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良宵道馆尘土埋旧事(四)

    宋小河觉得自己可能睡着了, 又觉得没有。

    总之她是听到了有人说话,才睁开眼睛的。

    “公主殿下。”

    那人用平淡温和的语气说:“卦出了。”

    宋小河睁开眼睛,先是看见了素白纱帐在面前轻飘, 殿门大开, 清晨的光悄悄探进来, 将整个光滑的地板都照得发亮。

    空中蔓延着一股烟火香气, 很像是寺庙里的那种香, 非常浓郁。

    入眼可见的白色充斥着整个大殿。

    宋小河侧头, 就看见纱帐后有一个坐着的人影。

    “什么?”她开口问。

    随后那人抬手, 撩开纱帐,从里面的座上走出来。

    此人却是步时鸢。

    她身着黑白相间的道袍,长发绾着木簪, 面容还是一如往昔的苍白, 病容依旧。

    只是这时候的她显然没有那么沧桑瘦弱。

    她看着宋小河道:“这是殿下问的第一百一十九卦,仍旧是同样的结局, 夏国必亡,无法更改。”

    宋小河听此言后, 有些愣愣的。

    忽而脑中涌起一些不曾出现在她生命里的记忆。

    崇轩三十年, 群妖集结, 向夏国邀战,要夏国皇帝交出镇国之宝, 否则将攻破城门抢夺。

    夏国皇帝带将士迎战, 死于城外, 被群妖分食,举国同悲。

    宋小河看着身上雪白的孝裙, 再听面前的步时鸢唤她公主殿下,自然也明白她现在的身份就是壁画中歌颂的主角, 良宵公主。

    依稀记得她被拉入了壁画之中,然后就来到了这里。

    谢归所说的,让她亲眼看看,指的原来是这般意思。

    宋小河抬眼,再看向面前的步时鸢,问道:“你说我问了多少卦?”

    “一百一十九卦。”步时鸢答道。

    “每一卦都是同一个问题?”宋小河又问。

    步时鸢道:“不错。”

    宋小河沉吟片刻,又道:“问的是什么?”

    她行为反常,步时鸢却像是并未察觉异样,抬手斟茶,缓声道:“殿下问,夏国可能渡过此次难关。”

    宋小河怔怔出神。

    她脑中忽而冒出了奇怪的想法。

    九十多年前的冬日,良宵公主问了足足一百一十九卦,却得到的都是夏国必亡的结局,那么她在得到这最后一个答案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殿下喝茶。”步时鸢将冒着热气的茶盏推到宋小河的面前,轻声说:“若是将阴阳鬼幡交出,或许可保夏国安宁。”

    宋小河低眸,看着杯内蒸腾而上的热气,她不知道良宵公主听到这话的时候是如何回答的,但她想了想,开口说:“鸢姐,城外恶妖环伺,就是为了抢夺阴阳鬼幡。若将此等上古神器交予它们,就算当真保全了夏国,那么其他国家的无辜百姓又要面临什么样的灾难呢?”

    “这是助纣为虐。”宋小河说。

    步时鸢道:“若是它们作恶多端,害人太多,自会惊动天界出手,以你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保全天下所有人,但你是夏国的公主,是夏国子民为今唯一的希望。”

    茶香缥缈,与空中的烟香交织在一起,雾气萦绕在宋小河的眼前,让她有些看不清楚步时鸢的面容。

    冬风从殿门出灌进来,吹得宋小河觉得指尖冰凉,她往袖子里缩了缩手,说:“这世间苦难已足够多,战乱,天灾,妖邪,病疫,凡人生命苦短,已然承受太多,诚然我无法保全所有子民,但我也绝不会成为给妖邪递刀的恶人。”

    宋小河不懂那么多大道理,所学所知都是师父教的。

    年幼时,她是废柴弟子,梁檀是废物师父,师徒俩没有什么能耐,甚至还有不少劣性,算不上什么品行高洁之人。

    可师父说过,善,是人之根本。

    心中存善,才能成人,立世,得道。

    “那殿下便带着阴阳鬼幡离开吧。”步时鸢道:“如此还能存留夏国血脉,日后有机会复兴夏国。”

    宋小河扬眉:“让我扔下这一国百姓独自逃走?我如何能做出这等事?”

    “殿下,天命不可违。”步时鸢道:“夏国必亡,不论做什么都是徒劳。”

    宋小河回:“我不是要违背天命,我只是给夏国子民再争一线生机。”

    她缓缓站起身,对步时鸢露出一个笑容,说:“一定还有别的方法,我回去想想。”

    说完,她转身往外走,步时鸢也起身,送她至殿门口。

    出门时,寒冬腊月的风扑面而来,宋小河冷得瑟缩肩膀,“夏国的冬日竟如此寒冷。”

    步时鸢仰头,目光放得极远,说道:“大雪要来了。”

    宋小河搓搓手,知道步时鸢说的是崇轩三十年的那场暴雪之灾,她叹了口气,抬步离开。

    夏国皇宫没有那么辽阔宏伟,但建筑却是相当华丽的,有些檐下的花纹里还嵌了金。

    她本想好好在这皇宫里逛一逛,毕竟她又不是真正的良宵公主,也早知这夏国亡了九十多年,不会真的忧虑亡国之事。

    只是她没走个几步,眼前的场景忽而一晃,继而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皇宫变成了夏国的街头,她正坐在马背上,原本素白的衣裙也换成了一身芽色的锦衣,外头披着雪白的大氅,风从背后吹来,将她头上的织金发带卷起来,从眼前晃过。

    她驾马驶入市井,于是立即有人高喊:“公主殿下来了!”

    紧接着一呼百应,街头卖东西的,来往赶路的,都纷纷朝这边聚集,并未挡路,只是站在道路的两边,用充满着高兴的声音喊着公主殿下。

    宋小河一下子就被这浪潮般的呼声给淹没,转眼看去,男女老少皆有,纷纷用充满期盼和敬仰的目光看着她,甚至有不少人高举手上的包子,糕点,喊着让她品尝,拿着锦布,发簪要送给她。

    她从未受过这样被拥护的场面,心中暗暗惊讶,这良宵公主的威望在夏国果然很高,仅仅是这样骑马走在街头,也引来了无数的欢迎。

    这场面倒是很像宋小河以前看江湖话本时,做过的那些大侠梦。

    她勒停了马,对众人道:“都散了吧,各自忙活去。”

    “公主殿下!”忽而有一人高声道:“那城门外的妖物整日在门外盘旋,小民等皆是心惊胆战,惶惶不安,连觉都不敢睡了,殿下何时将那些妖邪驱逐?”

    “是啊公主,陛下也死于那些妖怪之手,是不是这次的妖怪极其厉害?”

    “那我们夏国当真要遭受灭顶之灾?”

    “良宵公主,我们不怕,何时你需要人手,我等就算是拿着锄头镰刀,也会与公主一同迎敌。”

    “对,就是!”“咱们夏国那么多人,还怕那些妖怪?”“它们杀了陛下,我们要为陛下报仇!”

    一时间,街道上变得吵闹起来。

    其中有面色充满恐惧,惧怕妖怪的,也有义愤填膺,说要给皇帝报仇,一同杀妖的,还有些仍旧吹捧良宵公主的。

    “公主何其厉害,定能杀了那些恶妖,卫夏国安宁。”

    “当然!”宋小河扬高了声音,她一开口,其他人就渐渐不再说话,纷纷认真看着她。

    “区区几个小妖罢了,就算是这次的妖怪比之前来的要凶猛,但于我来说也不过是小菜一碟,我必不可能让它们伤夏国子民,扰夏国安宁!”宋小河扬高下巴,端起了倨傲的姿态,仿佛完全不将那些妖怪放在眼里,道:“诸位无须担心,这几日我修炼即将突破大关,待突破后修为大增,必定马上出去解决那些不长眼的妖怪。”

    他们自然是极其信任良宵公主,寥寥数语,便让所有人振奋精神,露出笑颜,对宋小河赞不绝口。

    正热闹时,忽而有一小姑娘不知如何摔了出来,狠狠跌在路中央,宋小河见状就翻身下马,两三步就走到那姑娘身边,轻易将她从地上给拎了起来。

    是一个模样约莫十四五岁的女孩,裹着厚厚的棉衣,面容秀丽。

    只是她睁开的双眼中一片灰蒙,无法聚焦,显然是个瞎的。

    她正慌张地在眼睛上摸着,像是遗失了什么东西。

    “你在找什么?”宋小河问。

    那姑娘道:“蒙在眼睛上的布,方才被挤掉了,哥哥说那东西不可以取下来,否则我的眼睛就好不了啦。”

    宋小河就对这姑娘方才摔出来的地方说道:“你们帮忙看看地上有没有?”

    百姓也很热心地寻找,很快就从地上找到了一条黑色的锦布,只是已经被踩得脏兮兮的,无法再往眼睛上蒙。

    风正好吹过来,将宋小河发上的织金发带吹到她眼前,于是她心念一动,将发带解下来给那姑娘系在眼睛上,说:“先用这个将就着,回家之后你再换。”

    “咱们公主就是心善。”

    “可不是吗?公主殿下真真是天女下凡,人间再难找出第二个。”

    “有良宵公主,正是我们夏国的幸事。”

    众人纷纷夸赞起来,宋小河小性子翘,那经得住那么多人的夸赞,顿时有些小得意,咧嘴笑了笑。

    面前的姑娘也道:“多谢公主殿下。我早就听闻过公主的事迹,听到公主今日来宫外,所以才想跑过来看你,想把这个送给你。”

    她说着,袖中摸索一阵,而后忽然拿出了一朵花。

    宋小河极为惊讶,微微睁大眼睛接过来一看,竟是一朵正在盛放的洁白木兰。

    “花?”她诧异道:“你怎么会有花?这是在冬季,木兰早就凋零了。”

    姑娘就说:“是我找哥哥要的,我要送给公主殿下世上最美的花。”

    宋小河捏了捏她的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谢兰。”那姑娘笑得露出两行白白的牙齿,说道:“小字采蕴,采薇的采,温蕴的蕴。”

    宋小河神色猛地一顿,问道:“你兄长,可是谢归?”

    谢采蕴欣喜道:“公主知道我哥哥?”

    宋小河没应声,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少女。

    豆蔻年华,比宋小河矮了一个头,看起来还是未长大的小女孩,笑容里全然是不谙世事的纯真。

    她便是以这个年纪,被村中的人雕成木像,当作天女供奉在庙中。

    宋小河骑马缓步离开了闹市,身后仍不断传来百姓的高声呼喊,即便是隔得远了,她一回头,还是有人冲她招手,喊声被寒冬里的风送过来,传到宋小河的耳朵里。

    翻来覆去,就是那一声“公主殿下”。

    她的心情忽而有些低落,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此刻变成了良宵公主,所以心中多了几分为夏国的忧虑。

    她沉默着回到皇宫处,就看见皇宫的大门边上站着一个人。

    那人披着雪白的大氅,双手揣在袖中,似乎远远就看见了宋小河,便匆忙动身上前来,但被门口的侍卫拦住。

    “公主殿下!”那人高声喊,“小民有要事告知!”

    宋小河驱马到了跟前,才发现那人竟然是谢归。

    他面容清俊,带着年轻的朝气,黑色的长发垂下来半披在大氅上,面色冻得很是苍白,嘴唇也没血色,不知道在此处站了多久。

    这时候的谢归并没有宋小河平日所见的那般举手投足皆是从容,他被几个侍卫夹着,正奋力地挣扎,面上满是急色,甚至带着些许央求。

    宋小河便道:“放开他。”

    侍卫听令,放开了谢归,就见他匆忙跑几步,一下子跪到宋小河的马前,双手交叠将头弯下,说道:“恳请殿下听小民一言。”

    这么突然一跪,宋小河还有些不习惯,她挥手屏退了左右的侍卫,对他道:“起来说话。”

    谢归起身,急急道:“如今城外群妖集结,夏国危在旦夕,唯有交出镇国之宝才可保夏国渡过难关,公主何不照做?”

    “那东西我不可能交出去。”宋小河一口回绝。

    谢归倒也并未强劝,只是拱了拱手,说道:“小民是寒天宗弟子,在宗内修行十余年,而今听闻母国有难这才赶回来,想助夏国渡此劫难,还望公主能让小民尽绵薄之力。”

    宋小河心说原来谢归竟然原本就是寒天宗的弟子。

    寒天宗的确是百年的大仙门了,九十多年前,应当正是寒天宗的鼎盛时期,人界各地若有一个孩子被选入寒天宗当弟子,怕是一整个城村都要跟着沾光。

    夏国遭遇这等事,他又无父无母,大可带着妹妹一走了之,没想到却愿意留下为夏国出力。

    宋小河看着谢归,他年轻的面容上有一双充满赤诚的眼睛,那是后来的谢归所没有的东西。

    她道:“你想如何?”

    谢归道:“我已传信给宗门,向宗门寻求支援,寒天宗乃是大仙门,以除妖卫道为己任,定然不会见死不救,公主殿下只需暂时将城外的妖怪稳住便可。”

    听起来倒是好主意,但宋小河想了想,问他:“你从宗门回来时,没向寒天宗提起这些事吗?”

    谢归面色一僵,眸中闪过些许慌乱,而后道:“当时我并不知晓夏国究竟如何情形,只略提一二,宗门并不知事态如此严重所以才并未在意,这次我送过去的信已将情形详细描述,寒天宗定会……”

    接下来的话宋小河都不用再听。

    她早已知道结局,根本没有什么宗门对夏国施以援手,所以谢归这封送出去的信,必定没有结果。

    而且谢归都亲自从宗门跑回来,一定是知道夏国面临巨大灾难,按照他的性子,怕是多次乞求师门派人来援助夏国,但都未得到回应。

    不会有援助的。

    宋小河心里明白。

    少年谢归对师门的一遍遍请求,换来的都是冷漠的拒绝。

    宋小河挥了挥衣袖,看着面前这个满心满眼都信任师门的谢归,说道:“不过是几个妖怪,如何能动摇我夏国之根本?待我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一个人就足以将它们杀尽。”

    她拽动缰绳,催马而动。

    谢归见状,立马就急红了双眼,疾步跟在马的身侧道:“公主殿下!请给小民一些时间!一定会有宗门派出人手前来相助的!”

    宋小河哼声道:“夏国不需要那些施舍,更何况我也不会坐以待毙。”

    她说完,夹紧马腹,驾马离去。

    谢归在后面追了好一段路,高声着公主殿下,最后被重重侍卫拦住。

    宋小河回了皇宫后,她疾步寻到步时鸢的殿中,开门见山地问道:“鸢姐,你可知这世上有一种阵法,能够将人转送至别的地方,那我们能不能用这种方法把夏国的百姓全部送走呢?”

    步时鸢坐在棋盘前,正手执黑子,轻轻落下,“有,不过要传送所有百姓,所耗费的法力巨大,你做不到。”

    宋小河走过去,说道:“能送走多少便算多少,总好过大家都死在这里。”

    步时鸢抬头看她,眸光一派淡然,宋小河充满期待地与她对视。

    却听她启声说:“夏国死局已定……”

    “哎呀好了好了,我已经知道了,你不用再重复。”宋小河打断她的话,说道:“你只管教我那阵法如何画就行。”

    步时鸢的最后一子落下,将白子最后的生路断绝,随后起身道:“随我来。”

    宋小河虽然是法修,但是以她以前的资质,是没有资格学这种阵法的。

    尤其步时鸢教的还是个高级阵法,看起来就极为繁琐。

    但也不知道是因为她此刻身在幻境里,还是因为她现在是天赋卓绝的良宵公主,这阵法她看了几遍就学会了,随后来到皇宫旁的旷野之处,按照步时鸢所传授的步骤画下传送阵法。

    阵法一成,她立即感觉到身上的灵力被不断抽取,翻出一阵阵金光,吸入阵法之中。

    宋小河顿时感觉浑身疲惫,头晕目眩,甚至有些站不稳,刚走两步就往地上摔了一跤。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爬起来,坐在地上等灵力稍稍恢复些许,才回了皇宫中。

    回去之后自然是闷头睡了一觉。

    宋小河不知道这个地方能不能叫做幻境,但她在这里的触感相当真实,有些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不再是宋小河,而是真的良宵公主,由此产生了许多忧国忧民的沉重情绪来。

    而且时间流逝得很快,在她无事做的时候,比如发呆或是愣神,那么一眨眼极有可能几个时辰就过去了。

    宋小河坐在高高的墙头上,两条腿耷拉在空中轻晃,手肘撑在墙垛支着脸颊,看着遥远天际的晨曦。

    她想着,究竟何时才能从这个庞大的幻境中出去。

    又想着,九十多年前的良宵公主面对着这样摇摇欲坠的夏国,又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呢?

    两日后,阵法成。

    城外群妖躁动不安,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频频撞击城门,引得夏国百姓惶恐不安。

    要么交出阴阳鬼幡,要么出城迎战,两种选择已是迫在眉睫。

    宋小河知晓此事再耽搁不得,于是将通知百姓前往阵法所在之地一事交给步时鸢,她深知此事不能声张,万一被城外的妖怪察觉,那么这个方法就等同作废了。

    甚至可能会激怒妖怪,群起攻城门。

    步时鸢以祭天祈福夏国平安为由召集所有百姓,于是城中所有人放下了手中的事,赶在寒气清冽的日落之时,一同往宋小河所画的阵法之处集合。

    正当宋小河站在高处看着不断有人汇聚此处时,步时鸢找来,说道:“城门要被打开了。”

    “什么?”宋小河惊异地皱眉,转头问道:“谁在这时候打开城门?”

    “民间有个词,叫做多智近妖,妖怪没有殿下想象得那么愚蠢,若想将城中百姓悄无声息地转移是不可能做到的事,而一旦城中百姓大部分人开始往这里汇聚,它们马上就能察觉出不对劲。”步时鸢道:“就算城门有结界它们暂时进不来,但防不住有人从里面打开。”

    宋小河心中泛起一阵阵寒意,她道:“你尽快转移百姓,我去看看!”

    步时鸢并未阻拦,而是道:“公主殿下留意巷子,有人在那里等你。”

    她头也没回地应了一声,下了高楼,翻身上马,挑了行人较少的路策马狂奔,一路赶到城门之处。

    由于群妖多日撞门和攻城门,这一代基本没有了住户,也没有侍卫看守,偶有几户人家也都听到要祭祀,也都纷纷离家赶去皇宫那边。

    街道中寂静无声,任何响动都变得无比清晰。

    宋小河在呼啸的风中,听到了一丝微弱的呻.吟。

    她稍稍勒马,循着那细微的声音而去,发现来自一处漆黑的窄小巷子中。

    想起步时鸢方才的话,于是她下马,从马背上取下提灯点亮,抬步往巷子中去,还没走几步,就看到一滩赤红的血从里面流出来,那濒死一般的声音也稍稍清晰起来。

    宋小河催动灵力,缓步上前,随着提灯的光线蔓延过去,她在这窄小而黑暗的巷子中,看到了一个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的人。

    她被那人的惨相吓得双腿发软。

    只见那人躺在地上,整个胸腔都凹陷下去,肋骨刺出肚皮,下巴被生生扯下来,血流得到处都是,唯有一双眉眼还算完整。

    只一眼,宋小河就认出,这人是严三谷。

    因为在进良宵道馆之前的鬼蜮里,宋小河已经见过他这副模样了。

    只不过那时候他已经是鬼体,现在的他,似乎还吊着一口气。

    宋小河踩着地上的血蹲在他身边,就见他胸膛正急促又微小地起伏,嗓子里发出一声声极其微弱的痛吟,显然已是濒死之际,不知为何还强撑着一口气不肯死去。

    “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宋小河用极轻的声音问他。

    严三谷的瞳孔有些涣散,转动着看向宋小河,眼中的泪混着血,把眼睛染得赤红。

    他费力地动了动右手的食指,沾着血,在地上缓慢地写下字迹。

    宋小河低头,将灯挪过去,光线的照耀下,一个潦草但极好辨认的名字便显现出来。

    “临涣。”宋小河道:“是他吗?”

    接着,严三谷又写。

    宋小河凝着目光紧紧盯着,看着他写下“妖血”、“门”四个字。

    她道:“他与城外的妖怪交易,想打开城门换取妖血,对不对?”

    严三谷的下巴被生生掰碎,烂作一团,已经无法告诉宋小河究竟是不是这样,只是他听完这些话之后,就慢慢闭上了眼,血红的泪落了下来,仿佛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就是为了传递出这个消息,然后胸腔一停,再无声息。

    宋小河用手背狠狠蹭了一下泪,提着灯起身,她的裙摆和鞋底都沾满了严三谷的滚烫的血,离开的时候留下一串赤红的脚印。

    行至城门前,宋小河就看到城门果然已经被打开,城门上的防护结界也有了破碎的缝隙,只是暂时还没有妖怪进来。

    她站在门前,孤风萧瑟,吹得提灯轻摆,将她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

    门的另一面是虎视眈眈的妖邪,而身后则是正前往传送阵法的百姓,宋小河站在中间。

    这一瞬间,她似乎突然明白当年的良宵公主为何要独自出城门迎敌,因为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唯一的办法。

    或许那良宵公主也像她一样,想了一个什么办法让百姓们能够有机会逃出这里,但不巧的是,临涣心起贪念,为了得到妖血提前开了城门,步时鸢自然能够算得此事,告知良宵公主,为确保夏国子民能够成功出逃,良宵公主选择独自应战。

    “公主殿下!”

    身后传来一声叫喊,宋小河侧身回头,就看见谢归正大步跑来,满面焦急,“公主殿下,千万莫开城门啊!”

    宋小河运起灵力,一掌就将谢归打翻在地。

    宋小河提灯而立,月华出现,影子与城门缝隙融合在一起。

    她道:“谢春棠,时间不多了,我只有一句话要交代给你。”

    谢归爬起来,想要阻止宋小河,却感觉到空中有股灵力的牵制,似有一道屏障拦在了面前,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上前一步。

    那一瞬间,宋小河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变成了当初那个肩负着夏国存亡,肩负着子民生死的良宵公主,她静静对谢归道:“若我身死城外,夏国灭亡,你也绝不可让阴阳鬼幡落入那些邪魔的手中。”

    “带着它逃吧。”宋小河转身,朝城门的缝隙中走去,叹道:“勇士,我一个就已经足够,就委屈你做个懦夫了。”

    谢归用力击打灵障,不停地高声乞求,让她再等等,却仍没有止住宋小河的脚步。

    她想,若她真的是良宵公主,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踏出城门的一瞬间,一阵狂风袭来,卷起宋小河的衣袍和四条小辫,长长的织金发带飞舞着,她抬起衣袖微微挡了挡风。

    辫尾处铜板撞响的瞬间,她就知道自己已经出了壁画,回到了现世。

    随后劲风散去,她一抬眼,只见周围又变成了被砸破的良宵殿,头顶的琉璃灯依旧明亮,大殿中一派寂静,沈策不在。

    谢归仍站在那处,衣袍满是泥土,像是经过了一场恶斗。

    他正仰着头看那残败的金像,显然已经听到了宋小河回来的动静,依旧没有动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从幻境中走了一遭,宋小河大概明白了当时的情况。

    良宵公主当时在面临那样的处境时,定然做了与宋小河一样的决定,当然不同的是,良宵公主比宋小河厉害,她可能有更好的办法。

    但不论什么方法,最后的结局都如步时鸢所卜的卦一样,夏国必亡。

    只是这一切落在谢归的眼中,就变成了良宵公主的自负造成了夏国的灭亡,所以才对她怀恨在心,从而心生恶念,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重来一次,你还是做了同样的选择。”谢归侧身,眸光沉静的看着她,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当初的赤忱,宛若一潭死水,他缓缓道:“公主殿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壁画上的色彩猛然舞动起来,所有鲜艳的颜色交织汇聚,形成五彩斑斓的画卷,随后很快,又各回其位。

    然后呈现在宋小河面前的,就是一副没有被毁坏过的,完整的壁画。

    她抬眼看去,每一幅壁画上的良宵公主都画得翩翩如仙,栩栩如生。

    而那原本被划花涂黑的面容,俱是宋小河的脸。

    回过头来,就连那尊被砸毁的金像也复原,那尊身着华丽锦衣,踩在莲花,高足一丈的金像,也正是微笑着的宋小河。

    宋小河茫然地看着金像,眸中满是无措。

    她从未想过,这良宵公主竟然会是她自己。

    “九十六年前,你孤身出城,对战群妖,最后死于妖邪之手,而你的灵力却被它们分食吸收从而助长它们妖力大增,一举攻破城门,屠尽夏国百姓。”谢归淡声道:“你转世轮回,早已忘却前尘,不再记得那些夏国子民。”

    “但他们却在你踏入夏国的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他们曾经的公主殿下。”

    宋小河想起刚进鬼国时那个笑呵呵地给她切瓜的老人,又想起带她去屋中,给她重新绾发,系上织金发带的妇女,还有走在街上,那些频频送东西给她的百姓们。

    他们每个人都洋溢着笑容,仿佛拿出了十分的热情来招待客人,与幻境中,她驾马走在街上的情景完全相同。

    宋小河当时还疑神疑鬼,时刻警惕着。

    却不承想。

    以为新来客,原是故人归。

    她一下子全明白了,愣愣地问道:“所以他们阻止我进入这座道馆是因为……”

    先是严三谷画地图时故意将这良宵道馆隐瞒,后又是在她前往这良宵道馆的时候,严三谷及其他鬼魂架起鬼蜮,极力吓唬她,不准她靠近此处。

    其目的恐怕根本不是为了保护这良宵道馆。

    谢归道:“他们不想让你重返故地,想起这些前尘过往。”

    “可是公主殿下,你看如今这夏国,所有人都在这里受折磨,凭何就你一人忘却那些痛苦,逍遥生活?”

    宋小河道:“我也不想忘,但是我死了呀。”

    这话说得诚恳,谢归沉默片刻,而后道:“的确如此,那就让当初做了懦夫的我,再让你看一看当年的夏国吧。”

    随后他一抬手,一杆黑白两色交织的长幡就握在手中,半臂之长。

    白骨做杆,阴阳双面。

    便是传说中的阴阳鬼幡。

    他用力一挥,刹那间狂风四起,浓郁的黑雾像是被调遣起来,在空中疯狂流窜。

    下一瞬,天光乍现,恍若黎明降世。

    宋小河抬头,从砸破的墙体往外看,却又见乌云密布,漫天的妖魔乱舞,刺耳的嘶吼声不断从空中传来,密密麻麻,邪气冲天。

    仿佛一场人间炼狱重现。

    第52章 黑雾鬼国春风眷海棠(一)

    且说先前宋小河被吸入壁画之后, 谢归要面对的最大的难题,就是被留下来的沈溪山。

    他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转身便要溜走, 谁知刚跑几步, 就被人猛地踩在背上, 负上巨大的力量, 径直压弯了他的双腿, 狠狠摔在了地上。

    紧接着他的肩膀被踩住, 压得死死的, 一柄冰凉的利剑抵上了侧颈。

    “我知道你是沈溪山。”谢归倒是并不惧怕,缓声说:“若是你杀了我,那些被摄取精魄的人还有现在鬼国里的所有人都不可能活着离开。”

    沈溪山觉得好笑, 微微俯身, 反问道:“你觉得我会在意他们的生死?”

    “你当真仙盟的弟子吗?”

    “如何?”沈溪山挑眉。

    “倒是半点不像是名门正派之人。”谢归说,还在心里补充一句, 完全是邪魔头子的做派。

    沈溪山牵了牵嘴角,露出十分不屑的表情, “我凭何要遵循他人定义的好与坏?”

    沈溪山身上唯一的约束, 便是那仙盟第一奇才, 青璃上仙座下弟子的身份,若脱了那层衣服, 他就是他自己。

    不是什么济世救人, 心怀大义的正派弟子。

    他道:“我是真的会杀你, 不想死的话,就快点把宋小河放出来。”

    谢归只得道:“好, 烦请沈少侠先将我放开。”

    沈溪山便撤下了踩在谢归肩头的脚,看着他从地上爬起来。

    “沈少侠, 实不相瞒,那地方并无危险,只不过是一种名唤回溯之镜的仙器,待她做了选择,自会出来。”谢归随意地拍了拍袖子上的泥土,又道:“幸好先前我留了一手,否则还真不知道如何应对你。”

    说着,他双手结印,指尖泛着青光,片刻后两道赤红的光从他袖中蹿出,直奔沈溪山而来。

    沈溪山二话不说,抬剑便砍,却感觉像是砍在了韧性极强也无比柔软的东西上面,只见那两束红光一下子就缠上剑刃,像蜿蜒的蛇一样极快攀上他的双臂,紧紧缠住,而后消失不见。

    他眉头一皱,立即看到剑刃上的金光退散,身上的灵力像是猛然被什么东西束缚一样。

    撩起衣袖一看,就见白皙精壮的手臂上多了条红色的锁链,仿佛纹在皮肤上的图案。

    沈溪山却并不显慌张,只是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说道:“锁魂链?这是天界缉拿穷凶极恶之犯所用之物,你为何会有?”

    谢归说道:“自然是借来的。”

    沈溪山道:“你还认识天界之人?那当真是有点人脉,不过……”

    他将手中的剑一扬,剑气霎时散开,带着汹涌的戾气,直往谢归的面门冲去。

    “便是锁了魂我也一样能杀你。”

    铺天盖地的杀气席卷而来,谢归只感觉霸道的剑气将他层层围住,即便是早就留了后手知道自己不会有事,他仍然脊背发凉。

    他将双指合并,赶在沈溪山的剑刺来之前,喝声道:“变阵!”

    就见周围的景色一瞬间活了过来,在极其短的时间内变幻无穷,最后沈溪山的剑刺过去时,谢归已然不在那处。

    他转头,就见前方几丈之处有一个干涸的池子,另一侧则是茂密的树林,已然不在良宵殿前。

    沈溪山先前就猜到这个道馆是活的,能够随时变换地形,是以此时并未惊讶,只是心里压着一股气,脸色冷下来,循着声去找人。

    还没走上多久,就听见了一阵哭嚎惨叫声远远传来。

    虽然这声音难听至极,沈溪山也没有多管别人闲事的爱好,但他隐约能从这无比凄惨的嚎叫中辨认出,这是苏暮临的声音。

    他将剑捏在手中,转身朝着声源处去。

    随着他的惨嚎声越来越清晰,沈溪山就看见了被绑得严严实实,在地上打滚的苏暮临。

    他像是有着用之不竭的精力,叫了那么久,仍旧不感觉累,而一旁站着的步时鸢倒像是被他折磨得不轻,闭着眼睛用手指转着珠串。

    “叫得那么惨,我当你是被活刮了皮呢?”

    沈溪山只听了那么一会儿耳朵就受不了,马上喝止他,“闭嘴。”

    苏暮临一听是他的声音,赶忙抬起一张蹭得满是泥土的花脸,哭喊,“沈溪山!快来救我!总算是有人找到我了!”

    “我可不是来找你的,你先闭上嘴,老实点,我自会救你。”沈溪山往树下走去。

    苏暮临一听自己能得救,顿时闭嘴安静了。

    步时鸢这才睁开眼睛,缓缓朝沈溪山看了一眼,说道:“你救了我一命,我可应你一件事。”

    沈溪山笑了,道:“正好,我一事相问。”

    他伸出手,将手臂上赤红的锁链图案,说道:“这东西是谁借给谢归的?”

    步时鸢低眸看了一眼,都不用推算,直接道:“是我。”

    “你如何有天界的东西?”沈溪山微微眯眼,眸中染上些许探究。

    步时鸢就道:“这便无可奉告了。”

    她不说,沈溪山也并不追问,只是道:“你与那谢归是一伙?”

    “谈不上同伙,我与他都为自己的目的罢了。”步时鸢说话时语气一直都很平静,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仿佛一切事情尽在她推算之内。

    进入这座鬼国会发生什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她恐怕早就知道。

    沈溪山知道,这种知天命的人嘴巴严实,很多东西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泄露天机,必将背负业果。

    沈溪山道:“那烦请步天师给我指条路吧,你应当知道我要去哪里。”

    步时鸢看了他一眼,随后道:“奉劝沈公子还是别去。”

    沈溪山一听,顿时来了兴趣,问:“理由呢?”

    “这是宋小河必须了结的一桩因果,此事由她而起,必也由她而终,若沈公子强行介入,因果不结,最后小河便会被业果缠身,终生难消。”

    沈溪山问:“业果缠身会如何?”

    步时鸢道:“就如我这般。”

    骤风起,树声哗然,卷着步时鸢宽大的道袍,隐隐显现出她极其瘦弱的身躯,几缕碎发从她满是病态的眉眼间掠过。

    沈溪山的眸光沉着,将她看了又看,无法想象出如此姿态的宋小河是什么模样。

    在他的记忆里,宋小河永远是活力满满,连哭的时候都哭得很有力气。

    步时鸢仰头看了看天,忽而问了一句,“沈少侠,你可曾见过春雪?”

    沈溪山道:“没有。”

    空中的风越来越强烈,发出怪异的咆哮声,只见漫天的黑幕缓缓退散,随后黑雾疯狂舞动起来,密集的妖怪开始在天空出现,各种鬼哭狼嚎从天上传下来。

    苏暮临直接被吓傻了,缩着脑袋,将身子蜷缩成一团。

    沈溪山看了片刻,忽而将捋起衣袖,掌中凝起金光覆在赤红的图案上,只见那原本附着在皮肤上的锁链泛起了红光,而后被他抓住了一角。

    随后他握紧拳头开始用力,硬生生将那赤红的锁链从手臂上给扯了下来,听得铮然一声响,锁链顷刻就断成两截。

    沈溪山将那锁链扔在步时鸢的脚边,说道:“你的东西,我替他还你了。”

    他抬脚要走,步时鸢就说:“沈少侠打算作何?”

    沈溪山脚步未停,语气满不在乎道:“你们窥天命之人不是常把天注定一词挂在嘴边吗?眼下我不干涉任何人,凭心而为,所以不论造出什么的后果,那也都是注定之事。”

    道馆之内的景色不断在变换,沈溪山只往前走了几步,就立即消失在视野之中。

    苏暮临后知后觉他就这么走了,又开始嘶喊,“沈溪山!你说了要救我!怎么能就这样走了?”

    步时鸢蹲下来将锁链捡起,长长地叹一口气,说道:“既然都认出是天界之物还如此对待,这可让我如何归还?”

    苏暮临一听,赶忙道:“我娘与天界也有些往来,若是步天师能够放我一马,我可以让我娘帮你在中间说说情!”

    步时鸢转头看了看他,还当真将他身上的绳索给解开了,说:“去吧。”

    “啊?”苏暮临乍然得到释放,还有些缓不过神,“这就把我放了?谢归不会寻你的麻烦吧?”

    步时鸢弯唇笑了笑,说:“比起你给我的耳朵带来的灾难,他那些不算什么。”

    苏暮临挠挠头,寻思着那还不是你们捆着我不放我才喊的吗?

    多说无益,他也怕谢归突然回来,于是跟步时鸢说了声告辞,匆忙跑了。

    鬼国内起了大风,黑雾在空中流窜,所过之处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大道两边的酒馆商铺,路中的小贩摊,亭台楼阁,家宅宫殿,所有建筑都在黑雾掠过的瞬间变作断壁残垣,呈现出百年岁月的残破来。

    宋小河从良宵道馆中跑出来,放眼望去所有景色都在极速变化,街道上是密密麻麻正在逃跑的百姓,尖叫与哭喊声不绝于耳。

    奇形怪状的妖怪从天上落下来,大肆屠杀手无寸铁的夏国子民,有些男人女人拿起锄头镰刀奋起反抗,有些老人则带着孩子奔逃,从街头到街尾,无一不是哭嚎呐喊。

    宋小河置身其中,却无法成为其中之一。

    她迈开大步在街上奔跑,自拥挤□□的人群中穿梭,身边逃命的百姓相互碰撞,推搡,踩踏随处可见。

    凡人如何能斗得过妖怪?

    他们拿着武器拼死反击,被利爪穿胸,被獠牙撕碎,也固执地为妇孺老人争那么一丁点的逃命时间。

    漫天的血色,几乎铺满了整条街道,夏国百姓前赴后继,从尸体与鲜血上跑过,向皇宫而去。

    然而良宵公主已死,夏国再无能够护佑他们的人,所有百姓面临的都是一个被早已算定的结局。

    宋小河慢慢停下来,像是跑累了,站在路中央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景象。

    满脸绝望,高喊救命的男男女女从她的面前跑过,赤红的鲜血从她的脚边流过,肆虐的妖邪用丑陋而狰狞的面容将百姓玩弄于股掌之间。

    所有乞求的声音汇聚,皆传入宋小河的耳中。

    她的心口泛起浓烈的疼痛来,有些喘不过气了,不仅仅是因为这一场她从未见过的人间炼狱。

    更是因为她是曾经的良宵公主,是夏国所有子民爱戴敬仰的守护神。

    这便是当年她死之后的夏国,是所有百姓所遭受的一切。

    “公主殿下。”

    身旁忽而传来幽幽的声音,宋小河愣愣地转头,就看见身边站着身着绿色长衣,衣冠整洁的严三谷。

    随着风声散尽,这些发生在九十六年前的惨剧也随之消散,东方吐白,天色逐渐有光。

    入目一片荒败,许多建筑早已坍塌,墙壁碎裂,街上随处可见的狼藉与白骨,近百年的时间里,血迹早已干涸,经历数不尽的风雨后,没了所有痕迹。

    这才是夏国如今真正的模样。

    严三谷的身边还站着许多人,慢慢地显现出身形来,男女老少皆是穿着干净衣袍,头发整齐,体体面面地出现在宋小河的面前。

    他们用一种宋小河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她,有人落了泪,有人却在笑。

    夏国子民在近百年的岁月之后,终于再次得见他们的良宵公主。

    于是所有人纷纷跪下来,高举双手,像曾经做过很多次的那样,对宋小河高呼:“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宋小河看着这黑压压地跪了半条大街的人,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的脸上难得出现了坚强的神色,眉眼郁郁情绪却仍旧平静,只是心中彷徨迷茫,下意识抓紧了腰间别着的木剑。

    前世暂且不论,今生宋小河所有的道理都是从师父那里学来的,她从未应对过这种情况,更不知道去如何回应这些满眼崇敬的夏国子民。

    她想起年幼时曾问师父的话。

    “师父,为什么我叫小河,小河也叫小河?”

    梁檀便说:“小河是由地势堆积的雨水而形成,这样的小河随处可见,天下间数不胜数。但宋小河却是这天下间独一无二的宋小河,没有任何人或是东西能够替代,你不是天生地养,你有父母有姓氏,这名字便是他们唯一给你的东西,谁若是取笑或是看不起你的名字,你切记,一定要将他打得满地找牙,哭着道歉为止。”

    宋小河从玉镯中取出那块木牌。

    已经很旧了,木牌几乎要褪色,上面有着歪歪扭扭的三个字:宋小河。

    她心念一定,将木盘紧握在手中,抬头对面前的众人道:“我已轮回转世,前尘尽忘却,今生我只是仙盟弟子宋小河,不是你们的公主殿下。”

    众人惶惶抬头,有些人面露失落难过,有些人却像是已经料到,面上仍是笑容。

    严三谷道:“我们其实都清楚,如今多年过去,我们已经不再奢望其他,只求还能再见你一面,对你道一声谢。”

    宋小河缓缓抽出木剑,眸色沉静,稚气的面庞上充满着认真,说道:“即便我已不再是良宵公主,但仙盟律法,有错必究,你们可以告诉我是谁将你们困在鬼国中近百年,我一定替你们讨个公道。”

    这些事已经过去百年光阴,无法再寻到那些灭了夏国的妖怪,宋小河也无法夸下海口为他们报仇。

    但是凡人死后,魂魄归于冥界轮回转世,这些夏国子民却在这鬼国中停留了那么多年,显然背后有其原有。

    她道:“是谢归吗?”

    其他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没说话。

    过了片刻,严三谷才缓缓开口,“我等再见到公主殿下足矣,未曾想过要向谁讨回公道。”

    得到这个答案让宋小河很意外,她诧异道:“哪怕被困在这里九十多年,也毫无怨言?”

    严三谷扬起个温和地笑,说道:“我们不过是这天地间的一抹残魂,何来什么怨言?”

    宋小河刚想再说话,却忽而一阵微风过境,将所有百姓的鬼体给吹散,面前的街道当即空无一人。

    她疑惑转头,就看到谢归站在屋顶上,手执阴阳鬼幡,正淡淡地看着她。

    宋小河握着木剑抬起,剑尖指向谢归,扬声道:“你究竟想如何?卖了那么久的关子,也该说个清楚了吧?”

    谢归道:“你以为我将那么多人引来此处是为何?”

    她道:“你不说我如何知道?”

    “三师兄!”

    远处传来一声叫喊。

    宋小河转头看去,就见钟浔之正大步朝这里跑来,身后还跟着云馥和一众寒天宗弟子与钟氏之人,另有仙盟的程灵珠与关如萱带领的仙盟猎师门,剩下则是其他门派之人,浩浩荡荡一支大队伍。

    他很快就跑到近处,仰头道:“三师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说你能引动妖尸,是真是假?”

    谢归没言语。

    “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程灵珠眼尖,一下子就看出他手中的阴阳鬼幡,当即面色骤变,说道:“你何时得到它的?”

    谢归低头,看着手中的阴阳鬼幡,勾起个极淡的笑容,说:“很早之前。”

    程灵珠厉声道:“此为仙盟奉天界之命回收,将东西交出来!你举止怪异,身份成谜,我要将你押回仙盟候审。”

    “谁敢动我师兄!”

    钟浔之在这时候跳出来大喊,也顾不上什么门派之间的面子,更不在意她是天字级猎师,只怒声道:“谢春棠是我寒天宗的人,岂能让你们仙盟带回去!”

    “不错。”寒天宗长老此时站出来,也说道:“且谢归手中之物是什么我们尚未可知,既然在他手中拿着,那便是寒天宗门内之事,不劳烦仙盟插手。”

    其他人纷纷附和。

    程灵珠气得咬牙切齿,自然知道寒天宗的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钟浔之或许是真心袒护师兄,而其他寒天宗的人分明就是想要趁机争夺阴阳鬼幡。

    如今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没必要维护那些本来就不存在的和气关系,她一扬手,十数张符箓顿现,在她周身飘浮着,强大的灵力在空中扩散,“此物我仙盟必须带回,阻拦者,莫怪我不客气!”

    她身后的一众猎师也纷纷祭出武器,呈现出攻击之态。

    阴阳鬼幡在前,谁不想要?

    钟浔之的小叔便道:“便是仙盟也该讲点道理,这里可不是你仙盟境内,你还想以少敌多?”

    其他闲散门派也开始声讨程灵珠,一时间莫大的压力落在程灵珠的身上。

    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计划,谁也没想到寒天宗的弟子谢归竟然先找到了阴阳鬼幡,如此一来一场恶斗无可避免,可程灵珠带着的人纵使是仙盟猎门中的佼佼者,也无法与那么多门派的联手分庭抗礼。

    动手则必败,不动手,就等同将阴阳鬼幡拱手让人。

    程灵珠沉默着,既不肯撤下散出去的灵力,也不肯开口退让。

    正当气氛焦灼之时,忽而有一道声音插来。

    “你们在争什么?”

    众人同时转头,就看见道路的另一头站着个出尘脱俗的少女,手里攥着一把木剑,迎风而立。

    钟浔之道:“你为何在这?你在跟三师兄商议什么?此事是不是有隐情?”

    宋小河眨了眨眼,说道:“谢归乃是夏国之人,九十六年前夏国被妖族灭国,唯他自己活了下来,也是他设了局将我们引来此处。”

    短短一句话,简单概括了谢归的所为,揭露他的真身份,却让钟浔之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他怒声道:“你胡说!师兄是我寒天宗的弟子,我们二人一起长大,根本不是什么夏国之人。”

    她道:“我懒得跟你争论,是与不是,你且问你师兄去。”

    钟浔之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只是固执地不愿承认,再看向谢归的时候双目就染上了红色,他道:“谢春棠,你快说啊,这些与你无关,是不是?”

    谢归冷漠地看着他,面上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他还没开口说话,倏尔有一人不知从何地跳下来,落在一旁的断壁上站着。

    “当然都是真的。”那人道:“我可是亲眼所见,他的确能操控妖尸,说实话,那些妖尸其实都是我偷来的,只不过是掌握了一点操控它们的方法罢了,我可没本事炼妖尸。”

    他笑嘻嘻地看向谢归,又说:“都是他炼的,用他手里的阴阳鬼幡。”

    此人正是先前带着鱼皎企图来威胁仙盟的莫寻凌,仿佛是一直躲在暗处,此刻看见众人要起内斗,便赶忙出来煽风点火。

    许多人并不知道这次的目的是寻找阴阳鬼幡,而今一听这是个局,还有传说中的神器在其中,立即躁动起来。

    人心不齐,光是内斗就足以让他们整支队伍分崩离析,更何况还有虎视眈眈的势力藏在暗处,随时准备出来撕咬。

    议论声嗡嗡不断,不少人已经开始愤怒地叫嚣,眼下再将仙盟抬出来已经不能够镇压威慑众人了。

    程灵珠就道:“既然你们都想要,那便各凭本事呗,看谁能从谢归的手中抢到阴阳鬼幡。”

    矛头顿时全部指向了谢归。

    如今的情况,一致对外才是最好的办法。

    谢归讥讽一笑,说了句:“过了那么多年,人界仙门仍然如旧。”

    话落,他将手中的阴阳鬼幡往空中一扔,双掌凝结出青色的光芒,光束飞快环绕住下落的阴阳鬼幡。

    只见鬼幡轻柔地落到谢归的面前,缓缓旋转了几圈,猛然变至等身长度,黑白交织的长幡轻轻飘摆着,谢归伸手将它握住。

    下一刻,阴阳鬼幡就释放出巨大的黑气,天风四起,乌云掩盖了晨曦,劲风卷着地上的废墟尘埃,浓郁的黑雾从四面八方的天际而来,以阴阳鬼幡为中心形成一个风涡。

    天地之间一片混沌。

    宋小河以袖掩面,被这强悍的风吹得眼睛几乎都睁不开,眯成了一条缝。

    恍惚间,她看见谢归晃动阴阳鬼幡,光芒大现的瞬间,周围开始涌出密密麻麻的妖尸来。

    它们有的破土而出,有的自别的断壁后走出,总之视线所触及的地方皆能看到妖尸。

    这必然是一支无比庞大的妖尸队伍,单单是眼睛看到的数量就数以千计,更何况还在源源不断地出现。

    且这妖尸的能力显然较之赤地遇到的那些更要厉害,发动攻击时快到几乎让人看不见,躯体更是无比强韧,长长的利爪撕人比撕棉花都简单,顷刻间就能把人撕成两半。

    随后宋小河发现,这些妖尸与先前看到的可能根本就是两个种族。

    先前虽然妖化得厉害,但好歹还有人形。

    而现在出现的这些,放眼望去却鲜少有完全人形的妖尸,多的是生得奇怪的妖族,一些未化形的兽体相当丑陋。【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谢归停手收幡,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众人。

    下面已然乱作一团,各派仙门弟子匆忙应对突然出现的妖尸,有了先前的遭遇,现在也无人敢轻敌,于是各自祭出看家本领,一时间光芒乍起,各路法术交融在一起,打斗的声音掺杂其中,场面竟有着别样的绚丽。

    其中以仙盟的表现最为出挑,毕竟都是仙盟相当有能力的猎师,自然面对过各种战斗,即便是在混乱无比的场面下,程灵珠也能指挥着各个符修精准而迅速地行动,很快就编织出一张符箓聚网。

    关如萱也在其中,手中的符箓一张张往外甩,辅佐程灵珠杀妖。

    莫寻凌见状,兴奋地拍手,大笑道:“果然,这才是真正的妖尸,先前那些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这种妖尸队伍一旦炼成,何愁统一不了人界百家仙门?”

    宋小河听见这刺耳的笑声,先是抬头看了看站在屋顶上的谢归,然后又看了看拍手叫好的莫寻凌,在心中稍微衡量了一下。

    也没考虑多久,她握着剑朝莫寻凌的方向而去。

    先是走了几步,随后又起步奔跑起来,灵巧地躲避路上的妖尸,在一片混乱中穿行,速度越来越快。

    随后来到莫寻凌的背后,她猛地一跃而起,腾着半空,手中木剑高高举起,直直地朝莫寻凌的头颅处砍去。

    他反应也快,在剑刃落下的瞬间,便往旁处一跃,躲过了攻击。

    宋小河的剑砍在断壁上,顿时将风华了百年的石壁砍得四分五裂,粉尘飞扬。

    “你这是做什么?”莫寻凌好笑地看着她,问道:“别人都在打妖尸,你为何打我?”

    宋小河说:“先杀你,再除妖尸。”

    莫寻凌像是听到了什么大笑话,捂着肚子笑了许久,然后将她上下打量,“就凭你?你看起来不像是能杀得了我的样子。”

    宋小河嘴角轻勾,说:“那你可要看清楚了。”

    说完便将木剑倒着扔起,随后一个后翻,借力用脚尖猛地踢中剑柄,一下就将木剑踢至了高空。

    莫寻凌不知她这是什么招数,疑惑地仰头,看着那柄高高飞起的木剑。

    宋小河双手结印,念动口诀:“炼狱八寒。”

    迅猛的寒意在瞬间自宋小河的周身释放,以一种十分霸道且凶蛮的气势涌出,莫寻凌在霎那间就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寒意,他脸色骤变,往后连翻两滚,与宋小河的距离拉开两丈。

    木剑落下,宋小河抬手接住,双手握住剑柄,再道:“春寒料峭!”

    下一瞬,剑刃卷起风涡,一层几乎看不见的赤色飞快萦绕在剑刃之上。

    少女的气质在顷刻间就有了剧变,寒风将她的衣裙吹鼓,额前的碎发纷飞,拂过冷霜侵染的眉眼,稚气散去,只剩下凛冽的杀意。

    寒气逼得莫寻凌一退再退,便是捏起护身法诀也无法阻挡,他终于察觉到了致命危险,问道:“这是什么门路法术?从未见过。”

    宋小河便答:“是你马上就要走的黄泉路。”

    话音落下,她脚尖往地上一点,整个人便冲向莫寻凌。

    寒意眨眼便至,莫寻凌拔出后腰的弯刀,刃上附灵,似想正面接下宋小河这一剑。

    木剑落下之时,与莫寻凌的弯刀狠狠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一瞬间,莫寻凌就感觉一股猛烈的寒气极其凶猛地自握着弯刀的手臂侵入,直直扎入骨头之中,从手臂往上刮,疾速往他心口而去。

    他立即知道不妙,当下顾不得其他,丢了弯刀将手往回撤。

    宋小河一脚蹬在他心口处,借力往空中一翻,木剑在空中抡圆了一圈,朝他脖颈处劈。

    莫寻凌慌忙闪避,剑尖还是刮到了他的臂膀,瞬间那条膀子就传来冻裂骨头般的伤痛,他没忍住惨叫一声,捂着伤口后退。

    仅仅片刻的工夫,他丢了武器,一整条左臂因剧痛而完全无法动弹。

    宋小河的剑招并没有多么厉害,但剑上所蕴含的力量却是十分要命的。

    莫寻凌毫不怀疑,那把剑只要在他颈子处刮一个小伤口,他就会立即毙命。

    他生出了逃的心思,二话不说便转身要跑。

    宋小河打定了主意收拾他,上回在赤地让他跑了,这次怎么可能再放过。

    她助跑几步,心念一动,似乘着寒风飞起,刹那间就出现在正在奔逃的莫寻凌的身侧。

    双手握住剑柄,宋小河与他有一个短暂的对视。

    莫寻凌像是根本没想到她的速度竟然会这么快,在震惊的情绪中就愣了那么一瞬。

    下一刻,木剑卷着寒霜挥来,干脆而利落地,一下就将他的头颅砍掉。

    血液溅出来时,宋小河偏过头,于是血红就染上了她白腻的脖颈和侧脸。

    莫寻凌的表情还定格在极度的惊恐中,头颅在地上滚了老远,身体骤然倒下,血流了一地。

    宋小河对着那尸体呸了一声,然后拿出锦帕擦拭脖子上的血液,只觉得相当恶心,无端又想起沈策先前给她画的清尘符来。

    “公主殿下。”

    谢归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宋小河的身后,声音轻缓,说道:“该是你我做个了结的时候了。”

    宋小河擦着剑转身,认真地对谢归说:“百年前的良宵公主已尽其责,庇佑夏国至生命的最后一刻,生死轮回,前缘散尽,此生我只是宋小河。”

    天地变了颜色,俨然一场浩劫降临人间。

    沈溪山在不断变换的良宵道馆中打转,耐心几乎耗尽。

    苏暮临追着他的气息跟在身后,见他总是在此处走不出去,也急得抓耳挠腮,说道:“你为何不直接砸了这道馆出去?上回你砸酆都鬼蜮不是很顺手吗?”

    沈溪山扫他一眼,他立即吓得闭嘴。

    “这是宋小河必须了结的一桩因果。”

    步时鸢的话又在沈溪山的耳边响起。

    沈溪山从不爱管旁人的闲事,更遑论是对别人的因果妄加干涉。

    只是宋小河……

    他沉着眉眼,眉头微皱。

    忽而空中吹来一阵寒风,如汹涌的气浪,一层一层地拂面而来,寒意逐渐强烈。

    鬼国之内一直都是春季,即便是起风也是和煦的春风,何来的寒意?

    沈溪山立即就想到了答案,隔了那么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风中的寒气,可见宋小河释放了多么强大的炼狱八寒。

    犹豫了许久的事情,在这个时刻有了决断。

    沈溪山召剑而出,踩上去。

    苏暮临见状也赶忙跳上去,喊道:“别丢下我!”

    随后御剑而起,朝着高空飞去。

    第53章 黑雾鬼国春风眷海棠(二)

    寒天宗位于人界的北境, 冬日来得快,冬期也长。

    风一冷,雪就落下来了, 大多门内弟子都不会用灵力去御寒, 冬天来了也不过多添两件衣裳, 修炼完之后回去抱着暖炉。

    雪鹰翱翔在天际, 发出一声长啸, 直往天际冲去。

    下方便是寒天宗内的问道长阶。

    长阶一共是四百九十九层, 将寒天宗一分为二, 上面是门主及其他大长老,还有门内名望的尊者和其亲传弟子所居住之地,乃是寒天宗之内资质最好, 享受着最高待遇的一群人。

    问道长阶之下, 则是人界各处收来的孩子和一些资质较差的弟子。

    雪虐风饕,长阶上堆了厚厚的雪层。

    谢归听到夏国遇难的消息时就匆忙跑了出来, 忘记穿棉袍,只身着单薄的竹青长衣, 踩着厚厚的积雪一层层往上。

    他将双手拢在袖中, 瑟缩着肩膀, 冻得浑身发抖,面容白无血色, 更显得他身躯单薄。

    鞋袜都湿透, 冰凉的雪水渗进来, 他双脚早就冻得没了知觉,连带着脖颈脊梁都僵硬着。

    待他费力地踏上最后一层阶梯, 仿佛有那么一丝活气又从体内涌出,匆匆往前走了几步, 弯折冻僵的双腿往地上一跪,一个响头磕下来。

    “弟子谢归求见!”

    “弟子母国正遭遇妖怪侵袭,还望宗门能够施以援手,来日弟子愿做牛做马,努力修炼,报答宗门!”

    “求求宗门,救救夏国吧——”

    年轻公子的跪在大雪之中,声音从清朗喊到嘶哑,大半身体几乎被雪埋住,额头上已然磕得血红一片,给洁白的血上染上绚丽的颜色。

    日头落下时,才有一个年轻的弟子出来,对谢归道:“师尊和长老们今日不在,你改日再来吧。”

    谢归赶忙动身,冻僵的身体发出咔咔的声音,他膝行几步猛地抱住那弟子的腿,央道:“这位师兄,你能不能帮我向师尊们说一说?夏国如今正遭受……”

    “此事我管不着。”他一下就踢开了谢归,冷漠回头,“请回吧。”

    谢归在雪地里挣扎了好一会儿,力气几乎耗尽,才起身慢慢下了长阶。

    问道四百九十九层长阶,他一步步走下去,脚落在地面上时,身后的脚印大半都已经被雪掩埋,长阶仍旧干干净净。

    崇轩三十年,凛冬。

    谢归孤身一人离开宗门,回了夏国。

    百年光阴翻过,他已不记得当初爬了多少次问道长阶,只记得那年的雪尤其大,总是压在他的肩头,沉得很,让他无法再直起脊梁。

    谢归看着废墟里躺着的少女,静静等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公主殿下,装死是没用的。”

    有片刻的安静,之后宋小河就睁开眼睛从地上爬起来,“可恶,我装得那么像,竟然叫你看出来了。”

    她攥着木剑,起身时擦了一下嘴边的血,胳膊,后背还有腿上的伤都让她疼得龇牙咧嘴。

    方才与谢归交手,宋小河就感觉自己打不过他。

    谢归的招数很是奇怪,能从地下召出比妖蛇还要灵活的树藤来,缠着宋小河的四肢,不论砍断多少都会再生,疯狂消耗宋小河的体力。

    如此一来,她便频频受伤,虽不致命,但也疼得厉害。

    宋小河装死被发现,心道不能再这么下去,若是真让谢归耗尽了体力,那她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她看了一眼旁处奋力与妖尸们战斗的各派弟子,心里也谨记着沈策之前的叮嘱。

    绝不能让别人发现她拥有业火红莲的能力。

    在此处不方便大展身手,宋小河就转头对谢归骂了一句,“此地风水对我不利,我才落于下风,你敢不敢跟我去别的地方,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完她收剑,撒腿就跑。

    谢归并不阻拦,看着她跑远的背影,随后一跃而起,在空中看着地上奔跑的宋小河。

    她乘着风跑得飞快,一口气都不停歇,时而踩着荒败的墙壁跳上屋顶,从一排排破落的屋宅处翻过,直到跑了几条大街,距离那些仙门弟子足够远时,她才慢慢停下来,扶着满是龟裂的墙喘气。

    谢归落在她面前,她立即抬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又捂着心口说:“等会儿!先让我休息一下,我跑得太累了,喘两口气先。”

    他看上去也是个十分好商量的,果然没有动手,等着她恢复气息。

    肺部的疼痛缓解许多之后,宋小河又扬起木剑。

    她看起来有些狼狈,但并无什么明显伤痕,最多在地上滚的时候沾上了不少灰尘。

    但她心里明白,方才的战斗最多算是小打小闹,现在才是一决生死。

    宋小河先是双手结印,低声道:“炼狱八寒。”

    劲风瞬间过境,围绕在宋小河的周身,释放出强大的神力。

    谢归抬手,数条树藤破土而出,疯狂舞动着,在片刻的时间里就抽条至两丈之高,藤条上还长满了尖利的倒刺,从宋小河的四面八方刺来。

    宋小河双手握住剑柄,凛然喝道:“春风不度玉门关!”

    天风自八方汇聚而来,以宋小河为中心,迅猛的风涡在眨眼间便形成,一时间周围飞沙走石,破败的残屋粉碎,皆被风卷入空中。

    她衣袍翻飞,长裙飘摆,四条小辫更是乱舞着,唯有握剑的身姿站得稳稳当当。

    在四面树藤刺过来的刹那,她以木剑卷风,侧身躲闪时,剑刃砍上树藤。

    倒也是奇怪,分明是未开刃的木剑,剑锋钝钝的,却能轻易将树藤给砍断。

    树藤变幻莫测,攻势疾如闪电,宋小河被包围在其中,身姿无比轻盈地躲闪,手中的长剑每一次的挥动,都会带动周身的寒风,渐渐在她四周形成独特的寒域,树藤无法再近身。

    宋小河喘一口气,又纵身一跃,举起的木剑裹挟着天风,朝谢归刺去。

    谢归双手猛然一挥,无数藤条从他身后迸发而出,如一条条蜿蜒的细蛇,前赴后继地缠上宋小河的双臂。

    她的木剑一刺过去,剑刃立即就被藤条给缠上。

    “春寒料峭!”

    她扬声高喊。

    顷刻间,剑刃卷上赤色的微芒,缠上木剑的藤条就飞快凝结上白霜,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冻得坏死。

    然而那藤条的数量实在是太多,前面的结上白霜,后面的又汹涌上来,密密麻麻相互交缠,慢慢吞噬宋小河手里的剑。

    她双手紧紧攥住剑柄往外抽,却又因为在空中无法着力,使劲好几次都没能将剑从藤条中给抽出来。

    谢归面无表情,双指并拢,往上一指,又两条树藤从土中刺出,一条直直往宋小河面门而去,一条自她背后甩下。

    宋小河只记得在战斗之中丢失武器乃是大忌,却不记得危险时刻也要懂得取舍。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丢下木剑的瞬间,树藤已然甩至身后,正中她的脊背。

    瞬间,强烈的疼痛自后背传来,宋小河便是不想松手,也被这股迅猛无比的冲击力给甩飞,木剑脱了手,她整个人都被抽飞出去,狠狠摔到地上,翻滚了好些圈又拖行了几尺远才停下。

    脊背上的疼痛几乎让她直不起身,然而危险就在眼前,由不得她一直躺在地上。

    正强撑着爬起来时,树藤接连刺来,她忍着痛意向后翻滚,看着树藤凶狠刺入地中,将地上硬生生连出一道裂缝。

    宋小河看见木剑被藤蔓给吞没,眼睛霎时瞪大,下意识想要将剑召回,但想起她根本不会召剑术。

    这木剑是师父送她的武器,虽然不是什么厉害的灵剑,但也是宋小河唯一的佩剑,她平日里都宝贝得不行,走哪都带着。

    万万不能让那些藤蔓折了她的宝贝!

    宋小河已然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大步奔跑上前,喊道:“把我的木剑还给我!”

    谢归双袖甩出纷飞的花瓣,五彩缤纷,与风融在一起,猛然朝宋小河奔腾而去。

    漫天的彩色花瓣随着狂风卷起来,形成壮丽的风景,将宋小河淹没其中。

    而那些看起来漂亮而柔软的花瓣,却好似一场刀片雨,只轻轻触碰便在割破了她的衣裳,在她脸上,手臂上,腿上留下锐利的伤口,化作锁链一样的东西缠住她的手脚。

    谢归看着在花瓣雨中被刮得伤痕累累的宋小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而后念道:“万木。”

    大地颤动起来,仅存的断壁也化作齑粉,地上开始出现裂痕,如蜿蜒的蛇一般疾速开裂,朝四周蔓延出去。

    下一刻,宋小河周围的地面猛然刺出堪比柱子粗的树藤,呈一个圆形将宋小河困在其中,而后顶端缠结,猛地旋转绞紧,将宋小河绞入其中。

    谢归将拳一握,所有树藤在同一时刻绞死,极速缩小,如此强悍的力道,任何东西在其中都能被绞成麻花。

    片刻后,风止,沙石落地,一切归于平静。

    藤蔓收回,木剑掉落下来,斜斜插在土中。

    谢归看着面前绞死的树藤,有片刻的沉思,随后转身便走。

    却在他刚走了几步时,身后忽而泛起了寒意。

    是一种不需乘着风,却极速扩散的寒冷,谢归猛地转身,回头看去。

    就见那绞成一团的树藤正迅速染上白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冰,坏死,萎缩。

    而后露出了宋小河的身影。

    她站在其中,血从细密的伤口中流下,姣好的面庞恍如浸在霜雪之中,染上一层雪晶。

    宋小河从枯死的树藤中走出。

    寒霜染上了她的手臂,攀着衣襟往上,连带着白腻的颈子也覆了雪。

    她看着谢归,说:“谢归,你知道万木逢冬是什么结果吗?”

    谢归道:“所以,我厌恶寒冬。”

    爆炸声凭空而起,震响天际。

    宋小河没有依靠手诀,催动全身的灵力释放出的神力,在空中极速扩散。

    鬼国中一直都是春季,但在这一刻,凛冬侵袭,刮骨的寒意滔天。

    正与妖尸战斗的各门派弟子立即就感受到寒冷的袭来,抑制不住开始发抖,仅仅片刻工夫,所有人身上开始结白霜。

    便是在良宵道馆的步时鸢也感受到了这疾速而来的霸道寒冷,搓了搓手,揣入袖中。

    她仰头,呵出一口白气。

    宋小河的身体也正在遭受寒冷的痛苦,从结了霜的指尖开始一路蔓延到脖子处,骨头里似乎都冻得结上了冰。

    她却仍未停止动作,不断朝谢归靠近。

    频频的爆炸声便是谢归召唤出的树藤甩在地上的声音,她在躲闪的同时只要用手触碰到树藤,那些杀伤力凶猛的树藤便会在极短的时间里结冰枯死。

    宋小河的身影在树藤间翻飞,所释放出的强大神力已然缠上了谢归。

    他的耳朵脖颈凝起晶霜,手掌也僵硬起来,宛如冬季里的树木,皮肤开始泛出青黑的颜色,双眉紧皱,浮现出痛苦。

    宋小河不断往前靠近,一脚提起插在地上的木剑握在手中,刹那间,赤红的光芒自宋小河的身上爆发。

    长剑卷寒霜,天风破万木。

    所有树藤在顷刻间凝结成冰,停止所有攻势,宋小河奔跑起来,脚步落下之处,大地染上霜色,朝四周蔓延而去。

    她眨眼间就到了谢归的面前,跃到空中,长剑高高举起。

    谢归不闪不躲,右手泛起青光,木枝抽条,在光中凝结成一柄锋利的短刃,随后双袖疾速飞舞出藤蔓,疯狂缠上宋小河的身体。

    她大可砍断藤蔓后退,躲过这一击。

    但宋小河清楚,她的身体要到极限了,极寒之力吞噬了她的四肢,往着心口蔓延而去,她坚持不了多少时间了。

    必须在这一击,杀掉谢归!

    疯狂在宋小河双臂上卷积的藤蔓没能阻止她刺出的剑。

    木剑在刺入谢归胸膛的一刹那,她的心口上也被利刃穿透。

    谢归的脸上没有痛苦,情绪始终平静着。

    他的黑眸里倒映了宋小河狼狈的面容,然后启声轻轻道:“开始赎罪吧,公主殿下。”

    剧烈的痛楚自心口蔓延,宋小河已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连木剑都脱了手,往后退了几步,想要强撑着站稳,却一下摔倒在地上。

    意识在飞快地流失,在闭上双眼前,宋小河心想,我方才那一剑是不是扎偏了?怎么谢归看起来一点都不痛呢?

    空中的寒意消失了,那就代表两个结果。

    要么是宋小河打赢了,要么就是她打输了。

    虽然心里早就知道宋小河的输面比较大,但沈溪山御剑而来看到躺在血泊中的宋小河时,心头还是狠狠一震。

    旁边插着木剑,周围是恶斗过的痕迹,没有其他人。

    沈溪山收了剑跳下来,几步来到宋小河的身边,踩着地上的血半蹲下来,也完全不在意衣摆染了鲜红。

    她心口上一柄短刀几乎齐根没入,鲜血汹涌,将她的衣裳浸透。

    她的手臂还覆着霜,身上各处也有细小伤口,躺着一动不动,胸口那微弱的起伏表明她还未死。

    苏暮临见状早就吓得魂都没了,落地就跪在地上,爬了几步哭起来,“小河大人!你怎么了?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若是搁在平常,沈溪山早就给他一脚让他闭嘴了,但不知为何,此刻的他心情有些微妙,以至于无法分心思去管其他事。

    他低头看着宋小河。

    她双眉紧皱着,似感觉痛苦,看得出来是身上的伤让她很难受,汗水浸透了鬓角,碎发粘在白嫩的脸上,让她变得相当脆弱柔软。

    平日里总是朝气满满的宋小河,虽然让沈溪山感觉吵闹,偶尔也会嘲笑她是个笨蛋。

    可现在躺在血泊中,微弱地喘息着,满面痛苦的宋小河,却让沈溪山心中涌起强烈的不适之感。

    他皱起眉。

    苏暮临扑到宋小河的另一边,眼泪淌了满脸,凄声喊道:“小河大人!你快醒醒啊!你不是可以变成龙的吗?为何还躺着!”

    如此一提,沈溪山才发现宋小河的不对劲来。

    先前在酆都鬼蜮那次,魔神袭击她之后,她躺下后不久就出现了龙体,前后不过几句话的工夫。

    然而现在,血流了那么多,她的生命在一点点地流逝,她却仍然没有要变成龙的迹象。

    沈溪山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触手的冰凉传递至掌心,他催动神识探入宋小河的身体。

    因为先前就来过一次,所以这次沈溪山很快就找到了她体内那道封印所在之处。

    只见那封印已经完全修复,裂痕消失不见,缓缓悬在半空流转着,没有丝毫破碎的迹象。

    沈溪山犹豫了一下,随后尝试攻击封印,仍旧没有用处。

    封印不破,龙魂就不会释放,宋小河的伤势也无法得到治愈。

    那么她一旦断气,就真的死了。

    沈溪山加大力度冲撞封印,却也知道这封印十分霸道,先前就将他的灵力锁得死死的,现在他自然也是无法撞破。

    耳边传来苏暮临的哭声,他迅速将神识退回,一把揪住苏暮临的领子,问他:“你身上有雷符吗?”

    苏暮临被他突然一拽给吓得打了两个哭嗝,匆忙道:“有、有啊,我自己画的。”

    “去找个地势高的地方,往这引雷。”沈溪山送了他的衣领,吩咐道。

    “往这?”苏暮临失声惊叫。

    “宋小河是死是活,全看你这道雷能不能召来。”沈溪山道。

    “我……”如此重的担子扣下来,他缩了缩脖子,下意识退缩。

    沈溪山扫他一眼,懒得跟他啰唆,只道:“再说一句废话我就把你牙齿全敲了,快去。”

    苏暮临吓得不行,心里大骂虎落平阳被犬欺,赶忙爬起来跑了。

    沈溪山再低头看宋小河。她的气息比方才还要微弱,寒霜开始大肆往她的皮肤上爬,灵力正在消散。

    这正是濒死的前兆。

    他沉着眉眼,俯身将手臂穿过宋小河的后背,只感觉她的身体像是没有骨头一样柔软,似乎稍微力道重一点就能够伤了她。

    沈溪山将她半抱在怀中,让她靠在自己的手臂上,一手将她两只手腕捏在掌中,同时另一只手凝起金光,握住她心口的刀柄。

    宋小河感觉到了疼痛,下意识要动弹,却被沈溪山紧紧桎梏住,不准她动。

    接着金光包裹住她心口的伤,沈溪山眸光一凛,动作极快地将短刃一下拔出。

    血顿时喷涌,溅在沈溪山的脸上,有一点正红巧落在他的双眉之间。

    宋小河因为疼痛发出小声的哼哼,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沈溪山低着头,垂眸看着宋小河。

    她的手不知何时抓住了沈溪山的衣襟,紧紧地攥住,两只手因为覆在上面的寒霜化了,变得湿乎乎的。

    他衣服上已经全是血,掌中泛着金芒,不断运送进宋小河的心口处,用灵力给她续命。

    沈溪山的灵力也相当强悍,在宋小河的心口盘旋,与她体内的业火红莲相撞,灵力翻涌上来,宋小河皱着眉,嘴角溢出了血。

    她感到难受,忍不住想要挣扎。

    沈溪山知道现在一撤手,宋小河马上就死了,于是只能收紧手臂限制她的挣扎,低声道:“别动,马上就好了。”

    也不知道宋小河能不能听见。

    沈溪山沉着气,眉眼平稳,情绪很是镇定。

    心道苏暮临你千万别让我失望。

    苏暮临打小就是族中的废柴,没少受欺负,从未被委以重任过。

    他从怀中摸出了自己画的雷符,在城中奔跑,四处张望,不断寻找着看起来地势高的地方。

    却忘了这时候的鬼国正是危险的时候,妖尸遍布,见人便发起凶猛的攻击。

    苏暮临一下就被三具模样奇形怪状的妖尸给拦住。

    他转身要跑,却没想到这妖尸比先前的那些要厉害得多,一跃就追上了他,在他后背挠了一爪子。

    就这一下,苏暮临后背的衣裳被抓了个稀巴烂,光洁的脊背出现三道深可见骨的抓痕,血液喷涌而出。

    他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

    没跑两步就被什么东西重重踩在了肩膀上,背部的肉扭曲起来,扯动伤口,痛得苏暮临整个面容都狰狞扭曲,泪水直接狂飙。

    一只利爪从他后腰处直接捅了个对穿,苏暮临低头,看着从肚子里伸出来的,染满了血的黑色爪子,那一瞬间的痛楚让他几乎失声。

    他转身,奋力挥出一爪子,手掌在刹那间覆上雪白的毛,指甲变长,双眸变为琥珀色。

    一双毛茸茸的白耳朵从发间长出,牙齿也变得尖利。

    妖尸的反应很快,立即撤回手往后躲,苏暮临的爪子只堪堪从妖尸的侧脸抓过。

    他捂着伤口往后退了好几步,痛得浑身都在抖,兽形也只维持了片刻,很快就消失不见。

    人形与兽形的融合形态,才能将体内的力量发挥到最强,天下兽族皆是如此。

    但苏暮临无法做到这件事,方才也不过是怕死的心达到了极点,急眼之下才幻化出来片刻。

    他捂着伤往前逃,被妖尸从后面踹了一脚,这一下差点把他脊梁骨都踹断,整个人飞出去狠狠摔在地上,撞破了几重石墙才停下,被废墟掩埋。

    苏暮临喷出一口血,一些砸在他身上的碎石块让他爬不起来,身上各处都剧痛无比。

    雷符也在摔倒的时候脱了手,不知道甩去了哪里。

    血液在飞快地流出来,这种感觉苏暮临很熟悉。

    像上次一样,是快要死的感觉。

    “小河大人……”他喃喃出声,手奋力地往前扒拉了一下,握了满手的尘土。

    “宋小河是死是活,全看你这道雷能不能召来。”

    沈溪山那个恶人的声音又浮现在耳边。

    苏暮临的泪落在了地上,变成一个小小水坑。

    他费力地睁着眼睛,从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一双脚在靠近。

    是妖尸吗?

    苏暮临想,他死了就算了,万一害了小河大人怎么办?沈溪山那个恶人虽然平日很凶也很危险,但关键时候还是很可靠的,他应该能救小河大人。

    他离家之后,人界彷徨许多年,后来误入鬼蜮再没能出来,直到沈溪山的出现,点亮了他的寻龙珠,他才跟着沈溪山来到仙盟。

    费尽千辛万苦,寻得宋小河。

    苏暮临的愿望还没有实现。

    他再次尝试起身,想将身上的石板顶开,但背上和腹部的疼痛让他完全使不上力气。

    正哭得可怜时,那双脚停在了他面前,然后衣摆落在地上,是有人蹲了下来。

    随后苏暮临就觉得背上一轻,石板被人给掀开了。

    他费力地抬头,就看见谢归正低头看他。

    “你这个恶人……”苏暮临看见他,心口就猛地一痛,一种被欺骗的难过涌上心头,正要开口骂,却见他将雷符递到面前来。

    “你……”苏暮临惊异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谢归的身上沾了妖尸的血,还有未融化的寒霜。

    他心口有赤红的伤口,血染了衣襟,看起来很狼狈,但他的面色却温和,“你先前救了我两次,我也救你两次,了却因果,互不相欠了。”

    苏暮临将雷符接过来,又低着头说:“你骗了我和小河大人,本身就是一种亏欠。”

    谢归没有应声,等苏暮临再抬头时,他已经走了。

    苏暮临想起正事,此刻也顾不得找什么地势高的地方了,手撑着断壁慢慢站起来,而后催动自身的灵力念动法诀。

    雷符发出刺目的白光,涌起狂风来,疯狂吸收苏暮临的灵力。

    他忍着身体的剧痛,咬紧牙关不断往雷符输送。

    微小的白色电光在他手指间流窜,凭空而至的大风将他的长发吹得纷飞,伤口的血更是凶猛地往外流。

    风越来越大,厚重的乌云迅速聚集而来,大片大片地飘在头顶,遮住了天光。

    天地间猛然暗下来,风声咆哮。

    夏国所有人都发觉了这一出异像,纷纷仰头惊呼。

    程灵珠负了重伤,抬头看见这一层层的乌云,原本就被妖尸折磨的斗志此刻立即崩溃,扬声高喊,命仙盟猎师停止战斗,找地方躲藏。

    仙盟一旦萌生退意,其他门派弟子的斗志更是不堪一击,立即抱团奔逃。

    一时间狂风大作,尘土飞扬,天地混沌至极。

    天穹的云层形成了巨大的漩涡,如同一条巨龙盘旋在云层之上,银白的闪电在乌色的云中流窜,雷声宛若巨龙的低吼,一阵阵传来。

    沈溪山抬头,就看到那云层漩涡的中心,正对着他。

    臂弯里的宋小河已经是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沈溪山输送了大量的灵力,也只是延缓了她死亡速度而已。

    好在苏暮临没让人失望。

    苏暮临腹部剧痛,心口一股气涌上来,强忍着没喷血。

    身上所有灵力几乎都灌入了这道雷符之中,他拼尽全力,夹着雷符高举,大声喊道:“九天神雷,皆听我令!”

    “召来——!!”

    “轰!”

    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天穹之上炸响,几乎是将整个苍穹硬生生劈裂的架势。

    紧接着云层极速涌动起来,一道雷猛然从天际落下来,裹挟着千军万马之势,天地间被照得骤亮,犹如烈阳高照,白昼尽现。

    所有人都看见了这道劈裂天地的雷,震惊的叫声淹没在雷声之中。

    寒天宗长老连带着钟氏众人,还有程灵珠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神雷落地,迅猛的气浪翻飞,整座鬼国都在被波及,方圆百里都被强劲的雷法波及,所有妖尸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雷落之地,正是沈溪山的头顶。

    他调动全身的灵力,以金光护身,光芒大作的瞬间,他抬掌,将神雷之力化为己用,融合在金光之中,突地打入宋小河的体内。

    只见她猛地吐了一口鲜血,正正喷在沈溪山的衣襟上。

    下一刻,她体内的封印被神雷击溃。

    宋小河的身体几乎是立即就发生了变化。

    伤口开始极快地愈合,身体的寒霜褪尽,头上缓缓生出一对龙角,双手的指甲染上黑色,变得尖利。

    沈溪山低头看着她。

    片刻后,宋小河睁开眼,那双原本黝黑的双眸晕开一抹金色,混在一起,异常美丽。

    不同于上次她变为龙女状态时那般毫无意识的模样,这次的她凝聚目光,看着沈溪山,而后开口:“沈策?你怎么在这?”

    她一下子弹坐起来,下意识摸了摸心口,发觉伤口已经愈合,说道:“结束了吗?谢归呢?”

    沈溪山没应声。

    然后宋小河就发现了她的手长出了黑色的指甲,顿时无比惊奇,“这是什么?我是被妖化了吗?”

    她又转头问沈溪山:“你是何时来的?你这身上怎么那么多血?受伤了吗?方才我与谢归打了一架,他捅我一刀我刺他一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沈溪山看着喋喋不休的宋小河,这才有些缓过神来,几不可察地松一口气。

    后脖子传来阵阵热意,他未注意,说道:“你差一点就死了。”

    宋小河察觉到身体的伤势全无,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所以我说差一点。”沈溪山站起身,身上几乎被血给浸透了,他念了个清尘诀,将血迹给清理干净,又问宋小河:“身上可有不适之处?”

    宋小河也跟着站起来,拔起地上的剑,说:“没有啊,完全好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指甲变黑了,难不成是谢归的刀上淬了毒?”

    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头上顶着一双龙角。

    苏暮临跌跌撞撞地跑来,他吃了治疗伤势的灵药,也将腹部的伤口已经被他给简单包扎了一下,后背衣裳被抓烂之后他干脆脱了上衣,打着赤膊来找宋小河。

    远远就看见宋小河站着跟沈溪山说话,走到近处就直接跪在地上,举臂高呼,“龙神大人——!”

    宋小河被他吓一跳,转头就见他这副惨模样,惊诧地瞪大眼睛,“你怎么伤成这样?”

    “无碍无碍,多谢龙神大人关心!”苏暮临这时候倒是不在乎伤势了,满眼都是她那双龙角。

    宋小河左右看了看,说道:“你们可有看见谢归?”

    沈溪山道:“我来时他便已经跑了。”

    “哦。”宋小河应了一声,语气有几分低落,“他吃了我一剑,怕是已经死了吧。”

    “还没呢。”苏暮临赶忙说:“我能闻到他的气味,还活着。”

    沈溪山看他一眼,就道:“你方才见到他了?”

    “你怎么知道?”苏暮临说:“我刚刚差点被妖尸打死,他突然出现,把雷符捡了还给我,就走了,说什么我与他之间的因果已了。”

    沈溪山沉吟片刻,说道:“带我们去找他。”

    苏暮临转头看宋小河,见她也点头,于是往空中嗅嗅,然后在风里寻找谢归的位置。

    他带着两人行了两条街,来到了城门之处,果然在城门边上看见的谢归。

    他正靠着门坐在地上,血流了满地,手里握着阴阳鬼幡,静静地垂着头,像是死了。

    听到三人的脚步声,他又抬起头来,目光晃了一下,落在宋小河的身上。

    谢归要死了。

    宋小河心里很清楚,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抬步走过去,问道:“谢归,为了这些赔上性命,值得吗?”

    谢归缓缓站起身,身体似乎已经到了极限,却还是将脊背挺直了,缓慢道:“百年前,殿下当勇士,我当懦夫,于是殿下身死,转世轮回,我却苟活百年,仍无所为,这条命早已不值钱,没什么值不值得。”

    “只是公主殿下。”谢归看着宋小河,双眸充满了诚恳,飞速流逝的生命让他看起来极为脆弱,声音也轻缓,“他们困在这里年岁久矣,你可怜可怜他们,放他们走吧。”

    “他们?”宋小河疑惑:“他们是谁?”

    谢归不答,目光偏移,不知落在了哪里。

    宋小河立即偏头看去,就见方才还是一片空旷的城门前,陆续出现了夏国子民的身影,密密麻麻。

    他们皆静穆盯着宋小河。

    “是谁将你们困在这里?”宋小河又问了这个问题。

    然而却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严三谷站在最前头,轻声说:“公主殿下,放了谢仙师吧。”

    由他起了个头,其他人跟着附和起来,一时间央求她放过谢归的话语此起彼伏。

    风声停了,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求情过后都不再说话。

    宋小河忽而转头,望着面前这扇已经十分破旧的,高大的城门。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方才来到这里的时候,就隐隐能够感觉到了。

    她抬步走过去,站在门前,正是在壁画之中,她提灯出城时所站的位置。

    宋小河抬手,将掌心贴在城门之上。

    只见下一刻,城门上涌动起闪耀的金光来,散发出浓烈的色彩,宋小河感觉到体内的神力与这光芒有了共鸣。

    很显然,这城门上的力量来自她的体内。

    “是我吗?”

    宋小河转头,看向众人,眼眸中满是茫然无措,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夏国子民满目悲怆,仍旧是静静地看着她,不言语。

    宋小河在这一瞬间全明白了,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难怪谢归虽然一直在针对她,但从他的眼睛里,宋小河从来没有看到过敌意和仇恨。

    难怪先前问夏国百姓是谁将他们困在这里时,他们拒不回答,只说自己是残魂,不再怨言。

    “是我……”宋小河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掠过,忍了又忍,终是没能忍住,浓烈的愧疚淹没了宋小河的心,然后化作眼泪,落了下来。

    她用手背蹭了一下湿润的脸颊,小声问道:“是我将你们困在这里,整整九十六年?”

    生前未能护佑夏国,致使妖怪屠城将他们虐杀。

    死后又将鬼国变为牢笼,将他们困在这里近百年时间。

    即便如此,当忘却前尘的宋小河重返故土,夏国子民仍旧捧着满心的喜爱与敬仰,对她唤一声,公主殿下。

    第54章 黑雾鬼国春风眷海棠(三)

    “他们的时日不多了。”

    这是两年前步时鸢第一次出现在谢归面前的时候, 说的第一句话。

    谢归一直以为,当年只有他一人从夏国的灾难之中活了下来,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公主身边的那位高师。

    她精通一手卜算之术, 通晓天机, 算出了前尘事这才来寻到谢归。

    步时鸢说, 夏国子民的魂魄在世间停留太久, 黑雾也逐渐在消散, 仅凭谢归已经无法再庇佑他们, 若是不将夏国封印打破, 所有魂魄都要在世间消散,再无转世的可能。

    但是近百年来,谢归用了不知道多少方法, 无论如何都打不破夏国的那道封印。

    概因百年前临涣提前开城门, 打破护国结界,扰乱了良宵公主的计划, 无奈之下她只得提前出门迎战。

    只是传送阵法消耗了她太多灵力,她知道那一战, 自己必输。

    死前她想再为夏国做最后一件事, 便献以己身为夏国再添一层防护结界。

    谁也没想到, 她所释放的灵力被众妖分食,结界并没有拦住它们, 当屠戮发生时, 夏国就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牢笼, 将所有闯入夏国的妖怪连带着夏国千千万万子民的魂体,一并锁在了夏国之中。

    谢归掌握了阴阳鬼幡的使用方法, 将所有妖怪炼为妖尸,却无法解开封印。

    于是他便在人界飘荡多年寻找方法。

    直到步时鸢找到了他。

    “一切命数早已注定。”

    步时鸢是这样对他说的。

    她还告诉谢归, 他会再见到公主殿下,起初他还是半信半疑。

    直到那座被废弃了三百年的老城中,漫天的风沙里,有人敲响了门,谢归去开。

    然后就看见了从步时鸢身后探出脑袋的宋小河。

    百年前的惨剧,翻过那么多的岁月,再去追究谁对谁错已然没有意义,谢归只想让鬼国的黑雾散去,让困在这里多年的夏国子民转世轮回。

    “你只需杀了宋小河。”步时鸢对他道:“其他之事,自有定数。”

    一开始谢归也并不明白,为何要破夏国封印须得先杀宋小河,直到宋小河顶着一对龙角出现时,谢归才恍然大悟。

    就说嘛,谢归心想,公主殿下那么厉害,怎么可能是凡人呢?

    所以唯有杀了宋小河的人身,龙魂之力再现,她才有能力将夏国这百年封印解除。

    宋小河哭得轻喘,眼睛和鼻尖揉得通红,看起来很伤心。

    “都过去那么多年啦,我们早就不在意了!”

    “对呀公主殿下,再说此事也与你无关呀!”

    “死之后还能在夏国,对我们来说是幸事呢!”

    “相当于多活了九十多年,还不用再为柴米油盐发愁!”

    夏国百姓你一言我一语,将十七岁的宋小河围在中间,笑呵呵地宽慰她。

    沈溪山站在边上看,基本已经将所有事情都看明白了。

    鬼国这一场局,与其说是谢归设下的,倒不如说是步时鸢才是背后的主导者。

    她曾说过,这是宋小河必须了解的一桩因果,指的正是良宵公主死前将灵力化作牢笼,把所有夏国子民困在此处之事,解开了封印,业果自然就了结。

    可最关键的地方在于,宋小河吃了那致命的一刀之后,体内的龙魂封印没破,差点死了。

    步时鸢既然能推算出全局,不可能不知此事,所以她对沈溪山说,莫要去干涉宋小河的事。

    沈溪山向来不是听人调遣的性子,这是其一;“天命注定”四个字压下来的时候,沈溪山就有了反骨之心,道自己所为皆凭心,那么不论出现什么样的结局便都是注定,其实心里已然打定主意要干涉宋小河之事,这是其二。

    是以当宋小河的极寒之力在空中扩散时,沈溪山马上寻去,借苏暮临召来的雷法冲破封印。

    一切事情兜兜转转,最后的结果便是,宋小河体内的龙之力与业火红莲相融,在化身龙体时也能有自我意识,若是日后勤加练习,她或有可能掌握龙之力与业火红莲两种力量。

    这是其实一场,步时鸢为宋小河谋划的局。

    不仅要她了却前世业果,也是为了让她将体内的力量完全融合。

    龙之力压制了业火红莲,如此一来,宋小河就再也没有被极寒之力反噬的风险。

    步时鸢为了宋小河,竟如此煞费苦心。

    沈溪山看着她低着头,不断地揉眼睛,泪落不下来,全在她的手心手背上,很快就蹭花了一张脸。

    宋小河经常哭,有时候她走在路上摔一跤,或是被师父打了下头,稍微痛了点她就会落眼泪。

    然而只要有人在乎,这些眼泪就是值钱的。

    他拿出一个锦帕,递给宋小河,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说:“我教你如何收回这道封印。”

    宋小河接过柔软的锦帕,擦了擦脸,又擦了擦手,抬起红彤彤的眼睛,看着沈溪山。

    一路走来,宋小河对沈溪山的依赖已经远远超出了刚认识的那会儿,她用一双难过的眼睛看着他,分明就是想听他说些什么。

    就看在宋小河现在那么伤心的份上,沈溪山心想,那他就稍微说两句安慰的话吧。

    “如今都多少年过去了,开了城门的罪人守在庙前当了那么多年的活死人,屠了夏国的妖怪也被皆炼为妖尸,功过与对错,再去追究还有何意义?”沈溪山偏头看了城门一眼,眉梢微挑,用一种很是无所谓的语气说道:“你的前世已经做得足够多了,现在解了这道封印,了却前世因果,这些旧事日后便与你再无关联。”

    宋小河好哄,听了之后心里果然好受许多,点了点头,带着厚重的鼻音说:“那你告诉我如何解开这道封印。”

    沈溪山道:“催动体内的灵力,待当年所释放的灵力与你共鸣时就将灵力回收,然后击碎城门就可。”

    宋小河将锦帕塞进袖中,随后按照沈溪山所言催动灵力。

    骤然间,她感到体内有一股极其浑厚且无比强大的力量在四肢百骸盘旋。

    这并不是来自业火红莲的神力,这股力量汹涌磅礴,甚至将业火红莲都死死地压制住,仿佛是一种很早之前就存在她体内。

    宋小河满心疑惑,却并未停下动作,灵力一催动,金光便覆在她的周身,散出温润的光芒。

    很快地,城门也跟着泛起金光,辽阔的天空,残破的屋舍,视线中的所有东西都浮出了微弱的金芒,与宋小河产生了共鸣。

    这便是良宵公主死前散在夏国各处的灵力。

    宋小河心念微动,开始将灵力回收。

    无数金芒从四面八方飞来,融入她的身体之中,众人沉默地看着面前这壮丽的景观。

    直到最后一丝灵力的回收,宋小河才缓缓睁眼,巨大的力量充斥在体内,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

    宋小河看到了体内那个粉碎的封印,已经猜到这是她体内那个被封印的龙魂所蕴含的力量。

    只是先前在酆都鬼蜮,她身死之后龙魂现身的那段时间,宋小河根本没有自我意识,更没有记忆。

    但现在的她却是十分清醒的。

    她也明白为何业火红莲这等上古神器能够安然无恙地留存在她的体内。

    是因为龙魂的力量太过强大,将业火红莲的极寒之力死死压制,所以宋小河一直都安然无恙。

    有人打碎了封印,将龙魂的力量和业火红莲的神力融合在一起。

    宋小河心想,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日后她若是遭遇什么不测再释放龙魂,就不会失去意识了。

    她缓步上前,一抬手,掌中覆满金光。

    宋小河将手掌贴上屹立百年,满是风霜岁月痕迹的城门,正当她想着如何击碎这扇遮风挡雨许多年的城门时,却听得一声悠长的吱呀声。

    随后无数裂痕自宋小河的手掌处扩散,往上蔓延,极快地攀爬,不过片刻工夫,城门便布满龟裂。

    那摧枯拉朽的声音仿佛是告别,随后整座大门化作齑粉飘散。

    谢归站在漫天的尘埃之中,仰头看去。

    下一刻,环绕夏国百年的黑雾散去,大片的天光照下来,朝阳悬挂于东方,漫天红霞,美如画卷。

    雪落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天空中轻盈落下,所有夏国子民的魂体开始变得透明,他们齐齐跪下,再朝他们的公主殿下最后一拜。

    哭声不绝于耳,众人向宋小河道别,长达百年的折磨,在此刻结束。

    宋小河哭得抽噎不止,一张锦帕湿透了。

    苏暮临站在她身后,也扯着嗓子哭嚎。

    众人之中,唯有沈溪山的情绪平静,面上没什么表情,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宋姑娘。”

    谢归突然喊道。

    宋小河转身,恰一阵清风徐来,将谢归的长发拂起,衣袍微摆,他即便满身狼藉也仍旧站得端正,双手交叠对宋小河行了一礼。

    直起身时,他的脸上带着一抹温和的笑。

    正如当初黄沙城之中的初见,谢归又变成了那个说话轻慢,听到夸奖就会红了耳朵的温润少年郎。

    他道:“正如你所说,前缘散尽,如今你只是宋小河。”

    所以,别为这曾经发生过,已经无法改变的事伤心难过,更别将这些无可奈何之下发生的错责揽在自己身上。

    一些没说出口的话,谢归通过那双眼睛传达给了宋小河。

    她明白谢归的用意。

    正因如此,她才更觉得难过。

    “谢春棠。”宋小河怔怔地看着他,“你的手……”

    谢归抬起双手,只见他的五指正慢慢幻化成枝条藤蔓,开始朝两边伸长蔓延。

    双脚也变成树根,开始往土里钻,谢归的身体正飞快地变成树木。

    他仰起头,眸光映了漫天的白雪,耳边尽是风声。

    生命在流逝时,谢归又想起了崇轩三十年的冬天。

    那年的雪下得特别大,被后人称为“百年不遇的雪灾”,良宵公主设在城中的传送阵法不知因何原因不能用,万千百姓困在城中,谢归当了懦夫,带着阴阳鬼幡和妹妹逃出了夏城。

    风雪铺了百里路,谢归将妹妹背在背上,用厚厚的大氅紧紧裹住,在重伤之下强撑着在呼啸的风雪中走了一天一夜,到达了那座村落。

    谢归凭着一口灵气撑着身体,而他妹妹生来体弱,长时间的寒冷和一天一夜没有吃喝,让她生命急速消耗,趴在谢归的背上奄奄一息。

    他背着谢采蕴,挨家挨户地敲门乞讨,只为求一碗热水,几口馒头。

    只是他从村头敲到村尾,无一人开门,大多都在门内骂骂咧咧地要他滚开。

    直到最后,谢归实在走不动了,他精疲力竭,找了一处避风的角落坐下,将谢采蕴抱在怀中。

    谢采蕴用微弱的声音跟他说话。

    她说:“哥哥,我好冷。”

    谢归将她身上的大氅裹得更紧,想将胸膛里最后的一点温暖给妹妹。

    她还说:“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谢归没有说话,滚烫的泪落下来,落在谢采蕴的脸颊上。

    她什么都看不见,就伸手摸了摸谢归的脸颊,又问:“哥哥在哭吗?”

    最后,谢采蕴说:“哥哥,我不喜欢冬天。”

    这一场雪,葬了良宵公主,也葬了夏国百姓。

    谢归背着妹妹,好不容易躲过了妖怪屠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闭上了眼睛,在自己怀中一点一点地没了生息。

    如今黑雾慢慢消散,夏国得以重见天光,又一场雪落了下来。

    谢归闭眼,一滴清泪滑了下来,他喃喃道:“采蕴,夏国的以后再也不会有冬日了。”

    他的身体开始长出茂密的枝叶,攀着城墙疯涨,无数藤蔓树根蔓延出来,往周围铺开。

    “谢春棠……”宋小河无措地看着他。

    让谢归死亡的那一剑,正是她刺出去的。

    谢归的半个身子已然变成树干,对宋小河露出一个春风般的笑,温声说:“宋小河,珍重。”

    随后他的双手变成树枝,双脚变为树根,脊梁变成树身,一棵立在城门边的树开始茁壮生长,拔高至三丈,树枝藤蔓开始抽芽,变得翠绿,密密麻麻的树根扎入土地,片刻功夫,一棵无比庞大的树便出现在城墙边。

    生根发芽,树冠长出绿叶,然后一朵朵像是以鲜血灌注的花朵在树枝上盛开,沿着遍地的树藤扩散,瑰丽的画卷在眼前展开。

    顷刻的功夫,宋小河的视线中便开满了海棠花。

    雪仍旧在落,城中却是一派盎然的春景,和煦的春风吹来,于是满树的海棠花都摇晃起来,赤红的花瓣在空中纷飞,好似谢归的送别之礼。

    便是化作树木奉献最后的生命,也好过在这凉薄的人世踽踽独行。

    春风眷海棠,此后夏国再无冬日。

    笼罩夏国的黑雾彻底散尽,一抹青色的光凝结在海棠树的旁边,慢慢凝聚成一个姑娘的模样。

    她身体缥缈,眼睛上系了一条锦布,显出形后并未说话,而是飘到树的边上,俯身趴上去,将脸贴着树干,久久不动。

    “谢采蕴。”宋小河唤她。

    那姑娘听到声音,就直起身,缓缓朝宋小河的方向看来,轻声回道:“公主殿下,谢谢你放了夏国子民,解除封印,也让我得以自由。”

    宋小河问她:“你是被什么困住?”

    谢采蕴道:“我并非被困,是哥哥说需要魂魄为祭,化作结界为夏国子民遮阳,只有我死在了城外,所以只有我能化作黑雾结界,保夏国子民免于魂飞魄散。”

    宋小河眼睛都哭肿了,一听这话,泪又要落下来。

    沈溪山看不下去了,拿了张新的锦帕按在她脸上,又对谢采蕴道:“原来如此,你辛苦了,你兄长在临死前,有东西留给你。”

    他对宋小河说:“把他给你的锦囊拿出来。”

    宋小河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然后才想起先前在赤地时,谢归曾将他要送给妹妹的木雕交给了她。

    于是她赶忙将那锦囊拿出来,递到谢采蕴的手中。

    谢采蕴听到是哥哥给的,手有些颤抖地打开,往里面一探,摸出一个小巧的木雕兰花。

    她笑了笑,说:“九十六年,一千一百五十二个月,哥哥欠我的木雕全在这里了。”

    她将锦囊系上,握在手掌中,贴近心口,许久都没说话。

    沈溪山道:“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公子请讲。”

    “你兄长为了给你报仇,害了那个村子的所有人?”

    谢采蕴听闻,缓缓侧身,用手抚上树干,说道:“当年兄长敲遍所有家户的门也没能讨得一碗热水,我冻死之后,他的确设下了一种妖邪阵法,让村中年纪大的人皆患上不治之症,为的便是要让村民为我立像,日日跪拜,还将那与妖怪勾结,喝了妖血的临涣取了精魄,让他变作活死人,守在庙前几十年。”

    “只是后来哥哥便去人间游历,寻找破解夏城封印之法,没再理会那些村民了。”

    “我明白了。”沈溪山应了一声。

    宋小河听得云里雾里,哭肿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沈溪山,“你明白什么?”

    “后来让村民敲碎木像开启养尸之阵的另有其人。”沈溪山道:“你没发现村中的妖尸与进入赤地以后的妖尸有很大不同吗?”

    宋小河一细想,立马就能分辨出来。

    村中的妖尸十分不堪一击,随随便便就能杀死,而赤地的妖尸无比凶猛,显然不是一个档次。

    “为何会如此呢?”

    “因为赤地之后的妖尸,都是谢归用阴阳鬼幡炼出来的,所以战斗力极强,而村中那些另有人所为,炼尸手法低级,所以炼出来的都是些废物。”沈溪山道。

    “我可能知道是谁。”苏暮临也用核桃似的眼睛看他,说:“就是那个名叫莫寻凌的,他先前跟我说过炼妖尸的方法!”

    “他死了。”宋小河道:“被我杀了。”

    沈溪山听后并未对此事做评价,甚至都没问她是不是在吹牛,只是对谢采蕴道:“往事已了,你也该去转世了。”

    谁知谢采蕴听后,一下子抱住了树木,说道:“我不走,哥哥的魂魄在这里,我也会在这里。”

    “你兄长已修出灵体,在此处长个十年八年再化人形便是树灵,你只是一缕魂魄,不去转世很快就魂飞魄散。”沈溪山道:“待他重返世间,找上十个八个新妹妹,然后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谢采蕴毕竟还是个小姑娘,一下子就被吓白了脸,“哥哥不会的。”

    沈溪山道:“你那时已经不在了,如何知道他会不会?”

    谢采蕴露出难过的表情,宋小河就劝道:“去轮回吧,届时你兄长重返世间,会再去寻你的。”

    她道:“当真吗?”

    宋小河道:“自然。”

    谢采蕴沉默,犹豫许久之后,最后展开双臂抱了抱粗壮的树干,道了句:“哥哥,记得来找我。”

    又对宋小河,沈溪山二人各行一礼道谢,随后魂体消散,带着锦囊消失不见了。

    一阵风来,吹动着树冠哗哗作响,海棠花纷飞,像是谢归在与妹妹道别。

    所有人都走了,周围变得安静下来。

    “沈策,”宋小河拽了拽沈溪山的衣袖,仰头看他,“你方才说谢归再修炼个十年八年会变成树灵,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沈溪山毫不留情道:“业火红莲的力量霸道,谢归中了一剑,魂魄必定被极寒之力重伤,莫说十年八年,便是上百年都不一定能够修复。”

    宋小河瘪着嘴,又要显出难过的样子来,这眼泪一出,还不知道要淌到什么时候呢。

    沈溪山就道:“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宋小河现在最爱听到的就是他这一句话,表情立马放晴了,满目期冀地看着他,“什么办法?”

    “先前在来的路上,那只小狐狸不是给了你一颗乳牙吗?”

    宋小河一听,赶忙从玉镯里翻出那颗乳牙,就听他道:“烧了它,把小狐狸叫过来。”

    她催动灵力,掌中跃起一缕火苗,随后将乳牙放进去烧了。

    火焰并不大,但很快就把那颗小牙烧没了,化出一缕黄烟,在空中转了转,落在地上,一个漂亮的少年郎便出现。

    那少年见到宋小河时,露出极其震惊的表情,细声道:“宋仙师,你……”

    宋小河也很惊诧,绕着少年转了两圈,惊道:“先前给我牙齿的狐狸不是个姑娘吗?”

    那少年便红了耳朵,说道:“仙师有所不知,我们狐族化作人形后可随意变换男女,我本是公的,只不过常年听戏,喜欢戏中旦角,所以在修成人形之后多数以女郎示人。”

    “原来如此。”宋小河道:“满月,我唤你来是有一事相求。”

    满月便立即道:“宋仙师有何事尽管提,我必当竭力去办。”

    沈溪山就站在树边,轻轻拍了拍树干,说道:“这里有一个重伤的残魂,你收入体内滋养着。”

    宋小河没听说过这种事情,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说法?可行吗?”

    满月也走到树边,抬手覆在树身上,掌中泛起温润的黄光,随后他收回手,说道:“可行的,这世间只有人族才能一体一魂,我们兽族修炼的不管是灵、妖、仙魔,都可在一体多魂。我修灵道,滋养这种残魂比其他种族更有优势。”

    宋小河又学到了点东西,又问:“那对你没有什么影响吗?”

    “不会。”满月说:“残魂在我体内是沉睡状态,只要我分些灵力滋养就好。”

    “要养多久呢?”

    “快的话五年到十年,慢的话或许要二十年甚至更久。”

    不管是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只要谢归能够重新转世就已足够。宋小河的心情在这一刻才有了些许的好转,她抓着满月的手道:“那你就帮下这个忙吧,日后若是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地方,就尽管开口。”

    满月一下红了脖子,说道:“能够帮到宋仙师是在下的幸事。”

    苏暮临对这种出现在小河大人身边的兽族很是不满,用一双红肿的眼睛瞪他,说:“那你还不快点。”

    满月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赶忙将双手凝聚灵力,从树上将残魂引下来,凝聚成一团淡青色的光芒,然后按入自己的心口处。

    其后满月心口处散发出青光,转瞬即逝,他转头对宋小河道:“已经好了。”

    宋小河叹了一口气,道一声多谢。

    她并不知道这对谢归来说是不是最好的结局,只是这已经是她力所能及的所有事了。

    海棠树依旧茂盛,冬雪也未停,宋小河送走了夏国子民,安置了谢归,低落到极点的心情稍稍缓解了些。

    巨大的疲惫侵袭了她的意识,都没来得及与满月道别,宋小河往前一倒,正好就一头栽进沈溪山的怀中,脑门磕在他胸膛上。

    沈溪山下意识用双手扶住,才不至于让她摔倒在地。

    宋小河的龙角慢慢消退,手指甲也恢复正常,呼吸平稳,显然是体内的结界开始修复,她又陷入了沉睡之中。

    沈溪山低头看了她几眼,有一会儿的沉思,然后稍稍弯腰,一把就将宋小河给抱了起来。

    她身子骨轻,身体又柔软,十分轻易地就被他抱在怀中。

    宋小河歪着头,脑袋往他怀里缩了缩,像是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表现出极其依赖的模样。

    她只露出半张恬静的侧脸和白皙的耳朵,眼睫毛上还有细碎晶莹的液体,湿漉漉的。

    鬼国里发生的这些事,的确让她太累了。

    沈溪山想,他就偶尔发发善心,把宋小河带回去。

    满月临走时又拿出了一颗乳牙,在满脸敌意的苏暮临和神色平淡的沈溪山之间看了看,然后将乳牙递给沈溪山,说道:“烦请沈仙师将此物转交给宋仙师,若下次再有事需要在下相助,燃烧这颗牙即可。”

    沈溪山对于这种拿自己换下的牙当做传信物的行为很难认同,但还是代宋小河暂时收下。

    云开雾散,鬼国的事了结,阴阳鬼幡也到手,沈溪山便理会城中的各门派的弟子,径直带着宋小河离开了这座城。

    宋小河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记得自己做了个梦。

    梦中她身负重伤,似乎濒死,周围也全是血淋淋的尸体,求生的意志让她吊着最后一口气。

    在近乎绝望的时候,她依稀看到面前出现了一双脚。

    宋小河费力地抬头,就看到面前站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穿着村子里最常见的衣裳,赤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臂膀和骨骼。

    再往上,便是一张漂亮的面容。

    正是沈溪山。

    宋小河便在与他对视的那一刻醒了。

    神识回笼,她才发觉自己已经不在夏国,而是躺在灵域石的客栈之内。

    她下床,脚落地的时候,守在门口的苏暮临就听到了动静,赶忙敲门,“小河大人,你醒了吗?”

    宋小河伸了个懒腰,嗯了一声。

    她身上的衣裳已经换过,手脸也是干净的,显然是有人悉心清理过了。

    她穿上鞋出门,苏暮临就赶忙凑上来,跟在宋小河的后面,一边下楼一边向她说明这几日的情况。

    “小河大人,你这次只睡了三日,咱们已经从鬼国回到了村子里,各门派的弟子也陆续回来,我先前去看过人数,基本折了大半,其他也各有负伤。尤其是钟浔之那小子,得知谢归死后悲痛过度还哭晕了过去。你身上的衣裳是云姑娘给换的,她说等你醒了可以去找她拿些吃的。阴阳鬼幡也被仙盟回收了,如今正在……”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顿了片刻才又道:“在仙盟的人手里。”

    宋小河打着哈欠下楼,就听见大堂专供茶水的雅间里传来哄闹的声音,像是很多人聚在一起说话。

    她顿时感到好奇,偏头张望了一下,见那雅间挤了不少人,听众人的声音,好像很是兴奋。

    “是什么事啊?”宋小河忍不住问。

    “是……”苏暮临不情不愿地回答:“是沈溪山来了。”

    宋小河原本还有些懒洋洋的神色顿时精神了,双眸一亮,染上欣喜,“小师弟来了?!他何时来的?”

    “昨日午后。”苏暮临转移话题:“小河大人不饿吗?先去吃东西吧。”

    宋小河想了想,觉得吃东西和看小师弟之间还是很好选的。

    她转身往雅间走去,果然就听到闹哄哄的声音里偶尔出现“沈猎师”一词。

    宋小河趴在门边,悄悄探出一个头,往里一看,果然就看见沈溪山被拥在人群的正中央,笑容若春雪,耐心地听着众人说话。

    宋小河心说小师弟有时候就是脾气太好,太有礼节,这么吵闹的环境他也有耐心坐得下去,更何况还有许多根本就不是仙盟的人,合该冷着脸把他们都赶走才是。

    正想着,忽而有一人问他:“沈猎师凭一柄朝声剑闻名天下,不知今日我等可有幸能够见识到沈猎师的剑?”

    宋小河这才猛然想起来,朝声剑断在了酆都鬼蜮。

    更重要的是那剑上的玉佩还被沈策拿走了!

    她在雅间里张望了一下,没看到沈策的身影,于是赶忙打算去找他。

    却不想刚一动身,人群中传来清朗的声音。

    “小河姑娘。”

    雅间霎时静下来。

    宋小河茫然回头,就看到所有人正回头看她,而坐在中央的沈溪山也站起了身,对她弯眸一笑,柔声细语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要问你。”

    那笑容好似一汪涓涓清泉,涌入宋小河的心里,来回荡漾,生出满心的喜欢来。

    她痴痴地盯着沈溪山,说:“好啊。”

    沈溪山对众人一颔首,随后走出雅间,对宋小河道:“随我来。”

    宋小河仰头看着他,近距离贪心地多看几眼,然后乐颠颠地跟在他身后。

    当然,宋小河还不至于色迷心窍给忘了正事,她一边走一边左右张望,寻找沈策的身影。

    一路上碰到的人投来各种目光,还有不少人与沈溪山攀谈,他皆是微笑着颔首为应,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宋小河找来找去,也没看到沈策,于是悄悄对苏暮临道:“你去把沈策找来。”

    苏暮临看了眼在前面走的沈溪山,心说那我得有多大的能耐。

    但他没敢说出来,只点头应了,转身溜走。

    虽说一直在东张西望,但宋小河像条小尾巴一样紧紧跟着沈溪山,完全没有落下距离,沈溪山原本还担心她跟丢,结果回头一看,人还老老实实的在身后。

    沈溪山将宋小河带去了一处偏僻安静的地方,周围终于清静下来了。

    他转身站定,就看到宋小河站在他对面,睁着一双大大的杏眼,眼中满是欢喜,耳朵尖也红红的,直勾勾地盯着他。

    沈溪山就问:“小河姑娘在找谁?”

    宋小河回答:“沈策,我的一个同伴。”

    沈溪山眉尾轻动,“找他所为何事?”

    宋小河想了想,还是如实说了,“先前你的朝声剑断在了酆都鬼蜮,剑柄上的玉佩被他拿去了,所以我想去找他要回来还给你……”

    不知为何,沈溪山听到这话后心情竟然变得极其微妙。

    作为沈策,他有点生气这一路与宋小河共患难共生死,交情到了如此地步,她竟然还会为了一个男人从他手里抠东西?

    而作为沈溪山,他又想,宋小河当真就如此喜欢我,竟为了我连有过生死交情的同伴都不给面子。

    一时间他不知道该不该生气。

    “不必,玉佩我已丢失,谁捡到便是谁的。”沈溪山道。

    “不行!那玉佩不是凡品,怎可轻易丢掉。”宋小河颇为坚持,攥着拳头说:“再说了,不问自取即为偷,我决不允许我宋小河的朋友是个小偷!更何况他先前品行就不端,现在好不容易改正了,不能让他回到从前。”

    沈溪山的眉眼染上粲然的笑意,更衬得眉间朱砂精致,仙姿玉容。

    他道:“他如何品行不端了呢?”

    宋小河说起此事就来劲,“那可有的说了,当初我被罚到外门时,他……”

    为了争取与小师弟多相处一段时间,宋小河从那一根砸在她脑门上的树枝说起,细细将沈溪山当初的“恶行”说给沈溪山自己听。

    沈溪山面上笑如春风,一副极有耐心地听着她讲话的样子,实际上快被气死。

    第55章 断情禁咒初现端倪(一)

    “当时的情况太危机了, 我一人对战数百只凶恶至极的妖怪,还要盯着那作恶的罗韧,若非我资质特别, 在关键时候悟道觉醒, 将妖邪尽数斩杀, 否则那趟酆都鬼蜮之行, 我们怕是无人生还。”

    宋小河做了一大堆的铺垫, 最后才说:“所以当时我实在无暇顾及朝声剑, 没承想就那么被折断了……”

    沈溪山笑眯眯地看着她, 说:“此事怪不得小河姑娘,分明你那同伴用朝声剑与罗韧交手,不敌才致使剑断不是吗?”

    宋小河点点头, 就说:“一人做事一人当, 绝对是他弄断了那把剑,便是到他面前他也会承认的。”

    沈溪山道:“这么说来, 他也算是有担当之人。”

    宋小河说:“此事他赖不得,很多人都亲眼看见的。”

    沈溪山站在这里, 听她从当初外门那会儿的相遇时, 他丢下那根树枝砸她脑门开始, 一直说到了在酆都鬼蜮他与罗韧打架时折了朝声剑,没从她嘴里听到自己的一句好话。

    若非他从小练就的忍耐力惊人, 换作寻常人, 早就气得原地坐化了。

    沈溪山声音温柔地问:“听小河姑娘所言, 这沈策果真是个品行不端,行事卑劣之人?”

    苏暮临来的时候, 就正好听到了这一句。

    沈溪山笑得满面春风,低眸看着宋小河, 轻声细语说话的模样落在苏暮临的眼中,也变成了笑里藏刀,无比凶残的样子。

    竟不知宋小河与他说了什么,能让这句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苏暮临吓得魂飞魄散,生怕下一刻宋小河就点头说是,于是立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嗷——”

    宋小河其实刚想说沈策也没有那么糟糕,虽然一开始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人,不过这一路走来,宋小河觉得他早已洗心革面,改过自新了,还没说出口,就被身后突然传来的叫声给吓了一个激灵,差点蹦起来。

    她惊诧地转头,就见苏暮临正猛地朝这边冲过来,大有一头把她撞死之势,宋小河没想到他突然发疯,一时间愣住了,怔怔地站着不躲闪。

    然而她就站在沈溪山的面前,不过三尺的距离,见苏暮临疯了似的冲过来,他顺手就扣住宋小河的手腕,将她往身边一拉,是下意识的动作。

    苏暮临就扑了个空,整个人摔到地上去,滚了两个跟头又爬起来大喊:“小河大人!我有要事禀报!”

    宋小河却全然没在意这句话,只愣愣地低着头,看着沈溪山握着她手腕的地方。

    他掌心干燥温暖,手指修长,一下就能将宋小河纤细的手腕整个圈住,贴着皮肤传来亲昵的温度。

    她微微抿唇,紧跟着耳朵尖就红了。

    “小河大人!!!”

    苏暮临在她耳边吼了一声。

    宋小河吓得差点起飞,紧闭眼睛捂住一只耳朵,气道:“你喊什么喊?”

    沈溪山顺势收回手,扫了苏暮临一眼,笑意未达眼底。

    苏暮临缩了缩脖子,压低声音说:“我有要事禀报。”

    宋小河一听是要事,心说难不成找到沈策了,于是赶忙道:“快说啊。”

    可苏暮临哪有什么要事,本身宋小河给他这项任务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他上哪整来一个沈策?

    只是方才为了阻止宋小河说出那些惹怒沈溪山的话,情急之下没过脑子才喊出来的。

    现在一问,苏暮临竟不知如何回答了。

    难道要跟宋小河说他方才去转了一圈,顺便吃了两个鸡腿?

    宋小河正疑惑地盯着他,等着他说话,而沈溪山的目光看起来也十分不善,估计肚子里已经憋了不少火。

    箭在弦上,他思来想去,撩开了自己的外袍,露出裤子,指着膝盖处破的大洞说道:“方才摔了一跤,把我的裤子摔破了。”

    宋小河与沈溪山同时低头看去。

    就见苏暮临的膝盖处果然破了个洞,但并无伤势。

    “苏暮临!”宋小河气道:“我是不是很久没揍你了?敢耍我?这就是你说的要紧事?”

    苏暮临赶紧抱着头往后退了两步,又道:“还有还有,我没找到沈策,他应该是……”

    说着,他瞟了沈溪山一眼。

    心说你再袖手旁观,那就别怪我说出来大家一起死!

    宋小河毫无察觉,只道:“应该是什么?说话怎么说一半就停了?”

    “小河姑娘。”沈溪山总算是开口,温声唤她。

    宋小河转头,一个笑容就出现在脸上,“嗯?”

    沈溪山从袖中拿出了那块玉佩,说:“方才我忘记了,你那同伴已经将玉佩归还,并且已经离开此地。”

    “啊?”宋小河神色微变,稍稍瞪大眼睛,惊诧道:“他走了?”

    玉佩的确是朝声剑上的那个不错,看来沈策是真的归还,但他再一次的不告而别,让宋小河十分郁闷。

    “他怎么又自己离开了?”宋小河微拧眉头,看起来有点不开心了,“上回我睡了很久,他走了也就罢了,但是这次我不过才睡了几天,他都等不得吗?他去了哪里?他不也是仙盟弟子,不应该与我们一起回去的吗?”

    她低着眼眸,喃喃道:“我还有很多事情想问他。”

    说着,她忽而想起来有共感咒在身上,何须再去找他人?

    于是抬头,对沈溪山道:“沈猎师你且等等,我问问他去了何处。”

    沈溪山脑子转得快,一听她这话,就知道她要启动共感咒。

    骗了这么久,万不可在此时露馅,否则这事儿可有得闹了。

    他赶紧说:“他临走时说了,有要事在身,所以不得在此处停留,不过他将所有事都告知了我,你有何疑问尽可问我。”

    宋小河一听,竟然有几分扭捏,“如此麻烦你,会不会耽误你的时间?”

    沈溪山心说你少说两句我的坏话就行了。

    面上却笑得温和,道:“不麻烦,左右我也闲着无事。”

    苏暮临见沈溪山将此事圆过去了,暂时松了口气,本想留下来盯着宋小河,免得她在无意间又说什么惹怒沈溪山的话,却不承想沈溪山忽而朝他看了一眼。

    那眼神里带着明晃晃的逐客令。

    苏暮临思来想去,心道便是为了小河大人也要硬气一把!于是打算硬着头皮假装看不懂沈溪山的意图。

    “不承想人间的冬日如此寒冷。”沈溪山忽而开口,像是感叹地说了一句。

    宋小河仰头,看着飘落的小雪花。

    她穿得厚,里衣加棉,外衣还裹着狐狸毛,加之刚睡了几日醒来,体内灵力充沛,并未感觉到寒冷。

    她道:“沈猎师若是冷了,我们便去屋内坐着吧。”

    沈溪山就说:“无妨,我杀两个小妖热热身便可。”

    “我走了我走了。”苏暮临立即摆手告辞,缩着脖子溜走,“我去给小河大人拿点吃的,她睡了几日没吃东西呢。”

    宋小河转头看了苏暮临一眼,道了句莫名其妙,然后对沈溪山道:“还是回房吧,此处恐怕没能让沈猎师热身的小妖了。”

    沈溪山倒没再推辞,跟在宋小河身后,两人又回了灵域石内的客栈。

    宋小河提着裙摆上楼,二话没说就把沈溪山带到了自己的房前,推门进去,还道:“快进来坐,我给你倒热茶!”

    沈溪山站在门口生气。

    这个宋小河可真是色迷心窍,从未对他如此谄媚过。

    房中添了炉子,宋小河将其点燃,又关上了窗,热气慢慢在房中弥漫。

    沈溪山坐下之后,热茶就摆在他的面前。

    宋小河脱了厚厚的外袍,露出里面的孔雀蓝的狐裘坎肩,踮着脚将外衣挂在屏风上,双手高举时袖子滑下来,露出白皙的手腕。

    她身上没有什么华丽的饰品,只有左手戴着水青色的玉镯,发辫上系着四个小铜板,手上那个戒指还是他送的,而今从夏国走了一趟,头上的两个丸子发髻多了织金的长发带。

    衣裳的颜色倒是鲜艳纯粹,很衬肤色。

    沈溪山安静地看着她在房中忙活,直到她在对面落座。

    宋小河看了他一眼,坐姿端正许多,好奇地问:“沈猎师怎么会突然来此地呀?”

    沈溪山早有应对的理由,“阴阳鬼幡回收,消息已然传开,回程之路定不安宁,是以我被派来护送阴阳鬼幡。”

    “原来是这样……”宋小河道:“那可千万看住了,这东西厉害都很,能炼出非常凶猛的妖尸,这次同行的各门派弟子大多都是折在那些妖尸的手中。”

    “此事我已知晓,你放心,阴阳鬼幡在我这里,谁也拿不走。”他道:“我还从旁人那里听说,是你找到了阴阳鬼幡,这在仙盟属于头等功劳,此次回去后我禀明仙盟,定能将你在猎门的等级破格提升。”

    宋小河顿时露出欣喜的神色,一下原形毕露,双手撑在桌子上身子往前倾,瞬间朝沈溪山凑近,高兴道:“破格提升的意思就是说我不必参加升级考核?”

    沈溪山早已习惯,此时没有任何反应,只点头道:“应当会升到乙级。”

    “乙级?!”宋小河顿时双眼放光,掰着手指头一数,“我一下能升两级?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不会再有人欺负我等级低了,你都不知道,我来的时候仙盟里有个乙级符修可以刁难我,当着很多人的面说要教训我,就是因为他等级比我的高……”

    说着说着,宋小河又开始告状,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抱怨,还有点小委屈。

    但这次告状,却是告到点子上了,不说此事沈溪山都给忘记了。

    “当真有此事?仙盟内明令禁止欺凌弱小,还有人知法犯法?”他微微皱眉,像是因此事生气了,但语气还是温和的,说:“小河姑娘放心,定不会让你白白受人欺负,你将那人的姓名告诉我,回了仙盟我一并上报,狠狠惩他。”

    宋小河当即来劲,一下子站起来,踮着脚把手举得高高地去比画,“约莫有这么高,但是非常的胖,长得像头猪,眼睛小小得跟绿豆一样,姓王。”

    这描述掺杂了很浓烈的个人情绪,无法作为参考,但沈溪山知道那人是谁,问这一嘴不过是做做表面功夫。

    他都不用等到回去,若是那个叫王绪的猎师运气好没死在夏国,他今日就让王绪往后都寝食难安。

    沈溪山慢声:“我知道你说的是何人了,回去后便罚他鞭刑,降至丁级,五年内不准他参加考核,再让他亲自向你道歉。”

    这惩罚是相当重了,宋小河一听,就猛地跪坐在沈溪山的边上,一把抓住他的手,“当真吗?沈猎师说话可算话?”

    “自然。”沈溪山道。

    天字级猎师在仙盟的地位本就非同小可,沈溪山就更不必说了,最重要的还是那王绪有错在先,罚他一个小小乙级猎师自当不在话下。

    宋小河满脸高兴,双眸盛满了灿光,一边说话还一边在沈溪山的手上多摸了两把,“那可太好了,难怪旁人总说沈猎师是吾辈楷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沈溪山:“……”

    别以为他感觉不到。

    松了他的手,宋小河又爬回自己的座位坐好,就听沈溪山问:“你先前说有事要问沈策,是何事?”

    宋小河想了想,便说:“无妨,那些事都不重要了。”

    沈溪山道:“小河姑娘不必顾虑,他已将所有事告诉我,有什么疑问你尽管问我就是。”

    宋小河愣了愣,片刻后她试探地问道:“那关于我体内的东西,你也都知道了?”

    沈溪山点头。

    宋小河气愤地嘟囔,“哇,这个沈策,一直叮嘱我别乱说,没想到他倒是自己先说出去了。”

    怎么着?这宋小河口口声声说最喜欢他,结果还想着跟别的男人藏小秘密。

    虽然这个男人也是他自己。

    沈溪山敛着眉眼,语气低落下去,“看来小河姑娘是不想我知道这些事,无妨,我现在就将那段记忆洗去,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说着就抬手,指尖泛起淡金色的光芒,便要动手。

    宋小河一下子扑过去,趴在桌面上,双手抓住了他运气灵力的手,着急说:“不不不,我没那个意思,不过是埋怨沈策两面三刀,当面说一套背后做一套罢了,与你没有干系。”

    沈溪山听了这话,也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道:“小河姑娘也别怪罪他。”

    宋小河见他收了灵力,便也坐了回来,轻轻捶了一下桌子道:“我怎能不怪他,上回也就算了,这回也不告而别,根本没把我当朋友。”

    沈溪山没忍住,凉凉道:“怎么没有?你差点死在夏国,是他救的你。”

    “什么?”宋小河疑惑地看他。

    沈溪山顿了顿,语气又变得柔和,说道:“他说你先前在夏国差点死了,是他让苏暮临召雷,然后借天雷打破你体内的封印,才得以释放龙魂恢复了你的伤势。”

    “竟是这样吗?”宋小河恍然大悟,惊讶道:“难怪当时我被谢归捅了一刀之后,总感觉有人抱着我,我当时只觉得难受,却没想到原来是他在救我。”

    当时宋小河只感觉自己要死了,那种生命流逝的感觉前所未有的清晰,只是后来她感觉有人将她抱起来,一股力量不断地送进她的体内,延长了她的痛苦,也续了她的命。

    没想到沈策竟然还做了这件事,再联想这一路走来,沈策的确帮了她不少,还为她撑腰出气,如今却不告而别。

    宋小河一边感动一边难过,脸上的表情相当丰富。

    沈溪山全都看在眼里,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就说:“小河姑娘可千万别想着以身相许。”

    宋小河猛地抬头,惊道:“怎么可能?我心里有……”

    沈溪山眉梢微扬,缓声问:“有什么?”

    宋小河笑了笑,及时改口,“还有个疑问没能解开,烦请沈猎师解答。”

    沈溪山道:“你说吧。”

    “就是多年前良宵公主也在夏国设下了传送阵法对吧?她那么厉害,阵法应该会启动的吧,会不会传走了一部分的夏国百姓呢?”

    他没想到宋小河惦记的是这个,他看着宋小河满眼的期冀,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

    反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稍微骗一骗应当也无妨。

    沈溪山正犹豫着时,宋小河就歪着头看他,忽然问,“沈猎师,你是在想怎么骗我吗?”

    沈溪山微微诧异,心说宋小河果然变聪明了,这都能看出来?

    宋小河无意识地抠着自己的手指头,低下眸,轻声说:“其实我也想过,那阵法大概是失败了,否则若是真有夏国百姓成功逃走,不会没人提起此事,只是我有些疑惑良宵公主所布的阵法为何失败。”

    沈溪山只好说实话,“传动阵法必须有阴阳双阵,起点为阳阵,终点为阴阵,少一个则阵法不成。”

    “可当时向鸢姐请教时,她并没有说这些。”宋小河道。

    “便是说了也无用,当时夏国情况紧迫,良宵公主根本不可能离开去别处设下阴阵,所以这个阵法从一开始就是失败的。”沈溪山看着她脸上浮现了难过的神色,又说:“事情过去多年,当年之事已了,小河姑娘也莫要在意了。”

    或许是沈溪山声音如春风般轻柔,又或许是他本身就是宋小河心悦之人,这一句安慰起了大作用,果然让宋小河心里宽慰许多。

    她叹道:“只是没想到不论做什么,最终也没能打破鸢姐的预言。”

    沈溪山道:“天命注定四个字可不是随便说说,她所推算出的结果,是经过所有干涉和意外,各种演变发生之后的结论。”

    “鸢姐的前世竟然如此厉害,都能推算出一个小国家的存亡了。”

    是不是前世,沈溪山暂不作表,只是道:“步时鸢,极有可能是天界之人。”

    宋小河不知这结论从何而来,托着腮帮子看着沈溪山,“沈猎师果真好厉害,分明是昨日才到这里,竟然什么都知道。”

    沈溪山有些心虚,弯眸笑笑,说道:“小河姑娘才是辛苦,如今你体内有上古神器,多加修炼掌握神力,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人界仙门百家中的佼佼者。”

    “那我是不是也有机会考上天字级猎师?”宋小河问。

    “自然。”说着,沈溪山想起一事,便道:“来年二月有仙门百炼会,你可要去参加?”

    “仙门百炼会?”宋小河诧异道:“是人界仙门联合起来四年举办一次的那个百炼会吗?我能去?”

    “若你想参加,我可以将你的名字添上去。”沈溪山说。

    “哇,那可太好了!”宋小河满心欢喜,高兴得不行。

    原因倒不是她能去参加百炼会,而是沈溪山连着两次都代表着仙盟参加,这次的百炼会他必然也会去,若是她能同行,就代表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能看到小师弟!

    宋小河光是想想,就忍不住乐出声。

    沈溪山看在眼里,暗道让她参加个百炼会就这么高兴?

    不过宋小河虽然有时候喜怒无常,情绪相当跳脱,但大多时候都是在傻乐,这样的宋小河让沈溪山也会感到放松。

    他今日也说了不少话,觉得有些渴了,拿起茶盏慢悠悠地喝了几口。

    宋小河坐在他对面,就见沈溪山端坐着,身上衣袍洁白如雪,泼墨般的长发披在身上,衣襟处金色的徽文被光照得闪闪发亮。

    眉眼带着舒缓的神色,那一颗朱砂痣就更显得漂亮脱俗。

    单是这样看着,宋小河就觉得喜欢。

    光亮从宋小河背后的窗子照进来,她托着下巴看沈溪山,欣赏了片刻的美色,忽而想起一事。

    然后从镯子里拿出了一支开得正艳的海棠花,递给沈溪山,说:“这花送你。”

    沈溪山放下茶盏,一眼就认出这是谢归化身的海棠花树,只是当时没注意她何时折下来的,他疑惑道:“送我?”

    “对。”宋小河道:“是谢归,你应该知道,他在夏国变成了海棠花树,这是我从地上捡的。”

    沈溪山指尖轻转,盯着这枝花,“只给了我一人吗?”

    宋小河没察觉出什么异常,只道:“是啊,我就捡了这么一枝。”

    “我是昨日才来此处,什么忙都没帮上。”沈溪山推拒道:“还是送给那位救了你命的同伴吧。”

    “沈策?我为何要送他花?”宋小河满脸的疑问,“他救了我,下次见面我再好好谢他就是了,这花就是送给你的。”

    沈溪山道:“为何给我?”

    宋小河说:“因为你长得好看。”

    就这么个理由,沈溪山听了之后,天知道他有多大的定力才忍住没把这海棠花当场撕个稀巴烂。

    这一路他顶着沈策的身份没少做事,没喝过宋小河倒的一口热茶也就罢了,到了最后她捡了枝花还惦记着送给别的男人。

    就因为长得好看。

    万幸的是这个男人就是他自己,否则沈溪山修炼多年的忍耐力绝对要在今晚破功,然后被宋小河给活活气死。

    他收了花,语气仍旧温和无比,如玉般清朗,道:“既然已经无事,那么我便不叨扰小河姑娘了,这就去寻程猎师商议明日启程回仙盟之事。”

    “好呀,那你先去忙吧,多谢你为我解惑了。”宋小河起身,欢欢喜喜将他送出了门。

    沈溪山一出门,嘴角的笑容就平了,他安静地下楼,去了隔壁灵域石的客栈里,找到吴智明的房间,推门进去。

    吴智明在鬼国躲得严实,并未参与战斗,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就连先前被沈溪山割出来的伤口也恢复,只是声音还有些嘶哑。

    一见到沈溪山突然推门进来,他双眼一瞪,跟见了鬼一样跳起来,“沈溪山?!你来秋后算账了?”

    沈溪山原本没有打算秋后算账,但他今日火气大得很,得出出气。

    他反手关门,说道:“算你不走运。”

    用拳头把吴智明揍得鼻青脸肿,鼻血狂流,沈溪山出了门,尤觉得不解气。

    于是又回去,喊住一个仙盟的人,问道:“可知王绪此刻在何处?”

    另一边,宋小河与沈溪山面对面坐着聊了那么久,心情极好,先去找了苏暮临吃了东西之后,又去找了云馥道谢。

    此前她昏睡过去,是云馥给她擦洗换衣。

    只是谢归的死对云馥和钟浔之的打击都非常大,尤其是钟浔之,这几日浑浑噩噩,总是在梦中哭,患了大病,钟氏已决定下午便启程离开。

    宋小河与云馥坐在一起聊了许久,被感染了情绪,她也落了几滴眼泪。

    但聊完又很快释怀,毕竟现在的谢归也不是真的死透了,还在满月的体内滋养,顺利的话过个三年五年,还能再见他。

    此次鬼国一行,各门派的队伍都损失惨重,唯有仙盟折损最少,大多仙门都已经离开,原本还有不少留在此处,打阴阳鬼幡的主意。

    不过沈溪山一来,他们自知绝无机会,便也陆续离开,现在只剩零星几个大门派。

    阴阳鬼幡的事已然传出去,届时也定然会闹得沸沸扬扬,是以仙盟打算尽快回去,将时间定在了明日一早。

    宋小河夜间回去,先是好好地泡了个澡将一身的污浊给洗净,换上了厚棉衣钻进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念通了共感咒。

    “沈策。”她低声唤道。

    沈溪山刚上床,听到这声音还给吓了一下,心说这宋小河大半夜不睡觉,念共感咒做什么?

    他回道:“什么事?”

    “你去了哪里?”宋小河问:“为何不告而别,不跟我们一起回仙盟吗?”

    沈溪山说:“有要事在身,我去别处出任务了,你别管我。”

    宋小河听他语气有些不耐烦,轻哼了一声,说:“小师弟来了这里,我整日忙着去看他,哪有什么时间管你?”

    沈溪山就说:“你最好是一整日都盯着他,免得得了空闲来烦我。”

    宋小河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沈溪山还以为她生气切断了共感咒,却听她说:“好嘛,我不烦你,我只是想说,谢谢你在夏国救了我,我现在手里没有什么宝贝,等下次见面我再送你宝贝当谢礼。”

    “你去了哪里出任务?能不能告诉我,免得出了意外,没人去寻你。”

    她像是有些困了,声音软软的,似轻声呢喃。

    声音传入沈溪山的耳朵,周围寂静无声,只剩下他有些乱了拍的心跳传来微响。

    他的后脖颈慢慢地有些发烫。

    沈溪山放缓了声音,说:“是秘密任务,不能外传,不必担心我,回了仙盟好好修炼就是。”

    “好。”宋小河也没有追问,应了一声,又说:“上次你说回程的时候再给我糖……”

    说着说着,她声音就变小,然后没了动静,绵长的呼吸声传来,像是睡着了。

    沈溪山听了一会儿,切断了共感咒。

    一切事情都已解决,只等明日回了仙盟就好,只要沈策不再出现,渐渐地宋小河自己就会忘记了。

    心绪杂乱,他念了清心咒,闭眼睡觉。

    夜半子时,沈溪山忽而被谁蹬了一脚,从睡眠中醒来。

    神识回笼的瞬间,他听到了身边有另一人的呼吸声。

    紧接着他就感觉自己怀中抱着一人,蹬他的那只脚也正缠着他的脚,脚底板还热乎乎的。

    沈溪山睁开眼,一低头,就看到宋小河正恬静地睡在他怀里。

    房中点了小灯,视线昏暗,光落在她的身上。

    她一只手攥着他的一缕发,一只手抓着他的衣襟,脑门抵着他的胸膛,平稳的呼吸透过沈溪山的衣裳直传心口。

    双脚也黏黏糊糊地缠着他的脚,脚趾勾了勾,轻轻蹬了两下,似在他的脚边找舒适的位置,然后不动了。

    沈溪山看着她的睡脸,后脖子猛然传来热意,他抬手覆上去,掌心一片滚烫。

    第56章 断情禁咒初现端倪(二)

    也来得正好。

    沈溪山将双指轻轻按在宋小河的额头上, 将神识探进去。

    方一进去,就感觉到宋小河的体内充满了灵力,心口处的业火红莲正静静地绽放着, 所蕴含的极寒之力与龙魂的力量融合在一起, 呈现出极为乖顺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灵力随了主人, 沈溪山的神识一探进去, 那些灵力就缠上来, 像宋小河一样黏人。

    他探到那个封印。

    先前苏暮临召来的那道雷实属不一般, 一下就将这封印给打得粉碎, 但封印的本身顽固,即便是碎成这般模样,也没有消失, 勉强维持一个破碎的形状浮在空中。

    正吸收宋小河体内的灵力修补。

    他见宋小河没什么异样, 便将神识收了回来,看着躺在身边, 与他共分一个枕头的宋小河。

    沈溪山不能让她在自己的床上醒来,否则指定露馅, 于是他将自己的发从宋小河手中抽了出来, 然后下了床, 就这么一把将她给抱起来。

    她仍旧在呼呼大睡,没有任何要醒的迹象。

    眼下她的体内正在修补封印, 若不是强烈的外界刺激, 她是不会轻易醒来的。

    沈溪山倒也放心, 抱着人就出门了,往楼上走。

    走道的门皆紧闭, 廊下挂着并不明亮的小灯笼,寂静无人。

    大堂中的管事深夜还在算账, 打算盘的声音偶尔响起,更衬得夜色宁静。

    沈溪山带着人上了楼,结果老远就看到苏暮临又蹲在宋小河的房门外睡觉,抱着边上的木栏杆睡得正香。

    他走过去,本不想惊动苏暮临,把人放下就走,却没想到这小子耳朵好,沈溪山一靠近他就听到了脚步声,警觉地睁开眼睛。

    一看见面前的沈溪山抱着宋小河,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苏暮临使劲揉了揉眼睛,刚要张嘴说话,却听沈溪山道:“闭嘴。”

    这是一道咒法,苏暮临的声音立即就被封住了。

    接着,他就眼睁睁看着沈溪山进了宋小河的房间,片刻后独自出来,然后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说:“回你的房去。”

    苏暮临摇摇头,无声道:“我要给小河大人守夜。”

    “用不着。”沈溪山又踢了他一脚,这下有些重了,顿时把苏暮临踢得往前翻了一段。

    他爬起来,胆大包天地怒视沈溪山,问:“你究竟要骗小河大人到何时?”

    沈溪山面上带着轻笑,看起来有几分挑衅的嚣张,低声道:“那你要骗她到何时呢?”

    苏暮临怒道:“我没有骗她,只是她没问我,我不主动说罢了。”

    被沈溪山封了嗓子,他再怎么喊也发不出声音,配上愤怒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可笑。

    只是这凶蛮的样子完全是空壳子,沈溪山只往前走了一步,苏暮临就吓得立即往后跳了一大步。

    “皮痒了是不是?”沈溪山问他:“是现在滚回你房中,还是被我打一顿再滚回去?”

    苏暮临刚学了一句老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会儿正派上用场,麻溜地转头跑了。

    沈溪山抬手,随意一甩,金光附着在宋小河的门上,瞬间消失不见,形成个防护结界。

    随后他走下楼,回到自己房中睡了。

    半夜折腾了一下,沈溪山起得有些晚,出客栈时正看到宋小河与苏暮临在一起练剑。

    她换了一身乌金的窄袖白绒短衫,腰身束得纤细漂亮,长裙绣着五彩云纹,外头笼着一层墨纱,转圈时长裙飞扬,织金发带飞舞起来,显得整个人都充满着蓬勃生机。

    墨色衬得人皮肤白,也显得眉眼更为精致。

    只是她与苏暮临的剑招都耍得不伦不类,也不知是跟谁学的,看起来很笨拙。

    但周围却站了一圈的人围观,同时露出佩服的神色并窃窃私语。

    沈溪山听见有人说:“这宋猎师当真是深藏不露啊,剑招竟然如此诡谲,实在是参不透。”

    另一人回道:“当然,你若是能参透,那在鬼国里来去自如,毫发无伤取得阴阳鬼幡的就是你了。”

    沈溪山:“……”

    原来是宋小河拿回阴阳鬼幡的消息被传开了,现在有不少人上赶着恭维她。

    他了解宋小河的德行,一点夸不得,一夸就翘尾巴。

    果不其然,眼下宋小河虽然看起来是专心练剑的样子,实际耳朵竖得老高,心思全在周围人的谄媚吹捧中,手中的剑已经开始胡乱抡了。

    她嘴边压着一抹笑,看起来得意极了。

    在宋小河第五次走神戳到苏暮临的肋骨,戳的他嗷一声叫喊之后,她才收了剑,说道:“好了,今日就练到这里。”

    苏暮临如蒙大赦,赶忙道:“小河大人的剑法越发出神入化了,幸而用的是木剑,若是铁剑怕是早把我刺成筛子了。”

    “哼哼。”宋小河叉着腰仰头笑了两声,脸皮极厚地接下了这盲目的吹捧,道:“你知道就好。”

    余光瞥见一抹红色,宋小河恍然转头。

    就见沈溪山身着束袖的织金赤袍,长发以小金冠高高束起,其余的墨发披在肩头,眉眼淡淡的,就这么站在日光下,俨然人间绝色。

    与宋小河对上视线的瞬间,他眉眼轻动,露出一个清澈的笑。

    凛冽的寒冬吹来一阵春风,迎面扑到宋小河的脸上,有一种令人心痒的缠绵。

    她痴痴的,也跟着笑了笑。

    “小河姑娘,起那么早练剑,当真刻苦。”

    众目睽睽之下,他隔了十来步的距离,温声对宋小河说话。

    宋小河现在倒是感觉不好意思了,将木剑别入腰间,俏脸微红,“不过是闲来无事。”

    沈溪山就道:“闲来便练剑,那更是勤奋上进。”

    别人夸赞她就已十分得意,换作沈溪山的夸赞,宋小河那更是不得了,从耳朵红到脖子,笑嘻嘻道:“沈猎师过奖。”

    沈溪山对她笑笑,而后转身离去。

    两人之间虽然只有寥寥几句,但这交谈的氛围却非同一般,看得周围人目瞪口呆,也没人再议论,皆愣愣地盯着。

    沈溪山走了之后,宋小河正偷笑着,一下子就被身边的众人给围住了,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她为何与沈溪山关系这般亲近。

    宋小河被挤在中央推来推去,耳边吵得嗡嗡响。

    后来众人挤着挤着不知怎么就急了眼,然后相互头推搡动起手来,打作一团。

    宋小河从缝隙中费力地挤出来,赶忙带着苏暮临飞快地溜了。

    黑雾鬼国的事已经了结,阴阳鬼幡也回收,这一行也折损了不少仙盟猎师,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必须尽快回到仙盟。

    是以在宋小河练完剑后半个时辰,仙盟整合队伍,启程出发了。

    来时为了掩人耳目,众人扮作走镖队伍,实打实地用双腿赶路,把宋小河累得不轻。

    但眼下阴阳鬼幡的事情已经暴露,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于是各自御灵飞行赶路,入夜后才休息。

    宋小河不会御灵飞行,就在苏暮临的飞符上,舒舒服服地趴着,一边看话本一边吃东西。

    上回从酆都鬼蜮回去时,沈溪山御剑独行,脱离队伍先回仙盟。

    这回倒是没那么着急了,虽然也远远在队伍的最前头,但也是跟着大家一起休息赶路。

    宋小河向来是坠在最后面,她有时候看话本看累了,站起身踮着脚往前看,还能隐隐看到沈溪山的身影。

    不过此行并不孤单,宋小河身边总是围绕着人。

    除却一开始就与她有些交情的倪莹之外,其他的都是听说了她在鬼国的事迹和看到沈溪山与她温声说话的场景。

    来时他们总怀疑沈溪山与她有些不同寻常的关系,现在传言像是坐实了,他们对宋小河就更加热情了。

    倒不是仙盟总有这拜高踩低的风气,实在是沈溪山拥有的名望太大,追捧他的人数不胜数,但因其站得位置太高,又修的是无情道,鲜少看他与谁亲近,所以一旦谁有了与他私交过甚的传闻,则立即就会被众人缠上,刨根问底。

    宋小河这几日实在是被缠得烦了,大部分时间就闭着眼睛装作在睡觉,要不就是骗别人自己练法术时出了岔子,耳朵暂时聋了。

    所以有时候沈溪山回头看宋小河时,就看到她在跟别人比画手语,进行一些莫名其妙的交流。

    好在飞行赶路比较快,本来小半月的路程,只用了五天便结束了。

    宋小河终于又回到了仙盟的天山上,猛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只感觉浑身都舒畅了。

    这次鬼国走了一趟,也算是险象环生,既有欢声笑语也哭肿了眼睛,如今回来了,尘埃落定,往事就随风而去。

    宋小河就还是仙盟里,勤勤恳恳修炼的弟子。

    这次梁檀得了消息,在外门接她,宋小河老远就在天上看见了,趴在灵符边上冲下招手:“师父——!”

    她嗓门大,喊得众人都能听见,纷纷低头张望,想看看宋小河的师父是什么人物。

    却见一年轻男子着银灰色长衫,长发用白玉簪束着,双手负在身后,容貌极是俊美,站在人群之中很是晃眼。

    他听到宋小河的叫喊,仰头看来,抬手摆了摆,露出个温眷的笑,相当丰神俊朗。

    单是这模样,就足够唬人。

    众人低低议论,大多没见过这号人物。

    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不知情,有一人就低声道:“这不是敬良师尊吗?他灵力太弱,隐居仙盟后山偏僻之处多年,在仙盟几乎没什么权利地位,前些时候还被来挑事的逢阳灵尊打掉了牙……”

    宋小河没听见,若是听见约莫也要跟人争执几句。

    她这会儿正沉浸在回家的喜悦中,赶忙让苏暮临将飞符降下去,落到梁檀身边,她一蹦一跳地朝梁檀跑去。

    “师父!”宋小河扑到他怀中,与他来了个大大的拥抱,“你怎么知道我今日回来?是特地来接我的吗?”

    梁檀拍了拍她的后背,“这是自然,你师父我可不是随意抛头露面的人物,没什么大事才不会轻易来外山。”

    “可是之前珍娘养的鸡一连下了五个蛋,你不是还提着东西来外山道贺吗?”宋小河说。

    梁檀就信口胡诌:“鸡生蛋,孕育新的生命,岂能不算大事?你还小不懂那些,日后就明白了。”

    宋小河哦了一声。

    梁檀揉了揉她的头说:“这一去辛苦你了,回去给你熬仙汤喝。”

    宋小河许久没吃师父做的菜,想念得很,立马振臂欢呼。

    沈溪山踩着剑浮在半空中,低头往下看,正看到这师徒俩其乐融融的一幕。

    视线落在梁檀揉她脑袋的手上,将宋小河的笑容看了个仔细。

    他发现宋小河在不同的人面前的模样也是不同的。

    下了山之后她虽然热情交际,喜欢跟人聊天打闹,但知礼节知分寸,偶尔闹点小脾气也很快就消气。

    在他面前则更有几分拘谨,不论是说话还是行事都刻意收敛了。

    但她好像是因为她极其依赖梁檀,所以在梁檀面前,她总像个孩子一样,哭与笑都完全不加掩饰。

    沈溪山就停留了那么一会儿,就已经有人停下问他为何不走。

    眼看着梁檀牵着宋小河,带着苏暮临回山了,沈溪山也御剑飞走。

    回到后山,梁檀便懒得再用灵力维持年轻的模样,恢复了头发花白的样子,面容苍老许多,但仍能看出当年的清俊。

    他频频回头看安静跟在后面的苏暮临,最后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总跟着我们做什么?”

    苏暮临立刻道:“小河大人去哪我便去哪。”

    梁檀说:“你在内门不是有住的地方吗?”

    苏暮临回:“天没黑,我不回去。”

    梁檀又道:“晚饭只做了三人的分量,没你的份。”

    苏暮临很是无所谓:“我不吃。”

    “当真就对我们家小河痴心一片?”梁檀笑眯眯将他上下打量,说道:“模样倒是好看,家住何处?令尊是什么人物?细细说来,我或许能考虑考虑你。”

    宋小河捡了根木棍在前面挥着玩儿,听到这话就扭头,说道:“师父,你要考虑他什么?”

    梁檀就道:“我作为你的师父,不能总看着你做白日梦,肖想着练无情道的那小子,眼看着你慢慢也大了,合该找个体己的道侣,我也不知道还能活个几年,届时还得有个护着你的人是不是?”

    宋小河说:“珍娘养的那只鸡都活了八十年呢,师父总不可能没鸡的命长吧?”

    梁檀的脸一黑,“那是只妖鸡,凡人如何能跟妖比寿命?”

    宋小河道:“哎呀师父你就放心吧,如今我也变厉害了呢!况且我正朝着小师弟一步步靠近,又不是非得要道侣,若是日后我与小师弟相处成交心的知己同伴,也一样可以与他相互照应。”

    “有什么用?朋友同伴这些虚无缥缈的关系,随时可以为了一些私利翻脸,况且你有所不知,”梁檀停了一停,慢声说道:“那小子身上有断情禁咒,真正是绝亲缘,绝情缘,压根不会与谁相处成知己同伴。”

    “断情禁咒?”宋小河头一回听说,好奇地退了两步,来到梁檀身边问:“那是什么?”

    “是盟主亲自在他身上下的咒印,此咒断情绝爱,若是动心便会由黑转为红色,一眼就能被人看出来……”

    “那这个断情禁咒是什么时候下在小师弟身上的啊?”

    “十二岁。”沈溪山拢袖而立,站在盟主殿的中央,朝着座上的青璃微微颔首:“距今已有七年。”

    “转眼竟已过去那么久了。”青璃道:“让我看看咒印如何了。”

    沈溪山有些不太明白师父的用意,这么着急将他召来竟然就是为了看他的禁咒。

    但他并未出言反驳,只是转过身去,用灵力将长发束起,露出了后脖子。

    随后他念动法咒,就见那原本干干净净的后脖子处就慢慢浮现出一个浓墨所染的“禁”字,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极其晃眼,连着脊骨。

    青璃看了一眼,便知咒印尚是完好,她说道:“大道茫茫,如今你是人界天赋最为出众的子弟,摸到飞升的门槛是迟早之事,人界已有数千年没有凡人飞升,长此以往凡人的气运必将衰落至亡,你有飞升之能,便肩负着这般重任,是凡人登上天梯唯一的希望。”

    沈溪山自然明白,转过身道:“弟子知道。”

    青璃又道:“天梯近在咫尺,万不可掉以轻心。”

    沈溪山颔首应了。

    一派温润沉稳,仿佛相当可靠。

    青璃看着他,叹了口气道:“你年纪尚小的时候,性子还稍微活泼些,如今长大倒是沉闷不少,不过交了朋友是好事,宋小河性子率真,心中有善,多与她往来或许也能压一压你的杀性。”

    沈溪山对此很是不屑,心说就宋小河还能压他的杀性?跟她说了没几句话,他就已经想出去砍人了。

    前几日就坐着聊了些时候,他出去连揍了俩人。

    不过青璃虽然知道沈溪山身边的事,手却无法伸那么长,其中大多她还并不知晓。

    于是沈溪山乖顺道:“师父所言极是。”

    “还有一事,甚为重要。”青璃道:“先前你在那座鬼国之中,可知道是谁召了那道雷?”

    沈溪山没有停顿,只道:“弟子不知,是那雷有什么蹊跷吗?”

    青璃缓缓站起身,说道:“明昼千里,撼动天地,那道雷召的是九重天上的神雷,亦是天劫之雷,人界已有多年无人能做到,此番九天神雷现世,已有不少门派隐隐打上主意,须得找出召雷之人是谁,将其保护起来才行。”

    沈溪山面色如常,说道:“子弟尽快去调查。”

    青璃道:“你先前偷跑下山,犯了仙盟戒律,但念在你成功回收阴阳鬼幡,立了大功,便不与你追究,好好休息去吧。”

    沈溪山并未动身,只道:“师父,弟子有一事相求。”

    “你说。”

    “宋小河在这次回收鬼幡之行中也出了不少力,这鬼幡还是她冒死寻到的,所以弟子想为她求一份奖赏。”

    青璃允了,且念在是自己徒弟的朋友,很大方道:“那便按照特等大功赏她吧。”

    沈溪山这才揖礼告退。

    两日后,宋小河晋升乙级猎师的卷令就送到了沧海峰,一并送来的还有乙级猎师的灵牌和宗服。

    宗服是雪白短衫配上松柏绿的长裙,双袖垂着长长的绿色丝带,腰间一束,鲜亮的绿色就衬得宋小河像是春日里刚抽芽的灵草,嫩生生的。

    衣料也比丁级的高了好几个档次,穿在身上不仅十分轻盈,且有保暖功效,宋小河喜欢得很。

    在沧海峰玩了几日,宋小河就拿着乙级灵牌前去仙盟大殿报到,然后发现乙级猎师不仅每个月都要完成考核之外,还要在半年内出至少三次任务,否则就会面临降级的危险。

    大殿的墙壁上有几块巨大的灵石,上边便写满了各种任务,标了编号和需要的人数,还有难度等级,让众猎师们自行挑选。

    宋小河站在灵石前看了一会儿,什么成州的吃头妖怪,洋山的采阴魅魔,云城的专门砍人双脚收集的邪祟,看起来奇怪又危险,宋小河看了几遍,一个都不想去。

    正站在石板前发愁时,就听到身边传来温眷的声音,“小河姑娘。”

    宋小河一下子就听出是沈溪山,她猛地转头,前一刻还是满脸不开心,下一刻眉眼就攀上笑容,“沈猎师,你怎么也在此?难不成也是来接任务的?”

    沈溪山笑着看她,说:“我是看见你站在这里,特来寻你。”

    “我?”宋小河眸光一怔,被这话哄得开心,又想上前去拉他的手,但还是克制了,说:“你寻我是为何事?”

    沈溪山方才一进门,见宋小河拉着个长脸站在这里,一眼就看出她在烦心什么事。

    在宋小河未能稳定掌控业火红莲的能力之前,沈溪山绝不会让她自己去行动,于是就走了过来,为她排忧解难。

    “你不必参加这些任务。”沈溪山道:“你是立了大功破格提升至乙级的,一年之内可以不必自主接任务。”

    “还有这种好事?简直就是为我宋小河量身打造的规矩。”宋小河瞪大那双漂亮的杏眼,清亮的眸子中盛满欢喜。

    沈溪山心说,可不就是为你量身打造的吗?

    仙盟压根没有这规矩,尤其猎门更以实力至上,完不成考核和任务,就会被降级,没得通融。

    但沈溪山在仙盟算是权势遮天了,稍微跟督门的人打一声招呼就好。

    沈溪山任由着她傻乐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问:“小河姑娘可还有别的事要忙?”

    宋小河道:“今日无事,空闲。”

    沈溪山便道:“沈策临走前曾托我回仙盟后教你剑招,既然你正得闲,那便今日练吧。”

    宋小河惊讶道:“是沈策托你的?不必了呀,不麻烦你,他答应我的事怎么能推你身上?”

    沈溪山沉默一瞬,又垂下眉眼,语气里竟有几分受伤:“看来是我的剑招不得小河姑娘的心意了,倒是不知那沈策使的什么剑法,你愿意让他教,却不肯让我教。”

    宋小河见他像是不高兴了,脸上浮现一抹忧色,像是被拒绝之后的伤心,她一下子急了,上前一步拉住沈溪山的手:“沈猎师,你千万别误会,我不是嫌弃你的剑招,只是不想因此事麻烦你而已。”

    沈溪山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她,轻声说:“我不觉麻烦。”

    宋小河被迷得五迷三道,哪里还能说出拒绝的话,立即道:“那我便学,现在就去学,我定然会认认真真地学!”

    沈溪山牵了牵唇,这才露出个笑来。

    他先前就探听过了,宋小河回了仙盟之后,不是吃就是玩,要不就是带着苏暮临一起吃和玩,剩下的时间用来睡觉,半点不修炼。

    沈溪山哪能让她一直这么逍遥下去?

    就这还参加百炼会呢?

    去了还不得让人打得鼻青脸肿,哭着跑回家。

    是以他亲自出马,让宋小河体验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刻苦训练。

    却不知宋小河撒娇耍赖很有一套,受累受气的,未必是她。

    第57章 仙门诡事再起风波(一)

    宋小河跟着沈溪山回了沧海峰。

    那里僻静宽阔, 是练剑的好地方。

    梁檀白日里基本不在沧海峰,而苏暮临也被拎去符修课上学习,所以这时候绝不会有人打扰。

    宋小河虽然从小就带着木剑, 但她剑招的基础是非常差, 除了幼年时师父教她的那两招, 剩下的都是进入猎门之后, 跟着丁字级的剑修们学的。

    而且并不熟练。

    沈溪山站在一旁, 看着宋小河使剑招。

    她将自己所学的内容囫囵展示了一遍, 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收剑转头看沈溪山。

    他立在那里,长发被风吹得轻轻飘动着,衣冠胜雪, 眸光温润, 宛若潺潺春水。

    实则不然。

    他心里暗道失策,先前早已看过宋小河练剑, 今日不该说教她剑招的,哪怕是教她画符都容易很多。

    这一手剑法使得还不如街边的乞丐打狗的身法, 也不知要教到何年何月去了。

    宋小河小跑过来, 站在他面前, 头上的织金发带被吹得交缠飞舞,脆生生的绿色宗服更衬得她肤白若玉, 眉眼映了冬雪般干净纯粹。

    “我的剑法如何?”她兴致勃勃地问。

    沈溪山很想说这句话你是怎么问出口的。

    但宋小河满眼期冀地看着他, 他也只能笑着说:“小河姑娘看起来有些练剑的天赋。”

    “当真?”宋小河眼眸一亮, 欢喜道:“小时候我练剑时,师父还总说我与剑无缘, 分明就是嫌麻烦不想教我。”

    宋小河没想过沈溪山的话是糊弄她,听得练剑的天才夸她有天赋, 她就高兴。

    尤其此人还是小师弟。

    她低了低头,像是琢磨了什么,然后看着他问:“那你估量一下,我练个多少年的剑,能到你那种境界。”

    沈溪山笑容更甚,眼角眉梢像是染上春风一般,潋滟明媚。

    这宋小河倒是真敢问。

    仙门之中有一种说法流传,说的是这人世间的剑修只分两种。

    芸芸众生和沈溪山。

    如今仙门千家之中,只剩下一个名声较大的剑修老前辈顾着脸面,并未与沈溪山交手,但凡让他拿剑的出手,皆败于沈溪山的剑下。

    他从未输过。

    宋小河想与他比肩,恐怕一世的年岁都远远不够。

    于是沈溪山并不正面回答,只道:“只要小河姑娘肯刻苦修炼,自会在这条通天之路上越走越高。”

    宋小河听了,便立即充满雄心壮志,精力满满道:“那就劳烦沈猎师了。”

    沈溪山一抬手,宋小河手里的木剑就一下子飞出去,落到他的手中。

    他道:“开始吧。”

    沈溪山先是给她示范了一段最基础的剑招,主练的倒不是身法,而是胆识和巧劲。

    宋小河第一步要学的,就是如何用剑打出力道。

    剑在手中软绵绵的,根本无法伤人,前几次宋小河用木剑攻击,其实靠的全是剑上附着的神力,若要学剑,就要显得学会如何用剑。

    宋小河看了一遍,没记住。

    于是沈溪山就又给她耍了一遍。

    宋小河说:“沈猎师能不能慢点?”

    沈溪山捏着木剑,忍气吞声,又展示了第三遍,动作慢了许多。

    宋小河就在旁边跟着比划,学习身法。

    但是还不够慢,宋小河跟不上。

    于是沈溪山强压着不耐烦,一遍又一遍地将这套极为简单的招式展示给他。

    即便是如此,宋小河也未能完全记住,接过剑后只挥出了前几个招式,后面忘得一干二净。

    沈溪山笑得温柔:“后面全忘了?”

    宋小河缩着脑袋点头。

    沈溪山这一句猪脑子说不出来,简直要憋到内出血。

    他早该想过,宋小河以前都没怎么练过剑,就应该跟仙盟之中的剑修夫子学习那些最基础的东西,从一招一式开始练起。

    连着教她一整套剑法,就算是沈溪山认为那些足够简单,对宋小河来说也是刁难。

    而那些零碎的基础东西,让沈溪山去教,等同于用砍骨刀杀蚂蚁,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为难。

    沈溪山问她:“小河姑娘当真要学剑?”

    “是啊。”宋小河说:“不是你说我有天赋的吗?”

    “我所言也不尽是对。”沈溪山道。

    “这么说,你先前是骗我的?”宋小河拎着剑,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

    沉默了会儿,她转身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然后擦了一把汗,像个没事儿的人一样,又说:“暂且休息一下吧,我有些累了。”

    她坐下来,把剑放在脚边,两手托着腮帮子,不言语了。

    沈溪山从侧面看,只见她双眸发愣,看上去是在发呆,然而实际眉眼间却笼罩着几分失落。

    他仿佛能从宋小河的这副样子窥得她从前封印未破的那些年岁。

    以前她身体受封印的阻碍无法聚集灵力,不管修炼什么都毫无所成,情绪低落感受到挫败之时,她定然也是像现在这样,坐下来发呆。

    沈溪山涌起好奇,缓步走过去,在宋小河身边站定,问:“小河姑娘在想什么?”

    宋小河道:“我在想我的朋友。”

    沈溪山脸色一变,“谁?”

    宋小河低着头,没看见他的脸色,说道:“沈策。”

    沈溪山的脸色又变回来,问:“你想他作何?”

    她说:“我想他来教我剑法。”

    沈溪山一听,脸色彻底一变,他半蹲下去,偏头去看宋小河的神情。

    宋小河抬眸,与他对望一眼,眸里都是不开心。

    沈溪山轻声问,“小河姑娘是嫌弃我的剑法,不想再跟我学了吗?”

    她摇了摇头,低落道:“是我太笨了,学不会,我不想太麻烦你,让你受累。”

    沈溪山问:“那让沈策受累就可以了吗?”

    宋小河倒是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于是认真思考了一下,说:“别人受累,我不心疼。”

    这话说得坦荡,没有一丝一毫的缠绵暧昧。

    沈溪山听后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往他心尖里轻轻点了一下,荡出极为微小的波澜。

    他道:“你学不会我便一直教你,有时候天赋并非最重要的,良师与勤奋也能够造就一代传奇。”

    宋小河煞有其事道:“我师父的确有个封号叫敬良灵尊。”

    沈溪山冲她笑笑,说道:“小河姑娘这般聪慧,定然很快就能够克服困难。”

    宋小河:“你不会嫌我笨吗?”

    “自然。”沈溪山说起违心话,简直顺手拈来,又道:“我已经知道如何教你了,来,我们继续。”

    低落的情绪因为沈溪山的寥寥数语一扫而空,她立马捡起木剑站起来,又道:“沈猎师,你脾性真好,若是师父教我的话,早就一边骂我蠢徒,一边敲我的脑袋了。”

    沈溪山心道难怪你这么笨,原来是被梁檀给敲的,那老头下手真是没轻没重。

    他拿了宋小河的木剑,将所有招式拆开来,一步一步地教她。

    虽说一开始总是会有些不耐烦,但沈溪山向来会维持自己端方君子的模样,更是半点情绪都没有外泄,一遍遍地重复给宋小河讲解剑招的身法。

    后来自然也慢慢习惯了,掌握了如何教宋小河后,沈溪山的心态也磨炼得越来越好。

    便是一整个下午宋小河只学会了一个剑诀,沈溪山也仍是笑眯眯的。

    回仙盟之后的日子清闲下来,沈溪山往沧海峰便跑得勤快,有时候苏暮临也在,只是他坐在旁边看,并不参与。

    然而练剑的时间一长,宋小河就受不了了。

    往日她修炼都是练两天然后玩两天奖励自己,现在让沈溪山给盯着,一天从早练到晚,如此高强度的训练,让宋小河疲惫不堪。

    更何况到了后来,沈溪山说早起练剑最是吸收天地灵气的好时辰,便让她天不亮就站在高崖上练,练到日出再下来。

    腊月的寒风呼啸,宋小河光是早起就已经是件困难的事,更别提还要站得高高的地方去练剑。

    宋小河招架不住,在这日练剑时,她对沈溪山道:“沈猎师,我明日不来了。”

    沈溪山正在给她擦剑上的泥巴,语气随意地问道:“怎么?明日有事?”

    “我要去猎门上剑修大课。”这是宋小河一早就想好的理由,“升到乙级之后,我还未曾去过呢,若是再不去,怕是要被责罚。”

    然而沈溪山早就解决了此事,说:“无碍,我早与猎门说过,你由我亲自带着修炼,他们不会管的。”

    宋小河没想到这招被拆了,于是又道:“今日是除夕,明日是春节,合该休息过年了。”

    沈溪山将木剑擦干净后握在掌中,抬头看她:“凡尘的节日与我们修仙者有何干系?”

    “可我们也都是凡人啊。”宋小河说:“凡人就要过凡人的节日。”

    沈溪山道:“今早遇见敬良师尊,他言今日不归山,有事外出,小河姑娘要与谁去过节?”

    宋小河不知此事,急得想啃手指头,心里埋怨起师父来,怪他这几日忙得不见人影,除夕夜不在家也就罢了,还将此事告诉小师弟。

    沈溪山起身,说道:“先前的一招二十四式你学得很快,再多练几遍便可教你新的了。”

    宋小河没把明日的休息争取到,实在没有心情练剑,她撇着嘴,开始耍赖,“你且听我一言。”

    沈溪山见她小嘴都撅起来了,想来是打定了主意不想再练剑,于是道:“你说。”

    “连续修炼多日,必须休息几日,这是规矩。”宋小河道。

    “谁的规矩?”沈溪山问。

    “沧海峰的规矩。”

    沈溪山从未听过如此荒唐的规矩,满脸疑问,“可沧海峰就你们师徒二人。”

    “对啊。”宋小河点点头,慢吞吞道:“就是我师父定下的规矩,打小我修炼时,只要认真修炼两日,师父就会奖励我,让我休息两日,如今我都连续修炼那么多日,明日也该休息了。”

    “还有这种奖励?”沈溪山实在没忍住,露出几分诧异。

    修炼便是贵在坚持,练两日就休息两日,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何分别?

    梁檀就是如此教徒的?

    沈溪山道:“小河姑娘,修炼是要一直坚持的,惰性一旦产生便无法消弭,若是在明日断了,后日你也未必再想来练剑。”

    说着,他将木剑塞到宋小河的手中,温笑道:“虽然辛苦,但还请小河姑娘忍一忍。”

    天知道这些日子他教宋小河练剑憋了多大的气,这会儿还没被气死,全仰仗了年岁小时抄的那些仙盟戒律。

    好不容易渐入佳境,怎能让宋小河轻易放弃,再且说他考虑教授对象是宋小河,已经松泛许多,没让她起早贪黑,也就让她每日练到日落就回去了。

    如此,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可宋小河长那么大就没吃过苦,在沧海峰的日子清闲,再是如何灵力低下,也没有人赶着她修炼。

    梁檀虽说总是觉得她笨,却也从不勉强,能学成什么样便学成什么样。

    如今天天练剑,手都磨起茧子了,昔日逍遥日子一去不复返,喘口气都难,她如何受得了?

    更何况明日还是春节,休息一日再合理不过了。

    但沈溪山不同意,她也并不强硬去争执,只默默接过剑又练了一会儿,然后忽然叫了一声,对沈溪山道:“沈猎师,我手痛。”

    沈溪山走到她边上,问:“怎么了?”

    木剑掉在地上,宋小河左手捏着右手腕,瘪着嘴道:“方才扭到了。”

    这模样一看就是装的,沈溪山将她的手拉过来,指尖在她手腕上捏了捏,说:“骨头并无错位,想来并无大碍。”

    “有碍有碍。”宋小河仰脸看他,反手将他的手给拢住,可怜兮兮道:“沈猎师,我的手真的好痛,练功不是一蹴而就,须得循序渐进,你就让我休息休息吧。”

    她声音压低了许多,说话时拖着耍赖的腔调,就差摇着沈溪山的手磨着他答应了。

    宋小河的手小,两只手合拢起来也未能将沈溪山的手完全给包住,她一心一意央求沈溪山,手上的动作便全是下意识,将他的手指弯着,拢在掌心里。

    她的手相当软,又热乎乎的,用了一些微弱的小力道捏他的指尖,澄澈的眼凝望着他,“我想像凡尘的那些人一样过年,师娘还给我做了新衣裳的,沈猎师如此心善的人,定然不会不答应的吧。”

    沈溪山看着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后脖子竟传来隐隐热意。

    他恍然明白,宋小河就算是身负再多的神力宝贝,她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姑娘,正是贪玩的年纪。

    她在这沧海峰又向来是无拘无束,如今按着她在这里练剑,确实强人所难。

    沈溪山就道:“那便休息一日吧。”

    宋小河当即欢呼了一声,高兴过了头,一下子将沈溪山扑住,双臂抱住他的腰,胡乱夸赞道:“多谢沈猎师,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了!仙盟有你真是幸事!”

    一触即离的拥抱,宋小河沉浸在喜悦中,仿佛压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捡了木剑,行了个抱拳礼:“那我就先回去啦,告辞。”

    直到宋小河晃着小辫一蹦一跳地离开,沈溪山都还站在原地沉默,看着她的背影。

    右手被她捂出的热意仿佛还没消散,后脖子也升起不同寻常的温度。

    他沉吟半晌,念了个清心咒,情绪复平。

    “这个宋小河。”沈溪山仰头看了看天色,道:“我只准了她明日休息,可没说今日不用练,才巳时就跑回去了。”

    也难怪她跑得如此快,原来是在耍这小聪明。

    宋小河回去就把木剑扔到了桌上,整个人往床铺上倒,疲惫地叹了几口气。片刻后,她弯着嘴角,捂着脸偷偷笑起来,像一只偷腥后无比满足的小猫。

    自觉仙盟上下无人再比得过她聪明了,不仅得了两日的休息,还抱了小师弟呢。

    整个仙盟里,还有谁能如此?

    也就只有她聪明绝顶宋小河。

    傻乐了好一会儿,才闷头睡去,一睡就是一整天。

    次日便是正月初一,也是人间的春节。

    宋小河每年的这一日都要去拜访师娘,这些日子她天天早起形成习惯,今日也没能睡懒觉,天还没亮就睁开了双眼。

    她换上了师娘给她做的新衣裳,雪白的里衣外面套一件正红的白绒坎肩,下面是墨色的织金长裙,踩着一双绣了五彩老虎的鞋,撇下苏暮临高高兴兴地去了千阳峰。

    刚进门,她就喊道:“师娘,我来啦!”

    随后里头传来两声咳嗽,一个年过六十仍旧容貌美丽的女子走了出来,披着厚厚的内绒披风,笑着看她:“小河来啦?快进来。”

    宋小河提着手里的篮子进去,说:“师娘,这是外山那只活了八十年的鸡下的蛋,吃了定能延年益寿,我带了许多来,你一天吃一个,吃完就年轻二十岁,让师父自己当老头。”

    钟慕鱼听了便咯咯笑起来,抬手想要去接篮子,却被宋小河躲了一下,说:“我提着放进去就好,师娘别站在外面见了风,快进去坐吧。”

    钟慕鱼弯着眸,一边往回走一边道:“小河越发懂事了,如今过了年便十八了吧?出落得如此漂亮出尘,也不知日后会便宜了谁家的郎君。”

    宋小河道:“师娘又取笑我,明知我喜欢小师弟,哪有什么心思跟别人谈婚论嫁。”

    钟慕鱼道:“傻丫头,那沈溪山修无情道,你难不成还要一辈子为他守着啊?”

    她仰着脸,颇是豪情壮志道:“我志不在情情爱爱,只想踏上通天之途,只不过是恰好喜欢了小师弟而已。”

    钟慕鱼知她口齿伶俐,自己辩不过她,便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说:“小河日后定能如愿。”

    宋小河笑笑,没再说话。

    钟慕鱼年轻时留下的病根,多年来身子骨都弱,见不得风,更受不得吵闹,是以常年隐居千阳峰内的灵气充沛之地养着。

    她与梁檀膝下无子,都把宋小河当自己孩子。

    只是宋小河偏偏是个吵闹性子,所以她一年能来看望师娘的次数也就几回,多了钟慕鱼身子都受不了。

    而在师娘这里时,宋小河也收敛不少,话都少说。

    坐到正午,梁檀也冒着风赶回来,然后下厨做了一桌菜,三人坐在一起,算是补了昨日的团圆饭。

    吃饭时钟慕鱼问道:“你近日都在忙什么?连昨日除夕都没带着小河过来吃饭。”

    梁檀道:“仙盟出了大事,正乱着呢,这几日盟主总是召我过去,怕是有得忙了。”

    宋小河忍不住问:“是什么事啊?”

    梁檀道:“机密事件,不可外传,小孩子别问那么多。”

    宋小河撇撇嘴,说道:“你不告诉我,我自会找沈猎师打听。”

    梁檀筷子一顿,看了自己的蠢徒一眼,纳闷道:“还真是邪了门,这沈溪山怎么整日往沧海峰跑?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意图?”

    宋小河听不得师父说他坏话,便道:“他是为了教我剑法,所以才来得频繁。”

    虽然她自己也受不了就是了。

    梁檀嗤笑:“仙盟弟子多了去,他怎么不教别人,偏教你这笨蛋?”

    宋小河哼了一声,不服气道:“如今我可是乙级猎师了,师父你就等着吧,日后我升了天字级,给你长脸,把你的牙全换成金子镶的,再也不用担心牙口不好,总吃软饭了。”

    钟慕鱼一下子没忍住笑出声来。

    梁檀举着筷子就要敲她,“逆徒,大过年想气死你师父?”

    宋小河赶紧抱住脑袋,往钟慕鱼怀里藏,“师娘救我。”

    钟慕鱼就护着她,“子敬,莫打孩子,小河如此聪慧可爱,你怎么下得了手?”

    “气死人的功夫也是一流。”梁檀气道。

    钟慕鱼的住所赶上过年,难得热闹了一回,宋小河玩到入夜才被师父拎回了沧海峰。

    睡觉前她想,明日又要去刻苦修炼了,不过好在又能见到沈溪山,也不算什么难熬的事。

    随后沉睡入梦,一夜好眠。

    却是没想到隔日沈溪山却没来。

    不仅没来,苏暮临还带回个消息,说昨夜沈溪山接手个任务,连夜出了仙盟。

    宋小河听后脸色剧变,心情猛地跌落。

    因为上次沈溪山带着人连夜出仙盟做任务,后来却是传回个死讯。

    这次又是如此。

    宋小河难掩急色,一把拽住苏暮临问:“他去了哪里?是要去做什么?”

    苏暮临作贼似地左右看看,然后小声道:“我探听到的小道消息,说是先前从酆都鬼蜮带回来的日晷神仪,在几日前失窃了,仙盟查了些踪迹,让沈溪山带人去追查呢。”

    第58章 仙门诡事再起风波(二)

    日晷神仪在仙盟一事, 本身就极少有人知道。

    当初酆都鬼蜮一行,头前沈溪山带的队伍全军覆没,不论是仙盟还是别的门派的人皆死在鬼蜮之中。

    后来宋小河所在的那支队伍, 罗韧虽然最后疯魔了一样, 但始终没说出仙盟派给他的任务, 加之当时又无比混乱, 无人知道沈溪山回收日晷神仪。

    后来带回仙盟, 便是由青璃上仙亲自开启仙盟的万宝阁, 将日晷神仪存放在地下第九层, 加上数层防护结界和专门派了人轮换看守。

    如此严密的保护,用梁檀的话来说,凡是会喘气的, 进去都得被反复检查恨不得扒一层皮下来看个干净。

    所以日晷神仪的失窃, 是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事。

    而神仪本身拥有的力量无穷,稍有不慎便会引起人界巨大的动乱, 当务之急不是查神仪究竟如何失窃,而是查它究竟被带去了哪里。

    仙盟查到蛛丝马迹之后, 就立即派出了沈溪山前去探查。

    然而此去却是空手而归, 毫无进展。

    沈溪山忙活了几夜没合眼, 回到仙盟后向青璃复了命,其后并没有去休息, 反而是去了沧海峰。

    他去的时候正是晌午。

    今日难得出了大太阳, 在寒冬腊月里带来一丝温暖。

    宋小河刚吃得饱饱的, 如往常一样来到了练剑的地方,但这会儿却并没在练剑, 而是躺在一块平滑的大石头上,跷着腿, 正悠闲地晃着。

    苏暮临颇是殷勤,盘腿坐在旁边,举着一把小伞给她遮挡刺眼的日光。

    沈溪山这回忙活几日白跑一趟,都一直心态平和情绪稳定,见到宋小河躺在石头上晒暖,还如此享受的模样,当场就气笑了。

    他就知道,自己离开的这几日里,宋小河根本不可能自律修炼。

    口口声声说着要成为天字级猎师,要努力追赶他的脚步。

    转过头去就贪玩,偷懒,吃不得苦,这般修炼莫说是升至天字级,怕是升到甲级都是难事。

    沈溪山想着,干脆捏几张傀儡符贴在宋小河的身上,让她在符咒的控制下从天不亮练到月上柳梢,连续坚持个十天半月,她习惯了之后或许就能够养成日日修炼的觉悟。

    总好过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想法过于阴暗了,沈溪山还没深想,那边的宋小河就已经发现了他。

    她余光瞥见了一袭雪色白袍,赶忙扭头看,就见小师弟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就站在不远处往这边看。

    宋小河伸长脖子,目光一下子就与他对上。

    一瞬间,两人的表情都发生了变化。

    沈溪山眉头舒展,漂亮的眼眸稍稍一弯,就露出个宛若春光灿烂的笑,唤道:“小河姑娘。”

    宋小河满目惊喜,抬手推开苏暮临悬在头上的扇子,赶忙起身朝他跑去。

    “沈猎师!”宋小河看见他后,便毫不掩饰面上的欢喜,一路小跑到他身边,问道:“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又要十天半个月的回不来呢!”

    “这次出去办的事比较简单,所以回来得早。”沈溪山说。

    宋小河道:“上回你半夜出任务最后险些都没回来,这次又是这样,我可担心你了!昨日想下山的,结果被师父抓到,不仅把我好一顿训斥,还将沧海峰加了结界,不准我离开。”

    沈溪山听闻,心中疑惑。

    沧海峰加了结界?为何方才他来的时候没有丝毫察觉?

    目光随着宋小河跑到跟前,沈溪山为了看她,把头低下去。

    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而后开口问道:“小河姑娘下山,可是为了寻我?”

    宋小河回答得很快,且坦荡,“是啊。”

    沈溪山顿了顿,没接话。

    沉默时,他不知为何,忽而想到了先前在前往酆都鬼蜮之行。

    宋小河总是一副很坚定不怕死的样子,重复着要去鬼蜮救他的话。

    沈溪山笑了笑,对她道:“想来在我出山的时候,小河姑娘也在勤苦修炼,正赶这几日晴朗,如此好的天气用来修炼便有些浪费了,便休息个几日,下山去玩吧。”

    其实这几日她总是担心沈溪山,所以基本没心思练剑,但沈溪山完好地回来了,还对她说可以休息几日,那她当然是不会拒绝的,甚至佯装迷糊道:“沈猎师要带我下山去玩吗?”

    沈溪山顿了顿,而后颔首:“不错。”

    新的一年里,头一件幸运的事情便如此诞生了,宋小河高兴地抓着他的衣袖,问:“那何时去呢?”

    沈溪山忙了一路刚回来,好几日没休息,即便是灵力护身,这会儿也相当疲惫了,须得好好休息,便道:“明日吧。”

    得了沈溪山的约定,宋小河欢喜得合不拢嘴,带着苏暮临回家的时候,正看见梁檀在院中不知道种什么东西。

    他经常会在院中种些花花草草,或是些能够吃的菜,不过成果一般都不是很理想,有一回甚至种了满院的野草,硬是拔下来跟宋小河说那是韭菜,师徒俩吃了三天的野草炒鸡蛋。

    所以平时吃的菜大部分都是从珍娘那里买的。

    梁檀见她笑得满面春风,便纳闷道:“怎么这个表情?肚子里又在晃什么坏水?”

    “师父,小师弟说了明日要带我下山玩。”宋小河迫不及待炫耀此事。

    梁檀扬了下眉毛,摆明了不信,问她身后的苏暮临,“小苏子,你说,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苏暮临点点头,说道:“有的。”

    他停了停,看了宋小河一眼,而后冒死道:“不过我感觉他居心叵测,怕是另有企图,小梁师父还是留心为妙。”

    宋小河自然是听不得这种话,一蹦三尺高,抓挠苏暮临,“苏暮临,你再胡说八道,我撕了你这张嘴。”

    苏暮临一边跑一边喊:“小梁师父,你留点心!”

    宋小河抽出木剑去戳他。

    梁檀确实是上了点心,毕竟孩子大了,过了年虚岁十八,在人间正是姑娘谈婚论嫁的年龄。

    更何况宋小河打小就痴迷那个修无情道的小子,这么多年一直没变,已经不是能用一句闹着玩能够打发的。

    沈溪山近来对宋小河的态度特殊,他思来想去觉得不对劲,撂下了手里的种子跑去盟主殿找青璃。

    谁知不赶巧,被守门弟子引进大殿之后,梁檀才发现他们正聚在一起开会。

    除却猎门的门主青璃之外,还有审门的门主左晔,督门的门主柳莺莺,此三人乃是整个仙盟的权力的代表人物,一旦汇聚一堂,所议绝不是小事。

    梁檀走进去,先是对青璃行上一礼,而后道:“是我来得不是时候,盟主派人将我打发就好,何以还让我进来?”

    青璃抬手,一个椅子便滑到了梁檀的身后,她道:“先坐下说。”

    梁檀只好坐下,屁股刚挨着,那座椅就忽地往后滑了一段,带着他回了原地,随后一盏热茶慢悠悠地飘到他手边。

    梁檀:“……”

    他接过热茶,并未喝,只是道:“盟主可是有何事要派于我?尽管直说,虽说我现在老年纪一把,但能为仙盟做的,我定竭尽全力。”

    青璃也没有跟他弯弯绕绕,开门见山道:“前些日子在鬼国一行,有人召了九天神雷。”

    梁檀只听到这四个字,手就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洒在他的手上,他并未慌乱,只是动作很快地将茶盏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拿出一方锦帕,梁檀擦着手,紧张地问道:“盟主所言当真?”

    青璃没有说话,转头看了眼柳莺莺。

    柳莺莺便道:“千真万确,世间雷法唯有九天神雷能够撼动天地,明昼千里,虽说先前我并未去鬼国,但我门下的成员关如萱将此景收入灵镜之中。”

    说着,她一扬手,幻出一面圆镜浮在空中,而后指尖弹出一缕光束,覆在镜面上,很快镜中就出现了画面。

    只见昏暗无光环境中,整片天空都被层层卷着的云压着,在所有人的头顶上形成一个巨大的云涡,细小的银色闪电在云层之中游窜。

    随后劈裂苍穹的雷声猛地响起,一道将天地照得透亮,足以让方圆百里的人都能看见的雷从天而降,裹挟着磅礴万钧而下。

    梁檀的脸色从看到雷落的一瞬间,便猛然变得青白。

    他豁然起身,往镜子处走了两步,目光紧紧盯着场景中的雷。

    关如萱确实将雷落的画面收录下来,但她所在的位置显然距离召雷之人相当远,压根看不出是谁召来的雷。

    梁檀转身道:“盟主可是找到此人了?”

    青璃抬手示意,柳莺莺便收了镜子。

    “尚未。”青璃答道:“当时场面太乱,便是连溪山都不知是谁引得此雷,不过我已让他尽快探查。”

    梁檀哦了两声,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回去,敛着惶然的眉眼,讷讷道:“没想到,那么多年后竟然还有人能召来神雷。”

    青璃便道:“这些年你费尽心思,一直想将风雷咒传承下去,奈何风雷咒天生有灵,只听有缘之人的调遣,你那徒弟又不愿意学符箓,才致使风雷咒失传那么多年。”

    “而今有人成功召来神雷,你也可放心此法无人传承了。”

    梁檀眸光盈盈,沉默许久,长长地叹一口气,“当年我伤得太重毁了金丹,再无法使出风雷咒,才致使它销声匿迹多年,如今……”

    说着,他掬一捧泪,忽而撩起长袍就要冲着青璃跪下,“恳请盟主将那人找出,了我此生唯一憾事。”

    青璃晃了晃手指,一股轻柔的力量便托起了梁檀的双膝,她亲和道:“即便你不说,我也自会全力去寻,只不过风雷咒从你梁氏而来,要寻找此人,须得你亲自而为。”

    梁檀立即道:“只要能有方法找到,我定当万死不辞。”

    青璃仿佛就是为了等他这一句话了,露出个淡淡的笑容来,说道:“倒也没有到论生死的地步,只是要麻烦你去长安走一遭了。”

    梁檀一听,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方才还是雄心壮志,愿意上刀山下火海,现在却心虚地垂下眉眼,不敢应声。

    青璃假装看不见他的为难,继续道:“百炼会四年举办一次,上回主办门派是玄音,这次轮到寒天宗,只是寒天宗位于人界北境,地处偏僻,为便于其他门派前去赴会,便与钟氏商量联合举办,将此届百炼会的地点定在长安。”

    梁檀恨声道:“这寒天宗欲意拉拢钟氏的意图竟如此不加遮掩!”

    殿中三人都看得出他是在装模作样,一时间谁也没有接话,果然就听梁檀继续道:“只是我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利索,跟着那些年轻小辈去参百炼会,难免遭人笑话。盟主你看……”

    青璃转身道:“宋小河也会去。”

    梁檀一惊,“她为何会去?我那蠢徒去了便是沙包,只有挨打的份,盟主还是换个人选吧。”

    青璃就道:“是溪山向我请求要带上她。”

    “啊?”梁檀惊疑地皱起眉,“何时启程呢?”

    “明日。”青璃道。

    梁檀一听,瞬间便是醍醐灌顶,恍然大悟,真相大白!

    心说这小子总算是露出了狐狸尾巴,难怪整日往沧海峰跑得那么勤快,原来就是为了哄骗他那蠢徒去参加百炼会,让人当个沙包打。

    要不怎么说修无情道的人没有心呢,沈溪山看着年岁不大,心思倒是深沉歹毒!

    梁檀又想,他那蠢徒也是可怜,竟是不知如何招惹了这坏心眼之人,被坑害了还迷在其中任人哄得团团转。

    “敬良灵尊,若想寻得那召雷之人,长安这一趟,你是必须去。”左晔说道:“百炼会集结人界仙门千家中的佼佼者,皆是人界各大门派齐聚一堂,你要找人岂非容易很多?好过现在这般毫无线索,大海捞针。”

    话说到这份上了,梁檀哪还有推拒的道理。

    再加上宋小河从进入仙盟到升至乙级只用了半年不到的时间,两次都是破格录升,这在仙盟也是几乎没有过的事情,所以仙盟要派宋小河去参加百炼会,断是没有理由说不去的。

    梁檀拱手行礼,道了声告辞,随后转身离开了。

    刚出殿门,就正巧遇上了沈溪山。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停住了。

    沈溪山颔首揖礼,模样端庄得挑不出半点错处来,“敬良灵尊。”

    就算如此,梁檀还是看他哪哪儿都不顺眼,心中骂道,脸长得挺白,心却那么黑。

    不过到底也是六十岁的高龄了,不至于喜形于色,梁檀笑道:“听闻你前几日出山,事情可办得顺利?”

    沈溪山回道:“竹篮打水,去了几日一无所获,又回来了。”

    梁檀道:“约莫着那边暂时没你的事了,百炼会在即,你定是要带人去长安的,届时再为我们仙盟争个魁首回来,风光无限。”

    沈溪山笑了笑,说:“不过都是身外虚名罢了。”

    梁檀心中冷笑,暗道这小子倒是会装。

    百炼会上夺得魁冠不仅能够在人界仙门之中声名远扬,受万众追捧,更重要的是彩头。

    每届百炼会的彩头都是不凡之物,珍贵程度堪比仙器,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门派争破了头去抢夺仅有一个的魁首。

    梁檀道:“小河方才染了风寒,病得厉害,这几日怕是不能与你们同行,不若你明日带着其他弟子先走,待她病愈我再带她追赶上去。”

    说是这么说,届时再找别的理由一推脱,谁也没办法。

    沈溪山眯着眼睛笑:“敬良师尊莫怪,此事我做不了主。”

    梁檀道:“你师父向来疼你,且心胸宽容,自然能够应允。”

    沈溪山轻轻摇头,心说你这老头,还是不了解你自己的徒弟。

    他道:“我师父也未必能在此事做主,小河姑娘的想法才能决定如何。”

    梁檀想起自家那个有时候跟驴一样蠢,也跟驴一样倔的徒弟,叹了口气,说道:“我且先回去看看。”

    沈溪山再行一礼,与他告辞。

    梁檀回山的时候,宋小河正在跟苏暮临挖东西,两人一人扛着一把铁锹,将院子里挖出了一个又一个大洞。

    他刚种好的东西被毁掉一塌糊涂不说,整个院子被新翻的泥土糊得乱七八糟,根本无处下脚。

    梁檀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被气得撅过去。

    苏暮临见他要倒,飞一般蹿过来,一把将梁檀给接住了,才不至于让耄耋老人摔倒在地,“小梁师父!你没事吧?”

    梁檀伸出手,猛掐自己人中,气道:“你应该问‘你没死吧?’我告诉你,还差得远!我绝不可能轻易被你们气死!”

    “呀,师父。”宋小河抱着铁锹走过来,探着头往梁檀的脸上一看,惊奇道:“你的脸好像珍娘最拿手的辣炒猪肝!”

    梁檀险些一口老血喷出,咬牙切齿,倔强地重复道:“我绝不会,被你这逆徒给轻易气死!”

    说完便是一口气没翻上来,晕了过去。

    苏暮临见状给吓了一跳,学着梁檀的样子,猛掐他的人中。

    他手劲儿大,一下就把梁檀的上嘴唇给揪肿了,宋小河往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你想把我师父掐死啊?!”

    苏暮临无辜道:“方才小梁师父就是这样掐自己的。”

    宋小河道:“不必担心,把人抬进屋里,过会儿师父自己就醒了。”

    这模样,显然不是头一次把梁檀给气晕。

    她道:“年纪大了,就是容易一口气喘不上来,躺会儿就好了。”

    说着就让苏暮临把梁檀给背回了寝房。

    梁檀果真就睡了那么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宋小河盘腿坐在床榻边的软绒地毯上,面前乖巧坐着一只毛茸茸的小东西,像是猫,却又浑身卷毛。

    宋小河正逗着它,手里拿着根小棍,牵了根绳子,底下掉个戒指,在它面前晃来晃去,它的脑袋也跟着晃。

    梁檀仔细看了又看,然后揉了揉双眼再看,越看脸色越是充满不可置信。

    他掀被下床,说道:“小河,你手上的戒指是谁给你的?”

    宋小河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卷毛小猫也吓得跳到宋小河衣袖后面藏起来,露出一双蓝色的眼睛偷看梁檀。

    她看了一眼翠玉戒指,愣愣道:“别人送的。”

    “这东西……”梁檀嗓子里卡了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后半句话到底还是没说出。

    宋小河满脸茫然,显然还不知道这是什么。

    这戒指曾经可是在仙门之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乃是鲛王墓挖出来的仙器,别看只是小小的一个,却有收服仙兽的力量,且不止一只。

    在这世间,如此宝贝绝对独此一个,再找不出第二个。

    是以刚现世那会儿,引起了轩然大波,众仙门尔虞我诈,明争暗抢,为此斗了许久,最后却是被玄音门给收去了。

    玄音门毕竟是神界的关系户,其数千年的门主正是如今统管六界的神帝,有神帝在上头罩着,谁也不敢轻易找玄音门的麻烦,这场旷日持久的风波才停息。

    四年前的百炼会,是由玄音门操办的,其中魁首的彩头便是这戒指。

    消息一经传出,各仙门竞相前往百炼会争夺,然而那场百炼会,十五岁的沈溪山去参加了。

    可想而知,这位剑修天才一举夺冠,拿走了彩头。

    也正是那一场百炼会,让沈溪山获得了“少剑仙”的美誉,被公认为人界第一人。

    然而那曾经引起腥风血雨的东西,此刻便在自家蠢徒的手中,被甩着逗猫玩。

    但看宋小河好像不知其来历,梁檀也就没说。

    沈溪山将如此贵重的东西送出,不论其是何居心,只有一点可以认定,那就是他绝不是对宋小河生了爱慕之情。

    宋小河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见宋小河把戒指往食指上戴,道:“如此廉价的戒指你戴着做什么,走出去让旁人看了,还以为你师父我多寒酸。”

    宋小河把戒指戴好,不以为意道:“师父,我们本来就很寒酸啊,你看看,你这屋顶又破了,幸好这些日子都没下雨,否则你的寝房又要被淹了。”

    梁檀大惊失色,赶忙仰头去看,果然看见屋顶上破了个洞,苏暮临正透着洞往下看,冲梁檀扬起一个笑容,露出白白的牙齿。

    “小苏子,快把洞补好,下来我给你拿樱花糕吃。”

    苏暮临应了一声。

    宋小河一听,立即也缠着要,把梁檀吵得耳朵嗡嗡响,把重要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于是隔天宋小河被青璃召过去的时候,梁檀才想起忘记让宋小河装病了。

    盟主召令在先,梁檀也只好带着宋小河前去盟主大殿。

    进门便瞧见大殿的中央站了不少人。

    两排座位则是三门之中身负官职之人和其弟子,当中站着的,则大部分都是猎门和一些瞧起来十分年轻的弟子,身上都穿了宗服,腰间挂着腰牌,属于什么门什么身份,便是一目了然。

    宋小河穿着乙级宗服,嫩生生的松柏绿很衬精气,她披着墨发,衣襟雪白,两色分明。

    作为仙盟里极其稀少的特例之一,宋小河的出现,无疑吸引了众多注意力。

    她有些小得意,微微扬起下巴,压着唇角笑,并不明显。

    目不斜视行至沈溪山的边上,她忽而歪头,朝沈溪山看了一眼,眸里都是笑意,然后再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既然人到齐了,那么我便开始宣布本次任务和行程。”青璃站起身,立在高座之上,仙姿非凡。

    她一开口,殿内噤声,落针可闻。

    “近两年,仙门弟子灵力一夜之间尽数消失的事件越发频繁,起先还只是抽灵力,现如今抽了灵力还要害人,其背后真凶逐渐凶残,为避免更多的仙门子弟受害,查出背后真相,抓住真凶一事迫在眉睫。”青璃道:“是以由孟观行带领的捉妖队走访各地,彻查此事。”

    队伍中一身着天字猎师宗服的年轻男子站了出来,沉声道:“观行定不负盟主所托!”

    “另一件事。”青璃微微仰了仰下巴,沈溪山便接到示意站起身,稍行一礼。

    “百炼会在即,仙盟挑选一部分天资聪慧,能力出众的弟子组成百炼队前去长安,不求夺魁争光,只求此行能够从千门中悟道便可。”青璃道:“由沈溪山带领。”

    众人同时转头看他,他便笑着,微微颔首。

    “你们两队下山同路,行至丘山城再分道,趁着时辰尚早,半个时辰后出发吧。”青璃道。

    众人齐齐低头应了一声,随后陆续从大殿中退出去。

    宋小河和梁檀都未动身,待人走得差不多了,殿中慢慢恢复成空寂的模样,她才用那双漂亮的杏眼转了又转,频频往沈溪山身上看,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正要开口时,却被一人抢先。

    “禀盟主,”梁檀道:“我这笨徒弟身子骨弱,学东西也慢,前段时间从鬼国回来受了不少伤,这刚养好没两日,实在奔波不得,更何况以她的能力,去了也难为仙盟争光,还请盟主将小河剔除百炼队。”

    宋小河不服气,撇着嘴道:“师父,我现在已经很厉害了。”

    梁檀压低声音,“小河乖,听话,你师娘这些日子身子越发不好,我得了仙盟之任要随行百炼队,你留下来,好好照顾你师娘。”

    这句话便是拿捏了宋小河的软肋,她果然不再争论,双眉微微蹙着,明晃晃地写着想去长安,却又充满对师娘的放不下。

    沈溪山见状,便在此时开口:“敬良灵尊的夫人若是身子骨弱,更需静养,我提议还是将令夫人接去医仙阁暂住,那里僻静,且还有千药灵泉可以泡着滋养身体。”

    说着,他看向宋小河,温声道:“小河姑娘不会医术,便是留下来也治不好梁夫人,是不是?”

    宋小河一听,果然倒戈,小声说:“是。”

    若不是看在盟主在场,梁檀便是拼了老命也要跟沈溪山掐起来。

    他咳了几下,说:“小河想留下来陪她师娘。”

    沈溪山看着宋小河,眸光好似灿阳下的溪流,澄澈无比,“昨日小河姑娘还答应了今日要与我一起下山,如今却是想出尔反尔了?”

    “没有。”宋小河下意识回答。

    “也是。”沈溪山敛了眸,唇线微抿,轻声说:“毕竟只是随口答应,可能只有我将这约定放在心上了。”

    宋小河马上为美色所迷惑,立即对梁檀道:“师父,自幼时你便教导我,做人的根本便是诚,不诚何以为人?”

    “为师教你的是要想方设法让别人信你,而不是你去盲目信任旁人……”梁檀心虚地瞟了青璃一眼又一眼,压低声音道:“此事回去我再与你商议。”

    宋小河道:“小河不是言而无信之人,既答应了沈猎师,那么今日必须下山。”

    梁檀心中大喊,沈溪山你好手段!竟将我这蠢徒弟骗得如此心甘情愿!

    却见沈溪山忽而看向了他,双眸中含着笑,五官如仙笔描绘,眉间一点朱砂衬得他仙风道骨。

    他轻声细语:“看来敬良师尊是不想小河姑娘为仙盟争光了,”

    “我……”梁檀一时语塞,吭哧半天,只道:“我怕小河为仙盟抹黑。”

    “好了。”青璃见状师徒俩都无法招架沈溪山,便出口喊停,说道:“事情既已定下,便没有撤销的道理,还有些时间,你们快回去收拾行李,半时辰后启程。”

    梁檀无法,只好应了,道了告辞转身走。

    走出几步,察觉宋小河没跟上来,转头就看到宋小河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沈溪山的身边,一边说着话,一边就将手牵上了。

    宋小河小声说了什么,然后捏了捏沈溪山的手指。

    沈溪山低着头,正看着她笑,静静听她说话,对于这有些暧昧的动作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动作确实自然而随意,是宋小河平日里跟人说话时候的小习惯。

    但落在别人眼里,可就变了味道。

    梁檀与青璃交换了个眼神。

    第59章 仙门诡事再起风波(三)

    前往长安之行已成定局, 梁檀再怎么说也已经无法改变,回去时连声叹气。

    宋小河却乐得不行,走路时蹦蹦跳跳, 几条小辫晃来晃去, 像只翩翩蝴蝶。

    梁檀看了她这模样, 就更愁了。

    “小河啊。”他出声唤道。

    宋小河停下脚步回头看, “怎么了师父?”

    “你平日里也稍微长个心眼, 脑子已经如此愚笨了, 再缺心眼, 出去会吃大亏的。”梁檀语重心长道。

    这话宋小河不爱听,一甩辫子,哼了一声说:“我才不会吃亏, 我心眼多着呢?”

    梁檀道:“那沈溪山如此诱骗你, 你当真看不出?”

    “诱骗?”宋小河惊诧地将这个词重复了一遍,不赞同道:“师父怎么能这么说小师弟呢?他何曾诱骗我?”

    “我没收过修无情道的徒弟, 不准你再叫他小师弟。”梁檀凶道。

    宋小河撇嘴,退一步道:“那我叫他溪山师弟可以吗?”

    “不准!”梁檀道:“你日后就叫他沈溪山猎师, 若是再让我发现你乱叫, 我就不给你煮汤吃。”

    宋小河心里立了一杆秤, 立即衡量起来。

    虽然小师弟在她心中的地位很重,但不过一个称呼, 宋小河觉得怎么喊都行, 于是没犹豫很久就妥协了, “我绝不会再乱叫,为了奖励我, 师父今晚可以煮汤吗?”

    梁檀心里一连叹了好几口气,说:“你就知道吃。”

    不过回去还是给宋小河炖了鸡汤, 宋小河和苏暮临捧着碗,将锅底都喝干净了。

    苏暮临吃饱喝足,对宋小河道:“小梁师父的手艺真好,大人和师娘都有口福。”

    梁檀听了这话就笑了,拉着苏暮临道:“还是你小子说话好听,比我那蠢徒懂事多了。”

    他将苏暮临上下打量着,心里动了别的心思。

    苏暮临在内门住了一段时间,平日里除了去上符箓大课,就是往沧海峰上跑,黏在宋小河的身后。

    他有着极高的耐性,若是宋小河在睡觉,他就在门口坐着。

    睡一整天,他就坐一整天,丝毫不觉着急。

    平日里行事也算稳重,守礼节懂进退。

    最重要的是,苏暮临在符箓方面的天赋好像不错,而梁檀恰恰就是符修,当年劝着宋小河学符费了很大的心思,她一门心思要学剑,学不会剑就去学法术,就是对符箓没兴趣,是以一身符咒之法无处传承,也算是梁檀心头憾事。

    他想着,若是苏暮临与自家蠢徒处在了一块,那他就能将自己的本事传授给苏暮临了,也不必再担忧沈溪山那小子哄骗宋小河。

    毕竟修无情道的,能有几个好人?

    当然,这样的想法,在他看到沈溪山一脚踹得苏暮临往前翻了两个滚还不敢吭声捂着屁股跑路之后,就消失了。

    起因是沈溪山觉得梁檀还是有些不想让宋小河前去长安参加百炼会,担心回去之后他又用什么别的话术骗宋小河留下,于是决定亲自来接人。

    刚走到门口,就遇见了往外走的苏暮临。

    他手里正提着东西,要送去千阳峰的钟慕鱼那里。

    迎面瞧见沈溪山,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转头想回去。

    “站住。”沈溪山道。

    苏暮临不敢不从,停住脚步转身,一脸的不情愿。

    沈溪山道:“将宋小河喊出来。”

    苏暮临:“小河大人在收拾行李。”

    沈溪山道:“那你告诉她我在外面等着。”

    苏暮临应了一声,倒是没有立即动身,眼睛转了几转,不知想了什么,忽而道:“要不还是跟小河大人坦白吧。”

    沈溪山眉梢轻扬,“什么?”

    苏暮临说:“你与沈策是一人的事。”

    沈溪山怔了一瞬。

    他一开始倒不是非要隐瞒宋小河,只是当时情况特殊,他的身份不能为别人所知,再加上宋小河实在好骗,于是就这么一直瞒了下来。

    眼下“沈策”这一层身份可有可无,只在宋小河那里才能发挥些用处,换言之,就是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

    但现在要去挑明这件事,沈溪山却犹豫了。

    他想起宋小河提起沈策时那满不在乎的神色,想起她对自己说“别人受累,我不心疼。”

    这个别人,指的不就是他沈策吗?

    思绪在脑中掠过一瞬,沈溪山弯唇笑了起来,温和地对苏暮临道:“所言极是,你过来,我告诉你该如何去做。”

    苏暮临见他笑得灿烂,本能觉得危险,却又抱着几分侥幸,想着或许他当真洗心革面,不再欺骗宋小河。

    于是他往前走了两步,来到沈溪山面前。

    沈溪山道:“转过去。”

    苏暮临傻不愣登照做。

    紧跟着屁股上就挨了一脚,一下就把他踹得往前翻了两个滚,篮子里的鸡蛋碎了个彻底。

    沈溪山说:“不想我把你的牙一个个拔掉,你就老老实实把嘴巴闭牢。”

    他为苏暮临瞒的事可不止这一件两件,现在外界不知道多少人在寻找夏国里召了神雷的人是谁,沈溪山连自己师父都没说,替这蠢货瞒着。

    他倒好,转头就想把他给卖了。

    沈溪山这一脚踹得不重,收了力道的,就是语气凶:“快滚。”

    苏暮临滚了两圈站起来,见一篮子的蛋清往下流,哭着跑去找了梁檀。

    梁檀见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虽不知道他们方才说了什么,但见苏暮临滚了满身的泥土,又哭得这样惨,他也说不出什么责怪苏暮临的话了,将篮子收拾了一下,换上新的鸡蛋让他再去送。

    这回苏暮临学聪明了,知道沈溪山在前门,他就从后门溜走,绕着沈溪山。

    待他送完东西回来后,宋小河也将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正站在樱花树下与沈溪山说话。

    一刻钟后,梁檀将屋中东西都检查一遍,锁了门,带着几人离开沧海峰。

    几人来到仙盟大殿前集合,这次要出发的两支小队基本已经集结完成,领头的几个人物站在前头,气氛倒是轻松,各自闲聊着。

    沈溪山踩着剑落下来,纷杂的议论声顿时小了许多,众人纷纷拥上来,唤道:“沈猎师。”

    沈溪山微笑着颔首,稍稍侧身回头,紧接着梁檀驱着小飞舟歪歪扭扭地落下来,像往常每一次一样,落地时不稳,整个小舟往人群里冲。

    宋小河坐在舟上,眼看着要砸到人群里,吓得张嘴大叫,兜了一嘴的风。

    梁檀操控小飞舟,急得满头大汗。

    苏暮临已经扒着小飞舟的边上,准备往下跳了。

    众人惊叫着往周围逃窜,瞬间将中间的地方腾一大片来。

    正当小舟往地面上翻时,忽而又变得平稳下来,稳稳落在地上滑行了一段距离慢慢停下。

    宋小河目瞪口呆地从小飞舟里爬下来,惊道:“师父,这是我第一次坐你驾驶的小飞舟没摔到地上!”

    苏暮临下来的时候腿还在打摆子,小声道:“这也太吓人了,我差点就跳下来了,没想到最后竟然稳稳落地,小梁师父还是有些本事的。”

    梁檀也惊魂未定,正满脸的纳闷,他记得自己在最后关头已经放弃控制飞舟了的。

    “小河姑娘。”沈溪山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笑着道:“可有受伤?”

    宋小河马上就把吓得出神的老师父丢到脑后,转身往沈溪山走了两步,说道:“没有,我们来晚了吗?现在是不是要出发了?”

    沈溪山道:“不晚,队伍还在集结。”

    宋小河从袖中摸出油纸包,打开之后里面是新鲜的樱花糕,钟慕鱼亲手做的。

    她递给沈溪山一块,然后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说:“百炼会二月才开始,如今才正月,我们路上可以慢些,走走看看,对吗?”

    她平时身上带了不少吃的,经常就随手分享给身边的人,有时候在山上走路遇到些小动物,也会喂点。

    沈溪山起初一直推拒,次数一多,他也懒得再摆出一副笑脸说不吃,直接顺手就接过来了,有时候吃点,有时候放进储物灵器中。

    沈溪山把樱花糕接下,说:“路线已经定好了,若是沿途的风景好,路上倒是可以慢些走。”

    宋小河大部分时间都在山上,只要是能跟人下山,就是在荒山野岭她也不会觉得无趣,更何况这次同行的还有沈溪山。

    去年春末,她还对师父说起过这个心愿,那时候总觉得遥遥无期,甚至有时候连看到沈溪山都是件难事。

    却没想到差不多一年过去,她曾经的心愿竟然实现了大半,如今的她也能穿着乙级猎师的宗服,与沈溪山站在一起说话,共享吃食。

    还能一同下山,结伴而行。

    宋小河正乐着时,梁檀已经收了飞舟站在旁处唤她,“小河。”

    她赶忙咽下嘴里的樱花糕,对沈溪山道:“师父唤我,我就先去了,若是有什么事沈溪山猎师再唤我就是。”

    沈溪山笑容一顿,“你叫我什么?”

    “这个……”宋小河早就想好了说辞,笑着道:“如此叫你,更显得尊重。”

    沈溪山岂能被她这种拙劣的话所蒙骗?他目光稍转,看了不远处的梁檀一眼,自然明白是这老头让她这么叫的。

    于是他道:“你我既是同门,如此叫太生疏了,你唤我沈师兄便可。”

    “不可以。”谁知宋小河却扬起一根指头摆了摆,认真道:“你拜入仙盟比我还晚上一年,若真论起来,你才是我师弟。”

    她倒是时时刻刻记着这么个说法。

    沈溪山笑了笑,竟有几分宠溺,“小河姑娘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师兄师弟的,于他来说没什么分别,只要别叫他该死的“沈溪山猎师”就好。

    谁知他话说得不清楚,宋小河以为他并不介意,还顾忌着师父在身后,她不敢随意改口,就道:“那沈溪山猎师先忙,我告辞了。”

    沈溪山气得牙根痒。

    于是他又叫住了宋小河,“且慢。”

    那边梁檀唤了宋小河之后,就见她跟沈溪山磨磨叽叽地说了好一会儿,要走的时候又被沈溪山给叫住。

    他暗道这小子真不是一般的黏人。

    刚要再喊宋小河,却见她突然转身回来了,走到梁檀的跟前时,她开口道:“梁檀师父,方才唤我何事啊?”

    就这么一句话,险些把梁檀气得直愣愣栽倒在地。

    养了十几年的徒弟,被一个男人耍得团团转。

    梁檀恨铁不成钢,往宋小河的脑袋上敲了几下。

    宋小河抱着脑袋呜呜咽咽,一边抹眼泪一边道:“我这么称呼,是表示对师父的尊敬。”

    “我这么打你,是表示我收了你这个蠢徒非常痛心!”梁檀回道。

    以往别人动宋小河,苏暮临早就一蹦几尺高,扯着嗓门开骂了,但动手的人是梁檀,他也没办法,只得赶忙去拍梁檀的后背,说道:“小梁师父千万别生气,当心气坏身子。”

    宋小河捂着脑袋低着头,也道:“师父我错了。”

    梁檀这才渐渐消气,说:“这次下山,你就跟在我身边,别乱跑,晓得吗?”

    宋小河乖巧应了,“好。”

    刚说完,前头传来两声萧响,所有人同时转头望去。

    就见沈溪山和孟观行站在最前头,众人自觉地停止闲聊,安静下来。

    “出发。”孟观行扬声宣布。

    两队已然集结完毕,未到的人后续会追赶上主队伍,赶着天色还早,众人御灵下山。

    宋小河坐在梁檀掌控的飞舟里,飞起来时摇摇晃晃,在地上滑行又相当颠簸,总之这下山之路都行得十分不顺。

    沈溪山踩着剑,原本就在队伍的最前头,等梁檀驾着小飞舟翻了几次之后,沈溪山就更是看不见踪影了。

    宋小河叹气。

    梁檀听见了,气哼哼道:“是不是嫌师父老了不中用了?想当初你第一回坐我这小飞舟的时候,高兴得一路上都在笑,最后拽都拽不下来夜里非要在这上面睡觉,现在长大了……”

    说着,习惯性地去摸自己的胡子,却只摸到了光洁的下巴,然后想起自己外出用的是年轻的模样,便赶忙轻咳两下,维持自己丰神俊朗的形象。

    宋小河就道:“师父,咱们掉队了呀。”

    梁檀一听,回头望去,果然见前方空无一人,他手中并没有行动路线,若是掉队还真有可能赶不上。

    虽说他的确不想让宋小河去,但他自己去长安还有要事,万不可掉队,于是赶忙催动灵力追赶。

    苏暮临缩在后面,小声问宋小河:“小河大人,子敬师父这样会不会太辛苦,不如让我来御符飞吧?”

    宋小河回头,用手掌圈在嘴边,回道:“不必,师父就喜欢逞强。”

    “宋小河,我可听见了!”梁檀一边催动飞舟一边骂骂咧咧,“如今敢在背后编排你师父了!胆子越来越大!”

    宋小河就喊:“师父,我错啦!”

    三人吵吵闹闹,下山之后视野开阔,没了遮挡后终于看见了前面的大队伍,梁檀催动小飞舟追上去。

    仙盟地处偏僻,山脚下零星几座小城,人并不多,是以很长一段路都是大队伍都是御灵飞行。

    连着赶路几个时辰,日头开始下落,于是所有人落地休息。

    落脚之处相当偏僻,是一片山脚的旷野,前后无村。

    梁檀年纪大了,又连续使用那么长时间的灵力,一落地就累得不行,草草吃了东西躺上苏暮临给他铺好的软垫上睡去。

    苏暮临趴在地上生好了火,又拿出厚厚的毛绒毯子,轻轻盖在梁檀的身上。

    对待宋小河的师父颇为贴心。

    宋小河原本在烤鸡腿,见师父睡了,就将鸡腿递给苏暮临,小声说:“你在这烤着,我去去就回。”

    苏暮临应了一声,在梁檀边上坐下来,认真烤鸡腿。

    宋小河则悄悄离去,在人群中寻找沈溪山的身影。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师父对小师弟的成见越来越大,今日她便是憋了一整天没去找小师弟,好不容易师父睡着了,她才敢去。

    两支队伍合起来约莫有六十余人,地上围坐了一大片的区域,来来往往皆是生面孔。

    宋小河走在其中,还没找到沈溪山,先被一人拦住了前路。

    她定睛一看,脸竟是有几分熟悉。

    这人若不是再站到她面前来,她几乎都忘记这人的名字了,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叫窦骏。

    还是之前在外门时结下的旧恩怨,先前在宋小河去仙盟大殿报道加入猎门时,两人遇见又是一场不愉快。

    宋小河是没想到他这会儿还敢出现在自己面前。

    “小河……”窦骏笑得两个眼睛都眯起来,语气也有一种奇怪的奉承。

    宋小河紧拧眉头,“你是来找打?”

    窦骏忙道:“不不不,如今你都是乙级猎师了,我哪敢惹你生气,我这次来找你,是诚心赔不是的。”

    宋小河沉着嘴角,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你只需要说对不住,然后滚开就行,别的话一个字别多说。”

    “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对,我有眼无珠,冒犯了你,现在我都想明白了,诚心跟你道歉,望小河大人有大量,莫要跟我计较。”

    “宋。”宋小河将这个字的音咬得重重的,强调道:“宋小河,这是我的名字,我与你没有唤小名的友好交情。”

    窦骏顿时十分没有面子,脸也变得难看起来,一阵青白,但还是强忍着,低声下气道:“是我越矩,不过我说了我是诚心来给你赔不是,还望你能给个机会。”

    “我也说了别跟我说废话,让开,我没多少时间跟你闲聊。”宋小河冷着脸,抬步就要走。

    窦骏并不出手阻拦,只是道:“沈策——”

    就这么一个名字,立即让宋小河顿住脚步,停下来看他。

    窦骏见状,弯唇笑笑,说道:“应当是你的朋友吧?你可知道他去了哪里?”

    宋小河当然不知道,她将窦骏一再打量,摸不准他的来意,只道:“不用你管。”

    “恰恰好我就知道他在何处,难道你就不好奇?”窦骏道:“他为何如此神秘,来历究竟是什么,你都不想知道?”

    沈策来历的确神秘。

    一开始,宋小河只以为他是仙盟外门的弟子,但后来前往酆都鬼蜮时,他表现得一点不像是个外门弟子,后来在夏国,面对任何危险情况他都无比镇定,哪个外门弟子能有这样的胆识?

    只是宋小河交朋友,从不在意身份家世,所以从没有细心过问。

    如今沈策又不见踪影,不告而别又始终让宋小河在意,所以提及他的来历身世,宋小河难免会动了探寻的心思。

    她转头看了一眼窦骏,冷哼道:“用不着你瞎操心。”

    那模样简直油盐不进,窦骏稍微急了,“我当真能告诉你。”

    “不需要。”宋小河道:“你莫来烦我就好。”

    窦骏见她又要走,知道这次怕是留不住了,于是道:“若是你想知道就去山脚的林中,我在那里等你到子时,届时你去了我们再详谈。”

    宋小河佯装没听见,毫不犹豫地抬步离开了。

    她心说我若是想知道沈策的去向,直接问他不就是了?

    她在周围转了几圈都未能找到沈溪山的背影,还引得许多人频频向她张望,宋小河只得暂时作罢,去了个较为空旷的地方,坐在石头上,念动共感咒。

    灵契通的一瞬间,宋小河先是听到了潺潺水声,然后唤道:“沈策!”

    沈溪山猝不及防,被吓一大跳。

    他下意识往下沉了沉,然后反应过来这是宋小河念了共感咒,并非出现在身边。

    入夜之后,沈溪山就听到山涧有流水声,便独自来了此处发现一汪清泉,随手捏了个结界脱了衣裳下泉泡着。

    正月里,山涧的泉水格外冷,他浑身赤果地沉进去,浑身都被凛冽的寒布满,却有一种别样的舒适。

    此处安静,无人打扰,正享受时,却听到了宋小河的声音。

    他撩了一把水,问道:“何事?”

    宋小河问:“你为何在水里?”

    这是她连通了沈溪山的视线。

    “泡澡,净身。”沈溪山说:“看不出来?”

    “呀……”宋小河干巴巴地发出一个音节,然后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问:“上回我问你究竟去了哪里,你还没告诉我呢?”

    “说了是机密。”

    “你告诉我,我不跟别人说,也不算机密外泄啊。”宋小河嘟囔道。

    “你可以试着用这套说辞去说服给我分派任务的人。”

    清冷的月洒下大片皎洁的月光,覆在沈溪山的臂膀上,将少年的皮肤照得如无瑕之玉。

    泉水波光微动,倒映着月,也倒映着沈溪山含笑的眉眼。

    宋小河便说:“方才有人跟我说知道你的身世消息,要我子时去找他。”

    沈溪山一听,眉眼当即沉下去,笑意消失,问道:“何人?”

    宋小河回道:“你都不告诉我,我为何要告诉你?”

    他一时也分辨不出来宋小河说的是真是假,微微皱眉道:“宋小河,我在仙盟不认识任何人,若是有人说知道我的信息,那是骗你的。”

    “我觉得你才是骗我。”宋小河说:“既然你不肯说,我就去问别人,这总不算是机密外泄吧?他说等我到子时,我现在去还来得及。”

    她说完,就切断了共感咒,沈溪山都没机会出声阻止。

    不管找上宋小河的人知不知道他是沈策的事,其目的都是很明显,要引宋小河上当。

    宋小河头脑简单,还真有可能就这么去了,沈溪山越想越觉得不对,于是从清泉中起身。

    然而宋小河虽然头脑确实简单,但也要分人。

    如若那窦骏骗她说是知道关于沈溪山的一些秘密,她指定立马上当了。

    但除此之外的其他人,她虽好奇,却没有必须知道的欲望。

    况且沈策去做什么了,来历是何又干她宋小河什么事?她只要确认沈策还活着就足够了,方才那样说也不过是要故意气一气沈策。

    切断共感咒后,她托着两腮仰头看月,心想着小师弟到底去了哪里,怎么处处不见踪影?

    正想着,忽而一人走到了面前来。

    她抬头去看,就见是寻找了许久的沈溪山。

    宋小河惊喜地站起来,“沈溪山猎师!你去了何处?我一直寻你来着。”

    沈溪山匆忙从山涧赶回来,老远就见她老老实实地坐在石头上,离人群远远的,仰头看着月亮一动不动。

    他暗松一口气,走到她面前时,她才发现有人。

    沈溪山道:“小河姑娘在想什么如此入神,连人来了都不知道。”

    宋小河道:“在想为何找不到你。”

    骗子。

    沈溪山心道,分明是在想沈策。

    他眸色温润,缓声道:“我方才去周围探查了一圈,免得山上有野兽在夜间下来觅食,伤了门中子弟。”

    “原来如此,那你当真是辛苦。”宋小河伸手去拉他的手腕,感受到他皮肤竟然是刺骨的寒冷,一下就松了手,讶异道:“你的身体为何这么冰凉?”

    沈溪山说道:“夜间寒风大,我不耐冻。”

    宋小河回头看了看,说:“那你赶快回火堆旁坐着烤烤吧,我就先回去了。”

    本来宋小河来找沈溪山也没别的事,就是想跟他说两句话。

    可出来寻他太久,若是师父途中醒来发现她不在,怕是又要骂她,所以宋小河便想着赶快回去。

    这话落在沈溪山的耳中却又是另一番意思。

    他觉得宋小河是急着去找那个所谓知道沈策身世的人,上赶着去上当受骗。

    这当然不行!

    沈溪山叹了一声,道:“许是方才风吹得太久了,头竟然有些痛,小河姑娘你先回去吧,我坐在此处休息片刻。”

    宋小河方才摸他的手就被冰得缩回来,再一听他头痛,立马道:“是不是吹得患了风寒?快去让医修给你看看呀。”

    沈溪山就坐下来,声音低低的,“不过是些小病,抗一抗也就过去了。”

    “那也不行,你别坐在此处了,去火堆旁暖和暖和。”

    “那处人多,我若去了,定是又有很多人来吵闹我,还是此处冷清。”沈溪山温声说:“不妨事,小河姑娘先回吧,不用管我。”

    宋小河怎么可能不管他?只觉得他为了大家的安全在外面吹了那么久的寒风,顶着头痛回来,又要孤单一人坐在这里。

    让她扔下沈溪山自己回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马上也跟着坐下来,说:“那我陪你在这里坐一会儿吧,等他们都睡了,你再回去。”

    沈溪山一句客套委婉的推拒都没有,只勾出个淡淡的笑,“那便多谢小河姑娘相陪。”

    他面上是笑,内心早就一片凶戾。

    心说等宋小河睡着了,他倒要去看看究竟是谁胆子那么大,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手脚,撞上来找死。

    宋小河全然不知,心疼小师弟平日里这般辛苦,说道:“师父说的果然没错,身份地位越高,所承担的责任就越重,原以为沈溪山猎师出了门能够轻松些,没想到在外也并不舒坦。”

    “无妨,这些我早已习惯。”沈溪山道。

    他是需要忙碌一些事情的,毕竟闲下来之后,来烦他的人就会变多,还不如让他整日忙着。

    沈溪山隔空取物拿了几块炭和干木柴堆放在面前,再抬手捏出个火诀,点燃木柴,热意立即传过来。

    他转头,目光落在宋小河的脑袋上,忽而问:“还痛吗?”

    宋小河纳闷道:“什么痛?”

    “你的头。”沈溪山道:“白日看到敬良灵尊打你了,是不是我提出的让你对敬良灵尊用尊称,才致使你被打?”

    宋小河摸了摸脑袋,笑道:“没事儿,我经常挨揍,只要我落两滴眼泪哭两声,师父就不会生气了。”

    她笑的时候,眼眸里映了火光跳动,显得娇俏可爱。

    沈溪山眸光映了月,显得格外温柔,轻声说:“是我的不是,下次不会了。”

    一时间竟不知道是披上了温柔端庄的假面哄人,还是出自真心的悔过。

    当然不管是真假,宋小河都抿着唇笑,心神荡漾。

    她与沈溪山说着话,慢慢地困倦就袭上心头,加之沈溪山小施法术,她很快就睡过去了,迷迷糊糊地靠在沈溪山的肩上。

    沈溪山将她轻柔地放在绒毯上,再将毯子一折,盖住她的身体。

    然后起身,敛着的眉眼染上几分冷漠,抬步去找那不知死活的东西。

    第60章 仙门诡事再起风波(四)

    沈溪山若想找人, 实在太轻易。

    山脚一片旷野,放眼望去望不到尽头,没有任何遮挡物, 所以宋小河说的那人定是在山脚边上等着。

    他将宋小河安顿好, 便只身行入夜色中, 沿着山脚去找。

    很快就探到了生人的气息, 他隐蔽生息, 脚步落在地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朝着那人走去。

    只见那人穿着丁级猎师的宗服, 站在一棵树边上,似乎正等得着急,脸上都是不耐的神色, 频频朝人群的方向张望。

    沈溪山走过去, 站在他身后时,他都还没有丝毫察觉。

    “你在等谁?”沈溪山幽幽开口。

    这一声可把窦骏吓得不轻, 整个人都蹦起来,一嗓子喊劈, 发出难听的声音。

    若不是沈溪山提早就设下了结界, 声音传不出去, 只怕这一声连宋小河都能吵醒。

    窦骏吓个半死,一回头发现是沈溪山, 脸色就更难看了, 还没等沈溪山开口说什么, 他就已经浑身颤抖,双腿打起摆子。

    “沈、猎师?你为何会来此处?”窦骏掐着声音问。

    沈溪山全然没有平日里言笑晏晏的模样, 眸子里全是漠然,以至于精致的脸也显得冷冰冰的, 分外清冷。

    他眼眸往下垂,显出几分轻蔑的样子来,“我当真有人那么胆大包天,却没想到也是个胆小的。”

    窦骏的心理素质显然不行,就怎么一个表情一句话,就把他吓得往后退,腿一软栽倒在地上,“我、我……”

    沈溪山道:“你说你知道沈策的来历和身世?说给我听听。”

    窦骏面如土色,抿着唇不肯开口,似在做最后的挣扎。

    “说。”

    沈溪山耐心告罄,眉眼覆上寒霜,挑起一个笑容,浑身上下充满着危险气息,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他像个好人。

    “不就是沈猎师你吗?”窦骏颤着声音道。

    “你倒是真的知道。”沈溪山眉尾轻动,轻声说:“你觉得这话说出来,你还有命活吗?”

    “沈猎师,饶了我吧,我不过是受人指使,并无害宋小河之心!”窦骏的心理防线全面崩溃,跪在地上冲沈溪山哐哐磕头,脑门撞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几个用力的响头过后,他人就有些晕了,跪都跪不稳,往地上歪。

    沈溪山淡然地看着,待他磕破了脑袋,血流了一地时,他才抬手。

    指尖金芒轻闪,窦骏一下子就停止了所有动作,愣愣地跪着,双眸无神。

    沈溪山问道:“是谁指使你?”

    窦骏张口,“关如萱。”

    意料之中的答案,沈溪山并没多少意外,又道:“目的是什么?”

    窦骏答:“向宋小河揭穿你的身份。”

    沈溪山心想,他这一层身份还挺遭人惦记,就那么想要宋小河知道?

    可就算是她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窦骏不过是被支使的一个小喽啰,从他嘴里闻不到真正的答案,沈溪山也懒得浪费时间,一抬脚踹在窦骏的胸口上,将人踹得往后翻了好几个滚才停下,当场晕死过去。

    沈溪山弹一抹金光飞入他的脑门中,取了这段记忆,转身离开。

    回去时,宋小河正抱着软和的绒毯睡得正香,半张脸都埋入柔软的绒毛中,火光将她漂亮的眉眼细细描摹,显出几分与她性子相当不相符的安宁来。

    沈溪山在毯子旁落座,火堆的温暖立即裹来,将他被寒风侵袭的双手再次暖热。

    等指尖都散发着热意之后,他才伸手,把宋小河埋在绒被里的脸给挖了出来。

    她仍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往沈溪山身边蹭了蹭,乖顺得不像平时的宋小河。

    沈溪山想起之前睡觉,她会主动跑到他的床上去,这个谜题到现在还没有解开。

    他与宋小河之间唯一相同的关联,就是那个封印。

    只是宋小河的封印年岁久矣,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给下的,而他的封印则是去年去酆都鬼蜮被人算计上的。

    恐怕只有找出封印的来源,才能解开宋小河总是往他床榻上跑的谜题。

    不过先前他的身份是沈策,她跑过来睡就睡了,也不在意别人如何看,而现在他的身份是沈溪山,万不能在这么多人的眼睛下跟宋小河睡在一起。

    思来想去,他传音给苏暮临,让他过来。

    苏暮临相当不情愿,磨磨蹭蹭许久,到底还是怕沈溪山揍他,一路慢步过来。

    沈溪山用下巴指了指宋小河,说道:“把她背回去,夜间看紧了,若是她有什么动静就立即把她唤醒。”

    苏暮临赶忙蹲下去,将宋小河身上的绒毯掀开,正要把人往背上背,就听沈溪山说:“连着毯子一起带回去。”

    “我给小河大人带了毯子。”苏暮临说。

    沈溪山扫他一眼,“你带的给我。”

    苏暮临气得双颊都鼓起来,对沈溪山这种强盗行径十分不满,却又是敢怒不敢言,只得把原本给宋小河准备的软垫和毯子掏出来扔到地上。

    他将宋小河裹在毯子里然后背起来,一声不吭地往回走,心里默默祈祷宋小河能赶紧发现沈溪山这恶人的真面目。

    将人背回去后轻放在地上,苏暮临盘腿坐在中间。

    左边是梁檀,右边是宋小河,面前是燃烧的火堆。

    旷野上的星空绚丽,苏暮临仰头凝望着。

    其他人已经入睡,四周一片寂静无声,偶尔听见火堆里烧出轻微的噼啪声,苏暮临就会低头,先看一眼宋小河,再看一眼梁檀。

    沈溪山说的果然没错,宋小河在深夜时爬起来过一次,苏暮临拽着她的手臂将她唤醒,她揉着眼睛用困倦的声音跟苏暮临说了两句话,又钻入毯子中睡去,就再没有醒来,一觉睡到天亮。

    苏暮临只休息两个时辰就行,待到东方吐白,天地间有了一抹亮光时,他就睁开了眼睛醒来。

    众人起早赶路,很快就全部叫醒,草草吃了些东西,然后继续上路。

    梁檀昨日催动了一整天的小飞舟,今日是无论如何也没精力了,于是便让苏暮临御符飞行。

    在仙盟这几个月的符修大课也不是白上的,苏暮临现在御符飞行相当轻松,且很稳健,宋小河躺在上面看话本跟躺在自己床上一样。

    她捏着话本,忍不住夸赞道:“苏暮临,你这手符法越来越像样了,再努力修炼修炼,日后考进猎门来,说不定也有一番作为。”

    苏暮临一听,顿时心花怒放,回头说:“我只追随小河大人,进不进猎门都无所谓。”

    梁檀在一旁打坐,听到这话忍不住睁开眼睛,先是骂了宋小河:“你还说别人,且先看看你自己,除了玩就是睡,先前在沧海峰还知道修炼,现在出来了却是半点不碰法术,你这乙级猎师迟早露馅。”

    宋小河撇嘴,说:“师父,出来玩干嘛还要修炼?”

    “你这是出来玩吗?”梁檀一听她说话,就想往她脑袋上敲,“你这是去参加百炼会,你就等着被人当成沙包打吧,等你被打得鼻青脸肿千万别说我是你师父。”

    宋小河一脸不服气,抱着脑袋往后躲,心想我不仅要说,我还写个牌子挂在脖子上,走哪都要告诉别人你是我师父。

    师徒心连心,要丢脸就一起丢。

    梁檀对苏暮临道:“小苏子,你在仙盟都学什么符箓?”

    苏暮临道:“都是些比较基础的,我才刚考入内门没多久,还学不到高阶符箓。”

    梁檀听后眉眼间晃过一丝惋惜,只说了一句让他日后勤勉练习,便没再深问。

    宋小河翻了个身,就又继续看着话本。

    窦骏先前来烦过她一次之后,就安静下来,没再出现,关于沈策的什么身世来历,去了哪里,宋小河很快就抛之脑后。

    接下来许多天,都是白日里飞行赶路,晚上落地休息。

    少数时候众人会进入城镇中寻找客栈,但大部分还是在荒野露宿。

    宋小河每晚上都要爬起来一次,然后被苏暮临给喊醒,是以连着很多天宋小河都没能半夜跑去找沈溪山。

    不过有一点让宋小河很不满意的地方,就是梁檀整日在她身边盯着,她去找沈溪山的机会寥寥无几。

    平日赶路,沈溪山又踩着剑在队伍的最前头,苏暮临御符跟在队伍的后面,见面的机会本就不多,夜晚休息的时候,她刚想去找人,就被梁檀给逮住。

    几次三番,宋小河也只好暂时放弃去找沈溪山。

    一连赶路半个月,众人来到了丘山城外。

    再往前走,便是繁华的都城,不能再用飞行赶路,且仙盟队伍人太多,走在一起必定引人注目,所以青璃在一开始就计划好,让两支队伍在丘山城分道扬镳。

    孟观行与沈溪山看起来关系亲近一些,临别时他与沈溪山聊了好一会儿,最终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捉妖队离开。

    捉妖队的人数不少,离开之后整支队伍人数立即少了大半,再加上站得分散,便看起来没那么显眼。

    剩下众人在沈溪山的带领下进入丘山城。

    丘山城相当繁华热闹,正是阳光高照的明媚天气,街上来往行人密密麻麻。

    仙盟众人换下宗服,各自分散进城,也掩了面容,是以并未引起多大的主意。

    一众人之中,梁檀是岁数最大,也是辈分最大的。

    沈溪山拿着地图,笑眯眯地找上了梁檀,说要与他商量着接下来的路线。

    宋小河难得近距离瞧沈溪山,于是赖在梁檀身边不走,听他们商议。

    “敬良灵尊请看,前往长安的路暂定了两条,一条是从众都城之中穿过去,走的是阔平大道,夜间休息可住在客栈之中,只不过要绕些路,怕是二月上旬才能抵达长安。”沈溪山用手指点在地图上,语速缓慢地说道:“另一条则是城乡荒野,村落较少,有不少可飞行赶路的机会,只是夜间休息须得露宿野外,正月底便能到长安,不知灵尊嘱意拿条路呢?”

    宋小河在一旁听着,只觉得他声音像是涓涓细流滑过山石的声音,轻轻脆脆,相当悦耳。

    目光落在沈溪山的脸上,细细地在他眉眼上描绘,晃眼的朱砂痣,精致如画的眼眸,长长的眼睫在低着眸的时候投下细细密密的碎影,看起来漂亮极了。

    她看得认真,沈溪山像是忽然感觉到了这视线一样,忽而将眸光抬起来,黑色的眸里映了灿烂的阳光,显出一种浅浅的金色来。

    两眼相对,沈溪山对她露出一个轻浅的笑。

    宋小河的魂一下就被勾飞了。

    梁檀便道:“就走大路吧,左右时间还早,百炼会二月中旬才开始,不着急那么早去,夜间让大家都睡在客栈,养好精神。”

    沈溪山点头道:“所言甚是,那便由敬良灵尊做主了。”

    眼看着他收了地图要走,宋小河往前追了两步,问:“沈猎师……”

    梁檀在后头用力咳了两声,宋小河听见了连忙改口,“沈溪山猎师,咱们接下来是要去何处?若是走大路不能飞行赶路,我们是不是应该买马啊?步行上路既累又慢,也不知走到什么时候了。”

    沈溪山道:“已经差人去买马了,我现在是要去找人汇合。”

    “汇合?”宋小河疑惑道:“谁啊?”

    沈溪山停了一停,才慢声道:“督门的关如萱和钟氏之人。”

    宋小河的脚步一下子停住,愣愣道:“关如萱?她也来了啊……”

    一个是仙盟天才剑修,有美称“少剑仙”。

    一个是仙门第一美人,被称作“雪萱仙姬”。

    这两人走在一起,不用想,等去了长安,又是很多人传她与沈溪山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的一对。

    宋小河最不爱听那些话,自然而然地,也不想跟着一起去与关如萱汇合,她微微侧身,准备往回走,说道:“那我就不去了,我要跟着师父。”

    沈溪山的脚步也跟着停下,偏头看了她一眼,隐约从她的面上看出来些许不开心。

    他道:“那小河姑娘就与他们在此处稍等,我尽快赶回来。”

    宋小河应了一声,转头又跑了回去。

    刚跑到梁檀身边,她就喊道:“师父,我们去买些吃的吧,这座城看起来好大,一定有很多好吃的!”

    梁檀两袖空空,问她:“你有银子?”

    “苏暮临有!”宋小河道:“他有很多银子。”

    苏暮临为响应宋小河的话,立马从袖子里掏出大把银票,说道:“我多着呢!”

    梁檀也是过了大半辈子的穷苦日子,这会儿一看见那么多银票,顿时也不计较宋小河方才跑去追沈溪山的事了,就带着人前去路边的商铺里。

    三人不仅吃了个饱,还置办了几身新衣裳,瞧见些小巧的首饰也给宋小河买了不少,另外梁檀还买了许多符箓用纸,总之花了不少银子。

    吃饱喝足赶回去的时候,关如萱已经在了队伍之中,她身边还有几个模样年轻的男女。

    宋小河注意到那几个男女穿着虽然不同,但在衣袖之处都绣了同样的徽文。

    而关如萱的对面站着一个面容俊秀的男子,身着孔雀蓝的束袖外袍,长发全部绾起,戴着血红的玉冠,正笑着与关如萱说话。

    他的肩膀处则是另一种徽文。

    宋小河来回扫了几眼,没看见沈溪山的身影。

    恰逢梁檀走了过来,她就问道:“师父,那些人袖子上的徽文是出自哪家?”

    梁檀也看见了,说道:“洛阳关氏的族徽,那姓关的小丫头这次便是跟代表着家族前去参加百炼会。”

    “那另一个呢。”宋小河问。

    “是钟氏。”梁檀瞥了一眼,语气很是随意,对此并不感兴趣,说:“别看热闹了,去挑匹性子温顺的马,免得上路后再摔下来。”

    宋小河应了一声,刚动身要走,却见方才跟关如萱说话的男子往这边走来。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宋小河,仿佛就是奔着她而来的。

    宋小河的脚步停了一下,果然就见男子走到她面前,笑如和风细雨,朗声道:“可是仙盟的宋姑娘?”

    “你认得我?”宋小河满脸疑惑,将面前这男子的脸看了又看,根本没见过。

    “久闻宋姑娘大名,如今得见,果然气质脱尘。”他揖礼道:“在下钟浔元,字奉容。”

    宋小河听着这名字耳熟,问道:“钟浔元?你与钟浔之是什么关系?”

    钟浔元道:“若论关系,学文唤我一声堂兄,只不过我与他出自不同支脉。”

    还真与钟浔之有亲戚关系。

    因着钟浔之的原因,宋小河对钟氏没什么好印象,自然而然地不太想理钟浔元,便道:“我没见过你。”

    钟浔元笑道:“虽未见过,但我却听闻宋姑娘的事迹,一早便想与你见上一面。”

    “听说我什么?”

    “学文上次回来时说,你能用出九天神雷,此事可是真?”

    宋小河一愣,转头看了梁檀一眼,继而又问他,“你说的是什么时候?”

    “便是那早已亡国百年的黑雾鬼国之中。”他道。

    “那不是我。”宋小河说:“我的确释放过一次神雷,在去年四月之时,不过那是因为我拿了一件能够收雷的灵器,也算不上是召雷,但年前的鬼国那道雷,不是我召的。”

    当时那道雷落下来时,宋小河正昏死着,并没有亲眼看见,是后来在回仙盟的路上,偶然听身边的人提起过。

    她也不知道那道雷究竟从何而来。

    钟浔元像是有些不信,温声道:“小河姑娘不必自谦,现在仙家百门都知道是你在鬼国之中一人对战群妖,令天地变色,召神雷降世,夺回了阴阳鬼幡。”

    宋小河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俨然没想到外面竟然已经传言成这样了。

    “的确不是她。”梁檀在一旁出声解释:“我这蠢徒根本不会画符,更别说是召雷符,上回她去鬼国时,并未带上收雷的灵器,是以召唤神雷的,另有其人。”

    钟浔元转头看向梁檀,笑着行礼,说道:“敬良灵尊,钟氏便是知道这次你也会来,才特意让我赶来半道上迎接。”

    梁檀受宠若惊,讶然道:“因为我?”

    钟浔元颔首,“接下来的路程必定将敬良灵尊照顾周到,若是有什么不惯之处,还请灵尊直接提出。”

    梁檀难得有几分拘谨了,笑说:“这怎么好意思,不必那么客气。”

    “在下受任,应该做的。”钟浔元说道。

    说到此处,宋小河才算是想起来,她师娘乃是钟氏嫡脉的千金,钟浔之的亲姐姐。

    而她师父,则是钟氏家主的孙女婿,如此待遇,其实是相当敷衍了。

    但她师父吃软饭少说也吃了几十年,这么多年他在仙盟默默无闻,穷得经常去外山偷鸡给宋小河吃,毫无建树,钟氏这般待他也属正常。

    只是宋小河想不明白,钟氏若是如此看不起师父,为何还会将族中嫡女嫁给他。

    再且说这钟浔元也不知道是真的来迎接梁檀,还是钟氏派来给他难看的。

    宋小河主动拽住梁檀的手,仰头对师父道:“师父你放心,今时不同往日,谁若是敢嘲笑你,我定打得他满地找牙。”

    梁檀见她皱着眉头,脸色相当决绝认真,不由笑了。

    他摸了一把宋小河的脑袋,说:“就你这三瓜两枣,还想跟人动手?不被人打得满地乱跑就不错了。”

    苏暮临立马挺胸,“还有我!我誓死保护小河大人!”

    梁檀道:“你们二人加起来也不够别人打。”

    宋小河颇是不服,又说:“我还有人。”

    “何人?”梁檀问。

    宋小河刚要开口,就听得身后传来清凌凌的声音,“小河姑娘。”

    她满脸喜色地转头,就看见沈溪山披着满身的灿阳,牵着一匹马走到了她身边,他说:“这匹母马性子温驯,你便骑着它赶路吧。”

    宋小河转头对梁檀道:“你看,我的人有很多的!现在还不是全部,再等等,还有一人没来。”

    梁檀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道:“难不成你下山的时候,还自立山头,当了个山大王?”

    “比那更厉害。”宋小河说:“我去当了公主。”

    她说完,就两步凑到沈溪山的身边,从他手中接下缰绳,顺手摸了摸马的脑袋,莞尔一笑,小声说:“多谢沈猎师。”

    沈溪山应了一声,一转脸,眸光落在了面前钟浔元的身上。

    两人对视,钟浔元面带微笑,温声道:“沈猎师,可准备妥当了?趁着天色早,我们尽快出发,天黑前可赶到下个城镇。”

    沈溪山点头,道:“出发吧。”

    炽阳高挂,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宋小河站在马边,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抚摸着马的脑袋。

    沈溪山立在她身前几步,半边面容落满金光,衬得眉目漂亮。

    梁檀与苏暮临站在路边,一人发愣出神,一人正瞪着马。

    另一头,关如萱与几个关氏族人站在一起,眸色淡然地看着这边,她身边的男男女女皆转头侧身,也悄悄关注这边的动向。

    队伍的其他人则忙于挑马和闲聊,一时间众人神态各异,心思深藏不露。

    牵马出城,众人纷纷上马赶路。

    宋小河没骑过马,但这些马已经提前被灵力驯过,老老实实地驮着人前往下一座城镇。

    官道宽敞平坦,骏马飞驰而过,尘土纷纷扬扬。

    那钟浔元倒是自来熟,相当热情地跟在宋小河身边,倒不是打听她什么,而是给她讲解沿路的风景和一些民间故事。

    宋小河起初很是抵触此人,但她鲜少下山游玩,当然喜欢这些故事,加之她又是个活泼性子,听钟浔元说了一会儿后,便自然地与他聊起来。

    钟浔元仿佛见多识广,能说出很多宋小河从未听过的事情,她听得入神,一整个下午竟然没去在意走前队伍前头的沈溪山和关如萱。

    路过一条河,前头宣布停队修整。

    如此赶路,人是没什么,但马匹都是凡马,须得停下来让它们歇一歇,喝些水。

    宋小河下马,牵着往河边而去,拍了拍它的脑袋,认真交代道:“去喝水吧,多喝点,谁跟你抢你就过来告诉我,我替你教训它们。”

    钟浔元见状,没忍住笑了,说道:“小河姑娘性子真是有趣,跟你这样的人做朋友或是伴侣,怕是余生都要在欢笑中度过。”

    “是吗?”宋小河喜欢这种夸赞,礼尚往来,笑着回他:“你也一样。”

    隔了几丈的距离,沈溪山站在河边,眸光落在波光粼粼,倒映着夕阳余晖的河面,耳朵却是将那边两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眉眼平静无波,看不出什么情绪。

    “沈溪山。”

    身边传来轻唤,沈溪山没有回头。

    关如萱缓步走到他身侧,说道:“走大道会不会有些耽搁时间?不如我们改换小道,提前几日到长安。”

    沈溪山并未应声,眸光看上去相当漠然。

    过了片刻,她又道:“钟浔元早前就听说过宋姑娘,这次还是他主动请缨来与我们对接,就是为了见一眼宋姑娘,如今见了面如此热情,宋姑娘看起来又像是喜欢结交朋友的性子,两人相处得如此融洽,不知有没有机会成就一桩美事。”

    沈溪山的眼睫轻动,转头看她,微挑眉梢说:“她喜欢结交谁,又与谁成就美事,这些与我何干?”

    关如萱碰了冷钉子,有些委屈,眼眸染上一层失落,轻咬嘴唇,“我……”

    沈溪山露出个笑,说道:“你倒不如多思量自己的事。”

    说罢,他转身离去,召人集合,继续赶路。

    众人纷纷牵马回到大道,宋小河也拽着缰绳,一边与苏暮临说话一边往路边去,将方才与她说话的钟浔元留在了河边。

    所有人都各自忙活时,没人注意到关如萱与钟浔元对了个眼神。

    之后队伍重新上路,赶在漫天红霞之时,来到了城镇边上。

    只见前头宽敞的大道上,站着一人。

    那人身着黑色道袍,长发用簪子盘起,一手扛着一杆长幡,一手转着手中的玉珠。

    幡上只有两个字:卜算。

    有人站在中间拦路,头前的沈溪山慢慢停下马,身后所有人也跟着停下。

    继而有人往后递话,要梁檀往前面走一趟。

    梁檀不明所以,驾着马往前,宋小河与苏暮临自然就跟在后头。

    待走近了,宋小河一下就看到前方那人,兴奋地对梁檀道:“师父你看,我先前说的那人,已经到了。”

    梁檀满心疑惑,下了马走过去,还未开口说话,那人就转过身来。

    俨然一副病秧子的模样,脸色灰白,唇无血色,唯有一双眼睛还算清亮。

    此人正是步时鸢。

    她挡在路中,沈溪山便下马来询问,此刻正站在她的身侧。

    宋小河早已知道她会出现,她觉得步时鸢的一手推算之术太过厉害,先前两次的相遇都不是巧合。

    她似乎能够算准了宋小河会在何时出现在何地,然后一早就等在那里,然后与她同行,待事情结束之后,她又会消失。

    目的是何,身世是何,皆不为人知,神秘到了极点。

    宋小河蹦着跳着跑过来,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唤道:“鸢姐,你果然又来了!”

    步时鸢摸了一下宋小河的脑袋,笑着道:“那你的卜算之法也厉害不少。”

    宋小河嘿嘿笑了,然后向梁檀道:“师父,这是我下山结识的朋友,名唤步时鸢。”

    又道:“鸢姐,这是我师父,梁檀。”

    “姓步?”梁檀将她手中长幡上那潦草的“卜算”两字看了又看,说道:“不知阁下挡在路中央是为何事?”

    步时鸢声线平稳,劝道:“敬良灵尊,此路不通,不可再往前走了,改换他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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