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仙门诡事再起风波(五)

    步时鸢已将情况说给了沈溪山, 只不过他一开始就让梁檀做主选的这条路,就算要改路,也得过问梁檀的意见才是。

    就算梁檀在仙盟再是如何默默无闻, 在这支队伍里也是师长一辈, 素来敬重师长的沈溪山, 当然不会独断专行。

    他让人将梁檀请来, 要步时鸢亲自向他说明情况。

    “前方是秋霞镇, 百炼大会在即, 镇中的仙门弟子皆去了长安, 为了保护镇中百姓,县长让人设下了结界拒绝任何仙门弟子的进入,立了牌子让人绕道。”步时鸢的语气很慢, 说话有气无力, 听起来没什么说服力。

    梁檀果然不信,说道:“我们不过是借路而过, 又不会停留,更何况碍于仙门的面子, 他们应当不会将我们拒之门外。”

    步时鸢又说:“若是绕道, 走得路就远了, 只怕无法赶在百炼会前抵达长安。”

    梁檀沉吟下来,暗自思虑。

    宋小河瞧了瞧步时鸢, 又转头看看自己师父, 凑近他小声说:“师父, 鸢姐的卦算得特别准,先前我们去酆都鬼蜮之时路过鬼国, 鸢姐也建议绕路而行,但他们没听。”

    “后来如何?”梁檀问。

    “后来那船上的人, 大部分都死了。”宋小河诚实地回答。

    虽说当初说好了阴阳鬼幡得手,就能够将精魄还回,但那场鬼国之行,大多数人都没命回来。

    谢归当初用阴阳鬼幡夺取众人精魄的用意,就是为了让各个仙门联合起来,进入鬼国铲除那些已经化成了妖尸的妖怪。

    被炼化为妖尸之后,那些妖怪失去了原本的妖力,却仍旧凶猛,去的人大多折在其中,最初被夺取了精魄又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

    听了宋小河的话之后,梁檀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相信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去选择风餐露宿,还是继续往前白日走平坦大道晚上睡软和的床铺。

    答案显而易见,梁檀道:“我们还是先去看看吧,去与县主交涉一番,若是不让进再想别的办法。”

    步时鸢也只是口头相劝,从不强迫选择,待梁檀如此说之后,她便不再劝阻。

    那钟浔元忽然问道:“小河姑娘觉得该如何选择?”

    宋小河向来是听师父的,对于选择哪条路对她来说也根本没有区别,她道:“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听师父的。”

    钟浔元就笑着说:“那我听小河姑娘的。”

    话传到沈溪山的耳中,他微微偏头,不动声色地看了宋小河一眼。

    这时候关如萱站出来,是唯一一个持了反对意见的人,“沈猎师,既然有人从前面探了消息过来,倒不如我们就在这里改走小道,还能省不少时间。”

    她仰头看着沈溪山,声音轻缓,像是两人之间的商量。

    只是身边的几位耳朵都灵敏,将这话听了个清楚。

    梁檀在仙盟本就毫无地位可言,到了这里被沈溪山抬了一手,尊为师长,让他做决定。

    而实际上,心里不服的人多了去了,关如萱就相当明显地不赞同由梁檀来做决定。

    沈溪山还未说话,就见宋小河两步走到梁檀身边,牵起师父的手,小声说:“师父,他们若是改走小道,那咱们就自己去走大道,反正目的地是相同的,也没必要一起走。”

    沈溪山眉尾微微一抽,他都还没表态,宋小河就已经开始在这里搞分裂了。

    她向来就是这样的人,不会面红耳赤地与人据理力争,更不会强迫别人与自己意见相同。

    她只会坚持自己的想法,然后去做自己的事情。

    就像她当初选择独自下山一样。

    沈溪山当然不可能让她和梁檀自个去走大道,于是道:“敬良灵尊的决定我并无异议。”

    “可……”关如萱道:“也该问问大家的意见。”

    沈溪山许是相当不耐烦了,面上笑着,用温柔的语气刺道:“若是事事都有所有人共同商议决定,那么还需要我这个领队做什么用呢?”

    关如萱面色一白,不再言语。

    宋小河分辨不出话中的阴阳怪气,往常沈溪山笑着跟别人说话,她只觉得小师弟脾性好,时时刻刻都带着笑颜。

    现在看着,心里却冒出了几个酸泡泡。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她转身往回走,刚走两步苏暮临就追了上来,在她耳边小声说:“小河大人你瞧仔细了没,这沈溪山跟别的女子说话也是这般温柔体贴的模样。”

    “我眼睛又不瞎。”宋小河回道。

    苏暮临大展身手,扇起一把妖风,说道:“这恰恰说明了他并非良人,据我打听到的,除了这雪萱仙姬之外,还有钟氏一族的柳瑶美人,千机派的鬼面仙子都与他有风花雪月的传言,空穴来风,必定是他在外头招摇行事处处留情,才惹来了这一身的风流债。”

    宋小河简直就是煽风点火的最佳对象,一听到这些话,心里就更生气了,说道:“就是,他一个修无情道的人,若不是处处招惹别人,何来的这些谣传?”

    沈溪山望着两人紧凑的背影,耳朵里全是苏暮临大肆抹黑他的话。

    沈溪山:“……”

    这些事说起来,他也实在是冤枉。

    修无情道的沈溪山,从来没动过什么儿女情长的心思,再美的人站在他面前,也只有男女性别之分而已。

    稍稍强一点的人尚且能入眼,能力弱一点的,哪怕是身份地位再高,沈溪山也是见过就忘,名字都不一定记得住。

    只是他待人向来温和,不论与谁说话都是轻声细语,面上带着笑容的,常年如此已然形成习惯。

    而世间之人最喜爱才子配佳人的故事,有些谣言一人说百人传,就算是沈溪山完全不认识的人,在其他人的口中也早已与他花前月下不知多少次了。

    然而断情禁咒在身,沈溪山不会对任何人动心,所以从不在意那些传言。

    只是此刻苏暮临拿着那些谣传在宋小河耳边吹风,他莫名地感觉烦躁,想一把抓住苏暮临的嘴然后埋进土里面,让他彻底安静下来。

    他敛了敛眉眼,将躁意掩住,淡声道,“动身吧。”

    几人接连翻身上马,继续前行。

    钟浔元又凑到宋小河的身边来,想继续先前的话题。

    但宋小河眉眼恹恹,看起来没什么兴致,连应答都是很敷衍。

    见她这模样,钟浔元想了想,忽而说道:“小河姑娘可知道风雷咒的来历?”

    宋小河道:“那不是仙盟的雷法吗?”

    钟浔元便摇头说:“仙盟的风雷咒并不完整,便是熟练掌控也只能引来九天小雷,并无太大的作用。真正的风雷咒,能够荡尽世间一切妖邪,是连神仙都忌惮的雷法,然而此雷法却出自凡人之手。”

    宋小河心生好奇,就问:“那为何仙盟的风雷咒不完整呢?”

    钟浔元道:“此事鲜少有人知道。几十年前,曾出了一位符箓天才,素来剑修压符修一等,那天才便凭借一己之力将符修的地位拔高,并创出了这空前绝后的符咒,甚至还引来了天劫,飞升只差一步。”

    可人界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飞升之人,就说明那符箓天才也并未成功渡劫飞升。

    宋小河追问:“他后来如何了?”

    问题刚落下,梁檀的声音就从一旁插了过来,“小河。”

    宋小河回头应道:“怎么了师父?”

    “你到前头去,问问沈猎师何时到。”梁檀突然就给她派了个活儿,“为师累了,想尽快休息。”

    宋小河应了一声,驱马加快速度往前走。

    这些日子梁檀盯她盯得紧,根本不容她去找沈溪山,现在忽而改口让她去,宋小河心里欢喜,压根不会多想其他。

    方才没得到答案的问题,也被抛之脑后了。

    沈溪山独自一人骑马行在最前面,束起的长马尾轻晃着,身上的黑袍披了一层赤红的晚霞,显得相当好看。

    她追到沈溪山的身边,唤道:“沈猎师!”

    沈溪山转头看她,像是已经料到她会来一样,说道:“何事?”

    “师父让我问问你,还有多久才会到城镇。”

    沈溪山道:“就在前方了。”

    她往前眺望,见果然有了城镇建筑的影子,又道:“沈猎师,等会儿进不去城时你帮我师父找补两句,给他留点面子,毕竟他年纪大了。”

    沈溪山倒是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疑惑道:“小河姑娘也觉得进不去?”

    “当然,鸢姐的卦从不出错。”所以宋小河一开始就相信前路行不通。

    “那为何你还说要与我们分路走,执意要往大道而去?”他问。

    宋小河低了低头,目光落在面前的路上,看了看满地的夕阳。

    她心里有私,方才说的那句话,不仅是看出了关如萱瞧不起她师父,故而出言维护师父的面子。

    也是因为她看见关如萱与沈溪山站在一起,想起以前那些人所说的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这才心里生了气,不想与他们一起走。

    想来想去,宋小河说:“因为师父说要去看看,我听师父的。”

    沈溪山嘴角一牵,皮笑肉不笑道:“小河姑娘当真是乖顺。”

    是了,梁檀一声令下,连着半个月的时间里,宋小河都没来找他,就算是晚上来了,说了两句又走。

    亏他先前还日日往沧海峰跑,不辞辛苦地教她剑法,更别提他差一点就被气死在沧海峰上了。

    宋小河听不出好赖话,笑着说:“多谢沈猎师夸奖。”

    沈溪山心里闷了一口气,差点岔气。

    并肩行了一会儿,宋小河扭了一下身,回头张望,像是要走。

    沈溪山就开口道:“小河姑娘倒是与那钟氏的公子聊得热闹。”

    宋小河说:“他知道很多有趣的事情。”

    沈溪山便道:“什么才算作有趣的事情?”

    宋小河想了想,回答:“我未见过,也没听说过的事。”

    那可太多了,沈溪山想,她几乎一直生活在仙盟的沧海峰里,所见所闻能有多少?

    而沈他常年在外解决仙盟中等级最高的凶险任务,见多识广,这样的事情信手拈来,何须她从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口中听。

    沈溪山就笑说:“我经常拜访各个仙门,结识各种奇人,小河姑娘若是想知道,我可以讲给你听。”

    “不必了。”宋小河却说:“有些事情我没兴趣知道。”

    沈溪山面上还维持着笑,心里几乎被这一句话给气得吐血,想撕了这温柔的表皮抓着宋小河的肩膀先给她晃得脑仁发晕,再好好问问,她对什么事情感兴趣。

    是那个钟浔元嘴里的事吗?

    “是我多言了。”沈溪山低着眉眼叹了一口气,轻声说:“我的事情的确没什么特殊,哪里能让小河姑娘感兴趣呢?”

    宋小河见他这模样,又是一阵心软。

    但又实在不想听他讲那些他与别的仙门的哪个美人的风月之事,干脆将头撇过去不看。

    沈溪山见状,心说这招竟然不管用了,往常用来套宋小河都是一用一个准的。

    她这般模样,显然是有了心事。

    他看着面前的宽敞大道,忽而问道:“小河姑娘可是喜欢钟公子?”

    宋小河惊异道:“何以得出此问?”

    沈溪山的语气低落,平添几分落寞,说:“因你与他相谈甚欢,自下了山后便不怎么来寻我。”

    “啊……”宋小河怔怔道:“是因为师父不让我来找你。”

    “为何?可是我有何事冒犯了敬良灵尊?”沈溪山问。

    宋小河沉默了,没有回答。

    梁檀认为修无情道的人冷心冷清,薄亲缘断□□,自然不会与人深交。

    所以不准宋小河与他结交往来,免得被他的冷心所伤。

    但宋小河不愿。

    她从不觉得小师弟是冷情冷心之人,哪怕是知道他此生不会寻得伴侣,也愿意与他往来。

    什么她日后嫁不嫁人,会不会再喜欢上别人,有没有归宿,宋小河从未考虑过那么多,她只知道当下就是要跟沈溪山在一起。

    一个原因是她本身就喜欢沈溪山很多年,还有一个则是因为沈溪山厉害,试问谁不喜欢跟厉害的人玩呢?

    她不想让小师弟知道她师父嫌弃他的无情道,于是转移话题,指着前面说:“到了到了。”

    只见前方已然出现高大的城门,城门大开,还有百姓在其中往来,只是外面罩着一层淡色的结界。

    宋小河一马当先,走到结界边上下马,伸手触摸了一下,果然如同碰到一面坚固的墙一样,与她身体里的灵力相冲。

    正如步时鸢所言,县主设下的结界阻挡一切仙门弟子,甚至立了牌子在结界之内,上面写着:谢绝各仙门弟子入内。

    其后沈溪山也跟了过来。

    他下马,只往结界上看了一眼,就知道这只是个等级不高的结界。

    这种东西在他手底下也是一剑的事,只是破了结界之后,必定会引来不少麻烦,所以压根没有必要硬闯。

    绕道或是改走荒野之路,才是最佳选择。

    很快梁檀就过来,见真有结界,当即变了脸色,伸手拍了拍,往里面喊道:“来人!我们是仙盟来的,想借此城之路赶往长安,请你们县主出来!”

    声音传不进去,也没有守卫出来应声,只有来往的百姓瞧见了这一群人,张望着看热闹。

    关如萱也下了马,摸了摸面前的结界,她自然也能看出这结界并不牢固,仅有一个警示的作用,也并不戳破,只淡声道:“白跑一趟。”

    宋小河拽了拽梁檀的衣袖,说道:“师父,看来咱们还是要换条路走。”

    梁檀道:“换条路走荒野,日日风餐露宿,待到了长安,咱们仙盟的弟子精力也都给消磨没了,如何参加百炼会?不行,今日必须从这城中经过!”

    “封路只准那些百姓走,不准咱们仙门弟子经过,还有没有王法了?!”梁檀说着就来气,转头捡了块大石头捏在手中,撸起袖子道:“我砸了这破结界!”

    关如萱脸色一变,猛地出声:“不可!砸了结界会引来更多麻烦!”

    梁檀没有理会她,大步朝着结界而去。

    宋小河看了看沈溪山,见他一脸平静,并不阻止,又怕师父真的因此惹上祸端,便一把扑上去抱住梁檀的胳膊,“师父!你不是说过出门在外行事不可张扬的吗?咱们换条路走就是了!”

    一边喊一边给苏暮临使眼色。

    苏暮临得了授意,也扑上来抱住梁檀的另一只胳膊,道:“是啊小梁师父,还是算了吧,让他们一次。”

    梁檀在这队伍之中,到底也算是个大人,带着一帮孩子在外遇到这种事,自然要站出来讨说法,不能让自家孩子因此赶荒路,睡郊野,吃干粮。

    再说了,分明就是这县主做事不厚道,太过自私。

    他力气相当大,两个人也拽不住他,怒道:“今日师父再教你一事,在外若是遇到如此霸道欺人之事,绝不能轻易算了,助长恶人威风,这天底下就没有将仙门弟子拒之入内的道理!我今日定要好好跟那县主聊几句。”

    说罢他一扬手,将宋小河给甩脱了手,她倒退了两步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苏暮临就赶忙松手去扶她,三个人闹出一片混乱,就见梁檀举着石头砸上去。

    结界一下闪出一道光芒,下一刻就将梁檀整个人弹飞,屁股落地,他顿时惨叫起来:“啊——!”

    “师父!”宋小河惊叫一声,飞快地跑过去扶他。

    梁檀摔得不轻,屁股摔得要裂开一样,还闪到了腰,毕竟年纪大了,怎么一摔要了他半条命,一下就将他摔老实了。

    宋小河与苏暮临合力将他扶起来,喊着队内的医修来给他治疗。

    众人早就看得目瞪口呆,一时无人反应,钟浔元便主动跑出来要为梁檀检查伤势,旁处几个钟氏之人却在捂着嘴嘲笑,乱作一团。

    关如萱冷眼旁观,压低说道:“连个低级结界都打不破,仙盟何时有了这样一个无用的灵尊?”

    沈溪山并未理睬,抬步上前,来到梁檀的身边。

    他一来,苏暮临就主动让开了,毕竟刚才说了不少他的坏话,这会儿正心虚着。

    沈溪山站在梁檀身边,似不经意地动作挡开了钟浔元要为梁檀检查的手,随后抬手招来两个队内的医修,并道:“敬良灵尊说得对,万不能在外助长恶人威风,不过我们赶路在即,没时间处理,我即刻传信给仙盟上报此事,定要让仙盟找皇室要个说法。”

    “只是这结界看起来着实坚固厉害,今日怕是无法进城了,不如我们改走另一条小道赶路,敬良灵尊以为如何?”沈溪山温声问道。

    两句话,不仅给梁檀解了围,还给他捞回了丢了满地的面子,梁檀简直老泪纵横。

    心道他先前却是对沈溪山这小子有些偏颇,如今一看,他分明就是个好孩子!

    梁檀扶着腰道:“也没别的办法,那便只能如此,辛苦你了。”

    “辛苦的是灵尊。”沈溪山笑着道:“若非灵尊以身试法,伤到的就是其他弟子了。”

    没想到都这种情况了,沈溪山还能往回找补,简直是将他这张碎掉的老脸一片片捡起来又拼好,立即将老人的心熨烫得平平整整。

    梁檀抓着他的手,热泪盈眶道:“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难怪盟主如此器重你,仙盟能出你这样的弟子,也着实是仙盟幸事。”

    沈溪山谦虚道:“全仰仗仙盟栽培。”

    宋小河见师父像是消除了对小师弟的偏见,心里也高兴,又觉得师父摔成这个样子实在是好笑,没忍住抿着唇偷偷笑。

    却听沈溪山问道:“小河姑娘在笑什么?”

    梁檀一听,转头掐了一把宋小河的脸,“逆徒,为师摔成这样,你偷偷嘲笑是不是?”

    宋小河捂着脸,撇嘴道:“我先前也劝过你了呀,但你又不听,再说了……”

    她压低声音,又道:“你摔得满地找牙,也连带着徒弟我一起丢脸,我怎么会嘲笑师父呢。”

    梁檀没给摔死,也会让她给气死,一生气刚摔了的屁股就又痛起来,赶忙让医修给治疗。

    沈溪山看着她被掐红的脸蛋,心里才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这梁檀的面子已经被他找补回来,面前的城又进不得,事情到这里也算是结束了,众人掉头,回到先前的分岔口,改换了路线。

    幸好路走得不远,待众人行至另一条路上,走到天黑时,正巧碰到了一个村镇。

    这镇子不算大,但镇门口摆了石像,上面附有灵力,就说明镇中有修仙门派。

    这算是个好消息,至少不用露宿荒野了,他们可以去门派之中借宿,哪怕门派小,挤一挤也无妨。

    众人打马进镇,天色已然全黑,只想快点找个地方喝口热汤好好休息。

    但镇中相当诡异,宽敞的街上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商铺更是早早歇业,路边的灯都没人点,前路一片黑暗。

    众人纷纷拿出照明东西,在寂静的镇中行走。

    沈溪山差人去各处探查,带着大队伍继续往前行。

    半刻钟后,一弟子回来,说道:“沈猎师,镇上百姓都在前面闹事呢!”

    沈溪山眉峰一扬,“闹什么?”

    那弟子道:“不太清楚,我看一眼就赶忙回来复命了。”

    沈溪山摆摆手,转头对众人道:“各位自行去镇上寻找住处,明日辰时在此地汇合。”

    众人齐声应了,随后一哄而散,各自离去。

    宋小河见人都走空了,转了转眼睛,对梁檀道:“师父,你也去找地方休息吧。”

    梁檀光是看着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打什么算盘,便说:“既然遇上此事,岂有不管的道理,一起去看个究竟吧。”

    钟浔元也道:“我也一同去。”

    沈溪山转头,对他笑了笑,说:“劳烦钟公子去镇上其他处找一找有没有客栈,能让敬良灵尊今夜好好休息。”

    此事本不该钟浔元去做,但沈溪山安排到了他头上,他也没有理由拒绝,只得拱手应了,颇为遗憾地看了宋小河一眼,转身离去。

    宋小河没注意钟浔元的眼神,光顾着跟苏暮临窃窃私语,“你脸色看起来不怎么好,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苏暮临像是紧忙回神,说道:“无事无事,可能是赶路有些累了。”

    “那你就不要跟去了,找个地方休息去。”宋小河道。

    苏暮临在任何时候都是紧紧跟着宋小河的,今夜不知是真的累了还是对凡人仙门之事无兴趣,当即应道:“那我便先去找能让小河大人休息的地方。”

    宋小河点头应了,挥手让他去,并未察觉出什么不对。

    倒是沈溪山留神,偏头往苏暮临的脸上看了一眼。

    继而沈溪山和宋小河、梁檀三人跟着先前报信的弟子一同往前去。

    镇子本身就不大,行过两条街,远远就听见前面一阵喧哗吵闹,灯火通明。

    几人往近处走,就看到许多百姓都站在一座宅门前,手里举着火把照明,纷纷吵着嚷着对大门叫骂,而那扇大门上也砸满了鸡蛋,烂菜叶和剩饭馊水,更是有密密麻麻的刀痕和砸痕。

    宅门前两座兽形石像,与镇子入口的两座外形相似,显然这宅子便是镇上的修仙门派了。

    只是不知为何,这门派如此遭镇上百姓的仇视。

    梁檀上前两步,拍了拍一个老头的肩膀,“这位大哥。”

    那老头正举着双手骂得嗓子都劈了,转过头来时脸上还全是怒气,一见是几个年轻且模样好看的陌生人,诧异道:“你们是何人?外地来的?”

    梁檀道:“赶路,在此处借宿一宿,只想问问为何镇中的街上无人,全在此处叫骂?这家人究竟是做了什么恶事?”

    那老头自己带了个水壶,猛灌了几大口,喘了口气随后说:“你们外地来的快快离开,这镇子已经被妖邪侵占,死了不少人了,逃得没剩几户人家。”

    他指着面前的宅门道:“这原先是我们镇上的修仙门派,我们每户人家每年都交供,得他们庇佑,却没想到出了这种事他们不仅不管,还躲在门里不肯出来,设下了结界将我们阻拦在外,完全不顾我们百姓的死活,我们这才日日来他们门前叫骂。”

    “滚出来!”前头的人又开始抱树砸门,发出巨大的响声来,众人又开始新一轮的骂声。

    “你们也快跑吧,免得在此白白丢了命!”那老头撂下一句,转头又跟着众人一起喊。

    沈溪山看着那扇破旧的大门,隐约能够看见维持着结界的微弱灵力。

    这种结界,怕是连梁檀都拦不住,只能拦住这些毫无灵力的凡人。

    宋小河见状,走到沈溪山身边,踮着脚往他耳边凑。

    沈溪山下意识低下头,就听她问道:“沈猎师,如今这情况该如何处理?这周围既有了妖邪害人,镇上门派又不管,我们就不能轻易离去。”

    沈溪山道回:“自然是先将这些事处理了再走,不过……”

    宋小河攀着他的肩,丝毫意识不到这姿势的亲密,好奇地问:“不过什么?”

    沈溪山看着宅门,淡声道:“依我看,未必是这门派坐视不管,恐怕是连着这门派的本身,也出了问题。”

    第62章 小苏藏心事魔族现人间(一)

    问清楚事情的缘由之后, 几人站在人群后面,一时都没有说话,看着前面激愤怒骂的人群。

    在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前因后果没有查明白之前, 此刻若是出面阻止这场闹剧, 等同引火烧身。

    梁檀思虑片刻, 转头对沈溪山道:“今日天色已晚, 咱们暂且先找地方歇下吧。”

    说完看见宋小河与他贴得有些近, 又伸手拉了宋小河的胳膊一下, 说道:“你去给为师找点吃的来。”

    宋小河哦了一声,提着一盏灯转身离去,在镇子中打转。

    正如那老人所说, 这镇子应当是死了太多的人, 街道上没有灯,一路走到头都是寂寥漆黑的。

    店铺都关了门, 偶尔有风吹过,还飘起来漫天的白纸钱, 将整条道路铺满。

    宋小河独自走在路上, 来回逛了两条街, 没找到一家亮着的门户,不免有些泄气。

    毕竟她自己这会儿也饿了, 因着白日里师父说接下来的路会一直从都城中赶路, 不缺吃穿住的地方, 于是宋小河高兴之下,把自己的储粮全都吃光光, 这会儿一点都不剩了。

    谁也没想到会出这么个变故来。

    正当宋小河提着灯毫无目的乱转时,忽而在转角撞上了一个慌慌张张的人。

    来人的力道还不小, 一下就把宋小河摔了个屁股墩儿,坐在地上,手里的灯笼也甩到一旁去,光线忽灭忽明。

    接着就听熟悉的声音传来,“小河大人!”

    宋小河也没想到,在这黑夜之中慌张撞上来的是苏暮临。

    他赶忙将宋小河扶起,又捡起了灯笼,光线恢复正常,在两人之间照亮。

    宋小河摔痛了,刚想开口骂他,抬眼一看,却见他眼眸之中有些异色一闪而过,白净的脸颊也变得脏兮兮的,侧脸还有血痕。

    她诧异地咦了一声,朝他的眼睛仔细端详,“你的眼睛……”

    苏暮临眨了几下眼,问道:“怎么了?”

    宋小河再去看,已经完全是一片漆黑,她道:“我刚刚好像看见了别的颜色……”

    苏暮临干笑两声,说:“没有啊,许是小河大人看错了,可能是这灯笼映的光吧。”

    宋小河也道是自己看错,见他脸上这般模样,想起方才从那老人口中得知这镇上是有妖邪的,赶忙问:“你怎么了,如此惊慌,脸上还有伤,是不是遇上什么妖怪了?”

    苏暮临用手背蹭了下脸上的血痕,“是方才走路时没注意脚下,跌了一跤才摔出了伤痕,没什么大碍。”

    宋小河倒不是想怀疑他,只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随口问道:“你没点灯吗?”

    苏暮临道:“点了点了,方才摔了一跤之后给摔坏了,所以才急急忙忙要回去,我在镇子上转了几圈,发现镇中大部分家户不知为何是空的,我们随便进去借宿就行。”

    话题一转移,宋小河的注意力也就跟着转移了,她道:“那些人恐怕大部分都死了或是逃去了别地,我们去借宿也无妨,不过你身上还有吃的吗?我和师父的东西都吃完了。”

    苏暮临连声道:“有有有,我们先回去,给小梁师父拿点吃的,他年纪大了,赶路一整日,早点让他吃了休息。”

    宋小河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赞赏,二人又原路返回,找到了梁檀。

    镇上的百姓骂了一阵,砸不开门,很快也就散去了,各回各家,有部分人注意到了沈溪山这几个外来人,也没人感兴趣上来攀谈,镇子很快就归于死寂。

    几人找了个较大的宅院,敲门拜访,屋中无人,他们便开了门进去,就见到步时鸢站在檐下,身边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是热茶。

    她转着手中的玉珠,笑着道:“等你们许久,来喝盏热茶吧。”

    宋小河欢快地跑过去,拿起其中一杯,问道:“鸢姐,这也是你推算到的吗?”

    步时鸢笑眯眯地看着她,“入这一门久了,有些小事凭直觉也能猜准,不必推算。”

    梁檀走到桌边,见桌上的茶还热气腾腾,显然是刚倒上的。

    她说等了许久,茶却是滚烫,说明她清楚地知道他们何时到来,掐准了时辰倒上的热茶。

    此人当真有点本事。

    梁檀在心里嘀咕着,拿起一盏茶,对步时鸢笑笑:“多谢步天师,那我便不客气了。”

    沈溪山没喝茶,将周围的几间空房看了看。

    房中的东西尚是干净,并未积上厚厚的灰尘,也就说明这屋的主人刚离开没多久。

    他走进房中点上灯,用法诀将床铺给清理一遍,而后听到门边有轻微的响动,转头看去。

    就见宋小河站在门边,双手捧着茶盏,正用一双大眼睛看他。

    沈溪山问:“小河姑娘可是有事?”

    宋小河回头看了看,像是观察梁檀,然后抬步进了房中,神神秘秘地关上了门。

    房中被沈溪山下了隔音法诀,门一关上顿时就寂静下来,宋小河把茶盏放下,一回头,就对沈溪山笑得灿烂,露出白白的牙齿。

    沈溪山眉峰微动,看着她并不言语。

    她走到沈溪山面前来,开口道:“先谢过沈猎师傍晚的时候为我师父解围,否则师父今日定然会丢个大脸。”

    沈溪山莞尔道:“不过是几句话的事,不必挂怀。”

    “不,这很重要,你不知道。”宋小河说:“我师父心眼很小的,之前外门派的人来咱们仙盟找麻烦,他被推出去应对,被那可恶的逢阳灵尊打掉了两颗牙,当晚气得睡不着,在院子里坐了一宿呢。”

    说起此事,沈溪山倒是有些印象。

    去年春时,的确有一个门派在仙盟开师尊大会的时候找上门来,还是他出门解决的。

    只是沈溪山也听说了,在他赶去之前,有个灵尊被打掉了两颗牙,模样十分凄惨,他徒弟在旁边哭得嗷嗷叫。

    当时沈溪山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一听便过,如今听了宋小河说起,才知道原来那对师徒竟然就是梁檀和宋小河。

    沈溪山心念微动,想到当时他处理上门挑事的人时,宋小河或许就在不远处,一边抹着眼泪心疼牙齿被打掉的师父,一边在人群中看他。

    或许他们有擦肩而过的契机,只不过那时候的他,根本不知道仙盟还有宋小河这号人物。

    更不知一个月后她会带着木剑独自下山,莽撞地闯入他的视线中。

    沈溪山有点走神,宋小河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唤道:“沈猎师,你怎么不说话?”

    他恍然回神,看着宋小河,而后轻笑说:“你我既是朋友,这点小忙我自然会出手相助,不需言谢。”

    宋小河听到这一句朋友,心里就很高兴,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与沈溪山靠得更近了。

    沈溪山此人边界感极强,不论是与谁相处,都必须要保持在一个被界定好的范围之内,一旦对方过于靠近,他就会往后退,且做得不知不觉。

    但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习惯了宋小河的靠近,便是靠得再近也觉得很是寻常。

    就像她先前每晚都莫名其妙跑到他的床上,钻到他的怀里一样。

    宋小河压低了声音,像是与他咬耳朵一般,“你可知道,几十年前那个符箓天才的事?”

    沈溪山眸色轻晃,倒映了房中的灯盏微光,饶有兴趣道:“小河姑娘白日里说不感兴趣,我还道你不想知道这些。”

    宋小河疑问:“我何时说我不感兴趣了。”

    沈溪山没再接这话,只道:“那位符修天才的事我只略知一二。”

    “那你快说。”宋小河催促。

    “几十年前,那位符修天才出自寒天宗,当年凭借着一手使得出神入化的符箓,一度将仙家百门压在寒天宗之下,后来创出了风雷咒召来九天神雷,更是被人界仙门奉为神仙转世,言他是最有可能打破人界数千年无飞升的困境,成为天下第一人。”

    宋小河听后一阵恍惚,心道这些话不是他们用来形容小师弟的吗?

    果然不管是几十年前还是现在,所有人对天才的态度都是相同的,连吹捧的话术都一样。

    “其后那人的确也招来了天劫,只要渡劫成功便能飞升。”沈溪山语气平静,陈述着当年的事,“但他失败了,殁身于雷劫之中。”

    沈溪山顿了顿,又说:“无人寻得他的尸身,不知是被雷劫劈得什么都没剩下,还是他根本就没死,不过散尽修为后隐姓埋名,总之再没出现在世间。”

    宋小河自然已经知道这个结局,但仍有疑问,“他既然是人界那么多年来鲜有的几个能招来天劫的人,为何关于他的事迹并不出名,也无人记录他的姓名呢?”

    沈溪山道:“这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是寒天宗最重颜面,那符修天才被寄予厚望却渡劫失败,于寒天宗来说是极其丢面之事,所以故意将这些事压下去。”

    “自那之后,寒天宗也再不复从前那般鼎盛,渐渐衰落,如今也居于仙盟之下。”沈溪山的声音骤轻,眸光微眯,似带了些许意味深长,喃喃道:“气运耗光了……”

    宋小河没听清楚后半句,踮着脚把耳朵送上去,“什么?你说什么?”

    沈溪山道:“我只知道这些,旁的就不清楚了,毕竟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

    “我师父手里有个玉葫芦,能够收九天神雷,他以前经常跟我说他年轻的时候相当厉害,我想……”宋小河猜测道:“师父若是当年当真那么厉害,或许与那符修天才结交过,那玉葫芦里的雷便是那位符修天才送的。”

    沈溪山想起那天在船上宋小河召的神雷,较之苏暮临在鬼国之中招来的的确相同,但威力却远不如苏暮临的那道神雷庞大。

    要么就是玉葫芦里的雷年岁太久,已然没有当年的威力,要么就是这两种雷本身就有着不同之处。

    不过这些事若深究起来,恐怕要刨到许多年前了,沈溪山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道:“既已成往事,小河姑娘又何必在意?”

    “我就是好奇,毕竟我师父看起来……”她稍微用了折中一点的说法,“也不是很厉害的样子,为何手里会有那么厉害的一件宝贝。”

    思及白日梁檀被一个低级的结界震飞摔得四仰八叉的模样,沈溪山笑着说:“或许敬良师尊年轻时,也是非同凡响之人吧。”

    宋小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不敢在沈溪山的房中停留太久,若是被师父发现了,又该揪着她的耳朵,说一些男女有别之类的话了。

    她上前一步,抓住沈溪山的手,压着眉毛认真道:“沈猎师,你听我一言,夜间睡觉时一定要锁好门窗。”

    沈溪山愣愣道:“为何?”

    宋小河道:“别问,锁好门窗就对了。”

    说完她拿起茶盏,与他道别,转身开门离去,还贴心地给他帮门带上。

    沈溪山抬手,门上金光一现,紧接着外面的声音就潮水般涌进来。

    “师父——”他听到宋小河的叫喊,“你给我留点吃的啊!”

    “谁让你方才不吃,跑去何处了?”梁檀道。

    “我去把几个房间转了转,挑晚上睡觉的地方呢!”宋小河扯谎骗人。

    沈溪山敛了笑容,走到桌边坐下。

    他约莫能猜到宋小河让他锁好门窗的缘由,不过就是因为她晚上喜欢往人的床铺上钻。

    沈溪山就偏偏不锁门,连带着把窗子也敞开了。

    步时鸢给几人准备了热茶之后就回房休息了,梁檀吃饱后,也早早回房睡觉。

    苏暮临与宋小河在院中的桌前闲聊了一会儿,分食剩下的食物,待到月上柳梢,也各自回房。

    月明星稀,早春的寒风呼啸,没有虫鸣的夜晚显得格外寂静。

    宋小河白天一直在赶路,虽说骑马没有多累,但一躺上床她的困意就如排山倒海,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先前的夜晚都是苏暮临盯着宋小河,一等她闭着眼睛爬起来就会立即将她叫醒。

    然而今晚的苏暮临却进了房之后再没出来,自然也就没人拦着宋小河。

    沈溪山故意没锁门没关窗,轻易就让宋小河跑进了房中。

    次日一早,沈溪山还是先醒的那个。

    他偏头一看,果然瞧见宋小河在他身边躺着,蜷着身子紧紧挨着他的肩膀,把脸埋进被褥里,露出白皙的耳朵。

    不知为何,沈溪山看到这一幕竟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感觉。

    他想,这样才对,这样的宋小河才是正常的。

    他侧身,把宋小河的脸送被褥里挖了出来。

    闷得通红,双眼闭着,长而浓密的睫毛老老实实地贴在脸颊上,慢慢呼出一口长气来。

    同床共枕本是旖旎之事,但由于沈溪山修的无情道,从原本的抗拒到现在的适应之后,便是跟宋小河亲密地睡在一起,也没有半分暧昧。

    他支着脑袋看宋小河,猜测她要睡到什么时候才会醒来。

    她那时候就一直把喜欢小师弟挂在嘴边,若是醒来看到她与自己分一个枕头,也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沈溪山想了想,蓦地勾出个淡笑,觉得应当会很有趣。

    为此,沈溪山破天荒地在醒来之后躺在床上半个时辰没动弹。

    待到卯时将将过半,宋小河的睫毛忽而颤动起来,摆动胳膊拉伸,一只手去揉眼睛,显然是要醒了。

    沈溪山等这会儿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马上闭上眼睛,佯装睡觉。

    宋小河的呼吸一下子轻了很多,身体的动作也瞬间僵住,发现了自己此时并不在昨晚睡觉的房间。

    她一转头,映入眼帘的就是沈溪山那张安宁的睡颜。

    发丝揉得有些许凌乱,稍稍遮盖他的眉眼,但那颗眉间的朱砂痣却依旧晃眼。

    宋小河只看了这么一眼,心脏疯狂跳动起来,瞬间手脚发热,感觉呼出的气息都灼烧起来,往面容耳根处蒸腾。

    她就是知道自己会在晚上的时候乱跑,所以昨日才特地提醒沈溪山锁好门窗,不仅如此,她回去之后也将自己的门窗牢牢锁上。

    就算是如此,也仍旧没用。

    先前跑去沈策的床上醒来,宋小河只觉得纳闷,想不明白事情的缘由。

    然而现在却让她方寸大乱,只是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她脑子里完全就灌满了浆糊,无法进行思考。

    沈溪山睡姿看起来很板正,只穿了一件里衣,薄薄的衣料挡不住他臂膀散发的热意。

    宋小河只看了几眼,就口干舌燥,难以平静。

    若是让小师弟醒来发现此事,怕是要坏事。

    宋小河心想着,贪恋地往他脸上看了几眼,然后动作极轻地起身,想要在沈溪山醒之前悄无声息离开。

    谁知这破床,稍微一动弹便响起相当响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房中拖出长长的尾音,突兀刺耳。

    “小河姑娘。”

    身后传来轻唤,宋小河整个身体立马僵住。

    这该死的破床。

    宋小河在心中怒骂。

    却不知沈溪山早就醒了,就是为了看她的反应,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溜走,假装此事不存在。

    先前扮作沈策的时候她还蹦着嚷着跟他吵,如今倒是一句话都不肯说,打算直接将此事抹去。

    不知道是这宋小河长能耐了,觉得从一个男子的床上醒来没什么问题。

    还是她怕惹上自己这个麻烦,才想偷偷溜走。

    沈溪山睁眼时就没笑容,半坐起来看着她,目光直勾勾的,看起来十分认真,“你为何在此处呢?”

    他眸色深,平静无波,完全窥不到其中的情绪。

    宋小河讪笑着转身,干巴巴道:“沈猎师,醒得挺早。”

    “不及你早。”沈溪山说。

    宋小河伸出手指头,比了一下,“我也就比你早醒那么一小会儿。”

    说着,眼睛就往他胸膛处晃了一下又一下。

    沈溪山的里衣松散,敞开了精瘦的胸膛,白皙的肤色被里衣衬着,引得宋小河总是看。

    “那小河姑娘这是打算做什么?”沈溪山不动声色地将衣襟合住,淡声问。

    “我……”宋小河语塞,思来想去,说道:“我可以解释。”

    沈溪山稍抬眉峰,示意她解释。

    没了半点平日里那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模样,给精致的眉眼添了几分漠然,显得相当疏冷。

    宋小河抓了两把揉乱的头发。

    她知道自己晚上不老实,所以衣裳穿得齐全,只是睡了一觉之后揉乱些许,隐隐露出精致的锁骨。

    面容一片绯红,连带着耳尖都红透了,漂亮的眼睛里有些许慌张。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得的这个毛病,夜晚睡觉不老实,总往别人的床铺上跑,所以昨晚才特地来跟你说要你锁好门窗。”宋小河回头看了一眼,见门没锁,窗户大敞着,又道:“你好像没锁门。”

    沈溪山道:“屋中有味儿,我开窗散气,从未有人敢闯我的房间,所以我从不锁门。”

    宋小河嘟囔着:“那这也不能怪我是不是,我提醒过你了呀。”

    “我何时说过要怪小河姑娘?”沈溪山反问。

    宋小河一想,小师弟这性子脾性如此好,当然不会怪她!

    于是又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盛满皎皎之色,说道:“我就知道沈猎师不会介怀,你放心,此事你知我知,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沈溪山问:“若是被别人知道了呢?”

    “若是有第三人知道,我就把他……”宋小河用手指往脖子上比画,“做掉。”

    当然是句玩笑话,宋小河哪有杀人的胆子,平时杀杀妖怪就顶天了,此刻说出来也是缓和气氛而已。

    然而落在沈溪山耳朵里,却被他当了真,当即脸色一沉。

    好哇,这宋小河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这件事,都敢杀人灭口了。

    就这般如此着急地与他撇清关系。

    宋小河见他沉默,一时又怕他突然跟自己算账,于是赶忙往外走,说道:“对不住啊沈猎师,不会有下次了。”

    沈溪山抬头,目光跟过去,眼看着她推门出去,下一刻又猛地蹿进来,用力摔上门,满脸的惊惶失措。

    下一刻,外面传来梁檀的怒声,“宋小河!一大清早你从谁的房里出来?!”

    宋小河吓得在屋中团团转,嘴里念叨着糟了糟了。

    忽而看见后头也有一扇窗子,就赶紧跑过去把窗子拉开翻出去,跟沈溪山一句闲话的功夫都没有。

    就算是如此,宋小河还是被逮住了。

    沈溪山穿戴好衣物出门时,就看见梁檀站在院中正训着宋小河。

    宋小河低着头缩着脑袋,不敢吱声。

    不过听梁檀所训的内容,应该是让宋小河糊弄了过去,他只以为宋小河是早上起来又跑去了沈溪山房中,并不知是昨晚跑去在他床上睡了一夜。

    见沈溪山出门,梁檀也停下了训徒,转头朝沈溪山歉然一笑,“溪山啊,我这徒弟平日里野惯了,有些不守规矩,一大早去你房里叨扰你,你莫生气计较。”

    宋小河悄悄抬头,给他使眼色。

    沈溪山言笑晏晏,“无妨,我早就醒了,不算叨扰,况且小河姑娘是为正事寻我。”

    梁檀狐疑地看了宋小河一眼,不大相信自己徒弟嘴里还能出正事,便问道:“何事?”

    “小河姑娘昨日看出了这镇上的门派有些蹊跷,打算与我一起潜入门派之中探个究竟。”沈溪山语气稀松平常,扯谎时面不改色,任谁也看不出他是在胡诌。

    梁檀颇觉得稀奇,就转头问宋小河:“你看出什么蹊跷了?”

    这一下可把宋小河给问住了。

    她哪里看出了蹊跷,依稀只记得作业沈溪山高深莫测地说出了一句这门派的本身出了问题,别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憋了半天,说道:“我觉得那门派很不对劲。”

    梁檀往她脑袋上敲,“说点有用处的话。”

    宋小河捂着脑袋,一时着急,脑子急速转动,慌忙道:“这门派与镇中百姓相依相存,镇上的人若是被妖邪杀光,门派自然也会灭亡,他们不可能见死不救,除非、除非……”

    灵光一现,宋小河只感觉醍醐灌顶,声音都扬起来,“除非是门派自身也出了问题,否则根本不会对镇上的事坐视不管!”

    沈溪山勾起个笑。

    宋小河歪打正着,说对了答案。

    梁檀神色恍惚片刻,道:“竟是如此?”

    宋小河急急道:“那我和沈猎师就去门派中探个究竟,师父你就带着苏暮临和鸢姐去周围看看,究竟是个什么妖邪将镇上的人杀了那么多,按照仙盟律法,伤害无辜凡人逾三十,便是恶妖,斩恶妖平乱事,为死去的无辜之人报仇,庇佑凡民安宁,乃是我们仙盟弟子的职责!”

    “行了别贫了。”梁檀道:“那今日我们便分头行动,你莫要给沈猎师添麻烦,小心行事,一切听指挥,知道了吗?”

    宋小河立即昂首挺胸,斗志满满道:“知道!”

    沈溪山下了阶梯往外走,行至门前时,步时鸢端着茶盏出来,站在檐下唤道:“沈公子。”

    他回头,“步天师何事?”

    “出了门往右拐,绕个远路去那门派。”步天师幽幽道:“祝愿你们行事顺利。”

    宋小河兀自琢磨,出了门后她仰脸问沈溪山,“鸢姐说那话是何意?难不成她算出咱们这次行事会遇到什么危险吗?”

    沈溪山笑道:“能有什么危险?”

    一个破落的门派而已,他一剑就能从当间把宅子劈成两半。

    只是步时鸢的前半句话,让他颇为感兴趣。

    他看着准备往右的宋小河,问道:“小河姑娘,你不好奇若是我们往左走会发生什么吗?”

    宋小河扭头看他,这么一说,她心里倒真有些好奇,但还是道:“还是算了吧,鸢姐不会无缘无故说这话,定然有其缘由,为避免节外生枝,还是绕个远路的好。”

    沈溪山双眸带笑,直勾勾地看着宋小河,温声说:“可是我想探一探究竟往左走会发生什么,小河姑娘愿和我一起吗?”

    宋小河立即高举双手,转头往左拐,“愿意愿意,我当然愿意。”

    于是两人没听步时鸢的劝告,出了门往左拐。

    街道上没有行人,即便是白天家家户户也紧闭着,显得道路格外萧索宽敞。

    两人并肩而行,宋小河没话找话,片刻不消停,“沈猎师,这次的百炼会你还会拔得头筹吗?”

    必然之事。

    沈溪山在心中答道。

    他缓声说:“今年我不一定会参加,总要给那些年轻的弟子一些机会。”

    宋小河面露遗憾,“哦……”

    沈溪山见状,问道:“你很希望我参加?”

    宋小河也坦诚,说:“上次百炼会我也想去的,但是因为我能力不够被拒,又逢月考核没合格,就没能去成,后来听说你夺下魁首,风光无量,这几年也因为没能目睹你当时的风采总是觉得遗憾,总想着下一次百炼会能亲眼看一看呢。”

    沈溪山默不作声。

    他想参加的话,也不过是说一声的事,只是结局注定,只要他上台,魁首必定是他的。

    沈溪山是嫌麻烦,所以才拒了今年的百炼会。

    日晷神仪丢失,仙盟大乱,高层皆将这件事瞒得死死的,沈溪山此次的任务便是前往百炼会,寻找日晷神仪的踪迹。

    因为这大会乃是属于人界仙门的一场盛宴,有点名头的都会去参加,没有名头的也必然会去看个热闹。

    是寻找日晷神仪的最佳时机。

    沈溪山想来想去,觉得来都来了,顺便参加个百炼会,夺个魁首也不过是顺手的事。

    他正想开口对宋小河说要参加也可以,就听得前面传来一声呼唤。

    “小河姑娘——”

    两人同时转头望去,沈溪山的脸色骤然一沉,眉眼间不见半点温眷,假面在一瞬间破裂。

    看着面前笑着小跑过来的钟浔元,沈溪山总算是知道步时鸢为何要特地叫住他,让他绕路而行了。

    就不该有这一根反骨。

    第63章 小苏藏心事魔族现人间(二)

    钟浔元也不知是多久之前就在这里等着了, 老远就看见宋小河和沈溪山,一边小跑过去一边喊道:“等你们许久呢,幸好没扑空。”

    宋小河疑问道:“你为何会在这里等着?”

    他跑到近处, 脚步缓下来, 笑说:“辰时关姑娘突然说要在镇上停留两日, 我寻思可能是镇上出了事端, 定然与镇上那门派有关, 是以才在此地等候, 搏一搏运气, 没想到还真让我等到了你们。”

    由于钟浔元压根就不是仙盟人,所以宋小河并没有要与这人一起行动的意识,奇怪道:“你等我们做什么?”

    钟浔元道:“毕竟你我同行, 镇上百姓出了事, 我岂能袖手旁观?索性与你们一起行动了。”

    说着,他看了沈溪山一眼, 又道:“昨日沈猎师安排我去寻的住处,我可是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几位来住呢。”

    沈溪山唇线微抿, 眉间拢着疏冷, 并未应声。

    显然是对钟浔元的出现厌烦到了极点。

    宋小河说:“我们在那边随便找了户宅院休息了。”

    三人一同往前走, 钟浔元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走在了她与沈溪山的中间。

    “不知咱们这次要停留几日?”钟浔元转头问宋小河。

    “我如何得知?”宋小河耸肩, “这队伍里, 又不是我做主去留。”

    钟浔元笑呵呵道:“但敬良灵尊能做得了主呀, 小河姑娘不是他唯一的徒弟吗?”

    左右现在身边也没有梁檀,宋小河就直说了, “可是我师父已经老糊涂了呀,他哪里能够分得清楚什么决定是对的呢?他昨夜连门派内出了问题都没看出来, 还是今日我告诉他的呢。”

    这话听起来奇怪,钟浔元笑容一愣,摸不准宋小河的路数。

    哪有人这样说自己师父的?

    “或许敬良灵尊是看出来了,但没挑明而已。”钟浔元道。

    “他就是没看出来。”宋小河道:“我师父已经老眼昏花了,且相当顽固,有些事情便是劝他也没用,他不听。”

    钟浔元顿了顿,思虑过后才道:“敬良灵尊那是三思而后行,行事谨慎罢了。”

    宋小河奇怪地看他一眼,“究竟是你师父还是我师父,难不成你比我还了解他?为何总反驳我?”

    钟浔元忙道:“不不不,我想着小河姑娘如此优秀,师父必定也是相当厉害的。”

    宋小河对此却并不受用,只笑着道:“你真会拍马屁。”

    钟浔元狠狠一噎,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沈溪山在一旁听着,勾起嘴角轻轻嗤笑一声。

    光听这几句话,他就知道此人完全不了解宋小河。

    寻常师徒之间的尊卑在宋小河与梁檀之间并不存在,他们二人就宛若父女,虽说梁檀平日里经常打骂宋小河,但从不舍得下狠手,疼爱得很。

    这般宠溺也造就了宋小河很是无法无天的性子,师父老糊涂之类的话便是张口就来,并非贬义,只是陈述她认为的事实。

    钟浔元拿捏不准,还以为她自谦,就没能与宋小河聊到一处去。

    沈溪山心里嘲笑了他一番,随后温声开口,“小河姑娘。”

    宋小河听到他的声音,立即从后面绕去了沈溪山的另一侧,问道:“何事呀?”

    沈溪山拿出一张符箓递给她,说:“这是隐蔽生息符,待进了那门派内,你将它贴在身上,如此便能在那门派中自由行动。”

    宋小河接下来,往上一看,就见符咒画得龙飞凤舞,颇为大气,于是仰脸问道:“沈猎师是不是会画很多符箓?”

    沈溪山语气平淡,说:“闲来无事偶尔钻研符箓,会画一些基础咒法。”

    钟浔元忙插话,“小河姑娘想学符法吗?”

    她捏着符咒,说:“不啊,我对符法没兴趣。”

    一句话让钟浔元的热情无处安放。

    钟氏是符箓世家,若是宋小河说想学符箓,他自然就能自告奋勇教宋小河,搏得更多相处的机会。

    沈溪山在心里已经将此人心思猜得透透的,暗道一声蠢货。

    宋小河喜欢的是剑。

    好在这一段路并不算长,三人很快就来到了门派前。

    白日里看得更清楚,牌匾早就被摘下来砸个稀巴烂,是以并不知这门派叫什么名号。

    大门也满是划痕,门前扔了许多秽物,有些都要腐烂了,显然镇上百姓在门口叫骂的这种行为已经持续一段时间。

    即便是这会儿,也有人站在门口往门上扔东西,嘴里不停地骂着什么。

    宋小河站在旁边,侧着耳朵认真去听,企图从中分辨一二,寻思着学两句,下次骂人的时候就有得发挥。

    却被沈溪山双指一抬,以金光堵了耳朵。

    她回头,看了一眼沈溪山,惊奇问:“我怎么听不见了?”

    沈溪山笑得双眸全是温色,说:“都是些污言秽语,小河姑娘别听,也别好奇。”

    若是真学了两句回去让梁檀给听见,还不得把她的脑壳给敲裂开?

    宋小河一见沈溪山这样,哪里还有半分要听的心思。

    于是立马朝他凑过去,笑嘻嘻道:“我不听我不听,我们快些进去吧。”

    钟浔元看着两人紧密地凑在一起的背影,又看了看门前叫骂的百姓,赶忙追上去道:“小河姑娘,等等我!”

    门派所用来防护的结界几乎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拦得住凡人百姓,拦不住宋小河他们。

    于是三人找了一处无人的地方,将隐蔽的符箓贴在身上,翻墙而入。

    落地的瞬间,宋小河一抬头,就将墙内的景象尽收眼底。

    只见这门派看起来并不大,落地位置应当是前院,院中落满了枯叶,几乎无下脚的地方。

    显然这里废弃许久,无人打扫,也无人在此走动。

    防护结界隔绝了外面的声音,院子内一片寂静,连风声都没有。

    三人穿过洞门往里走,再往后就是长长的游廊,连上三层高的阁楼,上头有座很大的亭子。

    地上到处都是落叶,呈现出一副荒败之景。

    “这门派已经没人了?”宋小河左右张望,连一人都没瞧见,她道:“这地上的落叶堆积了那么多,就说明从深秋开始,门派就出了事。”

    钟浔元马上接话:“或许是镇上的妖邪他们对付不了,早早地收拾东西逃走了?”

    “若是如此,门上的结界还有何必要维持?人都走了,还护着这一座空宅做什么?”沈溪山淡声道:“况且,这种镇上的门派,与镇子是共生关系,若是逃去了别地,更无门派会收留,不过是流落街头,就是死路一条,所以他们不会轻易离开。”

    钟浔元摸了摸鼻子,讪笑道:“沈猎师所言极是,是我思虑不周了。”

    两人之间隐隐有一股不相和的气场。

    宋小河却毫无知觉,她在面前看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便道:“我去里面看看。”

    说着就提着裙摆往里跑,头上的发带飘扬起来,留下一抹鲜亮的颜色,像只蝴蝶一样飞走了。

    钟浔元看了沈溪山一眼,拔腿就追上去,“小河姑娘……”

    沈溪山自然不会去追,他看着钟浔元的背影,眉眼尽是平静,掩着眸子里的冷色。

    心想着,若是不给这狗皮膏药安排点事做,他还真以为来这里是游玩的。

    宋小河穿过游廊,顺着阶梯往阁楼上的凉亭去,钟浔元就跟在后头。

    这凉亭四面透风,是宅中最高的建筑,站在上面就能够将宅子的全貌收入眼底。

    她站在其中,就看到这门派是个三进门的院落,凉亭的后头应当是主院落,院子相当宽阔,当中立着一尊石像,房屋连成排,院子干净,显然是每日打扫的。

    这里面肯定住了人!

    宋小河从栏杆处探出半个身子,朝沈溪山招手,示意他快点上来。

    沈溪山脚步不徐不疾,上了凉亭后往宋小河身边一站,往下看。

    最后这一个院落便是门派弟子的住处,他们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自深秋以后就一直躲在后院之中,未曾出来过。

    所以门内其他地方都布满落叶,只有这一处院子干净。

    沈溪山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缘由,他站在连接着后院的阶梯口,忽而说了一句,“那是什么?”

    用这话钓宋小河,那是一钓一个准儿,她听到之后立马就跑过来,往前走了两步站在楼梯口张望,“什么什么?”

    钟浔元黏得像条尾巴,立马就跟过去,与她并肩站着。

    沈溪山站在两人身后,眼看着宋小河抱着亭柱伸头张望,正撇了个后脑勺对着钟浔元,他捏准这个机会,抬腿就是一脚,踹在钟浔元的背上。

    他将力道拿捏得很精准,脚落在钟浔元的背上时没发出一点声音,却又结结实实将所有力量传达。

    于是钟浔元无论如何也接不住这一脚,整个人被踹得凌空一翻,惨叫着摔到楼梯上,往下滚去。

    惨嚎声在寂静的宅中相当突兀刺耳,就连宋小河也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站到沈溪山身边去。

    钟浔元一路从阶梯上滚下去,却因着有灵力护体并未摔出多大伤痕,就是叫声太大,将原本紧闭着的房门都给惊动,一扇扇地打开,纷纷探出脑袋来。

    他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第一个动作就是回头朝上看,与沈溪山对上视线。

    沈溪山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波澜不惊。

    钟浔元正要往上走,却听得后面传来声音,“你是何人?为何擅闯本门派?”

    他诧异地往身上一看,才发现身上的隐蔽声息符不翼而飞,所以门内所有人都能瞧见他。

    他摔得满身狼狈,一脸呆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于是有人说:“看起来像是个不慎闯入的傻子?”

    “瞧着像是外地来的。”

    “他是如何进来的?”

    小声的议论声响起,沈溪山转头对宋小河道:“我们也下去吧。”

    宋小河应了一声,摘了身上的符箓,与沈溪山一同走下去。

    两人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后,顿时引起了一阵骚乱,有些胆小的弟子甚至将头缩回了房中将门闭紧,更多的人则是紧紧盯着三人,满怀戒备。

    沈溪山扫了一眼,见这些人多半都是中年,年轻的倒是少见,虽然目光带着敌意,却一直躲在房中不敢出来。

    他亮出天字级的玉牌,“诸位莫怕,在下是仙盟猎师,沈溪山。”

    宋小河一听,也紧忙自报家门,揖礼道:“仙盟猎师,宋小河。”

    “途经此地觉察出不对劲,所以才来贵门派一探究竟,不知诸位究竟发生了何事?”沈溪山接下后半句话。

    众人一听是仙盟之人,当即喧闹起来,变得相当激动,一涌从房中跑出来。

    “仙盟啊,是仙盟的人!”

    “太好了!来的人竟然是沈溪山,我们这下真的有救了!”

    “定然是仙盟接到了消息,派人来援助咱们呢!”

    他们吵闹着,一窝蜂地跑到沈溪山和宋小河的面前,将三人团团围住。

    场面一时太过聒噪,沈溪山抬了抬手,示意众人暂且安静,说道:“咱们进屋详聊。”

    于是三人又被相当热情地迎进了屋中。

    宋小河被几个人簇拥着,艳羡和感激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被几人一人一句地吹捧起来,别提多风光了。

    随着众人入堂内,沈溪山被请为上座,热茶很快送上。

    宋小河接了茶水,抬头望去,见堂内还算整齐干净,应当是他们一直在这里活动。

    “既然一直在这里,为何门外百姓呼唤叫喊,你们不应呢?”宋小河疑惑问。

    为首的老人约莫六十余岁,满脸的褶皱。

    仙门极少会出现这种形象的人,修仙之人大多长寿,也能用灵力维持年轻样貌不改,即便是梁檀那种灵力微弱的老头,出门在外时也变回年轻时候的俊朗模样。

    宋小河单从这些人的外貌上就已经看出了端倪。

    问及此事,那为首的长老长叹一声,尽是愁苦道:“实在是没法出去应。”

    长话短说。

    原是去年十月底,门派中所有弟子竟在一夜之间,丧失了全部灵力。

    不管他们想什么办法,吃什么灵药都没有任何用处,身体的灵脉像是完全被抽干一样。

    原本他们还抱有侥幸之心,以为过个几日灵力会再回来,不成想这一等,就等来了凶残的妖邪入侵。

    那妖邪神出鬼没,杀人如麻,将人杀了之后割破脖子放干血,堆在镇外林子的土坑之中。

    “一共有多少?”

    梁檀沉声问。

    没得到回应,他转头,就见苏暮临整张脸白得煞人,双眸慌张,正茫然地盯着面前的土坑。

    坑中堆叠了许多尸体,血将坑底染得赤红无比,下面的尸体有些已经腐烂了,上面有几具像是最近半个月的,喉咙处皆被割破,血放得干干净净,躯体干瘪。

    早春的寒比腊月都厉害,就算是如此天气,臭味也相当浓郁,步时鸢没有靠近,站得远远的。

    早上宋小河与沈溪山出门之后,梁檀吃了点东西,就带着苏暮临出门往郊外的林中去。

    原本是想探探周围有没有什么妖邪的痕迹,却没想到看到了这么个东西。

    苏暮临像是被吓坏了,梁檀喊了好几声都没反应,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整个人猛地一抖,满面的惊惶失措,与梁檀对上视线。

    “小苏子,你这是怎么了?”梁檀奇怪道:“是不是见不惯这种场面,被吓到了?”

    苏暮临下意识摇头,又赶忙点头,颤声道:“没想到这妖邪这般凶猛,竟用如此残忍手段杀害了那么多人。”

    梁檀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底,缓声说:“正邪对立,正是因为这些东西作恶多端泯灭人性,所以才被定义为妖邪,须得我们正道来铲除。”

    最后两字他稍微咬重了音,落在苏暮临的耳朵里,顿时叫他吓得手指都颤抖起来。

    “我让你数数这被害了多少人,你可听见了?”

    “我现在就数。”苏暮临应了一声,这才去数土坑中的尸体。

    一边数过,他又确认了一遍,对梁檀道:“三十九人。”

    梁檀听到后没有接话,而是卷着衣袍下了土坑,站在坑中左右看了看,随后从怀中拿出一张白纸符,用火点燃,只见符纸燃烧之后竟是紫红色的火焰。

    他脸色猛地一变。

    他从土坑里往上爬,苏暮临伸手拉了他一把。

    上来后他直奔着步时鸢而去,“步天师,你且来为我解一惑。”

    步时鸢微笑着看他,都还不等他开口问,直接道:“符纸无假,方才你所看到的,便是真实的。”

    “这么说……”梁檀的脸色一阵青白,“它们当真来了?”

    步时鸢点头,“不过无须担心,今日并无祸灾,敬良灵尊可放心行事。”

    梁檀眉头微皱,神色凝重地回去,对苏暮临说:“镇中百姓应当是不敢入这林子,并不知人死在了这里,我们动作快些将他们埋了,早点回去。”

    苏暮临没有异议,二人拿着铲子在周围挖土。

    梁檀年纪大了,没抡几下铲子就累得不行,坐在边上擦汗休息,留苏暮临一人埋头苦干,吭哧吭哧挖土填坑。

    步时鸢早早离去,二人忙活到午后,才将大土坑给掩埋。

    苏暮临也累得不行,坐在梁檀旁边吐舌头,蹭了满脸的泥土。

    “倒是不知小河那边调查得如何了。”梁檀长叹一口气,喃喃自语。

    宋小河这边自然是进行得顺利,听那老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之后,她就立即意识到这事儿其实还是一桩旧事。

    仙门弟子灵力尽失,打从三年前就开始了,也是仙盟一直未曾解决的难题。

    实在是事情太过蹊跷诡异,查不出缘由在何处。

    而这次孟观行带着另一支队伍下山,为的就是查明这事。

    仙盟查了两年没查明白,他们这一时半会儿的,当然也无法给众人解答出灵力消失的原因。

    “不是我们不愿出面对付那妖邪,实在是我们现在已经没有能耐应对,就算是出去也是死路一条,若是让镇上的人知道我们灵力尽失,定然会拆了我们这门派不可。”

    那老头一字一句,满口苦衷。

    宋小河默默听着,并不插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或是无畏,或是懦弱。

    如若面对这种情况的是宋小河,她定然是会站出来对付妖邪的人。

    但选择无畏的人,也不能去嘲笑选择懦弱的人,毕竟生死当前,没有谁必须要做英雄。

    那老人最后说:“方才我想起一事,忘记告知三位。”

    “去年初秋之时,曾有一个着装奇怪的外地人来了此处,通体笼罩着黑色的长袍,帽子盖住了脸,在门派周围转了一圈后便离去,当时我们并未在意,现在细细想来,那人恐怕也有蹊跷。”

    沈溪山听闻便出了宅子,绕着走了一圈,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

    宋小河跟在他身边,时而跑去前面,时而落在后面,到处研究。

    待他走至拐角,就看到宋小河蹲在墙角处,正低着头看着什么,双眉皱起来,显得相当认真。

    钟浔元站在旁边,佝偻着背,显然是沈溪山那一脚踹得不轻。

    沈溪山走过去,随口一问:“小河姑娘可是有什么发现?”

    宋小河还真有发现。

    她指着墙角那一块土地说:“这块底下肯定埋着东西。”

    沈溪山一听,便在她身边蹲下来,与她肩膀挨着,“你如何知道?”

    “你看这块地方,比别的土地稍微高出些许,且表面平整。”宋小河说:“这是人埋东西的惯性,总会在填土的时候往埋东西的地方多添些土,再压瓷实。”

    沈溪山眉尾轻挑,顿时觉得这话相当有道理。

    他指尖凝光,金芒忽闪,那块地方便自动裂开,底下的土往上顶,很快就将一个东西给顶了上来。

    他赞许地看了宋小河一眼,“小河姑娘倒是聪明,这都能发现?”

    宋小河笑嘻嘻地去扒拉土壤,把东西给挖了出来,说:“因为我经常埋东西,所以我知道呀。”

    钟浔元站在边上附和,“还是小河姑娘心细。”

    宋小河忙着挖东西,没搭理他,倒是沈溪山偏头看了他一眼,钟浔元收声,默默走到旁处,扭动着脊骨,缓和背上的疼痛。

    宋小河很快就将东西给挖了出来,是一个三角椎体,上面雕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看起来像是一件灵器。

    沈溪山去拿,一道清尘诀,瞬间将宋小河手上的泥土清理干净,连带着这东西也露出真容。

    沈溪山道:“是没什么用的残次品,应当是被人设下了抽取灵力的阵法,而后用此物压阵,这门派不大,也没有灵力强大之人,所以用这个东西压阵也足够了。”

    宋小河道:“那还能找到是谁放在这里的吗?”

    “去年初秋之事,眼下怕是无法追查了。”沈溪山掌中一握,就将东西收了起来,站起身说:“待回了仙盟再细细研究。”

    “那这门派之事如何解决?”宋小河追问。

    沈溪山没答,转头看了眼钟浔元。

    回到门派的后院,众人一片喧闹,对沈溪山感激涕零,点头哈腰地致谢。

    为首的老人抹着眼泪道:“多谢沈猎师,这下我们门派当真是有救了!”

    沈溪山笑:“不必谢我,是钟公子留下来保护大家,你们应当好好谢他才是。”

    众人一听,又赶忙围上钟浔元,争前恐后吹捧致谢。

    “你们放心好了,维护人界安宁,不光是我们仙盟的职责,其他仙门望族也当如此。”宋小河站在旁边,对钟浔元问道:“是不是,钟公子?”

    钟浔元嘴角抽了两下,笑容都显得很勉强,道:“小河姑娘说得对,人界千百仙门本是同源,你们出此状况,我们自然不会冷眼旁观。”

    沈溪山两步上前,一抬手,指尖夹着一张符箓,送至钟浔元面前,笑如春风满面,温和道:“那便劳烦钟公子在此处守着,等候仙盟派了人来与你交接,你对前往长安的路线熟,晚走几日定然也能赶在百炼会前到达。”

    钟浔元应道:“不劳烦。”

    他接下符纸一看,正是先前在他身上不翼而飞的那张隐蔽声息符。

    沈溪山与宋小河出了门派,已是临近日暮,二人赶回夜间休息的宅院。

    宋小河一整天没吃东西,饿得发疯,找梁檀要了好些吃的大快朵颐,沈溪山则坐在旁边与梁檀说明在门派探查的情况。

    寥寥几句就能概括,倒也没什么比较特殊之事,说完后沈溪山就回了自己房中去。

    宋小河吃饱喝足,想着左右也无事,便又要去找沈溪山闲聊,走到门口时,却被梁檀给叫住。

    “我没想去找沈猎师!”宋小河做贼心虚,还不等梁檀说话,自己就招了。

    梁檀却并不在意,只道:“你随我来,我有事要告诉你。”

    宋小河见他不是要训自己,赶忙屁颠屁颠地跟了过去。

    梁檀进门前还左右看看,模样鬼鬼祟祟,拉着宋小河进房后将门关上,下了隔音结界。

    “师父,什么事啊?”宋小河吃得肚子圆鼓鼓的,随手捞了个椅子就坐下了。

    “今日我与苏暮临去镇外的林中探查情况,遇到一个堆满尸体的大坑。”梁檀在她对面坐下来,说道:“我发现了一件蹊跷之事。”

    “此事我在门派那边也听说了,是妖邪所害,门派的弟子灵力尽失,无法管此事,所以才让那妖邪杀了不少人。”宋小河道。

    “是苏暮临。”梁檀说:“他表现相当奇怪,魂不守舍,脸色苍白,还一直走神,好几次我与他说话,他都没注意,显然是有什么心事。”

    宋小河不太明白:“他有心事,为何是蹊跷?”

    梁檀说:“他那副样子明显是做贼心虚,心里准没揣着什么好事儿,更为重要的是,我在那土坑之中探查到了……”

    他停了一停,稍稍压低声音,说道:“魔族的气息。”

    宋小河杏眼微睁,震惊道:“魔族?!”

    “你小点声!”梁檀摆摆手,小声道:“天界与魔族互有约定,明令禁止魔族踏入人界境地,是以人界已有数千年未曾出现魔族,而今靠近长安却有魔族气息,却是不知他们有多少闯入人界。”

    宋小河见师父这模样,也跟着心生惧意,趴过去与梁檀凑近些许,轻声道:“若是真有魔族在此,我们肯定应付不了,不如先跑回仙盟搬救兵吧?”

    梁檀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胆小,我梁檀何时能养出你这般耗子徒弟?”

    宋小河摸着脑袋喃喃道:“上梁不正……”

    梁檀瞪她一眼,后半句她没敢说。

    “我与你说此事,便是告诉你,这苏暮临恐怕与此事有牵扯,看他惊弓之鸟的样子,定然是心虚,我已算准他今晚必定会有所行动,你夜间机灵点别睡死,他一有动静我们就跟上去看个究竟。”

    宋小河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徒儿必整夜不睡,包准盯得死死的!”

    梁檀叹道:“你做事向来不可靠,指望你这蠢徒还不如指望你珍娘养的驴,也罢,为师今晚就辛苦些,将这苏暮临盯住了。”

    宋小河撇嘴,心说那头蠢驴连木头和山药都分不清,啃木头桩子啃得相当起劲儿,哪能跟我比?

    师徒二人秘密谋划,雄心壮志,决心夜间做出一番大事。

    却不想到了晚上,师徒二人睡得比死猪还死。

    沈溪山在她耳边“小河姑娘,小河姑娘”地叫了半天,她仍旧没有半点反应。

    他第五次晃着宋小河的肩膀,低声喊道:“宋小河,醒醒。”

    宋小河这才迷迷糊糊醒来,飞快地爬下床去穿鞋,“这么快就开饭了?”

    第64章 困魔域沈溪山春心动(一)

    宋小河慌里慌张地把鞋子蹬在脚上, 才发现这鞋子根本不合脚,大了许多。

    她困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使劲揉了揉才借着昏暗的烛灯看到这不是自己的鞋子, 长靴上的金丝云纹在光下闪着细细密密的光。

    她大惊失色, 拔下鞋子丢到地上, 一转头, 就看见沈溪山赤着脚站在床边, 正看着她。

    “啊……”宋小河这下彻底清醒, 说道:“看来是我的夜游症又犯了。”

    她坐在凳子上, 裙摆落在地上,露出一般套着洁白长袜的脚。

    长发稍显凌乱,眼眸中尽是茫然, 一副倒在床上就会随时睡过去的样子。

    她坐着不动, 像是在发呆。

    “小河姑娘夜间不是有事吗?”沈溪山忍不住开口提醒。

    外面传来轻微的响动,是有人悄悄离去的声音。

    宋小河一下惊醒, 连忙起身往外走,“对对, 我差点忘记了!”

    沈溪山穿上鞋袜, 上前拉住了宋小河的胳膊, 另一只手往前一探,她的鞋子就被拎在手中, “先穿鞋吧。”

    宋小河以前见过这样的招数, 叫做隔空取物, 这是法修的高阶术法。

    能力越是强的人,所隔的距离就能越远, 据说青璃上仙就能够隔千里而取物。

    她随口赞一声沈猎师好厉害,随后匆匆将鞋子穿上, 轻手轻脚地推开门。

    寒气扑面而来,明月皎洁,院中一片冷寂。

    宋小河探出半个脑袋,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看,随后才走出去。

    深夜冷得让人牙关打颤,宋小河从玉镯中取出大氅披在身上,朝师父的房间看了一眼。

    房门紧闭,没有任何动静。

    方才那声响动极有可能是苏暮临外出,现在去喊上师父再追出去,恐怕人早就跑没影了。

    宋小河当机立断决定自己跟上去。

    走了没几步,就又被沈溪山拉住。

    她惊讶地回头,而后就见他召出长剑,让宋小河踩上去。

    宋小河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做,踩上去后沈溪山自己也上了剑。

    下一刻,长剑腾空飞起,越过高墙,朝外飞去。

    这是宋小河第一次上沈溪山的剑,只感觉周围灵力无比充沛,飞行平稳至极,如同站在平地一般。

    迎面吹来的风也像是被灵力缓和了一样,吹拂在身上竟然不觉得寒冷刺骨。

    正值夜间,脚下一片漆黑,月华所落之处也模糊不清,宋小河什么都看不见,这才思考起来为何沈溪山会在半夜将她唤醒,现下又是御剑带她去何处。

    不过片刻,下方的空地上忽然出现了一抹亮光,在寂静漆黑的夜里相当明显,宋小河一眼就看见了。

    她低头细细地瞧,就看到那发出亮光的人正是苏暮临。

    他手中并没有提灯,发光的地方是脊背,但他自己并未察觉,正大步往前奔跑着。

    宋小河一下就明白,沈溪山知道了她和师父今日所密谋之事。

    她惊奇地回头,小声问,“沈猎师如何得知我与师父夜晚要探查苏暮临?”

    夜色下宋小河的眼眸出奇的亮,盯着沈溪山,澄澈而纯粹。

    沈溪山对上她的眼睛,有些心虚。

    他想起白日听到门外梁檀喊宋小河进房时的语气,听起来就不对劲,显然是藏着什么事儿。

    师徒俩在仙盟如何闹腾都无所谓,但是出门在外,就不能任由他们乱来,不管惹什么事沈溪山都得先知道,否则不好处理。

    于是他悄悄念动了共感咒。

    只要他不吱声,宋小河就不知道,于是师徒二人探查苏暮临的计划也就落在他耳中。

    沈溪山在进入这座镇子的时候就已经看出苏暮临的不对劲,他状态相当明显。

    本来他还不在意此事,但宋小河师徒若存了一探究竟的心思,他跟着瞧一瞧倒也无妨。

    总之这苏暮临看着就不对劲,定是一查一个准。

    他倒是没将共感咒的事说出来,只是道:“我听到你梦中呓语,才得知此事。”

    宋小河上当,挠了挠脑袋,说:“原来我不仅会夜游,还会在睡觉中说话?”

    又问:“所以苏暮临背上的光是你附上去的?”

    沈溪山:“嗯。”

    为避免宋小河追问,他将话题转移,“他进林中了。”

    宋小河忙扭头去看,就见苏暮临顶着脊背的光,跑进了林子里。

    林中地形繁杂,飞在上空很容易跟丢,于是沈溪山将剑落下来,二人改为步行在后面跟着。

    这苏暮临慌慌张张,在林中乱窜,压根就没发现身后跟了两个小尾巴,不断在空中嗅着味道,似在寻找谁。

    宋小河远远看着,心道难不成这苏暮临真与残害镇中百姓的妖邪有关联?

    瞧这模样,跟作贼也没什么分别了。

    沈溪山的面容平静,只道他在寻找什么。

    这空气中流转着一股很淡的气息,若是不仔细去探查根本察觉不到,而就算察觉到了,恐怕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气息。

    沈溪山见多识广,有时候外出的任务不在人界,什么妖邪都见过,清楚地知道这是魔族的气息。

    魔族受天界制约,数千年来基本没有几个敢闯入人界境地的,若真是有魔族偷摸过来,一旦被仙盟察觉,便会强行遣返魔界。

    不论是善是恶,魔族都不准在人界驻留。

    越界而来的魔族,没几个目的是干净纯粹的。

    沈溪山正想着,却见前面的亮光一闪而过,忽而凭空消失了。

    宋小河也看见了,发出疑惑的声音,踮着脚四处张望,只见周围无比黑暗,再没了苏暮临身上的那道光。

    “他怎么消失了?”宋小河疑惑道。

    “并非。”沈溪山面容平静,相当镇定,说:“是我们被关起来了。”

    宋小河一听,下意识抬头望天。

    果然见原本皎洁银白的月亮现在却变成了鹅黄色,像是香蕉挂在星空中一样,泛着昏黄的光。

    周围的景色却没什么变化。

    宋小河摸不准现在的情况,问:“我们被关到哪里了?”

    “魔域。”沈溪山答。

    宋小河进过灵域,鬼蜮,现在又来了魔域,有了前几次的经验,这会儿倒没那么慌张害怕了,只道:“是不是那个魔族发现了我们跟着苏暮临,所以将我们关起来了?”

    沈溪山道:“应当是。”

    “那我们赶快去找出口。”她抬脚就要走。

    沈溪山一把拉住她,说:“没那么简单,小河姑娘暂且别妄动。”

    他神色看上去并不算轻松。

    魔族是个天生强大的种族,所有魔族在幼年时就有着非同凡响的力量,但由于魔族心性不稳定,暴戾好战,与天道相克,是以无法飞升成神。

    是以魔族自古以来都想自立门户,不满神界主掌六界,挑起过不少纷争动乱。

    最厉害的那一场动乱导致生灵涂炭,天地混沌,神界牺牲惨重才将魔族封印于天隙之下,长达万年的时间。

    几千年前,天隙封印又被如今的神帝斩破,放出千万魔族,让他们得以回归魔界。

    魔族有了新王,数千年来一直维持着良好的秩序,再无动乱。

    多年来的繁衍生息,让魔族渐渐回到从前的繁盛,是以现在出没的魔族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他们本身就蕴含着强大的力量,尤其是在自己创造的魔域之中,更是能将自身的力量发挥到最大。

    若是在此时撞上了魔域之主,沈溪山也不敢说自己有绝对的胜算和优势。

    魔域诡谲多变,绝不能掉以轻心。

    沈溪山放开神识,周围所有细小的声音全部收入耳中,朝四周蔓延。

    寂静的环境中,任何声音都显得极为突兀,沈溪山很快就听到远处传来的,杂乱而疾速的脚步声。

    “有东西正朝我们靠近。”沈溪山说:“非人,速度极快,攻击性强。”

    宋小河眉目一凛,下意识拔出腰间的木剑戒备。

    随后瞥到食指上的戒指,她这才想起,这戒指里还卧着一只梦魔,于是催动灵法。

    戒指泛起微弱的光芒,如轻烟一般飘出来,落在地上时便化成灰色皮毛的小崽子。

    它眨了眨蓝眼睛,端坐在地上,歪着头看了宋小河一眼。

    “嗯?你怎么这么小?”宋小河大吃一惊,道:“先前不是很大的吗?”

    先前沈溪山念咒将它的体形催生时,宋小河正在打瞌睡,所以醒来之后看到的是大的梦魔,却不知它本来的体型就是这么小,像小猫。

    沈溪山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宋小河答道:“是从酆都鬼蜮带出来的梦魔,它被雷劈散了魂魄,没了神识,是以我朋友就将它收在戒指中送给了我。”

    沈溪山道:“它散尽修为,恐怕对我们没有帮助。”

    宋小河想了想,蹲下来拿出一个东西递到梦魔的鼻子前,小声道:“棉花,你闻闻这味道,然后去寻找这人,找到了就一直跟着。”

    沈溪山一听,就猜到了她的想法,心想,这倒是个聪明的办法。

    她被困在魔域之中一时半会出不去,便让这只小梦魔前去寻找苏暮临,若是找到了一只跟在苏暮临,将他所为之事,所见之人收入眼中,事后在提取小梦魔的记忆,就也能知道苏暮临到底半夜跑出来作何。

    只是拿出点东西让梦魔寻着气息去找到底不太靠谱,沈溪山便也蹲下,摸了摸梦魔的头。

    小崽子像是很受用,立马眯着眼睛往他掌心蹭。

    沈溪山的掌中泛着金光,在它头上打上一个印记,说道:“这是我在苏公子背后留下的咒印,如此它就能寻着咒印找去了。”

    “如此甚好。”宋小河将东西收起来,拍了拍棉花的脑袋,道:“快去吧。”

    它晃了两下尾巴,转头便跑入了黑暗之中。

    紧接着,黑暗中亮起一双双绿莹莹的眼睛,将沈溪山和宋小河包围在其中。

    两个人起身,下意识以背相抵,戒备地盯着暗处的眼睛。

    风声呼啸,宋小河捏紧剑柄,想到自己在仙盟的时候跟沈溪山也学了不少剑招,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只会拿着剑乱敲的人了。

    有剑在手,心里到底是有了底气,更何况沈溪山就在她身边,没什么可惧怕的。

    如今正是证明自己的时候!

    “沈猎师。”宋小河唤他,刚想说你的背后就放心交给我吧,却见那一只只魔兽从暗处缓缓走出。

    俨然与宋小河从前看到的任何一种妖兽都不同。

    这种魔兽足足有两人高,体形似狼,皮毛蓬勃,但身上却长满了豪猪一样的倒刺,巨大的獠牙极长,四肢覆着鳞甲,爪子又尖又长。

    在月亮的照耀下泛着森森寒光。

    宋小河都不用怀疑,这种爪子往她身上挠一下,指定当场就开膛破肚。

    于是原本想要出口的后半句话顿时转变,声音都弱下去了,“要不咱们还是跑吧……”

    与这种浑身长满刺的魔兽战斗,绝对讨不到好果子吃。

    沈溪山扫了一圈,说道:“别怕,这种魔兽不足为惧。”

    他抬手,掌中风涡翻滚,一柄长剑便召于掌中,通体裹着金光,握住的一刹那,剑气四溢,空中乍起长风。

    宋小河的衣袍被吹得翻滚,辫子飞舞,她双手握上剑柄,

    若是寻常,宋小河指定扭头就跑了,师父说过,麻烦在眼前时,能躲就躲,躲不过再作打算。

    但她知道小师弟绝不会不战而屈,宋小河要与他共进退,也只能硬着头皮迎战。

    只听一声狼嚎响起,距离宋小河最近的那只魔狼猛地跃到半空中,张开血盆大口,利爪猛然刺出,突生几寸,朝宋小河的头颅扑来。

    “炼狱八寒。”宋小河念动咒法,扬剑轻喝:“春寒料峭!”

    心口的莲花极速绽开,红光如藤蔓一般,飞快缠上宋小河的木剑。

    再次催动极寒之力,宋小河立即就感觉到体内的明显变化。

    从前只要她催动这股力量,心口就泛起寒冷,若是没有手诀的加持,她的手脚会极快覆上寒霜,用的力量越多,身体所承受的寒意就越猛烈。

    但现在没有使用手诀,她念动法诀后,只感觉体内一股暖意融融,从四肢百骸流转,缠着心口的业火红莲,融化了所有寒意。

    她感到体内被神力迅速充沛的同时,一股令她极为舒适的力量在体内蔓延。

    魔狼落下的瞬间,她抬剑的速度快如闪电,一个下腰避过它的利爪,木剑猛然挥下。

    眼看着魔狼四肢覆着坚硬的鳞甲,却被宋小河这一下直接砍断了前肢,黏稠的血液瞬间喷涌,宋小河都来不及抬手用袖子作挡。

    赤红的血溅在她的面上,白嫩的皮肤上像是开出妖冶的花,将她眉间的稚气褪得一干二净。

    宋小河翻身跃至空中,带起一阵寒风,将木剑对准魔狼的后颈刺下,却见那尖利的刺猛地生长,像炸开一样,朝宋小河刺去。

    她紧急收回攻势往后翻滚,长剑横在身前作挡,眼看着利刺直奔着她眼睛冲来,万分紧急之下,她本能地抬手去挡。

    沈溪山抽剑转身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那一瞬间,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动作快到晃出虚影,剑上金光乍现,凛冽的剑气裹着风疾速掀起气浪。

    却见一抹红光从宋小河的掌心迸发,在利刺触及她柔软掌心的前一刻,猛然停住。

    随后冰霜在眨眼间爬满魔狼的躯体,锁住它所有攻势。

    宋小河什么都没看清,一下被飞扑过来的沈溪山卷进怀中,只觉身体一轻,手肘撞上坚硬的胸膛,视线一阵昏花过后,她才看清楚自己被沈溪山单手搂在怀里,落在地上。

    他一手持剑,一手搂着宋小河,也就导致两人的姿势极其亲密,宋小河的木剑在方才甩脱了手,两只手正本能地抱着沈溪山的脖子稳住身体。

    宋小河都还没明白是什么情况,低头去看沈溪山,正逢他抬脸,两人对视。

    昏黄的月印在沈溪山的眸中,显得眸中像是有一抹不明显的金芒,更衬得面容精致无双,风吹动他的碎发,自眉眼纷飞拂过,隐隐遮掩眉间赤红之痣。

    这模样落在宋小河的眼里,好似千丝万缕的红线捆住了她的心,然后猛地拉扯起来,于是整个心脏就在胸膛里疯狂跳动。

    她怔怔地看着沈溪山,悄无声息地红了耳根。

    宋小河的脸虽称不上绝色,但任何时候看都是格外漂亮的,最为显眼的便是她的眼睛。

    好像所有情绪都能通过那双杏眼表现得淋漓尽致,眼下她毫不遮掩的喜欢映在眸中,直白地传达给沈溪山。

    只是这么短暂的一个对视,他感到后脖子隐隐散发了热意,便一下将宋小河放下来,抬手把甩脱的木剑召回来递给宋小河。

    偏过头,他语气平稳,“小河姑娘注意防护。”

    宋小河接下木剑,应了一声,稍稍背过身去,压不住上翘的嘴角。

    方才事出紧急,沈溪山的行为是下意识做出的,完全没经过思考,现在转头再去看,就见那头魔狼完全被冻成了冰块,保持着一个退缩的姿势僵在原地。

    而它周围的地面也结上了冰层。

    “这是我……”宋小河震惊地看着面前的大冰雕。

    这是她在危急时候迸发的力量,这种攻击强度似乎远远超过了她先前的招式。

    沈溪山抬手,长剑往冰块上刺去,却感受到这冰块坚固无比,虽说他并未用全力,但一剑未能在冰上留下裂缝,也足以表明这种冰的强韧。

    他忽而明白,自从上次他借雷击碎宋小河体内的封印之后,龙魂的力量与业火红莲融合,宋小河已经渐渐能发挥出炼狱寒冰的真正力量了。

    还不等他细想,又有几只魔狼飞奔而来。

    沈溪山打算速战速决,剑刃卷上金光,召来一阵狂风,吹得周围树木摇晃,满地尘土飞扬。

    他挥出一剑,剑气横扫几丈远,一下就将几只魔狼从当间劈开,血光四溅,地上留下凌厉的剑痕。

    宋小河也没闲着,与几只魔狼左右缠斗着,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它们全都斩于剑下。

    她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汗,周围已然满地的魔狼尸体,血腥味浓郁无比。

    宋小河抬步绕过地上的躯体,走到冰块前,抬起剑锋附着红色微芒的木剑,反手握住,借力往冰中刺去。

    木剑轻易没入冰块,刺中魔狼的心口,待她抽剑的瞬间,冰块顷刻碎裂,化作齑粉,魔狼轰然倒地。

    宋小河讶然于自己在情急之下所释放的力量,但在方才的战斗中无论如何也无法再使出,于是这招暂时无名。

    沈溪山缓步上前,动作相当自然地将一张符贴在宋小河的肩膀处,催动灵力。

    只觉一阵春风温和地拂过,宋小河身上的污秽便被一扫而空,又恢复成干净的模样。

    “魔域之中变化多端,还不知有什么奇形物种,我们尽快找寻出口离开。”沈溪山撕了符,朝身边扫了一圈,道:“此处已不在我们方才的地方了。”

    宋小河原本还心神荡漾着,听他一言,也赶忙扫视身边环境,就见身边的树木竟变得相当茂密,地上的草也没至脚踝,地势高低错落,怕是在他们方才打斗时悄然变换了地形。

    这种情况的糟糕连宋小河也意识到了。

    若是魔域的地形能够不断变换,那就代表着他们将一直在变换的地形中打转,再想寻到出口或是破解魔域就是相当难的事。

    她将木剑收回,道:“事不宜迟,我们快点动身吧。”

    沈溪山应了一声,思及宋小河眼神不好,他摸出一盏灯来递给宋小河,而后两人在昏黄的月下赶路。

    与此同时,正呼呼大睡的梁檀猛然惊醒。

    他坐起身,在床榻上愣了一下,而后飞快地下床穿衣,推开门慌慌张张去了隔壁,却见隔壁房中的床上空空如也。

    “完了完了完了……”梁檀惊慌地念道:“我的爱徒!”

    冲出房后,他忽然看到院中站着一人,此时正仰头望着月亮,转着手中的珠串。

    “步天师?”梁檀惊异地唤她,心道这三更半夜的,此人站在这里做什么?果真算命的都神神叨叨。

    步时鸢笑着转头,语气温和道:“敬良灵尊,既然醒了,那便来一起赏月吧。”

    梁檀摆摆手,“不了,我出去找小河,她不在房中,不知跑去了什么地方。”

    从她身边走过时,梁檀又停了一下,问:“步天师可知道小河去了哪里?”

    步时鸢还真知道,就道:“她进了魔域之中。”

    梁檀的脸色剧变,嘴唇子都颤抖起来,打着磕巴,“魔魔魔魔、魔域?!”

    步时鸢颔首。

    “这下可如何是好,我早知道她是个不老实的,晚上就不该睡觉!”梁檀急得团团转,嘴上不停念叨:“苏暮临这个臭小子指定是与魔族有牵扯,说不准就是他把小河引去了魔域……”

    “敬良师尊莫过于忧虑,沈溪山与她一起,应当并无大碍。”步时鸢劝道。

    听到这话,梁檀才稍稍放心了些许,顿松一大口气,又道:“那步天师可知道如何寻小河?”

    “魔域变幻多端难觅其踪。”步时鸢微笑说:“不过我倒是知道苏暮临身在何处。”

    “找他!”梁檀激动地蹦起来,当即就是一声大喊,随后反应过来不该如此大声,又拂了拂衣袍道:“劳烦步天师能够带个路,让我寻了那臭小子,问清楚小河的下落。”

    “随我来吧。”步时鸢将珠串套在手上,缓步往外走。

    出门时他折了一只纸鹤,上面写了几句话,将纸鹤放飞,要它去寻关如萱。

    宋小河与沈溪山进入魔域,不知要寻到几时,加上这里展开了魔域。

    魔域与其他域不同,若是不及时破除,会一直吞噬周围的环境,梁檀传了信给关如萱,让她带着其他人速速离开此地,不必停留,先赶去长安。

    交代完之后,梁檀跟在步时鸢身后,快步前往林中。

    步时鸢虽看起来病弱,且行路不徐不疾,其实速度并不慢,梁檀慌慌张张的模样,也不过与她并肩。

    她带着梁檀在林中走了一阵,忽而停下,往前一指,“就在这了。”

    梁檀抬头一瞧,就看见一个白俊的少年被笼在网兜里,挂在树上摇摆着。

    他双手抱着膝盖,身体蜷缩起来,双眸发直,看起来可怜兮兮。

    “苏暮临!”梁檀提声唤道。

    听到他的声音,苏暮临紧忙低头去看,央求道:“小梁师父,快救救我!放我下去!”

    梁檀自然是要把他放下来的,他上前去,捏出一张符一甩手引起火苗,将网兜给点了。

    火焰烧断绳子,苏暮临掉下来,稳稳地落地。

    还没站起来,梁檀就上前,拿出平日里教训宋小河的手段,两个暴栗敲在他的脑袋上。

    这招是练过的,苏暮临脑门经不住,发出脆生生地响,抱着脑袋窝窝囊囊地哭起来。

    “你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小河在哪里!”

    苏暮临挨了打,也自知有错,缩着脑袋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我不知道。”

    “你半夜跑到此处,与魔族勾结的账我回头再找你算,现在带我去魔域里找小河!”

    苏暮临小声道:“魔域危险重重,进去之后万一没命出来……”

    梁檀听言,瞬间面容狰狞,掐着苏暮临的肩膀晃,“小河跑进去了!若是她在里面出了什么事,我把你的皮扒了拿去妖市上卖!”

    一招把苏暮临吓得双腿发软,他赶忙讨饶,“我带你进去!现在就去!”

    梁檀把他拎起来让他在前面带路,回头瞧了一眼步时鸢,“步天师可要先回去?”

    步时鸢笑道:“一同去吧,我也不想错过这一场奇妙的际遇。”

    第65章 困魔域沈溪山春心动(二)

    宋小河和沈溪山在魔域中迷路。

    地形在不断地变换, 就算是他们往回走,所看到的环境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周围长满了茂密的植物,且奇形怪状, 是宋小河闻所未闻的东西。

    满是獠牙的食人花, 覆满鳞片的藤蔓, 还有看起来像是葡萄的野果, 实际上一靠近就会自己爆炸, 然后喷得到处都是黏液。

    宋小河深有体会。

    沈溪山要她走在身后, 自己拿着剑在前面开路。

    除却这些密密麻麻的植物之外, 他们就再没遇到像先前那些魔狼之类的生物,一路上还算平静。

    沈溪山走在前面,看不到身后的宋小河, 思来想去还是有些不放心, 叮嘱道:“小河姑娘,此处的草木怪异, 你千万不可乱碰。”

    “我没碰。”

    宋小河在身后应了一声,随后又说:“但是这个树叶咬了我一口。”

    “什么?”沈溪山扭头回身看, 就见宋小河举着自己的食指, 上面正有一个血印, 正往下缓缓流着血。

    “什么时候?”

    “就是刚刚。”宋小河说:“我没留意,手指不小心蹭在树叶上, 然后就被咬了一口。”

    由于没有痛感, 所以等宋小河发现的时候, 血已经流出来了。

    沈溪山微微拧眉。

    这魔域的东西他见过的也不多,不知道这种树叶咬了人会有什么后果。

    “无事, 或许那树叶只是会咬人而已,没什么其他害处。”

    宋小河见他神色凝重, 刚想劝慰一句,谁知话音刚落她忽而感觉身体没了知觉,连带着双腿也没力气站着,直愣愣地往前倒去。

    她的脸一下就砸进沈溪山的怀中,顺着往下掉,沈溪山赶忙身后架住她的肩膀把她提起来。

    沈溪山皱着眉毛问:“你怎么了?”

    宋小河如实回答:“没感觉了。”

    她的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像是抽了线的木偶,软绵绵的,全靠沈溪山的力道支撑。

    沈溪山试着捏了捏她的手腕,见她面上果然一点动静都没,心想这树叶应当是麻痹知觉的东西,只是不知道时效是多长。

    眼下她脑袋顶在沈溪山的怀中,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望着他,心中也知这一时半会怕是无法再寻找出口了。

    他低低道了一句冒犯,而后就将浑身软塌塌的宋小河一下给抱起来,说道:“先找一处地方等你恢复。”

    云遮了月,眼前的视线变得昏暗起来,沈溪山在眸上附了一道金光,能够在夜间也看得清楚。

    植物茂密且庞大,地上几乎没有路,方才沈溪山还用剑开路,现在双手抱着宋小河就根本无法握剑。

    沈溪山念了个隐身法诀,将两人的声息隐蔽起来,随后踩上了剑腾空而起。

    他控制着高度低空飞行,眼睛不断在地面上寻找,由于树木超出寻常的繁茂,必须仔细去看才能找到其中隐秘的山洞。

    宋小河浑身动弹不得,就一双眼睛还能转,嘴巴还能说话。

    她直勾勾地看着沈溪山,从下面看去,他那双附了光的眼睛完全就变成了金色,看起来当真有几分神仙的样子了。

    她幼年时经常听说沈溪山的名声。

    仙盟第一天才弟子,将来是有希望登天梯飞升的,成为数千年来人界的第一位神仙。

    那对人界的意义绝对是非凡的,只怕要载入史册,建庙立像,流芳千古。

    那时候的宋小河还因为总是学不会一个低级的法诀被其他弟子嘲笑。

    她想着,这样的她,究竟要何时才能考进猎门,站在沈溪山的身边呢?

    十年的时间翻过,昔日一遍遍想过的心愿如今也终于实现,宋小河与沈溪山近在咫尺。

    若不是那树叶麻痹了她所有知觉,她应该能感觉到沈溪山身体散发的温度,还有他抱着自己的结实臂膀,以这样一个亲密的姿势窝在他的怀中。

    宋小河好像踩在了云端上,心里没由来的高兴。

    沈溪山专心找山洞,没注意宋小河偷看了他一眼又一眼。

    好在这里虽然地势复杂,但也没有那么超出寻常,很快就让沈溪山在爬满了藤蔓的地方找到了一处山洞。

    他落地,催动长剑开路,将洞口的藤蔓稍稍清理了些许,才将宋小河抱进去。

    山洞还算宽敞,地面尽是碎石砂砾,沈溪山将脚轻轻往地上一踏,招来一股风,将地上的碎石清理干净,而后自乾坤袋中倒出毯子,灵力催动着在地上铺好,这才把宋小河给放下来。

    山洞往里看不到尽头,沈溪山不放心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生物盘踞,甩出长剑往山洞深处探去。

    长剑散发着金光飞到底再折返,途中的小虫子皆纷纷逃散,并无什么造成威胁的魔物。

    沈溪山这才收剑,在毯子的另一头坐下来,取了提灯搁在边上。

    他眉眼间笼着一层凝重,一言不发地拿起宋小河的一只手,将灵识探进去。

    宋小河立即感到外来灵力的入侵,只是这股灵力相当轻柔温和,如和煦的春风,探进来的瞬间,宋小河身体的灵力就纠缠上去。

    “啊……”宋小河没想到会是这样,就说:“不是我催动的灵力。”

    沈溪山先前几次探宋小河身体的时候都是这么个情况,所以他已经习惯,并不在意,只是问道:“除了不能动弹,你身体还有何处不适之处吗?”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宋小河说。

    沈溪山沉默,灵力在她身体周转一圈,未曾找到异样之处。

    这才确定了这树叶除了麻痹知觉之外是没有其他作用的,沈溪山稍稍放了心,道:“你的身体暂无大碍,且先等等,看这麻痹的时效何时减弱。”

    宋小河倒是注意到沈溪山的异样,她道:“沈猎师看起来有些紧张。”

    沈溪山看她一眼,没接话。

    宋小河这副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的模样很难让人看了不紧张,如若不是眼睛还睁得大大的,真会叫人以为已经死得硬了。

    偏生这树叶还有点通情达理的样子,没将宋小河的嘴和眼睛麻痹,于是她斜着眼睛,一直盯着沈溪山。

    “沈猎师,你觉得这是什么地方?”

    “魔域。”

    “哎,我当然知道是魔域,我是说这里看起来不像是虚无灵力创造出来的,会不会是魔族的某个地方?”

    沈溪山没去过魔族,上哪见过这种地方,于是轻轻摇头表示不知。

    眼下他被困在魔域之中,不知这里的时间流逝与外界是否一样,若是比外界慢的话,等到找到出口也不知到猴年马月去了,怕是要完完全全错过这次百炼大会。

    若是他自己在此处,这魔域当然是拦不住他,只是现在多了个宋小河。

    还是个完全不能动弹,只能用一双漂亮眼睛转来转去,和一张小嘴不停叭叭的宋小河。

    事情就有些难办了。

    然而更难办的,还在后面。

    宋小河没察觉到沈溪山的沉重心事,眼睛频频朝他看来,一看就是许久。

    她的眼神向来无畏,但不知为何,此刻的沈溪山却有些不适应,他往旁边走了几步,坐到宋小河看不到的地方去。

    看不见沈溪山之后,宋小河的话就多了起来,这是她情绪紧张时候的表现。

    她要不停地说话,然后确认沈溪山还在不在她身边。

    沈溪山看着她,有些走神地想,那树叶怎么没连带着她舌头也一直麻痹了呢?

    正想着,宋小河突然就安静了。

    沈溪山等了片刻,仍没有听到她说话,山洞寂静下来,所有细微的声音无限放大。

    难道是那树叶当真有什么毒?

    沈溪山心中一凛,再坐不住,倾身往前去看,却见宋小河闭着眼睛。

    他赶忙伸手,轻轻拍了拍宋小河的肩膀,“小河姑娘?”

    宋小河就一下子睁开了眼睛,转动瞳孔朝他看来。

    沈溪山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心说一直嘴巴不停的宋小河突然安静了,还真有点吓唬人。

    宋小河一张口,却道:“我饿了。”

    沈溪山一顿,下意识往自己的储物袋里探。

    他没有将食物装在身上的习惯,自然也找不出什么能吃的。

    “你身上可有带吃的?”他问。

    宋小河说:“都被我吃光了。”

    他道:“我身上也没有,不如小河姑娘且先忍忍,等出了魔域再吃?”

    宋小河顿时把嘴一撇,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

    “什么都可以忍,但是肚子饿忍不了。”宋小河道:“沈猎师,你能不能出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果子拿给我吃。”

    “此地生长的草木太过诡异,不一定能够食用。”沈溪山道。

    宋小河肚子饿得厉害,双眼水凌凌的,如倒映了月的湖水,一片澄澈。

    她央求地看着沈溪山,说:“你就帮我找几个吧,反正我肯定毒不死,我体内还有东西兜底呢。”

    若是以前,沈溪山狠狠心撇开目光,就拒绝了这个要求。

    但现在宋小河的眼睛像把他吸住了一样,他心想,宋小河是个什么样的人?吃和睡占了她生命的一半,若是让她饿着肚子躺在这里,绝对是酷刑。

    他轻叹一声,一时没拒绝这个要求,道:“那我便去找找吧。”

    宋小河立即弯着眼眸笑,连声道了几句谢,然后看着他从山洞中离开。

    山洞寂静下来,宋小河躺着不能动,眼睛一转,看见了插在旁边地上的长剑。

    这把剑就是沈溪山方才所用的剑。

    这柄剑相当朴素,除却剑柄上有几条细纹之外,其他花纹一概没有,剑刃倒是看起来无比锋利。

    剑柄上挂着先前挂在朝声剑上的玉佩。

    这像是一把凡剑。

    宋小河心生疑惑,心想着就算是朝声剑断了,沈溪山也不该用凡剑啊?仙盟的万宝阁里什么样的剑没有,随便哪一把都比这把做工上乘,材质珍贵。

    沈溪山为何要用凡剑?

    疑问盘旋在心头,宋小河想了许久都没想到答案,索性不再琢磨。

    躺着等了好一会儿,沈溪山抱着野果进来。

    他在周围转了一圈,发现这附近只有这么一种野果。

    果子并不大,比沈溪山的拳头还要小上一半,通体翠绿,捏起来软软的,汁水很足的样子。

    沈溪山摘了几个,坐在宋小河的身边,问道:“你当真要吃?”

    宋小河双眼冒绿光,张着嘴:“啊——”

    沈溪山已经将果子清洗过,见她毫不在意这果子有没有毒就执意要吃,只得顺着她的意。

    只是这绿果虽然不大,但宋小河也无法一口吃掉,沈溪山就拿着喂她。

    她张开嘴,直接就咬了一大口,充盈的汁水瞬间涌出,出乎意料的甜,直往嗓子里流。

    还有不少从宋小河的嘴边溢出,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宋小河下意识吸吮果汁,用舌头卷着果肉往嘴里送。

    只是她这么一动,散发着炽热温度的舌尖一下没注意,从沈溪山的指腹扫过。

    柔软的触感一蹭而过,像是立即就点燃了沈溪山的指头一样,他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蜷缩起那根手指。

    宋小河却完全没感觉到,喉咙滚动着咽下嘴里的果肉之后说:“还要。”

    沈溪山稍敛神色,把吃完的果子随手扔出去,换了只手又拿了一个给宋小河吃。

    宋小河大概就只有在吃东西和睡觉的时候模样是最乖的,这会儿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吃着。

    沈溪山低垂着眸看她,也沉默着。

    方才被宋小河舌尖蹭过的手指仍发着烫,他藏在袖中,暗暗搓了搓指尖,试图将那种黏黏糊糊,灼热柔软的触感驱逐。

    月光悄悄探进了山洞,落在宋小河的身上,给她的身体拢上一层细纱般的柔光。

    很快,她的手指动了一下。

    似是对沈溪山喂她吃的位置不太满意,抬手就按在沈溪山的手背上,将果子往嘴里送了一下。

    沈溪山露出惊讶的神色,“你能动了?”

    宋小河这才反应过来,她的手竟然真的能动了。

    只是身体的另一边仍未有知觉,宋小河用舌尖舔了舔殷红水润的唇,说:“或许是这种果子能够解那树叶的毒,你再给我拿一个。”

    沈溪山从她唇上扫了一眼,将果子递到她手中。

    手能动之后就不必别人喂了,宋小河自己拿着啃,沈溪山递上锦帕,让她擦一擦溢出来的汁水。

    几个果子吃完,没多久宋小河就完全恢复了知觉。

    她高兴地猛然坐起来,刚想说话,脑袋却传来一股不大明显的眩晕感,她用手扶了一下头,“有点晕。”

    “会不会是躺太久了?”她喃喃自语。

    沈溪山道:“恐怕是这果子另有毒性。”

    宋小河倒是半点不怕,把最后一个果子往嘴里塞,好奇地问道:“那沈猎师觉得我会被毒死吗?”

    沈溪山:“……”

    宋小河俨然是一个百毒不侵的状态,她知道自己体内的龙魂无比强大,所以在行事之时毫无忌惮。

    但也正是如此,那些奇妙的际遇会在她身上发生。

    她吃完了果子就扭头看沈溪山,目光盈盈,似乎想说什么。

    沈溪山早就猜到这几个果子不够她吃,便道:“不能再吃了,就算当真毒不死你,若是有其他效用,在你身上发作起来也相当麻烦。”

    宋小河出门在外知之甚少,大多时候都是听劝的,听到不能再吃后她咂咂嘴,回味着嘴里的甜,没再说话。

    山洞里又安静下来。

    沈溪山暗自思量着,先等上一刻钟看看,若是宋小河没什么别的异样反应再出发。

    然而就等了半刻钟不到,宋小河突然笑出声来。

    沈溪山诧异地看她一眼,紧接着就见一下子站起身来,昂首挺胸,一副十分骄傲的样子。

    小嘴一撇,挥手道:“不用如此热情地欢迎我,我就是来简单讲两句。”

    沈溪山朝周围看看,这山洞之中仅凭着一盏提灯照明,光线昏暗,两人的影子落在地上,除此之外连只虫子都没有。

    宋小河在跟谁说话?

    却见宋小河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说道:“诸位师弟师妹们,你们要时刻谨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想成大事,勤勉刻苦必不可少,天赋固然重要,努力也不可缺少,只要坚持修炼,假以时日你们也能考入猎门,像我一样成为天字级猎师!”

    沈溪山满脸疑问地站起身,却见宋小河的神色相当认真,眸光炯炯,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立即意识到,这可能就是那个绿果子的效用。

    那绿果子虽然没什么致命之毒,但约莫能蛊惑人心,如今的宋小河完全沉浸在混乱的错觉之中了。

    实际上沈溪山猜得大差不差。

    宋小河方才觉得头有点晕,坐了一会儿之后,她的神识就开始恍惚,很像是喝醉了酒,意识变得轻飘飘的,很快就丧失了清明。

    不多会儿,她就看到自己站在仙盟大殿的台阶之上,身着天字级猎师的宗服,由盟主亲自授予她天字级玉牌。

    台阶地下站着乌泱泱的仙盟弟子,皆满目艳羡地仰望她,待她走下去时,所有弟子皆一层一层地围上来,恭敬地向她行礼,不停地吹捧她。

    是宋小河很久以前做的一个梦,如今乍然实现,她自然得意极了,笑容显得骄傲又腼腆,简单说两句发表自己的感言。

    实际她面前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坐在旁边毯子上的沈溪山看着她这呆傻的行为。

    宋小河的脑子完全混沌,许许多多的想法念头一齐涌出来,随后画面一转,宋小河看到师父的牙又被打掉了。

    随后仙盟觉得师徒二人太过废物,便无情地将二人驱逐出门,两人下山之后无处可去,又无一技之长,只得捧着个破碗沿街乞讨,又与别的乞丐抢地盘,被打得抱头鼠窜。

    这也是宋小河曾经的梦境。

    因为幼年时梁檀经常用此话激励宋小河修炼:“你师父是个废柴,你也是个废柴,待日后仙盟不养闲人了将你我赶下山去,我们就只能乞讨为生,吃不饱穿不暖,还要为一块饼子与人挣得头破血流。”

    宋小河抱着头蹲下来,喊道:“别打我别打我,这地方让给你们了!”

    沈溪山上前去拽住她的手。

    谁知刚握住她的手,她就奋起反击,抬起一拳就往沈溪山的脸上打,原来方才佯装软弱是战术,为了叫人放松警惕的。

    虽然招数来得突然,但宋小河的拳头慢,他稍稍一侧头就轻松躲过。

    宋小河见自己招数落空,纵身一扑,一下就将沈溪山扑倒在地,与他争执起来。

    沈溪山怕弄伤了她,一时又不敢使力,两个人在毯子上滚起来,他几次想按住宋小河,谁知因为力气不敢用多少,导致宋小河像个泥鳅一样,次次都能挣脱桎梏,与他翻滚缠斗。

    宋小河双手抓住了沈溪山的右手,以为是个饼子,大喊道:“师父快来,有人抢吃的!”

    幻觉之中梁檀对她喊:“你快吃了,别让旁人抢走!”

    宋小河二话不说,张开嘴巴上去就是一口,结结实实地咬在沈溪山的手上。

    沈溪山吃痛,一把将宋小河给甩开,快步退到了墙边贴着。

    宋小河在地上摔了一跤,完全没感到痛觉,眼前的幻觉场景又变换了。

    这次她在幻觉之中看到了沈溪山。

    沈溪山冷漠着一张脸,眸子里都是漠然,冷声拒绝了她,然后转头选了一个姑娘结为道侣。

    宋小河看不清他选的人是谁,往前追了两步,唤道:“小师弟!”

    幻觉中的沈溪山牵着另一个姑娘,头也不回地走了,她一时悲从心中起,走到墙边上,坐下来呜呜地哭了起来,抹着眼泪说:“你不是说你修无情道,不会找伴侣的吗?为何现在又出尔反尔?”

    沈溪山站在墙边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

    宋小河用手背蹭着眼泪,将眼睛都蹭红了,看起来颇为可怜,他心里清楚,这眼泪是为他而流的。

    只是沈溪山何曾因为别人的眼泪而触动过?

    再多的人在他面前落泪,都无法从他冷漠的心中留下半点痕迹,但是看着眼前的宋小河,他又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

    “我没有出尔反尔。”他道,“你别哭了。”

    随后沈溪山反应过来,他竟然试图跟一个吃了毒果产生了各种幻觉的人交流。

    见她这模样,沈溪山想着一直如此也不是办法,于是又上前,半蹲在她身边,想要将她唤醒。

    “宋小河。”沈溪山伸出还有着几个牙印的手,刚碰到宋小河的手臂,她就突然转头看过来,眸光一下子聚焦,落在沈溪山的眼睛上。

    “你醒醒。”沈溪山尝试着往她体内推了些灵力进去,却又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应。

    她忽然道:“我牙疼。”

    沈溪山:“什么?”

    宋小河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柔软,许是因为方才一直在闹腾,她掌心里热乎乎的,手背上还有些眼泪留下的潮湿。

    她捏起沈溪山的一根食指,然后往嘴里送。

    沈溪山愣愣地看着,便是有了方才被咬一口的前车之鉴,这会儿也已然忘记了挣扎,眼睁睁看着她把自己的手指送到嘴里。

    “小师弟,我牙疼。”宋小河可怜兮兮道:“你快帮我把这个牙拔掉。”

    她的口腔有着滚烫的温度,舌也柔软,说话的时候牙齿会轻轻咬上沈溪山的手指,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眼眸像是混着墨的湖水,清澈而明亮,眼睫毛上还挂着细细密密的小泪珠,湿漉漉的眼睛看起来相当漂亮,像是直直往沈溪山的心底窥探。

    他的后脖子又烧起了热意,只是这点热意完全比不上被宋小河咬在嘴里的那根手指。

    他怔怔地看着,许久都没说话,只感觉软嫩的舌尖从指腹滑过,尖利的牙齿留下明显的触感。

    宋小河与他是完全不在一个画面的,她仿佛陷入了一个绮丽的梦中。

    幻觉之中的沈溪山正温柔地看着她,眼中带着笑,对她说喜欢,说愿意选择她作为道侣。

    宋小河高兴极了,眼泪一下就收回,脸颊染上红晕,羞赧地说愿意,还说:“小师弟,我也喜欢你。”

    沈溪山的呼吸变得急促,像是乱了节拍一样,一股不知名的灼意从心底的某处烧起来。

    他看着宋小河直勾勾的目光,然后看着她挪动身体,膝行着朝自己靠近,然后动作缓慢地伸出双臂,搂上他的脖子。

    她的所有行动都是慢吞吞的,沈溪山如果想躲,那她就完全没机会碰到他的衣角。

    只是沈溪山此刻已经方寸大乱,眼睛搅得一片浑浊,难得出现了几分失措,他下意识后退,但背后抵着墙,已经无处可退。

    宋小河像只软绵绵的小动物,缓慢地缠上来,抱住他的脖子之后仍在靠近。

    或许这个时候该推开了她了。

    沈溪山心知肚明,但手上的动作却像被抽了力气,在宋小河的肩上按了一下。

    这个时候的宋小河完全没有对抗之力,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把她推开,但沈溪山的手却不知为何,没能将她推动。

    他看着宋小河朝他靠近,很快就感觉到宋小河呼出的气息,灼热滚烫,洒在他的侧脸上,连带着耳根都熏染上了殷红。

    两人的距离极近了,错落的呼吸声交融在一起。宋小河靠近沈溪山的侧脸,柔软的唇瓣稍微用力,忽而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一个从未想过会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吻落下,沈溪山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与此同时,他的后脖子处传来难以忍受的疼痛,如同火炉上炙烤的铁烙印在上面,“禁”字咒语骤然显现,染上了如血一般赤红的颜色。

    第66章 困魔域沈溪山春心动(三)

    断情禁咒在沈溪山的脖子上下了七年时间, 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发出令他无比疼痛的灼热。

    他在一瞬的惊慌之中没控制好力道,一把将宋小河推得栽倒在地上。

    后脖子处的“禁”字越发血红,产生的痛楚让沈溪山都有些难以忍受, 他拧着眉将掌心覆上去, 立即就感觉到掌心一片灼烧。

    这是青璃上仙亲自给他下的断情禁咒, 那么多年来, 这个禁咒一直安安静静, 不曾有过任何知觉。

    先前的两次发热他也没当回事, 只是没想到如今却迸发了如此剧烈的痛楚。

    沈溪山的心跳得厉害, 他比谁都明白这个禁咒触发意味着什么。

    宋小河倒了之后,就躺在地上不动了。

    沈溪山的目光落上去,很快又被转移了注意力。

    难不成是他方才在慌张之下的力道太大, 伤了宋小河?

    还是毒果的作用消失, 她昏过去了?

    沈溪山刚想动身去查看,却见宋小河忽然又默默地爬起来, 一声不吭地来到他身边,动作相当熟稔地抱住沈溪山的肩颈, 将脑袋靠在他的胸膛上, 整个人像窝在他怀中一样。

    她的表情有一种被拒绝的委屈, 沈溪山看在眼里,下意识停了推拒的动作, 一动不动, 任由她贴近。

    宋小河不再闹腾了, 一下子安静下来,仿佛找到了一个舒适的姿势, 然后没了动静。

    她的身体正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温度,贴着沈溪山肩膀, 胸膛,腿侧。

    呼出的气息全落在他的颈窝处,又痒又烫。

    沈溪山坐着不动,清心咒念了一遍又一遍,后颈的痛仍未消减,有愈演愈烈之势。

    但他的面容已经平静下来,双眸中的情绪逐渐趋于冷静。

    山洞中的空寂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有风吹进洞中发出的微小声响,剩下的,就是萦绕在沈溪山耳边的呼吸声。

    宋小河的静,在他心头上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心绪杂乱间,沈溪山越是想稳住心绪,脑海中就越是浮现出宋小河的身影。

    他起初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宋小河动心。

    分明她聒噪吵闹,时而胆小时而不怕死,贪吃嗜睡,修炼也不算很勤快。

    从未想过会被这样一个人破了道心。

    只是念头闪过后,沈溪山又想起她抱着剑独自下山,她信誓旦旦地说要救他,她满心欢喜地说喜欢他。

    她遇到危险时候的害怕,听到悲伤之事时落的泪,与旁人说话时的开怀大笑。

    她在绝境之处以单薄之躯无畏向前,在不公之时勇敢站出来阻挡他人作恶。

    所有画面在脑中一一翻过,她纯粹而澄澈,明媚多彩,是这天地间独一抹的浓烈颜色。

    宋小河有时候像一颗易碎的晶石,玲珑剔透,珍贵脆弱。

    有时候又坚韧得如野草一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难以摧折。

    不知什么时候就在沈溪山的心中落了芽儿,然后慢慢地生长。

    他还未注意到,倒是让断情禁咒先发现了。

    这一走神,时间就过了许久,宋小河在怀里一直没动静,沈溪山以为她睡着了。

    于是缓缓歪头去看,却看见宋小河仍然睁着大大的眼睛,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像是余光看到沈溪山的脑袋动了,她也跟着抬头看过来,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难以想象宋小河会有这么乖顺的时候,她睁着眼睛竟然一言不发地在他怀中靠了那么久,也不知道又看到了什么幻觉,亦或是心里在想些什么。

    与沈溪山对上视线之后,她开缓慢开口,“小师弟,你怎么不给我扎头发?”

    他看了一眼宋小河的发髻,虽然闹腾一番之后有了些许零碎的发,但还算完整,便轻声说道:“你的发髻好着呢,不用扎。”

    宋小河起身,忽然就伸手将发髻扯散,小辫子也松开,将头发抓得乱七八糟,期待地看着沈溪山。

    闹不明白她的用意,沈溪山随手一个法诀,就将宋小河的头发恢复了原样。

    “你这是做什么?”沈溪山不动声色地问。

    宋小河撇着嘴,一脸失落的样子,却也不吵不闹,又重新靠在沈溪山的肩头。

    沈溪山看着她的发,一抬手,只见从长长的辫子擦过,很快又放下。

    她轻轻蹭了一下,柔软的发丝在沈溪山脖子上留下细细密密的痒,他伸手推了宋小河一下,却又很快被她缠上来。

    沈溪山修无情十多年,从不懂何为情爱,所以到了这个关头,狂乱的心跳才会让他完全不知如何应对。

    宋小河的柔软将他的心一圈一圈地缠绕起来,无孔不入,然后将他困死。

    沈溪山彻底沉静下来,伸手覆在宋小河的眼睛上,佯装凶道:“快点睡觉,否则我就把你丢在这。”

    宋小河没说话,眼睫毛扫过他的手掌,然后闭上了眼,果真听话地睡去。

    待她呼吸平稳后,沈溪山这才抬起左手,看见了摘果子时被树叶划伤的伤口。

    灯光昏暗,映在沈溪山淡然的眉眼和宋小河安宁的睡颜上,山洞寂静无声。沈溪山动作轻缓地将伤口包扎,然后将头靠在山壁上,感受着后颈阵阵热意,睁着眼睛坐到了天亮。

    天际有了第一抹光,视线变得清明,宋小河便在这时悠悠转醒。

    她像是睡得极好,醒来之后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又伸了个懒腰,一睁眼就看到自己躺在地毯上,旁边放着一盏提灯。

    她慌张地坐起来,寻找沈溪山的身影,却见山洞中空无一人。

    宋小河记得昨日她吃了果子之后就能动了,只不过没多久,她就开始脑袋眩晕,然后出现了很多怪异的梦。

    梦中她成为天字级猎师,又与师父一同被仙盟赶走,沿街乞讨。

    有人抢她的地,还抢她的饼。

    后来梦中就全是沈溪山了。

    她梦到自己牙疼,让小师弟帮忙拔牙,还梦到自己抱着他亲了一口,当然,这并不算稀奇的梦,宋小河之前也做过类似的梦境。

    只是可能是因为毒果的作用,这次的梦境出乎意料的真实。

    她摸了摸后脑勺,隐隐有些痛,像是摔在地上留下的。

    她一边嘀咕一边爬起来,心说沈溪山应该不会丢下她自己跑吧?

    慌慌张张往洞外走时,正迎面撞上了沈溪山。

    两人目光一对,同时停住。

    沈溪山一夜没睡,挨到天蒙蒙亮时才把宋小河放到毯子上,出了山洞在周围转了一圈。

    乍一见到宋小河,原本已经平静的心又开始紧张起来。

    宋小河看起来像是完全清醒无事了,睡眠充足之后,她的精神也格外好。

    见到沈溪山后,她一个上前要去拉他的手,“你去哪里了?我还以为你丢下我自己走了呢?”

    沈溪山低头看她,说:“我去周围看了看,找出路。”

    经过一晚上的平复,他的情绪已逐渐平静,只是心绪太过纷杂让他无法再维持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宋小河将他的眉眼仔细瞧瞧,并未看出什么端倪,便道:“那我们快找出口离开这里吧,免得耽误正事。”

    她像个没事人一样,忘记了昨夜发生的一切。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道:“沈猎师,你……”

    沈溪山以为她看出什么,心头一跳,强作镇定:“如何?”

    “你的头发怎么放下来了?”宋小河问。

    她分明记得沈溪山昨日的头发是束成高马尾,戴了根红玉簪。

    今日再看,他改换小银冠将长发半绾,剩下一半垂下来,覆在肩头,虽更多了几分温润公子的模样,但远不如昨日意气。

    宋小河更喜欢他昨日的发髻。

    沈溪山眸光一转,若无其事道:“方才出去被藤蔓卷了发簪,索性就重新绾了发。”

    宋小河不疑有他,应了一声后不再追问。

    两人将提灯带上,随后离开了山洞,继续往前走寻找出路。

    要破解魔域有三种方法,一是找到魔域的出口,二是解开魔域展开的阵眼,三则是强力破坏魔域。

    最后一个方法需要极其强大的力量,且若是失败极有可能会被魔域反噬,再引来域中所有魔物一同攻击,风险极大,不在选择之内。

    沈溪山仍旧在前面开路,为避免宋小河再被一些奇怪的植物伤到,他开阔了开路的范围。

    一路上他异常沉默,有时候宋小河说的话他都因为走神没注意。

    灼烧了一夜的禁咒到晨曦时才慢慢消停,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了知觉,但疼痛是真实存在过的,无法消弭。

    昨夜的事宋小河看起来完全不记得,他该要如何应对?

    无论如何也无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沈猎师,沈猎师?”宋小河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走远的思绪拉回来,他转头问:“何事?”

    “你看前面。”宋小河往前指了一下,说:“咱们好像走出来了。”

    在密林之中行了一个时辰,两人总算是走出了满是杂草和茂盛树木的地方,视线的尽头处是一片平阔的土地,隐约能够看见房舍。

    沈溪山敛神,认真看了看,道:“我们尚在魔域中,前方不知是什么地方,别放松警惕。”

    宋小河点头。

    二人朝着房舍而去,走到近处就发现那是一个看起来相当贫瘠荒芜的小村落,房舍大多都是茅草木屋,石房都甚少。

    宋小河伸长脖子看了许久,没瞧见人影,疑问道:“这是被废弃的村落吗?”

    沈溪山道:“有人,只不过在房中没出来。”

    走到近处,村子比方才看见的还要贫穷,有的房屋甚至破破烂烂,像是一场稍大点的雷阵雨就能摧毁。

    绕过几个摇摇欲坠的房屋,一幅诡异的场景赫然出现在眼前。

    只见村中一片宽敞的土地上,摆着六座轿子。

    且还是颜色殷红的花轿,虽然从外表看上去做工很是粗糙,像是随便几块木板装订在一起,然后泼了朱色的漆,搭上几块红布。

    六座轿子并排摆放,颜色红得刺目,风一吹过撩起上头搭着的布轻轻摆动起来,显得格外阴森。

    宋小河心里发毛,下意识朝沈溪山靠近了些许,刚想说话,就见其中一个轿子的帘被风撩起来,露出里面的一双脚。

    她瞪大眼睛,瞬间觉得毛骨悚然,一把抓住沈溪山的胳膊,小声道:“里面坐了人!”

    同时六座花轿,本身就是很诡异的一件事。

    在大都城里六户人家同时娶亲的都很少见,更何况在这破落的小村子中。

    况且村中死一般的寂静,完全像个被弃的村落,这并排摆放的花轿里却坐了人,场面奇怪得像是在进行某种邪法。

    宋小河悄悄念动诀法,召来“春风不度玉门关”,寒风乍起,将面前几顶轿子的帘子都吹起来,果然见每个轿中都坐了人,身着红衣,头用一块红布蒙着。

    看起来像是新嫁娘,实际这一身嫁衣相当敷衍。

    帘子刚落下,忽而一个房屋的门被推开了,当中走出一个身强体壮的汉子。

    他被这扑面的寒风冻得浑身抖了一下,咧嘴道:“怎么个事,夏日里的风这么冷?”

    宋小河收回灵力,寒风瞬间消散,就见那汉子身后陆续走出几人。

    有人听了这句话,便笑他,“王老三,我看你就是害怕了,心里发寒,所以赖在夏风的头上。”

    “你少他放屁!”那王老三怒骂一声,为彰显自己不怕,一下就脱了上衣。

    宋小河正看着呢,忽而就见那汉子光膀子的模样一闪而过,还没看清楚,就见他上身像是被雾遮住一样,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了。

    “嗯?”她心生疑窦,使劲揉了揉眼睛再去看,仍是看不清,心中顿时害怕起来,转头对沈溪山说:“沈猎师,我眼睛好像出问题了。”

    沈溪山平静道:“你眼睛无事,是我施法遮掩。”

    “为何啊?”

    “保护你的眼睛。”沈溪山道。

    宋小河刚要琢磨遮掩这人的膀子与保护她的眼睛有何关联,就听那王老三道:“欸,你们两个人是刚来此地吗?”

    她抬头,见那边几人正朝着她和沈溪山看。

    那几人不知何时看见了两人,前前后后地走过来,将他俩上下打量着。

    宋小河往后面指:“我们迷路了,从那边的林子走过来的。”

    “林子?”光膀子的王老三奇怪地挑眉,说道:“那不是个村落吗?哪里来的林子?”

    宋小河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了。

    这就说明方才那片林子与这个村落并不是一个地方。

    面前几人从外貌上看,倒是实打实的人族。

    沈溪山直接岔开了话题,道:“几位这是要做什么去?”

    其中一人道:“能做什么,送新娘子呗。”

    “上山?”宋小河追问:“是有什么人一下娶了六个新娘子吗?”

    王老三嗤笑一下,道:“谁能有这般大的能耐抬六个新娘进门,这些都是献给龙神的新娘。”

    “龙神?”宋小河诧异地扬眉,这两个字并不陌生,苏暮临经常在她耳边叫。

    无人时偶尔也会叫她龙神大人。

    只是较之凡人来说,任何龙族都能被奉为龙神,甚至有些未化形的蛟妖也能被当作龙,是以不能将他们口中的龙神当做是真正的龙族。

    宋小河问:“送到何处?”

    王老三答道:“山上。”

    她听后下意识往周围扫了一眼,哪怕是视线放得极远,也没看见附近有山,放眼望去只有一片平原。

    或许,这便是离开魔域的关窍。

    宋小河就问:“如何上山?”

    “寻常人上不去的。”说话间,另一个房屋又陆续走出几人,王老三等人又陆续走回去,声音传来:“只有新娘才能上山,否则会惹怒龙神,降下天灾。”

    宋小河与沈溪山对视一眼,都觉得上山是关键。

    只见十六个人分别位于花轿的前后两侧,将两个担架往身上一扛,花轿就轻而易举地抬了起来。

    十来个大汉哼哼哧哧,抬着一并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最后一人走时还回头望了一眼,说道:“你们也快快离去吧,此处并非安然之地。”

    眼看着几人的花轿太远,宋小河转头对沈溪山悄悄说:“咱们跟过去?”

    沈溪山道:“方才那人说了,只有新娘才能上山。”

    “无妨。”宋小河脑子转得快,说:“我们坐进花轿,不也成了新娘?”

    沈溪山亦有这样的想法,但从宋小河的嘴里说出来,他就想赞叹一声机灵。

    二人当即动身,悄悄跟在六顶花轿后头,跟了一段路之后,就见走在队伍前头的花轿忽而凭空消失,像是踏入某个结界一样。

    紧跟在后面的花轿也在同一地方消失。

    宋小河指了指前方,小声道:“那是上山之路。”

    沈溪山颔首,指了一个轿子道:“你上那个。”

    随后他抬步,脚步轻快地去了另一处轿子。

    宋小河左右看看,有那么一瞬的思考,然后并未听沈溪山的指挥,反而是跟在他后头,与他上了同一个轿子。

    这花轿极其窄小,一个人能坐,两个人勉强挤挤,三个人则是完全坐不下的。

    宋小河上了轿,就已无了退路,在沈溪山疑问的眼神中爬过去,发现半点空地都没有了,于是迫不得已,只能坐在他腿上。

    她颇是不好意思地笑道:“挤挤,还是能坐下的。”

    由于周围太过拥挤,两个人几乎贴在一起,宋小河倒是不重,只是身体一贴近,沈溪山就感觉浑身发热。

    他道:“你就不能换个轿子。”

    “那不行。”宋小河努力往沈溪山身边靠,尽量离旁边的新娘子远点,压低声音说:“谁知道这些轿子里坐的是什么东西,我有危险怎么办!”

    她扭个头,小心翼翼地朝那新娘子看去,就见她头上盖着一块老旧的红布,满是褶皱,身上穿的红衣裳也不像新的,更要紧的是,这新娘的双手被一根麻绳捆在一起。

    看上去是被强迫于此,却又相当安静,坐得笔直,没有半点反抗的意图。

    哪怕是身边突然挤了两个人,这新娘子也一点反应都没有。

    轿子的重量一下增多,往前行的速度就一下慢了许多,外面抬轿的汉子抱怨了一句,以为是后面的人偷懒,偷偷卸了力道。

    宋小河心虚,又担心沈溪山让她下轿,于是跟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你看这新娘子一声不吭,是不是根本不知道我们在这里,或许是个聋的?”

    但就算是聋的,也不该感觉不到轿中多了人,这明显挤了不少。

    “或者,她是不是被迷晕了?”宋小河又补充一句。

    沈溪山沉默了片刻,而后缓声开口,“魔域之中不可能存活寻常凡人,这些人恐怕是早就死了,只不过死的那日正好被魔域吞噬,且死时含怨,魂魄便久久不散,日复一日地在魔域之中重复着死亡当日的行为。”

    宋小河听得汗毛倒立,后背都刷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更加不敢靠近身边的新娘了,下意识往另一边去。

    为了不让她乱动,沈溪山只得伸出手,圈住她的腰身,稍稍用力将她固定,沉着眸色在她耳边轻喝。

    “别动。”

    话音刚落下,花轿猛然一个颠簸,竟将那新娘的盖头给颠了下来。

    宋小河毫无防备地朝那新娘子望去,差点当场被吓得惊叫出声。

    只见那新娘正睁着一双满是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宋小河,面容如青萝卜皮,五官挤在一起,显得狰狞无比。

    更让宋小河毛骨悚然的,是这妖物竟然长了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

    宋小河吓得魂飞魄散,惊叫声卡在喉咙里,本能地往后退想要远离这个诡异的妖怪。

    下一刻,就见这与宋小河长了一样脸的妖怪将嘴巴张到一个扭曲的长度,满口的牙齿血红,发出刺耳凄厉的惨叫声。

    宋小河也绷不住,大叫出声:“啊——!”

    与此同时,沈溪山圈着她腰身的手臂缩紧用力,将她往后拉,另一只手召剑,锋利的刃带着金芒,猛地朝那妖怪刺去!

    沈溪山斩妖的习惯向来就是一剑,奔着心口或者是头颅而去,能够迅速解决战斗。

    但剑尖快要刺入这妖怪的前一刻,它的脸忽而有了变化。

    它顶着宋小河的脸,露出了一个可怜的表情。

    沈溪山便是在这一瞬偏了剑刃,原本刺入头颅的剑刺进了它的肩膀,将它一下钉穿在轿壁上。

    它吱哇乱叫起来,四肢疯狂地挣扎。

    沈溪山往宋小河的腰上推了一下,刚想说让她先出去,结果宋小河跑得比谁都快,拔腿就冲出了轿子。

    出来之后就见天色灰蒙蒙的,六顶轿子分别摆成了一个圆,抬轿之人已然不知所踪。

    宋小河就刚站稳,就看见面前是辽阔山顶,杂草丛生,空地上坐落着一尊无比巨大的雕像。

    她倒抽一口凉气,整个人被震住。

    只见那雕像约莫十几丈之高,正是一条盘卧着的巨龙,其龙头雕刻得栩栩如生,每一块鳞片都分明,庞大的身躯蜷成了弯,顺着连绵的山脉往下,剩下的身体隐没到看不见的地方去。

    巨龙稍稍抬头,似乎隐隐要起飞,龙角尖利而威武,双眼闭着,一派恢宏的天神之姿。

    宋小河不是头一次见这龙的雕像了,在酆都鬼蜮的那条巨龙雕像与这条相差无几。

    她不知道是天下所有龙都是这样,还是这与酆都鬼蜮那里的龙像其实根本就是出自同一条龙。

    只是这里的雕像看起来更为壮观,让人只看一眼,就心生敬仰与畏惧,心潮澎湃。

    难怪方才那些人说要给龙神送新娘,这山上竟然还真的有一条龙?

    沈溪山缓步走来,说道:“或许砸了这雕像,能够破魔域而出。”

    宋小河将雕像看了又看,道:“这雕像就算是凡人能够造出来,也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年岁,多少人力,若是砸了岂不可惜?”

    沈溪山看她一眼,“那还出去吗?”

    宋小河一顿,没接话。

    虽说进魔域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对沈溪山来说经历的事已经足够多了,搅得他现在仍旧心神不宁,须得快点找一处安静地方好好休息才行。

    他扬起剑,二话不说就要砸,正在这时,其他五个轿子猛地一颤,随后身着红衣的妖怪从其中飞出来,伸着尖利的爪子张牙舞爪地扑向沈溪山与宋小河二人。

    说时迟那时快,宋小河迅速往后翻了一下躲过,稳稳落地的同时抽出腰间的木剑,她定睛一看,就见这些妖怪竟然都长得跟她一模一样。

    宋小河紧攥着剑站起身,崩溃地喊道:“她们的脸为什么跟我一样啊!”

    沈溪山道:“当心!”

    就见五个新娘一跃便是几丈的距离,分头往两人扑去。

    有了先前在轿中的前例,沈溪山不再手软,一剑下去便是一个头颅落地,滚到地上时那妖怪才露出本来面目。

    宋小河这边就没有那么轻松了,五个妖怪,沈溪山砍两个,剩余的三个都在她这里。

    面对着与她面容一样的东西,宋小河只觉得浑身发麻,心里一阵别扭,落剑的速度相当受影响。

    余光瞥见沈溪山持剑朝她赶来,宋小河收剑闪躲,也朝沈溪山靠拢。

    他来了之后手起剑落,唰唰三个人头落地。

    滚到宋小河的脚边,她蹦了两下,越看越不舒服,低声道:“沈猎师杀我倒是干脆利落。”

    她自己都下不了手,沈溪山一剑一个。

    沈溪山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实际上,沈溪山从不会因为妖物变成谁而手下留情,曾经有次出任务,那些妖怪化作他爹娘,他师父的样子,都不曾换得他半分手软,杀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只有到了宋小河这里成了例外。

    那个被钉穿了肩膀的妖怪,就是沈溪山道心不稳的铁证。

    他敛了眸,将剑上的秽物甩掉,转头将目光放在一个方向,说道:“还藏着做什么?”

    宋小河疑惑地看过去,就见周围空无一人,不知沈溪山在对谁说话。

    正要询问时,却见巨龙的雕像那只半腾空的爪子上缓缓现出一个人。

    那人穿着紫色的束袖短衫,灯笼似的束脚裤子,赤着脚,手臂和脚踝上都带了几个细细的银环。

    发型也怪异,齐耳的短发,肩头落着两条长辫子,黑色的发中掺杂了些许银白。

    她顶着一双白绒绒的兽耳,耳朵尖也挂着银环,坐姿很是吊儿郎当,一腿盘着一腿耷拉下去轻轻摆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宋小河与沈溪山二人。

    “竟然被你发现了。”她一笑,一双犬牙就露了出来,“你这凡人倒真是有几分真本事,难怪名气大。”

    “这是你的魔域?”沈溪山神色漠然地问。

    “不错。”她站起身,从几丈高的地方跳下来,轻松落地,双手背在后面缓缓往前走,“怎么样,这地方漂亮吧?可是我精心打造的。”

    宋小河端详她,忽而道:“那后面的龙雕像也是你的?”

    “对啊。”提及雕像,少女显得颇为骄傲,说道:“这可是我费了很长时间才建好的。”

    “难怪一说砸了你就出来了。”宋小河指了指沈溪山,说道:“你快让我们出去吧,不然他真的会砸了这雕像的。”

    少女轻哼一声,“你们休想,我已经对你们够仁慈了,自己找不到出口,就破坏我的东西是吧?”

    “可是好端端的,你把我们关进来作何?”宋小河反问。

    “我想关就关,何须向你一个凡人解答?”少女一甩手,一条长长的骨鞭便节节伸长,在地上摔出响亮的声音。

    她甩着鞭子便冲上来,眼睛在宋小河与沈溪山之间转了一下,而后选择了沈溪山作为攻击的目标。

    骨鞭破风袭来,发出猎猎空响,一时间白光乍现,激起凌厉的风刃。

    宋小河用木剑挡了几道风刃,被这凶猛的力量往后推了几丈远,就看见沈溪山已经与这少女缠斗在一起。

    这少女虽看上去娇小,释放的力量却无比强悍,鞭子甩得娴熟,相当懂得以柔克刚的道理。

    鞭子在沈溪山的周身飞舞,时而卷上剑刃,时而化作长戟,招数变化多端。

    沈溪山亦是战斗老手,剑上金光频闪,将她的招数一一化解。

    光影四散,眼看着少女的攻势越来越猛,宋小河无法再旁观,催动体内的灵力,心口的莲花隐隐绽放。

    她念动法诀:“炼狱八寒——”

    “春风不度玉门关。”

    寒风平地而起,来势汹汹,掀起巨大的风浪,空中的极寒之力迅速蔓延。

    少女猛然转头,琥珀色的眸子锁定在宋小河的身上,将手中的骨鞭一收,足尖一点,转头朝她冲过来。

    宋小河摆出攻击的姿态,剑尖卷上风涡,眼看着少女冲过来,忽而面前的地面猛地蹿起,瞬间拔至两丈之高,在极短的时间内形成一堵墙,将宋小河与少女隔绝。

    她惊讶地看着面前的墙,还未说话,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喝:“住手!”

    转头望去,竟是苏暮临。

    他手中拿着一柄鎏金墨扇,正飞快地跑过来。

    随后宋小河面前的高墙如水一般化掉,融入地面,变为原本的样子。

    那少女已退至几丈之外,骨鞭收在腕间,仰着下巴,一脸不爽地看着苏暮临。

    “你倒是舍得拿出山河扇了?”她道。

    苏暮临跑到宋小河的边上,先是将她上下瞧瞧,见她没有受伤这才大松一口气,转头对少女道:“你差点惹出大事知不知道?”

    少女眼睛一瞪,“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苏暮临气势锐减,一缩脖子,立马道歉,“对不住,是我太得意忘形了,有什么事我们二人私谈,先将他们放走吧。”

    少女道:“我就不。”

    “整日与这些凡人混在一起,看看你都懦弱成什么样子了?”少女双手抱胸,哼了一声道:“我不过是试试他们的本事,又没下死手,杀不了他们。”

    “我不是一直这样吗?”苏暮临小声嘟囔了一句,而后道:“我不是怕你伤他们,是怕他们伤了你啊。”

    宋小河看了看她,又看看苏暮临,忽而道:“你们二人长得倒是有些相像。”

    苏暮临忙道:“小河大人,这是我阿姐,名叫桑悦。”

    桑悦一听,顿时气得跳脚,“你叫这个凡人什么?!谁允许你叫她大人的?”

    苏暮临说:“这是我找到的龙神大人。”

    “少胡说!我看你是在人界混得时间太久,晕了头脑,现在就跟我回家!”桑悦怒而甩出长鞭,想把苏暮临给勾走,却被宋小河木剑一挥,打偏了。

    “桑暮临,你长本事了?”桑悦眯了眯眼睛,冷声道。

    苏暮临像是很害怕,但还是劝道:“阿姐,你别跟小河大人动手,她真的是龙神大人。”

    桑悦还要再出手,苏暮临见状便赶忙仰起头,发出长长的啸声:“嗷呜——”

    桑悦听后,一忍再忍,总是没忍住,也跟着站直了身体,仰头:“嗷呜——”

    宋小河:“?”

    这是闹哪一出?

    两个人对着嗷嗷了一阵,桑悦自觉形象尽失,不由大怒,冷声道:“够了!”

    “来人!”她指着苏暮临喊道:“把他给我捆回家!”

    话音落下,一男一女出现在桑悦的身边,衣着都相当奇特,一脸为难地看着苏暮临。

    其中女子劝道:“小王子,您就跟我们回去吧,魔王也快从神界回来了,您这一走就是二十余天,下三界二十多年您也该玩够了,待魔王回来见您不在,我们也不好交代。”

    “小王子……”男子也无奈道:“六公主这回是铁了心绑您回去,您还是乖乖地跟我们走吧。”

    苏暮临疯狂朝两人使眼色:“别说了,别说了。”

    宋小河扒拉了一下苏暮临的肩膀,问道:“什么小王子,魔王,下三界,二十多年啊?你不是仙盟的外门弟子吗?”

    苏暮临露出害怕的神色,急忙说:“他们得癔症,胡说八道的。”

    沈溪山收了剑,从一旁走过来,拎了一把苏暮临的领子,将他从宋小河身边拉开,漠声道:“魔族之王名为桑卿,其膝下七子俱是捡的,其中便有一对姐弟是白狼王后裔,是不是呢?桑暮临。”

    “作为仙盟在修几个月的弟子,你应该知道魔族偷闯人界是什么后果吧?”

    第67章 再遇长生殿

    沈溪山不是什么好人。

    这个认知苏暮临很早之前就清楚了。

    但他不知受于什么约束, 喜欢在人前装出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是以在仙盟中他可暂时算作好人,只要不变回沈策, 他的所有恶劣性子似乎都能有所收敛。

    所以就算苏暮临心里怂他, 偶尔也能蹬鼻子上脸, 在宋小河面前耍两阵妖风, 沈溪山便是知道也不会计较。

    只是这会儿沈溪山拎着他的后领子, 漠然的眸光落下来, 语气虽轻飘飘的, 其中蕴含的危险却要呼之欲出了。

    魔族偷偷潜入魔界属于触犯两界律法,一旦发现,便会被仙盟当做紧急事件来处理, 而一般处理这种事的人, 都是沈溪山。

    苏暮临魔族的身份若是暴露在别人面前都还好,偏偏就落在了沈溪山的面前。

    一瞬间, 苏暮临感觉天都要塌了,浑身的骨头软下来, 双膝往地上跪。

    沈溪山一把将他提起来, “做什么?站好。”

    苏暮临流下眼泪, 跪下来时还想去抱他的腿,拖着长腔, “沈猎师, 你就行行好, 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来到人界的,你知道我在酆都鬼蜮打了多少年的苦工吗?为了来到人界我给人刷盘子刷了二十多年啊!呜呜呜——”

    沈溪山又将他提了提, 心说这苏暮临的腿到底有什么毛病,怎么说这话动不动就跪下去了?

    好歹也是魔族的小王子, 就这般没骨气,脊梁骨都是软的吗?

    转眼一看,站在对面的桑悦和两个魔族侍从都一脸见怪不怪的样子。

    “起来说话。”沈溪山压着眉间的不耐烦。

    “我起不来。”苏暮临抹着眼泪说:“我腿都吓软了,你能不能别把我赶走?我没在人界做恶,我只是为了寻找龙神大人而来。”

    “你们仙盟的人也真是够废物,眼皮子底下混入一个魔族还不知道。”桑悦在一旁说着风凉话,往沈溪山头上点火,“若不是我出现,你们还不知何时才发现他的身份,既然知道他是魔族了,就快些将他驱逐出人界吧,正好也省得他苦恼不跟我回去。”

    沈溪山一手提着哭哭啼啼的苏暮临,感觉脾气马上就要压不住了,眼睛落在桑悦身上,淡声道:“你就不是闯入人界的魔族了?我若驱逐他,必定连你一起驱逐。”

    桑悦轻蔑道:“你当我喜欢来这破地方,若不是为了找我弟弟,这种地界我看都不会看一眼。”

    “当真?”沈溪山道:“魔族擅闯人界触犯两界律法,若是我将你们二人的行径一纸告上天界,你觉得天界会不会责罚魔王管教不力?”

    “你!”桑悦像是完全没想到这茬,脸色一变,说道:“我自会离去。”

    “晚了。”沈溪山道:“你弟弟在人界逗留多时,罪名成立。”

    苏暮临俨然被吓得如一滩泥,浑身软在地上,只有被沈溪山拎着的领子吊起半身,哭得龇牙咧嘴,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桑暮临,跟我回家,别给母亲添麻烦!”桑悦呵斥他。

    苏暮临哭着说:“我不回去,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龙神大人,我要一直追随她,直到她恢复龙身,成为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说着,他语气弱了下去,狠狠擦了一把眼泪咬牙道:“我就算是回去了,他们也看不起我,总是欺负我,若是我跟着龙神大人一同得道,就再也不会有人看不起我了。”

    沈溪山低头看他一眼,“你能不能站好说话?”

    苏暮临就不站好,往地上瘫去,俨然一副打滚耍赖的样子。

    桑悦听闻,却将宋小河上下打量一番,不可置信地挑着眉,“龙神大人,就她?你脑子是不是被打坏了?这一看就是个凡人。”

    苏暮临道:“龙神大人入了轮回,如今就是凡人。”

    桑悦道:“那她也不像啊。”

    苏暮临急眼了,“她就是她就是,我确认过很多遍!”

    说着,他从袖里掏出了挂着三彩流苏的珠子,高高举起来。

    桑悦当即指着他大叫,“好哇!你果然将母亲的宝贝偷偷拿了出来!”

    这是寻龙珠,上面留存有龙身的气息,一旦再遇龙神便会发亮。

    苏暮临道:“阿姐,你看好。”

    他将中间的珠子抠了两下,而后扭转起来,只见珠子慢慢散发出亮盈盈的光芒,缓慢地转动着。

    桑悦看后脸色更是猛然大变,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珠子,仔仔细细看了许久,才颤着声音道:“这……”

    “就是小河大人。”他道:“她就是龙神!”

    桑悦的目光一下子转动,落在宋小河的身上,满脸的不可置信。

    宋小河让用这种无比震惊的目光盯着,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辫子,然后道:“这个……谁也说不准吧。”

    桑悦道:“寻龙珠不会出错。”

    她的眼神顿时变了,从方才的不屑傲慢,变得充满虔诚,琥珀色的眸子水润润的。

    宋小河见状,觉得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两步来到沈溪山的身边,小声道:“沈猎师,要不还是算了吧。”

    “什么算了?”沈溪山低声问她。

    “苏暮临啊,你看他哪有半点魔族的样子,就算是说出去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宋小河用下巴指了指在地上瘫成一团的苏暮临,又道:“况且他的确没有作恶,一直跟我,关键时候还能派上用场,就别把他赶走了吧。”

    沈溪山沉默不语。

    徇私枉法对沈溪山来说倒不是难事,况且苏暮临就算是留下了,也会一直待在他眼皮子底下,翻不出什么风浪。

    只是他对宋小河太过热忱,整日恨不得变成小尾巴黏在宋小河的身上,动辄还要在她耳边鼓一下妖风。

    简单来说,沈溪山略一思考,发现苏暮临留下来对他的好处是没有,弊处却是一大堆。

    那苏暮临还留下来做什么?

    沈溪山想,他是不会轻易松口的,在找到苏暮临留下来的好处之前,哪怕只有一个。

    宋小河见他不说话,又看了看地上哭得可怜的苏暮临——显然他是真的很害怕自己被驱逐出人界。

    沈溪山面容冷漠,看上去铁面无私,完全没有平日里半点温柔的模样,一看就是没得商量。

    但宋小河心软,还是想试着劝说一下。

    她拽了拽沈溪山的衣袖,仰脸望着他,认真道:“沈猎师,苏暮临一路伴我从酆都鬼蜮到这里,是与我生死与共的同伴,你也知道我平日里朋友本来就少,若是你再把他赶走了,沧海峰就又只会剩下我一个人……”

    沈溪山道:“如何会是你一个人,我——”

    话说到一半,他猛然刹住,改口道:“你师父不也在沧海峰吗?”

    宋小河双眉一撇,满是失落,“他整日都要外出忙碌,从幼年时开始,大多时候就只有我自己在山上,玩伴就只有后山的那些动物。”

    沈溪山现在不知怎么的,见不得她这副小可怜的模样。

    他心里知道,就算是再多的动物陪伴,也无法消弭宋小河心中的孤单,人还是要与人交流,才能不觉得孤寂。

    莫说是现在出门在外,就算是回到了仙盟,沈溪山要忙的事也还是很多,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宋小河身边。

    若是苏暮临留下来能成为宋小河的陪伴,倒也算是一个利处。

    他颔首,说道:“若他留下也可以。”

    苏暮临一听到,浑身的骨头又长起来,立马从地上爬起来,不顾浑身的尘土一下子就要扑上去,沈溪山一挥手将他挡开。

    “不过他必须要受咒法的约束,不可在人界行恶。”

    苏暮临为了留下来,自然是一百个愿意,立马点头。

    沈溪山要他背过身去,而后双指凝出金光,在苏暮临的背上画了一阵,隐约形成一个图案,又隐入了衣裳之中。

    桑悦伸长脖子望,比苏暮临稍微多了个心眼,“你在他背上画什么东西?”

    “制约咒法。”沈溪山收回手,然后往宋小河的眉心点了一下,他道:“念动咒法便会强制苏暮临现出原形,若他做了什么出格之事,用此法制约他便可,待出了人界,这咒法就会自己解除。”

    宋小河的眉间被沈溪山那么一碰,脑中就冒出一个法咒来,她颔首,笑道:“这是个好方法。”

    桑悦看起来有些蠢蠢欲动,“那我……”

    “你不能留下,速速带着你的人离开。”沈溪山看穿她的心思,冷面无情道。

    桑悦被拒了,满脸的怨气,看了看苏暮临,而后气道:“我也没说我要留下。”

    “你不准在人界玩太久,母亲从神界回来之后若要问起你,我不会替你隐瞒。”桑悦道。

    “好好好!”苏暮临现在高兴得不论对他说什么都不在意,两三步跑到桑悦身边,小声道:“阿姐,你放心,我会多多在小河大人面前提起你的,日后我若是跟着小河大人飞黄腾达了也绝不会忘记你。”

    “谅你也不敢。”桑悦轻哼一声。

    苏暮临继续道:“只是小河大人是龙神一事,只有你我几人知晓,旁人尚且不知,你也千万别告诉他人,否则会给小河大人引来无数麻烦和危险。”

    “还用你说?”桑悦瞪他一眼,“何时轮到你这笨蛋来教我这些。”

    “那、那你回去吧。”苏暮临巴巴地看着她。

    桑悦道:“你最好快点回来,否则出了事我才不给你担着。”

    说完,她又往苏暮临的手中塞了个东西,偏过头去,语气生硬道:“我们白狼一族的脸面绝不能丢在你身上,若是受了什么杂碎的欺负,就摇铃。”

    苏暮临看着手中一个核桃大小的镂空圆铃,心中一片感动,湿润了眼眶,“阿姐……”

    “行了,别说那些无用的废话。”桑悦佯装不耐烦地摆摆手,临到走时,又回头看了弟弟一眼,随后撂下一句走了,然后带着两个侍从离开。

    宋小河在后面跟沈溪山窃窃私语,“他们姐弟俩长得好像,但光看表情就能分辨出来。”

    沈溪山倒并不关心姐弟俩相不相像,朝周围看了一眼,说道:“魔域还没解开。”

    苏暮临听到了,忙举着手跑来,“我知道出口,我可以带你们出去!”

    正说着,梁檀的骂声却远远传来,“好你个该死的臭小子!竟然丢下我们自己先跑!我让你在前头带路你就这么给我带的吗?”

    他一边骂一边跑过来,手里不知在哪里捡了根短棍,在苏暮临头上敲得梆梆响。

    “小梁师父……”苏暮临自知有错,缩起了脖子抱着头挨打,解释道:“我是感觉到了小河大人的气息,才跑过来的。”

    梁檀气得满脸通红,“若不是我在你身上下了追踪符,我与步天师早就迷失在魔域之中了,你这个没心眼的小子。”

    苏暮临不敢顶嘴,只道:“我错了。”

    认错的态度跟宋小河学的,一等一地像。

    宋小河看见师父来了,也高兴,扑过去抱他,“师父——”

    梁檀当即丢了手里的木棍,也没工夫骂苏暮临了,只抓着宋小河的胳膊左看看右看看,关心道:“小河,有没有受伤啊?”

    宋小河摇摇头,往后看一眼,步时鸢正慢悠悠地往这边走,就问:“没有,师父你们怎么来了?”

    “还说呢!”梁檀说起此事就气,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道:“半夜擅自行动,你醒了为何不来叫我?”

    宋小河捂了下脑门,说:“沈猎师当时跟我一起呢,我就想让师父多睡会儿。”

    梁檀严厉地看着她,“我还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就是……”

    “哎呀师父师父。”宋小河抓住他的手,悄悄回头看了沈溪山一眼,连忙岔开话题,“咱们快离开魔域吧,否则会耽误去长安的行程,门中弟子还在外面等着呢。”

    说起此事,梁檀便有些得意,“你以为我跟你们这些孩子一样莽莽撞撞?我在进来之前就已经传信给关如萱,让她带着人先行前往长安。”

    宋小河顺坡下驴,连忙谄媚道:“师父可真厉害啊!”

    梁檀轻咳两声,见沈溪山站在后面,一副安安静静的样子,他便主动道:“溪山啊,小河没给你添麻烦吧?”

    沈溪山这时脸上才勾起一抹淡笑,言简意赅道:“并无。”

    “那就好,下次再有什么事一定要与我们这些大人商议之后再行动,这魔域危险诡谲,若非魔域的主人对你们并无恶意,只怕你们就凶多吉少了。”

    “谨遵敬良灵尊教诲。”沈溪山颔首道。

    他语气平淡,看起来有些兴致缺缺,梁檀不疑有他,只以为沈溪山是累了,便拂了拂袖子,摆出了长辈的姿态,道:“行了,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尽快离开的好。小苏子,这魔域的出口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带你们出去。”苏暮临连声应了,“跟我来。”

    几人跟着苏暮临往前走,行了不过几十步,忽而看见前面有一片大雾。

    一点微芒在雾中缓缓移动,似乎正朝着宋小河等人靠近。

    梁檀停下了脚步,眯着眼睛细细看去,疑惑道:“像是个人影。”

    “这里还有其他人吗?”宋小河说:“或许不是人,是妖魔所化吧?”

    苏暮临道:“这魔域中没什么厉害的妖魔,不过都是误入魔域的小妖或者野鬼罢了。”

    宋小河拿不定主意,转头看向沈溪山。

    余光看见她的目光,沈溪山偏头对她讲:“没有妖邪的气息。”

    说话间,那人从雾中渐渐走出。

    只见是一个提着灯的耄耋老人,脚步倒是麻利,脊背微微佝偻着,是凡人到了一定岁数都会有的姿态。

    他满头白发,眼神却清明,提着灯在众人面前出现时,先是躬身行礼,而后道:“不曾想还有缘分再见。”

    几人同时一愣。

    面前这老人说的话,很显然就是见过他们其中的某个人。

    几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迷茫不解,梁檀作为长辈,自然是率先开口询问:“不知阁下是何人?又见过我们当中的谁?”

    老人微笑了一下,看起来有些慈祥。

    “看来老朽见过你们当中的谁,已然不重要了,老朽不过是随口感慨,前尘过往也不必再提起。”

    “老朽名唤伏玉,在此处与几位相遇便是缘分,不知几位可愿意随老朽去殿中休憩片刻?”

    宋小河将这老头打量,觉得他手中的提灯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在何处。

    她转头对师父道:“师父,咱们跟他去看看吧。”

    “不成。”梁檀皱着眉头,严肃地回绝,“魔域本就不安全,万一停留太久又碰上什么妖魔鬼怪该如何?况且我们还要赶路去长安,哪能再生事端,在此处长留?现在不是玩的时候,待百炼会结束了,为师再好好带你玩。”

    宋小河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便没再反驳。

    却听一直安静的步时鸢在此处开口,“去休息会儿吧,正巧我也走累了。”

    几人回头看她,梁檀道:“步天师,你要是累了,我可以召出飞舟让你在其中休息。”

    “不必。”步天师转着珠串,率先往前走,说道:“别担心,这不过是个凡人,且并无恶意,只是有事相求罢了。”

    那老头感激地看她一眼,又躬身行了一礼,道:“请诸位随老朽来。”

    步时鸢没那么多话,平常也不会轻易开口,但一开口必然会是关键之言。

    她说去,那就必定有要去的原因,宋小河转头朝师父看了看,这次不再询问他的意见,而是拉着师父往前走。

    沈溪山这时候倒也不着急了,他看出步时鸢进入魔域,似乎就是为了等这个老人的出现。

    与宋小河的想法相同,他认为步时鸢不是那种喜欢做多余之事的人,况且从一开始步时鸢出现到现在的所有行为和时机来看,她是奔着宋小河而来的。

    既然是与宋小河相关的事,那的确要去看看了。

    苏暮临自然没有异议,跟在队伍的最后,几人随着老人走进了大雾之中。

    伏玉手中的提灯像是有着神奇的功效,能将周围的雾气驱逐,是以众人的队伍虽然前前后后的松散,倒也没有人掉队,在雾中走了约莫半刻钟,周边的雾才渐渐消散。

    于是一座古老的庙宇便出现在了几人的面前。

    这座庙瞧起来并不大,雪白的墙朱红的屋顶,之所以看起来古老,是因为这庙与宋小河之前所见的庙皆有不同。

    庙的屋顶呈一个三角,架得高高的,四处檐角之上都有一尊小石像,檐下则挂着四盏灯笼,与伏玉手中所提的灯一样。

    这种建筑方式,像是来自很古老的年代了,即便庙宇整体看上去还颇为崭新。

    几人往前走,梁檀没看清路,不知怎么踩进了一个坑中,当即没站稳狠狠往地上摔了一跤。

    宋小河吓一跳,赶忙喊着苏暮临一同将梁檀扶起来。

    梁檀摔得浑身骨头疼,爬起来就要骂,结果看见前头站着的伏玉,想着在别人庙前造口业不大好,便生生止住了。

    “这是什么?”宋小河指了指地上的东西,发现方才师父是踩到了两个并排的小坑才摔倒的。

    伏玉笑道:“说来也话长。这长生殿本一百年开一次,每次开也只能供奉一盏灯,只有命里有机缘之人才能来到此殿。许多年前有位年轻的男子不知如何在长生殿未开之时来了此地,在殿前长跪不起,要为其兄长供一盏灯。他在殿前跪了整整三百日,执念太深,诚信所至,将长生殿门跪开,得意为兄长供了一盏长生灯。”

    “你说什么?”宋小河微微睁大眼睛,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仰头去看庙宇的门上看去,就见上头挂着一个金灿灿的牌匾,上面明晃晃地写着三个大字:长生殿。

    先前在酆都鬼蜮,宋小河从苏暮临的口中听说过长生殿,据说是守护人魂魄的存在,若是成功在此处供奉了一盏灯,则可保护被供之人的魂魄。

    宋小河的心口就有一盏长生灯,那时就说有人在长生殿为她供了一盏,她虽然猜测是父母,但也一直没有确切依据。

    没想到今日竟然真的走到长生殿的面前来。

    梁檀也走过来,站在她身边,忽而小声嘟囔一句,“这不是蠢吗?跪了那么久,就为供一盏灯。”

    宋小河也压低声音,悄悄说:“师父,这可不是普通的灯,被供之人的魂魄受长生灯的保护,即便转世轮回那灯依旧存在的。”

    “当真那么玄乎?”梁檀看起来明显就不信,转头问伏玉,“不知这长生殿被吞入魔域后,里头供奉的灯还有用处吗?”

    伏玉倒也并不在意他语气里的质疑,语气缓慢道:“长生殿是神明殿,能够庇佑天下人魂,即便是被魔域吞入此处也并不受影响,只是魔域没有年岁时日,老朽早已记不清被魔域吞入多久,殿内百年一开门,替换掌灯人,如今殿门开,老朽掌灯之期已经结束了。”

    “那新一任掌灯人是谁?”宋小河问。

    “每任掌灯人都会因为自己的因缘际会来到此处,这便是长生殿的传承,老朽只求诸位能够破除魔域,将长生殿放回人界。”

    说罢,伏玉稽首行礼,态度诚恳。

    沈溪山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提灯上,依稀记得当初从宋小河心口引出的那盏有些破碎的长生灯便是这般,他便开口问道:“若是在此处供过一盏灯,因为意外之事碎了,能否再重新供奉一盏?”

    伏玉望着他,说道:“不可,一魂只能供一盏,长生灯若是碎了没有消散,会在漫长的岁月里自己修复。”

    沈溪山听了不可再供,便不再说话。

    苏暮临忙不迭举手道:“既然你说殿门开时来此处便是有缘之人,那我能不能进去供一盏?”

    伏玉笑了笑,往里走时摇头道:“阁下恐怕也不行。”

    “为何啊?”苏暮临追上去,缠在伏玉身边,“老伯伯,你就让我供一盏吧。”

    宋小河也进去,说:“那我能供一盏吗?”

    梁檀跟进去,呵斥道:“小河,莫要无理取闹。”

    几人陆续进去,才发现这座庙远远比从外面看到的要大。

    进去之后便是极其高的大殿,呈圆筒的形状,柱子又细又长,放眼望去排列整齐,殿中门庭互通,墙上挂满了亮着的长生灯,仰头往上看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

    若真是一百年一开,一次只能供奉一盏,从墙上挂着的灯数来看,这长生殿也不知道存在多少年岁了。

    空中弥漫着悠悠檀香,苏暮临与宋小河被眼前的场景镇住,便也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痴痴地看着灯。

    挂在墙上的灯盏都用朱色的笔写了名字,灯芯微弱,是以纵使这里灯数极多,光亮也并不刺眼,反而有一种令人舒畅的柔和。

    宋小河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仿佛是这殿中所蕴含的力量。

    她抬步往里走,眼睛从面前的灯盏上扫过,嘴里小声念道:“梁清、梁钰、梁珹、梁舜……嗯?这怎么都是姓梁的呀?”

    沈溪山站在她身侧,一扫而过,说:“应当是根据姓氏分类排列的,这一块供的便是姓梁之人的灯。”

    “原来如此。”宋小河转头去看,果然在另一面墙上看到的都是姓张的,她去问伏玉,“老先生,姓宋的灯在何处呀?我想去看看。”

    “小施主,你所找的那盏灯不在此处,请随老朽来。”伏玉温声道。

    他转身便走,在前面带路,宋小河立即欢喜地跟上去。

    梁檀正在墙边看灯,见她跟着老人走了,便追了两步叮嘱道:“小河,别走远。”

    “知道啦师父。”宋小河回头应了一声,跟着伏玉穿过几道连通的高墙,一转头发现沈溪山不知何时也跟在了身后。

    她疑问道:“沈猎师也想去看看我的灯吗?”

    沈溪山不置可否,回道:“去瞧瞧。”

    宋小河就停了会儿,等沈溪山的脚步赶上来,再与他并肩行。

    有人给宋小河供灯,就意味着有人在乎宋小河。

    除却师父之外,宋小河很少能找到在乎她的人,所以她要去看自己的长生灯时,当然是非常开心的,一路上面上的笑都止不住。

    随着伏玉走了一段,其后行过一处小院来到一间小房屋前。

    伏玉推开了门,道:“小施主请进。”

    “好的好的,我进来咯。”宋小河乐呵呵地应道,抬步进了房中。

    刚进门就看到里面有一处拱形的穹顶,并不算高,上面挂了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玉石,泛着淡淡的蓝色微光,串起来作为帘子。

    伏玉站在一旁,示意宋小河先走。

    她伸手摸了摸玉石帘子,触手竟是温热的,撩开之后玉石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相当悦耳。

    掀开帘子,映入眼帘的便是里面墙上挂的一幅画,旁边则是一盏亮着的长生灯,上面有了清晰的裂痕,呈现出破碎的模样。

    宋小河惊诧地瞪大眼睛,就见那画卷里是个满是稚气的少女,长发结辫,素色长裙,正回首张望。

    少女坐在河岸,赤着双脚浸在清澈的河水中,脚踝戴了个红绳串的铃铛,漂亮的眼睛里落了星芒,灿烂地笑着。

    正是宋小河。

    旁边的长生灯上也写着宋小河的名字。

    显而易见,这盏灯就是为宋小河供的,只是与前面所有灯都不同,它有着单独的一间房,旁边还挂了一幅画。

    处处彰显着奇特。

    “为何我的灯在这房中,不与那些放在一起?”宋小河转头问伏玉。

    “这盏灯是老朽掌灯之前就存在于此处,据说是一位贵客供奉在此,老朽也不知具体缘由。”

    伏玉回答。

    掌灯百年为一任,若是伏玉叶不知道的话,就代表这盏灯是百年之前供奉的,那就不可能是今世宋小河的父母。

    或许是她前世轮回之中的父母亦或是师父,或是她的爱人,或是宋小河已经忘却,今生不知,日后也再也无法相识的人。

    沈溪山唇线微抿,心中涌起一种不悦之感,看着墙上的那幅画,就觉得不顺眼。

    这画卷的技艺显然很精湛,形态抓得极准,将宋小河笑着的模样表现得淋漓尽致,像是反复观摩才能画出来的。

    沈溪山虽然擅长的东西多,唯独画技比较烂,最多会画符,再多的就不会了。

    于是讨厌画技好的人。

    “不知道是谁给我供的灯呢。”宋小河满脸喜色,盯着那画卷一动不动,相当痴迷地呢喃道:“那个人一定很在乎我。”

    沈溪山将宋小河的脸看了一会儿,又转头问伏玉:“能不能将这灯摘下来,重新供上一盏。”

    伏玉道:“不可。”

    “但是这灯碎了。”

    “会慢慢自行修复,不必担忧。”

    “那也不知道等到何年何月,重新供上一盏岂不方便?”

    “但长生殿没有这样的规矩。”

    “你都卸任了,还能做主长生殿的规矩?”

    “这规矩并非老朽定下的,”伏玉有些无奈道:“小施主,方才老朽已经回答过,一魂只能供灯一盏,老朽当年接任之时,被传授的第一条戒律便是一魂不可供两灯,否则会搅乱命格,引天道灭之。”

    沈溪山眉眼逐渐趋于冷然,唇线拉出了些许倔强的弧度。

    满脸写着:不信。

    第68章 入长安仙门千家聚(一)

    不论沈溪山信与不信, 这掌灯人说了无法再供灯,沈溪山总不能将这长生殿砸去强迫他。

    他看宋小河腻在那盏灯旁不走,轻嗤一声, 自己离开了那间小屋。

    沈溪山在长生殿之中闲逛了一会儿, 发现这里除了灯还是灯, 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看见墙上密密麻麻的长生灯, 于是倍感无趣, 晃到一个小院子来。

    这小院中终于是有不同的景色了。

    只见院中有一汪环形的清池, 当间一片圆形草地, 上头摆放着一盏金色的半人高方鼎,鼎的四只脚上各蹲着一只金蟾蜍,在日光的照射下, 金光闪闪, 极为漂亮。

    沈溪山想,这个倒是好看。

    他在周围看了一群, 瞧见一个石头雕的座椅,于是走过去坐下来, 正对着那尊鼎。

    看了片刻, 他忽而突发奇想, 一翻手,掌上就出现许多金钱, 在手中晃了晃。

    他拿起一个, 抬手一扔, 不用任何灵力,一下就扔进了那尊金蟾蜍的方鼎之中, 落下后发出叮当的脆声。

    沈溪山似找到了打发时间的方法,扔了一个又一个金钱进去, 动作不徐不疾,等听到金钱落下的声音后才会扔下一个,看起来颇为悠闲。

    宋小河找来的时候,正看见一个金钱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度,落入金鼎之中,她赞道:“厉害!”

    沈溪山转头看见了她,慢悠悠起身,问道:“看够了?”

    语气里不知为何有些酸酸的,但宋小河并未察觉,很快走了过来,“原来沈猎师在这,让我一顿好找。”

    走到近处,又看到他手里还剩几个金钱,便道:“可以给我两个吗?我也想许愿。”

    “许愿?”沈溪山有些诧异地轻轻挑眉,顺手将剩下的金钱都给了宋小河。

    宋小河道:“对呀,像这种聚宝盆,往里面扔东西是可以许愿的,听师父说是民间的传统,不过扔多了就不灵验了,我只要两个就好。”

    沈溪山想起方才自己扔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完全当做消遣。

    他看着宋小河先是将两个金钱合在掌心里,闭着眼睛,约莫是在许愿,随后将金钱攥住,一把扔向金鼎。

    两个金钱一高一低,竟然都进了鼎中,她蹦起来笑道:“看来我的愿望能够实现了!”

    沈溪山听到金钱落入鼎中发出脆生生地响,沉吟片刻,语气很是随意道:“小河姑娘许了什么愿?”

    “当然是修为步步高升,早点升至天字级猎师。”宋小河回道。

    沈溪山一顿,等了片刻,见她没了下文,又问:“就一个?”

    宋小河望他一眼,笑得眼睛变成月牙,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一个就足够了呀,许多了就不灵咯。”

    沈溪山没接话,朝那金鼎看了一眼。

    “咱们回去吧,若是玩得久了,师父该着急了。”

    宋小河很有长辈看护的自觉,虽然玩心大,但时刻惦记着还有个等她的师父。

    两人出了小院,一路往回走。

    路过挂满了灯的高墙,宋小河有时候一眼扫过,有时候却会停下来看看,上面按照百家姓,将灯盏排列得整齐。

    有些灯的光芒已然黯淡,有些却还明亮着。

    这一盏盏长生灯,俱是强大的执念所凝结而成,若是没有这股执念,也到不了长生殿的面前来。

    回去时梁檀正在训苏暮临:“这种灯一看就没什么用处,不过写个名字挂个灯,就能庇佑魂魄了?这天下同名同姓之人千千万万,你怎知这灯挂上去之后庇护的是你心中所念之人?”

    苏暮临小声反驳:“可是这灯真的有用……”

    “还敢顶嘴?”梁檀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根木枝,往苏暮临的头上敲,苏暮临不敢再说,捂着脑袋跑了。

    步时鸢站在一旁,沉默不语地看着墙上的灯,对身边的吵闹声恍若未闻。

    但梁檀在别人殿中说长生灯无用,毕竟也算是件砸人招牌的尴尬事,连带着站在旁边的步时鸢都显得像是挑事之人。

    宋小河快步过去,扯着梁檀的胳膊道:“师父!你小点声,别让掌灯的老先生听见了。”

    梁檀眼睛一瞪,“那老头耽搁了我们出魔域,我还没找他算账呢。”

    谁知正说着,伏玉便托着一个盘子走来了,盘上摆了几盏茶,正冒着热气。

    他听到梁檀的话却并未生气,只歉然道:“拦住了各位的脚步,老朽实在抱歉,请各位喝一杯茶,还望你们饮完茶后能够打破魔域,将长生殿放出去。”

    就算是说了赖话被听了个正着,梁檀也并不感觉尴尬,脸皮简直厚到了一种程度,上前端了一杯茶说道:“幸而你是遇见了我们这群都是好心肠的人,若是换了别人,怕是没那么好说话了。”

    伏玉笑道:“所言极是。”

    梁檀喝了茶,咂咂嘴,道:“香。”

    宋小河也上前端了一杯,呼呼吹了几口喝下,一下睁大眼睛道:“好甜!”

    入口有一种花香,甜度浓郁,充斥在宋小河的唇齿之间,喝下去之后连带着心里都是甜丝丝的,精神一下变得充沛,双眸也清明不少。

    她连夸几声好喝,沈溪山也好奇地端起一杯,浅浅抿了些许。

    茶的味道在口中散开,却带着令人难以忍受的苦涩,其中还夹杂着浓厚的酸意,难喝得沈溪山差点当场吐出来。

    他从来没喝过这么奇怪的东西。

    他不信邪,又尝了一口,仍旧是那种味道,导致他整张脸都沉下来。

    宋小河见他喝了茶之后便沉了眉眼,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便问:“你不喜欢这味道吗?”

    沈溪山何止是不喜欢,他甚至喝一大口,然后喷到掌灯这老头的脸上去。

    但宋小河正盯着他,等他的回答,他便敛了些许神色,道:“尚可。”

    苏暮临和步时鸢也喝了茶。

    苏暮临也道:“确实甜,不过有点酸酸的。”

    步时鸢未说话,浅尝两口,便将茶放回了托盘。

    宋小河将一杯喝空了,觉得意犹未尽,于是把茶盏放回去时问道:“老先生,这是什么茶?如此好喝,待我出去了也搜罗些,平日里泡着喝。”

    伏玉笑道:“此茶名为百味茶,味道如何,取决于喝茶人当时的心境,一百个人就能品出一百种味道。”

    “原来如此。”宋小河若有所思,忽而转头去看沈溪山,凑近了他问:“沈猎师的茶是什么味道的?”

    沈溪山很难说出“这茶的味道像泡了一百种毒草药的涮锅水”这种实话来,他低头,与宋小河对上视线,刚想随便瞎编糊弄过去,忽而就感觉一股甜味从舌尖蔓延开,继而飞快地充满整个口腔,方才苦与酸涩消失殆尽,只剩下了满口的清甜。

    “甜的。”

    他望着宋小河清凌凌的眼睛说。

    宋小河一听言,便笑起来,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正说话间,伏玉提着一盏灯来到宋小河的身边,温和道:“小施主,你与长生殿缘分很深,殿中没有旁的东西,唯有长生灯能够赠你,还望小施主不嫌弃,将灯收下。”

    宋小河惊喜地微睁杏眸,“送我?”

    伏玉颔首,“也算是你心口碎的那盏灯的补偿了。”

    “这如何好意思呀。”宋小河羞赧道:“我不能要。”

    伏玉道:“今日能够相遇,概因小施主与长生殿之间的因果,这盏灯请务必收下,让老朽在卸任之前,了结这桩因果。”

    “我?”宋小河指了指自己,疑惑道:“是因为我跟长生殿之间的联系,所以我们才在此处相遇?”

    “不错。”伏玉道。

    如此说了,宋小河便没有再拒绝伏玉的理由,她伸出双手接灯。

    伏玉将那盏长生灯递给宋小河之后,灯盏就逐渐变小,缓慢旋转至掌心大小,而后被宋小河收入了玉镯之中,她道一声多谢。

    其他几人旁观不语。

    宋小河喝了茶,也收了东西,自然要开始办正事,她招呼了苏暮临,两人商量了一下。

    魔域是完整的,虽然苏暮临知道出口,但无法将长生殿也挪动带出去,只能在这里将魔域撕开个裂口,地界自行缩小之后,长生殿便能自由。

    只不过如此一来,苏暮临怕是又要被姐姐痛骂。

    他倒是不怕,一边带着宋小河往外走一边道:“阿姐的这个魔域是成年时母亲送她的礼物,她这些年不怎么打理,导致很多东西都被吞进来,先将长生殿放出去,待日后我回去了,帮阿姐清理一番,将误吞进来的全都放走。”

    宋小河惊讶地哇了一声,“原来成年时还会得到礼物呀?那你成年时,你母亲送了什么礼物?”

    苏暮临道:“就是我先前拿的那把扇子。”

    “什么用处呢?”

    “我平日就用来扇扇风,捏几个泥团。”

    两人说着就往前走,沈溪山从后面看,见两人的头几乎凑在一处,他一把抽出剑,抬步跟上去。

    梁檀不放心地也跟过去,道:“你们几个孩子不准乱来,待我先观察观察。”

    吵吵闹闹的声音远去,几人陆续出了长生殿,殿中寂静下来。

    伏玉无奈地笑了下,转头看向步时鸢,轻声道:“步施主,此灯已按照你所言,赠予宋小施主,还了当年你于我的救命恩情,你我之间的因果便是消了。”

    步时鸢负手而立,应道,“消了好啊,孑然一身去轮回,你今生积了功德结了善缘,来生必定是好命途。”

    伏玉没接话,站在她几步远的距离,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掌灯百年之期,大限将至,本以为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遇见她。

    遥想当年,他还是尚是年轻时,步时鸢便是如此模样,一身道袍翩翩如仙,超凡脱俗,站在长生殿门口轻敲,说要讨杯茶喝。

    那么多岁月的翻过,她仍旧是年轻的模样,就算被病躯所累,也不失当年的风采。

    步时鸢曾在离开时,留下一句你我还会再见面。

    因着这句话,伏玉便提着灯,站在长生殿门口等了不知多少年。

    从年少站到如今垂垂老矣,将灯交替给下一任后,他将跟世间所有凡人一样,入轮回往前尘,记忆中再也不会有这位当初敲门讨茶的女子。

    好在,临行前还能再见一面。

    伏玉沉默半晌,沉稳的目光晃了晃,所有心绪最后只化成一句话。

    “步施主,你业果缠身,负累多年,再如此下去只怕无法善终,虽不知你因何事而困,但万灵各有命途,还望你珍重。”

    步时鸢背在身后的手缓缓转动手中的玉珠,走环在珠子上轻撞,响起玲珑脆声。

    “无妨,我自有分寸。”步时鸢转头看向他,微风吹来,将她的发丝轻缓地撩动,病态的眉眼仿佛有一瞬恢复了当年的神采,她微笑道:“多谢。”

    “哇!开了!”外面传来宋小河满是喜悦的惊叫声,“魔域开了!”

    “幸好我来看了,若是让你们在这里胡闹,还不知要生出什么事端!”梁檀得意的声音随后响起。

    “当然也有我的功劳!”苏暮临喊道。

    “你小子的账还没清算,都敢在这邀功了?”梁檀怒道。

    步时鸢闻声,便往外走去。

    她步伐相当缓慢,伏玉却也始终落后一步,没能追上与其并肩。

    走出长生殿,旦见漫天繁星汇聚成河,皎洁月亮高高悬挂,寒风呼啸,人影婆娑。

    是人间。

    “老爷爷。”稚嫩的声音传来,几人同时看来,就见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孩子不知何时走到了长生殿的门口,身着素白孝衣,脖子上还挂着孝布,胆怯地看了一眼众人,又对伏玉道:“这是何处啊?”

    伏玉冲他招手,慈祥地笑道:“来,过来。”

    小姑娘便小跑过来,一把握住了伏玉的手,乖巧地站在他身边。

    宋小河看了看,忽而想起伏玉之前说的,长生殿每一任的掌灯人,自会因为自身的因缘际会来到此处。

    如今看来,这小姑娘便是下一任掌灯人了。

    看着小姑娘身上白色的孝衣,宋小河似乎明白什么样的人会被长生殿选中了。

    魔域被沈溪山一剑斩破,长生殿重回人间,此番奇妙际遇到此也便是结束了。

    宋小河等人还要启程长安,而伏玉也要在弥留之际将灯传于刚来此处的小姑娘,话不多说,两方道别。

    走出几十步,宋小河忽而回了下头,先是看见了长生殿前的两个坑,又看了看仍站在殿门口,被灯照耀着的伏玉与那小姑娘,两人的影子落在地上,静静的。

    云山万里别,天地一身孤。

    宋小河想,做长生殿的掌灯人,那得忍受多少年的孤寂岁月呀。

    “小河。”梁檀在前面喊了一声,“跟上。”

    “来啦。”宋小河应了一声,连忙小跑着跟上去。

    几人形成的松散队形,在浓重的夜色下渐渐消失,伏玉牵着小姑娘在殿门口站了许久,才进了长生殿。

    一阵大雾飘来,停留了短暂的时间,很快散去。

    长生殿在原地消失,待殿门再开,便是一百年之后的事了。

    几人在魔域里走了一遭,回来都觉得疲累,各自回房休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好在魔域的时间缓慢,他们在魔域中一天一夜,出来时仍旧是进魔域的那晚。

    梁檀收回了给关如萱传的信,隔天晌午,众人集结之后,再次启程上路。

    钟浔元被留下来,守在镇上的门派之中,等待着仙盟的人到来与他对接。

    因着改走了荒野小路,众人留下了马,继续御灵飞行赶路。

    宋小河相当稀罕伏玉给的那盏长生灯,拿出来捧在手里研究。

    梁檀瞥一眼,说道:“这长生灯不过是口口相传,骗人的把戏,什么掌管世间万魂之殿,这世间的魂魄都归于冥界,一盏破灯能有什么用处。”

    宋小河道:“师父,这灯厉害着呢,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梁檀哼了一声,又提起了当年勇,“想当年你师父我走遍大江南北,什么东西没见过?就这种玩意儿,什么保魂珠,还魂丹,养魂玉,我年轻的时候能给随手就是一大把。”

    宋小河不以为意,敷衍道:“师父你真厉害。”

    梁檀被她这态度气到,自个坐在一旁生气,忽而感觉袖中有东西在动。

    他猝不及防被吓一跳,还以为是在魔域带出来了什么魔物,扒开袖子一看,竟是一只灰毛的崽子,浑身卷毛,正伸长了爪子伸懒腰打哈欠。

    “这是什么?”梁檀拎着它的后脖子提起来。

    棉花就睁开一双蓝眼睛,与梁檀四目相对,然后泰然自若地舔了舔爪子。

    宋小河闻声转头看了一下,才想起棉花来,立马坐起来道:“师父,这是我的灵宠。”

    “灵宠?”梁檀大为震惊,“你何时还有这种厉害东西了?”

    宋小河晃了晃手上的戒指道:“是朋友送我的。”

    梁檀咋舌,下意识朝前方的沈溪山看了一眼。

    心说这小子倒是大方。

    他将棉花随手一扔,本打算扔到宋小河那边,却不想歪了一下,扔到苏暮临的身上去。

    棉花滚到他怀中后,当下就炸毛了,张嘴就啃。

    苏暮临吓得一下就蹿起来,被啃得在符箓上乱蹦,身姿好像在跳大神。

    “棉花!快住口!”宋小河赶忙上去帮忙,拽着棉花往下扯,它的嘴却咬住了苏暮临的衣袖不撒口,硬生生将他的袖子给扯下来。

    棉花这才松了口,一下从宋小河的手中跳出,几个灵敏地跳跃,重新回到了梁檀的身边,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的脚踝,爪子轻轻扒拉两下。

    梁檀见状,将它抱在怀里,笑眯眯道:“小东西,通人性了,认我。”

    苏暮临在一旁骂骂咧咧,换了件衣裳,见它钻到梁檀身上,也不敢再去找事,只得愤恨地坐在另一边,离它远远的。

    宋小河见棉花与师父亲热,便也没再去管,转头继续研究起那盏灯来。

    接下来的路程就快了许多,虽然仍旧是风餐露宿,不过正月将将过,天气没那么寒冷了。

    加之沈溪山不知为何,突然加快了赶路的形成,几乎是每日一睁眼就喊着上路,鲜少有休息时间。

    赶上二月二龙抬头这一日,众人到了长安。

    长安,千年古城,高高的城墙绵延千里,巍峨壮观。

    城门足有三丈之高,上面雕刻了两只虎虎生威的瑞兽,金线描边,在阳光的照耀下无比闪烁,隔了老远都能看个清楚。

    长安南北两座大城门,寻常不得开,另有小城门数十则是供以城内人出入,如今为了开办百炼会,迎接八方而来的仙门弟子,两扇大门同时敞开。

    各路仙门子弟云集于此,到了门前皆收了飞行的灵器,落在地上。

    城门外统一身着红绿衣袍的守卫排排而站,仔细检查着进城之人。

    到了此处,为方便分辨各个大门派,众弟子须得换上宗服。

    宋小河换上乙级猎师的宗服,雪白的颜色配上松柏绿,更衬得宋小河肤若凝脂,仙气飘飘。

    衣襟上的仙盟徽文闪着光,她由衷地感到骄傲得意,挺胸抬头,大步往前。

    赶来长安的门派数以万计,人声鼎沸,落了地之后甚至要在城门前排起长队。

    但仙盟在人界的地位到底显赫,且沈溪山又是被下了金帖邀请而来,是以这一支仙盟队伍出现后,城门处的守卫很快就跑了过来,恭敬地迎接沈溪山,带着仙盟众人绕过排成长龙的队伍。

    四条挂着铜板的小辫,织金发带,腰间一柄木剑,宋小河刚落地上不久,就被人给认出来了。

    因她走在队伍的最后,很快就有人跟了上来。

    “你便是宋小河?听闻是你召了九天神雷,此事可是真的?”

    “据说你还去过酆都鬼蜮!”

    “阴阳鬼幡当真是你收回的吗?你这般厉害的人物,为何从前没听说过?”

    宋小河不知道自己在外面的名声已经如此大了,这才刚落地没多久,身边就被一群人给围住,七嘴八舌地在她耳边询问议论,吵得她几乎耳鸣。

    她本以为自己只在仙盟出名,没想到来了此处,竟然这么受欢迎,不免有些得意起来,于是佯装高深莫测,并不回答那些奇怪的问题。

    她不说话,众人又赶忙将主意打在梁檀身上。

    “你是宋小河的师父吗?”

    “看着就很厉害的样子。”

    “据说他还娶了钟氏嫡脉的姑娘……”

    梁檀看着周围来自各个门派,无比热情的弟子,听着一声声谄媚吹捧的议论,忍不住笑了,说道:“想不到我一把年纪了,还能有这般被夹道欢迎的待遇。”

    宋小河摇头晃脑,胆大包天道:“师父,有句老话说得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此处人多,梁檀不便打她,便低声骂道:“逆徒,回去再收拾你。”

    宋小河赶忙认错:“哎呀师父,我说来逗乐的,您千万别当真!”

    苏暮临在一旁被挤来挤去,听着人群中传出的夸赞声满是不屑,心说这些谄媚之语都不及我说的一半好,小河大人怎会在意?

    正想着,忽而有一人喊道:“宋姑娘!你生得真美,能与我结成道侣吗?”

    宋小河惊诧地转头看去,就见人群外正有一个男子高声大喊,人群中传出唏嘘声,顿时起哄起来。

    其他问题可以不回答,但这个宋小河不能无视,便道:“小河已心有所属。”

    “我刁家可下聘礼千金,灵石百旦,另外我是家中独苗,宋姑娘若是嫁于我,所有的库房都由你看管。”

    宋小河愣了愣,别的倒是没在意,只是思考着难不成嫁了人还要管库房?那岂不是没时间修炼了?

    “若是宋姑娘不满意,还可再加灵器数十……”

    那男子的话还没喊完,就觉得肩膀猛地一痛,他惊叫一声转头,就见身后站着一翩翩少年。

    雪袍金纹,俊美如仙。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谁也没察觉原本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沈溪山何时来了此处。

    “出手如此阔绰,想必家底不薄。”沈溪山低眸看着他,语气平静道:“不知阁下家出何处?”

    男子下意识退了两步,声音压下来,“江南。”

    巧了不是,谁人不知这少剑仙沈溪山的家出自江南。

    仙门之中一句流传:“江南旦有沈氏,其他皆是无名”,原因便是沈氏风头太盛,便是一些但凡换个地方都能排的上号,数一数二百年的大家族,在沈氏面前也没有出头的份。

    尚且不论别的,单论江南境内,哪家敢在沈家面前说一句自己家底丰厚?

    “倒是未曾听过。”

    沈溪山双眉拢着漠然,显得分外不近人情,令周围之人下意识退避三尺。

    “我们还有事情要忙,不便在此停留,烦请诸位将道路让开。”沈溪山又道。

    众人默默后退,将路让开了,宋小河就小跑到了沈溪山面前,说道:“沈猎师是看我们被围住,所以回来接我们的吗?”

    沈溪山应道:“嗯。”

    态度有些冷淡了,宋小河便不再追问。

    梁檀与苏暮临走在后头,宋小河与沈溪山并肩行在前面。

    往前行了十几步,沈溪山忽而主动开口,“沈家每年开救济堂,给各处的乞丐难民分发粮食衣物都不止千金,高等灵石,稀缺仙石堆满百亩库房,灵器更是数不胜数,仙器也有数千件,更有来自各地各族的宝贝万千,难以计量。”

    怎么走着走着,还数起家珍来了?

    宋小河疑惑不解,却还是接话道:“沈猎师的家底果然浑厚呢,我师父有时候连买鸡的银钱都拿不出来。”

    沈溪山静了片刻,又道:“方才那人所说的千金聘礼,灵石百旦,灵器数十根本不值一提。”

    宋小河道:“啊,是吗?”

    没了下文,宋小河一脸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会儿,沈溪山再次开口,望着她道:“所以小河姑娘莫要为此动心,随便答应与旁人结为道侣。”

    第69章 入长安仙门千家聚(二)

    宋小河当然不会那么轻易就被那些东西所迷惑。

    那些个灵石灵器, 在她眼中都还不如一个猪肘子。

    听沈溪山这样说了,她马上点头,信誓旦旦道:“放心吧沈猎师, 我宋小河可不是那么肤浅的人, 岂能轻易就答应与人结为道侣?”

    沈溪山听到她这句话, 才稍稍有些放松下来。

    方才宋小河和梁檀三人被那么多人围住, 掉队了一大截, 沈溪山特地从前面走回来, 眼下四个人回到队伍之中, 众目睽睽之下,沈溪山只得再回前面带队去。

    侍卫跟在他身旁,将仙盟众人直接引到城门处。

    沈溪山递交金帖, 城门处的守卫仔细核查了人数, 随后放行,恭恭敬敬地将人送了进去。

    长安城的繁盛在大江南北的书籍上皆有歌颂, 宋小河平日里没少看话本,自然也知道长安的诸多美誉。

    只是真正到了城中, 才得以见识到, 书面上的那些赞誉描写, 远远不足以体现长安的繁荣。

    进入城门之后,一眼便看见长安城中最显眼的建筑, 高耸入云的钟塔坐落在长安城的正中央, 从其中分支了八条主路, 通往长安的东西南北。

    大道无比宽敞,分来去两条干道, 中间以膝盖高的石栏可开,单是一条道就能四辆马车并行。

    大道两边便是高低错落的商铺楼阁, 各种五彩斑斓的招牌挂起来,一眼扫过去便是眼花缭乱,琳琅满目。

    正值早春,路边的树都抽了芽,点点嫩绿点缀在枝头,仿佛是为了庆祝百炼会的召开,树枝上都挂了金灿灿的圆球灯笼,向前绵延而去,望不到道路的尽头一样。

    长安的建筑极具特色,檐角翘得高高的,瓦顶如弯曲的鱼鳞一样排列,墙漆都是极其鲜亮的色彩,就连地上的地砖都泛着微微红色,整齐密实。

    这种建筑与长生殿倒是有些相像。

    正逢正午报时,钟楼传出了浑厚的钟声,声音犹如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一般,仿佛在向城里的每一个人诉说着长安源远流长的历史和年岁。

    大道上来往行人摩肩接踵,马车一辆接一辆,喧闹无比。

    宋小河倒是第一次进这般繁华的古城,眼睛都停不下来,东张西望,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梁檀像个难得带孩子进城的老父亲,知道她玩心大,并不阻止她,只牵着她往前走,免得她玩得忘乎所以,掉队迷路。

    仙盟在人界地位显赫,宗服也晃眼,一抵达长安,消息便飞快地传出去。

    刚进城没多久,钟氏派来迎接的人就到了。

    带头的是个年轻姑娘,身后跟着几个随从,从飞符上跳下来落在沈溪山的面前,一落地就将沈溪山上下打量一眼,问道:“你便是沈溪山?”

    沈溪山应道:“不错。”

    “跟我来吧,父亲他们已经等候仙盟多时了。”那姑娘仿佛不太懂礼节,也未介绍自己身份和姓名,跟沈溪山撂下一句转身便走。

    关如萱落在沈溪山后面几步,见状便微微蹙眉,问道:“姑娘是何人,你让我们跟着去我们便要去吗?”

    那年轻姑娘听闻疑惑地一转头,“你看不出我们是钟氏的人?”

    “你尚未自报家门,我们如何得知?”关如萱回答。

    年轻姑娘指了指肩膀处的族徽,“从这里看。”

    关如萱又怎么可能看不出她肩头的族徽是钟氏,只不过对这种敷衍的态度不满罢了,她微笑道:“我常年在仙盟,与别的仙门打交道的次数不多,所认的族徽也少,没认出来还请姑娘见谅。”

    “只是……”关如萱又道:“一件印了图案的衣裳,又如何能证明你的身份?”

    “长安城内,谁敢冒充钟氏之人?”那姑娘轻蔑地回道。

    两方一争执,队伍在路边就停了下来,沈溪山也没有任何要出面调和的意思,他转头朝后看了一眼。

    看见宋小河正踮着脚往这边看,似乎也在好奇前面发生了什么。

    两人一下就对上视线,宋小河也不知道从他眼眸中读出了什么,忽而动身,从后面走到了前面。

    “什么事啊?”宋小河站到沈溪山的身边,就关如萱与那年轻的姑娘正僵持着,两人目光都暗藏锐利,互不相让。

    沈溪山答她:“无事。”

    “没事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宋小河将那姑娘看了看,认得她肩膀上的族徽,就问她:“你是钟氏的人?是来接应我们的吗?”

    那人没有搭理宋小河,于是宋小河又抬头去看沈溪山,希望他能回答自己。

    沈溪山琢磨着,事情到这里也差不多了。

    他心里很清楚现在的情况究竟是因为什么。

    仙盟一直都是众矢之的,尤其是寒天宗、钟氏这些大族的眼中钉,所以青璃上仙这次没来,而是由沈溪山带着队伍来到了别人的地盘上,钟氏等人当然不会真心真意地好好招待仙盟弟子。

    面前的这少女,就是受了指使,是钟氏给仙盟上的第一道菜。

    沈溪山微笑了一下,说:“从前倒是不知钟氏这般有礼节。”

    语气虽温润,但话中扎满了刺,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话。

    那女子僵持了片刻,掏出钟氏玉牌,表明了身份,“我名唤钟妙,家父钟顺。”

    “劳烦带路。”沈溪山颔首道。

    钟妙这才转身,将这段试探性的冒犯暂时告一段落,走在前面带路。

    宋小河索性就在前头走了,在沈溪山身边蹦蹦跳跳,时而会停下来往街的对岸张望,像是被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吸引住一样。

    走在后面时有梁檀看顾着,到了前面,沈溪山就自觉扛起这个责任。他的眼睛并不朝宋小河看,只是余光注意着,一旦发现她停下来了,他也就跟着停下来,却并不催促。

    而沈溪山一停,后面的所有人都要跟着慢下来,于是这一段路就走得异常慢。

    落在了旁人眼里,这便成了沈溪山对于方才钟妙刻意无礼的态度而进行的反击。

    磨磨蹭蹭,半个时辰才到了钟家城的大门前。

    钟氏也是百年修仙望族,在长安的名声自是极大,由于家族鼎盛,便在长安一角盖了一座属于钟家的小城。

    内城是钟家血脉居住之所,外城则是拜入钟氏名下修习的弟子,多是几岁到十一二岁的孩子,年岁稍微大点之后就会按照天赋和能力决定去留。

    若是能力出众的弟子,便优先送去各个大门派之中。

    若是天赋低下,或是离开钟氏自谋生路,或是留下成为家仆。

    一路上能看见许多统一着灰色宗服修炼的孩子,宋小河感慨道:“看到这些孩子,让我想起了我十岁的时候。”

    沈溪山听了,就觉得好奇,转头问:“你也曾这样修炼过?”

    宋小河点头,说:“不过就几日,因为我打碎了师父好不容易做好的瓷瓶,害怕他揍我就收拾几件衣裳跑去了前山,混在其他门下修炼,师父找了我好几日都没找到,后来因为修炼太过刻苦,我又跑了回去,师父也并未责备我。”

    宋小河是散养长大的孩子,仙盟的内门弟子,大多都要参加大课,沈溪山幼年时也不是例外。

    只有宋小河,或许是因为那时候的她灵力太过低弱,所以她一直都是在沧海峰修炼。

    也就导致了这么多年里,沈溪山未见过宋小河一面。

    宋小河感叹两声,忽而道:“如今想来,师父倒是相当疼我的,我修炼之路虽然缓慢,但并未吃过多少苦,全赖师父对我没有寄予厚望。”

    她一下子心生感动,道一声我去找师父了,便转头就往后跑。

    沈溪山都来不及说一句挽留的话,目光跟过去,见她欢喜地跑回了梁檀身边,亲亲热热地要去抱梁檀。

    身边又空了,沈溪山心想,方才就不应该多嘴问那句话。

    没了宋小河在身边,接下来的路程所用的时间就缩短了很多,很快就进了内城。

    只见内城有几座的琼楼宫殿建在半空中,以玉石所做的阶梯与地面相连,墙上镶嵌了各色宝石,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绚烂的光芒。

    一条大道直通前方,尽头之处便有一座几丈高的玲珑宝塔,分作七层,每一层的檐角都由晶石所制而成,垂着层层叠叠的金丝流苏,正随风摆动。

    玲珑高塔建在湖泊的正中央,环形的地面围上红木栏杆,从地面架起湖上的小桥。

    湖面波光粼粼,飘满了粉嫩的荷花灯,轻烟缭绕,远远看去好似天上人间。

    众人便从正面的长桥进入了玲珑塔的第一层。

    进去之后就是无比宽敞的大殿,穹顶相当高,与从外面看的一层高度不同。

    头顶的墙壁呈圆形,雕刻着两只巨大的瑞兽一左一右,还有其他小灵兽数百,色彩鲜亮纯粹,让人看了便发自内心地觉得自身渺小。

    大殿之中站了许多身着嫩青色宗服的弟子,还有不少水蓝色的衣裳,分为寒天宗和钟氏族中弟子两派,正规规矩矩地分列两边站着,见到仙盟一众人前来,顿时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最前方有三尺高台,台上坐着七八个人,正当间则是个耄耋老人。

    钟妙领着人上前去,躬身行礼:“家主,诸位长老,人带来了。”

    说完她走上台去,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后站着。

    沈溪山停步台下,一眼扫过去,就将人认了个全。

    当间坐着的便是钟氏家主,名唤钟懿盛。

    他左手边坐着嫡长子,即钟慕鱼与钟浔之的父亲,名为钟昌薪。

    右手边则是寒天宗的宗主,严仁立。

    其余几个,便是寒天宗和钟氏的长老,人并未到全,是以只有七八个人,来的不是青璃,他们就如此随意接待了。

    沈溪山并未揖礼,反而是回身望了一下,视线寻找。

    众人纷纷转头,就见走在最后的梁檀默默走出队伍,往前而来。

    沈溪山表面上的礼数向来周全,队中既有了师长,他自然不会越俎代庖。

    另沈溪山作为仙盟第一剑修,名声如此大的弟子,他的态度即是仙盟的态度。

    意为不管你钟氏如何看不起这个女婿,梁檀在仙盟的地位仍然是有的,让沈溪山都尊敬相待。

    宋小河黏师父黏得紧,梁檀走前就叮嘱了她一句老实站好,随后独身一人到前头来,对台上众人揖礼道:“晚辈梁檀,携仙盟弟子拜见诸位前辈。”

    而后沈溪山与众人一同行礼。

    钟氏家主钟懿盛慈祥地笑起来,虽看起来年岁高,但声音仍旧洪亮如钟,中气十足,说道:“子敬,倒是有许多年不见你了。”

    他儿子钟昌薪也道:“这次你是自己来的?为何没带着慕鱼?”

    梁檀答:“慕鱼身子见不得风,经不住长途奔波,只写了信托了小婿带来。”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双手奉上。

    两人却无一人接,那中年男子说:“不必拘礼,你来了这就是回了自己家,这些家事稍后再说。”

    梁檀面色并无变化,低眉顺眼,看起来乖顺到了懦弱的地步,应了一声,又将信收起来。

    此时另有一生得相当妩媚的女子接话,“素日听闻仙盟沈溪山的剑了得,被奉为人间少剑仙,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凡,模样生得这样俊,可娶妻成家了?”

    这是钟氏的八大长老之一,钟岭。

    说着其他人就一并笑起来,那老人道:“怎么?又给开始给你的孙女物色女婿了?旁人还行,但若是找这小子,我劝你还是打消了这心思。”

    钟岭道:“如何不能?我家妙儿出落得这般出众,配沈家也差不到哪里去。”

    “你说是不是?”钟岭笑得和蔼,盯着沈溪山问。

    第二道菜送到沈溪山的面前。

    沈溪山道弯了弯眼睛,笑得如沐春风:“前辈说笑,晚辈修无情道,如何娶妻?”

    “依我看这无情道有什么可修的,倒不如你入赘到我钟氏来,往后的日子便天天都是活色生香。”钟岭说道:“合欢道修得好,一样能飞升,又不只有你们无情道厉害。”

    钟岭修的正是合欢道,大庭广众之下大谈男欢女爱,不觉有异。

    听得殿内其他年轻的男女弟子皆红了脸,悄悄掩面,低低议论。

    就连钟妙也羞赧,小声唤道:“祖母,别拿孙儿逗乐了。”

    沈溪山面色如常,搬出父母应对,“晚辈是家中独子,入赘一事还需过问爹娘才行。”

    钟岭抚了抚长发,红唇轻启:“那我得空了便传信去江南,探探你爹娘的口风。”

    听起来像是答应了,实际却借着含糊其词将这事揭过,毕竟钟岭不可能真的传信江南询问沈溪山的父母。

    即便是真的问了,此事也必不可能成。

    沈溪山修无情道,不可能娶妻,二来沈溪山是嫡脉独苗,怎会同意他入赘,除非天塌下来大家都不活了。

    其他人不管有没有看明白其中关窍,皆在旁边看个热闹,只有一人不乐意。

    宋小河虽然站在最后,却将前面的话听了个清楚,沉着嘴角,不高兴时,小脸看起来就有些冷酷。

    “小河大人,你怎么了?”苏暮临见她神色有异,小声询问。

    宋小河没回答,反问:“什么是合欢道?”

    她所看的话本里没有涉及这方面的内容。

    “这……”苏暮临不知如何解释,想了想,又道:“就是男女之间这样那样,然后修为就能互补增进。”

    这样那样那样这样,宋小河哪能听得懂,拧着眉道:“别说废话。”

    苏暮临说:“总之就是男女结合,阴阳互补。”

    宋小河冷酷地哼了一声。

    对于小师弟来说,什么男男女女,情情爱爱,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见礼过后就可以自由在城中活动了,退了几步来到大殿中央,沈溪山立即就被一众弟子给围住了。

    让本来想上前去找他的宋小河止住脚步。

    看着他雪衣飘飘站在人群中笑着的模样,宋小河有些恍惚。

    她好像都快忘记了,沈溪山一直都是众星捧月的人物,不管到了哪里,身边永远都不会缺人,那些吹捧谄媚的角色在他身边太多太多,没有谁会成为特殊。

    宋小河觉得有那么一瞬回到了从前,她总是站得远远的,在沈溪山根本不会注意到的角落,看他许久许久。

    正想着,就见被围在人群里的沈溪山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旁人,一边转动眸光,似乎在人群中寻找。

    忽而他一转头,漂亮的眼睛就与宋小河对上视线。

    然后沈溪山的目光停住了,不再寻找。

    正当宋小河想要用眼神传递疑惑时,身边一下子围上来许多人。

    如今的宋小河已不再是当初仙盟里籍籍无名的弟子了,她站在这里,就会吸引无数目光,吸引许多人上前来攀谈。

    众人都听说过她的传闻,于是缠在她身边问她当初是如何在酆都鬼蜮安然出来的,又是如何在鬼国取得阴阳鬼幡,如何在短短时间进入猎门连跨两级成为乙级猎师。

    更有甚者,问她家住何方,可有心仪的男子。

    一时间宋小河的耳边充满声音,问题一个接一个,她被围在其中很快就丢失了与沈溪山的对望,被缠得有些招架不住。

    梁檀却颇是开心,得意地吹嘘自己多年来对宋小河的悉心教导和严格要求,延伸至要说当年他走南闯北的风光事迹。

    只是梁檀吃软饭吃了那么多年,乍然为自己洗白,也没几个人会相信。

    正闹得一团乱时,忽而有人辟开了包围圈,将人驱散,随后露出后方站着的两人,正是云馥与钟浔之二人。

    钟浔之出门在外性子都相当傲气,在自己家那更是不得了,众人不敢随意招惹他,很快就纷纷散去。

    两人走到宋小河面前,云馥欣喜地上来拉她的手,“小河!好久不见!”

    其实也没有多久,上次在夏国一别,距今不过也才两三个月而已。

    钟浔之当时受伤极重,又因为谢归的事情大受打击,回来之后躺了许久,今日再见,他没了当初的那股嚣张气焰。

    谢归的事,像是削了他几根筋骨,连带着整个人都不完整了。

    他看一眼宋小河,沉吟片刻,道:“那日你与师兄……谢归后来如何了?”

    其实他已经从云馥的口中听得了事情的全部,只不过还想听宋小河亲口说。

    她道:“谢春棠的魂魄如今在养着,若是事情顺利,或许等个三年五载,他会重现世间。”

    钟浔之的眸子亮了一下,嘴角轻勾,扬起一个略显苍白的笑,喃喃道:“是吗,那就太好了。”

    云馥看了一眼钟浔之,轻叹口气,而后对宋小河说:“小河,你刚来长安吧?这里可好玩了,我带你去楼上逛逛!”

    宋小河也正好闲着无事,又不想被其他弟子纠缠,于是欣然应允。

    钟浔之看起来身体还虚,并未一起,于是云馥就带着宋小河师徒还有苏暮临一同往玲珑塔的楼上去。

    根据云馥的介绍,这玲珑塔里除却展示钟氏一些相当厉害的宝贝之外,还记载了钟氏传承了百年的各种符箓以及曾经辉煌过的人物生平册,还有许许多多年代久远,人间早已没有拓本的古卷书籍。

    总之就是用来炫耀钟氏家底的一座高塔。

    宋小河走走看看,倒不会觉得无趣,佯装无意地跟云馥打听:“舒窈,你可认识名叫钟妙的那个姑娘?”

    云馥道:“认识呀,她祖母是钟氏的八大长老之一,也是嫡系的血脉。”

    她左右看看,小声道:“你是在想方才那钟长老要将孙女配给沈猎师的事吧?你放心好了,沈猎师定然会拒绝的。”

    宋小河哼了一声:“他才没有,他让那人去问他父母。”

    云馥笑道:“不过是推脱之言罢了。”

    宋小河道:“若是他爹娘同意了怎么办?”

    云馥惊讶道:“同意沈猎师入赘钟氏?像沈家钟家这种大族,最看重的就是天赋和血脉,要沈猎师入赘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宋小河觉得也是,最重要的是沈溪山有飞升的可能,他不会自毁前程,放弃无情道入赘钟家。

    如此一想,她心情又舒坦不少。

    沿着玲珑塔一层层往上,到了塔尖处,即最高的一层。

    这一层楼中只摆了五块巨大的玉牌,皆雕刻成了符箓的模样。长两丈,宽一丈,悬浮在半空中,被盈盈红光环绕着。

    众人站在一丈之外围观,闹哄哄的。

    “这是钟家最厉害的五道符法。”云馥介绍道。

    宋小河走了一圈,回头就看见师父站在一处位置不动了,正仰着脸不知看什么,目光沉静。

    她走回梁檀身边,“师父在看什么?”

    梁檀往前指了一下,“你看这符咒。”

    宋小河顺着看去,就见其中摆在正中间的那块符箓比其他四块要更大,悬浮得更高,雪白无瑕的玉上雕刻的符文遒劲有力,龙飞凤舞,看起来相当气派。

    云馥就道:“这便是钟氏的镇族之宝,金雷咒。”

    宋小河端详好一会儿,忽而道:“这跟仙盟的风雷咒好像。”

    苏暮临先前练习符咒,所画的最多的,也是失败次数最多的符咒,就是风雷咒,宋小河天天看,也给记了下来。

    只是这话一出,立即就惹来了不小的麻烦。

    旁处一个钟氏子弟听见了她的话,当即怒声喝道:“少胡说八道!这是我族中传承百年的咒法,你们仙盟的风雷咒不过面世几十年,岂能与金雷咒相比?”

    第70章 沈溪山大泡醋坛(一)

    宋小河不知道自己这句话错在了何处。

    只见旁边一群穿着钟氏宗服的人很快就气势汹汹地朝他们走来, 为首的男子长得十分魁梧,衣裳都绷在身上,彰显出一块一块的肌肉, 身上并未穿弟子的宗服。

    看上去三十岁的模样, 不过修真之人驻颜有术, 且能掩住自己真实的年岁外貌, 并不能看穿此人究竟多大年纪。

    梁檀最是害怕这种人, 动起手来就算是收着力道, 也能一拳把他打死。

    他赶忙扯了扯宋小河的衣袖, 说道:“小河,这里都已看过了,我们去别地瞧瞧。”

    谁知宋小河还没开口应答, 这话就被那魁梧的男子给听见了, 喝道:“站住!污蔑了我族至宝,岂能轻易让你们离开?”

    宋小河往师父身边凑近了些许。

    一群人约有十一二, 站在一处也算是不小的队伍,呈一个半圆形将宋小河等人围住。

    打头的男子瞪着宋小河, 凶得不行, “方才就是你大放厥词?现下怎么躲到旁人身后, 站出来说话。”

    梁檀下意识抬手护了宋小河一下,露出个歉然的笑, 语气里带着几分退让, “我徒儿是头一次出远门来长安, 许多规矩都不大清楚,若是出言冒犯, 还请各位莫怪罪。”

    那男子冷笑:“少在这里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们都是仙盟的人, 岂能不知这其中的恩怨?这都多少年了,外界屡屡有传闻我们钟氏的金雷咒仿抄风雷咒,往钟氏头上泼了多少脏水,皆因你们仙盟的刻意引导。”

    梁檀道:“那毕竟是多年结来的恩怨,我徒儿尚年幼,不懂那些。”

    “那便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男子道:“出口之言如覆水难收,让你徒儿站出来,告诉所有人是风雷咒仿抄金雷咒,我们便不追究她口中过失。”

    他身后众人纷纷附和。

    梁檀一时沉默,面露为难。

    风雷咒与金雷咒之间的问题确实存在已久,久到比宋小河的年岁都要大。

    但不论是钟氏还是仙盟都没有正面回应过,所以那么多年过去,大家也都是嘴上说说。

    这其中的问题一句两句根本讲不清楚。宋小河到底是仙盟的猎师,若是她此刻站出来说的话,就等同代表仙盟说话,这是万万不能的。

    云馥到底也是个年岁小的姑娘,面对这种情况更是没有说话的份,暗地里拉了拉宋小河的手,像是给她安慰。

    苏暮临更为胆小害怕,躲在宋小河的身后不敢言语。

    只得梁檀站出来,他笑着搓了两下手,赖着张老脸道:“既是我管教无方,那便由我给诸位赔个不是,咱们各退一步,如何?”

    说罢,那魁梧男子哼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徒弟连这道理都不懂?你便是如此管教徒弟的?”

    “也难怪。”他身后有人接话,用轻蔑的眼神将梁檀上下扫了几遍,说道:“他自个都是个吃软饭的,扒着咱们嫡脉的大小姐吸血多年,能教出什么好徒弟?”

    梁檀神色一僵,看起来有些窘迫,佯装没听见这话,对宋小河道:“小河,出来跟各位前辈道个歉。”

    宋小河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晶莹的眼睛滑动,从面前一众满脸凶残的人扫过。

    她从梁檀的身后走出来,抿着唇,沉默不语。

    她面对旁人找茬时从不是胆小的性子,若是她自己来的此处,碰上有人故意挑事,指定早就蹦起来与人争吵。

    可身边还站着梁檀。

    她看着师父低声下气的样子,心里又烦闷难过。

    钟氏的人看不起师父,就像方才在一楼的大殿中,师父送上的那封师娘所写的家书都无人在意,他们对沈溪山的态度都比梁檀这个女婿要好。

    宋小河看在眼里,岂能不懂,却又无法说什么。

    心情本就不妙,又因为一句随口而出的话被人揪住挑事,宋小河怎会愿意出口道歉。

    “小河,别倔,等会儿为师给你买好吃的。”

    说着他用手肘轻轻撞了宋小河的胳膊两下,小声哄她。

    “哼。”那男子冷哼一声,“我看她根本没有悔过之心。”

    说着,一股强大的气浪在空中翻开,凭空而起的烈风朝着几人扑面而来。

    宋小河只感觉凉风从耳边拂过,并无旁的感觉。

    但苏暮临却一连后退了三步,堪堪稳住身形,梁檀更是猛地往后翻倒,重重摔出几尺地,捂着心口满脸痛苦,嘴角溢出了殷红的血线。

    “师父!”宋小河惊慌失措地跑去将他扶起,见他嘴里都是血,显然是受了内伤。

    简直欺人太甚,宋小河怒上心头,大声道:“我师父好歹也是仙盟的灵尊,你们如此随意动手,将仙盟置于何地?”

    她皱着眉,发了大怒,眉眼间的稚气被冷霜覆盖,眸色锐利。

    但凡此时有谁敢站出来说一句看不起仙盟,宋小河便直接拔剑而起。

    若是因为怕惹出事端就忍气吞声,任由别人欺负,打伤师父,那便不是宋小河。

    只是这些人有备而来,自然有自己的说辞,笑道:“若论起来,梁前辈也是我们钟氏的人,族内弟子切磋是常事,你何必大惊小怪。”

    宋小河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响,拳头攥得极紧,眉目间的情绪完全没有掩饰,让对面一众人冷声嘲笑。

    梁檀见状,低低叹一声,又心疼起宋小河。

    她在沧海峰上长大,从来都是无拘无束,不曾参与过这种场合,对人情世故盖是一知半解。

    压抑她的本性,约束她的行为,对她来说就是一种煎熬。

    可为人处世,哪有不受委屈的时候呢?

    梁檀在苏暮临和宋小河的搀扶下,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拂了拂袖子,样貌有了几分体面。

    他揖礼道:“实在对不住,我们并无冒犯钟氏之心,若是在此打扰了诸位,我们这就速速离去。”

    他了解自己徒弟的性子,这会儿已经是忍气吞声的极限了,若是再继续吵下去,只怕她要破口大骂,与旁人动起手来。

    届时事情就难办了。

    梁檀拉着宋小河想赶紧走,对方却不依不饶,仗势欺人。

    “此事还没完,你着急走做什么?”那魁梧男子一挥手,甩出一串符箓,疾速朝梁檀飞来。

    宋小河反手将木剑抽出,仅在一刹那之间出了剑,速度快到便是站在她身边的梁檀都没看见,只听破风之声响起,木剑猛然将那一串符箓给斩断。

    凌厉的剑气迸发,在地上留下一道明显的长印。

    所有人同时一惊,目光聚拢,只见少女冷面站着,手中的木剑攥在手中,浑身泛着微微的红光,空中迅速铺开刺骨寒意。

    梁檀站得最近,瞬间就感觉寒气往身上侵蚀,忍不住后退几步,唤道:“小河,莫冲动!”

    然而声音刚落下,就见宋小河大步向前,直奔着那魁梧男子而去。

    她气势凶戾,分明来者不善,竟是当真要在这玲珑塔里对钟氏族人动手。

    众人大惊,正要出手应对时,却见忽而有一人凭空出现,从后方一把就拽住了宋小河的手腕。

    她的力道乍然被阻拦,就因为惯性而被拽回去,胳膊一弯,撑在了身后人的胸膛之处。

    宋小河正是怒在心头的时候,刚要厉声叫人放开,就一下看见衣襟处的金色徽文,再一抬头,便对上沈溪山的眼睛。

    他也不知是何处来,出现得如此突然,在场的所有人一点察觉都没有。

    拦住宋小河之后,他一手握着木剑,用轻缓的力道将剑拿了过来,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腕往后一圈,连带着腰身一并圈住。

    他的眸光平淡沉稳,宋小河与他对视时,一种熟悉的感觉在心头极速蔓延开来。

    他语气温柔道:“小河姑娘,我们是长安的客人,不可在旁人家中乱动手,此剑没收了。”

    宋小河只听了他的声音,心头的怒火就极快平息,方才还生气得不行,现在只剩下了一腔愤懑委屈,闷闷道:“是他们欺人太甚。”

    沈溪山松开她,将长剑收在自己的手中,转眼看向对面的群人,忽而扬起一个笑容,“这便是钟家的待客之道,倒真是让我长见识了。”

    魁梧男子岂能不认识沈溪山?眼下见他来了,嚣张气焰也收敛不少,说:“是你身边那小丫头出言不逊,骄矜自傲,我才想替你们仙盟管教管教。”

    “这么想要管教我仙盟弟子,不如来仙盟参加考核,考个天字级猎师,自有名正言顺的管教资格。”沈溪山语气仍是温和,绵绵笑意衬得整张脸十分俊美晃眼,一派好相处的模样。

    那人拱了拱手,“这倒不必,我已留任钟氏多年,教习钟家内门弟子。”

    沈溪山讶异地一挑眉,道:“你方才说管教我这位小师姐,我还道你是其他门派的散人,原来竟在钟氏有任职。”

    这男子的衣裳绣着明晃晃的钟氏族徽,一眼就能辨认出他是钟氏的身份,沈溪山之所以如此说,言下之意便是要他做好分内之事,管好钟氏的人即可,故意给他难堪。

    只是此言一出,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却不在他话里有话上,而是落在了那一声“小师姐”上。

    就连梁檀也大惊,露出震撼的表情。

    沈溪山这一声小师姐意味着什么,所有人心里都清楚的很。

    他的师父青璃上仙,乃是人界唯一一位神仙,光是这一层身份就让沈溪山立于山巅,让世间千千万万的修仙之人望尘莫及。

    然而他将宋小河抬为小师姐,那宋小河头上可就不止是梁檀了,还有青璃上仙。

    这人世间里,又有谁有资格指摘青璃的管教方式?

    魁梧男子脸色大变,一时噎住,不知如何应答:“这……”

    宋小河原本还生着气,心里闷闷不乐,听到这句小师姐后,所有情绪瞬间融化,取之而代的是无边喜悦,仿佛心头盛开了无数朵鲜花一样,她露出一个颇为羞赧的笑,往沈溪山的臂膀上靠,小声说:“你刚刚说什么?”

    沈溪山低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噙着笑,对于她将下巴靠在自己胳膊旁的行为默许。

    落在外人眼里,自是十分亲昵,单是看着就能感觉出两人关系不一般。

    随后沈溪山又看向那男子,谦逊道:“此事我会传信告知师父,不知阁下对我仙盟的管教还有何处不满,不如一并提出?”

    “那倒没有。”男子下意识反驳,立即察觉此事变得棘手了,谁也没想到原本应该在大殿中与其他长老交谈的沈溪山会出现在这里。

    正为难时,一位拄着拐棍的老人缓步走来,满脸的胡子花白,脸上的褶皱层层叠叠,看起来相当年老了。

    但他脚步稳健,脊背还算挺直,来到两方人的中间,“何事如此热闹?”

    “懿剑长老。”

    钟氏众人纷纷拱手揖礼。

    那老人摆摆手,转头在沈溪山和宋小河脸上扫了一下,又将视线落在后面,一笑,眼睛几乎变成一条缝,“子敬,倒是许久不见你了。”

    梁檀抬手,朝老人行礼,恭敬道:“师父。”

    师父?

    宋小河将那老人看了又看,用无畏的眼神打量着。

    她从未听师父提起过他还有位师父。

    钟懿剑道:“自你成家之后一别几十年,从不曾回来,我还以为你早就将我这一把老骨头给忘了。”

    “弟子不敢。”梁檀低头应道。

    宋小河见状,不免在心中腹诽,心说这钟氏的人都这样对师父,师父能回来才怪!

    老头似乎看出了她心中的不忿,转头望着她,打量两下而后道:“这便是你收的徒弟?方才那股寒气来自她的身上?”

    梁檀并未回答,只道:“小河,拜见你师爷。”

    “师爷。”宋小河干巴巴地喊了一声,一点礼节都无。

    钟懿剑的笑容缓了缓,而后道:“虽说你是子敬的徒儿,但也不可在此闹事,既丢仙盟的颜面,也丢了钟氏的脸,不如就由我豁出老脸在你们中间调停,还望诸位买我这面子,你们各退一步,如何?”

    梁檀应道:“师父所言极是,小河,快跟前辈们道个歉。”

    有人出面调停,便是希望这场矛盾揭过去,宋小河心里清楚,因为她年岁小辈分小,此刻若是站出来道个歉,赔个不是,对方也就以不与晚辈计较的理由带过,此事便算完了。

    宋小河从小到大,一没有出众的天赋傍身,二没有显赫的家世,坚硬的靠山,师父又被人嘲笑说是吃软饭之人。

    若说她没受过嘲笑,排挤,委屈,没有忍气吞声过,那是不可能的事。

    若真是吃了亏,服了软,没有别的办法报复回去,唯一开解的办法也就是不将那些事情放在心上,久而久之才养成了这般豁达的性子。

    但宋小河仍然会因为六岁时没争到的果子,十岁时被抢走的簪花,十二岁时渴望很久而得不到的剑而委屈,遗憾。

    年幼时跌倒再爬起来,疤痕消失得快,可不论多少年过去,那份心情永远却无法在心中消弭。

    今日不同往日,宋小河倔强,不想再低头。

    沈溪山低下眸,将她的表情收入眼底,指尖轻动,那一瞬间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很想揉一把宋小河的脸颊,驱散她眉眼间的落寞。

    他转头,对那钟懿剑道:“既然大家都是因为百炼会才相遇,钟家又有切磋的习惯,那不如就让我来与诸位过两招?”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剧变。

    沈溪山好赖也是上一次百炼会的魁首,有谁不怕死敢跟他动手?

    这还没到百炼会,若是在这里与沈溪山打一场,谁还能保证能在百炼会的时候爬起来去参加比试?

    一句话就让众人退缩,魁梧男子道:“不必不必,少剑仙的大名震耳欲聋,我等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今日只不过是一场误会,是我脾气不好,过于冒失,若是冒犯了宋猎师,便在这给你道歉。”

    说着,他拿出一个锦囊,一推手,就慢悠悠地飘到宋小河的面前,又道:“这是些银钱,虽然不多,但去城中买些喜欢的东西是足够的,算是我给宋猎师的赔礼。”

    宋小河没动弹,沈溪山顺手就给收下了,笑道:“那便多谢了。”

    此话说完,那群钟氏弟子赶忙离去,不敢再多留。

    宋小河看着沈溪山手里的锦囊,很想抓过来一把摔在地上。

    谁稀罕这几个臭钱!

    方才那男子张口唤她宋猎师,分明就是认识她和她师父,之前的不依不饶绝对是故意,现在看沈溪山来了便夹着尾巴跑了,说白了还是欺软怕硬。

    宋小河颇是不爽,沉着嘴角,一脸不高兴。

    沈溪山一眼看出若是现在将锦囊给她,定会被她扔掉,于是自己代为保管,拉着她往旁边走了两步,小声道:“小河姑娘莫气,日后有的是机会教训他们。”

    宋小河眼眸一亮,“当真?”

    “自然,先将他们放走,不过是不想在表面上与他们冲突罢了。”沈溪山淡声道:“岂能让他们随意欺负你?”

    他顿了顿,似觉得不妥,又补充了一句:“和敬良灵尊。”

    宋小河满眼喜色地看着他,忽而又想起他方才叫自己小师姐,于是心中立马不气了,整个人都被哄好,开开心心将锦囊接过去说:“我要这里面的银钱给花光!”

    沈溪山颔首,暗暗松一口气。

    沈溪山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方才在下面被众人围得水泄不通,另一头还有几个长老唤他过去闲谈,沈溪山好不容易应付完后,就发现宋小河不见了。

    他在大殿中寻找片刻,没找到人,随后念通了共感咒。

    共感咒一通,正好就听见宋小河说了那句与仙盟的风雷咒很像的话,他便知道要出事,立即寻来。

    好在赶到的及时,没让宋小河出手揍人,将事情闹大。

    钟家安排得肯定远远不止这些,不能在这时与他们明面上有冲突,否则事情难办。

    但私底下谁出了意外伤筋动骨的,这城中那么多人,也就怪不到仙盟头上了。

    他哄好了不开心的宋小河,又转头将她方才在地上留下的一道裂痕给补好,转脸就看见梁檀与钟懿剑行礼道别。

    一行人往楼下而去,梁檀却因受了些内伤身体不适,云馥虽已经给他治疗过,他还是觉得疲累,便提前回房中休息。

    钟氏给所有前来的大门派都准备了住处,云馥知晓在何处领房牌,于是带着众人前去。

    内城的建筑多是华丽,看得人眼花,来来往往全是各门派的弟子,几人身着仙盟宗服,不管走到何处都是惹人注目的存在。

    宋小河头一回在外面感受到了仙盟在人界仙门之中显赫的地位。

    前往连排大殿之中,宋小河就看到有不少人在殿中登记领牌,于是自觉地往后站。

    她身边就站着沈溪山,而他作为仙盟的金字招牌,又在人界颇负盛名,钟氏人时时刻刻盯着,哪能会让他在后面排队,刚站定就马上有人一路跑过来,恭敬地将几人往殿内请。

    梁檀在册子上写了几人的名字,随后领了几个房牌,分给几人。

    沈溪山,苏暮临,梁檀三人的房间隔得并不远,从牌子上就能看出,三人都在“飞花苑”。

    而宋小河则不同,估计是钟氏将男女住所分开,宋小河的牌子上写的是:夏蝉桥壹拾玖。

    宋小河捏着串着牌子的绳在手中晃着把玩,走在沈溪山的身边,时不时转头朝别处张望。

    沈溪山的余光里都是她,这才感觉心里舒坦了一点,这一路上赶路而来,宋小河一直在最后面,他又不得不走在前头,频频的回头张望会引起旁人的注意,他算是忍了一路。

    先前扮作沈策的时候,宋小河总是走在他身边,最喜欢走在右手边,然后因为走路不老实,肩膀总是与他的手臂轻蹭。

    她喜欢与人靠近,说话时也是小动作不断,久而久之沈溪山也习惯了。

    这一路并肩而行,沈溪山来到长安之后的烦躁得到了缓解。

    最先到达的是男子所居住的飞花苑,一道两丈宽的拱形石门落在树下,上头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字。

    宋小河往地上看了看,见地上竟有樱花的花瓣,不由疑惑地抬头朝空中看去。

    正巧一阵清风,卷着些许粉嫩的花瓣飘来,宋小河没忍住,问道:“这是哪里的花?”

    宋小河是在樱花树下长大的,见到这花就觉得欢喜,问的时候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去看看。

    云馥却道:“我也不知呢,应当是飞花苑后面有片花林,但我没去过。”

    宋小河没在意,看着师父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就赶紧把师父送进了飞花苑中,说:“师父,你好好休息,晚点我再来找你!”

    梁檀应了一声,进了飞花苑中。

    沈溪山站在原地想了片刻,没想出跟着宋小河去女子住所的理由,刚走两步就看见苏暮临还在宋小河身后站着,那架势像是一只黏到底。

    他眼风一扫,转头道:“你随我来,有事跟你说。”

    苏暮临瞪着眼睛指了自己一下,“我?”

    沈溪山眉尾轻扬,算作回应。

    见状,苏暮临就知道自己跟不得宋小河了,便飞快地小声说:“晚点再去寻你,小河大人。”

    沈溪山听个一清二楚,心中冷笑。

    与沈溪山道了别后,宋小河目送他和苏暮临进了飞花苑,其后又动身,跟着云馥前去夏蝉桥。

    两地隔得出乎意料的远,行了约莫一刻钟才到。

    宋小河找到了自己的房间后,云馥给她说了自己住的地方,便出言告辞,忙自己的事去了。

    她独自以房牌开门进去,就见房间还算宽敞,相当整洁,窗子朝阳,开了之后整个房中都亮堂得很,床铺摆在内间,铺了软和的被子。

    宋小河原本想躺上去试一试床铺,结果这么一试,她就睡到了夜晚,直到有人轻轻叩门,才将她唤醒。

    另一头,沈溪山回房之后用锐利冰冷的眼神警告了苏暮临一下,说:“夜间没事别去缠着她。”

    苏暮临胆大包天,故意装傻:“你说谁?”

    沈溪山直接给他一拳,“这下想起来是谁了没?”

    苏暮临抱着脑袋哀嚎:“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到底还是屈服于沈溪山的淫威,“我知道了,我夜间不会去找小河大人的!”

    沈溪山声音轻缓地威胁:“若有什么事,先来找我商议,若是让我发现你再于背后撺掇宋小河,我就把你这脑袋打成猪头。”

    “明白!”苏暮临立马答应。

    教训了苏暮临之后,沈溪山也没在房中休息,初来长安,他要办的事还多着,于是撂下苏暮临就走了。

    一忙就忙到了夜间,除却与各大门派的长老会面,坐下来闲谈之外,他还将前来参加百炼会的所有数得上号的门派都查了清楚,让人写了册子,又将钟氏的内外城逛了一圈,熟悉了地形。

    寻找日晷神仪之事居于首位,还必须要隐秘行动,不能让旁人知道。

    他在一些隐蔽的地方设下咒法,用于标记和观察有没有人会在暗处动手脚。

    这次来的门派太多,鱼龙混杂,按照惯例必定会有人惹出一些事情,上回的百炼会在玄音门就闹了很久,沈溪山这次特地留了几个心眼。

    等夜间回去,他破天荒地感到身体疲惫,于是泡了个热水澡净身,换上干净衣裳躺回床榻时已经将近子时。

    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沈溪山没忘。

    就是宋小河在每晚都会跑到他的床上来,之前他叮嘱了苏暮临照看着,白日他又警告了苏暮临不准夜间去烦宋小河。

    苏暮临本就胆小,更何况又是沈溪山的威胁,他不敢不从,没人在晚上阻止,宋小河定然还会跑过来。

    不过现在不在荒郊野外露宿,没那么多人盯着,宋小河要是跑来这里睡也无妨。

    至少在他身边,她是安全的。

    沈溪山想着,就往床榻里面挪了挪,仿佛是特意留出了位置,等着宋小河过来。

    只是这么一等,就等了一个时辰。

    沈溪山半点睡意没有,眼看着子时快过,宋小河仍旧没有动静。

    不太对劲。

    沈溪山心说,往常这个时候,宋小河已经在他床榻上睡熟了,就算是晚来,也晚不了多长时间。

    他心生疑窦,犹豫片刻,念通了共感咒。

    这才刚与宋小河那边建立联系,就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钻进耳朵。

    “小河姑娘,我是真心喜欢你,你愿意与我结道侣吗?”

    沈溪山当场一个仰卧起坐,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他哪能听不出来这是谁的声音?

    可不就是被留在那镇上门派之中的钟浔元吗?没想到他如此阴魂不散,这么快就追来了!

    这大半夜的,他想做什么?脑子被猪啃了?

    “宋小河。”

    沈溪山骤然出声,用沈策的声音唤她。

    然后说:“让他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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