宋小河听得很认真,一条条记下来,然后模仿着结印。

    手势刚成,她就感觉到体内的灵力涌动,一股蓄势待发之势。

    这是催动灵力的手势,再配上口诀,便可以施展法术。

    按理说宋小河也学过结印手势,不过那时她无法凝聚灵力,学的都是十分低级入门的东西,学不了这种高等结印。

    “你真厉害,分明是剑修,却会法修的把式。”

    宋小河趁机谄媚。

    沈溪山并未理睬,走到椅子边坐下来,“开始吧。”

    宋小河就撇了撇嘴,嘀咕道:“也不说一些‘不要气馁,放心修炼我会为你看护’之类鼓气我的话,真是冷漠。”

    沈溪山眉梢一抽,不想动气,只佯装听不见。

    宋小河便闭上眼睛,开始尝试运转灵力。

    她已经知道业火红莲就位于心口的位置,所以运灵力流转周身时,会下意识细心探查心口之处。

    然而不知为何,心口那块地方就像是被什么遮蔽一般,不论她如何去搜索,就是无法感受到业火红莲的存在。

    她只得一遍一遍从头开始运转,持续着一圈又一圈,仿佛卡在了第一步。

    沈溪山等了一刻钟时,就觉得她第一步应该差不多可以完成。

    但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宋小河仍没有半点动静。

    当初沈溪山三岁拜师,从第一日尝试往体内汇聚灵力开始,到结丹,只用了三日。

    这才是他被称作天纵奇才的原因。

    此前,人界仙门里最快的结丹纪录,也是九年。

    为了不引起骚乱,青璃隐瞒实情,只对外宣称沈溪山用了三年的时间结丹,饶是如此,也足以让整个人界仙门震惊。

    众人只道沈溪山天赋卓绝,却从不知究竟卓绝到如何地步。

    所以沈溪山给宋小河的时限很宽松,思索着天亮前她应该就能稍微掌握寒冰之力的方法。

    却不想宋小河保持着打坐的姿势足足一个时辰,之后就往旁边一歪,直接倒过去了。

    沈溪山诧异地看了又看,见她没再爬起来。

    起初还以为是修炼出了什么岔子,晕过去了,谁知沈溪山走过去一瞧,她正呼呼大睡。

    沈溪山站在床前久久沉默。

    夜间闹过一阵,宋小河这一觉睡得香甜,直到天色大亮,村里也不知道是哪只鸡的嗓音无比嘹亮,一嗓子叫醒了宋小河。

    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迷迷瞪瞪睁眼一看,认出不是自己房间。

    她发出疑问,“我怎么又来这里了?”

    随后,她就想起答案,“哦,是我昨晚自己来的。”

    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传进耳朵,宋小河转头望去。

    就见沈溪山正盘着腿坐在宽敞的窗台上,低头看书。

    她下地,也不穿鞋,赤着脚走到边上,探头去看,“你在看什么书?”

    沈溪山往她脑袋上推了一把,说道:“在看又笨又懒之人的仙途自传。”

    宋小河的眼睛还适应不了大亮的天光,一边揉一边问:“最后结局是什么?飞升成仙?”

    “成了村头的乞丐,只讨饭,不讨钱。”

    宋小河便是睡糊涂了,也能听出这是在嘲讽她,怒视着他:“你说谁会成乞丐?!”

    “你怎么就知这又笨又懒说的是你?”沈溪山抬头看她,反问。

    宋小河理亏,心虚地将视线移开,解释道:“那是因为最近赶路太累了嘛,我灵力运用过度,所以才不小心睡着的。”

    “你睡了四个时辰。”

    “师父说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修炼也一样,必须要循序渐进。”宋小河走回去,捞起自己的鞋子穿上,“左右我已经掌握了方法,回去再慢慢修炼就是,只要我坚持不懈,总有成功的时候。”

    她似乎十分擅长给自己鼓气,走到门边又回头对沈溪山道:“多谢啦。”

    随后一推门便出去了。

    沈溪山:“……”

    洗漱完走出灵域门,已是巳时,天色大亮,日头高悬。

    冬日寒冷,宋小河里头穿了雪白的加棉宽袖内襟,衣扣老老实实系到脖子处,外头套了一件鹅毛黄的夹绒坎肩,底下是件墨色云纹锦缎长裙。

    银织发带长长地垂下来,被风一吹,就轻飘飘地飞舞起来。

    宋小河身上没有那股仙风道骨的气场,她更像是民间养在富贵人家的千金,面上更多的是不谙世事的纯真,眼眸干净而纯粹。

    苏暮临早就在门口蹲着了,见宋小河一出来,他立马屁颠屁颠地迎上去,递上一杯热乎乎的牛乳,“小河大人,你醒了?”

    “你一直等在这里啊?”宋小河对吃的向来都是来者不拒,接过来喝了一口,连连称赞。

    苏暮临嘿嘿笑了,“反正我也无事,便在这里等你。”

    宋小河问:“昨夜怎么没见你出来?”

    他很是羞赧道:“我睡得太死,半点没听到动静。”

    她应了一声,带着苏暮临往前走。

    村中已然恢复了日常的状态,街上有不少人来回走动,或是推着马车,或是挑着担子买东西,路边也有着密集的小摊,吆喝声此起彼伏,颇有人间闹市之景。

    昨夜那些妖尸,仿佛不曾存在过,只有灵域门前那一块墨绿色的痕迹,才彰显着确有其事。

    这座村落看上去完全是人间最寻常的模样,男耕女织,安居乐业。

    半点没有邪祟入侵的模样。

    可宋小河很快就看出了村落中的诡异之处。

    第38章 养尸之地(四)

    首先, 宋小河发现这些村中的百姓,见到他们这些修仙之人,竟然表现得十分平常, 并未觉得稀奇, 甚至都没有几人凑过来看热闹。

    最先发现这点的原因是宋小河那爱显摆的得意小性子。

    以前她在沧海峰, 修炼吃力不说, 还毫无所成, 自然没什么可拿得出手显摆的。

    但现在的她进入了猎门, 腰间除了挂着香囊之外, 还挂了猎师的牌子,恨不得见到个人都要拿出来炫耀一番。

    她原本思索着,这些百姓见到修仙之人定然会颇为稀奇艳羡, 围在灵域石门口看热闹。

    宋小河甚至准备好了不少说辞, 类如“仙途漫漫,我不过也是大道之路的一个赶路人而已”, 或是“修仙之路刻苦,磨炼心性, 寻常人怕是轻易受不住”, 还有“斩妖除魔, 匡扶正义,是我宋小河的职责。”

    以此来侧面衬托出自己高深莫测。

    然而并没有, 灵域石外空荡荡的, 所有百姓都在忙着自己的事, 甚至像是察觉不到这些突然出现的仙门弟子。

    一人两人如此也就罢了,所有人都是如此, 这就很不对劲了。

    其二,宋小河发现这村里的人都是年轻人和幼童, 放眼望去,视线之中竟然搜寻不到一个年纪大的人,更遑论是胡子花白的老人了。

    最后一点,就是这座村中没有任何植物的存在。

    现在还没到万物凋零的冬季,哪怕村里没有一棵树,地上也该是有些未曾完全枯死的杂草才是。

    然而宋小河所站的这条路上,从南到北却找不出一根草苗来。

    甚至这村落旁的一座高山上,也没有任何花草树木,只露着贫瘠的黑色土地,甚至比酆都鬼蜮的山都要荒凉。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座山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为何这些村民还要生活在此地?”宋小河眺望着高山,喃喃道。

    苏暮临听见了,左右看看,警惕周围没人靠近后,才凑到宋小河的耳边小声说:“小河大人,这村子里的人,都已经是死人了。”

    宋小河转头看他一眼,“你如何知道?”

    他指了下自己的鼻子,说:“我闻到的。”

    “他们身上,有股腐烂的味道,那就是人死之后的气息,我不会闻错。”

    “你的鼻子还挺厉害,竟然有这能耐?”宋小河颇为惊讶,“全部都死了吗?没有活口?”

    苏暮临摇头,“我今早起来之后,在村子里走了走,几乎走遍,未找到活人气息。”

    宋小河皱起了眉头,表情看起来有些凝重。

    其实昨夜步时鸢已经说过,这村落的命数已尽,百姓都被炼成了妖尸。

    她并不知道妖尸是什么东西,方才起来一看,这路上的百姓都是以寻常模样各自生活着,看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她就以为还有什么方法能够将村中百姓变回凡人。

    却不想他们都已经死了。

    师父说过,人死不可复生。

    既然都死了,那就说明再无挽救的可能。

    宋小河的一腔热血被兜头浇下凉水,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站着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苏暮临也就跟着没说。

    二人站了一会儿,便有人走到了跟前。

    “宋姑娘,苏少侠。”

    谢归在两人面前站定,抬手拘礼。

    他的脸色苍白,已经没有一点血色了,原本清俊的眉眼充满着病态,无端显得柔弱。

    只是他姿态依旧端庄,不失风度。

    宋小河见他在外面加了件厚厚的外衣,关心道:“谢春棠,你没事吧?你的情况看起来真的已经不太好了,比鸢姐还要差上不少呢。”

    谢归牵着嘴角,微微一笑,“早上才让医修看过,暂时无妨。”

    “那你多在房中休息啊,作何还要跑出来吹冷风?”

    “我是在等宋姑娘。”

    谢归说着,又向宋小河行了一礼,认真道:“昨日事态混乱,学文让宋姑娘受了大委屈,我一直想找机会好好跟宋姑娘赔个不是。”

    “是他挑事,与你又没关系,何须你跟我道歉?”宋小河轻哼一声,“是他没那个脸皮来认错,托你来的?”

    谢归轻轻摇头,缓声道:“学文是我师弟,出门在外,我理应对他多加约束才是,昨夜的事就是我的失职,所以才向宋姑娘道歉。”

    “你也不要总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钟浔之目中无人,行事狂妄,还喜欢血口喷人,那是他们钟氏家风有问题,才怪不到你头上呢。”宋小河像是哥俩好地拍拍谢归的肩膀,豪爽地一笑:“况且你我是朋友,何须在意这些小事。”

    谢归也跟着笑了笑,“宋姑娘不生我的气便好。”

    宋小河的性子好,不会迁怒旁人,但苏暮临却并非如此。

    昨夜的事情过后,苏暮临连带着谢归也一并厌烦,总觉得他们是师兄弟,所以才是一伙,更是觉得寒天宗没什么好人。

    于是对谢归自然也就不待见起来,说道:“只是不生你的气,又不是不生你那个好师弟的气,何以做出一副此事就此揭过的样子。”

    谢归笑容一顿,有些无措地看了苏暮临一眼,说道:“苏少侠千万不要误解,我并无此意。”

    谁知苏暮临听了之后更恼,攥着拳头往前两步,冲着人龇牙咧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暗将我与你那脑子出了问题的师弟比作同一类人,含沙射影说我瞎猜臆想?”

    偏生他又没有谢归的身量高,昂着脖子威胁人的样子有些好笑。

    谢归的性子本就温和,如今又是病弱,硬生生被逼得往后退了两步,气势上落了一大截,赶忙道:“苏少侠误会!”

    宋小河蹦起来给了苏暮临的后脑勺一巴掌,扬声道:“凶什么凶,现在倒是威风起来了,昨日被人提起来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大显神威?欺负病弱之人你倒是擅长!”

    苏暮临捂着后脑勺,退了两步回来,委屈地看着宋小河,说道:“小河大人,恃强凌弱,仗势欺人,欺软怕硬,乃是六界生存法则。”

    宋小河都不明白他是如何用一脸认真的样子说出这满口胡话来的,气道:“谁教你的?简直是一派胡言!”

    “我生来学的道理便是如此。”苏暮临说。

    宋小河道:“你听好了,咱们修仙弟子呢,就应当秉持正义,匡扶弱小,勇于和妖魔斗争,在大道面前不惧生死才对。”

    苏暮临缩了缩脖子,说道:“那会死得很快。”

    宋小河说:“那我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苏暮临道:“那是因为小河大人本就异于常人,寻常修仙弟子如何能与你相比?”

    宋小河点点头,说道:“你明白就好,谢春棠是你我的朋友,你不能因为一些小事就对他如此恶语相向,懂吗?”

    这说来说去,又绕回来了。

    苏暮临心里很是不忿,但他对宋小河十分盲从,还是硬邦邦地应了一声。

    谢归勾起个淡淡的笑容,温声道:“多谢宋姑娘谅解。”

    话音落下,忽而一阵寒风吹来,将三人的衣摆微微掀起,腰间挂着的玉佩撞出清脆的声响。

    谢归灌了一口凉风,立即以袖遮口,猛烈地咳嗽起来。

    “你还是快点回去吧。”宋小河叹了口气,担忧地看着他。

    谢归摆摆手,似乎想说话,但咳嗽却停不下来。

    “三师兄!”云馥正从另一处街角走来,见状便快步跑过来,运起灵力推入谢归的体内,助他缓解病情。

    随后又拿出了灵丹,让谢归服用了,他才慢慢停下咳声,一张脸涨得通红,有些活人的样子了。

    “他的病症是不是很严重了?”宋小河在一旁问。

    云馥看起来有些不太开心,却还是说道:“没事的,宗门给我们下过灵符,稳住了病情,虽病态越来越明显,但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我们所剩时日不多,必须要尽快进入鬼国了。”

    她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呢?”

    “不知道,他们好像是打算先将这个村子的问题解决了。”云馥道:“我方才在那边看到很多人聚集,商议这些事。”

    宋小河朝云馥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说:“那我也去看看。”

    云馥说:“正好闲来无事,我给你带路吧。”

    谢归也道:“我一同去,让我一直在房中坐着,我也心急。”

    几人说定,便一同前往云馥所说之地。

    昨夜出了事之后,各门派都增加了守夜的弟子,更是在周围都布下了阵法,时刻注意还有没有暴起的村民。

    今日天一亮,就有人起来在村中探查,想查明村民变成如此模样的原因。

    但几番搜寻一无所获,随着起来的人越来越多,整个村子到处都是仙门弟子。

    甚至有些人查去了村民的家中,把人家吃水的井挖开一看,里面却不是水,而是血红色的淤泥,泥巴中全是泡得血红的骨头。

    有动物的,但大部分都是人骨。

    后来就有人,在一处地方发现了一个人。

    好些人都说此人蹊跷,围在那人身边问话,但云馥却看不出,站着旁观了一会儿之后便走了,又正好看到了宋小河和谢归三人。

    云馥带着他们又来此地,往那一指,“就在那里。”

    那是一座十分破败的小庙,从外面看过去,墙皮几乎全部脱落,墙体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裂缝。

    连屋檐都结满了蜘蛛丝,大门紧闭着,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气氛来。

    庙前站着许多人,有些散开着说话,有些却堆聚在一处。

    宋小河向云馥道了谢,伸手拨开前面层层阻挡的人群,走到了最前面的地方。

    进去一看,她就知道那些人说此人蹊跷的原因了。

    只见那庙前的台阶之下,坐着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身体干瘦,皮肤黝黑,面上的褶皱一层一层,很明显就能看出此人年纪少说也有六十往上。

    这是到目前为止,宋小河在村中见到的第一个老人。

    他就坐在那里,怀中抱着一根木棍,双目发愣,不论身边有多么吵闹,也不管谁与他说话,他就没有半点反应。

    苏暮临的鼻子在空中嗅了嗅,盯着那老人看了又看,“咦?奇怪。”

    “怎么了?”宋小河低声问。

    “闻不到这人的气息。”苏暮临说。

    “你属狗的吗?还能闻到气息?”宋小河笑了一下,并未在意,而是大步往前走,在老人身边硬是挤了一个位置出来,然后说:“你凑近点再闻闻?”

    她是在开玩笑,苏暮临却当真凑过去,对着老头闻来闻去。

    这模样立即引起了身旁人的不满,“你们是什么人啊?”

    宋小河摘下腰间的石牌,举给那人看了看,说道:“仙盟。”

    仙盟在人界的作用本就等同于衙门在民间的作用,是以遇到这等邪祟奇案,他们自然有权力凭借着身份介入。

    宋小河的石牌虽然等级低,但也是猎师。

    身旁众人见后,便没有异议,稍稍给她让出来个位置。

    “猎师,”一中年女子对宋小河道:“此人是我们在村中找到的,唯一一个岁数大的人,只是不管我们问他什么话,他都拒不作答,你且看看他是出了什么问题。”

    宋小河是头一次举着仙盟的牌子下山办事,背着年纪稍大的人正正经经地叫一声猎师,还诚心要她探查,宋小河顿时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羞赧地清了清嗓子,耳朵有些红,说道:“那我先看看。”

    正说着,苏暮临就靠过来小声说:“这是活人。”

    宋小河惊讶道:“当真?”

    他便点头,又说:“没有腐烂的气味,虽然气息并不明显,但仔细闻闻也能闻出来,他身上就是寻常活人的气息。”

    宋小河心说苏暮临的鼻子真有那么神?

    她疑惑地朝那老头看了看,他完全就像是一尊木偶人,没有表情,眼睛也没有聚焦,一动不动。

    于是就试着伸出手,朝那老人的手腕摸去。

    手还没碰到老人枯瘦的皮肤,就听头上传来一道声音,“你在做什么?”

    宋小河本就有些紧张,被这突然的声音给吓了一大跳,一抬头就看见沈策正靠在檐下的柱子旁,正居高临下地看她。

    “好端端的,你吓我干什么?”宋小河埋怨道。

    “你的耳朵只用来听话,不听别的声音?”沈溪山反问。

    “谁那么闲,还会去听别人的脚步声?”宋小河撇嘴反驳了一句。

    周围的人都沉默着。

    仙门弟子,在入门之后所学习的基础课程,便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仅仅要用视线抓住所看到的所有东西,更要学会如何用耳朵分辨各种声音,最重要便是时刻保持着警惕心,察觉出任何东西的靠近。

    这是非常重要的自保常识。

    沈溪山并不打算与她吵嘴,转移了话题,“你的手方才想干什么?”

    “我想摸摸他还有没有脉搏。”宋小河如实道。

    “别碰他。”沈溪山淡淡地说道:“他浑身上下,全是毒。”

    宋小河听闻,顿时吓得往后弹了一下,坐在了地上,嘴上道:“你可别吓唬我!”

    沈溪山说:“不相信,那你就摸一下试试。”

    宋小河当然相信。

    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说道:“你如何知道他身上有毒?”

    围在老人周围的弟子也都纷纷起身,后退了几步,场地变得宽敞不少,谢归也得以挤了进来。

    听到这句话,他就直接回答了,“我好像在书上看到过,此人应当是喝过蛇妖的血。”

    宋小河眉头一皱,“蛇妖?”

    “蛇本身就有毒,但妖族的血对于寻常凡人来说,却有着奇效。不过至少是修炼出了妖丹的妖怪,其血液才能改变凡人血脉,使人变成一种半人半妖的物种。”谢归缓慢地说道:“但蛇妖有毒,是以此人喝了蛇妖之血后,毒液才会侵蚀全身,导致他身上的任何地方都具有毒性。”

    宋小河又去看那老人,先前只以为他是风吹日晒,加上苍老所以皮肤在那么黑,却没想到根本就是皮肤上覆满了毒。

    “这么说来,他也不能算作是一个活人了?”

    “半生半死的状态。”沈溪山从台阶上下来,站在那老人旁边,低头看了看,又说:“不过应该也活不长了。”

    宋小河道:“他是村里唯一一个活到这般年龄的人,若是能从他嘴里问出些什么,或许就能知道这村子究竟经历了什么。或者,这里有没有什么邻村,找别村的人问一问也可以。”

    苏暮临道:“再往前百里都是渺无人烟,一片荒漠,这村子是最靠近鬼国的地方。我去观察过,这里的邻村像是在很多年前就全部走空了,只余下破败的房屋。”

    谢归也道:“看来要探查村中的事,只能从这老先生着手了。让我试试吧,反正我已经是腐败之躯,也不在意这些妖毒。”

    他说着便挽起袖子要上前,却被宋小河一把抓住了手腕,“不可,你现在本来就一副要死的样子,怎么还能让你去干这事呢?”

    谢归笑了笑,“多谢宋姑娘关心,不过我会一些探魂之法,此事还是我来比较好。”

    “那也不行,我来吧!”她信手往后一甩,一下就把谢归甩得后退了几步,险些摔倒。

    只见宋小河两步又上前去,与那老人保持着一些距离,蹲下来盯着他。

    周遭安静了片刻,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沈溪山也低眸看着她,想着她应该还没蠢到明明知道此人皮肤有毒,还会上手触摸的程度。

    宋小河当然不会明知故犯,只是她的智慧,体现在另一方面。

    “苏暮临。”她唤道。

    “我在,小河大人,何事请吩咐!”苏暮临立即举手。

    宋小河十分认真地说:“你去找一条毒蛇来,咬这人一口,以毒攻毒。”

    “你直接杀了他,不是更快?何必浪费这时间?”沈溪山说。

    宋小河抬头与他说话,“我没有想要杀他。”

    “嗯,”沈溪山从台阶上缓步走下来,“你只是想要毒蛇咬他一口,死不死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走到老人的边上,他蹲下来,肩膀还故意挤了宋小河一下,将她顶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又爬起来蹲好,瞪了沈溪山一眼,“说什么风凉话,难不成你有办法?”

    沈溪山道:“应当比你的办法好上一点。”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纸,是空白的。

    随后又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个剪子,几下就将符纸剪出了个小人的形状。

    沈溪山扎破指尖,将血珠点在小纸人的脑门上。

    “且慢!”有人看了他的行为,猜到了些许,说道:“这是魂祭术?”

    沈溪山:“怎么?”

    “魂祭术消耗寿元,你怎能给这老人用?”

    “总归活了那么多年,也该活到头了。”沈溪山很是无所谓道。

    “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宋小河不明白,转头问苏暮临。

    苏暮临不愧读了那么多书,立马解释道:“魂祭术是很多年前用于审问穷凶极恶的罪人所用之法,倒不是酷刑,只是将魂魄引于一个媒介上,此后便问什么就答什么了,不过这等方法很消耗人的寿命,且在行术的途中媒介毁了的话,人也就跟着死了。”

    言下之意,便是说将魂祭术用在这老人身上,问完了话,他也没多少时日可活了。

    “这样好吗?”宋小河看着那老人呆滞的模样,凑近沈溪山耳畔低问,“这样算不算是杀了一个无辜之人?”

    “你们只管人活着,却不管人怎么活。”沈溪山眸色淡漠,并未因周围人的出声制止而停下手中的动作,不多时那之人的四肢也被点上了血珠。他将小纸人往空中一扔,纸人就飘浮起来,而后一下子就贴在了老人的脑门上。

    “快住手!”

    有人想想上来阻拦。

    “苏暮临,把人拦住。”沈溪山突然开口使唤起人来,“若是放一个来打扰我,我就揍你。”

    苏暮临一个飞扑上前,猛地抱住那人的腰,将人狠狠扑倒在地。

    随后他蹦起来,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大声喊:“谁也不许动!我倘若挨揍了,大家都别想好过!”

    宋小河对沈溪山说:“你凭什么揍他。”

    沈溪山就随口胡诌,十分敷衍地回答她的话:“我看见笨的人,我就想揍。”

    宋小河道:“那看来你只能跟我待在一起。”

    沈溪山听后一愣,因为这很像是一句示爱的话。

    但是很快地,他就反应过来,这只不过是宋小河在拐弯抹角地说自己聪明而已,她总是这样。

    于是他不再接话,开始画符,并说道:“你安静些。”

    宋小河见他认真做事,便也难得地听话一回,不再说话。

    沈溪山动作很快,几下就画符完成,随着符咒散发出一抹微光,而后化成烟雾一般融进老人的干瘪的胸膛之中。

    老人一下子闭上了空洞无神的双眼。

    这是宋小河来到这里之后,老人所做的第一个动作。

    “咒成了。”谢归在后头这么说了一句。

    “说话。”沈溪山下令。

    只见老人干皮皲裂的嘴唇轻动,声音缓缓传出来,仿佛几十年未曾说过话一样,那声音苍老嘶哑,已经不像是人能够发出的声音了。

    “逃啊……”老人像用尽全力,声音颤抖道:“快逃!”

    第39章 养尸之地(五)

    那是一种听了就让人心底生寒的声音。

    宋小河下意识瑟缩了下肩膀。

    但是老人就说了那么一句, 甚至连情绪都没有外露,很快就安静下来,恢复成了提线木偶的状态, 任人摆布。

    周遭众人面面相觑, 一时间不知做何反应。

    沈溪山说:“问啊。”

    宋小河倒是没想到他将问话的机会让给了自己, 于是思来想去, 先问了个最简单的, “你是何人?”

    “夏国临河人士, 临涣。”老人答道。

    宋小河扭头看了苏暮临一眼, 苏暮临就十分有眼色道:“夏国便是咱们要去的那座鬼国。”

    她就又继续问,“那为何你会在这里?”

    “国亡,逃命而来。”

    “何时逃来的?”

    “国亡之时逃来的。”

    宋小河哎了一声, “这是什么意思?在这儿跟我打太极呢?我问你何年何月。”

    “崇轩三十年, 腊月。”

    苏暮临立马掰着手指头算,“崇轩?这得往前数……”

    “两朝。”谢归在此时答道:“今夕崇嘉, 前朝崇庆,再往前才是崇轩, 合下来是九十七年。”

    宋小河大吃一惊, “这么多年前的事?你这老头, 究竟活了多少岁了?”

    “崇轩元年生。”临涣答道。

    “有一百二十七岁了。”苏暮临道:“便是寻常凡人喝了妖血,也活不了这么久, 恐怕他也是被炼为妖尸, 只不过是妖血在身, 所以没有被操控吧?”

    “怎么问这些无用的废话?”沈溪山啧了一声,眉眼间浮上些许不耐的神色来, “问些正经问题。”

    “那你来问!”宋小河生气地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却不想他身板无比硬朗, 蹲得稳当,这一撞反倒让宋小河差点没蹲稳。

    沈溪山嘲笑地牵了下嘴角,而后问道:“这村子为何只有年轻人?”

    这问题,像是一下子问到了点子上,老人顿了片刻才开口。

    他语速缓慢,声音嘶哑,用很长的时间才将来龙去脉给讲述完整。

    那已经是九十多年的往事了。

    崇轩三十年的腊月,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暴寒天灾。

    那一场大雪,连着下了半个月,几乎将人所居住的房屋门都给堵上,冻死的,饿死的不计其数。

    更可怕的是,大雪带来了一场瘟疫,在村中快速传播,只要染上那恐怖的瘟疫,不出七日便会丧命,无药可医治。

    厚雪封了路,村中人整日都围在火炉旁,被天灾和瘟疫压垮。

    后来,大雪纷飞之日,有一个姑娘蹚着风雪而来。

    她是夏国人,也生了病,几乎快要冻死,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村落,她沿街乞讨,盼望着有人能给她赏口饭吃,给她件棉袄御寒。

    只是那时村中之人都已被逼上了绝境,谁也没有闲余的食物拿出来施舍这个善心,更害怕她身上的病也是那致死的可怕瘟疫。

    于是她一路走来敲了百户人家的门,无一人回应。

    次日清早,雪停了。

    人们发现,那姑娘已经被冻死街头。

    但是这场天灾中,死的人不计其数,街头有不少尸体,谁也不会在乎一个外来之人。

    那年天灾过后,村中余下的人口几乎减了一半,年老的几乎都死了,房屋也塌陷不少,活下来的年轻人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才让村落慢慢恢复从前的模样。

    时间久了,所有人都将当年天灾所经历的苦难渐渐忘却,可谁也没想到,事情根本没有结束。

    村中的人,开始得了一种怪病。

    这种病,出现在年满四十以上的人。

    先是皮肤上起了大片青色的瘢痕,起初不痒不痛,郎中也查不出原因来。

    而后就会慢慢长大,用上几年的时间,那瘢痕就像吸饱了血一样,变成拳头大小的肉瘤,透着血红的颜色,像是结了果一样成熟。

    若是在这时候将肉瘤割掉,人就立马死了。

    若是放任不管,那肉瘤就会越来越红,最后就像熟得烂透的石榴,一下裂开,紧跟着人的身体也都会随着那肉瘤烂掉,身上的肉血红,像一朵朵正在盛放的花遍布全身。

    这种病出现在了村中每一个年满四十岁的人身上。

    据说后来有个杀猪为生的,胆子大,将一个刚死了没多久的人身体给剖开,才发现那肉瘤会在人体里延伸树根一样的东西,血红的细须几乎将身体给占满,活生生把人从里面吃空一样。

    这不是病,这是一种诅咒。

    被称作,果瘤症。

    村中的人明白之后,便开始收拾东西出逃,可人们发现,不论男女老少,只要走出村子,身上就会开始出现青色的瘢痕,用不了多久就开始长出肉瘤,那速度,比在村子里的要快得多。

    于是不论人们怎么走,最后都只会回到村子里。

    只要留在村中,那便是过了四十岁的人才会长出这种东西,为了活命,他们留在了这块诅咒之地,绝望地繁衍,生存。

    如此生活了十来年,村中忽而来了个年轻的道士。

    道士一眼就看出了这村子的人正在遭受恶毒的诅咒,在街头询问,很快得知了多年前那场天灾,其后也明白了村中人如此遭遇的原因。

    原来当年冒雪而来的姑娘,其实是天界派来帮助村民渡过难关的天女,只是天女考验人性,想从村民手中分一口热饭,借一件棉衣,却无人施以援手。

    一气之下的天女虽按照天界的要求施救,将雪停了,却也对这座村落下了诅咒,要所有人以这种痛苦的方式死去,不得长寿。

    村民受诅咒困扰多年,听了年轻道士的话恍若找到了救命稻草,赶忙问如何做才能化解。

    道士便在村中转了转,指了块地方布下阵法,并让村民在上头建了一座庙宇,用上好的木头雕刻了一座等身的天女像,供奉在其中。

    庙宇和天女像用了四十九天才建成,村长带着所有人跪在庙外,一个一个地上前磕头奉香。

    自那以后,村中老人的病情果然有所缓和,寻常四十岁得了果瘤症,最多活个三年便死,现在却大多都能活到五十岁。

    只是这诅咒,仍没有解开。

    天女之怒未消,这诅咒便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说到这里,都只是前因。

    按理说,这村民世世代代恭敬地供奉天女,总有让天女消气的时候,说不定哪天高兴了,就把这诅咒给解了。

    但坏就坏在,凡人寿命短,有些东西哪怕记录在纸上,都有传丢的时候,更何况是这一份被强迫下的敬畏之心。

    崇嘉年后,村中之人渐渐不再祭拜天女,也停了供奉的香火,渐渐将这庙宇遗忘在村中角落。

    直到一场暴风雨来临,年久失修的庙被掀飞了屋顶,天女像被风吹倒,摔得四分五裂。

    天女之怒再次降临,村中所有人开始患上重病,与先前的果瘤症不同,这次是所有人同时感到身体不适,躯体的某处冒出黑气,开始腐烂。

    村落周围起了巨大的沙尘,遮了前路,于是无一人从村中逃出。

    在之后,所有人都变成了这般模样,夜晚是凶残嗜血的妖尸,白日却是寻常村民模样。

    这便是临涣口中所说的全部了。

    由于他说话实在是太慢,声音也难听,口才更是一般,故事讲得一点都不精彩,于是宋小河坐在檐下,一边听一边支着脑袋打瞌睡。

    而周围的人也走了不少,余下零星几人。

    宋小河昏昏沉沉,脑袋从手掌上掉下来,整个身体往后一仰,眼看就要摔到地上去。

    苏暮临反应很快,一个箭步扑上前,想去将宋小河接住。

    但由于宋小河原本就与沈溪山距离很近,他突然如此迅速的行动冲到了沈溪山的防御范围之内,被沈溪山识别发病之举,于是想也没想就一脚给踹走了。

    好在这一脚收了力,苏暮临倒是没有被踹飞,只是嗷了一声在地上翻滚几圈才停下。

    宋小河也没摔倒,被他这一嗓子给喊醒,惊道:“开饭了?”

    一抬头,竟是将近正午。

    临涣已经讲完了事闭上嘴,周围有一瞬的安静,忽而一人说道:“这天女,当真是神仙吗?怎么如此反复无常,心眼窄小?”

    另一人道:“是啊,她当年下凡施渡时,村中人皆是自身难保,便是狠下心不做善人倒也情有可原,人性乃是如此。后来又供奉了她那么多年,竟也没能得到她的宽容谅解,反倒是暴风雨毁了天女像惹怒了她。”

    “说不定是什么妖邪所变,被那无能道士当做神仙了吧?”几人猜测着,议论不休。

    宋小河打了个哈欠,高举双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白嫩的右脸上有一片红印,更显得稚气。

    她眨了眨睡眼,说:“现在清楚了,这些都是天女所为,要我说,不如就一把火将这些妖尸都烧了,干净利落。”

    沈溪山听到这话,很难不动气,淡声道:“动动你的猪脑子好好想想,若是真是天女所为,何不将人都杀了,炼为妖尸做什么?”

    宋小河怒视他,“你说谁猪脑子?”

    眼看着两人又要拌嘴,来了此地后就一直站在旁边沉默的步时鸢忽而开口,说道:“所有人都炼为妖尸,此状无解,不过若想再探知别的东西,怕是只有进庙才能得知了。”

    有人在当中转移话题,宋小河立马就被吸走了注意力,回头张望这座破败的庙宇。

    云馥似乎对这些事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只对宋小河道:“小河,你该饿了,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说罢又转头问谢归,“三师兄吃吗?”

    谢归的脸白如雪色,眉眼恹恹,大约是身体不舒服得很,情绪也不高,只微微摇了摇头。

    云馥与几人道别,转身离开,其余人商议之后,决定进庙中看一看。

    宋小河站起身,将衣裙上的灰尘拍了拍,一抬头看见沈溪山就站在檐下,正仰头看着庙宇上挂的牌匾。

    她还在生着方才那一句猪脑子的气,走过去,故意用肩膀撞了下沈溪山的胳膊,“看什么看?不敢进去?”

    这一撞不痛不痒,压根一点感觉都没有,沈溪山直接无视,只道:“你认识夏国文字吗?”

    问完之后,他就意识到这句白问了。

    宋小河看起来一点不像是爱读书的样子,能把本国文字认全就已是不错,哪还会认识别国文字。

    却没想到她将下巴一仰,“当然!”

    沈溪山有些讶异地一挑眉,不确定道:“你是不是没听清楚我问的是什么?”

    “我才不像你!”宋小河没好气道:“早前我就发现了,有时候跟你说话你不搭理不应声,怕是耳朵害了大毛病,时而正常,时而聋了吧。”

    她攻击性很强,这话一出,沈溪山还没说什么,却把苏暮临给吓了个魂飞魄散。

    沈溪山这恶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飞快地跑过来,从袖中摸出油纸包着的花糕塞给宋小河,小声颤颤巍巍道:“小河大人,别与他置气,吃些东西吧。”

    宋小河本来还打算好好跟沈策吵几句,但是一见到吃的,顿时偃旗息鼓,接过就拆油纸包。

    “先别吃,”沈溪山说:“看看上面是不是夏国的字。”

    宋小河手上的动作没停,一边拆一边仰着脖子往上看。

    这庙宇存在的年岁实在太长,加之后来无人修缮,挂在上面的木头牌匾几乎快要烂光了,只余下些模糊的字迹。

    她眼神本来就不算好,只得摇头,“看不见啊。”

    沈溪山立即道:“把这匾摘下来。”

    也不知道是在使唤谁,安静了一瞬后,苏暮临缩着脑袋站了出来。

    一日为奴,终生为奴。

    沈溪山这个恶人!苏暮临在心中怒骂。

    他刚要蹦上去摘匾,却听得谢归一边咳嗽一边道:“不可不可。”

    他缓步走来,缓慢地说:“你们难道忘了这村中人是如何落得这个下场的?天女之怒持续了几十年最终还是落在了他们头上,虽说这庙宇已经破败,但天女的神威或许还在,我们不应当如此不敬。”

    苏暮临虽然还是看谢归很不顺眼,但这话一出,他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的。

    “我觉得也是,毕竟咱们要进天女庙,还摘人家牌匾干嘛?倒不如去寻来几炷香,点了后一人拿一束进去拜一拜。”

    对此,沈溪山冷酷地评价,“胆小如鼠。”

    苏暮临敢怒不敢言,只当没听见。

    谢归面色依旧温和,说道:“不如宋姑娘踩在我肩上,我站起来后,你应当就能看见牌匾上的字了。”

    宋小河立即摆起双手,“那可不行!”

    “我来!”苏暮临十分积极,去按谢归的肩膀,“你蹲下,我踩在你肩上,再把上面的字抄录下来给小河大人看就是。”

    公报私仇之心,昭然若揭。

    谢归无奈地笑笑,作势要蹲下去,嘴上还说道:“苏少侠放心,我一定会扶稳你的。”

    苏暮临马上就手脚并用地往他背上爬,被宋小河拽着衣领,一把扯了下来,“你干什么?谢春棠都病弱至此,你还去踩他身上?我看你小子油盐不进,就是欠揍!”

    “小河大人别打我!”苏暮临抱起脑袋。

    太吵闹了。

    沈溪山站在边上,耳朵里嗡嗡响,不得已收起神识减少所听到的声音,来保护自己的耳朵。

    其实他自己也发现了,自从他打酆都鬼蜮走了一趟回来之后,脾气忍耐度不断上升,若是搁在以前,谁敢在他身边如此吵闹,他早就寻思着如何让人闭嘴安静了。

    现在却能不动声色地站在这里,忍着不动气。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若是他现在开口让几人闭嘴,宋小河指定要蹦起来跟他闹,届时就更吵。

    他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说:“罢了,直接进庙吧。”

    他抬步上前,站在门槛前时,立即感觉到了一股微弱的力量。

    像是守护着这座庙宇的结界,但已经十分微弱了,约莫是很多年前留下的。

    这点结界对于沈溪山来说简直不堪一击,他正要伸手推门,就听见步时鸢说道:“诸位可小心些。”

    几人同时转头,看向她。

    “鸢姐,这里面有危险吗?”宋小河好奇地问。

    “有没有危险,全凭你们自己的造化。”步时鸢说道。

    这等窥天命之人,说话总是藏三分露三分,给人一种神神秘秘,高深莫测的感觉。

    然而如果说话的对象是宋小河这样的人,这种高深将大打折扣。

    宋小河说:“师父说,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会说一些听起来像是有着大道理,实际上却是没有任何用处的话,鸢姐,你今年多大了?”

    步时鸢像之前一样,怜爱地摸着宋小河的脑袋,说:“小河,这么多年来你没把你师父气死,也算是他命硬。”

    沈溪山不说话,但心中深表同意。

    随后他一抬手,就那么轻轻一推,这扇老旧而破烂的大门缓缓地被推开,发出吱呀的声音。

    一股闷了许久的霉味扑面而来,伴随着扑簌簌往下掉的灰尘和烟雾,劈头盖脸地洒在几人的头上去。

    宋小河左手抬起来用袖子挡在脸上,右手用力挥了几下,跨过门槛往里走去。

    呛鼻的味道让她打了几个喷嚏,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才看清楚屋内的景象。

    映入眼帘的是一尊等身高的天女像,红木所雕琢而成。

    瞧着模样,像是个十几岁的少女,眼睛上蒙了绸布,露出小巧的鼻子和嘴,比宋小河还要高一些。

    庙中就摆着这样一尊木像,地上铺着青石砖,地上积了厚厚的灰尘,宋小河就站在门边上,只要往前走一步,就能印出个完整的脚步来。

    窗子透了光进来,视线并不昏暗,宋小河得以将庙内看个清楚。

    很快她就感觉出了不对劲之处。

    这庙宇少说也有几十年无人问津,还被暴风雨掀了屋顶,虽说后来被补上了,但按理说这里面应该是非常破旧才对。

    但在宋小河的视线里,这里除了脏污之外,墙壁和柱子看起来都完好无损。

    她抬步往里走,在地上留下了一串脚印来。

    走到天女像的旁边,抬头一看,就见这天女像雕刻得栩栩如生,贴到近处才更能看出其匠人的鬼斧神工,更重要的一点是。

    这天女像虽然落满灰尘,但上头一点裂痕都没有,是完好无损的一尊像。

    宋小河记得那老头说过,这木像是在暴风雨过后摔得四分五裂,所以才引来了天女之怒,而眼前的这尊却完好无损,实在是奇怪。

    她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又问“为什么会这样?难不成这木像后来又换了新的吗?”

    但是庙中无人回应,她一转头,这才发现整座庙里,就只剩她一个人,哪还有其他人的身影?

    可是非常奇怪的是,宋小河方才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直到她有了疑惑想要跟沈策几人说话时,才发现这庙中无人了。

    宋小河立即意识到,她应该是踏入了一个领域之中,领域内有一种力量,能够刻意麻痹人的某方面神识,比如宋小河察觉不到自己孤身在此处。

    这是很危险的,因为她不知道这种力量还麻痹了她什么方面的意识。

    如果是对危险的感知,那就麻烦了。

    有可能一个面目狰狞的妖邪就站在她的身后,而她却半点都察觉不到。

    她握紧了腰间的剑,缓缓抽出来捏在手中,先是朝四周看了一眼,寂静无声。

    宋小河心里隐隐害怕,于是念动了共感咒的法诀。

    “干什么?”

    沈溪山的声音几乎是瞬间就传了过来。

    虽然把没防备的宋小河吓了一跳,但也立即就缓解了她的紧张,她可怜兮兮道:“你们在哪?我怎么自己在这里啊?是不是只有我踏入了奇怪的领域里。”

    沈溪山说:“你闭上眼睛,可以看到我的视角。”

    宋小河嘟嘟囔囔地闭眼:“这地方危不危险,我闭上眼睛不会被什么东西攻击吧?”

    “没有危险。”

    沈溪山说。

    闭上眼睛的一瞬间,宋小河的眼前出现了新的景象。

    也是在庙内,只不过沈溪山并未站在木像旁,而是踩在了供香的案桌上。

    他身量高,这么一踩,几乎能碰到庙上的横梁,于是宋小河也就看见了,横梁上面刻了四个字。

    “采、蕴、之、墓。”宋小河说。

    “你认识?”

    “是夏国的字。”她说:“我师父年轻的时候最喜欢走南闯北收集各种宝贝,其中他收了一套从夏国流传出来的,记录了世间各种灵器的古籍,为了读懂上面的内容,就特意学习了夏国文字,在我年幼的时候也教了我一些。”

    “那这么说,这其实不是一座供奉天女的庙宇。”沈溪山清冷的声音传到宋小河的耳朵里,“而是一座坟。”

    宋小河觉得耳朵痒痒,她揉了两下耳朵,轻咳两声,说:“你再说一遍。”

    沈溪山:“什么?”

    宋小河说:“就刚才的话,你再重新说一遍。”

    沈溪山疑惑:“为什么?”

    宋小河扭捏了一下,有些脸红,“你刚刚那个声音,很像小师弟的。”

    沈溪山:“……”

    “宋小河,你的脑子里只有那些情情爱爱吗?”听语气,像是有一点点生气了。

    宋小河小声说:“可是真的很像啊。”

    沈溪山就道:“再说这些废话,我就切断共感咒了。”

    宋小河被凶了,又被拿捏了软肋,就撇撇嘴老实了一会儿。

    不过过了片刻,她又说:“虽然我喜欢小师弟,但你也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希望你不要呷醋哦。”

    “宋小河!”

    “好嘛,我知道了,你别喊嘛。”

    第40章 养尸之地(六)

    苏暮临不是凡人, 所以他的嗅觉很敏锐。

    在踏进庙宇的那一刻,原本空中散发的那一股常年不见日光的霉味一下子就淡了很多。

    不同的地方会散发出的味道就不同,所以苏暮临一下子就察觉, 这里已经不是方才所在的地方了。

    “小河大人!”他第一个叫的就是宋小河, 扯着嗓门在屋中吼。

    没有人回应。

    苏暮临也很快意识到, 这里只有他自己一人。

    可是他平时就胆小, 哪经得了这种吓?于是吓得抱起头来, 找了个角落蹲下。

    他心想, 没事的, 反正小河大人和沈溪山那个恶人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他只需要好好躲起来,等事情结束就好。

    在庙中找来找去, 也只有那尊天女像前面的一张桌子下面可以藏人。

    桌上铺了一层红布, 长长地垂下来,将桌下给挡严实了。

    苏暮临就跟作贼似的, 抱着头往地上滚了几圈,钻进了桌下, 将红布往下扯了扯, 躲好。

    才刚蹲下没一会儿, 房中就响起了脚步声。

    脚步很轻,若不是苏暮临的耳朵出奇地灵敏, 怕是压根就听不见。

    他心里发怵, 将自己缩成一团, 期盼着那脚步别靠近这里。

    然而事与愿违,脚步声还真就朝着苏暮临贴近, 像是缓慢地走到了近处,紧接着, 面前的红布下面就出现了一双靴子。

    是一双黑色的松叶纹长靴,鞋底沾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正正停在苏暮临的眼前。

    他盯着这双鞋,觉得很是眼熟。

    还不等他细想,面前的红布突然就被一只手给撩起来,然后就见谢归蹲在地上,用眸色温和的眼睛好奇地往里看。

    正与吓得缩成一团的苏暮临对上视线。

    “呀,苏少侠,你怎么会在此处?”谢归的脸上浮现讶异的神色。

    苏暮临哪曾想这倒霉的病鬼也会在这里,还被他看见了自己如此胆小的模样,顿时有些恼羞成怒了,“我见这桌子有蹊跷,钻进来仔细瞧瞧,你打扰我做什么?”

    谢归被这么一凶,倒是不生气,笑了笑说:“我看见地上有一串脚印通往桌下,所以想看看是何人躲在此处。”

    “都说了是探查,不是躲!”苏暮临一边生气地叫喊,一边从桌子底下钻出来。

    泥人还有三分性子呢,再胆小的懦夫,也有嘴硬要面的时候。

    苏暮临说:“你这人,回回都很倒霉,跟你在一起准没好事,你为何会在此?”

    对于苏暮临这样恶劣的态度,谢归很是无奈,显然他并没有应对这样明显恶意的经验,摸了摸鼻尖说:“我也不知为何,只是方才踏进庙之后,就来到了这里。”

    苏暮临冷哼了一声,说道:“是你自己拖着一副病躯非要进来,若是等会儿遇到什么危险,我可不会管你。”

    谢归自觉拖了后腿,颇为不好意思道:“定不会给苏少侠增添麻烦。”

    “你知道就好。”

    苏暮临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老好人,脾气温和,仿佛与谁都交好,实际上等你真的遇上了什么危险,或者是与谁起了冲突,这种人也只会站在中间当个和事佬,两头讲和,根本就不会站在你这边。

    所以在苏暮临的眼中,谢归这种人完全没有结交的价值,更何况他还有个那么惹人厌烦的师弟,于是看见他那张笑脸就十分讨厌。

    庙中除了二人之外什么也没有,于是苏暮临干脆也不躲在桌子底下了,就在庙中乱转。

    他仔细看了看天女像,又将周围的门窗都瞧了一遍。

    光是闻味道,他就知道当下幻境的时间,恐怕是很多年前了。

    天女像完整,没有碎裂的痕迹,所以时间至少是在那场天女之怒降临之前。

    苏暮临一时拿不准眼下该如何,是出去,还是继续待在庙中。

    犹豫不决间,他合十双手,冲天女像拜了拜,低声嘟囔道:“天女大人,有怪莫怪,我可不是故意闯进来扰你清净的,你要是觉得我烦了就直接放我离开这个幻境吧,我生平没做什么坏事,是一个非常善良正直的人。”

    说着,他顿了顿,回头看了站在窗边的谢归一眼,又小声道:“若是你太过生气非要拿一人开刀,就去找窗边那个病痨鬼,反正我看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苏少侠。”谢归突然出声。

    苏暮临正在说人坏话,难免心虚,被突然这么一声吓得差点蹦起来,回头没好气道:“做什么!没看到我在拜天女吗?”

    “抱歉打扰苏少侠。”谢归很是诚恳地道歉,并说:“只是,外面好像有人来了。”

    “什么?”苏暮临皱眉,随即耳朵一动,果然听到了脚步声正在靠近。

    不是一人两人的,而是纷杂的脚步叠在一起,是很多人,正在往这座庙而来。

    “躲起来。”

    沈溪山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吓得宋小河差点从桌子上摔下去。

    她也想去看看横梁上的字,奈何身量不够,即便是学着沈溪山站在桌子上也看不到。

    “怎么了?”宋小河问。

    “有人来了。”沈溪山说:“别吱声。”

    宋小河什么都没听到,周围一片寂静。

    况且沈策与她并不在一处地方,她不明白沈策为何会突然告知她有人来了。

    等了片刻没有任何变化,但宋小河还是心里慌慌的,干脆踩着天女像爬上了横梁,整个人都趴上去,紧紧抱住,说:“是什么人?有多少啊?我会不会有危险。沈策,你在哪里?你怎么会知道我这里有人来了?你是不是,其实就在我附近?你能来找我吗?我一个人在这里真的有一点点害怕……你不要不说话啊,你弄了这个什么什么咒不就是让咱俩时常保持联系的咒法吗?你为何如此冷漠?”

    “共感咒是在紧急时刻能够与你联系的东西,不是为了让你把我吵死。”

    面对宋小河的喋喋不休和控诉,沈溪山仍然平和。

    风凉话也好,嘲讽也罢,只要宋小河能听到他的声音,心里的害怕就会减少许多。

    毕竟在一个陌生且充满着未知危险的环境里,独身一人和有人陪伴的区别可太大了,尤其是对宋小河这种时时刻刻都不能一个人待着的人。

    “这是幻境。”沈溪山听得出宋小河现在陷入了害怕的情绪之中,如若不制止,她的嘴就不会停下,他的耳朵更得不到清静,于是耐心解释道:“是有人在庙上下的保护结界,我们在踏进庙时,就掉入了这个幻境之中。”

    “不仅是你我,苏暮临那边恐怕也是这样,这是同一个幻境,所以我这边能看到的,在你那边同样也有。”沈溪山总结道:“暂时没有危险。”

    宋小河大松一口气,“这种话你就应该早点说啊。”

    沈溪山不搭理她这句抱怨,又安静下来。

    于是宋小河就又闭上眼睛,去看沈溪山的视角。

    他所坐的位置与宋小河是一样的,所以往下看的景象也大都相同,只不过沈溪山这里更干净一些,他用了清尘诀将横梁扫了个干净。

    他面朝着门的位置,一动不动。

    “你说的人呢?”宋小河挠了挠有点痒痒的脸,耐不住地问。

    “来了。”沈溪山应了一声。

    话音刚落下,庙门一下子就被推开。

    只见最先踏进来的是个强壮的中年男子,他随手挥了挥散在空气中的灰尘,随后一招手,唤了身后的人跟进来。

    而后就有人陆续进来,虽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看上去都是男子,且他们手中还都拿着东西。

    数量约莫有七八个,但这只是进庙的。

    宋小河瞥见门外也站了不少人,那就不止是男子,还有许多女人和小孩,也不知道在议论着什么,说的话都交织在一起,像蚊虫似的嗡嗡响,宋小河一句都没听清楚。

    那七八个男子走到庙中央,有人唤了一声村长。

    喊的正是第一个踏进来的中年男子,只见他从身后一人手中接过一个篮子,打开盖之后,拿出了三根长香,随后掏出火折子点燃。

    这大概是村长带着全村的人来给天女上香祭拜的场景。

    看到这里,沈溪山忽而身形一动,竟直接从横梁上跳了下去。

    宋小河原本看得正仔细,被这突如其来的视线变动吓一大跳,压低声音道:“你这是干什么?”

    “别吵。”沈溪山一面说着,一面朝那村长走近。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所有村民都好像是完全看不见他一样,没有半点反应,照旧做着自己的事情。

    村长点燃了香,捏在手中向天女像拜了三拜,而后插在了桌上的香炉中。

    如此站得近了,于是这些村民之间说的话,宋小河也能跟着听清楚了。

    “村长,几时动手?”一人问。

    “且等等。”村长紧紧盯着香,仿佛很是紧张。

    几人便不再说话,静静等着,眼看着那香一点点地燃烧了,烧至一半时,忽而断裂了,随之火也熄灭。

    村长的脸色猛地一变。

    其余几人也面面相觑,不知道在顾忌什么,只道:“这……村长,这下如何是好?”

    庙中沉静了片刻,那村长再抬眼时,眸色一厉,说道:“顾不了那么多了,动手吧。”

    其他人应了一声,纷纷将手中的篮子放在地上,然后从中掏出了东西来。

    宋小河定睛一看,就见有人拿了锯子,有人拿着油瓶,其余都是些锥子,锤子之类的东西。

    而后所有人一同上前,左右将天女像给围住。

    宋小河怔怔地看着,忽而一阵清风穿进庙中,似乎将外面的声音给带了进来。

    于是一瞬间,那些原本像蚊虫一样嗡嗡的低音变得无比清晰。

    “那香好像是烧断了,是不是……”

    “哎,别瞎说,可能是被风吹断的,今日不是风大吗?”

    “你说这天女像在咱们村里供奉了那么多年,这突然给砸了,是不是不太好?”

    “可是你知道那几个游商出了什么价吗?这个数啊!”

    “一百两?!”

    “少了!整整一千两!”

    “哟,这么多银子啊?便是给村里每户都分,每家也能分到不少吧!”

    外面议论不休,里头的人却已经给天女像擦好了油,划分好了区域,开始上钉子了。

    宋小河在这一刻明白了。

    哪来的什么暴风雨,卷起了年久失修的屋顶,吹倒了天女像?

    分明就是在这晴朗之日,村民为了那些银钱,一同下手,分割了这尊天女像。

    “就让他们这样毁了天女像?”宋小河开口问。

    沈溪山立即就察觉了宋小河的意图,缓声开口:“你可以动手阻止。”

    这只是前半句,但宋小河没听完,就在钉子快要敲入天女像的前一刻,一下子跳了下去,大喝道:“住手!”

    她正正落在天女像旁,同时她将腰间的木剑抽出,用木柄狠狠朝那将要下手的村民击去!

    就在这个刹那间,村民手中的钉子被击飞,他吃痛地喊了一声,紧接着,原本看不见宋小河这个外来之人的所有村民,在这个时候突然将脸朝着她。

    他们的面容原本是正常的,可看见宋小河的瞬间,他们的眼睛开始急剧变化,瞳孔像被戳破的水囊一样,黑色极快在眼中渲染,眼白很快就消失了。

    眼睛本就是能够体现人心的东西,一旦有了任何变化,那股阴邪之气就会猛烈地溢出来。

    于是所有的村民也就变得面目狰狞起来。

    “但是此处为幻境,结局已定,你做不了任何改变。”

    沈溪山用平淡的语气,慢慢将后半句说完。

    “你是何人?竟敢坏我们的好事!”那村长厉声质问。

    场面一时间变得尴尬起来。

    苏暮临还躲在柱子后面,心里早已把谢归翻来覆去骂了上百遍。

    原本这个该死的病痨鬼突然说有人来之后,苏暮临也很快听到了脚步声,于是二人就在柱子后躲了起来。

    苏暮临不想跟他站在一起,于是跑去了对面的柱子。

    不过现在苏暮临知道了,这是一个非常错误的举动,早知道这病痨鬼会发疯,他就应该直接把他敲晕,或者找根绳子绑起来,塞在桌子下面。

    那些村民进了庙点了香,然后就开始对天女像下手,准备用工具将木像分解。

    就是在这个时候,谢归毫无征兆地跳出去,扬声喊了句,“且慢。”

    于是场景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所有村民开始妖化,用一双妖不妖,鬼不鬼,连苏暮临这个非人族看了都忍不住打抖的眼睛,盯着谢归。

    谢归却像瞎了似的,看不见这些村民的妖化,劝道:“你们如此对天女像不敬,是会惹怒天女的,届时天女降下惩罚,你们村中之人都会遭殃。”

    苏暮临若不是怕那些妖化的村民,简直想指着谢归的鼻子破口大骂。

    不知道这寒天宗的弟子是装傻还是真蠢,看不出这是幻境。

    这里所呈现的幻象,不过是重演多年前发生的事情罢了,根本就不可能再改变结局。

    他的劝阻,没有一点用。

    “用不着你多管闲事,快滚!”那村长挥手,粗声骂着谢归。

    谢归却十分不识时务,坚持地站在原地,努力劝道:“诸位且听我一言,这天女像真的不能砸。”

    苏暮临的手指在柱子上扣来扣去,心里骂声不止。

    这病鬼真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难怪就长了那一副短命相,人家都叫他滚了,他还极其没有眼色地杵在那里,这不是纯找死?

    “你们应当诚心供奉天女,时常来祭拜上香,再将庙中破旧的地方修缮,打扫干净,如此才能保得村中所有人的安宁。”

    谢归仍旧固执,说着说着,就张开双手拦在天女像前。

    他的身体比之先前在酆都鬼蜮里消瘦很多,如枯瘦的骨架,有些撑不起宽大的衣袍了。

    病弱至此,就连苏暮临都能一根手指撂倒,很难想象他还敢这般胆大,拦在这群妖化的村民面前。

    有一种找死的狂妄。

    村民果然勃然大怒,身体的妖化越来越明显,身上的肉迅速干瘪下去,皮肤被墨汁染过一样,堆叠起一层层的褶皱来,连那一口牙也变得尖利。

    在极短的时间里,从凡人变成了妖邪的模样。

    妖化的村长抬起锋利无比的爪子,劈脸朝谢归的天灵盖抓去。

    就这么一爪子,绝对能一下子将谢归的脑壳揭起来。

    谢归仿佛在这时候才知道了害怕,匆忙用双手结出那一丁点的,极其微弱的灵力,试图阻挡着凶戾的利爪。

    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身体猛然被扑倒,巨大的惯力让他狠狠摔在地上,往旁边滚了几尺才停下来。

    这一跤摔得狠,还被重重压了一下,差点就去了谢归的半条命。

    他震惊地转头,就见苏暮临正从地上一跃而起,手里紧捏着一张白纸符箓。

    “苏少侠……”谢归怔怔道。

    “别跟我说话!”苏暮临快要被这个蠢人给气死,一点都不想理他。

    谢归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冲他作揖致谢,“多谢苏少侠出手相救。”

    “如若不是怕你死在这里,出去之后让小河大人伤心,我才懒得救你。”苏暮临咬牙切齿道:“你这个病痨鬼,还不躲远点!再死了我可不管!”

    谢归又被骂了,但无言反驳,只好跑去柱子后面藏起来。

    面前七八个妖化的村民将目标锁定在了突然冲出来的苏暮临身上,同时发出一声嘶哑的怪叫,然后手脚变为四肢一般,先是在地上撑了一下,继而往地上一蹬,猛地跳起,朝苏暮临攻去。

    好在这几个月苏暮临在仙盟也没有瞎玩,是认真学习了符箓的,倒不至于遇到危险时任人宰割。

    他将白纸符箓夹在双指之间,一边躲着攻击,一边飞快地念动口诀。

    随后将符猛地扔出,大声喝道:

    “焚!”

    火焰从黄纸符箓中汹涌迸发,几乎是贴着几个妖尸的脸爆开,空中立即翻滚起灼热的气浪,将想要冲上来的妖尸冲得四散开来。

    但是那火只在妖尸身上烧了那么一会儿,很快又熄灭了,似乎没有造成伤害。

    “这是什么火符?”

    沈溪山大概是正在看宋小河这边的景象,看见她施展了火符,于是提出疑问。

    “是钟氏的火符,上回在鬼蜮里没用完的,下山后我一直带在身上。”

    宋小河往地上一滚,在躲避妖尸攻击的同时抽空回答。

    沈溪山嗤声,满是不屑道:“档次很低,无法对妖尸造成伤害。”

    “那怎么办?”宋小河几个后翻,拉开与妖尸的距离,往玉镯里翻了翻,“还有些是苏暮临画的符,应该不会比钟氏的好到哪去吧?”

    符箓无用,只能暂时放弃。

    宋小河在旋身躲避攻击时,将腰间的木剑抽出来,一下就挡住冲她侧脸抓来的利爪,尖利漆黑的爪子无比长,尽管被她用剑抵住,却还是险些刺到她的眼睛。

    这些妖尸的力气极大,宋小河必须双手持剑,才能与其力量做短暂的抗衡。

    她虽然剑招有不小的进步,但实在太缺乏实战经验,幸而她反应无比迅速,加上身姿轻盈,在七八个妖尸的围攻下,也能勉强保全自身没有受伤。

    可妖尸的攻势迅猛,且感知不到疲倦,如此轮番上阵,就算是宋小河只闪躲,精力也消耗得厉害,开始气喘吁吁。

    “沈策!”利刃朝宋小河的心口抓来,她往后一个下腰,同时一脚蹬在妖尸的胸膛上,借力后翻好几下,拉出老远的距离,喊道:“你快来救我!”

    “最后再试一下,若是不行,我就拆了这庙。”沈溪山说:“你把剑收起来。”

    “干嘛,看我不顺眼那么久,终于找到机会教唆我送死了?”

    宋小河问。

    虽然嘴上如此说,却还是将木剑别回了腰间。

    “双手结印,催动灵力往心口汇聚,心中默念先前我教你的法诀。”

    沈溪山的声音传进宋小河的耳朵里。

    她意识到这是他引导自己催动业火红莲的力量。

    于是她念动法诀,随后就感觉到有一股奇妙的力量在心口攒动,让宋小河在顷刻间平静下来。

    沈溪山说:“把口诀念出来。”

    这个口诀指的其实就是法术的名字——万法万咒,皆有其名。

    在初级学法阶段,甚至要大声将法术的名字喊出来,以此更能够顺利地释放法术。

    宋小河并没想过那么快学会业火红莲,所以都还没来得及认真想过名字。

    但到了这种关头,也根本没有时间容她细细想,脑子里闪过的步时鸢先前跟她说过的话。

    随后就脱口而出:“炼狱八寒。”

    “春风不度玉门关——”

    一切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宋小河念出口诀的刹那,妖尸的利爪只离她的身体仅仅三寸的距离。

    下一刻,滔天的寒风自宋小河的结印中爆发而出,化成一股强悍的力量,将四面八方围来妖尸猛地冲飞出去,狠狠撞在各面墙上,发出巨大无比的声响!

    墙面立即发生崩裂,裂痕飞快地蜿蜒向上,连带着柱子也发出“嘣嘣”的声响,整座庙宇开始摇晃。

    “沈策!”宋小河惊叫一声,喜上眉梢,一下子高兴地蹦起来,“你看到没!我成功了!我用出了炼狱八寒的力量!”

    “嗯。”沈溪山自然是看了个清清楚楚。

    饶是平日里对盟中弟子修习极其严厉,鲜有夸赞的天才少年,也在此时道一声:“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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