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养尸之地(七)

    整个庙宇剧烈摇晃, 粉尘四溅,最后在轰然倒塌。

    宋小河原本还在高兴,见状又慌张地找地方躲藏, 正要往庙外跑时, 忽而面前景色骤变。

    周围在刹那安静下来, 所有幻象消失, 破败残旧的庙宇在眼前彻底展现真容。

    这座被废弃了许多年的小庙, 虽然柱子有裂纹, 墙壁也泛着灰黄, 但出乎意料的是此地出奇的干净。

    甚至这地上连灰尘都没有,房间的边边角角也没有结网的蛛丝,连窗台都是整洁的。

    “小河大人!”

    苏暮临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喊, 高举双手朝她扑过来, 非常激动地告状,“我差点被这病痨鬼害死!大人赶紧让他滚回房去, 别再让他跟着我们了!”

    说着,手就往谢归的脸上指。

    宋小河回头瞧了一眼, 就见被骂的谢归仍然端庄着姿态, 露出一个颇为抱歉的笑容来, 更为俊俏的病容添了几分柔弱。

    也不知道两人在幻境里面是结了什么恩怨,谢归竟然好脾气到让苏暮临如此恶意相对都没什么反应。

    体内一股血气上涌, 谢归脸色微变, 忙用袖子掩住了唇, 连着几声咳嗽,竟是咳出了血来。

    “谢春棠, 你没事吧?!”宋小河吓一跳,反手扣住苏暮临的手腕, “这是怎么回事?他受伤了?”

    谢归像是怕苏暮临被怪罪,赶忙拿出锦帕捂住了唇,闷声道:“无妨,无妨,是我自己体力不济,还险些拖累了苏少侠。”

    苏暮临提及此事脸上出现些许尴尬,但却没有隐瞒,撇了撇嘴道:“方才在幻境中,他非要出手阻拦那些村民砸天女像,导致所有村民妖化,我也是为了救他才出手收拾那些妖尸,谁知道他那么无用……被我一道火符给震伤了。”

    宋小河是见识过苏暮临用符的天赋的,那日在酆都鬼蜮,她也是被一道雷符炸聋了耳朵。

    沈溪山只看了谢归一眼,就知道他并非火符所伤,“他是被这里的妖气冲撞了。”

    “什么妖气?”

    他走到天女像旁边,抬手抚上去。

    天女像上有着十分整齐规矩的裂痕,那是当年村民将其切割之后留下的。

    沈溪山的指腹落在裂痕上,淡声道:“所谓的天女之怒,不过是有人杀了所有村民之后编出的噱头罢了,这整座庙都充斥着一股妖气,寻常人很难察觉,他身体已被鬼幡侵蚀,所以才被这股微弱的妖气冲撞。”

    “严重吗?”宋小河追问。

    “暂且死不了。”沈溪山散漫地回答。

    谢归擦了擦嘴角的血,气息稍稍平复了些,这才问道:“可是沈少侠先前不是用魂祭术问出的那些事吗?魂祭术下,应当不会有谎言才对。”

    “他回答的,不过都是他所知道的事而已,可能是听闻,可能是猜想,不一定代表着实情。”沈溪山仰头看了看,忽然道:“这小庙留不得,得拆了。”

    “对对对,这一定是妖怪所建!”苏暮临倒是十分赞同,说道:“门口那老头是喝了妖血才会活那么久,有没有可能他所喝的那妖血的主人,便正是编出了天女下凡一事,借口建造了这座庙,然后取全村的凡人精魄来修炼?”

    这倒是猜得相当合理,就连宋小河听了,也觉得有些道理,便道:“如何拆?”

    “简单。”苏暮临自告奋勇,积极表现自己,“我召雷炸了此处。”

    几人都没异议,沈溪山指点苏暮临的雷落在什么地方,而宋小河和谢归则走去了角落。

    谢归从袖中摸出个巴掌大小的小鱼铜雕,随后拧了一下上面的机栝,只听“咔吧”一声,一抹微弱的白光便从小鱼的嘴里徐徐飘散出来,随后在面前结成了一张虚无透明的光网,将二人所站的角落笼罩。

    宋小河对什么都好奇,马上问:“这是什么?”

    谢归解释说:“这个名唤小鱼结,会形成一个时效短暂的防御结界,虽然看起来薄弱,防御能力却十分强悍。”

    “这东西是用什么催动的,灵力?”

    “里面装了灵晶石。”谢归见她不懂,便多说了两句,“这东西大多都产自南国,前身是墨家千机,后世经过能人改良,将灵力转为晶石装进去,可驱动各种各样的机栝,是非常方便且厉害的灵器。”

    千机与炼器又不全然相同,炼器花费的时间更久,心血更多,且需以灵力去催动,越厉害的灵器所发挥的能力就越大。

    而墨家千机是一种古法,传承千万年的岁月,许多鬼斧神工之技早已流失,但经过后人不断地改良翻新,已经形成了一种差不多全新的体系,只要装入灵石就能催动。

    “据说墨家古法之中,有一种巧夺天工的技法,能够造出与常人看不出分别的灵器,却拥有着极其厉害的战斗能力,上古时期的墨家也是凭借这种古法造出了所向披靡的战队,在乱世之中独占一席。”谢归说着,长叹一口气,眉目染上些许惆怅,“只是后来这种古法并没能流传下来,现世已无人再能复刻。”

    宋小河想了想,说道:“幸好失传了。”

    “宋姑娘何出此言?”

    “若是那种技法被充分利用,那么上战场就不需活人,只派这种机栝所造的凶器上去就好了。”

    “如此,不是避免了很多流血和受伤,免了那些将士白白牺牲吗?”

    宋小河不懂那些大道理,只有自己的一番见解,说道:“古话不是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吗?战争一旦挑起,牺牲的难道只有将士吗?将士能用那些机栝所做的灵器代替,可百姓们呢?”

    谢归听她一言,直接愣住,久久不语。

    另一边,沈溪山已经将话重复了第二遍,苏暮临还是有点听不懂。

    “你让我只对着天女像的前面五寸之处落雷,还不能波及这尊木头像?”苏暮临大吃一惊,瞪着眼睛说:“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沈溪山耐心告罄,皱着眉道:“你在仙盟上几个月,都学了什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

    “这哪是小事?你分明就是故意刁难我!”苏暮临一时情绪上头,顶嘴了。

    随后被沈溪山的眼风一扫,他顿时又蔫下来,缩着脖子,虚弱道:“我一直都跟着小河大人认真修习,但是你也知道,你们凡人的术法,我学起来是很吃力的。”

    沈溪山说:“我看你是没把脑子带来人界,所以才连这点微弱的法术都学不会。”

    苏暮临向来是个欺软怕硬的主,敢怒不敢言,半点没有在谢归面前的嚣张气焰。

    真正能够整治苏暮临的,还得是沈溪山这种话不多,下手狠的硬茬,再多给苏暮临八个胆子,他也不敢公开与沈溪山叫板。

    生怕哪一天他不高兴,把自己揍出了原形,当个恶妖给收了。

    沈溪山不耐烦地催促:“动手。”

    他只好慢吞吞摸出符箓来,心存侥幸地问道:“若是我当真不慎将木像炸毁了,会如何?”

    沈溪山存心吓他,“宰了你。”

    苏暮临又想哭了,他忍着眼泪,催动符箓,注入全数的精力,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分神。

    他其实每次在用符箓的时候,都悄悄注入了自己的力量,所以才能将一张平平无奇的符箓爆发出那么大的伤害来。

    但眼下沈溪山提出的要求,是让他不准炸毁天女像,又得将距离木像五寸的地方给炸开,那他也就只能完全收了自身的力量,用上他在仙盟这五个月所学的人族法术。

    沈溪山就在一旁盯着,那轻飘飘的目光仿佛给他压上了莫大的压力。

    苏暮临起符念咒,额上出了一层细汗,费力地掌控着体内的灵力,对准了那地方,轻唤一声,“雷法召来。”

    “轰隆——”

    一声脆响自符箓中流蹿出来,万法之中,雷法霸道而迅猛,掌控不好很有可能会伤及施法人。

    苏暮临就是那个倒霉蛋。

    雷诀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顿时麻痛的感觉传来,还伴随着一股灼热,苏暮临仰天长啸,嗷了一声。

    同时雷诀落在他所指之地,猛地将地上的石板炸碎,露出一块红色的地皮来。

    苏暮临还捂着手背嗷嗷叫,沈溪山颇为看不上这种软弱行径,又嫌弃他吵得耳朵疼,便伸手按在他的脸上,将他推到一旁,“闭嘴。”

    言出法随,苏暮临暂时被夺了声音,庙中安静下来。

    这道雷法其实控制得很好,就连谢归特意拿出来的防护结界也没能用上。

    天女像前被炸出了一个小坑,青石砖当中有一块鲜红的地方,倒是十分显眼。

    宋小河小跑过去,看了看正捂着手背一脸委屈的苏暮临,又瞧了瞧沈溪山,最后指着地上问,“这是什么?”

    沈溪山往前几步,一只脚往那块红色地皮上一踩。

    瞬间一股风浪以他的右脚为中心猛然卷起来,朝周围快速扩散而去,只听噼里啪啦的脆声接连不断,地上的青石砖竟然随着风浪碎裂,粉碎,最后化成粉末消失。

    于是这地上的东西就露出全貌来。

    是一个范围波及了整座庙的阵法。

    阵型是圆的,当中的所有咒文和结构都是由血红的颜色组成,密密麻麻。

    宋小河几人就站在阵法的中间位置,那天女像所立之地,正压着一个无比繁琐的咒文。

    她转了个圈,将脚下的阵法粗略看了一遍,并不认识。

    但这样刺目的颜色,拥挤杂乱的咒文,单是让人看着就从心中涌起莫名的惧意,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阴森之感,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沈策,这是什么?”宋小河现在已然习惯了,面对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都下意识去问沈溪山。

    “养尸阵。”他倒是面色平静,看上去一点都不意外,眸光一抬落在面前的天女像上,说:“这养尸阵怕是在庙建成的时候就布下了,这尊木像便是压阵之物,只要完好无损,此阵就不会启动。但那些村民切了木像,自然开了阵,所以才都被炼为妖尸。”

    “原来是这样。”宋小河恍然大悟,“但这么多年了,布下此阵之人何处去寻?”

    谢归站在一旁,视线落在木像上,也跟着道:“所以布下此阵的人,一开始的目的可能并非要全村人的性命,也不是要得到一批妖尸。”

    这像是一个设计好的机关,若是那些村民一代一代地供奉着这座天女像,那么阵法就不会启动,他们现在可能都还活得好好的。

    沈溪山没兴趣往下猜了。

    既已经查明了村民被炼为妖尸的原因,事情到这里也算是结束,至于布阵人是谁,去了哪里,跟他又有什么干系?

    只交代一句:“此阵范围应当是整个村子,若是现在将木像毁坏,我们所有人都会受到阵法的影响,暂且放着。”

    说完便抬步往外走。

    此地已没有留存意义,宋小河也跟着出门,脚步追赶了几下,刚想让与沈溪山说话,却忽而发现庙外竟然站了很多人。

    其中步时鸢站在檐下,神色从容,见宋小河出来了,还对她微笑了一下。

    台阶往下,自然是程灵珠等人站在前头,各个门派的领队几乎都在,再往后就是较为密集的人群,像看热闹一样围成个圈,正小声议论着。

    当中也有个例外。

    钟浔之不是领队,但因着钟氏这次派了不少人,他作为东家小少爷,当然也有着不低的地位,站在首位,身边是云馥。

    他见到宋小河时,脸色一变,目光顿时锐利起来。

    宋小河也不知道为何就在他们进去走了一趟的功夫,门外就聚集了那么多人,且都用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们。

    “宋小河。”程灵珠率先出声,用清冷的声音唤她的名字,问道:“你们在庙中有何发现?”

    她应了一声,回道:“里面的确有一尊天女像,但地上有个养尸阵,村民之所以变成这样,皆是因为他们起了贪念,想切割天女像拿去换银钱,毁坏了压阵之物。”

    “可那老人说,天女像是因为年久失修,被多年前的一场大暴风雨摧毁的,为何与你说的不同?”先前在旁边围观的弟子提出疑问。

    “没有那场暴风雨。”宋小河道:“庙内设了回溯幻象,我们都看见了当年村民拆天女像的场景。”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日后不可擅自行动,必须将事情报备于我,否则遇到危险,谁也保不了你。”

    程灵珠似乎对此事也不感兴趣,只是走个过场随意问了问,便匆匆用一句教训当做结尾。

    其他领队显然不满,认为宋小河没有将话说完,为仙盟隐藏了信息。

    因此,众人心思各异,脸上的表情也相当精彩,一时间议论声嗡嗡响,各自散去。

    钟浔之没走,他瞧见了跟在后面出来的谢归,便着急忙慌地走来,“春棠。”

    云馥也跟在旁边,手中抱了一件天青色氅衣,紧紧张张地给谢归披上,嘴里念叨着:“三师兄啊,方才可吓坏我和五师兄了,听他们说这里有邪气扩散,都赶来探查究竟,结果庙外竟有结界,那位步天师还不允许我们靠近,五师兄急得差点要闯进去找你。”

    谢归将氅衣拢在身上,笑了笑说:“我还没那么容易死。”

    钟浔之与他关系很好,见他这副有气无力的病容,心里自然也是难受的,负气道:“你再这般乱闯,也离死不远了。”

    谢归笑叹一道:“没大没小。”

    正说着,他忽然咳了两下。

    不咳还好,这一咳,又咳出不少血来。

    钟浔之见后,脸色骤然一变,一下子扣住他的手腕,一探查,果然查出谢归受伤。

    他急声道:“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何受伤了?!”

    钟浔之是个急性子,向来说风是雨,只道他是与宋小河一同进庙的,矛头就立即指向宋小河,“是不是那个姓宋的在庙中坑害了你?”

    “学文,不可胡说!是我在里面被妖气冲撞了。”谢归拍了拍他的手背,怕他太过激动,于是赶忙安慰道:“是我现在身体太弱,不过无碍,休养一下就好。”

    “谢春棠!”钟浔之气急败坏道:“你都变成这番模样了,竟然还向着那些仙盟的人!他们先是没有中鬼国的诅咒,现在也是你们一同进庙,他们却没有被妖气冲撞,还不足以说明这其中有鬼吗?”

    他一激动,嗓门就大了,自然传到了刚准备离开的宋小河耳中。

    宋小河又不是什么好拿捏的软柿子,前面几次三番被他挑衅,碍着环境和钟浔之的姐姐是她师娘的关系,她姑且忍了。

    眼下又不分青红皂白地往她身上泼脏水,简直岂有此理!

    “呸!”宋小河捋起袖子,一蹦三尺高,骂道:“你当我宋小河是属王八的吗?今日我便要好好教训你这个蠢驴!让你知道天多高地多厚,我宋小河的拳头有多硬!”

    放完狠话,她像一支离弦之箭,一下子就冲到了钟浔之的面前,一把拧住钟浔之的衣领,右臂抡了几圈,就要往他脸上打。

    谢归惊吓得不轻,赶忙上前,一手去拦宋小河,一手拦钟浔之,扑在两人中间,像和面一样搅和,“别动手,有话且好好说,舒窈师妹,快过来帮忙!”

    云馥也赶紧扑上来,抱住钟浔之的腰,喊道:“五师兄注意身体,切莫动气啊!”

    钟浔之这会儿身体虚,被生龙活虎的宋小河一拽,腰间又被云馥抱住,一时之间竟无法挣脱,气恼道:“你给我放手!”

    四个人很快就拧成一团,谁也不肯松手,尤其宋小河攻击性极强,拳头攥得紧紧的,一直找下手的机会,嘴上还要不停地骂,乱成了一锅粥。

    吵吵闹闹,沈溪山没兴趣参与,只是他神色漠然地站在台阶之上,钟浔之那几个护卫便犹豫着,不敢上来。

    先前都吃过沈溪山给的教训,知道这会儿要是再插手几个少年之间的战斗,自然讨不了什么好果子。

    苏暮临原本就不是积极参战人员,平时全靠着一张嘴,眼下被沈溪山施法禁言,他急得脑袋冒烟,在沈溪山身边打转。

    檐下四个人抱成一团,拉扯来拉扯去,从东边扯到西边,怒骂声与劝和声交织在一起,热闹得不行。

    最后宋小河这一拳到底还是落下了,只不过没能如愿落在钟浔之的脸上,反而是砸在谢归的眼眶上。

    一拳就将他撂倒,直直地坐在地上。

    谢归也是硬气,愣是一声没吭,捂着脸低下头。

    宋小河倒抽一口凉气,“谢春棠!”

    “春棠!”

    “三师兄!”

    三人同时惊叫一声,随后撒开了手,钟浔之与云馥蹲下去询问关心他的伤势,左右两侧已然没有宋小河的位置,她只好站在前面,干巴巴地问,“谢春棠,你没事吧?我不是有意要打你的……”

    谢归马上抬起脸,说:“无碍,我知宋姑娘并非有意,莫要在意,只要你们别再打架就好。”

    出门在外,这个当师兄的,简直操透了心。

    但他右眼眶有着很明显的红痕,显然宋小河那一拳打得不轻。

    钟浔之道:“小师妹,你快给春棠疗伤!”

    云馥皱着眉,苦恼道:“三师兄身上下了三道灵符缓和诅咒蔓延,已经不能再用灵力疗伤了,否则会与那灵符相冲,加速诅咒的侵蚀,我手上还有些药膏,先给三师兄用着吧。”

    钟浔之听了,顿时怒从心中起,狠狠瞪了宋小河一眼。

    宋小河失手打了谢归,这会儿也心怀愧疚,不再与钟浔之争吵。

    只是此处最棘手的人,可不是宋小河。

    沈溪山在这时候说:“钟浔之,抬着你的病弱师兄离开这里。”

    钟浔之看他一眼,被他冷淡的眸光给吓住了。

    他哪知道此人什么来头,只是上次在他手下吃了大亏,亲自见识了他剑术的恐怖之处,现在当然也不敢与他叫板。

    莫说是师兄挨了个拳头没给罪魁祸首教训,若是再这样争执下去,他和师兄怕是都要被打到抬着离开。

    钟浔之在心中思量片刻,最终还是唤来了护卫,忍气吞声地将谢归扶起带走。

    临走前,谢归还冲宋小河三人行礼告辞,真真像是将礼教刻入骨子里一般,有着让常人无法理解的古板。

    宋小河又连成道了几句歉,目送他们离开了。

    人走之后,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打了谢归的拳头,心里有些滋味。

    苏暮临站在她边上,看出她的心思,想要出口安慰也做不到,急得团团转。

    “宋小河。”沈溪山站在阶下喊她。

    将宋小河的思绪打断,从郁闷的情绪中拽离,抬头问:“怎么了?”

    “给我一张火符。”

    她走到沈溪山身边,一边摸出火符给她,一边问:“你要做什么呢?”

    却见沈溪山接过之后,蹲在临涣的身边,抬手时运起微弱的光芒,将贴在临涣额头上的那个小纸人给摘了下来。

    摘掉的瞬间,临涣的身体开始迅速老化,原本就枯黑干瘦的皮开始出现皲裂,面容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得苍老,脸颊的皮垂下来。

    正在这时,临涣忽而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经过漫长的岁月,已经变得浑浊不堪,瞳孔却能勉强聚焦,带着无比清明地看着沈溪山。

    “他……要死了吧?”宋小河说:“这是回光返照?”

    “魂祭术问不出谎话,那为何他所言却存在虚假的部分?”沈溪山反问。

    宋小河道:“他被人骗了?”

    “不止如此。”沈溪山淡漠地看着临涣,用很是寻常的语气说了件残忍的事,“他怕是在很长的年岁里都保持着这种状态,不能言,不能动,只能听,那些虚假的部分非他亲眼所见。妖血虽然让他长寿,但僵化了他的身体,不需要吃喝也能长久地活着,却也能感受到风吹日晒,饥饿痛痒。”

    “他就是在这无法动弹的岁月里,一直都保持着清醒。”

    目睹了村落的衰败,目睹所有村民变为妖尸的过程,他活着,却又不是完全活着。

    “所以死亡,会成为他求之不得的解脱。”沈溪山漠然地看着临涣。

    老人身体已经开始融化,他费力地伸出颤颤巍巍的手,眼睛直直地盯着沈溪山,也不知道想说什么。

    漫长的年岁里,他无时无刻保持着清醒,不分昼夜地望着面前的这一亩三分地,早就已经忘却了当人的滋味,也忘记了如何说话。

    却还是开口,从快要枯死的喉咙里挤出短促的音节,“谢……谢……”

    宋小河极受震撼,想到此人竟然如此生活了那么多年,临死之前,却还要拼尽全力对杀了他的人说谢谢。

    她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悲伤,怔怔地看着临涣。

    老人的身体很快就融化萎缩,慢慢变成一摊水,顺着地势流下去,被土地所吸收,什么都不剩下了。

    “午后可能会动身,你回去将东西收拾整理好,出了村之后就紧跟着我,不可轻信任何人。”沈溪山站起身,仰头看了下天色,又补充一句,“夜间有雨,去村里买把伞吧。”

    宋小河顿了顿,一下子就有很多问题,“你怎么知道午后会动身?又怎么知道夜间会有雨?但是我们能用灵力避雨为何要用伞?当真要买的话,要买什么样的伞?村中没有活人,还有用银钱的必要吗?”

    沈溪山:“……”

    他一抬手,解了苏暮临的禁言咒,支使道:“你去。”

    苏暮临能说话了,顿时大喜过望,不敢计较前嫌,立即动身道:“保证将此事办妥当!”

    忙活一通,时至正午,宋小河肚子也饿了。

    她与沈溪山一同回了灵域石中的客栈后,就回了房间开始吃饭。

    她向来是个万事皆从眼前过,半点不往心中留的性子,哪怕方才心情还有点沉郁,现在将东西吃到嘴里,就又乐呵起来。

    她原本打算吃了东西再睡会儿的,却没想到沈溪山料事如神,没过多久果真有人来喊,让所有人集合,准备正式朝鬼国前进了。

    且还是单单挑在阳气正盛之时。

    出去之后,村东的空旷之地上站满了人,各门各派划分出的区域明显,纵然每个人声音都不大,那么多人聚在一起也嗡嗡直响,吵得耳朵疼。

    沈溪山站在较为宽敞的地方,身边是正在翘首以盼寻找宋小河的苏暮临。

    她穿过人群走过去,苏暮临谄媚地递上水壶,“是清冽的泉水,甜的。”

    宋小河正好口渴,一边接过来,一边瞥见不远处走来的谢归和钟浔之几人。

    她眼神不行,远远望去,觉得奇怪,下意识疑惑道:“谢春棠怎么在脸上戴了个奇怪的面具?”

    待她拧开水壶开始喝时,苏暮临就说:“哪有什么面具,那不是被小河大人一拳打出的乌青吗?”

    宋小河猛地呛到了一大口水,绷不住直接喷出,尽数喷在沈溪山的衣服上。

    沈溪山不想发脾气,咬着牙道:“宋小河。”

    “对不住对不住……”宋小河赶紧掏出锦帕,在他衣袖和胸膛前乱蹭,“我给你擦。”

    沈溪山分明可以用清尘诀一下清理干净,却偏偏站着不动,让宋小河擦。

    “这可如何是好,谢春棠身子本就弱,还吃了我一拳头,眼睛都给打青了……”

    “又没给一拳打死,我这衣裳被你喷了一口,为何不见你心疼?”

    “衣裳有什么可心疼的,我赔你就是了。”

    两人正说着,旁处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

    “沈猎师。”

    沈溪山听出了声音,没搭理。

    倒是宋小河转头去看,手上还抓着沈溪山的衣袖,愣愣地望着来人,“啊?雪萱仙姬?你找我?”

    沈溪山低头看她:“别人喊的是沈猎师,你姓沈吗?”

    宋小河顶嘴:“说不定是她有口音,将宋喊成了沈呢,这里只有一个猎师,还能是叫你不成?”

    关如萱:“……”

    第42章 禁法赤地大雾四起(一)

    宋小河已经忘记了沈溪山前几日是借着猎师的身份加进队伍的。

    但是她瞧见关如萱那副清冷矜贵模样, 也知道关如萱不会轻易主动跟陌生人说话,那必然也不是来找她的。

    更何况昨夜在客栈里,她还亲眼看到关如萱去找沈溪山。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宋小河的脸上忽然浮现一个笑容来。

    她收了锦帕, 暧昧地冲沈溪山眨眨眼, “我晓得了, 那你们先聊, 我别处看看。”

    说完转身就走, 苏暮临紧跟在她身后, 沈溪山看了一下,并未出声阻拦。

    关如萱看着宋小河的身影没入人群中,便随手掐了个法诀, 形成一个简易的隔声结界。

    雪萱仙姬向来有着冰肌玉骨的美誉, 身着雪白的织锦长裙,不论站在何处, 都会吸引不少人暗暗窥探。

    外人都说她与沈溪山郎才女貌,出双入对, 甚至传闻私底下或有私情。

    可有没有私情, 当事人心里门清。

    沈溪山一直立于雪山之巅, 走的是无情道,身旁根本没有他人的立足之地。

    此刻关如萱站在沈溪山的对面, 看着沈溪山漠然的侧脸, 一时间甚至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只觉得沈溪山换了张脸, 换了个名字,竟然完全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如此陌生。

    却不知这其实是沈溪山本性暴露得彻底。

    就这么站了仅仅片刻的功夫,他就已经没了耐心, 甚至一个字都不想说,转头就要走。

    “沈猎师。”关如萱赶忙开口叫住他,也不再神游,说出此次前来找他的目的,“师父特让我来转告你,鬼国界内危险四伏,且不能使用灵力,为了你的安全着想,还是到队伍的前面与我们同行吧。”

    沈溪山想都没想,直接道:“不去。”

    美人双眉微蹙,“为何拒绝?”

    “自然是不想去,还能有什么原因?”沈溪山表情极是冷淡,说:“你我既不相识,还是少说话为好,更何况我拒绝了也算是为你们好。”

    依照宋小河那个吵闹的性子,当真去了队伍的前头,只怕要把程灵珠那等喜欢清静的人吵得脑仁都裂开,估计没进鬼国之前就先疯了。

    沈溪山觉得自己还算贴心。

    “那沈猎师与谁相识?”关如萱不知为何,突然情绪有些激动,语气也跟着快了些,“那个叫宋小河的吗?”

    “与你好像无关吧?”沈溪山言尽于此,转身离开。

    “不知宋小河师从何处,我倒不知你从前还有个这样的朋友在仙盟里。”关如萱又道。

    沈溪山的脚步就顿了顿,听到这句话,莫名觉得好笑。

    他想起昨夜糊弄宋小河的时候说过关如萱打听她的话,却不承想一语成谶,关如萱还真的打听起她来。

    不需再装出品行端庄的样子应付别人,沈溪山完全就没了礼节可言,直接装聋听不见关如萱的话,转身离开。

    寻到宋小河的时候,她正拉着步时鸢往一个方向走,也不知道要将人带去什么地方。

    苏暮临跟在后头,手里挂着水壶和一些零食。

    沈溪山抬步就跟上去,就见宋小河直接拉着人来到了钟氏和寒天宗弟子所处的地方。

    昨晚上宋小河与钟氏小少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争执出手一事,大家可都看了个清楚,知道宋小河与钟浔之结梁子。

    但他们不知道宋小河是胆大还是心大,还敢拉着人往他们所站的地方钻。

    若不是众人看着她不仅拉着那个神神秘秘的步天师,身后还慢悠悠地跟着昨夜出手小出风头的沈溪山,怕是早就有人跳出来阻止她再前进,将她驱回仙盟的队伍。

    宋小河没注意那么多,她发现了个好玩的事儿。

    于是拉着步时鸢一路来到钟氏族人的领域,找到了昨晚上拿着长辈身份压人的吴智明。

    吴智明已经沉默一天了,沈溪山划伤他的喉咙,让他暂时失声一事,他谁也不敢说。

    甚至昨晚上都吓得没敢合眼,更重要的是,沈溪山留下的伤口极为霸道,不管是他自己还是去找族内较为出名的医修看诊,都没能将喉咙的伤口给治疗。

    目前仍然是止了血却没愈合,处在一吞咽便会极其疼痛的状态。

    遇上沈溪山,也只能自认倒霉。

    吴智明已然无心再去鬼国走一遭,只想着半途找机会溜走,免得沈溪山回过头来再来找他的麻烦。

    正打着算盘,宋小河就带着人过来了。

    她也没走到吴智明面前,只是站在旁边隔了四五步远的距离,兴冲冲地指着吴智明,对步时鸢道:“鸢姐你快看,他脖子上果然多了个伤口,你昨日的卦言可真准啊!”

    步时鸢解释道:“我并未为他起卦,所以那不算卦言,不过是随手的推算罢了。”

    宋小河就是存心报复嘲笑来的,说话的声音也不小,吴智明岂能听不见?

    他也不是什么豁达之人,听得自己被嘲笑,自然恼怒至极。

    可一转脸,就看见宋小河身后站着的沈溪山。

    他身量高得出挑,逆光而站,面容看得不分明。

    吴智明只大致看了个他的轮廓,脸色就骤变,就算第二眼看清楚那张脸不是昨晚上让他一夜未眠的模样,却还是吓得手脚发软,哪还敢发作。

    像只夹着尾巴的落水狗,灰溜溜逃走了。

    宋小河哎了一声,发出疑问:“他昨夜不还是威风很大,咄咄逼人吗?为何今日又如此胆小了?”

    苏暮临马上道:“那当然是被小河大人的霸天神气给震慑住了,此等贼眉鼠眼之人,定然不敢与小河大人作对。”

    “霸天神气?”宋小河挑眉,被吹捧得洋洋得意,“我有那种东西吗?”

    苏暮临刚要说话,就听沈溪山在后面道:“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为何我说你脑子不好使,你从不相信?”

    宋小河这才发现这人一直跟在后面,这下也不在乎什么吴智明什么霸天神气了,笑嘻嘻地凑过去,小声问:“那雪萱仙姬,怎么又去找你啊?”

    她脸上那股“你们私底下指定有点什么”的想法几乎溢出眉梢,笑容也有些贼兮兮的,说话时手上的小习惯也显露出来,悄悄地抓上他的衣袖。

    沈溪山低头看她一眼,转身走,随口敷衍道:“她上回来没问我你师从何处,所以这回又来问问。”

    “啊?”宋小河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没了,紧跟着他的脚步,很是无法理解,“她总跟你打听我做什么?难不成还真想去跟我师父告状啊?我最多跟人吵了两句,也没动手啊。”

    说着,她又想起今日误伤了谢归的那一拳,心虚地补充,“今天也是钟浔之实在是太欠揍了,我才出手的。”

    沈溪山说:“你也知道仙盟规矩森严。”

    宋小河就紧张道:“那你跟她说了吗?”

    沈溪山轻声哼哼,“暂且没有,不过若是她下次再来问,我可不知道该不该说了。”

    宋小河暗道一声可恶,被人拿捏了软肋,往后的行事必须多加谨慎了,万不可做什么错事,否则回去还有师父等着她算账。

    一路回到仙盟队伍里,宋小河果然老实了很多,也不乱跑了,就站在沈溪山边上跟苏暮临说话。

    得益于苏暮临从昨日到今日不停地打探消息,宋小河也知道了不少内情。

    这一整支队伍,除却一开始的仙盟,寒天宗和玄音门之外,这次还加入了以炼器出名的千机派,以药医出名的百草谷,以符箓出名的仙门世家钟氏。

    其他的便是一些不大出名的道家门派和散修。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就全是人界门派了,没有妖族。

    诸多门派聚集起来,就显得人数很庞大了,各门各派就算是肠子千回百转,藏尽心思,表面上也得做出一副天下仙门一家亲的模样,称兄道弟,无比亲密。

    仙盟是其中的例外。

    仙盟鲜少与哪个门派有过甚的私交是其一,负责掌管人界秩序,管控各个仙门的法规,在必要的时候,仙盟会站在任何仙门的对立面,这是其二。

    所以空地上的人再是站得密密麻麻,仙盟所处的这一块位置就还算是清静。

    宋小河大致了解了各门派的情况后,正要再问时,就听得前方一声尖锐嘹亮的鹰啸声,穿透力极强,撞入每个人的耳中。

    所有人同时朝看来,只见一只展翅足有一丈长的红鹰飞起来,在不高不低的半空中盘旋。

    “鹰啸为信。”苏暮临仰头看着,说:“要出发了。”

    万里晴空,一望无际的蔚蓝苍穹下,红鹰就显得极为明显。

    队伍自发集结,所有人跟着红鹰出发。

    仙盟处于队伍的最前方,宋小河一抬头就能瞧见那只红鹰。

    它越飞越高,但速度并不快,想来是程灵珠放出来带路的灵兽。

    阳光落在身上,驱逐了冬日里的寒冷,宋小河想着,今日看起来是个晴朗天气,不会下雨。

    出发之后,苏暮临又继续与宋小河说。

    夏国是一座很小的国家,其中生活的人口,甚至没有本国的繁华大城的人户多。

    只是夏国有着很强的军队和武器,更是在炼器方面相当出色,土地肥沃,百姓富足,是以夏国存在了很多年,传了数代王位。

    不过九十多年前的那场雪灾,似乎掩埋了很多故事,夏国在一夜之间亡了,城中之人更是无一逃生

    自村东而出,再往东行,约莫半个时辰,就已经像是完全进入了另一种地界。

    面前的土地变成了一种透着血色的红泥,光秃秃的一片,寸草不生。

    队伍排成长龙,陆续踏上赤地。

    苏暮临在走进去的瞬间,脸色突然变得奇怪,从喉咙里发出惊诧的低声。

    宋小河疑问地看他一眼,就听他说:“糟了,此地有古怪。”

    “什么事?”她问。

    紧接着,队伍前后的人不约而同发出惊疑的声音来,一时间躁乱起来。

    “站在这地界上,灵力使不出来了。”苏暮临说。

    宋小河听闻,赶忙催动灵力尝试,果真感觉体内的灵力被一种钝钝的力量阻挡,像是封了口的壶,什么都倒不出来。

    “那我们若是遇到什么危险,岂不是等死?”就连宋小河都能一下子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前往鬼国的这段路足足有一百多里,若是不用灵力赶路的话,徒步行走须得四五个时辰,甚至更多。

    其中,就必须要在路上度过一夜,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遇到什么邪物。

    苏暮临往袖子里摸了摸,说:“幸好我还有几张不需要灵力就能使用的符箓。”

    宋小河身上也备了很多东西,只是圈在储物玉镯里,而想要从玉镯里拿东西,就必须要注入一点灵力开启。

    现在的她一点灵力都使不出来,如何将那些东西取出?

    不仅是两人,其他人显然也是不知道这种情况的,前前后后响起各种议论声,担心着相同的问题。

    沈溪山却表现得非常镇定,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眉目间满是淡然地赶路。

    “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宋小河见状,立马凑到他身边去,低声询问。

    沈溪山何止知道这些。

    副队进入鬼国境地的那一日起,他同样也在接收里面的讯息,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他与程灵珠掌握的信息是一致的。

    昨日白天开始,消息就已经断了,他也与副队失联。

    副队出了情况,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主队尽快出发,进入鬼国之中,一来是或许能够赶在副队全军覆没之前去支援,二来是变故发生得非常快,若是耽搁的时间里,鬼国发生了某种变化,那么先前得到的所有消息几乎作废了,越是拖时间,就越是寸步难行。

    所以沈溪山断定,今日一定会出发。

    赤地禁法,在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灵力都使不出来,但这片土地其实是安全的,最多天气变幻莫测。

    所以沈溪山仍旧一副放松的姿态。

    “这地方,叫做禁言之地。”沈溪山又开始胡诌,去骗宋小河,“地下藏着一种妖兽,没有眼睛,将能发出声音的活物全部视作猎物,会从地里钻出来偷袭。”

    “当真吗?”宋小河从没听过这种东西,但沈溪山一脸认真,不像在骗人。

    沈溪山说:“所以你少说两句话,只要不被当作猎物,这一路上都是安全的。”

    让宋小河闭嘴,就好比让一个酒蒙子戒酒一样,那是不可能的。

    “你是如何知道的?怎么看起来好像只有你知道啊?旁人为何不知?你看这些人都在说话,那岂不是所有人都会被当成猎物,都会有危险?”

    她盯着沈溪山,目光之中有了些许怀疑,“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沈溪山轻笑一声,不置可否,看起来有些高深莫测。

    实则在心里暗道,宋小河好像变聪明了。

    见他不回答,宋小河沉默了片刻,自己思考了会儿,而后忽然将手掌拢在嘴边,扯着嗓子就要喊。

    幸而沈溪山反应快,见她这架势就知道她要干嘛,立即抬手按在她的脸上,捂住了她的嘴。

    “呜呜——”宋小河扭头挣扎了一下,发出的声音闷闷地,将沈溪山的掌心染上一片潮热。

    “你别喊。”沈溪山说:“都是我骗你的,没有那种妖物。”

    宋小河一把扯下他的手,怒视着他,“你竟然骗我!我还那么相信你!”

    宋小河是真的很相信沈溪山,虽然一开始相看两厌,不怎么对付,但毕竟这一路走来,两人也算是生死共患难,又出自同门,还给她撑腰。

    却没想到沈溪山竟然一本正经地扯谎骗她。

    宋小河道:“枉费我对你的信任!”

    沈溪山说:“不过是想让你少说点话而已,现如今你吃喝都在储物玉镯中拿不出来,接下来的路程还要五六个时辰,渴了你都找不到水喝。”

    “那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何必骗我!”宋小河瞪他一眼,对这冠冕堂皇的好心一点也不买账,气道:“不需要你假好心。”

    虽说宋小河生气了难缠,但比之她扯着嗓门让大家闭上嘴,把他胡诌的那些话给宣扬出去,这样瞪着他生点小气,也算是好很多了。

    所以沈溪山并未动气,反而问她:“你分得清真好心与假好心吗?”

    “分不分得清,关你什么事?”宋小河骂道:“你此前骗了我多少回还不知道呢,枉我还拿你当真心朋友,我竟忘了你一直都是个品行不端之人。”

    这也是先前在仙盟与沈溪山初遇时候的老话了,那会儿她见到沈溪山就要骂一两句,从未给过好脸。

    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这话放在如今这两人的关系之间,就有些难听了。

    苏暮临早就看沈溪山这恶人不顺眼了,赶紧在旁边帮腔,“就是就是,小河大人,这人好端端地骗你做什么,肯定心里有鬼,根本就没拿你当朋友。”

    沈溪山扫了他一眼,他又吓得赶紧闭上嘴缩起脖子,躲去了宋小河身后。

    沈溪山并未动气,约莫是觉得自己骗她在先,理亏了。

    惹了人小姑娘,哪还有自个生气的道理。

    于是他沉默,组织言辞想澄清一下自己并非品行不端。

    宋小河越想越气,见他又不说话,好像一副完全不想搭理自己的样子,于是委屈地一撇嘴,说道:“行啊,你嫌我吵闹,嫌我啰嗦,那我走就是了。”

    她刚要离开,却觉得手腕一紧,被一股力道拉住了。

    转头,就看见沈溪山眉头微皱,语气终于正经了些,“我说了,赶路之后你必须紧跟着我,你要去哪?”

    “你嫌我吵。”宋小河绷着嘴角,一脸不高兴。

    沈溪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跟宋小河解释,他嫌她吵闹已经不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可他从未真的做过什么事来制止她说话,换了旁人,就是吴智明那样了。

    可宋小河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十七岁的小姑娘,当然在意这些事情。

    “没有。”沈溪山忽然说。

    “没有什么?”宋小河问。

    “没有嫌你吵。”沈溪山抿着唇线,说话时声音低下来,恰似耳语,只不过语气有些僵硬,“就待着我身边,哪都不准去。”

    这次行动的人太多,门派繁杂,若是让别人发现宋小河体内有业火红莲,将会是无尽灾难的开端。

    更何况她现在已经学会了使用寒冰之力,如若遇到紧急情况失控了,也会引起不小的麻烦。

    进入危险地带之后,沈溪山必须时时刻刻盯着她才放心。

    宋小河那小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听了这一句话,脸上的怒容立马消失了。

    她朝沈溪山凑近了一步,肩膀与他的臂膀相贴,问道:“当真?这句话不是骗我吧?”

    “嗯。”

    “没有嫌我烦,没有嫌我吵?”

    “嗯。”

    “把我当成最亲近的朋友,可以为我两肋插刀,为我赴刀山下火海?”

    沈溪山忍着脾气,“你爱说话就说吧,等口渴了我可没有水给你喝。”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没把我当成最亲近的朋友。”宋小河摆摆手,叹了口气,抬手晃了晃食指的戒指,得意一笑,“你只是偷偷心悦我,还送了我戒指,是不是?”

    “宋小河。”如此得寸进尺,沈溪山忍不住了,从乾坤锦囊中拿出拳头大小的油纸包,塞她手上,“吃。”

    少说点话。

    宋小河一打开,里面是几块雪白如润玉的糖,散发着一股扑鼻的香甜气味。

    “这是……”她倒抽一口凉气,惊讶地盯着糖。

    苏暮临闻着味儿过来,说:“这是一种名为雪山玉的灵糖,是用灵气养出来的莲花捣出的汁加上旁的一些灵物熬出的糖,在妖界十分受欢迎,人界倒是少见,是稀罕物。”

    “你怎么会有这种糖?”宋小河仰脸去看沈溪山。

    眼睛却是亮晶晶的,充满欢喜。

    沈溪山哪里能理解她为何会因为一个糖高兴成这样,敷衍道:“你只管吃,我有很多。”

    宋小河捻了一个放进嘴里,顿时眼角眉梢全是笑意,那模样简直比见了他真身的时候都要开心了。

    一个破糖而已。

    沈溪山在心中腹诽。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路程,宋小河都非常安静。

    因为这种糖很耐吃,含在嘴里至少有一个时辰化不了。

    宋小河又爱吃,吃完一颗又扔进嘴里一颗,所以一整个下午,沈溪山的耳朵得到了很好的休息。

    待到傍晚,日斜西方,忽然起了大风。

    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穹也飘来一朵朵厚重的乌云,很快天光就暗淡下来,最后一点余晖也被遮掩,天地即将被黑暗笼罩。

    队伍中的人纷纷拿出能发亮的灵器来,用以照明。

    这一条长龙般的队伍,在旷野上亮起了光,徐徐前进。

    宋小河跳起来往后张望,看见有一处地方灯光非常亮,在整个队伍中相当明显。

    正当她疑惑原因时,就有一个模样秀气的小少年提着一盏灯来,递给了宋小河,“此乃千机派掌门座下大弟子赠与阁下的灯,用以照明。”

    宋小河这才明白,那处特别亮的队伍原来是千机派。

    她伸手将灯收下,答道:“多谢。”

    少年微微一笑,随后又拿出新的灯笼,往前送去。

    应当是一路从后面送过来的,宋小河再回头看,果然见后面的人也拿着这样的灯。

    手提灯的灯罩是杏黄色,外壳是木雕而成,上了棕黑的漆,灯座底下坠着长长的流苏,外形倒是好看。

    里面散发的光也十足的亮,所以那小少年是隔上一段距离才会送出一盏,正好送到宋小河手中。

    苏暮临刚想将灯接过去,就听沈溪山说:“把伞拿出来,要落雨了。”

    他疑惑地啊了一声。

    下雨之前,空中会有一股潮湿的味道,苏暮临现在并没有闻到,所以没有照做。

    沈溪山眉梢微挑,完全没有心理负担地威胁,“想挨揍了?”

    苏暮临自然是威武立马屈,把早就准备好的两把伞掏出来,刚撑开一把,豆大的雨滴骤然落下来。

    像是一瓢毫无征兆浇下来的水,劈头盖脸地往人脸上砸,周围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沈溪山将伞接过去,苏暮临就赶紧撑开第二把,等他遮在头上时,身上也半湿了。

    只有宋小河站在两人之中,伞始终遮在头上,未曾淋雨。

    这场大雨来得突然,让一众使不出来灵力的弟子极为狼狈,等所有人匆匆忙忙拿出遮雨之物时,身上也都湿透了,更遑论那些没有遮雨东西的,只能顶着大雨前进。

    冬日里的雨尤其冰冷,哪怕是常年灵力护体的修仙弟子也不好受,更何况要入夜了。

    如此行了一刻钟后,很快就有人撑不住了。

    程灵珠在前头与人商议了一下,决定就地停扎。

    千机派拿出灵域石,开展了灵光屏障,各派符修就在屏障上贴了符箓,用以避风雨,防邪祟。

    沈溪山收了伞,发现自己的衣袖还是淋湿了不少,心情顿时就不太好。

    一转头,宋小河还不见了。

    “人呢?”他沉声问。

    苏暮临就等着他问呢,立刻就撇着嘴回答:“去找姓谢的那个病痨鬼了。”

    第43章 禁法赤地大雾四起(二)

    灵域石架起的结界虽然遮了风雨, 但空中那股寒意却无法消除,无奈之下,众人生起篝火, 围在火堆旁取暖。

    谢归与云馥坐在火堆边上, 正慢慢吃着东西。

    旁边还坐了些其他寒天宗的弟子, 火光在众人的面上跳跃, 只有偶尔的交谈声。

    宋小河提着灯找来, 就看见那其中没有钟浔之, 于是走过去在谢归身边落座。

    火焰散发的温暖一下子裹住了宋小河, 她将灯放在脚边,然后搓了搓手,哈了口热气。

    “宋姑娘。”谢归见她来了, 侧头冲她笑笑, 说道:“吃过东西了吗?”

    他淋湿了不少,黑发成缕地贴在脸侧, 衣裳泛着寒意,勾勒出极为消瘦的身躯。

    较之一开始见面的模样, 谢归枯瘦许多, 面色也相当苍白, 唇上没有血色,面上笼着一股病气。

    但他的眉眼始终是带着温润的笑意的, 所以并不显得沉郁, 仍有几分翩翩公子的模样。

    只不过中午被宋小河打了一圈, 左眼眶乌青发紫,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悲惨。

    “还没呢。”宋小河说。

    谢归就将自己的吃食分出来, 递给宋小河。云馥见状也给她分了不少。

    宋小河没有推脱,接过来就吃, 说道:“谢春棠,今日真是对不住,我也没想把那拳打在你的脸上。”

    她从袖中摸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说:“这是我问苏暮临要的一些外敷的药,你拿去试试,看看有没有效果。”

    谢归道:“只不过是些许外伤而已,不必放在心上,且我已经涂过了药,明日应该就会好起来。”

    宋小河仍坚持,塞到他的手中,“拿着吧,否则我心里过意不去。”

    谢归笑着收下,道了声谢。

    他形销骨立,眼眸里已经完全没有了年轻人的精神气,沉默的时间越来越久,显然被身上的诅咒折磨得不轻。

    宋小河与谢归的交情并不深,也不过是在去酆都鬼蜮的路上遇见,而后又觉得他与小师弟的性子有几分相似,才与他多了几分熟稔。

    不管是之前在鬼蜮,还是这次下山去鬼国,谢归都对她照拂有加。

    如今病成这般模样,难免让宋小河心里也跟着有些不好受,坐在他身边时也话少了。

    谢归就草草吃了点东西,然后从怀中摸出一只玉兰玉雕,拿着小刀就着火光就开始在上面雕刻。

    宋小河看出这不是上回谢归雕的,就问道:“也是给你妹妹的?”

    谢归垂着眼,长长的睫毛落下来,在脸上投下一排细影,更显得静谧,“是啊,她喜欢玉兰。”

    宋小河便顺道与他闲聊起来,“你妹妹多大了?”

    谢归提及妹妹,脸上晕开一抹宠溺的笑,缓和了不少沉郁的病气,缓声说道:“比我小上七岁,名唤谢兰。我常年在仙门修炼,每年回家次数寥寥,所以她格外黏我,总让我给她雕这些小玩意儿,回家了便找我要,一月雕一个,少了她便不开心。”

    “那你今年雕了多少个了?”宋小河问。

    “这是第十一个。”谢归说:“今年宗门琐事繁多,尚未归家。”

    “她一定很想念你。”宋小河说:“等这次从鬼国出去,你赶快回家看她。”

    提及此,谢归脸上的笑容淡了,手中雕玉的动作也停下来,眸光映着幽幽火光,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出去了。”

    宋小河一下捏住他的手腕,语气用力道:“说什么呢?当然能出去啊!”

    谢归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递给宋小河,说道:“其实早前就想跟宋姑娘交托一件事。”

    “这是什么?”

    “是储物囊,里面装了我今年给兰兰雕的那些小玩意儿,我想……”谢归顿了顿,才说:“若是我当真出不了这鬼国,还希望你能帮我将东西送给她。”

    这话很像是死前的遗托,宋小河推了一下他的手,“谢春棠,还没有进鬼国呢,不要轻易放弃。”

    谢归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说道:“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

    后面的话虽然没说,但宋小河多少也看出来了。

    不仅是谢归,还有云馥和其他人,他们的脸上的精气神越来越淡,说明身体被蚕食得厉害,眉目之间甚至透着一股将死之人的气息。

    谁也不知道会在鬼国里遇见什么危险,若是他们身体健全,尚能有一线生机争一争。

    可眼下他们的身体,怕是再耽搁些时间,都有很大的可能死在前往鬼国的路上。

    谢归不是放弃了求生,只是提前铺了条后路而已。

    宋小河想,一定是谢归看见所熟识的人都被诅咒缠身,唯有她一路上没有丝毫病气入体的表现,所以他才将那些锦囊交托给她。

    人死了,但东西不能随之埋在鬼国之中。

    宋小河偏头去看云馥。

    却见她抱着双腿坐在篝火旁。

    她看起来也年岁不大,面上倒是稳重,即便在这种时候,也能对宋小河露出一个微笑来,说:“小河,你就答应三师兄吧。我是因为没有亲人,否则我也让你帮我带些东西回去呢。”

    宋小河一下子就觉得心里难受了,像是软软的针在心底扎一样。

    她从一开始,就只认为这是一趟取回阴阳鬼幡的任务之行,但现在才知,或许在谢归和云馥,或者其他更多人的眼里,这是一趟有去无回之路。

    等在前面的,只有死。

    她接下谢归的锦囊,一抬眸,漂亮稚气的眉眼间满是坚定,“你一定可以平安回去,跟你妹妹团聚的。”

    宋小河总是这样,仿佛每时每刻都充满着朝气。

    她这话听着不像是安慰,更像是一个承诺,一个能将谢归和云馥等人都平安带出鬼国的承诺。

    尽管她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强大。

    大雨依旧滂沱,雨声隔了一层屏障传进来,听得并不分明。

    灵域结界下,仙盟众人抱团而息,便不像是行路时那长长的队伍了,仙盟分了三堆,为了提防夜间有什么突发危险,都坐得很近。

    苏暮临往火堆里扔木头,用一根长树枝拨了拨火,贼头贼脑地盯着身旁不远处坐着的宋小河和谢归一众人。

    他气哼哼道:“那病痨鬼定是又在装可怜,死就死了,还拿那些东西去麻烦小河大人。”

    沈溪山摸了摸差不多干了的衣袖,随口道:“你偷听?”

    “这怎么能算偷听!不过是担心小河大人的安危罢了!”苏暮临反驳,“那病痨鬼就是看小河大人心地善良,所以才提出这样的要求,寒天宗与仙盟隔了那么远,还要让小河大人跑那么远的路给他妹妹送东西!”

    苏暮临咒骂起来,好像嘴都气歪了,原本白净的面容在火光下也显得有些许狰狞。

    沈溪山用手支着脸,看着他,“你对他偏见倒是不小。”

    “他和他那师弟,实在惹人厌烦!”苏暮临要讨厌一个人,哪管你好不好坏不坏,有时候甚至不需要理由。

    沈溪山心想,苏暮临瞧着这样蠢笨,原型莫不是一头猪?

    这话没说出来,不然要把苏暮临气得当场吐血昏厥。

    他盯着宋小河那边盯了好一会儿,忽而心生一计。

    与谢归,钟浔之两人相比,沈溪山就没那么讨厌了,毕竟他很强。

    苏暮临的种族血脉,生来慕强。

    他凑近沈溪山小声道:“沈大侠,你难道不觉得姓谢的那个病痨鬼别有所图吗?”

    沈溪山本无兴趣去议论别人,但见他这副贼眉鼠眼的样子,就接了话,“你觉得他有什么图谋?”

    “你看啊。”苏暮临丢了手里的树枝,伸着手指头数,“小河大人性子如此好,广交朋友又以真心相待,谁都乐意与她结交,这是其一。”

    沈溪山的耳朵没少在宋小河的嘴下受罪,性子好不好暂且不提,聒噪倒是真的。

    有时候她说一天的话,能顶得过别人说一年。

    至少在沈溪山这前十九年的生活里,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宋小河话多。

    “其二,上回在酆都鬼蜮,谢归一众人变成妖怪时被仙盟的人追杀,还是小河大人站出来阻止,救了他们。”苏暮临道:“这次下了山来,他又总是凑在小河大人左右,日日相伴,难免不生出别的心思来。”

    沈溪山问:“什么心思?”

    苏暮临说:“他定是心悦小河大人,然后假借身体病弱之由装可怜,总让小河大人去关心他,趁机与大人多说说话。”

    沈溪山听了这些话,觉得很微妙。

    这明显是挑拨的话,他能分辨得出来,只是沈溪山心念一动,奇怪道:“宋小河不过是在鬼蜮救了他一下,也不算救他性命,他如此便心悦了?”

    “那是当然,人族不就是这样,只要看对了眼就心动了,紧跟着爱来爱去,寻死觅活。”苏暮临是没少看凡间的话本,抬眼瞄了沈溪山一眼,说道:“且一开始,小河大人不就是为了你,明知有死劫,也还要去鬼蜮的吗?”

    沈溪山不言语。

    苏暮临又道:“你看看,那病痨鬼恨不得靠在小河大人身上,简直像没骨头一样!明知大人心悦有人,却还是如此蓄意勾引,可恨!大人心善,若是真的落入他的病弱陷阱之中,移情别恋怎么办?沈大侠合该去阻止才对,最好顺道把那个该死的蠢驴钟浔之狠狠打一顿。”

    沈溪山抬眸,穿过当间燃烧的篝火望去,看见宋小河与谢归并肩而坐,倒没有苏暮临说得那般亲密,只是两人的影子落在地上,叠在了一起。

    她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手正搭在谢归的肩膀上,眼中带着笑意。

    篝火勾勒她侧脸的轮廓,镀了一层金边似的。

    他收回视线,淡无波澜道:“宋小河喜欢谁,与谁亲近,这些与我何干?”

    他拿出毛茸茸的软毯,一下铺在地上,躺了上去,说道:“看好她,别让她乱跑。”

    苏暮临挑拨不成,见沈溪山全然不在意的模样,不由更气了,咬牙切齿地又捡起树枝拨弄火堆。

    又过了小半时辰,宋小河才缓缓归来。

    苏暮临拿出自己准备好的吃食和水给她,然而宋小河已然吃饱,只喝了两口水,转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沈溪山。

    他身下的毯子不小,纯黑的颜色,边边角角以金线织了些云纹,看起来是贵物。

    沈溪山侧躺着,背对宋小河,也看不出睡觉没。

    宋小河问:“他睡着了吗?”

    苏暮临听了听沈溪山的呼吸,而后摇头。

    宋小河合上水壶,跑过去跪趴在毯子上,膝行了几步爬到沈溪山的身后,双掌往毯子上一撑,身子往前倾,去看沈溪山。

    他背着光,面容被暗影覆没,眉眼稍显朦胧,正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沈策。”宋小河低低地喊他。

    沈溪山没有应声。

    宋小河回头看了苏暮临一眼,苏暮临也正看着这边,对宋小河做口型:没睡着。

    “你……睡着了吗?”宋小河又转头跟他说话。

    动作间她的小辫子垂下来,发尾绑着的铜板落在沈溪山的肩头脖颈上,有些痒。

    他这才开口,淡声问:“什么事?”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宋小河低声说:“被阴阳鬼幡收了精魄的人,还能恢复如初吗?”

    沈溪山道:“我如何知道?”

    “你不是知道很多吗?”宋小河说:“之前在酆都鬼蜮也是,在这里也是,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你连今夜会下雨都知道呢。”

    “猜的。”他说。

    宋小河摸了摸心口放着的锦囊,说:“那你知道阴阳鬼幡具体在哪里吗?我们去找到它,然后救谢归他们。”

    “与我无关之人,我为何要救?”

    “话不能这么说,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啊。”宋小河道:“患难见真情,你与我又是同生共死的伙伴,你就当帮我个忙呗。”

    “先前你我相看两厌,我多有得罪,如今你已是仙盟猎师,我又高攀不起,何来的伙伴之说?”沈溪山的语气里,无端多了分冷嘲热讽。

    但宋小河没听出来,且提及猎师这个身份,她难免有些小得意,于是咂咂嘴道:“你知道就好,不过我度量大,你之前对我的那些不恭敬我都可以不计较,你也不要太过自卑,每个人都有这么一段的,只要你加油努力也会有考入三门的一日。”

    沈溪山:“……”

    见他不说话,宋小河又说:“你若是嫌麻烦,等进了鬼国,就把阴阳鬼幡所在之处指给我,我可以自己去找。”

    沈溪山听了后,这才动身转头看她,声音更冷几分,似带了点怒意:“我说了让你待在我身边,你现在就盘算着如何擅自行动了?”

    宋小河奇怪道:“那你又不救人,也不找阴阳鬼幡,我跟着你做什么?”

    沈溪山说:“自然是怕你乱用体内的力量,伤及无辜之人。”

    宋小河也怒了,“我才不会!你少胡说八道。”

    沈溪山不与她争执,又将头转回去了。

    宋小河生气,说道:“不说就不说,我才不跟你一起呢。”

    她哪知道沈策又是在抽哪门子的疯,气呼呼地坐到苏暮临身边,自个生闷气。

    苏暮临见状也不敢多说,只默默拿出毛毯来铺在地上,让宋小河夜间睡觉用。

    等他撅着屁股将毛毯铺好时,宋小河正坐在火堆旁吃东西,盯着火堆发呆。

    “小河大人,你在想什么?”苏暮临凑过去问。

    “我想师父了。”宋小河慢声说:“也想小师弟,不知道他此刻在做什么。”

    苏暮临朝睡在一旁的沈溪山看了一眼。

    在装睡,而且刚惹你生了气。

    “明日就到鬼国了,等拿到鬼幡便可离开,很快就能回到仙盟。”苏暮临安慰道:“小河大人莫要思念过甚。”

    宋小河用两只手支着脸颊,噘起嘴,叹了口气说:“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成为天字级猎师呢?”

    “小河大人已经是猎师了呀,升到天字级对大人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苏暮临道。

    “根本不是,太难了。”宋小河说:“我进猎门都花了五年的时间,现在想升至天字级,也不知道还要耗费多少年的时光。”

    “那大人为何那么想要成为天字级?”

    “小师弟他就是天字级猎师啊。”宋小河理所当然道:“只有跟他同一级别,才有机会能与他一同外出任务,时常与他在一起。”

    “啊……”苏暮临觉得自己好像问错了话。

    宋小河又忧愁道:“若是我用了很多年才升至天字级那可怎么办?到那时他恐怕早就飞升了,不再来人间,那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怎会如此。”苏暮临说:“小河大人是龙神,想上天便上天,就算他真的能够飞升,小河大人看上他那也是他的荣幸。”

    “我没想那么多。”宋小河捡着树枝在地上胡乱画着,说:“我只是现在想他了。”

    沈溪山突然坐起来。

    苏暮临余光瞥见,还以为他要找自己算账,吓了一大跳,缩起了脖子。

    却听他声音平和地唤道:“宋小河。”

    宋小河偏头瞪他,还生着方才的气,并不应声。

    “你不是想知道鬼幡的藏处吗?”沈溪山说:“过来。”

    宋小河的表情稍微缓和,面带狐疑,“你肯告诉我了?”

    “那你听不听?”

    “当然!”宋小河立马露出个笑容,跑过去坐在柔软的毯子上,说:“你想通了,要跟我一起救谢归他们啦?”

    沈溪山盘腿而坐,道:“此行的根本就是回收鬼幡与救人。”

    “那你方才还气我做什么?”

    “我说过几遍让你别乱跑,为何不听?”沈溪山看着她,面朝着火堆,眸子像被点亮一般,语气里带了几分耐心,“这次与上次不同,鬼国内什么情形我并不全然知道,你身负红莲之事绝不能让任何人得知,不是儿戏。”

    沈溪山甚至连他的师父,青璃上仙都瞒着。

    “你听进去了没?”他问。

    宋小河点点头,认真回应,“知道了,进鬼国之后非紧急情况,我绝对会一直在你左右。”

    仿佛这才是沈溪山满意的答案,他眉眼稍显舒展,又道:“鬼幡就藏在一座道馆之中,不过鬼国之内少说有七座道馆,并非那么容易找到,所以进去之后切记不可轻举妄动。”

    宋小河道一句原来如此,又回道:“好。”

    “早点休息吧。”沈溪山说完这些,便又重新躺下。

    宋小河吃饱喝足,又得了沈溪山说要一同寻鬼幡救人的话,心情舒畅地回去,躺到毯子上,对苏暮临说:“一起睡吧。”

    苏暮临道:“小河大人先睡,我守夜。”

    宋小河没有再劝。

    下山以来,她发现苏暮临像是根本不用睡觉一样,她睡之前苏暮临没睡,醒之后苏暮临又早就醒了,时时刻刻瞪着一双大眼睛,从不打哈欠,没有半点困意。

    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

    宋小河就熬不了夜,只要躺下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苏暮临在篝火旁坐了小半时辰,正发着呆时,忽而一人走到他身旁坐下。

    他侧头一看,是个容貌极为美丽的女子,身着一尘不染的雪色衣裙,即便是席地而坐也依然端着姿态,一派矜贵。

    苏暮临知道她是谁,但没兴趣结交,于是又转回头并未搭理。

    等了片刻,约莫是见苏暮临不打算说话,关如萱只好自己先开口。

    她拿出一块灵石放在地上,顿时生出一个小的隔音结界,她问:“你名唤苏暮临?”

    苏暮临摆出冷酷的样子,说道:“我不喜欢穿白色衣裙的女子。”

    关如萱:“……”

    “你误会了,我是有话想要问你。”关如萱冷着脸道。

    苏暮临脸皮厚,也不觉得尴尬,只道:“我不一定会回答。”

    关如萱有点被惹怒了,但还是忍着气,问道:“你应当知道他的身份吧?”

    苏暮临转头看,见她目光指着在一旁睡觉的沈溪山,心说原来这人也看出来了?

    见他沉默,关如萱就知道自己猜对,又道:“他何时以这个身份与你们相识?”

    苏暮临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关如萱就道:“我看你一直对那宋小河献殷勤,若是你能如实答我,待进了鬼国我有办法将让他与宋小河分离,让你二人独处。”

    这提议对苏暮临诱惑很大,于是立即道:“半年前。”

    关如萱又道:“在何地相遇?”

    苏暮临答:“酆都鬼蜮。”

    关如萱的目光从呼呼大睡的宋小河身上掠过,又问:“他与宋小河关系如何?”

    苏暮临想了想,就说:“不算相熟,各取所需。”

    “当真?”关如萱似乎有些怀疑。

    “当然!”

    正说着,宋小河忽然动身了。

    关如萱与苏暮临同时噤声,转头看去。

    只见她先是坐起来,然后手撑在地上慢慢站起,身子微微摇晃,一抬头,眼睛竟然是闭着的。

    显然还在睡觉当中。

    但是她晃着有些不稳当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到了沈溪山的边上,而后动作非常顺畅地躺上毛毯,微微蜷着身子睡在沈溪山的身边,脑袋贴着他的脊背,呈现出一个依赖的姿态。

    苏暮临已然习惯,但关如萱却是看傻了眼。

    “她……”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紧接着,沈溪山像是感觉到了背后被什么东西顶着,从浅眠中醒来,睁着困倦的眼睛,扭头往后一看,看见了睡在旁边的宋小河。

    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反应,很快又闭上了眼,重新睡去。

    “你不是说他们并不相熟吗?”关如萱被面前这一幕惊得失声,语气都变了调。

    “嗯,并不相熟。”苏暮临丝毫没感觉自己说的话错了,补充道:“但会睡在一起。”

    关如萱被他气走了。

    苏暮临继续守夜,心道这女人翻脸真快,临走的时候也没说一声那个承诺到底会不会兑现。

    关如萱回了自己睡觉之处。

    她拿出灵域石,展开一个障目之帐,将自己的身形遮起来。

    随后,关如萱从储物锦囊中拿出一方墨色的长令牌,再执一支笔,落在上面是白色的字迹。

    一字一字写道:沈溪山或有软肋。

    夜已深了,队伍之中的人陆续睡去,灯笼与篝火仍旧亮着,成了旷野赤地之中的点缀。

    待到卯时,大雨终于停歇,天地之间仿佛安静下来,半点声音都没了。

    苏暮临跑去了宋小河的旁边。

    沈溪山的毯子足够大,他占了一个边角,蜷缩起身体,闭上眼睛慢慢睡去。

    睡了刚一刻钟,人群中忽然响起了隐隐躁动的声音。

    苏暮临尚是浅眠状态,立即惊醒,睁眼一看,发现周遭竟然不是何时飘起了浓郁的大雾,以非常快的速度开始吞没周围环境,甚至连灵域石架起的结界都无法阻挡。

    而那些守夜的弟子正是发现了这怪状,所以才纷纷唤醒身边的同伴,于是寂静被打破,环境变得嘈杂。

    苏暮临去摇宋小河的肩膀,“小河大人,快醒醒。”

    这一摇,唤醒了两个人,沈溪山睁开眼睛,看见雾气的瞬间眉眼的困倦褪去,变得清明。

    宋小河却还是迷迷糊糊,困到眼睛都睁不开,不停地用手揉着,哑着嗓子问:“怎么了?”

    此时程灵珠用了传音符,声音传进每个人的耳朵,“这大雾来得蹊跷,将所有人唤醒,立即警戒,噤声莫言!”

    话音落下,庞大的队伍中,喧闹的声音开始减小,在很短的时间内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闭上嘴警戒。

    宋小河还未清醒,苏暮临紧张得不行,不停地小声唤她。

    沈溪山坐起身,一偏头,耳朵不知听到什么声响,只沉着声音道:“有东西来了。”

    第44章 禁法赤地大雾四起(三)

    浓郁的白雾像是奔腾的河流, 顷刻间就到了跟前,将所有人淹没在其中。

    同时吞没了篝火和灯笼散发出来的光,视线之中只剩下灰暗的茫白。

    宋小河睡得正香时被叫醒, 还没搞清楚面前是什么情况, 就看见周围的浓雾已经快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若不是离得特别近, 怕是也看不清身旁的人。

    她揉了揉脸, 赶忙站起来, 朝周围一看, 凡超过五步远的距离,皆是茫茫大雾。

    不少人被眼前的情况吓到,却又因为程灵珠的传音噤声, 周围仍然保持着相对的安静。

    “发生什么事了?”宋小河询问身边的苏暮临。

    大雾的浓度太高, 苏暮临不敢离开她半步,时时刻刻贴在身边, 回道:“我也不知,才刚睡没一会儿我就听到响动, 睁眼时这大雾已经来了。”

    宋小河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埋怨道:“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能白日来吗?这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

    沈溪山听后, 扬着眉毛道:“别人来偷袭你,还得让你来挑时间是不是?”

    她听了这句话, 自个琢磨了一下, 然后凑过去问:“谁要来偷袭我们?”

    “你自己听。”

    宋小河闭上眼睛, 将灵识聚于双耳上,一时间所有声音放大许多倍涌入耳朵。

    众人慌乱地低声议论和空中的风声交织在一起, 其中还有一股很奇怪的动静。

    像是很多脚步声融合在一起,但又不像是人的脚步, 还有着密密麻麻的脆响,听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但可以听出的是,那些东西正在呈一个包围的趋势,朝这里靠近。

    来者必定不善。

    宋小河收回灵识,吓得不轻,“糟了,当真有东西来了!”

    苏暮临赶忙从囊中掏出一沓灵符,分给宋小河,说道:“小河大人,这是瞬息千里符,这是火符,水符,都是不需要灵力催动的,你先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符箓都是苏暮临自己画的,是他在仙盟上学习了五个月的成果。

    只是宋小河先前用钟浔之的那些符时都无法用出其真正力量,更何况还是苏暮临这个初学者画的符。

    但在这禁法赤地,这些灵符说不定还真能派上用场,聊胜于无。

    沈溪山瞥了一眼正在分符的两人,再一转头看了看周遭的景象,心知这大雾还会继续蔓延,用不了多久就会连这五步远的距离也完全吞没,届时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看得清楚,就别论要时刻盯着宋小河了。

    他想着,便从锦囊中拿出一根织金细绳来,抓起宋小河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绳子缠上她的手腕。

    “这是作何?”宋小河手里还抓着一把符箓,惊奇地看着她往自己的左手腕上缠了几圈绳,而后打了个结。

    沈溪山言简意赅道:“防止你我走失。”

    “那我呢?那我呢?”苏暮临挤过去问。

    “找个地方躲起来,没死就算你幸运。”沈溪山都不知道他怎么有脸问出这种话的。

    苏暮临自然知道沈溪山如此重点关注小河大人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她体内有上古神器,平时行事又相当无畏,所以才须得时时刻刻地看顾着。

    说白了,也不过是另有所图,打着别人都不知道的算盘。

    苏暮临自认只有自己才是真心对待宋小河的,但奈何确实打不过沈溪山,只能气得咬牙切齿,心里大骂沈溪山这个冷血的大恶人。

    宋小河见苏暮临露出生气的表情,就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龇着大牙乐道:“没事,你跟紧我,我会保护你的。”

    苏暮临立马又感动得热泪盈眶,抓着宋小河的手,打定主意不松开,背地里悄悄瞪沈溪山。

    沈溪山并不在意这些琐碎,只将织金细绳的另一头缠在自己的手臂上,待他打了结之后,这根细绳便极为神奇地消失了。

    旁边的两人都同时瞧见了。

    宋小河惊讶地瞪大眼睛,发出一声赞叹,“好神奇的东西!”

    她伸手摸了摸,两人之间却什么都没有。

    她没见过多少稀罕东西,不识货,但苏暮临却是知道的。

    他脸色一变,惊呼道:“这是仙家法器,缚灵绳!”

    话音落下,就见沈溪山垂着眸,唤了一声,“缚灵。”

    随后宋小河就感觉手腕微微一紧,方才隐去的细绳又重新出现,这回她再伸手去抓,就能够抓住了,并且一拉扯,沈溪山的手臂就跟着动了一下。

    但是手一放下,又消失了。

    宋小河学着他的模样喊道:“缚灵。”

    绳子再次出现。

    宋小河和沈溪山之间多了一条看不见,却又结结实实存在的线。

    沈溪山倒是面色如常,交代道:“这次的东西怕是有些难对付,你要打起十分的警惕,绝不能掉以轻心。”

    宋小河对这根绳子稀罕得很,玩得不亦乐乎,也不知道有没有将话听进去。

    分完了符箓,苏暮临捡了地上的灯笼提在手中,打算紧紧跟在宋小河的身边。

    但就这么一弯腰再起身的功夫,眼前的雾气已经浓郁到了吞噬所有东西,不单单是身边的宋小河看不见了,就连他手上提着的灯竟然也无法照明,其散发的光完全被掩盖了。

    正当众人惶恐不安时,忽而一声极大的闷响突兀地响起。

    这一声把不少人都同时吓了一跳,发出低低的惊呼声,其中也包括宋小河。

    那闷闷的响声,明显就是有什么东西狠狠撞在了灵域石的结界上。

    声音落下后寂静了片刻,紧接着就再次响起第二声,只是这次要比方才的声音更为响亮。

    而后这种声音就频繁响起,变得密集起来,陆续对着结界撞击,产生的声音回荡在结界内,让所有人提心吊胆,发出哗然的议论,意识到正有什么东西在猛烈地攻击结界。

    这种灵域石的结界能有多么结实,全都取决于灵域石建造的材料和精细程度以及里面存放的灵石档次。

    这次千机派参与行动,慷慨拿出那么多的灵域石,那防御结界必然不会是属于上乘,防一防小妖小怪倒还好,哪里经得住这么多东西的频繁撞击。

    程灵珠再传一张音符,于是所有人都听到了她冰冷的声音,“诸位警戒,结界要碎了。”

    话说完,队伍中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嘈杂的声音混合着密集的闷响,只听清脆的碎裂声传来,灵域石结界应声破碎。

    宋小河下意识握住了木剑柄,进入了战斗和防御的姿态,耳朵时时刻刻注意着周围的声音。

    结界破碎之后,最先是风灌进来。

    大雨滂沱之后,空中的风却不是清新的,赤地经过水雾后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像是腐败的老树根被长久地泡过一样。

    继而那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夹杂着奇怪的脆响,十分疾速地朝着众人所在的方位扑过来。

    离得近了,宋小河这才听得清楚为何她觉得那不像是人的脚步声了。

    因为频率问题。

    寻常人走路自然是双脚各在前后,一抬一落,形成的声音是一声接着一声的。

    但方才她听到的,却是两声前后重叠。

    这就说明,藏在雾里袭击结界的东西使用四肢行走的,极有可能不是人。

    正想着,面前猛地扑来一股劲风,只听苏暮临在旁边喊道:“小河大人,小心!”

    宋小河想都未想,猛地往后一个空翻,落地时手撑在地上,保持一个半跪的姿势,并没有立即起来。

    这样的姿势让她双腿能够最快时间给上力道,方便躲避下一次的突然袭击。

    方才事发突然,宋小河只凭着感知危险的本能闪躲,却根本没有看清楚对她发起袭击的是什么东西。

    周围全是白雾,光源也被淹没,什么东西都看不清了。

    宋小河不敢轻举妄动,用耳朵辨声。

    那东西应该离她并不远,但宋小河没有在周围听到任何的呼吸声,在心底猜测,那些东西不是活物。

    正想着,东侧位传来异响,显然那东西又朝她冲过来。

    破风之声疾速,宋小河抽出腰间木剑,抬手便挡,想先看看到底是什么妖怪在袭击她。

    只是没想到这东西的力道如此迅猛,宋小河的确是用木剑挡住了它的攻击,但持剑的手臂在相撞的一瞬间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她紧忙将左手也推上去,抵住剑身。

    双脚蹬在地上,却被这猛力硬生生往后推了足有两丈之远。

    手臂承受不住压力弯曲,那东西就一下子出现在宋小河的面前。

    这下终于能看清楚了。

    只见那东西有着一张奇怪的脸,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好似木头打造,全然没有血肉。

    其下便是形似老虎的身躯,两只前爪正抵在木剑上,两只后爪踩在地上,体格算不上庞大,如此站起来也不过才比宋小河高那么一点。

    “这是什么东西?!”宋小河大吃一惊,忍不住脱口而出。

    她原本以为,这些东西就算不是像村中的那些妖尸,也该是什么邪祟妖兽,却没想到竟然连活物都不是。

    而是一种完全用各种木头组成的器物,做成了兽形,上头布满了各种机栝。

    正当她吃惊时,那木器的眼睛忽而发出咔哒的声音,紧接着一股绿色的雾气从里面喷射而出。

    若是以前的宋小河,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这样近距离的突然袭击的,必然会被喷个满脸。

    但自从她在酆都鬼蜮走了一遭之后,身体好似脱胎换骨,不仅对危险的感知力敏锐很多,也有着极快的反应力,那“咔哒”一声轻响传来时,她就已经撒了手,猛然往后一翻。

    木虎高高翘起前爪,身上的机栝快速转动,从腰腹的两侧刺出四根细细的木棍,木棍顶端装着泛着森然寒光的利刃,极快地挥舞起来,朝着宋小河戳刺。

    力道极重,在空处发出咻咻的声音。

    她匆忙用木剑抵挡,木刃与寒铁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

    宋小河手里的这柄木剑倒不只是一把普通的,用木头做成的剑,而是梁檀用以百年檀木泡在灵泉整整八十一日才做成的,还在上面附灵,寻常刀剑并不能轻易伤到它。

    只是这四个锋利的断剑不间断地朝她进行攻击,宋小河应对得吃力,稍不留神手臂处就被割破了一道,险些伤及皮肉。

    正当她要拿出灵符时,忽而感觉左手臂上传来隐隐传来一股拉力。

    还不等她反应,那股力量陡然增大,竟直接就将她拽得双脚离地,随后踉跄了几个大步之后,她的眼前忽然有了亮光。

    雾中的光都是模糊不清的,但眼前这道光却极为清晰,像是有着特殊的力量驱散了光照所涉及范围的雾气一样,她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其中面无表情站着的沈溪山。

    正是他拉着绳子,将她拽了过来。

    宋小河方才应对木虎已是疲惫,都来不及稳住身体,就直直地撞在了沈溪山的身上。

    脸颊往胸膛上一撞,她“哎呦”地痛喊一声。

    沈溪山仿佛也没想到她竟然连身形都稳不住,看见她手里拿着木剑,心知她方才应该在战斗,突然将人拉过来,他也做了做表面功夫,问道:“受伤没?”

    宋小河站直身体,往后退了两步揉着撞得有些痛的脸颊,说道:“没有。不过你知道雾里面是什么东西吗?我方才与它打斗的时候看清楚了,根本就不是妖邪。”

    “是千机古法所造出来的东西。”忽而一道声音从旁边插来,“名唤傀。”

    宋小河转头,这才看见周围还站了其他人。

    沈溪山旁边站着步时鸢,再往旁就是程灵珠与其弟子关如萱,斜对面则有一个模样年轻的俊朗公子,身着黑白衣袍,他身后站着一个小少年,手中提着一盏灯。

    那小少年正是先前以千机派名义给宋小河送灯的人,他手上那盏灯也极为奇特,外头是一层琉璃罩,散发出来的光将周围的雾驱散了。

    说话的就是那年轻公子。

    那公子模样俊俏也就罢了,双眉之间竟然也有一颗痣,只不过是墨痣。

    饶是如此,宋小河还是多看了两眼,更主动道:“你是?”

    “在下千机派掌门座下大弟子,庄江,字无声。”他拱了拱手,一派清朗之姿。

    “我叫宋小河。”宋小河回了一礼,问道:“你方才说这是千机古法?那不就是出自你们千机派?”

    庄无声语气平和道:“宋姑娘有所不知了,这千机古法原有一百九十一式,但经过漫长的岁月,足足有一百六十式失传,传承下来的不过仅有三十式,其中还多是经过后人更改过的缺失古法。”

    “傀是千机古法之中相当出名的试法,其能力便是将死物变为活物,巅峰时期曾能够造出与人形无异的杀器,所造成的杀伤力巨大,能够顶替将士行军打仗,战无不胜。”

    “我看出来了。”宋小河说:“方才我与那东西交手的时候,它变换诡谲,不是喷出绿色的雾气,就是伸出四只利爪,同时朝我攻击,招数诡异,根本防不胜防。”

    “此古法早已成为千机派的禁法,也失传万年,我们千机派根本无人传承,只余下残卷一直保存在门中的万宝阁中。”庄无声说道:“只是两年前,门中有个弟子犯下杀师恶行,盗走残卷,出逃千机,那之后千机派多方搜寻,并未找到其踪迹。”

    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将事情概括,宋小河却还是听得心惊肉跳,问道:“所以你怀疑,是那个弟子解读了残卷,掌握了傀的古法?”

    “正是。”庄无声道:“只是那人掌握得尚不熟练,无法炼出人形,只能做出这等行动笨拙的兽形。”

    饶是如此,也足够厉害了。

    宋小河方才与那傀虎交过手,自然知道它的力气霸道,招式多变,行动迅猛。

    若真是掌控了古法炼出傀人,那当真是了不得的杀器,并未夸大。

    正想着,沈溪山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臂,抬起来瞧。

    宋小河转头看去,见他的视线落在那一处被利刃划破的地方,以为他是担心自己受伤,于是道:“无事,并没有伤到我。”

    却见沈溪山抬眼瞭她一下,说道:“这划痕上有细小齿痕,是日悲宗所用的刀器。”

    见他并不是关心,宋小河挣脱了手,轻声哼了一下。

    “难怪这两年一直未能找到那叛逃弟子,原来是被日悲宗庇下了。”庄无声拧着眉重重地叹一口气,说道:“如此,事情就难办了。”

    宋小河自然也是听过日悲宗的。

    日悲宗算不上仙门,其中修炼的弟子凡人妖魔都有,接收任何种族。

    其中修炼的法术也是妖法居多,还有些被早年就被禁用的术法他们也照教不误,由于创办门派的人是妖族与人族的混血而生,门中长老又多是妖族,是以仙盟还真无法下手整改门派。

    只要日悲宗没闹出事端,仙盟只能暂且将其搁置。

    “仙盟决不允许千机古法的出现扰乱人界安宁,此事我会尽快上报给盟主。”程灵珠在此时开口,转头询问步时鸢:“眼下诸多弟子都被禁法,怕是无法与这些傀抗衡,天师可有解决之法?”

    步时鸢手里捻着那串墨白交织的念珠,簪子绾了一部分发,其余长发垂下来,落在道袍上。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极是高深。

    几人都在看步时鸢,她却没有急着回答程灵珠的话,只是对宋小河说道:“小河,你提着灯往前一直走。”

    宋小河问:“作何?”

    她指了个方向,说道:“去找人。”

    “找谁啊?”宋小河疑惑地皱眉。

    “苏暮临。”步时鸢说:“他要死了。”

    她心跳猛然漏了一拍,急急道:“什么?!他怎么了?”

    步时鸢挥了下手,小少年拿着的提灯就一下子脱了手,飘到宋小河的手边,被她握住,“去看看吧。”

    宋小河根本就没在信与不信之间犹豫,提着灯就往步时鸢所指的方向去了,光亮随着她的小跑越来越远,隐隐被白雾吞噬。

    沈溪山唤了声缚灵,手臂间的织金绳再次浮现,他寻着绳的方向动身便走。

    “沈溪山。”程灵珠在此时突然叫住他。

    此人在猎门有些地位,更是对他师父忠心耿耿,沈溪山虽与她关系不亲近,但平日遇见也是礼节有加。

    而今身份点破,沈溪山也无法再目中无人,只得转头,扬起个笑容,“程猎师何事?”

    “你方从鬼蜮死里逃生,还要涉险?”程灵珠话中之意,便是要阻止沈溪山乱跑。

    然他却温声道:“程猎师怕是误会,此等情形于我来说还远远算不上险事,多劳你费心了。”

    说罢,沈溪山抬腿便走,身影很快就淹没在白雾之中。

    关如萱的目光追了一下,即便人完全不见了,也没收回目光。

    且说另一边。

    苏暮临原本已经打定主意要紧紧跟着宋小河的,但没想到她只是躲避了一个突然的袭击,苏暮临就完全找不见人了。

    他手中的灯几乎没有发挥作用,入眼皆是白茫茫一片,各种吵闹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也根本听不出宋小河落身在了何处。

    幸而他可以闻到宋小河的气息,于是便摸着浓雾前去寻找。

    却没想突然有东西朝他袭击而来,苏暮临也是反应很快地闪躲,手中的灯不知被什么击中,整个四分五裂。

    他甩掉手柄,拔腿就跑起来。

    苏暮临向来没什么本事,骂架的时候挨骂,打架的时候挨揍,修炼更是一塌糊涂。

    而与人界不同,其他种族都是弱肉强食之地,遵循着强者为尊的铁则,是以苏暮临没少受欺负,早就练成了极其拿手的逃跑和装死的本领。

    他撒开腿跑得飞快,也顾不上去寻找宋小河了。

    只是苏暮临并没有那么幸运。

    雾中茫茫看不见前路,他慌张逃跑,横冲直撞间闯入一处亮着光的地方,被满地的血刺痛了双眼。

    只见那地方生着蓝色的火焰,火光能够在雾中照明,范围也不小,能够看得清楚站在雾中的到底是什么。

    除却各种身形似狼虎的木傀之外,还有满身皮肤都是血红色,爪子漆黑利长,尖牙高高顶出嘴唇的妖尸。

    这种妖尸显然比村中的那些长得更为凶猛,瞬身都散发着辛辣的气味,双眼一片赤红色。

    妖尸行动疾速而敏捷,正在与身着钟氏宗服的人缠斗。

    此地禁法,唯有剑修刀修一类的人才能勉强自保,而钟氏这等符箓世家,平日里只靠着各种符箓,现在没有灵力催动,与折了双臂无异。

    更何况妖尸凶猛非常,加上木傀在旁的袭击,钟氏一族的人已经死了大片。

    那钟浔之更是躺在血泊里,生死不明。

    谢归也负伤严重,素色的衣袍沾满了血,正持着剑与一个妖尸打斗。

    他的剑术看起来并不弱,只是身体亏损太过严重,招式无力,且反应也慢,一下就被妖尸的利爪划过臂膀,衣裳撕碎,抓得血肉模糊。

    他痛哼一声,紧紧皱着眉,费力地用剑抵挡下一次攻击,节节败退。

    苏暮临哪里应付得了这种情况?立即转身要跑,却没想到谢归一下被打飞,落在苏暮临的身边,滚了好几圈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他仰头看见苏暮临,苍白着脸色,急道:“苏少侠,快跑!”

    苏暮临拔腿跑了。

    猛地窜入雾中,闷头往前跑了几步,他脚步却没有方才那么坚定有力了。

    他此番一跑,谢归是必死无疑。

    当然,他重伤至那般模样,身上流了那么多血,几乎是马上就要断气。

    可是先前苏暮临在庙中已经救过谢归一次了,哪有先前救了他,现在又放任他去死的道理?

    更何况,宋小河也很重视这个朋友。

    苏暮临想到宋小河睡前还提着灯去找谢归说话的场景,脚步一下子停住。

    随后他摸出符箓,咬着牙转身,心道算了,还是再救这病痨鬼一次吧!

    “焚!”

    苏暮临一声大喝,火焰自符中喷涌而出,宛如一条盘旋的火龙,在雾中穿行,带来片刻的明亮。

    正要攻击谢归的妖尸像是怕火,顿时往后退了几丈远躲避。

    苏暮临趁机跑过去,一下拽起谢归,将他背起来,然后飞快逃跑。

    妖尸仅仅是被逼退了片刻,而后就疾速朝苏暮临追来,那速度简直媲美猎豹,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就截在苏暮临的面前。

    那双血红的眼分明没有瞳孔,但苏暮临还是觉得妖尸正在紧紧地盯着他

    他急刹住脚步,换了个方向奔跑,忽而听到身后传来厉风之声。

    苏暮临背着人本就行动不便,这谢归看着倒是瘦了不少,实则也重得很,这一下攻击他即便是有了危险感知,也无法及时闪避,躲避时就觉得左侧肋骨传来剧痛。

    原来是妖尸的利爪一下就将他左肋给抓穿了,碎的稀巴烂的衣裳和血肉混在一起,血汹涌而下。

    “苏少侠……”谢归虚弱道:“把我放下,快逃吧……”

    “你少废话。”苏暮临疼得抓心挠肺,恨不得就地打滚,却还是强忍着痛楚往前逃命。

    妖尸再次攻击,苏暮临祭起火符,将它逼退。

    他分了一些给宋小河,所以手中的火符并不多,没有灵力的灌入,这些火符发挥出的力量并不大,每次催动只能将妖尸逼退几丈。

    然而这些距离,对妖尸来说不过是眨眼之间。

    苏暮临的血流了很多,速度倒是没有慢下来,不敢浪费分毫时间往前奔跑。

    然而祸不单行。

    正将后面的妖尸逼退时,前方又突然从雾中冲出来一只,谢归勉力喊道:“小心!”

    苏暮临再躲闪已是来不及,腹部被利爪一下穿透,连带着背后的谢归也发出痛哼。

    两人被强悍的力量撞飞出去,苏暮临在剧痛之下已无法再背着谢归,脱了手让他甩出去,自己也重重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堪堪停下来。

    肚子上被掏了一个洞,苏暮临无法催动身上的灵力护身,痛苦地吐出一大口血。

    妖尸眨眼便至,一下踩在苏暮临的脊背上,让企图爬起来的他被死死压在地上。

    胸腔被重力压得呼吸困难,苏暮临又喷出一口血,奄奄一息。

    小河大人。

    苏暮临动了动唇,哭道:“小河大人……”

    妖尸高高举起利爪,对准了他的头颅,这一爪下去,铁打的头盖骨也会被刺穿。

    苏暮临的泪水混着黏稠的血液染了半边脸,哭着垂死挣扎。

    “炼狱八寒。”

    清脆的声音在疼痛和绝望中响起,只听少女高声喝道:

    “春风不度玉门关!”

    下一刻,凛冽的寒风铺天盖地卷起来,猛然爆发的强大力量犹如万马奔腾般侵袭旷野,原本浓郁到完全看不清楚周围环境的大雾被这股突然袭来的风极速吹散,散在各地的灯光篝火逐一显现。

    宋小河隔了一丈远的距离看见了苏暮临。

    她扔了灯的同时抽出木剑,大步助跑几下,而后猛地跳起在空中。

    喧嚣的寒风咆哮起来,将宋小河周围包裹,舞动她的长发和衣裙,衬得她眉眼之间的肃杀凛然。

    呼啸的风在她的剑上卷起了风涡,宋小河从高高的空中落下,一脚踹在妖尸的脊背上,同时木剑猛然刺下,从后脑勺的位置穿透了妖尸的脑颅。

    巨大的力量让妖尸猛地翻飞出去,被宋小河当做踏板,重重地踩着落在了地上,滑行一段距离,拖出长长的血痕,才慢慢停下。

    随即而来的,就是一场无比迅猛的极寒风暴,以宋小河为圆心,朝着周围飞速扩散。

    大雾消散,东方吐白,得见光明。

    第45章 鬼国桃源(一)

    业火红莲的寒气, 宛若刮骨钢刀。

    神仙尚且受不了,更何况还是灵力被禁的凡人。

    大雾消散的瞬间,哀嚎声四起, 惨叫与鲜血混杂成一片, 晨曦之下, 所有景象全都变得一清二楚。

    沈溪山抬起手, 低眸看去, 就见指尖已然染上白霜, 泛着细细密密的微芒。

    空中的寒风咆哮不止, 虽驱逐了大雾,但对于所有人来说,亦是一场无法忍耐的酷刑。

    妖尸已经死透了, 苏暮临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谢归则被甩出几丈远,正尝试从地上爬起来。

    宋小河将那妖尸踩在地上, 木剑从它脑颅里拔出来时带出黏稠腥臭的液体,她随手甩了两下, 而后丢下木剑跑去看苏暮临。

    血液从苏暮临的肚子不断往外涌, 左肋也伤得深可见骨, 他闭着眼睛,毫无动静。

    宋小河跪趴在他身边, 先是急声唤了几声苏暮临, 见他没有反应, 又趴下来去听他的呼吸声。

    苏暮临的生命是很顽强的,上回在酆都鬼蜮, 他一样伤得很重,也不知道流了多久的血, 才被谢归带过去的宋小河救了。

    现在依然如此,即便腹部被掏了个洞,血染红了衣,他的呼吸虽然微弱,但还算稳健。

    但宋小河眼下的困境是她无法使用出自身的灵力给苏暮临施展治愈术。

    方才她提着灯赶来,闻着空中的血腥味,又听到了苏暮临哭喊求救的声音,心急之下竟然直接催动了身体那股极寒之力。

    也是在那个瞬间她才发现,这禁法赤地对她体内的业火红莲并没有任何影响。

    可这股极寒之力宋小河本就掌控不好,加之攻击力极强,她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将这股神力转化为治愈术救苏暮临。

    于是也只能用这灵力开启手上的储物镯,将里面的灵药一股脑拿出来,然后捏开苏暮临的嘴塞进去。

    “苏暮临,你醒醒,把药吃了。”

    苏暮临昏死过去,只含着药无法嚼动,宋小河干着急,又不敢上手触碰他。

    正毫无办法时,沈溪山慢步走过来,先是往地上一瞧,说道:“放心吧,死不了。”

    宋小河抬头,见是他,马上抓住他的手,将他往下拉,“你快救救他!”

    “还有更要紧的事。”沈溪山说。

    如此一抓,宋小河才察觉他手心一片冰凉湿润,低头一看,他掌中竟结了许多寒霜。

    她猛然转头,只见周围雾散之后视线开阔,赤地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伤患,妖尸与木傀的数量并不多,却还是让不少人负伤。

    不过现在他们面临的生死威胁却是这空中的寒潮,众人往火堆旁聚拢,所有人身上都出现结了寒霜,抱臂蜷缩着身体,费力地与妖尸缠斗。

    在这等极端寒冷之下,妖尸的行动彻底慢下来,威胁倒没那么大了。

    宋小河意识到,是她释放的寒流让所有人陷入了新的困境。

    这时候沈溪山开口说:“凝神运气,将神力回收,否则这些人都要被冻死。”

    她慌慌张张结起手印,闭上眼睛催动体内的业火红莲。

    与先前不同的是,现在她能够清晰地感觉都那朵莲花就盛开在她的心口之处,泛着温润的寒气,宋小河只要一用神识触碰,它就会缓缓转动起来,释放无穷强大的神力。

    宋小河本不知如何回收神力,但只有这么个念头闪过,那朵红莲就开始乖顺地合起花瓣,缓缓拢成一个花苞的状态。

    空中的寒气在一瞬间就消失了,风也跟着停下。

    忽而一声长哨从不远处传来,尖锐响亮,传进众人耳中。

    随后就见所有妖尸和木傀都停下了所有攻击,变成提线木偶一般,保持着僵直的动作呆呆站着。

    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就这样骤然停下了,各门各派的弟子死的死伤的伤,眼下哭声一片,痛吟此起彼伏,一片狼藉。

    宋小河疑惑地看了一眼周围站着不动弹的妖尸与木傀,心中虽然奇怪,但也没多余的心思关心别的,她又转头去看苏暮临。

    沈溪山正蹲在他旁边,捏住他的鼻子。

    苏暮临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很快就张开了嘴,刚吸了一大口气腹部就传来疼痛,一下将他从昏死的状态给痛醒。

    他只刚清醒,就感觉嘴里被扔了个东西进来,甜甜的,同时还有一个小丸子卡着他的喉咙。

    “他现在嚼不了东西,吃不下这些丹药。”

    苏暮临听见身边有宋小河的声音。

    “入口即化。”

    还有沈溪山那个恶人的。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身上的痛苦太过强烈,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喉咙里卡的药丸更是让他难受,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流。

    “哎,他怎么哭了?”宋小河惊奇道:“是不是你喂的东西太苦了?”

    沈溪山低头看了看,见苏暮临眼睛仍旧闭着,眼角却冒出一颗又一颗泪珠,喉咙也费力地颤动着。

    他伸手,往苏暮临脖子处一捏,只听他咕咚一声吞咽,卡在喉咙的东西就这么咽下去了。

    “没被这妖尸打死,差点被你喂的东西卡死。”沈溪山说。

    宋小河一开始也是没有办法,着急忙慌地想着救他才会如此。

    眼下见他吃了药之后眼泪也停住了,呼吸慢慢平稳下来,似乎又睡过去了。

    只是那张脸混着眼泪血液还有地上的泥土,脏得完全不能看了。

    为表歉意,她就从储物镯中拿出一方锦帕,给苏暮临的脸上擦了擦。

    谢归从一旁坚强且奋力地走了过来,宋小河看见后也吓了一跳。

    他身上的伤口虽然不比苏暮临的严重,但也是血肉模糊,走路时几乎都是随时要倒地而亡的样子。

    宋小河道:“你快坐下来休息!别再乱动了。”

    她拿出灵药,一股脑塞给谢归,“快嚼了吃!”

    即便是伤成如此模样,谢归也仍然能勾出一个虚弱无比的笑容来,说道:“不必,先让我看看苏少侠吧。”

    沈溪山见他这样,当真就成了苏暮临口中的“病痨鬼”了,身上的血糊了大片,说话间就往这边凑过来,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往后走了两步,还说起了风凉话:“你这命倒是顽强。”

    谢归并不在意,跪坐在苏暮临身边,掀开他腹部稀碎的衣裳一看,才发现原本被妖尸利爪掏出来的大洞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愈合了,半点伤痕都没有,只余下一片白皙的肚皮,正随着呼吸缓慢地起伏。

    再去看他的左肋部分。

    利爪留下的深可见骨的伤痕已然不复存在,愈合完好。

    谢归愣住,“这是……”

    宋小河也十分惊奇地瞪大眼睛,“你那是什么药啊?竟然这么快就能让他的伤势愈合?”

    沈溪山用的药的确是珍品,他身上就没有那不值钱的东西。

    只不过这药见效那么快的原因,却是苏暮临本就不是凡人,他身为妖族,有着天赋异禀的自愈能力,所以才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恢复如初。

    若是修仙弟子,受了这么重的伤,就算是吃了那灵药也最少得用上四个时辰才能完全恢复。

    但沈溪山并未将这话说出。

    他像是在跟苏暮临达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

    他不说苏暮临不是人族,苏暮临也不会戳破他沈溪山的身份。

    沈溪山就道:“自然是高价买来的灵丹妙药。”

    “从前怎么看不出来你这般富裕?”宋小河高兴地蹦起来,走到他边上小声说:“还有吗,给我两颗,日后我受伤了快死了,也吃两颗。”

    “你当是糖丸啊?”

    宋小河退而求其次,“那糖丸给两个也行,你昨日给我的被我吃光了。”

    沈溪山思索了一下。

    他身上也就只剩下一包,还得返程的时候去堵宋小河的嘴,不能在此处浪费了。

    于是道:“没有了。”

    宋小河皱起眉头,疑问,“你不是说你有很多吗?”

    沈溪山说:“再多也不会都带在身上。”

    “那你身上肯定还有的。”

    “回去再吃。”沈溪山不给她,又怕她纠缠,就瞥了一眼半死不活的谢归,转移话题,“你那朋友好像快死了,你还心情吃糖?”

    宋小河这才惊觉自己把重伤的谢归给忘记了,便赶忙又蹲在他身边询问,“你如何?还撑得住吗?”

    谢归微微摇头,“无碍,宋姑娘不必担心。”

    也不知是逞强,还是这样的话说习惯了,张口便说自己没事。

    宋小河始终不放心,就跑去将云馥喊来。

    云馥是医修,就算灵力使不出来,也知道如何处理这些伤口。

    她见谢归伤得如此重,脸色也吓得发白,匆忙拿出一堆东西来给谢归上药包扎。

    谢归坐着不动,即便是被剃掉腐骨,敷上新药也一声不吭。

    眉目间浮现稳重的坚毅。

    其他门派弟子也开始疗伤,清点此次突袭丧生的人。

    正吵闹的时候,忽而听得惊叫声响起。

    宋小河转头一瞧,就见方才站着不动的妖尸和木傀却又忽然动了起来。

    但这次并不是朝众人发动袭击,而是朝着一个方向缓缓走去,像是受了谁的指使。

    她想起庄江先前说过,这些木傀极有可能是千机派出逃的那个弟子给造出来的,既然木傀听令而动,那就代表着其主人很有可能就在附近。

    或许那一声长哨就是木傀主人发出来的。

    如此操动凶器突袭夜间睡觉的队伍,还杀了那么多人,就连苏暮临和谢归也差点丧命,就让它们如此离开,那是不可能的。

    宋小河绝不姑息。

    她拿起木剑,一边用锦帕将上面的液体擦干净,一边对云馥说道:“舒窈,麻烦你也照看一下苏暮临,我去去就回。”

    云馥看出了她的意图,劝道:“太危险了,你还是别去了吧,各门的领队会解决此事的。”

    宋小河说:“我知道,我只是跟过去看看。”

    她将擦干净的剑又别回腰间,正待转身走的时候,忽然看见了站在一旁的沈溪山。

    宋小河心念一动,唤道:“缚灵。”

    金绳顿时在手臂显现,蔓延出去,连接到沈溪山的手上。

    她扯着绳子,笑嘻嘻道:“沈策,一块儿去。”

    沈溪山被拉着往前走了两步,问:“我去做什么?”

    “有人揍我,你就帮忙。”宋小河卷着绳子往前走。

    沈溪山跟在后面,漫不经心说:“若是真的有人打你,你跑不就是了?”

    宋小河对这话非常不赞同,“那不行,此等懦弱之举岂能是我宋小河能做出来的?”

    走了几步,她又说:“且方才苏暮临险些被打死,岂能白白让他受伤?便是程猎师等人不作为,我也必定为他讨个公道。”

    宋小河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

    沈溪山落后几步跟在后头,两人之间以一根细金绳相连。

    他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宋小河的发旋和微微摇摆的四条小辫子。

    沈溪山有些想不明白,宋小河这脑袋里,哪里来的那么多正义凛然。

    她那师父瞧着庸庸碌碌,整日闲混,也并不像是能够教出一心为正道的弟子之人。

    另一头,程灵珠也带着诸人一同出发。

    其中除了千机派大弟子庄江和钟浔之年轻的小叔之外,还有玄音门领队乔盼,寒天宗长老闫意淳,另有散修数位。

    百草谷众弟子正忙于给其他人疗伤。

    宋小河与沈溪山落在后面,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

    原本是打算跟着这些木傀去找到其背后操控的主人的,但刚行了不过几十步,妖尸与木傀却停住了脚步。

    继而前方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哟,各位响当当的前辈倒是亲自来迎接我们了。”

    前方似乎有一道隐蔽结界,只见一个瞧着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小少年凭空出现。

    他身上穿着紫色的衣袍,头戴银叶冠,身量不过也就与宋小河差不多高,腰后挂着一柄半臂长的弯刀,没有刀鞘,刀锋呈现锯齿状。

    他的面上戴着半边面具,嘴角勾着阴邪的弧度,给人一种不符合其外表年龄的奇怪之感。

    其后又跟出个身着红色衣袍的男子,年纪也不大,右手臂上装了一个墨色的机栝,冷酷地站在边上。

    之后走出来个穿着素色衣裙的貌美女子。

    这人一露面,就听庄江身边的小少年惊叫一声,“阿姐!”

    那女子容貌生得美,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眼眸甚至无法聚焦。

    再往下一看,双手竟然是木头打造的。

    紫衣少年挑了一下眉毛,说道:“鱼皎,看来这次来的还真有你的熟人。”

    被唤作鱼皎的红衣男子冷声道:“未曾见过。”

    “他不是叫你师娘阿姐吗?”少年暧昧一笑,“你是不是还得喊人家一声小舅子。”

    “闭嘴。”鱼皎冷声道。

    “鱼皎!”庄江重重地喝一声,“竟然当真是你造出了那些邪物,伤害仙门弟子!”

    “哎,此言差矣。”紫衣少年说:“我们派出去的傀,都是为了追杀这些妖尸的,谁知你们也在此地,这不是凑巧了吗?”

    “鱼皎乃是我千机派通缉追击的重犯,日悲宗将他藏起是为何意?岂非要与我千机作对!”

    “这鱼先生是我们宗门花重金请来的高人,可不是什么门派的逃犯。”紫衣少年皮笑肉不笑道。

    “你!”庄江显然没有此人厚脸皮,争辩不过,被气红了脸,“少说废话,今日鱼皎现身,我千机派就要清理门户!”

    “你若有能耐,只管来便是。”少年抛了一下手中的东西。

    是一个小巧的白骨哨,放在唇边一吹,发出短促的声响后,所有妖尸一同动身,跳跃到紫衣少年的两边。

    现如今所有人灵力受限,若要真与这些妖尸缠斗起来,虽然未必会输,但定然会负伤。

    接下来还不知道要在鬼国里面对什么,现在负伤,等同找死。

    庄江想明白其中关窍,也不敢轻举妄动,气得脸色青白。

    “日悲宗近年倒是越发厉害了,这等邪术也能堂而皇之地拿出来用。”程灵珠冷声开口。

    她到底也是仙盟天字级猎师,说话间威势尽散,魄力压人。

    紫衣少年顿了顿,敛了些许嬉皮笑脸,说道:“这怎么能叫邪术呢?若不是我及时出手控制这些妖尸,只怕你们损失更要惨重,既是做善事,便不能称作邪术。”

    “此番狭路相逢也算是我们有缘,我们日悲宗是有恩必讨有仇必报,既然我们救了你们,合该给出点东西表示感谢才对。”

    “你们究竟想要如何?”玄音门领队乔盼出声问道。

    “大家都是一同前往鬼国,既然目的地相同,那便可以暂时结为盟友,共享信息不是吗?”少年说道:“仙盟定然知道不少别人都无法得到的讯息。”

    宋小河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简直比她那个说出“欠别人帐就要想办法赖掉,别人欠的账就要及时讨回”的师父还要过分。

    她本以为师父就是天底下最赖皮的人,走出来才发现果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不要脸。”她骂了一句。

    谁知那紫衣少年耳朵相当敏锐,立即听到了这句话,转头朝她看来。

    面具下不知道是用什么眼神在打量宋小河,少年的嘴唇扬起个弧度,“胆子倒是不小。”

    宋小河冷笑一声,还嘴道:“比不得你胆子大,先是用妖尸木傀袭击那么多门派弟子,现在又敢提出这种要求,你休想。”

    “谈不妥,那就没办法了。”紫衣少年耸耸肩膀,说道:“反正我日悲宗也没有必须收了这些妖尸的责任,我带着走也耗费精力,倒不如就在此地将它们放了,只是诸位要小心了,这些妖尸攻击性很强,最喜欢跑去偷袭别人。”

    言语之中满是威胁。

    宋小河刚要说话,却听得身边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几声微弱的咳嗽。

    她转头,才看见竟然是伤势包扎好的谢归缓步走来。

    他换了干净衣裳,擦净身上的血迹,慢步走到宋小河的边上,说道:“不过区区几具妖尸,就妄想威胁仙门子弟,即便是赤地之上禁法,这些门中子弟也最有办法应对,今夜不过是事出特殊加之天气恶劣,才让你等得逞。”

    说了那么长一句话,他又咳嗽起来,给脸上添了点血色。

    寒天宗长老道:“谢归,受了伤就去好好休息,此事暂不用你管。”

    谢归冲他虚行一礼,说道:“李长老,绝不能向此等恶人妥协,若是告诉了他鬼国里的事情,只怕到时候麻烦更多。”

    程灵珠也道:“仙盟绝不受人威胁,你们这些孩子不须操心这些,回去吧。”

    紫衣少年夸张地笑起来,冷嘲热讽道:“好一幅师门和睦的画面,只是你们说这些话的时候,为何不好好考虑一下后果呢?”

    他甩着系着骨哨的绳子,说:“我这一路走来收服的妖尸,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几个你们尚能硬着头皮对付,那若是七八十个妖尸呢?”

    众人没想到他手里会有那么多妖尸,一时间也都惊住。

    若是真有如此数量庞大的妖尸一同袭击,那么他们队伍之中必定会有大半的人根本走不到鬼国,死在这路上。

    几人若是搁在外面,都是搅动一方风云的厉害人物,各个门派的顶梁之柱。

    然而到了此地,所有人灵力受阻,无人敢冒险一试。

    最重要的还是接下来的鬼国之行,万不能在这半路上出了差池。

    程灵珠就是考虑这一点,所以面对此等威胁,迟迟不言。

    幸而这百来人中,有一人是例外。

    她站出来,十分豪气道:“有我宋小河在这里,你休想再动那些弟子一下。”

    “呀,口气倒是不小。”紫衣少年看着她,森然道:“那便先拿你开个刀。”

    说罢,他将手塞在嘴里,鼓着腮帮子用力吹了一声短哨,身旁的妖尸应声而动,如一抹看不见的残影,伸出利爪直奔宋小河面门而来。

    速度简直太快,饶是程灵珠这等能耐的人,都无法反应过来。

    宋小河只觉得面前扑来一阵微风,眨眼的功夫那漆黑的利爪就已经到了跟前来。

    正当宋小河要抽出木剑抵挡时,忽而一只手自她旁处伸来,精准且迅速地扣住了妖尸的脑袋。

    那只手白皙修长,干净漂亮,一下就把妖尸的头颅攥在掌中,没有一点停顿地截停了妖尸所有的攻势,将它往下一压,五指曲起往里用力一收。

    “砰——”

    那妖尸的头颅就像个皮薄的小西瓜,直接炸开了。

    汁液四溅,近距离波及宋小河的身上,她惨叫一声,“沈策!”

    沈溪山的左手沾满了黏稠的液体,正顺着往下滴着,正是他截停了妖尸迅猛的攻势,然后徒手捏爆了妖尸的头颅。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紫衣少年一眼,说:“就用这些废物东西威胁仙盟?”

    宋小河掏出锦帕来,掀起地擦着溅在衣裳上的液体,龇牙咧嘴地嫌弃着。

    还没擦完,就被沈溪山给随手抽过去,用来擦自己的手,说道:“你这废话也说得够多了,我给你们指条明路。”

    不知道是不是看见他如此轻易地应对妖尸的缘故,那紫衣少年的话中竟然有了几分客气,“请讲。”

    “带着这些废物滚。”沈溪山似笑非笑道:“否则下一个被捏爆的,就是你的脑袋。”

    “好好好,仙盟真不愧是人界之最。”紫衣少年拍着手,满是赞许道:“想不到还有如此厉害的人物,难怪你们丝毫不为所惧,虽然此行未能谈妥,但也希望不要伤及我们之间的和气,后会有期。”

    说着那少年转身就走。

    鱼皎皱眉追上,嘴唇轻动,似乎说了什么。

    宋小河耳朵好使,听了个清楚。

    “就这么走了?”鱼皎说。

    “废话,你没看见那妖尸在人家手里连一下都没撑住吗?就这么几个妖尸够他捏的吗?”

    “我们还有傀,你怕什么?”

    “他威胁的不是你的脑袋,你当然不怕!”

    他们像来时一样,走进了什么结界之中,凭空消失了。

    随后木傀与妖尸缓缓而动,跟在后面,也逐一不见。

    人走了,寒天宗的长老带头,夸赞了仙盟几句,其他人也跟着客套地附和。

    沈溪山笑了笑,并不回应。

    程灵珠听着这些夸赞,心里也大松一口气,暗道还是盟主有远见,把沈溪山给送了过来。

    这仙盟里的金字招牌,不论何时都十分可靠。

    只是一众人被日悲宗这个小辈威胁得不敢轻举妄动,到底还是有些丢面子的,于是回去的路上众人都沉默着,无人多说。

    沈溪山自个手上的粘稠液体无论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宋小河还噘着嘴,一脸不开心的样子,一路上都在小声埋怨他。

    说这衣裳是师娘给她做的,她喜欢得很,平日里都不舍得穿,结果被腥臭的黏液糊成这模样。

    沈溪山被她念得烦了,背着人悄悄画了两张清尘符,给宋小河衣裳上的污浊给清理干净,这才让她恢复笑脸,消停下来。

    此次突袭让队伍之中损失不少,只是要务在身,也无法长久停留。

    来不及悲伤,他们草草将丧命的弟子摆在一起盖上绸布之后,众人便在天还未大亮之时继续启程赶路。

    接下来的路程还算安宁,只是赤地之中气候变幻无常,才行了两个时辰,天地间起了大风,黄沙漫天。

    宋小河有在黄沙里赶路的经验,她取出大氅披在身上,盖上了帽子,用袖子挡在脸前,盯着风沙前进。

    苏暮临一直处于昏睡状态,躺在千机派的旱行舟里,底下四个小轮子由灵石催动着往前。

    由于风沙越来越大,旱行舟总是被吹得往后滑,宋小河就拿出根绳子拴在舟的前头,拽着往前走。

    宋小河一路上都很安静,因为一说话就会灌上满嘴的沙子,她低着头闷声往前走,偶尔会撞上身旁的沈溪山。

    这场风沙持续了半个时辰才停,众人身上都被沙子侵袭,无一幸免。

    接下来的路就顺利不少,行了足足五个时辰,从白天行到日暮,前方的视线之中终于出现了如墨一般浓郁的黑雾。

    宋小河一看见,就知道终于可以休息了。

    因为那被黑雾整个笼罩住的,正是那座诡异至极的鬼国,这趟行动的目的地。

    “到了。”宋小河累死了,长长地叹一口气。

    与此同时,在旱行舟里躺了一天的苏暮临,也睁开了眼睛。

    第46章 鬼国桃源(二)

    先前去往酆都鬼蜮的时候, 曾从黑雾鬼国的上空经过。

    这座国都其实并不大,占地面积还赶不上其他帝国之中的繁华之城。

    浓重的黑雾将整座国都捂得结结实实,远远看去恍若染了墨的乌云从天上掉下来, 正好将整座国都给淹没一般。

    众人经过那么长时间的赶路, 路上又遇见如此凶险的意外, 抵达鬼国时, 成员已经减少了一部分。

    如今远远看到那冲天的黑气, 谁能不心生惧意。

    但目的地既已就在眼前, 没有临时脱逃的道理, 程灵珠的命令传下来,让所有人打起十二分的警惕,举队前往鬼国。

    苏暮临醒来之后, 恨不得抱着宋小河嗷嗷大哭, “小河大人啊——我还以为我要死了!”

    声音嚎得厉害,周围的人纷纷投来异样的视线, 宋小河也颇为尴尬,说道:“你好了就行, 别嚷嚷。”

    苏暮临一把鼻涕一把泪, 袖子都给哭湿了, 不停地絮叨着。

    最后实在是把沈溪山给吵烦了,蹬了他一脚, 凶道:“闭嘴。”

    苏暮临这才唯唯诺诺地安静下来。

    闹出的动静不小, 将后方的谢归引来。

    他身体已经残破到倚靠着木拐支撑, 一步一步地挪到苏暮临的边上,说道:“多谢苏少侠先前的仗义相救, 谢某没齿难忘,然后有机会必将报答你的恩德。”

    苏暮临想起他, 自然也就想起先前为了救他遭的那些罪。

    他当时的确是想救谢归的。

    但是没想为了谢归去死啊!差点把他小命给救没了,眼下看见谢归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

    “用不着你报答,要是早知道我会差点被打死,我才不会去救你。”苏暮临撇嘴道。

    谢归抿嘴笑了笑,“那也是苏少侠的好心。”

    苏暮临最见不得他这副好脾气的样子,刚想说两句难听的话,却忽而闻到一股怪味。

    他抽动几下鼻子,发现这股味道来自谢归。

    “你……”苏暮临凑近他,往他身上仔细闻了闻,忽而面色就变得古怪起来,“你身上怎么会是这种味道?”

    宋小河听见动静,转头询问,“什么味道?”

    谢归面露尴尬,以为是自己进入赤地之后无法用灵力清理身体,加上受伤时流了太多血,混在一起散发出了臭味才会让苏暮临如此反应。

    他往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刚要解释,却听到苏暮临说:“死人的气味。”

    宋小河与谢归同时一愣。

    “什么?你说清楚,什么死人的气味?”宋小河抓着苏暮临问。

    “就是我先前跟小河大人说过的,活人有活人的气味,死人有死人的气味,我可以分辨出来。”苏暮临说道:“先前在村中的那些村民,就算白日里忙活劳作,看起来与寻常人无异,但实际上我能闻出他们已经死了,现在这病痨鬼的身上就是这种味道。”

    谢归脸色发白,眸光惶惶,“我……”

    “或者说。”苏暮临更正了一下,又道:“你快要死了。”

    宋小河的双眉一皱,双眸顿时浮现出些许悲伤来,看着谢归。

    谢归本身就被阴阳鬼幡吸收了精魄,这些日子一直被腐气侵蚀,身体越来越虚弱,今日又受了那么重的伤。

    表面上看去,他似乎只是比昨天虚弱了一点而已,实际上身体已经撑到极限了。

    所以苏暮临在他身上闻到了死人的气味。

    “谢春棠……”宋小河心里难受,盯着谢归问:“你身体怎么样了?还能撑住吗?咱们马上就要到鬼国了,等进去之后我们一定很快就能找到鬼幡,将你医治好。”

    谢归显然也无法坦然地面对自己的生死,他敛了敛眸,藏住几分仓皇,勉强笑道:“无妨,我还能再撑个几日。”

    说话间,苍白的唇间竟然溢出了血液,顺着嘴角往下淌。

    谢归赶忙拿出锦帕捂住嘴,狠狠咳了几下,然后将血液擦去,含糊道:“抱歉,失态了。”

    宋小河看着谢归的模样,只觉得心中涌起一阵又一阵的悲怆。

    作为一个被师父打了两下脑袋就要抱头痛哭的宋小河,眼睁睁看着朋友生命飞速流逝又无可奈何,那股悲伤足以让她流泪。

    她转头,悄悄用衣袖胡乱蹭了两下眼泪。

    沈溪山站在边上,从上面往下看,正巧能看到宋小河沾了泪珠后变得湿漉漉的眼睫。

    他想起之前,宋小河抱着扫帚站在树下呜呜大哭,吵醒了树上睡觉的他的场景。

    宋小河好像就是那种,会为不相干的人的苦难而哭泣的人。

    与谢归这等如此浅薄的交情,都能让她落下两滴眼泪来。

    正想着,宋小河的手抓上了他的衣袖,小声道:“沈策……”

    沈溪山低头,“嗯?”

    宋小河的鼻尖被蹭得红红的,眼眶也湿润着,仰头问他:“你还有没有那种厉害的药,给谢归也吃一颗吧?”

    话都问到这了,沈溪山只好回忆一下先前喂给苏暮临的那颗药是从哪来的。

    好像是去年师父从天界带下来的,送给他当生辰礼的东西。

    沈溪山就道:“他的身体已经受了几道灵符抑制鬼气蔓延,再用药只会死得更快。”

    宋小河似乎也知道这些,失落地垂下脑袋,说道:“为今之计,也只能赶紧去鬼国将阴阳鬼幡找到了。”

    瞧着样子,似乎悲伤得马上又要落泪。

    沈溪山有些看不惯,不屑道:“暂且又死不了。”

    宋小河喃喃道:“谢春棠不能用药,那他今日所受的伤岂非都在硬抗?”

    “也没见他喊痛。”

    “他便是一直这样,什么都强撑着。”宋小河说起初遇,似乎有些感慨,“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我觉得他性子很熟悉,跟小师弟很像,如今相处下来发现还是有很多不同的,谢春棠的性子更多的是像春雨一样,柔软无声,不是有首诗说: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本来话就多,这说着说着还念起诗来了,沈溪山是越听越烦,打断道:“行了,闭嘴,我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宋小河又猛地仰起头,“什么别的办法?”

    沈溪山一抬手,拎出一个挂件,上头串着四颗红玉圆珠子,底下坠着墨色的长流苏。

    珠子上刻着四个墨字:邪祟退散。

    “这是什么?”宋小河顺势将东西接过来,发现放在掌中竟然分量十足,沉甸甸的,入手只觉得红玉温凉,光滑无比。

    “一种庇佑之器,能让他暂时稳住他的精气神。”沈溪山说。

    宋小河顿时喜上眉梢,将玉拿过去给谢归,让他戴在身上。

    谢归不明所以,接过去之后挂在腰间,只见红玉光华流转,隐隐绕着谢归的手臂往上,涌入了心口处。

    随后,他的脸色便肉眼可见地开始恢复颜色,嘴唇也慢慢有些红润了,如此一看竟当真恢复不少精气神。

    谢归自己最能感受到变化,方才还需要拄着拐走路,现在四肢却慢慢涌出力量,腰背也能挺直了。

    他面露感激,朝宋小河行礼,“多谢宋姑娘,恩情无以为报,待出了鬼国再偿还。”

    宋小河摆摆手,笑道:“没关系,你先带着,等你好了之后再将东西还给沈策就行。”

    谢归一听这东西是沈溪山的,也赶忙冲沈溪山行了一礼表示感谢。

    沈溪山只回头看了一眼,将他上下打量,面上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外泄。

    心中却暗道,这病痨鬼全身上下哪有一处跟他相提并论了?

    苏暮临时刻注意着宋小河的举动,自然将全程收入眼中,心中也很是不忿,想着这玉珠显然是个不可多见的宝贝,拿去给谢归用实在是有些浪费了。

    但因为是宋小河亲手拿过去的,苏暮临也不敢反驳,只当自己戳瞎双眼,看不见。

    说话间,大队伍已经逼近黑雾边缘。

    犹如一堵掀起了几十丈高的黑色巨浪,直往天上而去,视线之中都被黑雾全部占领,浓黑到完全看不起里面有什么,犹如充满着危险,又不可窥探的深渊。

    旷野寂静无声,除却这一支队伍之外,仿佛再没有任何存活的生物。

    众人面对着这滔天汹涌的黑雾,都隐隐感到了害怕,躁动的议论声接连不断。

    程灵珠察觉队中人多有退缩,便启用传音符扬声道:“此行目的地就在眼前,望诸位坚定本心,切莫退缩,若不坚定本心生出惧意,只会让邪祟有可乘之机。”

    她声音平静而冷清,却出奇地有效果,有着镇定人心的力量,队伍很快就慢慢安静下来。

    仙盟本是在最前方带队的队伍,一直以来都是队伍之中最为镇定的部分,仙盟猎师训练有素,有着“责任当前,不惧生死”的信念,是以这邪气冲天的黑雾并没有阻挡他们的步伐。

    以程灵珠为首,众人相继踏入黑雾之中。

    随着前面的人慢慢在黑雾中消失,宋小河也越来越朝着黑雾靠近,她心中难免有些慌。

    但是这会儿也没有那么多闲时间让她做心理准备,只好提高了警惕,提防着黑雾之中有什么危险。

    在踏入黑雾的一瞬间,她听到沈策低声念了一声,“缚灵。”

    紧接着,宋小河的眼前就黑了,太过突然,她差点以为是自己眼睛瞎了。

    但随后宋小河就发现自己已经身在黑雾之中,阳光似乎无法照入这里,一切光明都不复存在,所以她只看到无尽的黑暗。

    手臂上传来轻微的力道,宋小河低头一看,却见原本漆黑一片的地方,她手臂上的绳子竟然散发着微弱的金光。

    正当宋小河准备拉着绳子找一找沈溪山的时候,面前就猛地一亮。

    天光倾泻万丈,宽敞大道之上,满地金芒。

    宋小河疑惑地抬头,赫然被眼前的画面狠狠震撼。

    黑雾鬼国真容神秘,站在外面的时候,从来看不清里面的任何景象,哪怕那时候他们从鬼国的上空路过,也无法窥见一分。

    但此地诡异危险,在宋小河的想象之中,鬼国当是断壁残垣,妖物横生,不见天日之地。

    或者是寸草不生,一片荒芜的生灵禁区。

    但宋小河在得见光明的时候,却看到了一幅绚丽至极的春景。

    如今本是腊月寒冬,万物凋零的季节,然而在宋小河面前的,却是两排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树下的两边则是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大大小小的商铺紧紧挨着,宽阔的街道铺上了青色的石砖,身着布衣的男男女女在街道上行走。

    或是高声吆喝买卖,或是孩童沿街奔跑玩耍,喧闹声从街头响到街尾。

    这些人身穿的衣裳并非当下时兴的款式,乃是宋小河在树上看到的,很多年前的那种衣裳。

    茂密的树下还生长了各色的野花,偶尔有小猫趴着睡觉,小狗从路边蹿过。

    水声传来,有人撑着长杆在河中慢悠悠地划船飘过,河边则是一排妇女蹲着捶衣浣洗,相互聊天玩笑。

    俨然一派世外桃源之景。

    “这便是黑雾之下,鬼国的真容吗?”宋小河诧异地发出疑问。

    与她所想的极其凶险之地完全是天差地别。

    “哟!”旁处传来声音,一挑着一箩筐西瓜的老头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是外来人啊。”

    他走到宋小河的边上,放下箩筐拿起个西瓜,就这么放在手上,拿过了水的弯刀一切,切出一块递给宋小河,说道:“赶路口渴,吃口西瓜吧,这是摘下来的西瓜,甜着呢。”

    西瓜红彤彤一片,上头的瓜子也黑油油的,看起来极是香甜。

    宋小河傻了眼,面对着热情的老头和这瓣看起来就很好吃的西瓜,她下意识伸手想要接过。

    却一下被旁边的沈溪山扣住了手腕。

    宋小河转头与他对视,却见沈溪山眸光平静,似有深意。

    他说道:“不必了,她不爱吃,你拿去给别人吧。”

    那老头被如此冷漠地拒绝,也并不恼,笑道:“那小姑娘今日怕是没这个口福咯。”

    说着,他又拿着西瓜往后,给苏暮临。

    苏暮临闻了闻,摆了摆手,表示拒绝。

    那老头不依不饶,拉着他的手要他尝一口。

    苏暮临闻言大怒,攥着拳头蹦起来,怒骂:“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这老头是不是在这瓜里下了毒,专门坑害我们这些外来人?”

    他非人族,哪里有什么尊老爱幼之礼节,攥着老头的领子就要动手,谢归见状便赶忙上前来阻拦。

    “苏少侠莫动气,你不吃就是了,别对老人家动手,若是打出个好歹,只怕是节外生枝。”

    苏暮临最烦他这副和事佬的做派,用力推了他一把,“你也滚。”

    那原本笑呵呵的老人家被苏暮临这般凶悍模样给吓丢了魂,嘴里念叨着狗咬吕洞宾,然后挑着箩筐走了,没再分给后面的人西瓜。

    待那老头走后,沈溪山训道:“什么东西你都要吃,给你你就要。”

    宋小河就顶嘴:“我没想吃,我只是想接过来看看,这大冬天哪来的西瓜。”

    “你方才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那是我故意装出来的。”

    由于聚在一起数量庞大且明显,所以按照程灵珠一早就安排好的,一众人一踏入夏国,就开始分散行动。

    人间是冬季,这夏国里却是春意盎然,很明显情况不对。所以即便是百姓表现得再热情,宋小河的心里仍保持着警惕,不敢掉以轻心。

    好在进入夏国之后,体内的灵力就已经全然恢复了。

    她与沈溪山,苏暮临,谢归四人组成了一个暂时的结伴队伍。

    云馥见钟浔之伤得严重,便跟随钟浔之给他疗伤去,而步时鸢则一直都是神神秘秘的,宋小河只要一会儿没注意她,就完全找不到她的踪影了,所以也没放在心上。

    当务之急还是要快点找到阴阳鬼幡。

    沈溪山对她说过,阴阳鬼幡就藏在国内其中一座道馆之中,所以宋小河随手在路边拉了一个妇女,问道:“大娘,你可知这夏国之中有多少道馆啊?”

    那大娘看起来有四十余岁了,经年劳作,脸上满是皱纹,笑起来褶子层层叠叠,将宋小河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她才笑着说:“你要寻什么道馆?”

    “所有的道馆。”宋小河说:“大娘知道多少,都告诉我就是。”

    “我只知道这条街走到头,有一处道馆,其他的具体在什么位置我也没去过。”这妇女说:“不过我儿子倒是去的地方多,整日跑南跑北地忙生意,他应该知道夏国有多少道馆,分别在何处,瞧着几位是刚到此地,想必赶路也累了,不若去我家歇歇脚,喝口茶。”

    有了前头的西瓜老头,现在宋小河是不敢随意下决定了,于是转头朝沈溪山看了看。

    沈溪山自然也没有礼节一言,直接说道:“把你儿子带过来给我们指路。”

    那妇女眼睛一瞪,怕是没明白这看着清朗俊俏的小公子,为何一张口如此霸道。

    趁着苏暮临还没开口捣乱,四人之中最为礼貌的谢归站出来,作揖道:“劳烦大娘了,待令郎给我们指了路,我自有酬银答谢。”

    “嗳,用不着。”妇女笑着摆了摆手,道:“随我来吧。”

    谢归没有立即动身,而是转头对宋小河道:“宋姑娘,沈少侠,若是你们不想去,可暂且在此等候,我去去就回。”

    “且慢。”沈溪山说道:“一起吧。”

    本来有打算是四人抱团行动,又怎么能让谢归一人前去,宋小河也赞成同行,苏暮临当然也是没有任何的异议。

    这些百姓看起来十分诡异。

    宋小河心里清楚,这些绝对不可能是活人,但他们似乎有着自主思想,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像是真的在这与世隔绝之地生存了许久一样。

    与先前村子里的那些村民倒是有一点不同。

    他们对宋小河这些外来者不仅好奇,而且十分欢迎。

    宋小河有了疑惑,那自然就要去问沈溪山。

    “你来之前知道这鬼国里面是这番光景吗?”

    沈溪山稍稍压低了声音,答道:“与先前得到的消息不同。”

    “哪里不同?”

    沈溪山沉声道:“鬼国境内,寸草不生。”

    那岂止是不同,完全就是两幅光景。

    宋小河心里发怵,看谁都觉得像妖怪。

    那妇女在前头带路,几人穿过宽敞的街道,就拐进了一条小巷子中,地上的石砖铺得高低不平,两边长满杂草,墙根处有不少野花。

    巷子倒是安静不少,路过几户人家,有人坐在门口乘凉闲聊,有人正修补门窗,叮叮咣咣,声音相互交错。

    妇女一路上跟不同的人问候,看起来邻舍关系相当融洽。

    每人见了妇女身后跟着的四个人,都要开口询问一句。

    尤其是他们好像很喜欢宋小河这种模样生得漂亮的女娃,一路走下来,宋小河被夸了好多回了,咧着嘴偷笑。

    走到最里头,到了妇女的家。

    她推开院门,一边搁下手中的东西一边扬声喊:“三儿,出来招待客人。”

    里面传来一声回应,紧接着堂屋的门被推开,一个瞧着二十余岁的年轻公子走了出来。

    他面容黝黑,与其母亲有几分相像,见到宋小河等人便立即扬起一个笑容来,说道:“来,各位请坐,我去倒点茶水。”

    “不用了,我去就行,这些客人是来夏国寻道馆的,你将咱们国的那些个道馆都告诉他们。”妇女在井边的水盆里洗了洗脸,然后往厨房去了。

    那年轻公子就回屋拿了纸笔出来,将宋小河几人引到藤木架下坐着。

    “公子如何称呼?”谢归率先问道。

    “我叫严三谷,字慕君,你们叫我老三就行。”不知是不是遗传了母亲的淳朴,他笑起来时露出满嘴的白牙,看上去有些呆傻。

    宋小河却在想,他在笑什么?是不是母亲带回来了待宰的羊羔子,他想着晚上有好吃的,所以龇着牙乐?

    她又转头四处看看,想寻找院中有没有那种专门用来砍骨头的大刀。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那妇女已经将茶水倒好端了上来,在几人面前都放了一杯。

    严三谷已经在画地图了,谢归与他说着客套话,沈溪山则是从头到尾都很安静,坐在一边低头看着地图。

    苏暮临没兴趣看这些,就在院中到处转着,抽动着鼻子也不知道在闻什么东西。

    那妇女放下茶水后,轻轻碰了下宋小河的肩头,弯腰下来说:“姑娘,你这头上的发髻瞧着有些歪了,我给你重新绾一下吧。”

    “是吗?”宋小河伸手摸了摸头发,拿出镜子瞧了瞧,发现确实有几缕散发垂下来。

    这双丸子的发髻还是临走的时候师父给她扎的,一路上只靠着灵力维持,结果进了赤地之后忙着赶路,倒忘记这些了,以至于发髻有些松散她也未察觉。

    再见妇女正笑眯眯地看着她,于是宋小河就没有拒绝。

    她刚站起身,沈溪山就念道:“缚灵。”

    绳子顿时在两人之间显现。

    宋小河转眼去看,就见他目光仍旧落在地图上,似乎正看得专注。

    绳子的另一头被沈溪山捏在手中,宋小河也就放心地跟着妇女走到了院子的另一头,进了一个小阁房。

    应该是妇女平日里居住的屋子,除却床榻和桌椅之外,还摆了一块不大不小的铜镜。

    她坐下之后,那妇女就给她的发髻散下来,然后拿了梳子重新梳理。

    “姑娘叫什么名字?今夕何岁了?”

    宋小河老实答道:“我叫宋小河,今年十七了。”

    “十七了呀。”妇女笑着感叹了一句,“大姑娘咯,可许了人家没有呀?”

    宋小河不明白,就问:“许了人家什么?”

    “就是可有婚配,可有如意郎君啊?”妇女解释道。

    “没有。”宋小河说:“但我心里有喜欢的人。”

    “那你们二人可有婚约?”

    宋小河说:“没有婚约,我喜欢的人修的是无情道,不会喜欢我,也不会娶妻。”

    妇女就道:“哟,那他可真是有眼无珠还不孝顺,这么标致的小姑娘他都不稀罕呢?还不娶妻,如何对得起生养他的父母?”

    她约莫不懂无情道是什么意思,宋小河也没有解释,就说:“谁说不是呢。”

    妇女又说:“我儿子也尚未婚配,如今二十有一了,也读过几年书,不知姑娘瞧着如何?”

    “啊?”整日只知道吃睡修炼和去看小师弟的宋小河,当然听不出妇女的话中之意,耿直道:“我瞧着他长得挺黑的,就是牙比较白。”

    妇女被逗乐一般哈哈笑了,又道:“玩笑话罢了,姑娘别当真,不过我瞧见那黑衣裳的公子倒是很紧张姑娘,你心悦的郎君莫不是他?”

    外头穿黑衣裳的,就只有沈溪山。

    宋小河立马摇头,“当然不是他!我喜欢的那人,生得天下第一好看,旁人比不上!”

    “那倒还真的想见一见生得多好看了,竟也能靠一张脸就迷住了你。”妇女大笑,然后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两条薄如蝉翼的织金丝带,说:“姑娘生得也好看,这丝带放在我这里左右也是浪费,今日与姑娘有缘,便送给你了。”

    宋小河哪还敢乱收东西,赶忙拒绝,“谢谢大娘,不过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东西你就自己留着吧。”

    “别跟大娘客气。”妇女一边说着,一边将织金的丝带系在宋小河左右两边的丸子发髻上,轻飘飘地垂下来,更给宋小河增添了几分灵俏。

    妇女看着十分满意,将宋小河看了又看,忽而叹了一句,说道:“姑娘莫要怪大家热情,只是这夏国近百年来都没有外人来过咯,我们祖祖辈辈,世代生活在这里,难得碰上你们这些外来之人,自然要好好招待。”

    宋小河一时神识有些恍惚。

    她分不清楚这大娘究竟是不是吃人的妖怪了,实在是表现得太过于像寻常人。

    她起身走出了小阁房,发现苏暮临就在外面等着。

    与此同时,那边的严三谷也已经画好了地图,将纸交给了谢归,三人一同起身。

    沈溪山一眼就看到她发上多了两条发带,站在她身边的时候又低头细细看了一下,没发现什么问题,便也不再管。

    于是宋小河等人来这里走了一趟,获得了一张地图和两条织金发带,妇女上的茶水是一口没喝,不过他们也好像并不在意,又欢笑着将几人送出了长巷。

    出去之后宋小河从谢归那要来了地图,往上一看发现严三谷画得倒是通俗易懂,上头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已经标好,什么街的什么位置有道馆也写得清清楚楚。

    她数了一下,统共有八个道馆。

    离得最近的一个,就在这条街的尽头之处。

    宋小河收起地图,与几人一起往前走了一段路,进入了闹市之中。

    不知是不是宋小河几人模样生得好,路边的人似乎都对他们感到稀奇,一直张望着议论,还有人笑着冲宋小河说话,问他们是从哪里来。

    进入闹市之后,路的两边就是密密麻麻的小摊,卖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吃的玩的都有。

    宋小河模样讨喜,有的摊主瞧见她了,就会主动送她些东西。

    类如捏好的泥人,画好的糖饼,雕花簪子,手提花灯之类的玩意儿,就算宋小河拒绝了很多次,一路走下来手上也拿了不少东西。

    越在此处待得久,宋小河就越感觉这里与寻常人界没什么两样,这里的人实在热情好客,让她渐渐有些忘却这里是鬼国。

    只是这条街刚走了一半,宋小河忽然听到一声铃声响起。

    这声音颇为耳熟,先前肯定在哪听过,还不等宋小河细想,周围那喧闹的声音骤然消失。

    她赶紧转头看去,就发现方才这大街上还是密密麻麻的人,各种各样的小摊,此起彼伏的吆喝和欢笑声竟然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条大路从头到尾,就只剩下了他们四人,万籁俱寂。

    那些百姓,竟然凭空不见了。

    宋小河脊背一寒,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被这无比诡异的情况吓了个正着。

    随后谢归就从腰间摘下了巴掌大的小日晷。

    方才那铃声就是从这上头发出来的,是用来记时辰的一个东西,先前在黄沙城初遇谢归的时候,宋小河也见过。

    谢归说:“戌时了。”

    戌时入夜,日落月升,在人界已是夜晚。

    第47章 鬼国桃源(三)

    街道的两边还是盎然的春景, 风吹过的时候茂密的树叶哗哗作响,原本热闹的街头此刻变得死寂。

    宋小河看着手上被送的那些东西,仍旧还存在, 彰显着方才一路走来所看到的人都不是幻觉。

    只是入夜之后, 他们就这般在瞬间消失不见。

    苏暮临也吓得不敢吱声, 悄悄将肩膀贴在宋小河的胳膊旁, 小声说:“小河大人, 你看看这是什么情况。”

    宋小河也压低声音回道:“我怎么知道啊。”

    她将手上的东西暂且都收回玉镯之内, 四处张望了一下, 灵力汇聚在耳朵上去听。

    然而周围实在是太安静了,除却风带来的声音,其他什么都没有。

    仿佛这一整座不大不小的鬼国里, 只剩下他们四个人。

    一般在这种情况, 宋小河是绝对要搞清楚这种情况的原因,至少要知道那些百姓究竟是什么。

    但向来是执行仙盟凶险任务的沈溪山, 对这种情形却极有经验。

    不管发生什么事,沈溪山只需谨记自己的目的, 没有多余的好奇心。

    就在宋小河还在与苏暮临小声交谈时, 他一抬手, 从宋小河的手里抽出地图,往上看了一眼, 说道:“继续往前走。”

    “那些人全在一瞬间消失, 你竟然没有反应吗?”宋小河追在他身边, 好奇地询问。

    “在这里不论发生什么都算不上稀奇。”沈溪山的目光在地图上晃动,将几座道馆的路线一一记下来, 又说:“耽搁的时间越久,变故就越多, 不必因为这些琐碎之事停留。”

    沈溪山没有好奇心,宋小河就与他交流不了,她便转头去问苏暮临,“那些到底是什么人?你能闻出来吗?”

    苏暮临摇摇头,说:“有件事特别奇怪。”

    “你说。”

    “按理说死人有死人的气味,活人有活人的气味,不管再淡,我都能闻到。”苏暮临说:“但是进入鬼国之后,我发现那些人的身上一点味道都没有。”

    “什么味道都没有吗?”宋小河奇怪道。

    苏暮临点头,“没有。”

    他对自己的鼻子似乎绝对自信,又补充道:“我不会闻错的。”

    宋小河道了声奇怪,支着下巴沉思起来。

    谢归就说:“不管是人是妖,我们警惕些,总不会有错。”

    宋小河许是情绪紧绷,难得安静了,接下来的路程几人都鲜少说话,一直走到路的尽头,找到了第一座道馆。

    “严公子说,国内的道馆都是用来储藏皇家书籍玉简之类的东西。”

    谢归站在道馆门口,说道:“有些道馆会供奉一些天官神像。”

    “皇家?”沈溪山抓了个字眼,又打量着面前的道馆,那表情似乎在说哪个皇家如此吝啬,建出这么寒酸的地方。

    道馆并不大,三阶石梯上有一道窄门,门槛很高。

    再往上就是一方牌匾,上面都是夏国字体。

    与这路边的亭台楼阁一样,道馆看起来很是崭新。

    这时候自然是沈溪山打头阵,率先上了阶梯踏入门槛,宋小河紧随其后,身后跟着苏暮临,由谢归殿后。

    这座道馆很小,进去之后就是一个十步就能走到头的院子,当间摆放着一个铜炉,院子两边的墙旁都栽着树,看起来一派安宁。

    穿过院子,就是双开门的藏书阁,里面只有一排排的书架,上头摆放着各种书籍竹简。

    四人之中只有宋小河能看懂一些夏国的文字,她随便拿了一本翻开,费力地读了两句,说道:“这些好像都是夏国的古籍,讲的什么道义礼法之类的。”

    “分头找找。”沈溪山道。

    四个人分头行动,在这间本就不大的房间中寻找,很快就把其中的书简翻得一团乱,就连地上也被宋小河仔仔细细地敲过,没有发现什么暗格密道。

    所有的东西就在这一间房中,一目了然。

    一无所获,那也就没必要在此处停留,于是几人出了道馆,又前往下一个。

    街道上空旷寂静,宋小河几人的脚步声交叠在一起,成为周围唯一的声音。

    先前来的时候,不少人在宋小河耳边说这座鬼国有多么凶险恐怖,此行多么危险艰难,导致宋小河无比忌惮鬼国,不敢有任何的轻视。

    却没想到进来之后会面对这种情况。

    先是过分热情百姓在戌时瞬间消失,再是这不符合季节的奇怪春景,街道开张着各种繁华的商铺,小摊还整齐地摆在一起,一切都显得既安宁又诡异。

    然而越是平静,才越是让宋小河感到不安。

    但反观身边的沈溪山,他仍然是一副从容姿态,走在街道像是闲庭信步一般,看不出来有分毫的担忧。

    待到路的分岔口时,他突然站住脚步,说道:“往北街走吧。”

    宋小河和谢归同时露出疑惑的表情。

    她拿出地图,认真看了看,说:“可是离这里最近的一间道馆往南边走才能到。”

    沈溪山说:“不去那个。”

    “那是要去哪里?这条北街走到头并无道馆,须得再往东拐几条街才行啊。”宋小河说:“这是在绕远路。”

    他抬头,往上看了看头顶的烈日,阳光照进眼眸里,沈溪山微微眯眼,问道:“这地图上画了几座道馆?”

    宋小河数过好几遍,立即回答:“八个。”

    沈溪山转脸,直视宋小河的眼睛,说:“皇室自古以来都以‘九’为尊,九就代表着极数,也代表阳,所以不论建造什么东西都是九个,就像古历中用来祭祀的九庙一样,那么为什么,这夏国只造了八个道馆呢?”

    “因为夏国财力浅薄,造了八个之后就没钱了!”苏暮临难得会抢答,自信地说出自己的猜测。

    沈溪山扫他一眼,竟没想到他会愚蠢到这种程度,有些叹为观止。

    “哎呀,你笨啊!”宋小河说:“既然皇室以九为尊,那一定是造了九座啊!这地图上少画了一座呗。”

    这话一说完好像才从脑子里过了一遍,宋小河当即倒抽一口凉气,“这是何意?为何会少画一座?难道是那座道馆有什么不同之处?”

    沈溪山觉得,宋小河有时候虽然笨,但并未笨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至少比苏暮临好多了。

    那苏暮临的脑袋不是人族的脑袋,果然不太好使。

    “所以我们现在就去找那座道馆,凡是路线之中有大量空白的,皆有可能是那座道馆所在之地。”

    沈溪山往面前的街道指了一下,“往这走吧。”

    这条街显然比方才走过的要更为繁华,一眼望过去全是高楼,阳光将楼阁的影子投在地上,显得整条街都处在背阴之处。

    宋小河心道,果然这地图不能全然尽信,再怎么说那些人都是这鬼国里的,又怎么会好心真的将所有路指给他们?

    几人脱离了地图的指示,走上一条沈溪山选择的路。

    阳光落不下来,空中的微风就有了凉意,吹在身上,总让宋小河感觉阴森森的。

    一害怕,宋小河就想多说点话。于是就去拉沈溪山的袖子,问他,“你觉得那些百姓,都是什么变的?”

    “这么简单的问题,你想了那么久还没想明白吗?”沈溪山眉梢轻挑,面上的表情倒看不出丝毫嘲讽,像是很真心发问。

    宋小河撇嘴,说:“你一定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提早就知道,若是你像我一样什么都不知道,绝不会那么快就想出答案。”

    沈溪山饶有兴趣地问:“为何呢?”

    宋小河大胆发言:“因为你看起来并没有长着一张聪明的脸。”

    苏暮临吓一跳,赶忙拉了她胳膊一下,真是生怕沈溪山揍她。

    “小河大人,我可能想到原因了。”

    宋小河一喜,“那你说。”

    苏暮临说:“我方才突然想到,若是有什么灵器隐蔽了他们的气息,那我也是闻不到的,这鬼国不是藏着阴阳鬼幡吗?我猜或许就是阴阳鬼幡的作用,才让我闻不出那些人是死是活。”

    “原来是这样。”宋小河想了想,察觉出了这话中的问题,“但我问的不是你为何闻不到气味,而是那些百姓究竟是什么啊?”

    苏暮临啊了一声,挠了挠脑袋,“有什么区别吗,这两个问题?”

    沈溪山听着两人驴唇不对马嘴地聊着,莫名觉得好笑,于是开口拯救笨蛋,“其实很简单。”

    两人一同转头,看向沈溪山,目光中似有期待。

    “他能闻到死人,也能闻到活人,之所以有味道概因那些都是实体。”沈溪山说:“既然闻不到味道,就说明他们既不是死尸,也非活人,而是……”

    宋小河顿时醍醐灌顶,明白了,惊道:“而是魂魄!”

    沈溪山又说:“所以人界戌时,入了夜后,他们就变回了本体。”

    本体是什么?

    宋小河知道答案,心里泛起森寒,讷讷道:“变成了鬼。”

    话音落下的一刹那,眼前就骤然一黑,双眼好像是瞎了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了。

    宋小河宛如惊弓之鸟,被吓一跳,小小惊叫一声,下意识伸手去拉身边的沈溪山,结果手一摸,却没摸到人。

    “沈策!”宋小河慌张地挥舞着双手,呼唤同伴:“苏暮临,谢春棠!”

    没有任何回应,四周寂寥无声,宋小河猛然意识到,这个地方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进来之前就知道鬼国之内变幻无常,但宋小河却不知竟是这样的变幻,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就将她一人置身在黑暗之中。

    一个人在黑暗之中,所面对的最大的危险,就是内心的恐惧。

    宋小河哆哆嗦嗦地从镯子里摸出先前千机派所赠的灯笼。

    灯盏亮起来的瞬间,就有了光明,身边的景象也跟着看清楚了。

    宋小河发现她还是站在那条街道上,脚底下是青石所铺成的路,只是沈策与苏暮临还有谢归三人,竟然就在她身边毫无生息地消失了。

    她吓得缩起脖子,左右瞧瞧,立马认怂,“各位鬼大哥鬼大姐,是不是因为我说出了你们的本体,所以你们生气了?你们要是真的要找麻烦,就去找沈策,是他先猜出你们的身份的……”

    她迈着小步子往前走,碎碎念道:“不要找我,我只不过是仙盟里一个小小的弟子,刚才你们送了我很多东西还记得吗?我都有好好地保存着呢,如果你们是想要回的话,我也可以还回去。”

    “宋小河。”

    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喊她的名字,差点把宋小河的灯笼给吓飞,她惊叫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是沈策在叫她。

    “你们在哪,你们在哪?这里只有我!”宋小河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赶忙问道:“你们还在这条街吗?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要慌,跟之前那小狐狸向你讨封的情况差不多。”沈溪山的声音极为平稳,淡淡道:“是有东西将你拉入了鬼蜮之中。”

    “是什么?”

    “你会看到的。”沈溪山道。

    宋小河心里还是害怕,紧紧捏着提灯的木柄,心里埋怨,分明四个人站在一起,怎么就她被拉进这地方了?难不成看她好欺负?

    不过宋小河不论是到了什么地方,哪怕心里再害怕,也不会坐以待毙,杵在一个地方不动。

    她提着灯往前走,正要开口抱怨两句,却忽而看见前面的道路上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影子就站在道路的正中央,位于提灯所涉及的光线的最边缘处,所以只勾勒出一个虚影来,看得不是很清楚。

    宋小河立即停住了脚步,双眼紧紧地瞪着那地方。

    “喂,是你把我拉进来的吗?”宋小河胆大包天,主动开口问。

    但没有得到回应,那影子仍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宋小河就往前走了两步,随着光线往前蔓延,那道影子也逐渐变得清楚。

    是一个背影,从后面看去像是个年轻的男子,身量不算高,但双肩宽阔,身上套着绯色衣袍。

    束起的头发有些松散,散乱地垂下来不少,越往下看,影子就越虚无,直到宋小河的视线落到最下方,就看到他根本就没有双脚,小腿部分就变成了缥缈的轻烟。

    这不是鬼是什么?

    宋小河咕咚咽了下口水,说道:“我听说你们鬼都是冤有头债有主,不会伤及无辜的,对吧?”

    这类邪物水火不侵,由于没有实体,所以处理起来相当麻烦,极其会纠缠,寻常的武器也根本无法伤了它们。

    对付这种东西,符修最是拿手,须得用阳符□□克制。

    而宋小河哪会那些东西,她手里那几张火符水符,还都是苏暮临学了五个月之后画的。

    “你倒是说话啊,有什么问题,咱们交流一下。”宋小河快要被急死了,他就站在路中间不动弹,宋小河也不敢走过去,思索着他既然将自己拉来此处,想必是有诉求的,就像之前那小狐狸满月一样。

    宋小河就问:“你也是讨封的吗?”

    “看来你已经不记得我了。”站在前头的鬼总算开口了,声音无比沙哑,像是锯子在木头上拉锯一样,难听得很。

    宋小河疑惑地反问:“我们见过吗?”

    问完宋小河就有些后悔了。

    她想起师父以前说起过山上的孤魂野鬼,在害人的时候,总是先提出一些问题。

    类如“公子今晚为何失约?”“姑娘先前捡了小生的东西何时归还?”

    宋小河一时没有防备,一下子就落入了这个陷阱之中。

    她一手提着灯,一手捏着木剑的剑柄,随时提防着面前这个野鬼突然冲上来。

    却见下一刻,那野鬼缓缓转过身来,慢慢地将正面展现在宋小河的视线之中。

    宋小河当场就给吓了个半死,尖叫声就卡在喉咙里,眼睛瞪得老大,四肢百骸都泛起寒意。

    只见面前这野鬼的正面已经完全瞧不出人样了,似乎是在死前经历过一场残忍的虐杀,整个胸腔凹陷下去,碎裂的骨头从身体刺出,脏器更是稀碎。

    脸上看起来更为可怖,嘴大张着,下巴像是被生生掰碎,长长的舌头垂下来。

    身上那绯色的衣袍原本应该是素色,全被血液染成了红色。

    但偏偏,眉目之处尚为完好,没有受伤。

    他看着宋小河,似乎想露出一个笑容,但由于脸颊下半部损毁严重,表情看起来相当扭曲。

    说话时舌头轻动,难听的声音再次传出来,他道:“方才我们还见过的呀。”

    宋小河认出他了。

    是严三谷,是给他们画地图的那个男子。

    除却恐惧之外,宋小河心中更多的是一种震撼。

    她虽然已经知道那些对她无比热情的百姓都是鬼,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严三谷的死状竟然如此惨烈。

    他身上的伤没有利器刀口,像是被人用赤手空拳,硬生生给打成这样的。

    实在恐怖。

    宋小河汗毛倒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脊背上全是害怕的冷汗。

    “你记起我了?”

    严三谷又说。

    她反复几个呼吸,怔怔地看着严三谷,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小河,保持清明,不可动摇。”

    沈溪山的声音传进耳朵,如甘洌的清泉,涤荡着宋小河郁结而浑浊的思绪。

    “沈策……”宋小河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看见了严三谷的本体,他死前的模样。”

    “我知道。”沈溪山正在共享她的视线,自然也能看见,他道:“鬼蜮的出口,就在这条街的尽头。你若是想要出来,就得一直往前走。”

    “鬼体无法对人造成伤害,他们只会吓你。”他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然后说:“只要你保持无畏之心,他们就无法入侵你的魂魄。”

    “但是你说得未免有些太晚了吧。”宋小河差点哭出来,她现在已经都被吓得双手双脚发软了,哪还敢再往前走。

    这句话一说完,严三谷就猛地飞起来,面目变得扭曲狰狞,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伸出双手无比利长的指甲,朝她扑过来。

    宋小河可不憋着,当场就是一声响彻长街的大喊,转头就要跑。

    “啊——!”

    她拽着手中的灯,一个劲地往回猛跑,却听得耳边沈溪山道:“别往回跑。”

    “不往回跑,我就要被这个野鬼杀了!”宋小河大喊。

    沈溪山说:“你好好想想,为何这条街上的庙被故意隐瞒了,为何往这里走的时候,那些鬼就跳出来吓唬你?”

    “都这种时候了还你问我答吗!”宋小河气急,凶道:“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

    沈溪山顿了顿,然后道:“因为他们在保护那座道馆,不准我们的靠近。阴阳鬼幡,就极有可能藏在里面。”

    “你若是回头跑出鬼蜮,就会迷失在鬼蜮之中,鬼蜮不破,你就只能等到天亮。”

    “所以停下来,往前走。”他说。

    宋小河一听,立即停下了脚步。

    回身的瞬间,她将木剑猛地抽出,对着紧追不舍的严三谷面容袭去。

    那张面目全非的脸被木剑一下打散了,如烟雾一般消失在空中。

    周围又变得安静。

    “伤不了他,快往前跑。”沈溪山又道。

    宋小河不敢耽搁,拔腿就往前奔跑,一手拿着剑,一手提着灯。

    灯笼随着她奔跑的步伐摇晃,寂静空旷的长街之上,投下少女奔跑时,衣裙翻飞的影子。

    严三谷果然很快就重新出现。

    那张脸变得更为恐怖,几乎是什么都不用做,单单是站在那里就足以让人害怕的程度。

    他用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宋小河,张牙舞爪地朝她扑来。

    有了第一回 ,宋小河就没那么害怕了,她再次扬剑,将严三谷打散。

    随后就出现了更多的魂体,男女老少皆有,死状皆是残肢断体,惨不忍睹。

    他们发疯一样发出凄厉的惨叫,前赴后继地扑向宋小河,阻拦着她继续往前的步伐。

    好歹宋小河也算是个仙门弟子,虽然平日里几乎没有什么机会遇见这些邪祟妖物,但多少也从师父的口中听到些他年轻时候的辉煌事迹。

    若是搁任何一个寻常凡人,这会儿早就吓疯了。

    宋小河虽然不会再被吓得往后退缩,但这一个个死状如此恐怖的鬼接二连三地朝她发起攻击,也让她极是煎熬,手上的灯笼根本不敢丢,越跑越快。

    约莫跑了一刻钟,整条长街才算是到了尽头,宋小河在踏出鬼蜮的刹那,所有嚎叫声消失。

    沈溪山就站在街头,头顶是一轮弯月,路边挂着灯笼,将他的影子照在地上,拉得长长的,看样子已等待许久。

    宋小河绷着神经一路跑来,肺痛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

    见到沈溪山的那一刻,她咧着嘴就要哭,“这什么地方,太折磨了,还不如直接给我个痛快呜呜……”

    “过来。”沈溪山冲她招了下手。

    宋小河累都要累死了,两步走过去,扶着他的胳膊就要坐下来休息,却被沈溪山一把给拽住,强硬地让她站直。

    随后沈溪山往她脑门上拍了一张符,说道:“静心凝神。”

    宋小河只觉一股无比清凉之气涌入脑中,随后将她所有连带着恐惧,疲惫,郁闷等多种杂乱的思绪一扫而空,灵力往身体里不断补充,宋小河的双眸一下子就清明不少。

    符箓被撕下来后,她眨眨眼,说:“我刚刚变得好奇怪,就一直想哭来着……”

    “是你太害怕,邪祟入体了。”沈溪山的语气里竟然有几分温和。

    他将一扬手,符箓就燃了火,烧尽。

    宋小河心说那种情况下谁会不害怕啊?

    但一看沈溪山神色如此平淡,完全没有害怕的样子,怕是这话说出来也会被他嘲笑,于是朝周围看看,转移话题道:“他们呢?”

    “不知。”沈溪山知道她在问苏暮临和谢归。

    那两人去了哪里,遇到了什么事,沈溪山根本就不关心,是死是活全看他们自己造化。

    “若他们过了鬼蜮,就会出现在这里,若往回走,就是迷失在鬼蜮之中,待天亮自会出来,不必管。”他抬步往前走,说道:“走吧,就在前面了。”

    宋小河心想也是,时间不多,总不能一直在这里等着。

    方才一路走来宋小河已经明白,这些鬼就只会吓唬人,确实不会对人造成什么实质伤害,最多像她这样因为太过害怕被邪祟侵体,变得思绪混乱罢了。

    宋小河提着灯,与沈溪山并肩继续往前走,行了约莫五十来步,就赫然看见皎洁的弯月下,一座大气恢宏的道馆出现在面前。

    这座道馆,却与先前所见的那座,甚至跟这一路走来看到的所有建筑都大大不同。

    道馆虽然看起来气派,但一眼望过去,檐下的灯笼残破,牌匾歪斜,紧闭的大门上满是划痕和毁坏的痕迹。

    门口立着两尊等身高的石像,一左一右相对而立,皆是残缺不全。

    空地之上杂草横生,像是很多年都没有人踏足此地,显得极其荒废偏僻。

    鬼国之中所有的建筑和东西,都没有经历漫长年岁的样子,唯有这座道馆与众不同。

    这是一座极其老旧的道馆,仿佛经历了百年岁月的风雨摧残,才形成了这般模样。

    宋小河提灯上前,站在檐下踮着脚往上伸直双手,尽力将灯高举,光亮却仍无法企及牌匾,她转头看沈溪山。

    沈溪山就几步走过去,接过提灯,利用自己的身量优势将灯一举,暖色的光就攀上那张残破而积满灰尘的牌匾上,照出上面的夏国字体。

    宋小河仰着脑袋,费力地辨认道:“良、宵、道、馆。”

    下一刻,无端一股妖风侵袭,将两人的衣衫吹动,长发卷起来。宋小河发辫上的小铜板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声响。

    她与沈溪山对视一眼,而后二人同时推开了道馆的大门。

    第48章 良宵道馆尘土埋旧事(一)

    道馆的门已经陈旧到了轻轻一推, 就立马轰然倒地的地步。

    厚实的硬木门板砸在地上,传出巨大的响声来,激起粉尘飞扬。

    宋小河往后退了两步, 用衣袖挥了挥, 待眼前的尘烟散去后, 才看清楚道馆内的真容。

    只见夜空当中悬挂的明月洒下一片银光, 落在宽阔的庭院之内, 满地杂草横生, 一片荒败。

    沈溪山手里提了灯, 就走在前面,宋小河稍稍落后半步,警惕地朝周围看了看。

    穿过一丈之长的门庭, 才来到院落的边缘。

    这地方像是已经被荒废很久了, 野草相当茂密,长至人的脚踝之处。放眼望去, 庭院极其辽阔,竟一眼看不到里面的楼阁, 比想象中要大得多。

    地上铺了石砖路, 虽被野草淹没大半, 但也能勉强看出路线。

    寻着这石砖路往前走,就能找到各处的屋阁。

    灯盏的照明有限, 几乎只能将眼前的东西看个清楚, 再远一些的就有些模糊了。

    宋小河四处张望, 在野草中看到些许半身高的石像,但具体雕刻的什么却瞧不清楚, 只觉得形状很奇怪。

    道馆之内仿佛没有别的生灵,连虫鸣都没有, 两人的脚步声落在地上,交叠在周围响起,静得让人心慌。

    所谓事出无常必有妖,这座道馆与这鬼国内的其他东西都完全不同,显然是藏了什么东西,如果能一举在这里找到阴阳鬼幡,那事情就变得容易很多。

    宋小河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

    虽然这地方看起来吓人,但好歹她不是一个人,前头还走着一个沈策。

    尽管有时候他表现得很冷漠,但这一路走下来,宋小河发现他关键时候还是很可靠的。

    正想着,就听前面的人说:“分开走吧?”

    “什么!”宋小河大惊。

    “这道馆看起来不小,我们分头寻找则事半功倍。”沈溪山回身,将灯递给她,指了个方向说:“你去东面,我去西面。”

    “不行!”宋小河一下就把手背到身后去,不接这灯笼,说道:“这么危险的地方,我们怎么能分头行动?当然是得一起啊。”

    沈溪山打量她两眼,双手抱臂,挑起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笑,“你就这么害怕,非得跟我一起?”

    宋小河立马梗着脖子嘴硬道:“谁说我害怕?我只是怕你出事而已。”

    沈溪山轻嗤一声,“我不会出事。”

    “你会不会出事,你说了又不算。”宋小河若想狡辩,自然有一大堆的理由:“那万一你遇到什么危险,我还得赶去救你,况且我也不知道那阴阳鬼幡是个什么模样,若是我找到了却不自知,岂不更是麻烦。”

    “总之不能分头,你我一起。”她总结道。

    沈溪山在仙盟所出的任务,都是极为凶险的,身边的同伴也都是仙盟中的佼佼者,到了目的地几乎都是分头行动,将解决事情所用的时间缩到最短,甚少会抱团行动浪费时间。

    宋小河显然没经历过这种行动,她在任何时候都不想独自一人。

    见他不说话,宋小河就朝他贴近了一步,悄悄拽住了他的衣袖,说:“你之前不是说,进了鬼国就让我一直跟着你吗?”

    “这个道馆里没有别人,只有你我。”

    换言之,在这里面沈溪山就不用担心宋小河体内的业火红莲暴露了,不必时时刻刻盯着。

    “那不行,我不同意。”宋小河抬手抢过了灯盏,然后唤道:“缚灵。”

    金绳在二人手臂上浮现,她用手掌卷了几下,缩短两人手臂之间的距离,而后命令道:“你少说废话,快走。”

    沈溪山眉梢轻挑,没再反驳,被拉着往前走。

    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被同伴给缠住的情况。

    不过很快又想到,宋小河并不是他出任务时的同伴,的确没有必要分头行动。

    沿着石砖路一直往前,走了半刻钟,月色之下就隐约能看见一座楼阁。

    双层高,檐角高高翘起,檐下挂了一排灯笼,底下坠着长长的飘带,正面四扇门,紧紧闭着。

    门窗上皆有破损,灯笼尽是残破,宋小河站在檐下抬头,看见上面也有牌匾,只是这个牌匾已经完全烂掉,无法再看清楚上面写了什么。

    沈溪山推开门,门闩老旧的吱呀声打破死寂的夜,发出悠长的声音,在屋内层层回荡。

    里面一片漆黑,光照不进去。

    宋小河的一只脚刚踏过门槛,又收了回来,对沈溪山说:“你先请。”

    “胆小。”沈溪山嘲笑了她一句,从容地踏进屋内。

    宋小河在他背后比画了两下攥紧的拳头。

    沈溪山进去之后,一抬手,一抹火焰跳跃在指尖之上,驱散了周身的黑暗。

    宋小河跟在后面进去,发现灯笼的光像是被某种力量压制一样,光亮压根无法扩散,只将她周身一步远的距离给照亮,勉强能看出积满灰尘的地板。

    像是很多年无人踏足的禁地。

    沈溪山突然开口,声音在楼内显得突兀,“你左手边十步远的地方有灯,去点了。”

    宋小河往左走了几步,然后又回头看看他。

    就见他往着右边去了,很快一抹亮光传来,照亮了半个大堂。

    原是沈溪山已经将右边的灯给点亮。

    视线顿时变得清晰不少,宋小河看到面前几步远确有一盏落地长灯,灯盏像是整块琉璃石切割而成,里面装的却是某种乳白色的油,留着一缕长长的灯芯在上头。

    宋小河走过去,掏出火符,踮着脚尖将灯芯点亮。

    灯盏散发的光很温和,却有着奇异的力量,与右边那盏落地长灯相呼应,一下就将整个楼阁给照得透亮,顿时所有景象都呈现在眼前。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尊八尺之高的石像,分别站于左右两侧,微微侧着身体,呈现出一种相对的姿势。

    两尊石像皆是双眼闭着,右手执笔,左手拿着一卷书册,头戴官帽,摆出各不相同的姿态,看起来威严庄重,令人心生敬畏。

    石像之前是一张长长的供桌,上面摆着三个空碗,还有一个香炉。

    再看左右,则分别立了几个书架,排列整齐,上面放满了密密麻麻的书籍,画卷。

    宋小河还仰头看着石像发呆时,沈溪山已经开始在书架上乱翻,寻找阴阳鬼幡了。

    她站着盯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知道这两尊石像的信息,于是顿时起了卖弄之心,跑去找沈溪山。

    “沈策沈策。”宋小河提着灯小跑到他身边,问道:“你知道这两尊石像是谁吗?”

    沈溪山心道,爱是谁是谁,关我什么事?

    嘴上却道:“请讲。”

    沈溪山平日里总是什么都知道的模样,现在总算有了他不知道而宋小河知道的事,于是就让她得意起来,哼哼道:“这是旧天历时期存在的天官,一个叫记善,一个叫录过,就是记录凡人平生所做的善事和犯下的错事。”

    沈溪山随手翻着书架,漫不经心地回道:“记来何用?”

    “自然是等人死了之后论其功过,予其赏罚啊。”宋小河道。

    “那我问你。”沈溪山说:“像先前庙前那个叫临涣的那人,我杀了他,算是作恶还是行善?”

    这一下就将宋小河给问住了。

    因为那老人经受了太多年的折磨,在漫长的生命之中只剩下了绝望,想死的念头绝对比谁都要强烈,死亡于他而言,才算是真正的解脱和救赎。

    可到底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沈策的确是出手杀了他。

    如此一来,是行善还是做恶,宋小河倒真的分不清了。

    她像是陷入了沉思,变得安静下来,沈溪山也不再说话,快速地在一层层书架上翻找。

    找到最后一排书架,他发现这层书架与先前的不同。

    最明显的,就是体现在用料上。

    前面几排书架都是木头所制,上头涂的漆经过长时间的风化,基本褪了个干净,露出木头本来的样子,还有不少虫蛀过的痕迹,随时都要散架的样子。

    但最后这排书架却是石头打造的,且每一层的格子下方都镶嵌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玉珠,上面刻着小巧的字体。

    架子上也雕刻了细密的花纹,衬托得格子中放的东西相当珍贵一样。

    其后就是,格子里也不再是直接摆放了书籍,而是放着一个个木雕盒子,上了一把如意锁。

    这一看就不同寻常,沈溪山正要拿下一个盒子看看究竟时,宋小河却突然鬼鬼祟祟地走了过来,拽了拽他的衣袖。

    沈溪山低眸看她,“又做什么?”

    “你跟我来。”宋小河将声音压得很低,然后拉着沈溪山往回走。

    这宋小河来了之后正事不做,鬼头鬼脑,神神叨叨。

    沈溪山倒要看看她又发现了什么东西,表现得如此小心翼翼。

    却见她走到第一排的书架处停下,探出半个脑袋,对沈溪山招手,让他也跟着靠过来,而后指着那两尊仙官像,小声说:“你看。”

    沈溪山只看一眼,立即就发现了问题的所在。

    继而听到宋小河疑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有点记不清了,咱们进来的时候,这两尊石像的眼睛是睁开的吗?”

    只见两尊石像仍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正睁着眼盯着供桌之前的位置。

    沈溪山在方才灯亮的时候只看了一眼,却记得这石像原本是闭着眼睛的。

    而今睁开了眼睛,两尊石像的面容顿时像是活了一样,一个面带微笑,相当慈祥,一个沉着嘴角,满是威严。

    只是现在再看,已经没有方才那种令人敬畏的神圣之感,反而平添几分阴邪,令人发怵。

    沈溪山问:“何时睁开的?”

    宋小河吓得浑身发毛,缩着脖子道:“我哪知道,就是方才瞥了一眼,忽然发觉的。”

    天知道她刚才看到这两个石像睁开眼睛的时候,用了多大的抑制力才没有惊叫出声,然后就蹑手蹑脚地跑去找沈溪山了。

    “方才我进来的时候,就直觉这里阴森恐怖,很不对劲。”宋小河说:“哪有摆放着仙官像的地方放了两盏魂灯在门边,那分明是超度死魂的油灯……”

    沈溪山沉吟片刻,而后道:“我方才在最后一排书架发现了些不同寻常,上面的东西应当有些价值,但应该没有阴阳鬼幡。眼下有两个选择,是现在就离开避免一场麻烦,还是去看书架上的东西。”

    “既然你觉得那书架上的东西有价值,干嘛要直接离开?”宋小河问。

    沈溪山漠声说:“待我们看完,这两尊邪物怕是也活了。”

    宋小河就试探地问:“那我们在这石像活之前,把它们砸碎,可行吗?”

    沈溪山听闻,又抬头朝着石像那边看,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他的表情顿时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眉眼仍是舒缓的,只是眸中染上一层冰冷,充满着敌意。

    他道:“怕是来不及了。”

    宋小河意识到了什么,立即扭头看回去,就见原本睁着眼睛,表情一笑一肃的石像此刻面容却完全变了。

    不仅怒目圆睁,面目扭曲,且皆同时转头,正死死地盯着宋小河与沈溪山二人。

    在灯光的照耀下,两尊石像的表情显得极为狰狞,透着一股极其骇人的诡异来。

    “它们……”宋小河心中有一个猜测,停顿了一下,语气带着些许害怕,“好像能听到我们说话。”

    话说到这里,两尊石像同时动了。

    楼中响起石头相撞的沉闷声响,只见灰尘四起,小石块扑簌簌地往下掉,两尊满脸怒容的石像自座上动身走了下来。

    宋小河赶忙往沈溪山的身后躲,从腰间抽出木剑,说道:“这么邪门的东西,我还是第一次见!”

    “你没见过的东西多了。”沈溪山回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往门外的方向拉了一把,说道:“出去打,免得毁了书架上的东西。”

    宋小河哦了两声,赶忙抱着剑往外跑,将提灯收回玉镯之内。

    刚踏出门槛才跑出去几步,就听得身后屋内传出一声巨大的声响来,回头一看,尘土飞扬,一股股的往门外飞散。

    随后沈溪山的身影倒着飞出来,落在地上的瞬间他掌中凝光,一柄长剑自金光中显现,飞速旋转着。

    沈溪山抬手握住,往地上狠狠一插,屈膝稳住后退的身形。

    月色无暇,落在沈溪山的身上,给他周身都披上一层银光,肃杀之气尽现。

    宋小河一下就看见他手里的那把剑,正是之前在酆都鬼蜮里,罗韧给她的那一把。

    而今不仅被他用着,剑柄上还系了原本在朝声剑上的玉佩。

    宋小河这才恍然想起,她将朝声剑断了一事给忘得一干二净,后来与小师弟几次见面,也没听他提起过。

    却原来连玉佩他都没有寻回,他定然是以为朝声已经在酆都鬼蜮遗失,其实是被沈策拿走了。

    正当宋小河乱走神的时候,身后猛然传来爆炸的声音,一股气浪从背后推过来,一下就将她给冲飞。

    宋小河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稳住身形落下,手撑在地上将底盘压得极低,反手握着木剑横在腰后,摆出攻击的姿态。

    抬眼就看见一尊石像撞破了门,连带着屋檐也撞塌了一部分,径直从里面冲了出来。

    定睛一瞧,那石像的左臂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敲碎了,只余下小半个膀子,面上的怒火更甚,越发扭曲起来,怨毒地瞪着沈溪山。

    原来方才屋里那声巨响,就是沈溪山砸了它手臂所发出的声音。

    记善石像发出一声沉重的怒吼,身体一点不被这石头所负累,像一只无比矫健的豹子,一下就往沈溪山冲过去,快成了残影。

    到了近处,它猛地伸出握着笔的手,猛然朝他面门刺去。

    沈溪山不慌不忙,腰向后弯,侧身一躲,轻松避过了这迅猛的攻击,随后连翻两个身位,凭空而起,自石像的头顶翻过。

    锋利无比的长剑不知何时就落在了记善石像的咽喉之处,刀锋刚刮下点石屑,它就猛地撤身,一拳挥向沈溪山,为自己搏出片刻的后撤时间,一下就往后跳了一丈之远。

    沈溪山哪里会给它喘息的时间,一把将长剑抛起,高高跃至空中,迅速出脚踢在剑柄上。

    下一刻,整支长剑就疾速刺向石像的心口,速度太快,石像根本无法闪躲,只能以仅存的右臂挡在心口前,似乎是打算损失右臂来保护命门。

    却不想那长剑蕴含的力量是它完全无法抵挡的,剑刃触碰至石臂的瞬间,它的整条右臂猛然炸开碎裂,而后长剑又狠狠刺进它心口之处,硬生生将整块石身给劈开,精准扎中命门之处!

    悍然的力量将它撞飞,凌空往后摔了十几丈,撞上道馆最边缘的围墙上,发出惊天动地的轰然声响,随后再无动静,彻底化成废墟。

    沈溪山落地,一抬手,长剑自看不到的暗处飞回来,乖顺地落入他手中。

    他将手掌一翻,剑又消失不见,只余月光下衣袍轻摆,人影轻晃,翩翩出尘。

    宋小河都看呆了神,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有这能耐,两三下就解决了其中一个石像。

    她站得非常近了,但仍是没有看清楚他究竟是如何出剑将缠斗在身前的石像逼退的,尘土落尽之后只剩下宋小河满脸的惊叹。

    “沈策!你刚刚那招,”宋小河朝他跑过去,一边比画着木剑,一边蹦起来,兴奋道:“在空中翻身踢剑柄是怎么做到的?快教教我!”

    沈溪山却说:“它来了。”

    宋小河的脸上有一瞬的疑惑,正想问谁来了时,忽而后脑一阵阴风袭来。

    她本能地感觉到危险,下意识将身体往前倾,就地连打两个滚,拉出半丈远的距离,一抬头就看到录过石像就站在她方才的位置,右手的笔已然深深刺进地中。

    沈溪山已落到几丈远之外,像是将这尊石像交给她,不打算插手。

    好嘛,一人一只,很公平。

    宋小河轻哼一声,将木剑反手旋至身前,助跑两步猛地跃起,正正掐好石像将右臂抬起的时间,脚尖落在它手背上,借力再一跳,跃至高空,双手握住剑柄用力地朝石像的脖颈挥去。

    不知是动作太慢还是这石像异常敏捷,往后一仰就躲了攻击,同时拿着书册的左手猛地朝宋小河拍过去。

    她在空中最是难以躲闪,自是躲不过这次攻击,只好将木剑横在身前抵挡。

    只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面压下来,宋小河眼前一花,就从空中被拍了下来,狠狠摔到地上去,续了几个滚又翻身而起,半蹲着稳住身形。

    这一下拍得她头晕眼花,眼冒金星。

    “你的剑招太慢。”沈溪山的声音传入耳朵,“你是法修,不是剑修,不能光靠着剑去迎敌。”

    宋小河缓了缓神,都没来得及说话,录过石像又猛地冲过来。

    它挥动着两条石臂,交错朝宋小河进行攻击,挥舞间带出的风声呼啸,宋小河只得不停翻滚闪躲,稍不留神就会被打中,她不敢有丝毫分神。

    地上很快就留下一串石臂砸出来的坑,蔓延十几丈,宋小河便是光闪躲,体力都快要耗尽了。

    动作将将慢下来时,石臂忽而转变方向,从旁侧挥来,宋小河这下来不及反应,紧急用剑抵挡,却还是被一下给撞飞出去。

    好在这次不是在空中,不至于摔那么惨,落地时她用剑刺入地面,滑行数丈堪堪稳住身形,手臂处传来一阵阵钝痛。

    “你用剑攻击之时,着力的重点不是在手,而是在剑刃。”

    沈溪山见她应对得吃力,又出声提醒道:“试着将你体内的灵力卷在剑刃上去攻击。”

    “我不会!”宋小河急喘道。

    “你会。”沈溪山语气平和,说道:“你先前做到过。”

    就在之前赤地里,苏暮临濒死之时宋小河在着急之下,正是将寒冰之力具于剑刃,一举就解决了妖尸。

    宋小河自己不记得,但沈溪山跟在她身后,瞧了个清楚。

    眼看着凶戾的石像再次逼近,宋小河只好尝试他所说的方法。

    她已没有时间再用手结印,便直接摆出攻击的姿态,念诵口诀:“炼狱八寒。”

    霎时间,强烈的寒气从她周身旋起,猛然在空中掀起肉眼可见的强大气浪,一阵阵翻涌起来。

    天风乍起,院落内所有野草疯狂摆动,形成了一个以宋小河为旋涡中心的卷风,一层层往外扩散而去。

    顷刻间,百草尽枯,尘石结霜,空中泛起凛冽的寒意。

    沈溪山的指尖以极快的速度覆上一层白晶晶的细霜,他抬手施了个护身法诀,用淡淡的金光将自己笼罩住。

    没有法诀手印,宋小河这次释放的力量前所未有地强,单单是这一阵一阵盘旋在周围的风,就将石像吹得无法靠近。

    它像是才察觉到了无法招惹的恐怖力量,想要逃跑,但为时已晚。

    宋小河费力地掌控着充斥在周身的强悍力量,将其往剑上引,很快木剑就覆上了银白寒霜,红色的微芒将剑身环绕,原本还有些重量的木剑此刻变得无比轻盈,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

    她觉得就是这一刻。

    宋小河看见石像转身要逃的背影,猛地跑起来,神力的加持让她的速度堪比疾风,眨眼间就到了石像背后。

    她跳起来,踩在石像的背上,裹着寒霜的木剑高高举起。

    皎月悬在头顶,少女的衣裙被烈风拥护,长辫交织飞舞,发带打着卷的飘动着,手里的木剑像是多了一层赤色光芒的锋利外壳,在刹那间爆发出耀眼的光芒,将少女清冽的眉眼描摹,一片潋滟。

    这招就叫——

    “春寒料峭。”

    宋小河念出法咒的瞬间,霸道的寒意迸发,木剑猛地自石像的后心处刺下!

    顷刻间,寒霜从剑口处蔓延,爬满了石像的全身,它的动作保持在仓皇奔逃的瞬间,而后整个都冻住。

    宋小河抽了剑,从石像背上跳下来,落地时她收剑回头,八尺高的石像猛然炸裂,只听“砰”一声响过后,碎石齑粉在空中四散,被寒风一并卷走。

    她收了神力,心口的红莲又乖顺地合拢,变回花苞的样子。

    风停寒意散,视线之内的野草尽数枯死,露出光秃秃的地面来。

    宋小河呵出一口冷气,只感觉握着剑的双手一片冰冷,似冻得失去知觉,低头一看,掌心处尽是白霜。

    显然没有结印手势的加持,她释放的力量太过厉害,连自己的身体都有些受不了。

    沈溪山缓步走来,低头看了一眼,说道:“身体还有别处不适吗?”

    宋小河将木剑别回腰间,一抬脸,双眸笑得弯成两个月牙,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显然因为自己使出了新招式而高兴得不行,“我可真是天赋异禀哇,早先我就觉得我是修仙奇才,果不其然。”

    沈溪山说:“不要答非所问。”

    如果师父在,指定对她大夸特夸了,宋小河不满地哼了一声,说道:“没什么不适,就是感觉有点冷,不过心口是热的。”

    “心口要是冷的,你就冻硬了。”沈溪山说了一句风凉话。

    然后并起双指,召出一道金芒,在宋小河胳膊处点了一下。

    很快,一股暖流就顺着胳膊涌下来,将宋小河掌中的寒霜尽数融化,手指也恢复了知觉,连带着方才打斗时所受的伤也一并恢复。

    这又让宋小河吃惊不已,“你还会治愈之术?”

    沈溪山耸肩,很是无所谓道:“稍微会一点。”

    “你会用剑,还会用符,现在又会一点治愈术,你……”宋小河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盯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沈溪山骗人在先,一路骗到现在,当然有些心虚。他撇开目光,转身又往那楼阁中走去,“我什么?”

    宋小河几步追过去,说道:“你是不是拜过很多师父啊?这样是不对的,你拜了一个师父之后就不能再拜别的师父了。”

    没猜出来,也是,她可能压根就不会往那方面想,她肯定认为沈溪山现在还在仙盟里。

    沈溪山就道:“我只有一个师父。”

    “那你如何会那么多?”

    “我师父厉害,不像你师父,只会偷抓别人养的鹅,拿回去炖着吃。”

    宋小河怒视他:“你胡说!我师父才不会偷别人的鹅!”

    沈溪山无视她的眼神攻击:“怎么是胡说?我亲眼所见。”

    宋小河道:“你何时亲眼所见?”

    沈溪山:“一月之前,我也在仙盟的内门,凑巧就看到了。”

    现在想来,约莫就是那天梁檀偷了鹅回去,用这一顿收买了宋小河,让她交出了当时他给的用来联络的符箓。

    想到后来连追三天才追上宋小河,沈溪山就来气,于是更加恶劣道:“他抓鹅的时候还摔了两跤,跌进泥坑里,惊动了看护的狗,被追着爬去了树上,躲了很久才下来。”

    “啊?不可能,你少污蔑我师父。”宋小河一面梗着脖子嘴硬,一面在心里暗道,师父啊师父,你做事也不隐秘些,让徒儿在外丢尽脸面。

    二人又踏进楼中,楼中已然一片狼藉。满地的尘土飞了又落,一地碎石,前面几排书架倒下,书籍杂乱,原本立着石像的地方空了,供桌也砸得稀巴烂。

    只是最后一排书架尚是完好。

    宋小河重新拿出提灯,跟着沈溪山一同走过去,就看见格子上放着的一排排盒子。

    她上前,先是仔细看了一下玉珠上刻的字,发现这四颗珠子是连起来的,于是挨个看过去,读道:“仙、家、名、册。”

    沈溪山抬手,轻轻往如意锁上一捏,只听咔嗒一声,锁就碎了,木盒被轻易打开。

    盒子里放着的不是什么宝贝,只有几张纸,宋小河接过草草地看了一眼,说道:“这上面好像是夏国里那些被选入仙门,成为弟子的人及其家庭情况的记录。”

    宋小河觉得没什么意义,刚想撂下,却听沈溪山道:“剩下几个也看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她嘀咕一句。

    沈溪山却已经将剩下几个盒子打开,把里面的纸张拿出来,都递给宋小河。

    随后给她掌灯,让她看。

    昏暗笼罩一高一矮两人,灯笼散发的光又将他们的面容照亮,万籁俱寂之地,只剩下宋小河翻动纸张的轻微声音。

    她一张张地看,由于认夏国的字费劲,所以看得很慢。

    沈溪山就耐心地等着。

    起初宋小河没看到什么有用的讯息,全都是夏国当年还未亡国的时候,那些被选入仙门当弟子的人相关信息。

    直到看到最后一张,她猛地愣住,而后眉头拧起来,眼神一下子就变得凝重。

    “看到什么了?”沈溪山低眸看她。

    “东汤人士谢归,字春棠,崇轩八年生,父母早亡,崇轩十五年被选入仙门修习。”宋小河抬头,面容一片仓皇失措,眸里满是震惊与慌张,看着沈溪山,缓缓吐出后半句话,“其有一妹,名唤……谢采蕴。”

    皓月当空,树影婆娑,天地寂寥无声。

    “有人吗——”

    苏暮临躲在石头后,朝前方喊了一声,声音远远荡出去,没有回应。

    他等了一会儿,才缩着脖子从石头后走出来。

    先前进入鬼蜮,差点就把苏暮临给当场吓死,在地上晕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

    苏暮临并没有那么聪明,没察觉到那些鬼体是想逼退他,只闻着宋小河的气味发疯似地往前跑,歪打正着,出了鬼蜮。

    只是出来之后,他就闻不到宋小河的气味了,寻找一番,最后也来到了这座道馆的面前,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大门,猜测宋小河已经先他一步进去了。

    苏暮临胆小,在门口犹豫了许久,最终掏出个东西挂在脖子上。

    是一条金丝绳编织而成,串着一个雪白珠子,镶嵌在精致雕琢的镂空玉罩中,下面坠着三条彩色的长流苏,很像是民间给家中顶顶受宠的嫡子嫡孙带的,祈福健康长命的吉祥物。

    然而实际上,这东西被苏暮临唤作寻龙珠,是他从家中偷出来的宝贝。

    只要感知到龙神大人的气息,珠子就会亮起。

    当初在酆都鬼蜮,苏暮临就是凭借着珠子将沈溪山认作龙神,只是不知道为何出了差错,宋小河才是真龙神。

    他挂在脖子上后,便小心翼翼地在夜色下行走,不需点灯也能看清楚周围的景象。

    他方一进这道馆的门,面前就是一汪干涸的池水,池中满是一些形状古怪的小雕像。

    正当他围着道馆的结构疑惑时,一声巨响不知道从何处传来,紧接着空中的风骤然起了寒意。

    苏暮临马上意识到这是宋小河在使用神力,于是努力地往风中嗅,正梗着脖子到处转时,忽而一个声音传来,打断他的动作。

    “你在做什么?”

    苏暮临吓一大跳,转头一看,就见树下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穿紫衣,腰后别着一把弯刀,正好奇地看着他。

    苏暮临问道:“你是谁?”

    “我是日悲宗的弟子。”他答道。

    苏暮临没听过什么日悲宗,想到这次来鬼国的队伍有太多门派,他先前打听的时候,只记住了几个比较出名的,剩下一些闲散的小门派基本过耳不入脑,就也以为是同行之人。

    他问:“你为何一人在此?”

    “我跟同伴走散了。”紫衣少年拱了拱手,说道:“在下莫寻凌,此处危险,可否邀请阁下同行?”

    “苏暮临。”他也报了自己的名字,说道:“我在找人,不方便同行。”

    “可是一男一女?那女子绑着黄色发带,留着四条小辫。”莫寻凌道。

    苏暮临听闻眼睛顿时一亮,赶忙道:“对对,你看见了?”

    “瞧见了,你跟我来,我带你去找他们。”他道。

    “好呀好呀,多谢。”苏暮临沙包大的脑子一点不用,完全不考虑这话的真实性,乐呵呵地就跟着人走了。

    二人沿着河岸往前,苏暮临时不时低头,去看胸前挂着的珠子有没有亮。

    莫寻凌突然开口,“这是什么宝贝吗?”

    “不算宝贝。”苏暮临说:“是我找人的东西。”

    莫寻凌笑笑,而后又道:“苏少侠先前可见过妖尸?”

    苏暮临何止是见过,还差点被打死,咧嘴道:“见过,十分凶险。”

    “要看什么种类了,有些妖尸,是死了之后炼成的,行动迟缓,力道柔弱,并不厉害。”莫寻凌像是个炫耀自己拿手本领的孩子,双眼充满兴奋,“有些却是在人活着的时候,喂入妖血,隔上三天放一次血,直到妖血将其身上原本的血都浸染,这个时候再启动法诀炼尸,怨气越大,尸成之后能力就越强,这种就是非常厉害的妖尸。”

    “当然,也有一些仙门弟子,自幼修炼,体内有灵力,炼成妖尸之后也相当厉害。”莫寻凌看着苏暮临,笑道:“都是好苗子。”

    苏暮临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心不在焉地问道:“走了这么长,还没到吗?”

    莫寻凌往前指了指,说道:“就在前面了。”

    这么一指,苏暮临突然看见前面站着个人。

    他咦了一声,待走得近了,就看见是个身着素色衣衫的男子,发上冠玉,乌黑的长发垂下来被微风拂起,露出一张清俊的侧脸。

    莫寻凌立即将手按在后腰的刀上,顿时杀意汹涌,眼神凶戾,说道:“苏少侠后退,此人非同寻常。”

    苏暮临伸手拦了一下,“莫慌。”

    他走上前去,张口便唤:“病痨鬼,你在这里做什么?”

    站在前方的人正是谢归。

    他说:“赏莲。”

    苏暮临看一眼干涸的池子,骂道:“你是不是给病得眼睛都不中用了?这里哪来的莲花?”

    “以前这是一片莲花池,春末就会开花,满池摇曳。”谢归温声说。

    苏暮临心说这人脑子真是坏了,“这里以前是什么,你怎么知道?”

    谢归不答,微微转身,先是无奈地朝苏暮临看了一眼,又将目光落在后头的莫寻凌身上。

    “哦。”苏暮临完全没注意到莫寻凌的紧张和戒备,主动介绍道:“这是我方才结识的同伴,他说可以带我去找小河大人。”

    谢归抬手作揖,眉眼带着温润的笑,一派清朗之姿,“又见面了,不知阁下这次打算如何逃呢?”

    第49章 良宵道馆尘土埋旧事(二)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宋小河掰着手指头, 认认真真地数着。

    沈溪山侧目看了她一眼,就见她倏尔抬头,杏眼瞪得圆圆的, 满是惊讶地说:“谢春棠有一百一十九岁了!”

    沈溪山这才知道她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 竟然是在算谢归的年龄, 他道:“算这没用的东西做什么?”

    宋小河道:“只是没想到他竟然那么大年龄, 如此看来, 他应当已经不是凡人了。”

    凡人的寿命没有那么长, 即便是修仙可以延年益寿, 保持容貌不变,但到了年岁还是会死去。

    宋小河问:“你觉得他当时被选入了什么仙门啊?”

    沈溪山道:“我如何得知?”

    她道:“你想,一百多年前的门派, 若是今日尚存, 那就是百年仙门了,咱们人界能有几个百年仙门?”

    说着, 她就又开始数起来。

    寂静而破败的楼阁,满地的狼藉, 两人站在光影之中。

    宋小河碎碎念的声音在楼中响起, 显得相当清晰。

    沈溪山站在旁边, 将手中的提灯高举,又放下, 于是宋小河的影子拉长又变短。

    等了有一会儿, 她仍然没得出个结果, 沈溪山看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却没有一个在重点上, 就说:“你该想些有用的东西。”

    宋小河问:“什么是有用的东西?”

    沈溪山起身往外走,声线散漫道:“你可知道谢采蕴是何人?”

    宋小河就追赶上去, 走在他身侧,答道:“是谢春棠的妹妹啊。”

    “那么你还记得先前在村中的庙里,那木像头顶的横梁上刻了什么字吗?”

    这样的提示很细致了,相当于一种思维的引导,宋小河一下子就想到了当时的场景。

    她惊道:“采蕴之墓?难不成那庙中供奉的天女像,其实是谢春棠的妹妹?!”

    沈溪山早已想到这些,面色很是平静,说道:“正是。”

    于是宋小河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说道:“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什么天女,死在村里的人是谢春棠的妹妹,于是他为了报复村中人,用了某种邪术让村民都得了果瘤症,再以一个道士的身份出现,引导那些村民以为这些都是的天女诅咒,随后建造了那座庙,让村民把他妹妹当做天女来供奉着。”

    “但是没想到那些村民为了银钱砸了木像,才惹得谢春棠大怒,将所有村民杀死炼为妖尸。”宋小河晃着脑袋,连道几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其实其中古怪的地方还有很多,但沈溪山觉得那些完全不需要深究,也没有探讨的意义,只需要让宋小河明白,这谢归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说:“夏国在九十六年前就亡国了,他却活到了如今,如若这所有人的精魄都是路过夏国的时候被阴阳鬼幡给摄取,那么掌控鬼幡的人会是谁?”

    宋小河道:“那当然是谢春棠。”

    她醍醐灌顶,“这么说,从前往酆都鬼蜮那时候开始,我们就已经进入了谢春棠设下的局里?”

    彻头彻尾的陷阱。

    途经黑雾鬼国,被摄取精魄,而后所有人都得再次来到这里,同时还要带上各个仙门的弟子,组成一个庞大的队伍。

    这或许才是谢归的目的。

    他就是要,将很多人引入这个被黑雾缠绕的鬼国之中,但究竟要做什么,宋小河不知。

    只有一个恐怖的念头,隐隐在心中冒出了雏形。

    夜风袭来,吹在宋小河的脸上,撩动她发上那织金的长发带,被提灯一照,在地上投下缥缈的细影。

    茂密的树也因为风动发出了哗哗声响,在寂静的长夜极是喧嚣。

    月光被云遮住了,影子也悄然藏起来,视线之内变得一片昏暗。

    不过苏暮临的眼睛不需要光就能在夜间看得很清楚,他站在池子边,看一眼谢归,又看一眼莫寻凌。

    “你们认识?”苏暮临一脸茫然。

    “不认识。”莫寻凌的双眼充满凶戾,微微低下头倾身,甚至开始摆出要攻击的架势。

    谢归却温声说:“见过一面。”

    苏暮临当然也察觉了两人之间的奇怪氛围,“你们有旧仇?真奇怪,你这和事佬还会跟人结仇?”

    谢归就说:“一般不会。”

    他神色看起来很是从容,眼中一直带着笑,一点也不像是真的跟人有仇的样子。

    正是如此,苏暮临才被搞得满头雾水。

    才结识的同伴将手按在刀柄上,满脸戒备地盯着谢归,但谢归却像是半点不在意,说话也是轻声细语,于是场景变得极为奇怪。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苏暮临对他道:“刚才我就想问了,为何你身上的味道消失了?”

    谢归闻了闻自己的衣袖,说道:“我换了身干净衣裳,薰过香的。”

    苏暮临皱眉,“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身上那股死人的味道,闻不到了。”

    “苏少侠,你的鼻子,真的很灵敏。”谢归笑着夸赞了一句。

    许是不满二人当着自己的面闲聊,莫寻凌开口打断,语气凌厉,“本想着只带一个傻子去炼尸,没想还有人撞上来,既然来两个我便炼一双,我劝你们还是莫要挣扎,免得吃苦头!”

    说完,他猛地拔出身后的弯刀,朝谢归用力甩过去!

    这说着说着就突然动手,着实把苏暮临给吓了一跳,他下意识缩起脖子,往谢归的身后躲了一下,紧接着就想起谢归这人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哪里是打架的料子?

    于是拽着他后背的衣裳,正想拉着他一并躲过这攻击的时候,却见他忽而一抬手,轻松地将凶猛袭来的弯刀给接住了。

    苏暮临一下瞪大眼睛,吃惊地想着,没看出来谢归这病痨鬼还有这种本事。

    随后只听一声长哨刺破夜色响起,苏暮临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这声音他很熟悉。

    前天晚上妖尸来袭之前,他就听到了这样一声长哨,只是当时他并没有当回事,随后就差点丧命于妖尸之手。

    他扭头一看,就看见莫寻凌的嘴里咬着一个白骨哨子,正用力地吹着。

    “原来是你!”苏暮临大喝一声,说道:“那夜的妖尸就是你带来的?”

    莫寻凌古怪地笑了一下,“真是蠢得可以。”

    也不怪苏暮临,毕竟当时他被打得半死不活,正陷入昏睡之中,但凡当时他还保持清醒,能站起来走动,绝对会跟着宋小河一块前去,从而看到掌控着妖尸行动,妄图与仙盟谈条件,最后被沈溪山一手捏爆了妖尸的头而吓走的莫寻凌。

    更不会在今日如此轻易地上当受骗。

    他深知那些妖尸的战斗力,自是没有半点迎战的心思,狠狠拽了谢归一把,扯着嗓门喊:“快逃!”

    谢归无奈地叹道:“逃跑的话何必喊那么大声。”

    那一副病弱之躯不知何时开始,变得如此硬朗,饶是苏暮临用力一拽也没能撼动他分毫,只将衣裳抓住了些许褶皱。

    苏暮临缩着脖子,见他不动,心想你想找死那就随你,我先走一步。

    于是拔腿就要跑,谁知刚跑出几步,旁边的丛林里猛地蹿出两只面目狰狞的妖尸来,正正拦在苏暮临的前方。

    一见到这东西,苏暮临的腹部仿佛又剧烈地疼痛起来,被生生掏出一个大洞的触感再次浮现,他肚皮痉挛一下,吓得浑身发软。

    “别……”苏暮临往后退了两步,声音都变得软弱无力,“这跟我没关系吧,别殃及我身上啊,放我走吧……”

    “这些都算是低级的妖尸。”莫寻凌一抬手,将自己的武器召唤回手上,在手中扔着把玩,“若是用你们这种仙门弟子来炼,就有可能炼出高等妖尸,一个顶上十个这种呢。”

    苏暮临恍然想起方才在路上,这人说的那些炼妖尸的方法,不争气地流出了眼泪,“可我不是仙门弟子啊。”

    说着说着,又觉得自己非常可怜,眼泪汹涌,“怎么什么破事都让我给遇上了?都怪你这病痨鬼,我就觉得跟你待一起准没好事儿,我可不想再被打个半死,小河大人救我呜呜……”

    “吵死了,废话可真多。”莫寻凌掏了掏耳朵,骂道:“还真没见过像你这么窝囊的仙门弟子,再吵我就先拿你炼尸。”

    苏暮临立刻就停了哭声,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可怜兮兮地指着谢归道:“你先拿他炼吧,反正他也活不长了。”

    谢归看着莫寻凌,微笑说:“倒也得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死到临头了还嘴硬。”苏暮临吸吸鼻子,说:“这回我真救不了你了。”

    虽然苏暮临非常讨厌此人,但先前两次出手救他也算是出自真心,苏暮临就说:“病痨鬼,怎么说我于你也有两次救命之恩,我希望你能报答我。”

    谢归不懂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于是道:“可以等此事结束之后再商议。”

    “不行,就得现在说。”苏暮临很坚持。

    谢归只好道:“苏少侠请讲。”

    “你们话也太多了。”莫寻凌却是最先不耐烦的一个,打断两人的对话,疑惑道:“都要死了还商议什么?我看起来像是让你们完成临终遗愿的人吗?”

    “先等等,这句话我必须要说。”苏暮临看着谢归,忍耐片刻后,终是忍不住,声泪俱下,“等会儿你能不能主动点,让他先把你炼成妖尸?我想晚点死呜呜——”

    莫寻凌翻了个大白眼,耐心耗尽。

    他是真没见过有这么窝囊的男人,脑仁估计还没有核桃仁大,蠢笨不堪。

    他不再给时间废话,吹起长哨,妖尸陆续从暗处跳出来,落在周围,呈一个半圆的将三人包围住。

    每个妖尸都眼眸血红,指甲漆黑利长,獠牙尖锐,单是看着就令人胆寒。

    苏暮临吓了个半死,立马就抱着头蹲下,把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尤其保护自己的肚子。

    随即想到这样的姿势那不是等于白白送死?于是又赶忙站起来,慌张地摸出一把符箓,攥在手中。

    先前给宋小河分得太多,苏暮临手里已经没有多少张能用的攻击符了,只剩下些逃命用的。

    就听又一声短促的哨声响起,周遭妖尸一同动身,快如疾风一般扬起无比尖利的长爪,朝着苏暮临与谢归二人冲过去。

    苏暮临一手抓住谢归,一手催动瞬息千里的符箓,打算逃跑。

    却没想到灵气一闪,符箓竟然没有半点用处。

    而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都远远超出了苏暮临的认知。

    只见那些迅猛扑过来的妖尸在靠近的刹那,在同一时刻停止了所有动作。

    谢归神色从容,半举着右手,将手腕一翻,妖尸则同时转身,面朝着莫寻凌。

    仿佛就在那一刹那,所有妖尸叛变,俱成为谢归的傀儡。

    莫寻凌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这怎么可能!”

    “偷来的东西,你倒是使唤得很顺手。”谢归看着他笑,仍旧温温和和,完全是个充满书卷气息的书生,又说:“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些妖尸都是你炼成的。”

    莫寻凌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毫无血色,死死地瞪着谢归,恐惧从他的瞳孔中蔓延开来,“这话何意?”

    谢归根本用不上什么哨子,只轻摆指尖,所有妖尸就像是被什么操纵一样,同时向莫寻凌发起猛烈的进攻。

    莫寻凌立即用刀抵挡攻势,身体飞快翻滚躲避,想要滚出妖尸的包围圈。

    然而妖尸的数量太多,对付一个人实在绰绰有余,又像是咬死了便不松口的凶兽,紧紧缠绕着莫寻凌的周围,没让他找到分毫逃走的机会。

    但妖尸们的攻击却并不致命,偶尔从他的肩膀,手臂,小腿等地方留下爪痕,看起来血色斑斑,实际却并没有伤及要害之地,像是耍着他玩乐一样。

    谢归拢着衣袖站在边上看,眉眼温柔,还冒出一句夸赞来,“身手倒是不错。”

    苏暮临则是完全看傻眼了,没想到形势竟然能这样反转,往着他绝对想象不到的方向而去了。

    他看着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奋力闪躲抵御的莫寻凌,又看了看在一旁微笑的谢归,心里头隐隐发寒。

    “你……”苏暮临颤着声道:“你为什么能操控这些妖尸?”

    谢归微微眯眼,说道:“或许是因为我跟它们相熟。”

    苏暮临就是再蠢,也不可能信这鬼话,立马意识这中间出了大问题。

    他往后退了两步,生出了悄悄逃跑的心思。

    却没想到谢归一下子就捕捉到了他的动作,问道:“苏少侠想去哪里?”

    “既然你我都已经没了危险,那便就此别过,我得去找小河大人了。”苏暮临见偷偷逃跑的事情败露,也不再废话,撂下一句告辞就飞快地转身奔跑起来,恨不得化成原形来用四条腿去跑。

    然而为时已晚,已知这谢归蹊跷,不是好人,又如何能放他离开?

    于是苏暮临还没跑出去几十步,后脑勺就猛地传来剧痛,紧接着一股强悍的力量从后心处涌进来,迅速麻痹他的神识,然后就是视线变得模糊,眨眼的工夫,他就完全失去了意识,昏倒在地上。

    谢归拽着他的一只手,像拖死狗一样将他慢慢又拖回来。随后他看着已经精疲力竭,血肉模糊的莫寻凌,缓声道:“原来你们已经将傀做到这种地步了。”

    莫寻凌听后,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就有了极致的转变,从慌张慢慢变成一个不可置信的笑容,眼中带着兴奋,“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你好厉害!”

    谢归像是没兴趣跟他闲聊,只淡声说:“只要你在夏国的地域之内,我就能找到你的真身,千万藏好。”

    莫寻凌的神情有几分央求,可怜道:“既然你知道这是傀,那你能不能放了它,为了做出它我真的废了很多功夫,也用了很多条人命。”

    谢归只用一个笑回应,紧接着身影一晃,再次停住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一个头颅。

    正是莫寻凌的。

    他脖子断裂之处喷出大量血液,里头却不是血管筋脉,而是用极其精巧的机栝所组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谢归丢下人头,用锦帕擦了擦手上的血,而后拿出身上挂着的小日晷看了一眼时间。

    “也差不多了。”他喃喃自语。

    随后又走回去,拽起苏暮临的一只手,极其轻松地拖着他离开。

    “哎呀。”

    宋小河走着走着,突然小声喊了一下。

    沈溪山偏头看她。

    “沈策,我这右眼皮总是在跳。”宋小河一边用手揉着眼睛,一边说:“是不是要走霉运啊?”

    沈溪山没听说过这是什么说法,就道:“我有一方法可以化解。”

    “这你都有方法?”宋小河惊奇。

    “你闭上眼睛走路,等一跤摔到地上去,霉运自然就抵消了。”他道。

    “那不行,万一我这一跤摔下去,给牙磕掉了怎么办?”宋小河还没傻到那种程度,哼声道:“你想让我摔坏了牙,跟我师父一样吃软饭,居心何在?”

    说话间,两人就又走到了一座相当气派的大殿之前。

    提灯的光照有限,宋小河只能隐约看出面前的大殿相比之前的那个供奉着两个仙官的楼阁还要大,还要高,但不是两层的。

    甚至连当间的两扇雕花门都要比寻常门更阔。

    且这大殿的完整程度很高,檐下挂着的灯笼仍旧完好,门窗也尚在,只是檐下结了些蜘蛛网,长长地坠下来,不过相比于先前看到楼阁,这已经算是好的了。

    两人一齐走过去,站在门边时,就更显得这门的高大宽敞,上头雕刻了很细致的花纹,甚至没有虫蛀的痕迹,似乎是在建造的时候就精心设计过要长久保存。

    门上方一样有一块牌匾,虽然上面积了不少灰尘,但隐约还是能瞧出上头的字是用金子融成然后嵌进去的。

    宋小河仰头,“看不到。”

    实在是太高,而且光线触及不到。

    沈溪山倒也不在意牌匾上写了什么,只微微抬手,掌中蓄起些许微弱的金芒,随后一下就将这庞大的门给推开了。

    这门绝对十足沉重,被推开的时候发出浑厚的嗡鸣,在偌大空荡的殿内层层荡开,发出古怪的回音。

    沈溪山先进去,手里的提灯一抬,视线在黑暗中转了一圈,先寻找殿内灯盏摆放的位置。

    宋小河跟在后面,伸着脑袋东张西望,入目皆是一片黑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不过光落在地上,宋小河发现这座大殿的地面没有厚厚的积灰,像是被保护得很好,踩上去也能感觉到坚硬的石板地。

    “这是什么地方?”宋小河低低问了一句。

    饶是她声音如此小了,还是在殿内传开,回音一遍一遍地荡出去。

    沈溪山很快就找到了灯盏的位置,指尖旋出一缕火苗,甩出去。

    火苗就在空中飞舞着,先是落在了第一盏灯上,于是殿内终于有了明亮的光。

    是一盏极其漂亮的琉璃灯,散发着白色的光芒,一下就将大殿的半个角给照亮,视线陡然清晰起来。

    随着四周的灯逐一被点亮,整个大殿灯火通明,尽现在眼中。

    大殿的当中有一尊极其晃眼的金像,光是那金像脚底下踩着一个双层莲花台就有个两尺左右高,整体加起来足足有一丈之高。

    在数盏琉璃灯的光照下,那金像闪闪发光,无比绚烂。

    唯一一处古怪之处,便是这金像的头颅整个被砸碎了,但身体还是完好的,依稀能看出是个衣着华贵的女像。

    宋小河从下往上看去,被这尊金像惊得许久都没有动弹,直愣愣地看着。

    沈溪山在周围看了看,回头发现她还盯着金像发呆,走过去拎着她的后领子道:“一堆破金像有什么好看的?”

    宋小河像是完全震撼了,连被拎着后领子走也没有半点挣扎,吃吃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一块金子。”

    沈溪山嗤笑,十分看不上,“不值钱。”

    他拉着宋小河来到了一块石碑之前,说:“看看上面写了什么,这才是正经事。”

    宋小河低头,就见面前是一块堪比手臂长的黑色石板,上面刻着指甲大小的白漆文字。

    她认真读了两行,说:“啊……原来良宵指的是一个人。”

    沈溪山问:“是谁?”

    宋小河的手指点在上面,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然后说:“是夏国最小的一个公主,因为诞生在上元节,所以封号为良宵公主。这石板上记录的就是良宵公主的生平,说她出生后便天赋异禀,拥有着卓绝的仙灵之力,夏国的皇帝请来了高人教导,她便成长得很快,十岁时就能够独自击退数十穷凶极恶之妖……哇,这个良宵公主真的好厉害!”

    沈溪山不以为然,挑眉道:“这种用来歌颂事迹的石板,往往会有很大一部分的捏造和夸张,十岁就能独自对战数十恶妖,也就只有我……”

    宋小河疑惑地抬头,看着他,“你什么?”

    “我们仙盟的沈溪山,才有这样的资质。”沈溪山差点说漏嘴,圆谎圆得快而自然。

    “也是。”宋小河果然道:“小师弟那等天赋,人界千年难出其一,这石板上一定夸大了很多。”

    “继续看。”沈溪山转移话题。

    宋小河就又低头去看,继续道:“她长大之后,凭借着自己强大的力量,带着夏国将士屡次击败想要入侵的妖怪,保卫夏国的安宁,于是颇受子民爱戴,皇帝下令破格立此金像,以歌颂良宵公主。”

    她接着往下看了看,说:“这下面就是一些她带人击退妖怪的事迹了,没必要再看。”

    一转头,却发现沈溪山早已不在身边,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墙边,仰头看着什么。

    宋小河有些不忿,心想我在这给你读夏国文字,你听都不听,浪费我的时间。

    她走过去,刚想寻沈溪山的麻烦,就忽然看见正面墙上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大殿之内十数盏琉璃灯,加上柱子上挂着的,散发出的光芒相互交融映衬,形成了一种精巧的折射。

    方才站在石板位置的时候,宋小河往墙面看,只能看到一片杏黄色墙漆,旁的什么也没有,但是这会儿走近了,却亲眼看见绚丽的色彩在墙上慢慢呈现。

    随着她的步伐靠近,满满一墙的壁画就映入眸中。

    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法,经过那么长的岁月,壁画的颜色仍旧相当纯粹鲜艳,用夏国独有的绘画技巧渲染了整面墙,放眼望去眼花缭乱。

    沈溪山正是在研究这东西。

    明明很宽敞的大殿,不论站在哪里都能看到壁画,但宋小河就偏偏要去挤他,用肩膀往他手臂上怼了一下,仰着下巴问:“你看得懂吗?”

    沈溪山不知怎么,变得很宽容,说:“看不懂字还能看不懂画?能像你一样眼神不好?”

    宋小河怒了,“你说谁眼神不好!”

    沈溪山没有选择与她斗嘴,只抬手往墙上一指,“看这里。”

    宋小河气哼哼地去看,就见壁画之中有一位身着华贵衣裙的女子,身边画了几朵云彩,像是飘浮在空中,脚下则是城池和密密麻麻的小人,女子的对面则是面目丑陋的妖怪。

    令她意外的是,这女子的脸部被某种坚硬的东西刮得满是划痕,还被黑漆涂了,完全看不清楚脸面。

    宋小河觉得惊异,于是走动着去看别处的壁画,一路研究下来,她发现这壁画其实也是用来歌颂良宵公主的英勇辉煌事迹,只不过所有画中,良宵公主的脸都被刮花涂黑。

    “这是为何啊?”宋小河完全不理解,“既然这大殿是用来歌颂良宵公主的,为何立了金像却敲掉了头,画了壁画却涂黑了脸呢?”

    大殿之中空荡寂静,只有宋小河的声音。

    没听到回应,她有些不高兴地回头,“沈策……”

    刚想问他为何不理人,一转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哪还有沈策的身影。

    宋小河立即左右张望,在辉煌的大殿中寻找他的身影,唤道:“沈策!”

    少女清脆的声音一层一层往上荡,回音重重叠叠,荡到最后那声音好像不是她的了,变得尖利细长,像是某种怪音。

    没有人回应,沈溪山竟然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情况下消失了。

    肯定不是他开玩笑主动躲起来,宋小河可以确认,他绝对是在被动的情况下消失的。

    没了人在身边,她立即就感到害怕起来,尤其这情况诡异非常,这地方也极其古怪,处处透露着诡谲,让人心里很是不安。

    她将手撑在墙上,仿佛挨着墙壁就能让她有些安全感,然后赶紧念动法诀,启动共感咒。

    下一刻,沈溪山的声音就传进耳朵。

    “宋小河。”

    宋小河的心顿时落下来,赶忙说:“你去哪里了?你怎么又突然消失不见啊?难不成我又是被什么东西拉入灵域鬼蜮之中?”

    “并非。”沈溪山语气还算镇定,就是难得语速有些快,“你听我说,现在离那些壁画远点。”

    话音才刚落下,宋小河就感觉手指猛地一痛,她惊叫一声赶忙收回,一看,食指的指腹竟然被不知什么东西咬下一块肉来,血液顿时涌出来。

    沈溪山的声音又传来,“因为那些壁画,是活的。”

    “或者说这整个道馆,都是活的。”

    第50章 良宵道馆尘土埋旧事(三)

    宋小河看着食指上突然多出来的伤口, 已经有些理解沈策口中所说的“活的”是什么意思了。

    她一连后退了好几步,远离了壁画,问道:“你还在这个殿内吗?”

    “在。”沈溪山在那头回答。

    一开始他并没有察觉这座殿是活的, 只是觉得这里大得不同寻常。

    但是方才宋小河沿着墙壁往前走时, 沈溪山突然发现了其中的蹊跷之处。

    她走在某个位置时, 照在身上的所有光亮顿时消失了, 像是莫名站在光线的死角位置。

    但是按照她所站的位置来说,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沈溪山立即意识到, 这看起来是一座大殿,实际上却是两个地方,光影所折射不到的位置, 正是两个房间之间的交界处。

    宋小河丝毫没有察觉, 走到了另一头,如此一来, 沈溪山就与她处在两个地方。

    场景在瞬间变换,都还不等他出声喊宋小河, 面前就变成了一堵墙。

    依旧是几盏琉璃灯相互映衬, 房中的光线没有丝毫变化, 墙上也是大片的壁画,只是与方才所看到的不同, 沈溪山面前这堵墙上的壁画, 画得全是面目狰狞的妖邪, 正张牙舞爪地摆着姿势,用凶狠无比的眼睛死死瞪着他, 仿佛随时就要从墙中出来。

    沈溪山转头看了一圈,就看到他所在的这间屋子中, 既没有门也没有窗,若是凡人所建造,不可能不留门窗。

    但若是妖邪所建立的域,沈溪山会在第一时间察觉,所以他知道,这里仍旧在道馆之内。

    当然,他也没有考虑那么多,若是他孤身一人在此,或许会有几分闲心来探究一下其中的关窍,只是他还记着殿内留着个宋小河。

    沈溪山抬手召剑,随手一劈,想直接砸碎了墙出去。

    却不想这一剑劈上去后,墙体竟不是碎裂,而是留下了一道利落的剑伤,紧接着那道剑口中竟慢慢渗出了血液。

    沈溪山皱眉,立刻就明白,这些东西可能都是活的。

    有自主意识,所以会在宋小河走到另一处地方时,主动闭合起来,将他关在这里,与宋小河分开。

    倒像是用了个逐个击破的战术。

    只是这招对沈溪山来说没用。

    他扬剑,剑刃凝光,金芒微闪,反手一刺,剑刃直直刺入墙中,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紧接着壁画上的妖邪开始动起来,也不敢再瞪着沈溪山了,纷纷往周围逃去,对剑刃散发的金光避如蛇蝎,大片墙体变得干净。

    由此,沈溪山就断定,这壁画,这座殿,甚至这个道馆,都有可能是活的。

    宋小河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才发现了他消失不见,念通了共感咒。

    沈溪山就告知她远离壁画,并道:“站着别动,我去找你。”

    宋小河却道:“可是我已经跑出来了。”

    “你那地方有门?”沈溪山问。

    “有啊。”宋小河说。

    她站在大殿的外面,从镯子里摸出个夜光珠照明,四周黑森森的,连月亮都被厚重的云层遮住。

    食指的伤口被她用治愈术治好,得知壁画有问题之后,她就飞快跑了出来,不敢在里面乱逛了。

    “我在大殿门口等你,你快点过来。”宋小河寻了个空地,盘腿坐下来,对沈溪山说。

    夜风习习,吹在宋小河的身上,有股难得的舒坦。

    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但宋小河一般都是入夜之后便开始犯困。

    白天赶了一整天的路,进入鬼国之后也没有休息,从半夜折腾到现在,宋小河早就觉得疲倦了。

    如此一坐下来,一身懒骨头又发作,她简直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也并不介意身下是草地了。

    她想着,就用等沈策的时间打个小盹儿,等他来了就起来。

    于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用手支着脑袋,闭上眼睛,然后迷迷糊糊地打瞌睡。

    宋小河的头一直往下掉,前后摇晃着,但一直未醒,在寂静的夜中偷得了片刻的休憩。

    当然也没有睡多久,很快她的耳边就响起了声音。

    “小河姑娘。”

    宋小河本来困得不行,眼皮重若千斤,但听到这声音的一刹那,她瞬间就掀开了眼帘,意识开始飞快地变得清醒。

    只见云层散去,月华再现,她面前半蹲着一个俊美无双的少年。

    身着金纹雪袍,头戴小金冠,眉间的红痣相当晃眼,银华落在他的面上,将精致的五官衬得如画中仙。

    “啊?”宋小河发出震惊且充满疑问的声音。

    小师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河姑娘,你为何睡在这里?”他嘴角轻翘着,宛若和煦的暖风。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宋小河满脑子的疑问,怔怔地看着他。

    下山这么久以来,宋小河最挂念的除了师父,就是小师弟了。

    且多次遗憾当日在盟主殿内,青璃上仙否决了小师弟想要同行的请求,若是盟主松口同意了,她就能够与小师弟同行,然后时时刻刻都能看到他。

    只是从未想过,他会如此突然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宋小河,你在跟谁说话?”

    沈溪山喊她。

    “我不能出现在这里吗?”面前的“沈溪山”笑着反问。

    “当然可以……”宋小河耳朵有些红,又说:“我只是很好奇而已,沈猎师是何时来的?”

    “宋小河!”

    沈溪山见她不搭理自己,不由有些气,再一听她嘴里喊着沈猎师,当即就启用共感咒,共享宋小河的视线。

    果不其然,看到了一个假冒的自己。

    假冒的沈溪山对宋小河伸出手,温声道:“你先起来,莫要坐在地上。”

    宋小河像是毫无了防备之心,马上就把手伸出去,搭在“沈溪山”的掌上。

    沈溪山拔高声音,气道:“把手松开!”

    这一声可是给宋小河的耳朵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她要伸出去的手缩回来,下意识捂了捂耳朵,气道:“你叫唤什么?!”

    “我叫什么?我是怕你等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沈溪山冷声道:“你睁大眼睛看看,你面前的到底是人还是鬼,连真的假的你都分辨不清吗?”

    宋小河被他吵得耳朵疼,心中冒出来一抹怀疑,站起来时往后退了一步,仔细将面前的“沈溪山”打量。

    只是当她对上面前这人的眼睛时,忽而一股强烈的念头在脑中铺满。

    就是无比相信,此人定是真的沈溪山。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何时来的此地呢。”宋小河的语气软下来,有着几分拘谨。

    “沈溪山”便道:“仙盟怕你们人手不够,又增派了一队,由我带领,前来支援你们,不过也是刚到此地不久。”

    沈溪山嗤之以鼻,“理由倒是编得像模像样,此等妖物极善伪装,怕是没多大能耐,你直接出手宰了它。”

    “胡说什么。”宋小河斥责一声,说道:“小师弟来了这里,你就偷着乐吧,这道馆里所有的妖物加在一起都打不过他的,你我安全了。”

    “你是被鬼迷了心窍。”

    “我才没有。”宋小河反驳道:“我的心里怎么可能装得下鬼,明明就是被小师弟迷了心窍。”

    说着,她乐呵呵地跟上“沈溪山”的步伐。

    沈溪山快要被气死,于是口不择言,“我看你是猪迷了心窍,心里不住着十头猪,你的脑子笨不到这种程度。”

    说完又反应过来,这岂非在骂他自己?

    “你总嚷嚷什么?”宋小河不满了,奇怪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沈策呢?指不定你才是妖物变的,想迷惑我是不是?”

    “宋小河,你再说一遍?”

    沈溪山差一点就被她这话给气得厥过去。

    他真没想到宋小河会说出这种话。共感咒已经不是头一回用了,这种立于魂魄上的契约,根本就无作假的可能,宋小河就为了这么一个假冒成他模样的妖物,来质疑共感咒,怀疑他。

    宋小河道:“我再说很多遍也是一样,你别吵。”

    话音落下,忽而一声巨大的轰响不知从某个方位传了过来,宋小河吓了一跳,转头朝着那地方看去,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座供奉着金像的大殿之前了。

    她所处的位置,边上有一群假山石,山石上爬满了草藤,正盛放着各色的花朵。

    “小河姑娘。”

    宋小河一转头,“沈溪山”就站在山石旁唤她,面上满是温眷的笑,冲她招手,“快过来呀。”

    她目光忽而一落,看见他腰间挂着一块玉佩。

    玉佩雪白,流苏黑金交织。

    这块玉佩是挂在沈溪山佩剑上的,但是在酆都鬼蜮时朝声剑断了,沈策就将玉佩拿走,玉佩已经不在小师弟的身上。

    这一瞬间,清明的念头穿脑而过,她像是猛然醒悟过来一般,下意识抽出了木剑,剑刃对准了面前的人。

    紧跟着就听到沈策的怒声,“你不是说在殿前等我,人呢?”

    宋小河刚想回答,却又无意间对上面前人的眼睛,刹那间,她的神识又开始恍惚,一个信任面前这人的念头又重新涌上来。

    “说话!”沈溪山喊她:“宋小河!”

    她顿时又被惊醒,赶忙意识到这人的眼睛有大问题,于是稍稍安抚了一下有些气急败坏的沈溪山,“等等。”

    然后抽出一条赤色的长发带,将双眼给蒙了起来。

    她催动灵力,双耳立即变得无比灵敏,将周围所有细微的声音收入耳中,同时将灵力汇聚于木剑上。

    沈溪山问:“你的眼睛怎么看不见了?”

    宋小河答道:“我蒙住了。”

    “为何?”沈溪山问完,马上就意识到宋小河终于是察觉面前这东西是假冒的了,便轻哼一声,语气也没有方才那么气了,“你总算是看出来了?”

    少女双手握住剑柄,静静地站在微风中,蒙在脸上的赤色发带更衬得面容白皙,充满着认真。

    她抬剑,耳朵细细听着面前的所有动静,通过极其微弱的呼吸声听出它所在的位置。

    “任何邪物,都不得冒充小师弟。”宋小河的声音冷锐,话音落下的同时,木剑迅疾而出。

    只听破风之声响起,木剑以看不见的速度猛地刺进软处,随后听到尖锐刺耳的惨嚎声。

    宋小河拽下眼上的发带,低头一看,那假扮成沈溪山的东西已然现出原形。

    它通体棕黄,躯体扭曲着,正极速膨胀变大。

    四肢猛地变长,脑袋像一口缸,上头有两双眼睛,随后一对巨大的螯爪瞬间长出来,锋利无比,悬在宋小河的头顶上。

    它张口,一口沾满绿色黏液的獠牙尽现,发出嘶哑难听的鸣叫。

    足足高出宋小河五尺之高,周身环绕着一股黑气,一挥手,螯爪猛然落下来。

    速度快到宋小河都来不及反应,只觉得一股浓郁的黑气扑面冲来,她整个人被弹飞,在空中翻滚着卸力,落下时才没能摔得难看。

    抬头看去,就见方才她站的那地方被螯爪深深刺入,地上顿现一个大坑。

    宋小河冷汗直流,心里无比清楚,这一爪子要是落在她头上,怕是脑壳当场裂开,杀伤力比方才的天官石像要大得多。

    一般面对这种情况,宋小河转头就跑了。

    当然,现在就等于是一般的情况。

    于是她收回剑,撒腿就溜,朝着方才发出巨大轰响的地方跑去,她猜测沈策应当在那处,“啊啊啊啊啊,救命——”

    “你跑什么?”沈溪山说:“杀了它。”

    “你少说风凉话!”宋小河骂道:“我本不想打草惊蛇,是你一直在我耳边嚷嚷,我才对它出手的!”

    “我嚷嚷?”下山以来多日的相处中,沈溪山早已不会像之前那样与宋小河口头争执吵架,平日里稍稍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但是现在实在忍不了:“不是我唤醒你,你早就成为它爪下亡魂,如此轻易就上当受骗,竟还反过来怀疑我的真假,愚不可及。”

    说起来,宋小河竟然是比他还生气,一边逃跑一边蹦三尺高,简直是要喷火:“这怎么能怪我?是那该死的妖怪太懂得拿捏人心,变成小师弟的样子来骗我,我岂能不上当!”

    端的是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沈溪山被气得语噎。

    不过这话倒也不算嘴硬。

    但凡这个妖怪变的是别人,宋小河都绝不会上这个当,从而被迷惑心智。

    这头吵吵闹闹,另一头也不太安宁。

    “你有本事你就放了我,我们堂堂正正打一场,你这样拖着我做什么!”苏暮临扯着脖子怒喊,“好歹我也是你救命恩人,你就这么对我?你要杀我就直接杀,何必把我衣裳搞成这样?”

    他浑身无力,不知道被下了什么咒,被谢归抓着手腕拎着一只胳膊,就这样拖在地上走,让他滚得满身泥巴。

    先前苏暮临刚来人界的时候,看到凡人就是这样把要宰的猪拴上麻绳,挑在担子上拖着走。

    他现在就跟那头快要死的猪一模一样。

    谢归像耳朵聋了一样,并不理会。

    明明平日里看起来病弱到像是被风一吹就倒的人,这会儿拖着八尺高的苏暮临竟然如此轻松,好比拎着一只崽子。

    苏暮临骂了一阵,又开始哭,“呜呜,你放了我吧,我能有什么用处?你们凡人之间的恩怨,能不能别牵扯到我身上?再怎么说我之前也救了你两次,你忘了吗?昨夜在大雾里,我还因为背着你跑,差点就被妖尸给杀了,你不能如此无情吧?书上说,忘恩负义乃是畜生行径,你是畜生吗?”

    然后又觉得最后一句话像是在骂他,苏暮临赶忙找补,“我不是骂你,只是说你们人族不是讲究礼义廉耻吗?有什么事可以慢慢商量,何必如此……”

    谢归算是油盐不进,不论苏暮临叫喊着骂他,还是哭嚎着装可怜,嘴几乎没停过地吵闹着,他都无动于衷,面色温和,更没有发怒的迹象。

    苏暮临喊了许久,是真的累了,说:“你能不能起来让我自己走?我不想像头死猪一样被拖着了。”

    “我道是谁如此吵闹,原来是你啊。”旁处忽而传来一道声音。

    谢归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去。

    苏暮临大骂:“你这耳朵不也没聋吗?”

    谢归对来人揖礼,“步天师。”

    步时鸢抬了抬手,说道:“不必如此拘礼。”

    她身着红色道袍,头上用根木簪绾了一个小发包,其余长发垂下来,手中拿着一串黑白相间的走珠,仿佛驱了几分病气,显得没有那么柔弱了。

    步时鸢问谢归,“当真执意如此?”

    谢归沉吟片刻,再开口时语气缓慢,“有些人,有些事,不能就这样被遗忘。”

    苏暮临立即扯着嗓子道:“你告诉我!我绝对给你记着,百年千年都不忘!”

    步时鸢道:“嗓门还如此嘹亮呢?当真是种族优势。”

    苏暮临的眼泪淌下来,“坏人,你们都是坏人,你们全都串通好了。”

    步时鸢微微笑了一下,“我可没有与谁串通。”

    苏暮临一听,心道难不成步天师还不知道谢归是个坏种,于是马上嘶喊:“步天师!谢归此人居心叵测,能够掌控妖尸,绝非好人!你快救我,然后我们一块去找小河大人,收拾了他!”

    步时鸢笑意更甚,说道:“我步氏一族,知天之命晓将来事,算无遗策,很多事情我早先就知道了。”

    “那你为何不说,让我们提防他?”苏暮临皱起眉头,满脸的不理解。

    “凡事因果循回,各有命数,我若泄天机,则必将承担其果。”步时鸢扬了扬手,说:“你看我这残败之躯,还能承担多少业果呢?”

    苏暮临马上善解人意地退了一步,说道:“那你救我,我这个业果肯定很小,步天师宏伟之躯,定能承担得了,日后我再努力偿还。”

    步时鸢温柔地说:“救下你一事,这业果我的确能承担,只是如今我病弱之躯,能力不敌谢公子,恐怕爱莫能助。”

    苏暮临立即泪眼汪汪,“你努力一下。”

    “努力也无法。”步时鸢无奈道。

    谢归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听完两人的对话,然后对步时鸢颔首,道:“步天师,谢某有个不情之请。”

    “别答应他,别答应他!”苏暮临大喊。

    谢归低头看他一眼。

    随后一拳敲晕了他。

    宋小河耳朵的灵识放得很远,总感觉能听到苏暮临的哭声,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心说她还是有点担心苏暮临的,不过依照他那胆小的性子,这会儿估计困在鬼蜮里出不来。

    她蹲在一块石头后面躲了好一会儿,听着那长着一对螯爪的妖怪越走越远,知道自己脱离了危险,这才松了口气从石头后走出来。

    “藏够了?”沈溪山说着风凉话。

    宋小河道:“这也是战术,我只是保留体力,不想浪费给不相干东西罢了。”

    沈溪山管她是战术还是胆小还是在嘴硬,只问道:“你现在身居何处?”

    “我哪知道。”宋小河回了一句,朝四周张望。

    先前沈溪山跟她说过这道馆可能是个活的,宋小河很快也就领悟了这话的意思。

    她明明就坐在那灵霄殿前打盹儿,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再睁眼竟然到了别的地方。

    若是她没动,那必定是这个道馆在动。

    她方才忙着逃跑,只记得自己隐约是往灵霄殿的方向去的。

    往前走了一阵,宋小河忽而听到了前方有打斗的声音,她跑起来,朝着声音而去。

    跑了百来步,就看到那座庞大的灵霄殿在月下露出轮廓,心中一喜,加快脚步。

    谁知跑去了殿前,打眼就看见大殿的正面那两扇高大的木门被砸得稀巴烂,墙也破裂,鲜红的血迹布满残破的墙体,从正面看去,整座大殿破了个大窟窿,里面的琉璃灯和金像给看了个正着。

    沈溪山听到了脚步声,将长剑从面前一人身体拔出,抬脚一踹,将人踹出几丈远。

    方才正打算动身去寻宋小河,忽而来了一队身着仙盟宗服的弟子,喊着他同行。

    沈溪山当然没有宋小河那么好骗,他看见这些仙盟弟子的身上萦绕着黑气,然后直接拔剑给杀了个干净。

    宋小河找来时,正好看见浑身染血的他。

    她瞄一眼地上的尸体,立即止住脚步,有些戒备地看着沈溪山。

    沈溪山用手背擦了下溅在脸上的血,看她一眼,说道:“过来。”

    宋小河却十分警戒,抽出木剑,说道:“我已经上当过一回,岂能再轻易受骗?”

    隐隐又要生气,他道:“你方才怎么没有这般警惕?”

    “少说废话。”宋小河扬起下巴,冲他问道:“我问你,沈策究竟是何时爱慕于我?”

    沈溪山:“?”

    “说啊。”宋小河催促。

    “从未。”沈溪山收剑,答道。

    “那你是假的!”宋小河转身就要跑。

    沈溪山扬声,“缚灵。”

    金绳立即在两人的手臂之中显现,他拽着绳子朝后一拖,宋小河就感觉手臂传来很强的力道,一下就将她往后拽去。

    但宋小河并未摔倒,而是后背撞上了沈溪山,从而顺势被他抓住了后领子,他道:“老实点。”

    沈溪山身上的血腥味很浓,宋小河很不喜欢,将头撇到一边去,说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人是真是假?”

    他念了清尘法诀,将身上的血一扫而净,随后抬手,指尖在空中一转,金光包裹着一团黑气,举到宋小河面前,说道:“妖气。”

    “妖气?”宋小河问:“怎么看到和辨别这些妖气?”

    沈溪山道:“日后再教你。”

    说话间,地上的尸体慢慢现出原形,变作长着双螯的妖物,体型也就半人高的花瓶大小。

    沈溪山说:“先去别地找找,若此地没有阴阳鬼幡,就离开。”

    宋小河却道:“我想再回殿中看看。”

    她心中还有谜团未解开,壁画上的良宵公主究竟为何会被涂了脸,金像又为什么被砸毁,为何鬼国中只有这良宵道馆破旧不堪,而这座大殿又保存完好。

    宋小河觉得还需要再进去瞧一瞧,有没有别的信息。

    她抬步往里走,倒不用走正门了,直接从破了个大窟窿的墙壁中走进去。

    沈溪山没有异议,落后两步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进去,就基本站在那面画着壁画的墙边了。

    宋小河仰着头,细细地观察着壁画。

    这回倒不担心这大殿突然作妖,将两人分开了。

    因为沈溪山方才一怒之下将这大殿捅出个巨大的窟窿,就算真是活的,这会儿也已然死透了。

    正当宋小河认真看着时,门口忽而传来熟悉的声音。

    “怎么将这大殿砸成这个样子?”

    两人同时转头,就看见殿门处站着步时鸢。

    “鸢姐?”宋小河先是朝身边的沈溪山看了一眼,见他脸色没什么异样,就问:“你为何在这?”

    步时鸢踏过门槛进来,说道:“听到了动静,便过来瞧瞧。”

    “你来得正好,我正研究这壁画呢。”宋小河说:“你来看看这上面有什么学问。”

    “良宵公主的故事,我略知一二。”步时鸢道。

    宋小河赶忙道:“那你快说说。”

    步时鸢侧身,望着面前这尊高大的金像,眸光变得幽深,仿佛忆起从前,缓缓启声。

    “夏国位于此荒僻之地,方圆百里无城镇村落,常年被妖族侵扰,不过即便如此,夏国依旧富裕强盛,妖族难以攻破国门,就是因为夏国的镇国之宝,阴阳鬼幡。”

    “良宵公主乃是最年幼的一位公主,自幼天赋异禀,那些仙门之法她不学自通,皇帝见她如此天赋,便请了一位高人教导。那高人也极是厉害,将良宵公主教得不过十岁就能出城迎敌,屡战屡胜,十年光景,无妖敢犯,夏国安宁太平。”

    “只是后来,阴阳鬼幡在夏国的消息不知如何泄露,群妖集结,组成一支庞大的队伍,夏国皇帝亲自带鬼幡迎战,被群妖杀而分食,临死之际将鬼幡送至良宵公主手中。群妖之首放言,只要交出阴阳鬼幡,便可不再进攻夏国,并百年之内保夏国安宁,只是良宵公主高傲自负,不将那些妖怪放在眼里,独自出战。结果可想而知,良宵公主自然不敌群妖,不仅丧命,且被群妖吸取了灵力,妖力大增,从而攻破城门,自此,夏国灭。”

    “所以……这就是良宵公主被砸毁金像的缘由?”宋小河仰头,怔怔地看着壁画。

    “她狂傲自大,认为仅凭自己就能够解决那些妖怪,殊不知正是她冲动之举,导致夏国子民被屠杀殆尽。”步时鸢淡声道:“已不配再为世人所敬仰。”

    宋小河将壁画细细地看着,其中有良宵公主带领将士打妖怪的,还有良宵公主骑马在路中被两边的百姓抛鲜花的,其他更多的,就是她在宫中修习法术,与高大的金像站在一起,位于高高的台上带领子民祭天等等,可以看出曾经的良宵公主在夏国的地位非常之高。

    不过她身边总有那么一个人,每一幅壁画中,那人都站在良宵公主的身边。

    由于面容刻画得不细致,看不清脸,不过她仔细看过去后,发现了一处奇怪的地方。

    她回头看看步时鸢,再去看良宵公主身边的人,然后疑惑道:“鸢姐,你身上这件衣裳,怎么看起来与这壁画上,站在良宵公主身边的人穿得一模一样啊?”

    “难道……”她脑中冒出个念头,震惊道:“当初夏国皇帝给良宵公主请的高人是你?”

    步时鸢道:“不错,正是我。”

    “别装了,也不知你嘴里几句真话。”沈溪山忽而冷声开口,唤道:“谢归。”

    宋小河一脸茫然,将步时鸢看了又看,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步时鸢笑了笑,温声道:“真奇怪,我都扮得如此相像了,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说着,就见她身上光芒一晃,变成了谢归。

    宋小河完全没看出来,大惊道:“谢春棠!竟然是你!你这一路上倒是装得有模有样,没承想竟是个包藏祸心的坏种!”

    谢归抬手作揖,“过奖。”

    宋小河心说这人不掩饰真面目之后,脸皮也跟着变厚了,于是骂道:“真不愧是活了一百多年的老东西。”

    谢归被骂,面色依旧平和,并不恼,说道:“我来此并无恶意,只是解答你的疑惑而已,况且,我这不也没骗过沈少侠吗?”

    沈溪山双手抱臂,眼眸冰凉地看着他:“因为我在你身上留了东西。”

    谢归露出讶异的神色,“何时留的?是何物?”

    沈溪山沉下声音,缓声道:“邪祟退散。”

    忽而一抹金光猛地在谢归身上炸开,将他整个人炸得在空中翻滚,而后重重落在地上。

    他半跪于地,用左手撑在地面,右臂却是生生被炸断了,血肉模糊。

    谢归拧着眉,低头一看,就看见腰间挂着的那串刻着“邪祟退散”的珠子正隐隐散发着金芒,他赶忙拽断,扔到一边去。

    沈溪山抬手,珠子便飞到他掌中,又串了起来,飘在掌上。

    “看来还真是不能乱收沈少侠的东西。”谢归慢慢站起身,右臂的经络开始再生,顷刻间又恢复如初,“你是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沈溪山勾起个笑,讥讽道:“你当真以为,你能把我们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谢归道:“看来还是低估了沈少侠。”

    宋小河看看沈溪山,又看看谢归,杏眼中是大大的迷惑。

    但她知道这串珠子,是在进入鬼国之前她问沈策要来,暂时延缓谢归伤势的东西,于是明白那时候沈策就已经在怀疑谢归了。

    她问道:“你是怎么怀疑到他身上的?”

    沈溪山就道:“日后再跟你说。”

    宋小河好奇得要命,现在就想知道,说:“你就现在说嘛,好让谢春棠死得明明白白。”

    谢归也点点头,像是很赞同她的话。

    沈溪山只好说道:“庙前那个名唤临涣的人,死之前曾说了两个字,你可还记得?”

    “他那不是跟你道谢吗?”宋小河道。

    “那根本不是致谢的眼神。”沈溪山说:“那个人的眼睛里,装满了怨恨与不甘,是刻骨长达近百年的恨意,让他在临死前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说出仇人的名字。”

    “所以那两声谢,其实想说的是谢归?”宋小河惊讶地看着谢归,“临涣变成那副模样,是你所为?”

    “正是。”谢归笑着说,“没想到沈少侠是在那里看出了端倪。”

    宋小河凑到沈溪山身边,小声说:“那你怎么没跟我说过呀?”

    “没有一定把握的事,如何能乱说?”沈溪山也压低声音回道。

    宋小河轻咳两声,扬高声音,喊他大名,“谢归,你这一路演戏也该演够了,布下这么一盘局究竟是想做什么?”

    谢归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语气平和地说:“此事先不急,慢慢来。”

    “宋姑娘像是对良宵公主的事颇感兴趣,既这么想知道她的往事,何不亲眼去看看?”

    宋小河皱眉,刚想说话,余光却瞥见墙上黑影忽闪。

    “宋小河。”沈溪山察觉不对劲,喊了一声,匆忙要伸手抓她。

    然而还有更快的,骤然间十几只黑影手猛然从墙中伸出来,抓在了宋小河的两只臂膀,猛地将她扯入墙中!

    入墙的刹那,她的眼睛在无意间瞥到了壁画一角。

    那处的良宵公主身着藕色锦衣,面容虽然被涂黑,但发上留了一些,露出长长的,随风飘扬的织金发带。

    随后她视线猛然一黑,整个人消失在壁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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