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沈溪山大泡醋坛(二)

    宋小河对此事也觉得颇为莫名其妙。

    她本来在房中睡得好好的, 被一阵敲门声吵醒,迷迷瞪瞪跑去开门,就见外面站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

    宋小河与她对视一眼, “你是哪位?”

    那女子便道:“可是宋姑娘?”

    宋小河点头, 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又问:“你找我什么事?”

    “是钟大人想寻宋姑娘有事相告, 不便进入这地方, 所以要我代为转达。”那女子说:“大人在院外等姑娘。”

    “钟大人?是哪个钟大人?”宋小河心中纳闷。

    她想不起来自己与姓钟的有什么交情, 有了今日之事后, 她更是对姓钟的人没了好感,正想回绝,就听那女子说:“是钟浔元大人。”

    宋小河神色微怔, 意外道:“他这么快就赶来长安了?”

    不说的话宋小河几乎要把他给忘记了。

    先前在镇中门派弟子失去灵力以及镇上百姓被妖物所害的事并没有解决, 一时半会又查不出原因,于是沈溪山便传信给仙盟, 让仙盟派人来接手,留下了钟浔元在门派中等着, 待仙盟的人到了再离开。

    却没想到钟浔元竟然这么快就赶上来了。

    宋小河抬头看了眼天色, 已是深夜, 不懂他现在来找自己做什么。

    “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说吗?”宋小河问道。

    那女子只摇头,“我也不知大人所为何事, 不过我猜想大人此时来寻, 定是什么要紧的事吧。”

    宋小河稍微思考了一下, 便应了。

    主要是这一觉睡得太久,她都没吃东西, 这刚醒肚子就咕噜噜开始闹。

    她回身关上门,一出夏蝉桥的院子, 就看见钟浔元站在几丈远的地方,身着钟氏的宗服,双手负于身后,正盯着面前的窄溪。

    “钟公子。”宋小河远远地唤了一声。

    钟浔元扭头看过来,脸上顿时露出一个笑,快步朝她走来,“小河姑娘,这么晚冒昧打扰,还请你别怪罪。”

    宋小河回道:“无妨,不知公子有何急事找我?”

    钟浔元看着他,一下露出羞赧的表情来,左右看看,然后道:“此处人多,小河姑娘随我去一处清静之地,我有几句话想说。”

    宋小河为难地摸了摸肚子,“会很久吗?”

    钟浔元一愣,道:“很快。”

    宋小河答应得很勉强,跟着钟浔元离开夏蝉桥,往飞花苑的方向走去。

    但他并未将宋小河带到飞花苑,而是去了另一条路,周围的确清静起来,路边逐渐出现一些还未抽芽的树。

    再往前行了一段,宋小河走累了,问他,“钟公子,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她与钟浔元算不上相熟,所以并不能完全信任他。

    钟浔元将她往偏僻的路上带,她心里难免起戒心,手虚虚地搭在腰间的木剑上,暗自留心周围的情况。

    钟浔元转头对她笑了一下,说:“小河姑娘莫着急,就在前面了。”

    宋小河便也耐着性子,想着再等等,一转头,瞥见钟浔元的脖子上有一条红线,像血一般的红。

    “咦?”宋小河发出疑问,“先前怎么没注意,你的脖子上是什么?”

    钟浔元下意识往自己脖子上摸了一下,然后道:“哦,这是我出生便有的胎记,我平日嫌不好看都用法术遮掩的,这次着急赶路灵力透支,忘记掩盖了。”

    说着,他掌中灵光一闪,那条红线又消失。

    宋小河没细想,只觉得这胎记生得奇怪,顺嘴问道:“不过你来的速度真的很快,我原以为你要落后我们几日再来。”

    钟浔元就道:“我是晚你们三日出发的,一路上未曾休息,本想追上你们却没想到还是晚了几个时辰。”

    一路上不休息赶路至此,还要在深夜来找她,宋小河忽然有些好奇钟浔元究竟要对她说什么事了。

    当真如此紧急吗?

    正想着,就听钟浔元道:“到了!小河姑娘快看。”

    宋小河听声抬头,往前看去,就见面前一片正怒放着的樱花林。

    月光明亮,大片大片地洒在樱花树上,将粉色的花瓣蒙上银光,显得尤其美丽。

    樱花瓣是最容易从枝头落下的,稍稍强劲一些的风就能卷下许多樱花,于是花瓣铺得满地都是,在夜风中徐徐飞舞。

    宋小河被眼前的美景震住,一副痴痴的样子看了许久,柔嫩的花瓣朝她的脸边吹来,被她伸手接住。

    “这里好美。”宋小河看着掌中的樱花,说:“你这时候将我喊出来,就是为了让我看这美景的吗?”

    钟浔元看着她笑,“小河姑娘,先前我就跟你说过,我还未见到你时就听说了你的事迹,心里很是仰慕你,后来遇见了你相处之后,又觉得你性子活泼,时时刻刻带给人愉悦,与我所见的姑娘很不相同,先前在镇中分别后,我总是忍不住挂念你……”

    宋小河听到这里,疑惑地转头看向钟浔元,就见他面容覆上绯色,颇为羞赧道:“虽然这样说有些唐突了,不过我是绝对出自真心。”

    他道:“小河姑娘,我是真心喜欢你,你愿意与我结道侣吗?”

    宋小河愣住,话倒是听进了耳朵,但还没进入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紧接着,一道声音十分突然地传入耳中。

    “宋小河。”

    是沈策的声音,虽然许久未听了,但宋小河还是一瞬间就辨认出来。

    他声线冰冷,似乎还带着愠怒,说:“让他滚。”

    宋小河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给吓了一跳,身子微微抖了一下,落在钟浔元的眼里,他不解道:“小河姑娘,你怎么了?”

    “无事。”宋小河微微偏头,移开了视线,在灵识中与沈溪山对话。

    “沈策?”

    沈溪山那头传来一声冷哼。

    “为何突然念通共感咒?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沈溪山没有回答问题,反问,“你这大半夜的,在做什么?”

    宋小河道:“有人带我来看樱花林。”

    沈溪山在那头穿鞋披衣,听到她的话,气血一下子往头顶上翻,冷声问:“他是何居心?”

    宋小河回答:“他想跟我结为道侣。”

    继而又听她对钟浔元说:“钟公子,结成道侣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听这语气,倒像是真的考虑起来了,沈溪山几乎吐血。

    钟浔元道:“虽说我并非钟氏嫡系,但我是家中独子,届时所有家产都是要传给我的,就算不如何丰厚,也能让小河姑娘一生吃穿无忧。”

    “家产?”宋小河疑问,“这东西很重要吗?”

    梁檀没有父母,宋小河也没有,所以在她的认知里从没有什么继承家产的说法。

    硬说的话,她倒是可以继承沧海峰的那棵樱花树和梁檀在院子里种的那些野花野草。

    只是梁檀虽看起来贫苦,却从未让宋小河挨饿,衣裳也是年年换新,她并无吃穿上的忧虑。

    既然不缺,自然也就不会向往那些东西。

    宋小河道:“我对谁的家产没有兴趣,也不会为吃穿发愁。”

    钟浔元面露尴尬,才知世间里寻常那套讨媳妇儿的说辞并不适合宋小河,又问道:“那小河姑娘想要什么?”

    “你跟他说你想要天上的月亮。”

    沈溪山在那头插话,“摘不下来就让他滚。”

    宋小河疑惑,“你怎么一副火气很大的样子,这钟浔元难不成与你有过恩怨吗?”

    沈溪山又一下子沉默了。

    硬说起来,钟浔元与他的确没什么恩怨。

    但他现在很想一脚把钟浔元给踢死。

    那头不再吵闹之后,宋小河对钟浔元道:“钟公子,我所求不过是在修为上不断进取,步步登高,十多年来的修炼皆是为此,什么灵石宝贝,万贯家财,于我来说都是无用之物,况且我早已心有所属,惦记了十年之久,恐怕要辜负钟公子的心意了。”

    她神色认真,语气郑重,“多谢你带我来此赏花,道侣一事还请你日后莫要再提。”

    这是很明确的拒绝。

    钟浔元道:“等等,小河姑娘不必如此着急拒绝,此事并非现在就要你出个定论,你可以回去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

    一道冷漠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两人同时转头朝声音的来源看,就见沈溪山一身黑袍站在月下,衣裳的银色绣纹闪着微芒。

    墨色衬得他面容更白,精致的眉眼如覆寒霜,仿佛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他看着钟浔元,淡淡道:“你倒是好雅兴,半夜将人喊到此处说些废话。”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一点礼节都无,按理说不该出自翩翩君子的沈溪山之口。

    钟浔元也愣住,“沈猎师?我倒是不知你在此处,难不成是我和小河姑娘打扰你赏花了?”

    沈溪山哪能会回答他的问题,现在与他面对面没将他踹飞,已经是克制之后的结果了,他漠声道:“宋小河多日赶路,今日刚到长安,需得好好休息,没空与你在月下谈心,你请回吧。”

    钟浔元眉头微皱,有些恼怒。

    说到底沈溪山不过是宋小河同出仙盟,但师父各不相同,又不能真的算作同门,沈溪山这语气,未免太过霸道。

    就好像他能左右宋小河一样。

    钟浔元转头看了眼宋小河,希望她能站出来发表自己的意见,却见她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沈溪山,半点没有注意到他,一时竟是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听到沈溪山这蛮不讲理的话。

    钟浔元无法,知道沈溪山出现在这里,他与宋小河的话是无论如何也进行不下去了,便对宋小河低声道:“那我便先回了,小河姑娘再想一想我方才所言。”

    他撂下这句话,又与沈溪山对视了一眼,才带着有些难看的脸色拂袖离去,走得很快。

    那最后一个眼神落在沈溪山眼中简直就是挑衅,他压着眸中的冰冷,莫非顾及宋小河还在此处,这会儿他的鞋底已经印在钟浔元的脸上去了。

    好人装惯了,于是世人都以为沈溪山是好人。

    但沈溪山从未迷失本心。

    正如当初青璃所言,若非沈溪山入了道途,拜入仙盟,成为她座下的弟子,此时怕早就变成为祸四方的魔种了,且还是十分棘手的那种。

    钟浔元离去后,沈溪山的脸上仍满是冷意。

    他不笑的时候,显得极其漠然,像是天山上的雪莲,冰冷而高不可攀。

    可饶是如此,他仍旧是俊美的,男生女相,却又分外英气。

    月华镀身时,更成天地间一抹绝色。

    宋小河喜欢他的模样,不管是笑,还是不笑,只要看了就觉得欢喜,当下变成了只欢快的小鹿,往沈溪山身边而跑去,问道:“沈猎师,你何时来的?”

    沈溪山看着她,眸中的冷意开始消减,“方才。”

    宋小河又问:“你怎么突然唤我宋小河?先前都是叫小河姑娘。”

    说着又想起了白日沈溪山还唤了她一声小师姐,虽说当时只是为了在钟氏面前给她撑腰,就喊了那么两次,但宋小河还是因为此事开心。

    沈溪山听了此话,眸光深邃而幽幽,眉间瞬间攀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幽怨,方才那副锋利的模样荡然无存。他轻声道:“既然旁人也叫你小河姑娘,那我喊与不喊又有何分别,左右不过是大家都叫的称呼而已。”

    有一件事沈溪山不得不承认。

    在他第一次听到钟浔元对着宋小河喊‘小河姑娘’的时候,他当时就想给这个人一拳,最好把他的牙全打掉,让他喊不出这四个字。

    就好像是属于自己的东西,突然被别人给抢走了,且他没有任何理由去争夺。

    沈溪山一方面觉得自己没必要在一个称呼上置气,一方面又觉得这种感觉相当憋屈,以至于那两日他心中积怨颇深。

    还没有人,能从他沈溪山的手中抢东西。

    每回沈溪山装出这种有些委屈的样子来,宋小河必定会上当,她往前两步抬手拉住沈溪山的衣袖,说:“沈猎师不必在意,不管你如何叫我,总是与旁人不同的。”

    沈溪山听了这话,心里难免痒痒的,问:“有何不同?”

    宋小河眼眸一转,说:“你是年少出名,乃是人界不可多得的天纵奇才,不管在仙盟还是在人界的千百修仙门派之中,你都是最独特的。”

    因为他的家世,他的能力,因为他声名显赫。

    这不是沈溪山想要听到的答案,他唇线微沉,对此并不满意,没有接话。

    宋小河自然也看出来他心情不虞,她松开沈溪山的衣袖,转头往花林走去。

    沈溪山见她突然走了,随后也抬步,默不作声地跟在宋小河身后。

    却见她小跑到一棵樱花树下,踮着脚伸长手臂,将一枝较矮的枝条给扒拉下来,折下一根开满了樱花的枝条。

    然后转身,像是想再跑回去,但没想到沈溪山就站在她的身后。

    宋小河咧开嘴笑,一下将花枝递出,说道:“送给你。”

    她目光盈盈,像揽了明月进去,于是漫天的繁星也比不过这一双漂亮的眼睛,澄澈明亮。

    清风扑面而来,柔和无比,似卷着花香猛然扑进了沈溪山的心头上。

    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的节拍。

    一枝再寻常不过的花,竟然也会让他乱了心跳。

    沈溪山有些慌乱,下意识敛了眸,将眼中的情绪隐藏,伸手接过了花,“为何要送我花?”

    宋小河就说:“我师父以前跟我说过,他与师娘初见正是失意之时,师娘见他闷闷不乐便折了一枝花赠他,还说‘好花当配美人’,我觉得这樱花开得漂亮,合该送你一枝,希望你也别因心事而烦闷。”

    “当真只是因为这个?”沈溪山问她。

    宋小河转过身去,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满鼻子芬芳,她十分坦率地说:“当然啊,沈猎师是我见过的,模样最好看的人了,无人能比得上你,尤其是你笑的模样。”

    这语气里没有半分旖旎,像是一句单纯的夸赞,于是更让沈溪山心烦。

    沈溪山指尖捏着花枝轻轻转动,脆弱的花瓣落了几片,被风卷走。

    他沉默,心说这可恶的宋小河,到底只是看上了他这张脸。

    方才他还用沈策的身份与她说话,现下她见了自己这皮囊,立即就将沈策抛之脑后,连问都不问一句。

    虽说如此,沈溪山还是扬起一个笑容,缓缓道:“多谢你的花。”

    宋小河摆手,“何须言谢,这花不过是我随手折的罢了。”

    沈溪山就道:“心意珍贵。”

    就算是用他这张脸换来的心意,那也是珍贵的,毕竟宋小河眼界挺高,看上的是他的脸,不是什么歪瓜裂枣。

    这点倒是让沈溪山还算满意。

    宋小河见他笑了,也跟着笑,说:“沈猎师,可要与我一同进林中赏花?”

    沈溪山收了花枝,立马应了她的邀请:“好。”

    两人一同往林中而去。

    站在花林外和置身在花林中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二月初并不算是樱花盛开的季节,但这里的樱花却开得相当旺盛,但凡有风过境,花瓣便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往宋小河和沈溪山的身上扑去。

    满地的粉色花瓣,形成一幅绝美的画卷。

    宋小河愉悦得忘乎所以,走两步就会停下来,试图去抓空中飞舞的花瓣。

    沈溪山落后她一步的距离,目光稍稍偏移,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面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将她带着笑的侧脸看了又看,根本移不开眼。

    人本来就美,花也美,于是宋小河与花瓣玩耍所形成的画面,让沈溪山的心腔翻滚起来,从未出现过的情绪于心口蔓延。

    与此同时,禁咒又开始散发灼热,那是对沈溪山的警告。

    他置之不理,指尖轻动,空中飘散的花瓣忽而围绕着宋小河的周身打转,像是化作了调皮的灵物,时而往她脸颊上轻蹭。

    宋小河跟着转了两圈,惊奇道:“沈猎师你快看这些花瓣!”

    说着,她伸手去抓,跟着往前跑去。

    沈溪山的眼里有了笑意。

    笑她笨,也笑她可爱。

    往前跑了一段路后,宋小河突然停下,不知道是看见了什么。

    沈溪山跟上去,在某个瞬间,他感觉到这里有一片灵域。

    踏进去之后,面前的景色骤然变了,不再是茂密的樱花林,而是凭空出现了一座宽敞的小院。

    栅栏将小院围了起来,院中种了一棵樱花树,落了满院的花瓣。

    弦月高挂,满地银光,整座院落寂静而冷清。

    宋小河道:“这里竟然有人居住?”

    沈溪山问:“可要进去看看?”

    她摇头,说:“都这个时辰了,还是莫要打扰别人。”

    “这里没有活人的气息。”沈溪山道:“这是由符箓灵咒所组成的灵域,包括这整片桃花林都受灵咒的影响,否则这样的季节不可能有樱花开得如此旺盛。”

    宋小河一听,顿时就想起沧海峰上的那棵樱花树。

    那棵树就是由梁檀的灵咒所维持,不论春夏秋冬皆是常开不败。

    思及此,她道:“那我们进去看看吧。”

    宋小河推开栅栏门,往里走去。

    是一座看起来很寻常普通的院落,院子也不算大,脚步落在花瓣上,连脚印都没留下。

    她往前走去,就看见房宅的门上果然贴着一张符。

    钟氏的符都是黄纸朱笔,咒文繁琐而花哨,宋小河之前从钟浔之的手里拿走不少他的符箓,所以能够辨认出来。

    沈溪山抬手越过宋小河,用指尖触碰了那道符箓,随后光芒轻闪。

    紧接着那光芒范围扩大,一瞬间就覆盖了整个院落,只见地面的花瓣一扫而空,露出原本的黄土。

    随后就看到一人站在院中,正坐在石桌旁梳着长发。

    从背影上看,是位年纪不大的姑娘。

    宋小河好奇,两三步跑过去打正面一看,发现这人不是别人,竟是师娘钟慕鱼。

    她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脸庞还很是稚嫩,但已经有了美人的样子,只是眉眼没有太大变化,所以宋小河一眼就能认出。

    她穿着素色衣裙,将长发梳了几下后,开始给自己绾发。

    簪子刚绾好,忽而听得栅栏门被推开,一人走了进来。

    宋小河与钟慕鱼的反应一样,同时抬眼看去,就见一身着钟氏外门弟子宗服的少年站在门边。

    他瞧着也不过十六七的年纪,面容白净俊俏,左眼的眼角有颗不大明显的小痣,长发用发带随意绑着,脸上带着些许歉然。

    是年轻的梁檀。

    宋小河从未想过,她会遇见年轻时候的师父。

    与那个总是骂骂咧咧的小老头不同,年少的他虽然气质温润,但却像一杆迎风飘扬的旗,充斥着如此张扬的少年气息。

    他对钟慕鱼行了一礼,说道:“在下是外门弟子梁颂微,误入姑娘住所还望姑娘莫要怪罪,只是想来问一问,这花林如何能走出去?”

    宋小河一顿,回身问沈溪山,“梁颂微是哪位?”

    沈溪山挑眉,“这不是你师父吗?”

    宋小河摇头说:“可我师父名梁檀,字子敬,不叫梁颂微。”

    第72章 沈溪山大泡醋坛(三)

    画面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时间, 待那少年说完那句话之后,两人的身影便化作轻烟消散,地面也跟着恢复原样。

    宋小河还想再细细观察, 便转头回去, 将手按在符箓上。

    灵力一注入, 符箓再次散发光芒, 又将方才的场景再现。

    钟慕鱼坐在院中绾发, 少年推门而入, 行礼说自己是梁颂微, 询问如何走出这片花林。

    来来回回不过就这些内容,宋小河看了好些遍,回头对沈溪山说:“这就是我师父, 与我师父长得一模一样。”

    沈溪山问她, “你师父年轻时在钟氏修习?”

    宋小河却是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从未说起过。”

    实际上,梁檀提起从前时, 向来都是吹嘘自己在什么地方斩杀了什么妖怪, 做了什么厉害的事。

    却从未说起过他的爹娘, 师父,以及从前修习的门派。

    宋小河幼年时曾好奇问过, 梁檀总说, 那都是年代久远的事, 久到他自己都忘记了。

    如今来了这长安钟氏,才知师父原来也有师父, 才知钟氏如何看不起他,才知他生平会遭受多少嘲笑和委屈。

    宋小河低头搓了搓手指头, 不知在想什么。

    沈溪山看了她两眼,然后说:“不管这梁颂微究竟是何人,总之这个地方一定与你师父相关。”

    不仅仅因为这院中的樱花树,也因为她师娘在这里,还有贴在门上的符箓,这片灵域说不定是梁檀当年留下来的。

    “那明日我去问问吧。”宋小河道。

    她似乎萌生了要走的心思,也不再去触碰那道灵符,对沈溪山道:“我肚子饿了,咱们先出去吧,待我吃了东西再去睡一觉,明日找师父去。”

    沈溪山忙碌一下午,并不知她没吃东西,眼下夜半三更,哪里还有食肆餐馆开门?

    他问道:“你要去何处寻吃食?”

    “苏暮临身上常备许多吃的。”宋小河语气相当理所当然,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我去找他拿些。”

    沈溪山跟在后面,他腿长,两三步就追上了宋小河,与她并肩,“或许这时辰他已经睡觉。”

    “他睡得很晚。”宋小河说:“再过一个时辰他才会睡。”

    沈溪山的语气又难免有一丝酸溜溜的,“你连他平日几时睡觉都知道?”

    宋小河毫无察觉,“是呀。”

    是因为苏暮临总在半夜的时候将爬起来的宋小河拦下叫醒,所以宋小河才知道苏暮临夜间睡得很晚,又起得早,每日也就睡一两个时辰。

    起初宋小河还担心他睡眠不足身体受影响,现在知道他压根就不是凡人,睡眠于他来说都是多余。

    六界之中除却凡人的睡眠必不可少,其他种族大都可以用别的方法代替睡眠,只需闭目养神吸收周身的灵气,那便是休息了。

    所以就算苏暮临夜间只睡那么一会儿,白日里也依旧活蹦乱跳,精气十足。

    只不过现在宋小河在他身边,哪有放她去找苏暮临的道理?

    沈溪山道:“我也有不少吃食,不如就别再去麻烦他,我给你拿些。”

    宋小河顿时面露惊喜,乐呵呵地看向他,“当真?我还以为沈猎师不喜欢将吃食带在身边呢。”

    这是她平日里细心观察之后的结果。

    因为沈溪山吃东西的次数很少,就下山赶路的这段时间里,宋小河只见过两回他吃东西,吃的还十分清淡。

    这明显就是口欲不强,隔几天吃上一回,用食物稍稍补充身体罢了,大部分时间他可能就是吃食丹。

    沈溪山的确如此,他身上什么宝贝都有,就是没有吃的。

    不过隔空取物一点也难不倒他,宋小河想吃什么,整个长安城里随她挑选。

    沈溪山带着宋小河往外走,出了灵域之后走了一刻钟,仍未能走出去,顿时发现这花林还深藏机妙。

    看似是一片普通的花林,实则这里面藏了术法之阵,且不是普通的术法,很像是沈溪山在古籍上看到的一门失传已久的术法。

    这时候就连宋小河也觉得纳闷,疑问一句,“来时也没走那么久啊?为何还没有走出去?”

    沈溪山道:“这林中有阵法,我们正迷失在阵法之中,所以一直在原地打转。”

    宋小河讶然,忽而想起方才在那座小院中看到的场景,恍然大悟道:“难怪我师父要向我师娘问路,原来是这林中有阵法,他走不出去。”

    说着又问沈溪山,“是什么阵法,我们能破了吗?”

    “是上古时期的术法,名唤阴符,也叫奇门遁甲。”沈溪山走到一棵树前,抬手轻轻在树皮上摸了两下,道:“这种古法深奥奇妙,晦涩难懂,所以传承得很不顺利,如今天下间能够正统传承奇门遁甲的门派早就不存在了,所以即便是能够使出来的,也是经过许多人的修改,远远不及古法的万分之一,是以此阵好破。”

    他说着,忽而一扬手,指尖夹上一张白纸符,随着他甩手至空中,符箓泛起丝丝金光,极快形成一张网,往周围蔓延铺开。

    那些丝丝缕缕的金光绕过宋小河的身体,很快就形成了一张蛛网似的东西,将身边的所有樱花树连接在一起。

    继而沈溪山指尖在符箓上轻点一下,火焰便乍起,顺着四面八方的金丝灼烧而去,将周围所有树木给包围,于是大火便在眨眼间肆虐。

    宋小河见状吓了一大跳,赶忙往沈溪山身边走进了几步,惊慌地去扯沈溪山的衣袖,忙道:“你别烧了呀,这花林多好看,咱们再找别的方法出去也行!”

    沈溪山低声安慰她,“别着急,你再看。”

    宋小河偏头,就见火势以极快的速度在树上蔓延,将樱花树从根到树梢都给吞噬。

    寻常火焰烧不了那么快,显然这其中有蹊跷。

    待她再想认真看去时,就见漫天的樱花纷纷扬扬,如倾盆之雨落下,又被夜风卷起。

    下一刻,眼前的所有景象都消失,那些樱花树又恢复了原样,火焰也不知如何灭的,景色看起来并无变化。

    沈溪山却道:“阵破了。”

    宋小河道:“所以方才把树烧了就是破阵?”

    两人继续并肩往外走,明晃晃的月光透过樱花瓣在地上铺了密密麻麻的碎影。

    沈溪山偏头看她。

    宋小河捧着一颗夜光珠,柔和的光落在她的脸上,连脸颊上细小软嫩的绒毛都照清楚,漂亮的眼睛里是慢慢的好奇。

    她总是有很多求知欲,由于沈溪山总是给她解答,也就养成了她有了疑惑就下意识想问沈溪山的习惯。

    当然,沈溪山也不可能拒绝这样的宋小河。

    他指尖轻动,忍了忍想捏她耳朵尖的欲望,说道:“是一种障眼法,自然也有别的破阵方法,但是烧了障眼的假象更为简单省事,只不过要找到阵眼中心才行,方才我们所站的位置,正好就是阵眼之处。”

    宋小河长长地哦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

    这次很快就走出了花林,沈溪山带着她往飞花苑而去。

    已是深夜时分,路上除了偶尔看到些钟氏巡逻守卫之外,基本无其他闲人。

    沈溪山将她带到飞花苑,考虑到这是男子住所,本想让宋小河站在外面等着,但他只顿了顿,并未开口。

    就这么犹豫一瞬间的工夫,宋小河已经晃着发辫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了。

    来到房前,沈溪山推门而入,将宋小河迎进来之后关上了门。

    宋小河只站在门边往里一瞧,立马就发现这房屋与她的不同。

    这间寝房更大,更敞亮,光是灯就有三盏,往左走还有一道雕花镂空门,坠着墨色的珠帘,隐隐约约能看见里面摆了山水屏风和拔步床。

    这显然是招待贵客的房间。

    宋小河撇嘴,对这种区别对待有些不满,自顾自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茶喝。

    关上门后房中无比安静,沈溪山点了三盏灯,然后在宋小河对面坐下,问她想吃什么。

    宋小河起初还想,我想吃什么你就有什么?

    结果她试探性地说了平日里爱吃的东西,沈溪山还真的给她掏出来了。

    且还是热腾腾的,像是刚出锅的那种。

    长安如此繁华的大城,什么样的酒楼餐馆没有?

    为了平日里做生意方便,许多厨子会提前将各种菜给备好,再用灵石保存,是以不管宋小河说什么,沈溪山就能拿出差不多的东西来。

    他将东西一一摆在桌上,隔空取物的同时撂下银子。

    宋小河捧着碗筷吃得不亦乐乎,腮帮子圆鼓鼓的,完全没时间跟沈溪山说话了。

    他也安静,坐在对面看宋小河进食。

    宋小河的吃相并不是深闺千金的那种文雅,相反,她吃得很忙碌,有时候这块东西放嘴里刚嚼两口,她眼睛又瞟到了别的吃食,然后用筷子夹起来继续往嘴里塞。

    若是塞不下了,她就夹在筷子上排队,总之不会让筷子空着。

    当然,因为没有人跟她抢,她吃得并不惶急,让人看着只觉得极其有食欲。

    沈溪山盯着看,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他从不知投喂别人会获得如此大的满足感,尤其是宋小河圆滚滚的脸颊都没停过,让他想伸手捏一捏。

    正想着,宋小河一个抬头朝他看来,露出疑惑的眼神,将口中的东西咽尽后问,“沈猎师当真不吃吗?为何一直在看我?”

    沈溪山才意识到自己盯得过分了,于是便道不吃便起身,去取了笔墨和符纸来。

    桌子宽敞,他占据其中一角,研墨提笔,缓缓在符纸上走出线条凌厉而流畅的徽文。

    宋小河看了又看,问:“这是什么符?”

    沈溪山画完后将符纸放到一旁晾干,又画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说道:“传送符。”

    他解释道:“你可以理解为传送阵法,先前跟你说过,传送阵法分阴阳两阵,我画的这就是阴阳两符。”

    “沈猎师要传送去何处?”她问。

    “这张是给你的。”沈溪山将其中一张放到她的手边,说:“这次来参加百炼会的人多,鱼龙混杂,你我所居住的地方相隔又远,为了方便秘密议事,这张符你拿回去贴在墙上,只要用灵力启动,便可到我的房中来。”

    他说着,便起身,走至墙边将另一张符贴上去。

    只见符箓上的咒文闪过微芒,而后泛起几不可见的细光,他回身对宋小河说:“如此。”

    宋小河乐不可支地放下碗筷,将符箓收进玉镯道:“你可真聪明,这是个好方法,若是我们密谋什么大事也方便许多。”

    等同说将她和沈溪山的房间连通起来。

    沈溪山走回桌边,说:“我不会去打扰宋姑娘,这张符是让你夜间来寻我时用的。”

    准确来说,是给睡梦中的宋小河所用。

    原本沈溪山以为两人住的地方隔得并不远,但方才出去了一趟才发现这附近的建筑构造,宋小河所居住的夏蝉桥离这里只怕有一刻钟的路程,若是她在夜间睡觉时跑出来自己走在路上,实在危险。

    所以沈溪山就写了这一对阴阳符。

    “你记住如何用的了吗?”沈溪山有些不放心地问她。

    宋小河点头,“记住了。”

    沈溪山自然不大信,宋小河记没记住,要等她睡着之后能不能找来才知道。

    他坐在另一头又写了些其他符箓,坐了约莫两刻钟,宋小河才吃饱喝足,满脸笑容地跟他道别。

    沈溪山虽然人未送远,到了飞花苑门口就停下,但回去后他念通共感咒,看见宋小河一边捧着夜光珠,一边哼着小曲儿,边走边玩,确认她回了房中之后才切断咒法。

    丑时将近,沈溪山毫无睡意了,坐下来之后屋内的三盏灯从不同的方向照在他身上。

    他一抬眸,仿佛还能看见宋小河坐在对面乐颠颠地吃着东西,然后唤他的模样。

    后脖子的禁咒灼烧着,从樱花林一直到现在都未消,但他也毫不在意,面色如常。

    房中寂静许久,沈溪山才提笔,写着符箓至天明。

    次日一早,沈溪山就有些后悔晚上没有好好休息了。

    只因他需要忙的事实在是太多,昨日拜见的门派长老不过是冰山一角,今日还要接着去拜访。

    钟氏与寒天宗合办的百炼会如此盛大,前来参加的门派数不胜数,一些数得上名号的,沈溪山都得去见见,不仅仅是为了相互打个照面,也是为了排查有没有可疑之人,探寻日晷神仪的气息。

    忙得不可开交。

    时而抽空念下共感咒,听见宋小河绵长的呼吸声,便知道她还在睡觉,静静听了一会儿后,他又继续投身忙碌之中。

    而宋小河就逍遥得多。

    她昨夜回去后首要的事就是将符箓贴在墙上,随后沐浴净身,又爬上床好好睡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起床之后宋小河换上仙盟的宗服,将木剑别在腰间,整理了下发髻和双袖的束带,随后推门而出,拥抱灿烂的阳光。

    一出门就看见步时鸢站坐在外面的石椅上,也不知坐了多久,正转着手里的玉珠眺望远方。

    “鸢姐?”宋小河关上门,抬步朝她走去,问:“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步时鸢转头,笑道:“约莫着你也差不多这个时候醒来,便没等多久。”

    金灿灿的阳光大片落在宋小河的身上,流萤的衣料似隐隐有光华流动,宋小河明眸皓齿,顶着太阳而立,裙摆随着风轻晃,看起来真是明媚极了。

    步时鸢笑道:“瞧着又漂亮了不少。”

    宋小河说:“你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无事,不过是想跟你一起去城中逛逛罢了。”步时鸢。

    这一点倒是将宋小河的心思猜准了,她来长安既不参加百炼会,也没有什么任务在身,来这里纯粹是为了长见识和玩。

    所以一早醒来就打算去城里转转,顺道吃些东西。

    与步时鸢同行,两人去飞花苑叫上苏暮临。

    谁知去时正看见梁檀坐在院中逗棉花玩。

    他捏着一根枝条,顶端用绳子拴了一小块肉,就这么在棉花面前晃来晃去。

    棉花像只小猫一样去扑,他又将树枝一抬,让棉花扑了个空,玩得正兴。

    “师父!”宋小河小步跑过去,想将棉花抱起来,棉花却一个灵巧地躲避跳去了梁檀身上,攀上他的肩膀,像是更愿意跟梁檀亲近。

    宋小河轻哼一声,又对梁檀道:“你的身体好些了吗?我们正要去城中逛一逛,你与我们一起吧。”

    梁檀休息了一晚上,气色好了许多,将灰毛的崽子抱在怀中,起身道:“行,那便一同去瞧瞧吧。”

    进屋喊了苏暮临出来,让他召了飞符,四人便寻路出钟家城。

    一路出了钟家城,再行几条大街,便逐渐到了长安繁华的地带。

    城中多是修仙弟子,长安百姓早就见怪不怪,对于飞在天上的东西并不稀奇。

    几人下了飞符后入了街巷,只见街边琳琅满目,买卖吆喝此起彼伏,行人来来往往,热闹非凡。

    商铺里街摊中卖什么的都有,步时鸢和梁檀走在前面,宋小河与苏暮临落在后面两步。

    苏暮临难得睡得有些久了,精神更是十足,正好与宋小河玩到一处去,两人在街头乱窜,流连于各个贩摊之中,研究一些稀奇古怪,从未见过的玩意儿。

    梁檀是养着宋小河长大的,他知道宋小河的性子,于是很自然地,走几步便停一停,回头看看宋小河。

    若是人不在,他就等一等,等得久了,就扯着嗓子喊她。

    有梁檀在旁边约束着,宋小河也不至于玩得到处跑。

    这个时候,昨日从那寻事的魁梧男子手中得来的银钱就派上了用场,宋小河看上了些好玩的小玩意儿,只要不贵,她通通买下。

    有些是零碎的头饰,耳饰,有些则是机巧灵物,都是不怎么华丽的东西,只图个好玩。

    另外还有各种零嘴吃食,宋小河买得两只手拿满,还在苏暮临的手上塞了不少,两人一边逛一边吃。

    如此行了两条街,身上的银钱几乎花尽,步时鸢却在一家路边摊处停了下来。

    这还是她自上街之后,头一次停在贩摊前面。

    宋小河赶忙小跑几步凑过去,问:“鸢姐,你看上什么东西了?”

    摊主是个看起来年岁有七八十,坐在藤椅中,明明天气还很凉快,她却拿着把扇子慢悠悠地晃着,用苍老的声音道:“各位客官,看看喜欢什么?”

    面前就摆着一张桌子,上面零零散散地放了几样东西,一眼扫过去,没有一样看起来特殊,比之宋小河方才所看的摊子,这个显得平平无奇。

    但她很快就注意到上面有个眼熟的东西。

    那东西不知道是角还是牙,总之都很像,十分小巧,长度还不及一个掌心。

    表体光华温润,乳白色,泛着微芒,摸上去微凉。

    是一对。

    宋小河道:“老婆婆,这是什么?”

    那摊主缓声道:“灵犀牙,能够隐蔽生息。”

    宋小河道:“这东西常见吗?”

    “这是天生的灵物,如何能常见?你翻遍整条街,也就只有我这桌子上才有。”她答。

    苏暮临在一旁问,“小河大人,你想要这个吗?这看起来并无太大用处,隐蔽生息的话,符箓和法术都能做到。”

    宋小河捏着那颗灵犀牙道:“我在沈溪山的身上也见过这东西,想来应该不是凡物,竟会出现在这种小摊上。”

    苏暮临偷偷瞄了那老人一眼,小声说:“许是个假物。”

    梁檀听见了,往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心说这俩孩子出门都是找打的料,在别人摊子前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议论起来,尽说别人的不是。

    步时鸢在这时候开口道:“买下吧,或许于你有妙用。”

    宋小河本就想买下的,听步时鸢如此一说,则更是要买了,于是干脆将一对都拿下。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对灵犀牙卖得并不贵,宋小河掏空了那锦囊里仅剩的银钱,连着锦囊也一并送给了老婆婆,买下了灵犀牙。

    那老妪顺手拿了个东西,扔给宋小河,“小丫头,送你了。”

    宋小河稳稳接住,一看,是一块很小的玉石,呈现出淡蓝的颜色,玲珑剔透,十分漂亮。

    “这是什么?”她问。

    那老妪便答:“龙神的眼泪。”

    苏暮临大惊,赶忙凑过来扒拉着宋小河的手细细看,满目的惊喜,“这是龙神的眼泪?真的假的?”

    “谁知道呢?”老妪道:“反正我收的时候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宋小河道:“那合该很昂贵才是,为何白送我了?”

    “卖不出去。”老妪慢悠悠道:“根本没人信这是真的,你买了我摊上的东西就是有缘,赠你了。”

    宋小河也不相信,毕竟这小小的玉石虽然看起来漂亮,但也不能胡诌。

    哪有什么特殊的样子,还没听说过龙神哭能结成玉石的,又不是鲛人,滴泪成珠。

    苏暮临却很盲目,他搓搓手,一脸的激动,“小河大人,这东西你留着也没什么用处,就给我吧。”

    他满眼期望,央求地看着宋小河。

    宋小河见状,顺手就给了他,道:“可能是个假的。”

    “假的真的又如何。”苏暮临说:“只要是龙神大人的,我都喜欢。”

    宋小河叹了一声,心说就苏暮临这脑子,也没必要跟他解释这如果是假的,那就根本不可能是龙神的。

    东西买了之后,步时鸢扭了扭脖颈,脸上出现了疲惫之色,说道:“你们接着玩吧,我得回去休息了。”

    梁檀虽然外表看上去年轻俊朗,实则年岁已高,走了这两条街也累了,由于身无分文又不好意思花徒弟的钱,所以他什么东西都没买,这会儿也打算打道回府了,便道:“小河,别太贪玩,也不准在外面惹事,早些回去。”

    宋小河点头应:“知道啦师父。”

    梁檀叮嘱她两句,随后与步时鸢一同转身回去。

    宋小河与苏暮临继续在长安街上游玩,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看见哪里人多就赶忙挤过去凑热闹。

    沈溪山正整理目前所掌握的可疑人员名单,一边抄录着一边听宋小河那边的动静。

    这会儿是真的半点不嫌弃宋小河吵闹聒噪了,只听她好像是跟苏暮临在看什么街头杂耍,时不时发出“哇”的声音,还问:“这个人是真的把头摘下来了?”

    沈溪山抿着唇笑,然后用沈策的声音跟她对话,“不过是一种障眼法而已。”

    “沈策?”宋小河立即就回道:“你怎么神神叨叨的,突然说话吓我一跳!”

    沈溪山道:“你每回也是这样。”

    宋小河像是自知理亏,赶忙转移话题道:“你不说话我都忘记了,你昨晚突然念通共感咒是有什么事?”

    沈溪山轻轻冷哼一声:“现在倒是想起我来了?”

    宋小河道:“你先前又让我少打扰你,我这不是一直都不敢主动去烦你嘛?”

    这一听就是借口,沈溪山根本不信,宋小河就是把他给忘记了。

    吃饱喝足之后回去美美睡觉,脑子里哪还能想起来沈策这个人物?

    不过思及昨日他自己便是宋小河见色忘义的那个色,沈溪山也并未真的计较,只是道:“你是不是在看杂耍?”

    “你怎么知道?我在长安呢!”宋小河道:“这里什么东西都有,以前都未曾见过。”

    沈溪山道:“许多街头杂耍都将障眼法练得精通,左右不过那几个把戏,你看不出来也正常。”

    “我说呢,哪会有凡人将头摘下来还能装回去的。”宋小河问他,“百炼大会召开在即,你没有来参加吗?我见这长安城来了好多其他仙门的人。”

    沈溪山写着名册,懒洋洋地扯谎:“没时间。”

    宋小河就问:“你的任务何时能够结束啊?很久都未见你了。”

    沈溪山笔尖一顿。

    宋小河那头分明人声鼎沸,嘈杂至极,但他却从宋小河的语气中听出了些许挂念。

    只是他分不清这一丝挂念,究竟是纯粹的朋友之间的感情,还是有些别的什么。

    沈溪山沉默一瞬,眸光轻转,而后道:“若是我去参加百炼会,你会整天陪着我吗?”

    他心头发紧,下意识攥紧了些笔杆,等着宋小河的回答。

    过了片刻,宋小河理所当然的声音传来。

    “当然不行!我还要陪着小师弟的,哪有时间陪你?!你还是别来了,老老实实执行你的任务去。”

    沈溪山先是心头一松,紧接着心头打翻了坛子,五味杂陈。

    各种味道搅和在一起,在心里滚了又滚,最后又剥离出来一丝甜味来。

    他差点忘记了,宋小河如此执着,喜欢了他十年,怎会轻易喜欢上别人?

    正想着,那头突然传来一声令沈溪山无比讨厌的声音。

    “小河姑娘。”是钟浔元唤她。

    宋小河惊诧地问:“舒窈,钟公子,你们怎么会在此?好巧呀。”

    钟浔元道:“正闲着无事,来街中来凑个热闹。”

    只听“咔吧”一声,沈溪山手里的笔杆轻易碎成两截,墨甩得纸上尽是,糊了一大片,一张抄录好的名单白费。

    沈溪山扔了笔起身,切断了共感咒。

    巧?

    哪里就有这么巧的事?

    沈溪山决定亲自去看一看究竟有多巧。

    刚出门就被门口的弟子拦住,“沈猎师,寒天宗崔长老请您走一趟。”

    沈溪山面无表情道:“眼下我有要事,晚些吧。”

    “敢问沈猎师所为何事如此着急?”

    沈溪山瞥他一眼,“捉妖。”

    那弟子面色大惊,着急道:“长安有妖?!何时出现的?是什么妖物?还请沈猎师说清楚,我即刻向宗主禀报。”

    “不必,我能解决。”沈溪山冷酷道:“是个狗皮膏药成精的妖,我现在就去把他的狗皮扒了。”

    第73章 沈溪山大泡醋坛(四)

    其实宋小河在街上遇见钟浔元之事, 还真是巧合。

    钟浔元陪着钟浔之与云馥等人出来买东西,却不想正好在路边看见了站在人堆里的宋小河,于是几人才走过来与她说话。

    就算是昨日钟浔元才跟宋小河表明心意, 今日再一见面, 宋小河也像是半点不在意, 笑着与他们说话。

    云馥亲昵地挽起宋小河的手臂, 说道:“长安城里有些东西在别的地方可买不到, 你来了之后一定要多买些, 巧了我们在这里遇见, 便一起去逛逛。”

    宋小河刚想答应,随后又想起自己身上已经没有银子了,所有的银钱都花完, 连带着装钱的东西也一并送出去。

    她道:“我没银子买。”

    这边给了钟浔元献殷勤的时机, 他积极道:“小河姑娘既然来了长安,便是我们钟氏的客人, 你想要什么只管知会一声,我给你买便是!”

    宋小河却说:“不用, 我如何能平白无故花你的银钱?”

    钟浔元道:“这怎么算是平白无故呢?给小河姑娘花钱, 我愿意的。”

    钟学文在一旁看不下去了, 转头问他,“堂哥, 你这是做什么?”

    他的面色有一瞬的尴尬, 讪笑两声说:“待客而已。”

    钟学文将他打量几眼, 又道:“你应当知道宋小河的师父,是我姐姐的丈夫吧?”

    钟浔元打着哈哈道:“当然啊。”

    言下之意, 便是钟学文与梁檀同辈,相同的, 钟浔元自然也是,这么一来,他与宋小河就差了辈分。

    若是他与宋小河在一起,便是乱了伦理纲常,钟家决不允许。

    宋小河正与云馥说话,并未注意到这边的交谈,钟浔元赶忙找别的话题带过,“前面的街上有不少卖女饰的店铺,我们去瞧瞧,给舒窈和小河都买点。”

    宋小河虽然并不打算用他的银钱,但想着去看一看也无妨,于是欣然答应。

    但钟学文却说:“我要去剑云楼,听说那里上了些新货,我去看看有没有值得拿下的。”

    “正好,我们分头逛也行。”钟浔元立马道:“舒窈,你跟学文一起,我就招待小河他们俩,领他们到处看看。”

    云馥转头对宋小河轻声说:“小河,今日是师兄喊我出来给他掌掌眼,是以我得跟他一同去剑云楼。”

    宋小河并不在意,也没有去看那些个武器的兴趣,便摆摆手说:“无妨,你们去吧,我天天空闲着呢,下次再喊你出来玩。”

    云馥冲她笑了笑,而后两人相互道别,云馥与钟学文带着其他人走了,钟浔元则留了下来,跟在宋小河身边。

    只是他这么一来,就把苏暮临挤到了一边。

    这下立即就让苏暮临不爽了,他心想沈溪山好歹也是与小河大人同生共死过,一面是他凶恶霸道,一面是小河大人喜欢他许多年,平日里他与小河大人亲近也就罢了。

    但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也能在小河大人面前压我一头?

    苏暮临越想越不忿,立即烧了一张传信符给沈溪山,将他们所在的具体位置和要去的地方告诉沈溪山。

    这无异于是在沈溪山想要睡觉的时候送上了枕头,他收到苏暮临的传信符之后踩着剑飞起,用极快的速度到达了宋小河所在的地方。

    钟浔元对此毫不知情,正温声与宋小河说话,“小河姑娘是喜欢绸布还是织锦?我们长安的冰蚕丝所织就的衣裳既轻盈又好看,夏日里也相当凉爽,小河姑娘想要试试吗?”

    宋小河双袖空空,既无银钱,又怎么会再买东西,便摇头道:“不用,我的衣裳足够多。”

    “衣裳多几件又无妨,小河姑娘没有银子的话,我可以先给你买,权当是你借的,日后再还就是了。”钟浔元笑道。

    虽然他使了心眼,换了一种说辞,但对宋小河却无用。

    因为她根本就没有银子还,她十分直白道:“我还不上。”

    钟浔元愣了愣,又说:“那便不要你还。”

    宋小河说:“我不会平白收别人的东西。”

    说来说去,又绕回了原地,这话题似乎进行不下去了。

    苏暮临在一旁听了个清楚,偷偷嘲笑钟浔元的愚蠢。

    过了片刻,钟浔元又道:“既然小河姑娘不要,我也就不必勉强,只不过再过个几日就是我师妹的生辰,她身量体形与你相差无几,我想送她一身冰蚕丝的衣裙,你随我去店里试试衣,权当是帮我个忙。”

    宋小河岂能是傻子,听不出这是钟权故意找的借口?

    只是提及生辰,她忽而有些走神。

    因为小师弟的生辰也快到了。

    每年的二月十二,是民间的花朝节,传说是花神诞生的日子。

    也是沈溪山的生辰。

    宋小河一直觉得沈溪山之所以长得那么漂亮,跟他出生的日子也有很大关系。

    不过话说回来,宋小河自从十一岁开始,每年都会给沈溪山准备生辰礼,但从未送出去过,就埋在沧海峰的樱花树下。

    从去年的立夏时节她一直忙碌到了现在,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又要到沈溪山的生辰了,她却还什么都没准备。

    现在她与沈溪山的关系是朋友,亲近不少,或许今年能够生辰礼送出去。

    思来想去,宋小河对钟浔元道:“当然可以,不过你也帮我一个忙。”

    钟浔元巴不得宋小河开口叫他帮忙,忙点头道:“小河姑娘请说。”

    “我刚买了一对灵犀牙,想找个地方嵌绳,不过我在这里并不熟悉,想请钟公子帮我找一家技艺娴熟的铺子。”她道。

    “自然。”钟浔元乐道:“包在我身上了,我们先去试衣,买了之后便给你找铺子。”

    苏暮临见他乐得嘴都合不上,立即又给沈溪山连烧三张传信符。

    钟浔元带着宋小河来到了绮罗楼,领进去一看,只见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料,成衣挂在墙上展示,大多是当下时兴的款式。

    宋小河从未见过这么多款式的衣裳,她以前的衣裳大多都是师娘亲手做的,但由于师娘体弱,常年居住于千阳峰,是以给宋小河做的衣裳款式都是很多年前的了。

    为了不让宋小河穿出去显得落时,钟慕鱼大多都给她做款式最简单的衣裳。

    入了绮罗楼后,宋小河就看花了眼,仰着脸将墙上挂的衣裳全都给瞧了一遍,但表情平静,看上去没有被吸引。

    掌柜是个中年女子,也是个人精,一眼就认出了钟浔元衣服上所绣的钟氏族徽,笑眯眯地迎上来道:“两位客官是谁要买?想要什么时节的衣裳?咱们这楼里不论男女老少,时兴作旧全都有!”

    钟浔元指着宋小河道:“你找些与这小娘子尺寸的成衣试试。”

    那掌柜将宋小河上下打量,眼睛在她身上各处瞧了瞧,说:“合身的尺寸恐怕是没有,不过有几件与她相差无几,倒是能试一试看看衬不衬气色。”

    她拉着宋小河的手道:“小娘子随我上楼吧。”

    这时候苏暮临凑过去,连忙高声道:“我也要!”

    他转头对钟浔元道:“钟公子,我也是囊中羞涩,衣裳都好些日子没换新的了,你就发发善心,一并将我的衣裳也买了吧。”

    钟浔元大概也没想到苏暮临竟然会这般脸皮厚,好歹他也是对宋小河有心意才提出要给她买东西,且宋小河还拒绝了。

    没承想这个与他非亲非故的苏暮临倒是能张开这个口问他要。

    苏暮临又道:“况且我的生辰也快到了!”

    宋小河听后问了一句,“什么时候?”

    苏暮临道:“四月初五。”

    钟浔元:“……”

    他道:“这才刚二月。”

    “时日过得很快的!”苏暮临道:“你先给我买了,我留着四月初五再穿。”

    能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钟浔元叹为观止,但宋小河在一边看着他倒也不能拒绝,于是摆摆手道:“你自己挑去吧。”

    苏暮临面露笑容,便被另一个店里的伙计引去了后方的衣阁里,宋小河则跟着掌柜上了二楼。

    钟浔元则在店中随意看着,嘴角挂着轻笑,早就准备好掏钱给宋小河买衣裳了。

    正在他用手抚摸着衣料挑选时,门口突然传来不速之客的冷声。

    “你这狗鼻子倒是灵敏,不论宋小河在何处,你闻着味儿就找来了?”

    钟浔元听这声音就觉得不妙,一转头,果然看见沈溪山站在店门口。

    身影背着光,脸上的表情虽然看得不分明,但那一双冰冷的眼睛却是相当具有攻击性的。

    钟浔元嘴角抽了一下,“沈猎师方才说什么?”

    沈溪山慢步往里走,淡声道:“夸你的鼻子好使。”

    仙盟第一剑修沈溪山,素来以天赋卓绝,温润如玉闻名天下,在人前从来见不到他不近人情,冷漠凶横的一面。

    钟浔元倒是笑了,轻声道:“沈猎师这是不打算装了?”

    沈溪山说:“也无需装给你看。”

    “是,你都是装给世人看,装给小河姑娘看。”钟浔元笑眯眯地看着他,语气轻快,却满含挑衅,“谁又能知道沈猎师的真面目是如此呢?”

    沈溪山冷眸瞥他,“人都有千面,凭何分以真假,就像当初见你,也不知你长了个狗鼻子专门搜罗宋小河的行踪。”

    钟浔元:“……说话就说话,作何骂人?”

    沈溪山挑了下眉尾,态度很是无所谓。

    钟浔元轻哼一声,又道:“说起来,沈猎师你与小河姑娘并非真的同门师兄妹,且你又是修无情道的,关于小河姑娘的事,你管得是不是太宽了些?”

    他语气很轻,带着一种理所当然。

    而无情道三个字,却正扼住了沈溪山的命门。

    他后脖子的禁咒,代表的不仅仅是无情道的桎梏那么简单,更是肩负了仙盟的希望,也是人界数千年来的希望,世人将目光聚焦于他,除却他身世显赫,天赋罕见之外,更是因为他极有可能踏上飞升长阶,成为这天下第一人。

    压在沈溪山肩上的东西太重,即便是他已心知肚明对宋小河的心意,仍无法干脆利落地放下一切。

    隐瞒已经不是他目前所面临的最大问题了。

    沈溪山的目光越发冰冷,看着钟浔元像是看着路边的一具死尸,一种被压抑着的凶戾隐隐现出端倪。

    钟浔元站在他对面,很快就感受到了空中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力,强忍了忍,终是没忍住往后退了两步。

    店铺里的其他活计更是躲去了后面的房屋中,街头的喧嚣不停,店铺中却无比寂静。

    沈溪山缓缓启声:“宋小河的事,我管不得,难不成轮得到你管?”

    钟浔元被他的气势骇住,嘴上却不肯认输,回道:“她又不修无情道,你没有阻拦她选择道侣的权力。”

    他道:“我何时阻拦。”

    “你现在就是。”

    “不过是赶巧,来买两件衣裳罢了。”沈溪山道:“只准你巧,不准我巧?”

    “那沈猎师买完衣服还有何事要忙吗?我与小河姑娘过会儿还要去别的地方,你不会也跟过去吧?”

    钟浔元问。

    这话说得极其让沈溪山厌烦,语气里好像表示他才是插足二人之间的那个人,沈溪山眉眼顿时攀上躁意,说话也变得很不客气,“你又算什么东西,管我去哪里?”

    钟浔元笑道:“我自然是不敢管的,只是希望沈猎师别纠缠我与小河姑娘就好。”

    纠缠一词说出来,沈溪山都想撕了钟浔元这让令人厌恶的嘴,但考虑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忍了又忍,双手抱臂道:“听闻你在钟氏任职掌管外门的教习先生,日子看起来倒是清闲。”

    钟浔元便说:“地位轻微,当然比不得沈猎师受重用,平日里没什么大事能让我忙活,所以也能有更多的时间陪着小河姑娘。”

    沈溪山眯眼:“当真?”

    钟浔元未察觉任何不对,得意地耸肩。

    “那还真得想办法让你找点事做,免得你这狗皮膏药扒着宋小河不放。”沈溪山叹道:“真是走到哪里,都不缺你这种令人厌烦的人。”

    钟浔元被骂,也觉得无所谓,仍是厚着脸皮笑,“有一事我倒是好奇。小河姑娘看起来对沈猎师颇为仰慕,若是得知沈猎师的真面目如此,可还会继续仰慕你?”

    又戳中了沈溪山的烦心事。

    本来沈溪山就为这事烦,又被钟浔元以这副得意的样子提起,顿时恼羞成怒,眉眼染上浓郁的寒霜,却忽而又弯唇笑,眼眸弯起来,语气也轻柔,“你说的也是。不过我若不想让她知道,她如何得知?”

    沈溪山慢慢上前一步,笑说:“杀尽那些知道我真面目的人不就好了?”

    钟浔元当真感受到了杀意。

    他这次退了好些步,后脚跟撞上了身后的柜台才停下,难掩面上的一丝慌张。

    这是本能的畏强的表现,不过随后他很快又镇定下来,拿出挡箭牌:“小河姑娘就在楼上换衣,马上就下来。”

    沈溪山敛了杀意,又觉得与这种胆小之人置气实在掉自己的身份,再懒得看他一眼。

    话音就刚落下,上面突然传来鞋子踩在阶梯上的咚咚轻响。

    沈溪山抬眼看去,只见镂空的高窗探进来几缕阳光,正落在宋小河的身上。

    她换了一身冰蚕丝的织金长裙,是长安时兴的款式,脖子和肩头都有镂空衣扣,隐隐露出雪嫩的肌肤。不同于宋小河往日穿的立领,这件衣裙露出了宋小河精致的锁骨,连带着脖颈那一片的肌肤都白得晃眼。

    衣裳似乎大了些许,她提着裙摆下楼时,披在外层的蚕丝纱衣从肩头滑落,平添几分旖旎。

    光从蚕丝裙上掠过,将上面的织金绣纹照出细碎的光芒,隐约显出纱衣下她那束起的纤细腰身,她眸光从上落下来的时候,第一眼就落在了沈溪山的身上。

    一高一低两人对上视线。

    宋小河脚步顿了一下,唇红齿白的面容上顿时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

    “沈猎师!”

    她提着裙摆加快了下楼的速度,连钟浔元站在楼梯旁边喊的那一声小河姑娘都没听见,径直朝沈溪山快步走去。

    掌柜在后面追赶,唤道:“小娘子当心!这裙摆长了不少,千万别踩到!”

    但宋小河腿脚利索,并没踩到裙摆,很快就走到了沈溪山的面前停下,“我方才在上面隐隐听到有人喊沈猎师,这才想下来瞧瞧,原来你真的在这里!不过你怎么会来此处啊?”

    沈溪山低头看着她,目光在她的眉眼流转,听到她朝自己问话时才恍然回神。

    后颈滚烫,沈溪山仍是语气平静,答道:“出来看看。”

    回答完又觉得太过敷衍,于是找补一句,“来买两件衣裳。”

    宋小河哪里知道他与钟浔元已经呛得满铺子火药味,拉着他的手往里走,“看来这家衣铺还挺有名,连你都来买!”

    沈溪山的手被她攥住了。

    宋小河总是这样,与关系交好的人会下意识做出很多亲昵的举动,有时候就像小孩子一样,与人说话时也是小动作不断。

    一开始沈溪山并不适应,所以宋小河拢着手掌在他耳边说话时,他都会不着痕迹地往旁边躲。

    她可能自己也能察觉到,但并不改正,以至于到了后来沈溪山完全适应她那些小动作,什么拽衣袖,拉手,肩头挨在一起,沈溪山照单全收。

    相比其他人,她对梁檀更为亲密,时不时就跑去抱他,枕在他的肩头,撒娇耍赖。

    沈溪山觉得,宋小河的心里一定有着一杆秤,区分着非常亲密和一般亲密的人。

    梁檀就在非常亲密,而他在一般亲密,至于沈策……她估计平日里很少想起这号人物。

    沈溪山思绪跑远,只感觉宋小河掌心一片温暖,捏着他的手往前走了一段路,来到掌柜面前。

    “掌柜的,他也要买衣裳,你快把铺子里最好看的拿给他。”

    掌柜的看了看沈溪山,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钟浔元,顿时闹不明白这三人的关系了。

    她笑着道:“可楼中最好看的衣裳,都是给姑娘穿的。”

    “无妨,”宋小河回头看沈溪山的脸,话中满是喜欢,“沈猎师穿什么衣裳都好看!”

    “咳咳。”钟浔元用力地咳了几声,打断宋小河与掌柜的对话,脸上的笑几乎要维持不住,“小河姑娘穿这衣裳可真美,你觉得这衣裳可合适?”

    宋小河这才转头看了他一眼,迟迟想起来她换衣裳的目的,就道:“我方才在上面试了几套不同衣料的衣裳,觉得就这套穿着最为舒适轻盈,就买这种吧。”

    这话一出,沈溪山的脸色顿时沉了,嘴角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小河为何让钟浔元买衣裳?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沈溪山看着她面上泰然自若的表情,话到了嘴边又没问出口,觉得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否则一开口那质问的语气根本藏不住。

    火气真是一个劲儿地往上蹿。

    沈溪山赶紧在心中念清心咒。

    钟浔元道了声行。

    他朝沈溪山瞥了一眼,也不多说,去柜台前交付订金。

    正在这时苏暮临也出来了,换上了一身墨色长衣,长发也束起来,面容白俊,堪堪褪了几分书生气息,变得少年意气。

    他看到钟浔元在掏银子,乐呵呵地凑上去道:“钟公子,我试了三套,都合身!麻烦你一并买了吧!”

    钟浔元紧咬牙根,肉痛地掏钱。

    宋小河上去将衣裳换回之后,下楼时钟浔元已经付完了钱。

    只见沈溪山与钟浔元相对而立,而苏暮临正站得远远的,见她下来了,三人同时投来目光。

    钟浔元率先开口:“小河姑娘,既然买好了衣裳,咱们就接着去街上走走吧。”

    宋小河还没开口应答,就听沈溪山用平静的声音道:“宋小河,跟我回去,我有事寻你。”

    她杏眼微微睁大,将沈溪山看了又看,眸光中似带着一点惊奇。

    宋小河对沈溪山几乎是有求必应,虽然到目前为止他从未提出过什么过分的请求,但是但凡提出,宋小河都是满口答应。

    然而此时宋小河沉默了片刻,却道:“沈猎师先回吧,若是事情不急,晚些时候我再去找你。”

    沈溪山完完全全没想到她会拒绝。

    他神色一顿,“倘若我寻你的事很急呢?”

    宋小河听闻,便面露为难,“啊,可是我现在有事要做……”

    说着,她朝钟浔元看了一眼,心里一惊再打算将时间对调,晚点再去找钟浔元去给灵犀牙镶嵌的事。

    钟浔元显然看出了他的意图,顿时有些紧张,赶紧说:“我也就这会儿有空闲时间,过了今日可就要开始忙了。”

    宋小河犹豫了片刻,又对沈溪山道:“真的是很要紧的事吗?”

    沈溪山光听她这一句问话,就知道她没有跟自己回去的心思,于是便也不再回答这个问题,只弯唇笑道:“也不算要紧,小河姑娘先忙你自己的事吧。”

    说完他转身离去,一句道别都没有。

    苏暮临在门口的位置瞧得清清楚楚,沈溪山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想杀人。

    他不敢靠近,往后退了几步,看着沈溪山快步离开了绮罗楼。

    宋小河并不知这其中的各种关窍,只隐约察觉到沈溪山像是生气了,她抿了抿唇,转头对钟浔元道:“钟公子,就麻烦你快点带我找一家铺子,给我的灵犀牙镶嵌。”

    钟浔元像是刚打赢了一场胜仗的公鸡,正得意得不行,说:“不着急,时间还宽裕,我们再去别的店转转。”

    “不了。”宋小河认真说:“快些将事情办完,我要回去了。”

    钟浔元见状,也颇为无奈地叹一声,道:“行吧。”

    只是他不想让宋小河那么快回去,就自有办法阻拦。

    于是一整个下午的时间,钟浔元都在带宋小河寻找给灵犀牙镶嵌的铺子,找了几家宋小河觉得手艺不行,又找几家铺子赶上闭门休业,在长安城里转了很长时间。

    宋小河累得都出了汗,但仍然坚持着。

    她把这当做送给沈溪山的第一个生辰礼,所以格外认真对待,不容半分瑕疵。

    等到真正找到了手艺娴熟高超的匠人之后,天色已暮,月亮高升。

    三人在外面吃了饭后,就赶回了钟家内城,也没工夫欣赏长安的繁华夜景。

    宋小河一直惦记着沈溪山白日里生气的事情,路过飞花苑与苏暮临道别时,就频频往沈溪山所住之处张望。

    随后走出了十来步,她又回头,进了飞花苑。

    院中仅有一盏灯,光影微弱,这时辰大多人都睡觉,房门紧闭,四处寂静。

    宋小河走到沈溪山的房门口,见里面没有亮光,不知道是人不在还是已经就寝。

    她小声唤了两声,“沈猎师,沈猎师……”

    本也不指望能有回应,但没想她话音刚落下,原本紧闭着的门忽而就开了,像是被风吹开一样,露出个半人宽的缝。

    沈溪山的房门向来都是用法诀加固,哪有被风吹开的道理?

    宋小河心里顿时一片明媚,伸手将房门推开,只见里面当真是一点光亮都没有,漆黑无比,什么都瞧不见。

    她轻手轻脚地进去,转个身又慢慢将门给合上,刚关上转身,就猝不及防撞在了一个相当坚硬的肉墙上。

    紧接着头顶传来冷淡的声音,“你来做什么?”

    宋小河拿出夜光珠,在皎洁的光下,就看见沈溪山的眼中漠然,如覆寒霜。

    这句话比起疑问,更像是质问,语气里莫名又几分凶。

    宋小河头一次见沈溪山发脾气,想着他心情或许没有恢复,是自己突然到来打扰了他,不被欢迎。

    于是她有些失落地转身,打算先走。

    只是还没动身,手腕就一下子被扣紧了,掌心的灼热贴着手腕的皮肤传来。

    沈溪山稍稍用力,又将她拉回去,“去哪?”

    语气以不复方才的冰冷。

    宋小河转头看他,眸光盈盈,“我见你心情不虞,怕打搅你休息。”

    沈溪山幽幽地注视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映了光,又变得充满委屈,轻声问,“所以小河姑娘现在根本不在乎我心情的好与坏了是吗?”

    “是嫌我烦了吗?”

    第74章 殿堂大审点香引旧魂(一)

    房中昏暗, 宋小河手中的光芒照在沈溪山的脸上,将他眉眼间那一星半点的沉郁勾勒得相当明显。

    声音又轻又低,就带着那么一丁点委屈, 却让宋小河十分心软。

    她忙道:“怎么会。”

    转身覆住了沈溪山的手, 然后将他拉着去了桌边, “沈猎师是有什么烦心事?跟我说说。”

    沈溪山见自己的手背被她的小手裹住, 郁结了一下午的心顿时放晴了不少, 像是有什么东西开始在他的心头梳理起杂乱的情绪。

    不过他当然不能告诉宋小河自己的烦心事, 只道:“事情太多, 我很疲倦。”

    宋小河立马表示理解,拉着他在桌边坐下来,说道:“也是, 毕竟你能力出众, 所负责的事自然要比别人多得多,不过你也不要因此烦闷, 待过两日百炼会开始之后,或许你就能轻松不少。”

    说着, 她从玉镯中掏出了一个锦盒, 打开一看, 里面放着一只兔子似的粉色糕点,水晶玲珑, 相当好看。

    她说:“这是我晚间在外头吃饭的时候尝到的糕点, 我觉得特别好吃, 就没舍得全吃完,悄悄藏了一个带回来给你吃的。”

    “给我?”沈溪山很是意外地扬眉, 低眸看着那只兔子糕点,心中像被抹开的蜜包裹得严严实实。

    不是因为这个糕点, 而是他意识到即便是在外面吃饭,宋小河也能想到他。

    宋小河这个习惯都是从梁檀那学来的。

    幼年时她爱吃甜的东西,梁檀手里又没有什么孩子吃的零食,于是他整日跑去外山或是山下的城镇里做一些杂工,回来时除却买一些平日里吃饭的菜食之外,还会给宋小河带些小零食,就骗她说是在外面吃时偷偷藏的。

    久而久之,宋小河也就有了这个习惯。

    方才吃饭时想到了生气离去的沈溪山,她就藏了一个好吃的糕点,带回来给他。

    本也就是顺手的事,却不想让沈溪山大为感动,低头将那兔子糕点看了又看,轻声说:“是你舍不得吃的?”

    宋小河大大咧咧地点头,没什么好不承认的,“是呀。”

    这种糕点并不珍贵,莫说是长安城,便是别的都城里那些稍微像样的酒楼里,都会有这种糕点,更何况是甜的东西,若是寻常看见了,沈溪山根本不会吃。

    可是宋小河带回来的这个,格外不一样。

    他用筷子夹起来,放进嘴里一口就吃了,入口软糯香甜,在舌尖抿化,顺着喉咙一直往心口上甜去。

    尤其宋小河还用一双充满期盼的眼睛看着他,迫不及待地问:“好吃么?”

    沈溪山微微点头,双眸流露出笑意,“小河姑娘带来的东西,自然是好吃的。”

    宋小河见他笑了,也跟着笑,宽慰道:“沈猎师莫要为那些琐事不开心,师父说了,这世上纷纷扰扰那么多,若是每一件事都要记挂在心头,那岂非每日都过得不开心?”

    “况且人生苦短,我们凡人的寿命也就短短几十载,行乐尚且不够,千万别让那些烦恼难过之事白白耗了时间。”

    这些大道理宋小河未必懂得,只不过总是听师父讲,自然也就学会了如何说。

    她一本正经地劝导沈溪山的模样也显得相当可爱,沈溪山就笑道:“道理是这么说,可若是人人都能听从这些,这天下岂不是没有烦恼之人,烦心之事了?”

    宋小河不知如何反驳了,就道:“总之你就开心点,不要再烦闷了。”

    沈溪山的心事再如何不敞亮,见到了宋小河,与她说几句话,那些烦闷也都抛之脑后了。

    他忽而道:“两日后百炼会便开幕,我会作为第一天的守擂人。”

    宋小河问:“你先前不是说不参加这次的百炼会吗?”

    沈溪山却道:“既然都来了,参与一下也无妨,况且……”

    他的目光落在宋小河的脸上,在微弱的光芒照耀下显得深邃,像晕开了浓稠的墨。

    “你不是说没看到会觉得遗憾吗?”

    宋小河顿时心生喜悦,高兴地乐出声,“沈猎师想参加那当然是最好,合该就让天下人目睹你的风采,不过你作为头一天的守擂人,会不会太挫其他弟子的信心了?”

    沈溪山明知故问:“仙门千家人才辈出,你就如此坚信我能立于不败之地?”

    “那当然!”宋小河就笑道:“沈猎师就是我们这些少辈弟子当中最厉害的,谁能与你一较高下?”

    她的赞赏如此坦荡,连带着目光也变得灼热,沈溪山缓缓偏移了目光,心里是压不住的悸动。

    他自幼到如今不知受过多少赞誉吹捧,更夸张的话都听过无数遍,可宋小河嘴里说出来的就是不一样,他听不仅心花怒放,还生出另一种迫不及待的心情。

    想明日一早百炼会就开幕,他去把攻擂的弟子打得落花流水。

    让宋小河亲眼看着,弥补她心中遗憾。

    宋小河送了吃的,又宽慰了沈溪山几句,见他情绪似乎好许多,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起身告辞。

    沈溪山并不挽留,教她催动贴在墙上的符箓,让她直接通过符箓回了自己房中。

    宋小河回到房中后便摘了符放在桌子上,然后沐浴净身,美美地躺床上睡觉,结束了忙碌的一天。

    另一头的沈溪山却坐在房中久久未动。

    他看着桌上已经空了的锦盒,口中已经没了那兔子糕点的味道,但心里还残留些许甜丝丝的味道。

    宋小河跟钟浔元达成了什么约定,又为何让钟浔元给她买衣裳这些事,沈溪山根本不关心。

    他只需要知道,宋小河不论走在什么地方,心里都惦记着他,就足够了。

    今日回来之后他在房中闷坐了许久。

    钟浔元有一点并没说错。

    他修的是无情道,任何无用的情感于他来说都是多余,是他修道路上的阻碍。

    修炼,飞升,仙盟的名声,人界的兴衰,对沈溪山来说仍然是第一位。

    放不下桎梏,那他根本就没有权力去管宋小河与谁来往,与谁亲密。

    不过管不着宋小河,不代表管不着别人。

    沈溪山伸手抚了抚后脖子,将上面的热意冷却,随后收拾了装着兔子糕点的锦盒,推开门,乘着月色而出。

    到了后半夜沈溪山才回来,雪白的宗服上沾了血,他脱下来扔到一旁的椅子上,用了个清尘法诀将身上的血腥味儿除去,沐浴净身之后,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忽而想起来一件事情。

    这宋小河为何不来找他了?

    不是夜间都会来的吗?

    或者是她已经来过,但是发现他不在,然后又走了?

    沈溪山觉得奇怪,思及有钟浔元在大半夜将她喊出去的前车之鉴,沈溪山也不多等,干脆念了共感咒。

    契约连通之后,他就听到了宋小河平稳的呼吸声,显然在深睡之中。

    既然在床上睡觉,为何没来找他?

    沈溪山看了看时辰,已是丑时过半。

    他脑子向来转得快,很快就发现不对劲之处,忽然意识到,或许宋小河在夜间睡着之后来找他,是需要在某种契机下形成的。

    比如他也在睡觉之中,或是比如两人之间的距离比较近。

    宋小河身上的封印,与沈溪山先前在酆都鬼蜮时被按上的封印相同,他与宋小河之间一定存在着联系。

    只是由于酆都鬼蜮那个诡异的阵法还查不出头绪,所以他无法得知更多的讯息。

    从何处寻起呢?

    要不去找步时鸢,让她帮忙推算一下?

    沈溪山一边想,一边听着宋小河睡觉时的呼吸声缓缓入睡。

    次日一早,钟氏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起初是任职外门的数个夫子皆在晚上不知被什么东西敲了闷棍,昏迷在地上,被夜巡的守卫瞧见才给搬回去治疗。

    如此一查,倒查出问题来了。

    那些个被袭击的教习夫子竟然灵力全失。

    这与近两年各地门派所遭遇的一桩迷案极其相似,若是发生在钟氏,就说明这两年不断作案抽取仙门弟子灵力的人,也来了长安,还混入了钟家城。

    为此,钟家人立即加派夜巡人员,开始排查昨夜城中各个地方。

    当然,以上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负责那些教习夫子的钟浔元,终于有的忙了。

    因为他的失职,钟氏上头自然将他劈头盖脸痛骂一顿,下了惩罚不说,还让他逐一排查昨夜在钟家城乱逛的,夜间没有回房就寝的,甚至落单的人都纳入探查范围之内。

    只是这里来了那么多人,要如何查起?

    钟浔元忙得几乎飞起来,恨不得一天幻形八个各自办事,再没有一点空隙时间去寻宋小河了。

    宋小河将消息带给沈溪山时,面上尽是唏嘘,“你知道那些挨了棍子丢失灵力的人是谁吗?”

    沈溪山低头看书,像是听得并不认真,却很快答道:“上回在玲珑塔里将敬良灵尊打伤的那些人?”

    “对!就是他们!”宋小河啧啧道:“难怪师父总说善不一定有好报,但是恶一定有恶果,那些人平日里定然是嚣张跋扈怪了,总是欺负别人,所以才遭此报应!”

    沈溪山勾着嘴角,抬头对宋小河笑了一下,声音轻柔道:“说得不错,这都是他们自己种下的恶果。”

    然而事情究竟是如何,恐怕只有被敲了闷棍的几人,还有钟浔元以及沈溪山这个始作俑者才知道了。

    沈溪山不过是效仿频频对仙门弟子下手的那人,暂时抽了几人的灵力,借此名声让钟氏觉得事情严重而已。

    实则那几个人的灵力都存于玉珠内,待过几日沈溪山再归还,只是这几日他要钟浔元先好好忙一忙,免得他一得空就恨不得黏在宋小河身上,令人生厌。

    被敲了闷棍的几人心知肚明,只是迫于威胁他们也不敢随意指认沈溪山,若是当真惹怒了此人,储存灵力的玉珠被他一朝捏碎,就什么都没有了。

    而钟浔元也知道此事极有可能是沈溪山所为,却苦于没有证据,便是他十张嘴一起指认,恐怕也无人相信。

    最可恨的是,沈溪山还笑眯眯地前去与钟浔元对接,以仙盟猎师的身份了解这桩案件的前后。

    那装出来的谦谦君子模样,差点给钟浔元气吐血。

    宋小河并不知这些事,她素来是个闲不下来的人,睡醒起床之后就往外跑。

    她先是去找了步时鸢,但见她房中没人,被褥也整齐,又跑去飞花苑。

    梁檀也不在房中,只有苏暮临守在门边望眼欲穿,等着宋小河来找他。

    见她来了,苏暮临兴颠颠地跑过去,身上还穿着前日让钟浔元买的新衣裳,眼睛晶亮,像只小狗。

    宋小河问过之后才知沈溪山与梁檀都不在。

    沈溪山天天都有事要忙她是知道的,但师父也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总是不在房中,不见踪影。

    疑惑的念头一闪而过,宋小河也未深想,带着苏暮临去找云馥。

    云馥倒是清闲,见二人无事可做,便带着他们玩。

    宋小河惦记着正事,先去城里将灵犀牙取了。

    牙顶上镶嵌了雕成祥云纹的白玉,分别串了一黑一红的细线,看起来比当初宋小河买的时候值钱不少。

    这样一雕琢,跟先前在沈溪山身上看到的似乎更像了,有几分奢贵的味道,衬他的身份。

    宋小河拿到手看了许久,觉得特别满意。

    拿了灵犀牙后三人又回了钟家内城,本打算散伙各自忙事去,但云馥怕宋小河觉得孤单无趣,又看时间还早,于是提出带着两人参观钟家城。

    宋小河欣然同意。

    这么一逛,宋小河终于知道他们总说的“百炼会千家聚”究竟是有多少人了。

    除却钟氏族中的人,在内城能看见的各个门派的人还不算多,大多都穿着自己门派的宗服,一眼望去五彩斑斓。

    内门中所居住的都是大门派。

    类如南海的千机派,东郡的玄音门,西关的百草谷,北境的寒天宗,再加上仙盟,各地大门派汇聚于此,所派来的弟子也是脱尘不俗,行事言语皆相当有风范。

    这些门派宋小河从前在山上从来不认识,只是下山之后从前往酆都鬼蜮那一日起,才陆续接触到这些弟子。

    如今她声名鹊起,形象特征又极为明显,众人看见扎着四根长辫,腰间别着一把木剑的人,就知道是宋小河,于是一路走下来,有不少人笑着与她交谈。

    不同于其他弟子的谄媚吹捧,出自大门派的弟子多少都会在意自家门派的脸面,与宋小河说话时自然是不卑不亢,恰到好处地表达自己的敬仰和客气。

    宋小河倒是听得云里雾里,分不清哪些是客套话,哪些是真心话。

    到了钟家外城,才知这次门派的混杂。

    外城几乎到处都是人,不论走到何处都能看见相互比试斗法,结伴同行,甚至几个不同宗服的人聚在一起欢笑嬉戏,比内门要吵闹得多。

    人界仙门千家,宛若千花齐放,各有各的绚丽。

    人们都在等一个时机。

    等待着有一朵花能够冲破云霄,成为人界中第一朵开放在云端的花。

    那人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

    走走停停几个时辰,跟宋小河说话的人极多,其中还包括了先前在阴阳鬼幡一行中结识的千机派大弟子庄无声。

    但宋小河能记住的人却没有几个,大多都是迷迷糊糊地听对方报了名号,说了几句话道别之后,就被宋小河遗忘至脑后。

    三人行至钟氏弟子上大课的场地前,围观众弟子炼符,巧的是梁檀也正在此处。

    那灰毛崽子这几日与他很是亲近,不管走到哪里都被他带在身上,简直要取代宋小河这个徒弟的地位了。

    她欢快地跑过去,“师父,原来你在这里!”

    梁檀见是她,顿时露出一个笑容,将她拉到身边说:“你看,这些符箓学起来其实很简单,你若是能够耐着性子学习,定也能将这些东西掌握,如何,现在有没有一种想要学习符箓的冲动?”

    宋小河用心感受了一下,仍是没有任何对符箓感兴趣的心思,只道:“师父,你还没放弃让我学符啊?”

    梁檀见状,也颇为失望,说道:“你好歹也是我徒弟,半点符法不学,如何能应得上你这一声师父?”

    宋小河就轻轻拍拍梁檀的背,宽慰道:“师父,你莫要忧虑,就算我没从你这里学到符法,但也学了其他东西呀。”

    梁檀长叹一声,想说你其他东西也学得不怎么样,但思及宋小河不爱听这些话,他便没说。

    正在师徒二人聊着时,站在边上的苏暮临忽而盯着那些弟子所炼的符箓冒出一句,“这钟氏的符法为何看起来如此繁琐老旧?便是百年传承也得需要不停地改进创新,否则落后许多,所能发挥出的威力就大不如前了。”

    话一下子就传进了梁檀的耳朵里,他惊诧地转头,将苏暮临看了又看,问道:“这话是谁告诉你的,还是你自个想出来的?”

    苏暮临疑惑道:“是我见他们的符箓有感而发,我在仙盟也学习了一段时间的符法,所以对这些略有研究。”

    梁檀听后便眉开眼笑,揽着他的肩膀往身边一拉,说道:“你小子倒是有几分学符的天赋,为何平日里看起来却毫无用处?”

    苏暮临挠了挠头,说:“我学符的时间并不长,也就几个月。”

    梁檀道:“可惜。”

    可惜的不是苏暮临年纪这般大了才开始学习符箓,而是苏暮临是魔族。

    便是天赋再好,梁檀也不会去教一个魔族学习人界法术。

    “师父,你有看到鸢姐吗?”宋小河随口问了一嘴,道:“前日你与她一同回来之后,她就不见了,我昨日和今日去找她都没找到。”

    梁檀眸光一顿,笑容停滞了那么一瞬,看起来有些不自然,不过又很快恢复,道:“是吗?步天师整日神神秘秘的,你找不到也是正常,待她有事找你时,就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宋小河心道这话也有道理。

    步时鸢就是这么一个人物,想要去找她确实是找不到,但她每次要找宋小河时,总会将时间地点推算得分毫不差,然后在宋小河的必经之路将她拦住。

    关于她的过往和目的,宋小河仍不清楚。

    她神秘又神奇,仿佛什么都知道,又仿佛病入膏肓,随时在这世上消逝。

    宋小河想着,便有些担心起她来,正好出来玩了许久也累了,宋小河与师父几人吃了东西便赶回了夏蝉桥。

    推开步时鸢的房门,里面还是没人,昨日是什么样,今日还是什么样,她压根就没回来过。

    步时鸢身体如此羸弱,最需要的便是休息,再忙的事也该回来睡觉才是,为何连着两日都未归?

    宋小河心存疑窦,在房门外坐着又等了一个时辰,天都黑了步时鸢仍旧未归,于是就留了块糕点在步时鸢的房中的桌上。

    明日便是百联大会的开幕,沈溪山作为第一天的守擂人,定会出尽风头。

    宋小河想起早点过去,占领一个好位置观赏小师弟的风姿。

    闭上眼睛后,万事从宋小河的脑中排出,很快就陷入了梦乡之中。

    只是这一觉,并没能顺利地睡到天亮。

    半夜间睡得正香时,忽而有人轻轻推她的手臂,在耳边轻唤着,“小河,小河,醒醒。”

    宋小河被这一声声的小河给唤醒了,掀开沉重的眼皮,满眼困倦地去看,就见床边蹲着梁檀。

    起初宋小河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她使劲眨眨眼,又用力揉了揉,再去看,果真是梁檀。

    他手里捏着一个很小的夜光珠,所散发的光芒无比昏暗,仅仅能够照亮他的脸。

    就见他蹲在宋小河的床榻边,跟做贼似的缩成一团,对她道:“清醒清醒,我有要事要跟你说。”

    宋小河被惊得目瞪口呆,一瞬间就清醒了,看着师父道:“什么要紧事你大半夜的跑来将我唤醒?”

    梁檀道:“你将衣裳穿好,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说完,便站起身背过去,看起来并不像是商量,倒像是指令。

    宋小河坐在床上,一边打哈欠一边懒声道:“可是小师弟不让我夜间跑出去。”

    “你听他的做什么?”

    “他说夜间跑出去,容易碰上祸事。”

    梁檀大骂逆徒,道:“我是你师父,我岂能会害你,再且说你这蠢徒,谁要害你根本不需特意挑在夜间来,便是青天白日也能随随便便把你骗上钩,你心眼子就长来对付为师的是吧?快些把衣裳穿好随我走!”

    宋小河被好一通大骂,缩着脖子迷迷糊糊,也没来得及多想,就下榻穿衣。

    由于夜间睡着之后总喜欢乱跑,很早之前宋小河就养成了夜间睡觉也穿戴整齐的习惯,下了床之后只需穿上鞋袜披上外衣即可。

    “师父,到底是什么事啊?”宋小河穿戴好之后,揉了两把满是困意的脸,问他。

    梁檀却并未回答,而是走过去牵住她的手,忽而甩出一张符,灵力催动的瞬间,宋小河只觉得眼前一花,周身的场景就变了。

    从她睡觉的屋内变成了无半点灯光的荒郊野外。

    夜风一吹来,有着甘冽的冷,宋小河打了个颤,又清醒不少。

    她看见远处有座灯火通明的城,映衬着满天星光,在皎皎月色下仍旧吵杂喧闹。宋小河忽而意识到,那便是长安城。

    她低头看去,就见这地上果然贴了一张符,与梁檀方才拿出来的那一张一样。

    这是沈溪山跟她说过的传送阴阳符。

    “我们出城了?”宋小河震惊地抓住梁檀的衣袖,说道:“师父,你为何带我出了长安城?”

    梁檀拍了拍她的脑袋,安慰道:“莫着急,为师当然不会害你,只是此事不是儿戏,你我边走边说。”

    说着,他牵住宋小河的手,带着她往前走。

    两人手中都未提灯,便靠着满地的月光照明。

    宋小河乖巧,走了一段路,忽而开口问道:“师父,梁颂微是何人?”

    梁檀听到这个名字,神色一顿,挑眉问道:“你从何处听说的此人?”

    宋小河这会儿又不傻了,道:“师父先回答我的问题。”

    梁檀便道:“他是几十年前名声极其响亮的符箓天才,一脚临门差点飞升,最后还是渡劫失败,殁身于天劫之中。”

    “那为何在师娘的故居中,那个叫梁颂微的人与你长得如此相像?”宋小河又问。

    梁檀讶异道:“你去你师娘的故居?”

    宋小河点头,“是钟公子带我去的,我见那里有樱花林,便想去逛一逛,随后与小师弟一同找到师娘的院子,里面贴了张符,用灵力触碰便会出现幻影,我在其中看见了一个叫梁颂微的少年迷路在樱花林中,来到师娘的院子。”

    梁檀也理不清楚她这话中一会儿钟公子,一会儿沈溪山的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也没有追问,只是轻笑了一下,说道:“没想到你竟然能去那地方看见她,也是种缘分。那的确是你师娘的故居,只不过那梁颂微并非是我,是你师娘遇见了他后用符箓将那日的场景记录下来,后来我与她两情相悦后发现了那符箓,一时呷醋,便硬是将那梁颂微的脸改成了我的样貌。”

    “只是当时学艺不精,声音改不过来,后来那张符便一直留着了,我们离开长安时将符箓留在了院中,当做纪念。”

    梁檀说着,笑叹,“一晃多年过去,我都要忘记了,没想到被你瞧见。”

    宋小河觉得奇怪,但又想不明白师父这番话之中有哪里奇怪。

    她忽然抬脸,仔细朝梁檀的眼角看去。

    就见他眼角白白净净,什么都没有。

    她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重,心说师父的眼角不是有一颗痣吗?为何现在没有了?

    宋小河苦恼地皱着眉,努力回忆起来。

    师父的眼角究竟有没有这颗痣?在先前与师父在一起生活的十多年里,宋小河从未关心过这个问题,以至于她猛然注意起来时,就完全不知道答案了。

    思索了很久,宋小河也没能在记忆之中找出能够证明师父眼角有痣的有力证据,随后她发现梁檀牵着她离长安越来越远,俨然有一种要离开的架势。

    宋小河忍不住问道:“我们究竟要去做什么啊师父?我想睡觉。”

    “长安要出大事。”估摸着是走得足够远了,梁檀这才回答:“你在此地太过危险,你就趁着今日夜色浓重,走得越远越好。”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宋小河不能理解,问道:“师父,你倒是把话说明白啊,究竟是什么大事非要我逃离长安?你这不声不响突然半夜将我唤醒赶我走,我如何能走呢?”

    “你必须走。”梁檀沉声,目光肃然,盯着她道:“长安非善地,我不让你留下来,自有我的理由,你只听为师的话就行。”

    宋小河难得见师父如此沉重的神色,心中不免也跟着紧张起来,思及师父来到长安之后,性子较之从前也变了许多,或许他的确不喜欢长安,也不喜欢钟氏。

    那师娘呢?

    师父喜欢师娘吗?

    宋小河听别人说,若是恩爱的夫妻,都会生下孩子延续血脉,可师父与师娘成亲多年,膝下却无子,师父也不常去师娘那里。

    他也不准宋小河去,总是说师娘身子弱,受不得打扰。

    可若是不爱,师父又怎么会与她相守那么多年,甚至连钟氏族人的轻蔑嘲笑都能忍受,守了那么多年的夫妻关系。

    宋小河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了。

    好像有很多奇怪的地方。

    宋小河想不明白,但她就是觉得,师父突然变得很不对劲。

    宋小河停下脚步,稍稍用力,挣扎了一下梁檀的手,说道:“我不走。”

    “小河,听话。”梁檀温声哄她,“就几日,几日过后你再回来就是。”

    宋小河皱着眉头,很认真道:“不行,明日就是百炼会开幕,小师弟会守擂台,我要去看他。”

    “况且,”宋小河还说:“若是长安当真要出什么危险之事,那里还有那么多人,还有小师弟,苏暮临和鸢姐,还有万千百姓,我们应该通知他们,让他们尽快离开。”

    月光落在宋小河的脸上,将白嫩的脸蛋照得透亮。

    她的面容还有着少女的稚嫩,说话时却有一股大义萦绕在眉眼,即便光芒微弱,也将她脸上的每一丝神色照得清清楚楚。

    正如她的心,如此敞亮。

    梁檀轻轻叹了一声,忽而笑了笑,“你这孩子,总是不听我的话,平日里还爱逞个英雄,日后如何能不吃亏?”

    宋小河就道:“都是跟师父学的。”

    梁檀知道她嘴甜讨好,拍了一下她的脑袋,笑骂道:“蠢徒。”

    就在宋小河以为师父已经妥协,打算牵着她一同回去的时候,却见他忽而甩出一张符箓,拍在宋小河的肩膀上。

    就听梁檀道:“就这最后一次了,听话。”

    下一刻,宋小河就感觉身体猛地失重,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猛地往后推了数丈,摔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才停下。

    她七荤八素地坐起身,却见周身的景色已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见周围变成了一片密林,四处寂静,无比漆黑,竟是不知被师父这一张瞬息千里的符甩到了什么地方。

    宋小河下意识拿出夜光珠照明,慌张地喊:“师父!”

    声音一圈一圈传出去,无人回应。

    “师父……”

    宋小河隐隐觉得事情不妙,起先还是快步走着,后来发现这里似乎确实只有她一人之后,她害怕地跑起来,边跑边不停地念叨着师父。

    第75章 殿堂大审点香引旧魂(二)

    百炼会召开当日。

    钟氏搭起了高高的擂台, 极为宽广,四边立着石柱,柱子上则刻满了符箓咒文, 光束相互连接起来, 形成一道厚厚的光墙。

    擂台周围已然站满了人, 各色的宗服汇聚在一起, 放眼望去人群密密麻麻, 编织成无比宏大的场面, 人声鼎沸, 喧哗不断。

    寒天宗的宗主及其他长老位于高座之上,正笑呵呵地与钟氏组长交谈。

    这场百炼会在长安举办,由钟氏与寒天宗联手合办, 就意味着寒天宗不能一门独大, 便是在开幕这日,也要与钟氏各个长老平起平坐。

    彩带在天上纷飞, 烟花一朵朵炸开,朝阳初升。

    沈溪山便站在人山人海之中, 位于擂台的正中央, 全方位受万人瞩目。

    他身着代表天字级猎师的白金宗服, 手中持着一柄锋利长剑,剑柄挂着无瑕玉佩。

    剑是凡剑, 玉却是好玉, 人自不必说。

    沈溪山虽是人界出了名的剑修天才, 却鲜少在身上佩剑,眼下他站在擂台纸上, 手中长剑随意地握着,待一阵晨风袭来, 衣摆长发纷飞,衬得他更是英姿勃发。

    不知多少双眼睛落在他的身上,他挺直脊背而立,将那些目光与议论视作无物,眸光在擂台下寻找。

    他很早就来了此地,由于是第一日的守擂人,更是被千百仙门弟子追捧的对象,他要在烟花还没燃放之前站在擂台上。

    从雾蒙蒙的天色站到朝阳悬于东方,沈溪山亲眼看着擂台下的人聚拢得越来越多,目光寻寻觅觅,始终没看到他想要看到的身影。

    宋小河没来。

    沈溪山一开始不愿相信,心想着,兴许是她还在睡觉,没起那么早。

    可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眼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人群汇聚,眼看着天光大亮,宋小河仍是没有出现。

    沈溪山站在擂台中,四面刻满咒文的石柱能够洞察擂台上之人所用的所有术法,他若是在此刻念通共感咒,必定会让那些长老都知道。

    他只能压抑着心中杂乱的情绪,默不作声地等着。

    直到一声钟鸣,百炼会正式开始。

    沈溪山攥着剑的手指收紧,抿着不高兴的唇线。

    宋小河终究是没来。

    沈溪山忽而想起,宋小河昨日并没说要来,是他理所当然地以为宋小河会来,就像他下意识以为,自己对宋小河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他垂下眸,敛起眉眼间的冰冷,对第一位上台攻擂之人扬起一个温润的笑容。

    如此,才能将他的情绪遮掩得干干净净。

    台下掌声雷动,欢呼喊叫声四起,对面来的是一早就安排好的名额。

    是寒天宗近年来名声响亮的一个弟子,目前宗主座下最有资质,修为提升最快的弟子,名唤雁常。

    昨天寒天宗的长老就与沈溪山见过面,谈话间微微透露了那么点意思。

    沈溪山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知道他们是想要自己手下留情,多与雁常打上几个回合,既调动所有人的情绪,又能给寒天宗这小弟子留几分面子。

    毕竟输给沈溪山不算什么丢人的事,重要的是看要在他手底下坚持多久。

    沈溪山当时很快就答应了,卖给寒天宗一点面子,不算什么麻烦事,况且他第一日守擂,本就打算收着点。

    只是眼下的沈溪山,全然没有了做那些人情世故的心思,正是心情不虞的时候,那小弟子撞上门来。

    他执剑行了一礼,听见对方报上宗门姓名,再没什么客套话。

    身随风动,剑若疾电,只见光芒照在剑上,炽阳闪过的瞬间,沈溪山就到了雁常的面前。

    高座上的诸位宗主长老见状,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

    就见雁常甚至来不及反应,本能地用剑抵挡,下一刻剑刃传来巨大的震动,震得他手臂酸痛无比,长剑立即脱手而出,他自己也被这股霸道的力量撞得后退好几步,最终一屁股跌落在地。

    攻擂之中,若是武器脱了手或是跌下擂台便算作输。

    只这一招,沈溪山就胜出了。

    他收了剑,眼睛都没看坐在地上一脸惊愕的雁常,淡声道:“承让。”

    台下顿时爆发潮水般的欢呼声,惊叫此起彼伏,为着一招肉眼无法看清楚的招数,更是为这位被誉为“人间数千年来最有可能飞升”的沈溪山。

    他转身,缓步走回擂台中央,等下一位攻擂人,面色平淡,冷酷非常。

    守擂是由上一任百炼会的魁首才能做的事,且守不守也全看魁首本人意愿。

    此事并不轻松,要持续一整日,期间任何人都可以上来挑战,直到魁首输了才算结束,意味攻擂成功。

    攻擂成功的弟子,必将会成为这次百炼会的焦点。

    只是沈溪山当然不愿输给任何人,也想在擂台上等着,想看看宋小河什么时候会过来。

    然而整整一日,沈溪山站在擂台上,来一个打一个,丝毫不手下留情,就算是到了后来他体力耗损厉害,也能够在十招之内将人打败。

    到了酉时,守擂才算是结束,沈溪山守擂成功,脸上仍未有半点喜悦之色,甚至连笑容都有些勉强。

    守擂成功自然获得寒天宗给的奖赏,只是他头一个打败寒天宗颇受重视的弟子,一点情面不留,让寒天宗一众长老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好在沈溪山的脸色更臭,于是那些冷脸对他丝毫作用都没有,甚至反将一军,让众长老气得够呛。

    守擂结束,沈溪山一言不发地往回走,周围的人一窝蜂地涌上来拦住他的去路,争前恐后地吹捧,吵闹无比。

    往常他能笑着应对,敷衍应付几句再离开,今日却是半点应对的心情都无,径直捏了个移形的法诀,在众目睽睽下消失。

    沈溪山心情低落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宋小河没能来看他的守擂。

    而是因为他发觉现在的自己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一种无形的束缚困住了,来自宋小河的。

    他总是时时刻刻想着宋小河在做什么,在哪里,与什么人在一起,于是就算宋小河不在他的身边,他的思绪里也满是她,无孔不入。

    这对沈溪山来说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

    尤其是他还修着无情道。

    好像宋小河什么都不做,就能左右了他的思绪,控制他的行为。

    例如他本来不想参加这次的百炼会,原本都拒了守擂的邀请,却还是因为宋小河的一句遗憾去参加了。

    那日宋小河只是在跟他回去和与钟浔元逛街之中选择了后者,他便闷坐在房中许久。

    还有今日的宋小河,分明什么都没做,只是没有来看他守擂,他便心神不宁,情绪低落一整日。

    沈溪山一旦被左右,被控制,那还是沈溪山吗?

    他握着剑往回走,行在僻静的道路上,心中想着,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他折断了自由的双翅,让宋小河将自己锁困住了呢?

    生来便是天之骄子的沈溪山,不会甘愿受任何人的束缚。

    他推开门,进了自己的房中,忽而感觉全身疲惫不堪,精神也被什么东西侵蚀一样,只想净身尽快躺上床好好休息。

    或许他最近的确是太累了,今日便早点睡吧。

    沈溪山想。

    房中寂静,他沐浴净身后换上干净衣裳,躺回床上,一动不动了。

    只是睡不着。

    到底是压在心头上的事太多,沈溪山毫无睡意,睁着眼睛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夜色逐渐浓重,百炼会的第一日引起了无数人的躁动,这一晚长安灯火通明,千家百门的弟子皆在外面转悠,在夜市中玩闹,在场地上对练。

    与沈溪山相反,他睁眼躺着,等困意来袭。

    时至子时,沈溪山忽而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呼唤。

    “沈猎师……”

    他耳尖一动,立即就听到了这是宋小河的声音。

    消失了一整日,这时候出现了,沈溪山置之不理,仍旧躺着没动。

    声音近了,宋小河就站在门外,低声唤他,“沈猎师,你睡了吗?”

    沈溪山心说,没睡,睡不着。

    宋小河听不到回应,伸手敲了敲门。

    沈溪山就弹一缕金光附在门上,加了道禁锢,不想让她进来。

    宋小河倒也没有推门,只是在门外喊了几声后,没声了。

    她脚步远去,似乎是转身走了。

    沈溪山原本情绪还平静,听到这动静,顿时心头火大,嘴角往下沉着,表情一点都不掩饰了。

    过了会儿,他的窗子突然有了声音。

    像是有人从外面推一样,窸窸窣窣。

    沈溪山偏头看去,就见窗外隐约被照出一个光影,是宋小河的发髻。

    他起身,走到窗边一下就将窗子拉开。

    就见宋小河站在窗下,也不知是从哪里玩了才回来,手里提着一盏灯,白嫩的脸上蹭了些许灰尘,汗水将额前的碎发浸透,乖顺地黏在侧脸上。

    她眸光映着光,澄澈无比,玲珑透亮,显得相当漂亮。

    就是这么一个人,让他特意去守擂的行为成了笑话,让他一整天的等待落空。

    沈溪山见了她,就气得牙痒。

    他弯眸笑道:“什么事?”

    宋小河见窗子开了,顿时面露喜色,仰头道:“沈猎师,你能不能跟我再去一趟师娘的小院?”

    她一张口,便是这句话。

    沈溪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心里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宋小河或许根本就不记得今日是他百炼会开幕,是他守擂的日子,她甚至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心里早已被怒火烧了个干净,沈溪山的面上却还是笑着的,“我没空闲,要睡觉了。”

    宋小河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眉眼怔忪,神色有些惊讶,但见沈溪山笑容温和,虽是拒绝,却也是温柔的。

    宋小河失落地垂了垂眼,有些无措道:“哦好,那、那我去找苏暮临。”

    她说完,便提着灯转身走了,从背后看去,她脚步很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中。

    沈溪山盯着她的背影,牙关咬得紧,心想着幸好她方才没说去找钟浔元,否则他真的会忍不住当场一拳把这窗子打得稀巴烂,泄愤。

    按理说,依照宋小河对沈溪山的关注度,是能够发现他情绪的不正常的。

    但现在的宋小河没时间。

    昨夜她睡到一半被师父叫醒,一张传送符给送去了千里之外。

    倒没遇到什么危险,只是被梁檀传到了不知道什么野山林里,宋小河为了赶回长安,从昨夜开始就没有停歇。

    她还没学会御灵飞行,幸好手上戴着的戒指能将棉花召回,宋小河分了点灵力给它,它就变得相当庞大。

    她骑上去后,棉花疾跑如飞,脚踏祥云一般,最重要的是它还认路,不用宋小河费心寻路,它自会往长安而去。

    宋小河连吃东西都在棉花的背上吃的,饶是如此赶路,她仍是费了七八个时辰,重新回到长安时,已是深夜。

    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梁檀。

    可想而知,这个老头在做出昨日的怪事之后,便消失了,房中也无他的身影。

    宋小河惴惴不安,第一个便提灯去找沈溪山,她知道沈溪山的主意多,而且有一件重要的事,她现在必须要去师娘的故居确认。

    只是沈溪山拒绝了她。

    宋小河想到此,心头划过一丝失落,但很快振作精神,前去找苏暮临。

    她知道那樱花林中有迷阵,虽说上次看见沈溪山如何破解了,但要她自己去恐怕未必成功,带上苏暮临更为保险。

    说来也巧,苏暮临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刚回来,正走到门边就被宋小河给遇上了。

    他也是有些慌乱的模样,见到宋小河后赶忙将脚步调转方向,几个小步跑过来,问道:“小河大人,你去了何处?今早我去找你的时候,见你房中没人。”

    宋小河道:“说来话长,你先随我来,路上说。”

    苏暮临点头,又道:“正好,我也有事与小河大人商议,不如叫上沈溪山一起?”

    “不必。”宋小河道:“他要休息了。”

    说完,她提着灯转身,带着苏暮临从飞花苑离开,前往樱花林。

    路上宋小河倒是没先说自己去了何处,也没问苏暮临要与她商议什么事,而是问道:“沈猎师今日的守擂可还顺利?”

    苏暮临道:“我并未去看,不过听闻无人攻下擂台,想必是顺利的。”

    宋小河顿了顿,又问:“那他今日可有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苏暮临就说:“怎么会,那沈溪山今日守擂一整日,出尽了风头,那么多人赞誉追捧,听说结束后有家望族的嫡女还想邀他赏月来着,怕是太受欢迎,应付那些莺莺燕燕累着了吧。”

    宋小河听言,想起沈溪山在仙盟时就总是众星环绕,若是他不高兴,自然会有人排着队嘘寒问暖,还轮不到她去忧心。

    想着想着,她笑了一下,说:“那就好,我还以为他因什么事忧心呢。”

    许是看出宋小河眉眼中有些落寞,苏暮临想了想,忽而出了个馊主意,“小河大人,依我看,你不如将沈溪山绑了,寻一处隐秘的山头将他锁在里面,免得他在外面这般招蜂引蝶,管他修不修什么无情道呢。”

    苏暮临所出生的魔界向来是以强者为尊,喜欢就去抢,赢了便能得到,输了是死是活皆自负,是以觉得这种做法很是寻常。

    宋小河倒是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随后义正词严地拒绝,“少胡说八道,沈猎师肩负人界道途,岂能是我说绑走就绑走的?”

    苏暮临心说,龙神大人投胎成了人之后,心性也慢慢被凡人同化了,管那些杂七杂八的做什么,喜欢就抢才是正道。

    但他不敢说出来,怕挨宋小河的龙拳。

    两人又并肩走了一会儿,宋小河想起来先前的事了,问他,“你方才说有事跟我商议,是什么事?”

    苏暮临险些也忘记,赶忙道:“我今早去寻小河大人时忽而闻到了一点魔族的气息,很微弱,若非因为我本身就是魔族,恐怕也是闻不到的,我想着,这里汇聚了人界那么多仙门的弟子,若是当真有魔族出来危害将是大祸,于是赶忙寻着气味去找。”

    “当真是魔族?”宋小河心头发紧,问:“你没闻错?”

    “没有,今日一整天我都在寻找那魔族的踪迹,但是气息太过微弱了,总是若有若无,所以我跟着跑了一整日。”苏暮临道:“只不过最后还是让我跟丢了,不过我能确信一定是魔族,且就在钟家城内。”

    宋小河紧皱眉头,顿时感到慌张起来,心里本就压着其他事,再加上听苏暮临说有魔族,她很难稳住心绪。

    进樱花林前,宋小河改变了主意,说道:“此事非同小可,你不必跟我一同去了,现在立即去找沈溪山,将这事说给他,他应该知道如何应对。”

    正如苏暮临所言,这里汇聚了人界千百仙门的弟子,若是魔族趁这次机会迫害凡人,那么人界将会损失惨重。

    更将会有无数无辜的性命牺牲,宋小河自知帮不上什么忙,就让苏暮临赶忙去通知沈溪山。

    苏暮临听了之后便道了一声小河大人自己小心,之后飞快跑去找沈溪山。

    宋小河就自个进了樱花林中。

    樱花林中有迷阵,宋小河果然解不开,她用火符尝试烧了几张之后,仍旧像是在原地打转。

    迷阵困住了她,这下她不仅找不到师娘的小院,还出不去了。

    宋小河心里着急,头上又出了汗,一边擦着一边在林中乱转,走到后来精疲力竭,抱着灯盏席地而坐。

    她从昨夜到现在没停歇,没睡觉,力气本就耗得所剩无几,再加上心中急躁,在方才破迷阵的时候耗费了太多的精力,现在便是用灵力补充身体,也觉得疲惫不堪。

    便想着先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待恢复些体力再去寻路。

    师父的反常和消失,沈溪山的拒绝与冷漠,还有苏暮临所说的魔族气息。

    出现在师娘小院中的梁颂微,所有事情交织在一起,产生的各种情绪像一张网罩住了宋小河,她慌乱而不知所措,陷入了一片茫然之中。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烈。

    她现在到底该怎么做呢?

    正当她的情绪失落到了最低谷,想要落泪时,忽而轻缓的脚步声响起,一双祥云金纹的锦靴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

    宋小河猛一抬头,就见沈溪山站在她面前。

    樱花飞舞,月影婆娑,沈溪山低头看她,面容被灯盏照亮,隐隐勾勒出他漂亮的眉眼。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问。

    宋小河鼻子一酸,眸中盈满了液体,更显得黑眸亮盈盈的。

    但忍了忍,泪水到底是没落下来,她低声道:“我迷路了。”

    沈溪山半蹲下来,身子一矮,视线就与她持平,轻声说:“谁叫你那么笨,还自己闯进来。”

    宋小河撇着嘴,有些伤心委屈,又有些抱怨,“你不跟我一起。”

    沈溪山从她怀中拿起灯盏,说道:“那你就不会多喊我两遍?”

    说着,就拉着她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拉起,又说:“我带你过去。”

    原来宋小河方才提灯走后,沈溪山站在窗边久久未动,再没了回床上睡觉的心思。

    宋小河究竟为何没来看他的守擂,这一定是有原因的,不管她是跟别人出去玩,还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行动,沈溪山一定要得到这个答案。

    如此想着,他便也出了门,跟在宋小河身后,然后看着她在迷阵中打转,最后垂头丧气地坐在树边,抱着灯笼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兽。

    沈溪山藏不住了。

    宋小河被沈溪山拉起来之后,手腕处传来掌心的温暖就一直未曾消散,她像是终于在慌乱之中找到了慰藉,下意识用肩膀挨着沈溪山,又说:“方才苏暮临告诉我,他在钟家城察觉到了魔族的气息,我让他去告诉你了。”

    沈溪山道:“我已经知晓,传信给钟氏家主和寒天宗的宗主,他们得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就会有所行动,不必忧虑此事。”

    他方才就听到了苏暮临的话,立即将消息传出去。

    钟氏若真有魔族,沈溪山第一个看顾的当然是在这迷阵中打转的宋小河,在确认她处于安全地带,或是跟在自己身边之前,沈溪山哪里都不会去,况且这地方还有那么多门派在,尚且轮不到他在前面出力。

    “太好了。”宋小河终于能暂松一口气。

    沈溪山瞥她一眼,“你着急去找你师娘做什么?”

    宋小河就说:“昨夜我睡到半夜,突然被师父叫醒,他说有要事寻我,于是就用传送符将我带到了长安城之外。”

    沈溪山眉头一皱,就因为这短短的一句话,心头像是被拨云见日,照亮了所有晦暗的情绪,变得明朗。

    宋小河没来看他守擂,果然是有原因。

    接着又听她道:“我问他究竟做什么,他却没说,只道长安有大事要发生,为了让我避受其灾,便先喊着让我逃走,我本不愿,但师父突然给我甩了张瞬息千里符,不知将我送去了什么地方,我赶路一整日才跑回来的!”

    沈溪山皱着眉问,“你确定那是你师父?”

    “是他。”宋小河点头说:“那就是我师父,绝对不会错。”

    若要问证据,宋小河自然是没有的,但她与师父相处十多年,自小在师父身边长大,是真是假她一眼就能分辨。

    沈溪山沉默不语,眉眼间看起来很是凝重。

    涉及师父,宋小河的心情就无比忐忑,她问道:“沈猎师,你说是不是师父察觉了魔族在此,所以才让我先逃走的?我方才回来之后发现师父也不在,他是不是也逃走了?”

    沈溪山没有回答,他心知肚明,事情绝不可能那么简单。

    若是梁檀察觉了魔族在此处,并且害怕长安有大祸,大可以先通知钟氏众人一声再跑,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当真如此自私无情,只顾自己和宋小河的安危,那么也该带着宋小河走才对。

    将宋小河一人扔在不知名的地方的行为,本身就充满蹊跷。

    沈溪山看见宋小河满脸担忧的神色,知她心里害怕慌张,便宽慰道:“不必担忧,长安究竟有没有魔族一事尚未有定论,你师父究竟为何事如此行径,应该很快就能揭晓。”

    梁檀行事突然,大半夜将宋小河匆匆忙忙送出长安城,行事如此慌张,显然是被什么事情所迫。

    是以,他究竟为何事,很快就能知道答案。

    宋小河低低地应了一声。

    现在师父找不到人影,也问不出答案,眼下也只得如此。

    “到了。”沈溪山道。

    宋小河抬眼望去,果然见那小院又出现在面前,她道了声多谢沈猎师,立即跑进了院中,使用灵力催动贴在门上的符箓。

    沈溪山跟在她身后。

    只见光影一闪,那日的情景再次出现。

    宋小河小跑上前,站在栅栏门旁,看着少年推门而入,行礼而后自报家门。

    “啊!”宋小河一声惊叫,指着那少年的眼角道:“他眼角有痣!他的眼角真的有颗痣!”

    沈溪山不明所以,问,“如何?”

    宋小河没回答问题,而是慌慌张张道:“沈猎师,我记得你会隔空取物,你能不能帮我取一样东西?”

    沈溪山见她这般惊慌失措,自然应允,“什么东西?在什么位置,又是什么模样?”

    “画,一幅画。”宋小河说:“就在沧海峰,我师父书房的书架上,碧玉的卷柄,于最后一层放着。”

    仙盟长安隔千里,沈溪山倒还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握隔着千里取物。

    他沉下心绪,集中注意力,闭上眼睛让灵力汇聚,只见他右手染上眩目的金光,越来越亮。

    宋小河盯着,双眼都要被金光涂满了颜色,将她脸上紧张的情绪照得一览无余。

    片刻后,沈溪山一出手,往前一抓,一幅画就凭空出现在了手中。

    他道:“看看是不是这个。”

    宋小河紧忙接过来,手指都在颤抖,绳子解了好几次才解开。

    她将画往下一展,画中那丰神俊朗的男子便缓缓展现在视线之中。

    男子剑眉星目,长发冠玉,着雪白衣袍,神色平淡,又好似藏了一丝悲悯在其中。

    宋小河之前见过这幅画,在她偷吃灵果的时候,手肘不小心撞掉了画,看见了这画上的人。

    她一直以为,这画上是她师父。

    但是到了此刻,她才猛然窥知真相。

    “这不是我师父!”宋小河一脸惊恐,像是窥见了什么大秘密,身子隐隐发抖。

    她紧紧攥着沈溪山的衣袖,指尖用力到发白,声音惶急而沉重道:“师父是骗我的!他昨日说是他篡改了符箓将此人的脸换成了他的,所以这人才是他的模样。”

    “但是这人的眼角有颗痣,师父没有!所以这个误入师娘小院的梁颂微,他原本就长这个模样!”

    “这画上的人也是他。”宋小河的手指点在画上那人的眼角,正有一颗小痣在上头。

    “梁颂微与我师父……”宋小河脊背发凉,颤着声说:“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连串刺耳的长钟声刺破夜空,从远处急急传来,彻底搅乱了夜色。

    宋小河吓得身子一抖。

    沈溪山转头朝声源处看去,拧着眉沉声道:“不好,这是钟氏报急的钟声,只有在十分紧迫的重大事件时,才会敲响。”

    第76章 殿堂大审点香引旧魂(三)

    钟声将整座钟家城笼罩, 不管是内城还是外城的弟子,皆在钟声敲响的瞬间往玲珑塔前汇聚。

    这是钟家的祖训,警钟一响, 全族集合。

    这钟从不轻易敲响, 十年八年敲响了这么一回, 自然无人敢怠慢, 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内城。

    其他门派的弟子见状, 也知道事情不妙, 纷纷跟过去, 不过片刻的功夫,玲珑塔边上的空旷之处就围满了人。

    宋小河将画收回玉镯之中,跟沈溪山一起出了樱花林。

    就见周围的人都着急忙慌赶往钟声敲响的地方, 宋小河心里慌慌的, 与沈溪山对视一眼,也跟顺入人群中。

    处处挂起高灯, 钟氏内城灯火通明,人群越来越庞大, 宋小河两人赶到时, 玲珑塔周边的空地几乎被站满。

    警钟仍在响, 钟氏守卫严阵以待,排列在最前方, 神色肃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为何会半夜敲响警钟?”

    “是不是有妖入侵长安……”

    杂乱的议论声融合在一起, 显得无比吵闹, 宋小河置身其中都觉得耳朵嗡嗡作响。

    前头人头攒动,宋小河身量不高, 难以看见最前方的情形,见这场面, 心里的不安也越来越浓烈。

    正当她打算往前挤挤时,苏暮临不知道怎么找到了她,从飞符上跳下来,一下就落在她的面前。

    只是还没等宋小河开口询问,苏暮临就满面急色,大步上前来,“小河大人,你快跑!”

    “什么?”宋小河面露疑惑?

    苏暮临却急得不行,神色中又满是恐惧,他努力压低声音,飞速拽着她往后走:“来不及解释,大人快跑就是了!”

    他力气用得极大,一下就将宋小河拽出几步远,踉跄地跟上苏暮临的脚步。

    沈溪山拧着眉,转头跟上他着急的步伐,倒没有出手阻止,只是问苏暮临,“究竟是什么事?”

    “钟家人要抓小河大人!”苏暮临道:“我方才在前头打听到的消息,本想赶过去告诉小河大人别过来,没想到她已经在此了,内城布下了结界,只得先将小河大人带去藏起来。”

    沈溪山仰头,果然就看见夜空之下有一层不大明显的光罩,光芒微弱恍若一层细纱,不仔细看并不明显。

    这便是钟氏的结界,虽看上去不堪一击,但绝对是牢固的。

    宋小河满头雾水,本就不安紧张,再被苏暮临的情绪一带,也吓得不行,害怕道:“为什么抓我?我是犯什么错了吗?还是说,因为师父?”

    苏暮临抿唇不语,并不作答,只一个劲儿地拉着宋小河往外走。

    忽而一阵疾风自身后袭来,宋小河三人立即感受到凌厉的气息,于是所有对话停止,疑问暂停,三人同时撤身闪躲。

    宋小河往前翻了两下,落地时扭了个身,只听一声轰响,就见方才他们三人所站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大坑,周围的弟子有人躲闪不及受了伤,惨叫起来。

    人群瞬间散开,将中间的地方空出来,宋小河三人呈三角站位,在其中成为相当明显的存在。

    她眉眼一压,右手下意识覆上木剑。

    只听风声呼啸,几道散着光的符箓又猛地甩来,直奔宋小河而去。

    她刚将手中的木剑抽出,就见沈溪山双指凝光,金光在面前乍闪,那一串符箓便化作轻烟在空中消散。

    风声又止,所有人围观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喧哗声不绝于耳。

    下一刻,一声怒喝辟开人群传来。

    “宋小河!”

    宋小河循声看去,就见原本围着的人群被一股霸道的力量劈开一条道路,众人惊呼的同时,钟浔之在道路中出现。

    他双目赤红,满脸恨容,右手环绕着几张符箓,光芒闪烁,隐隐有电光在其中流蹿。

    宋小河没想到又是他。

    钟浔之找她的麻烦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是先前几次只能算作小打小闹,但方才那两下却是奔着取她性命来的。

    宋小河怒道:“钟浔之,你又想如何?你一而再再而三寻衅,我先前大度不与你计较,你倒是在我这蹬鼻子上脸,当真以为我不敢收拾你?!”

    她可不是任人随意拿捏的泥人,就算钟浔之身后是庞大的钟氏,惹急了宋小河一样敢动手。

    且来到长安以后,给钟氏的面子已经足够多了,现下师父都下落不明,宋小河没心情估计什么面子里子,只有满腔的恼火。

    “你找死!”钟浔之仿佛恨极,浑身气得发抖,也不知是受了多大的刺激来找宋小河。

    只见他念动法诀,符箓在腕间环绕,下一刻便引出五道金雷,猛然朝宋小河的身上砸去。

    金雷释放的光亮耀眼,裹挟着厉风充满汹涌的杀意。

    宋小河下意识想要闪躲这一招,却见沈溪山出手更快,他抬手一招,长剑从光中刺出,只一下便将五道金光击碎,力量相撞之后,强大的气浪翻飞,钟浔之完全不敌,被气浪冲撞得径直飞出去,只听众人一声惊呼,他重重摔在地上,昏死过去。

    沈溪山冷眸瞥他,道:“仙盟弟子当真那么好欺负?”

    周遭的人群里响起嗡嗡议论,皆道钟家小公子头脑不清醒。

    怎么敢当着沈溪山的面欺负仙盟弟子,今日他守擂一整日,还没人能在他手底下过满十招。

    宋小河也是心中一暖,仿佛在飘摇的小舟里压了秤砣,让她稍稍有些安心。

    她小跑几步来到沈溪山的身边,委屈道:“沈猎师,我真的什么都没做,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对我。”

    沈溪山声音低了些许,冷漠的声线中挑出一缕柔和,“我知道。”

    钟浔之莽撞出手,被沈溪山打倒之后,很快就围来一队钟氏护卫,他们将周围的人群呵斥推开,场地又宽敞许多。

    护卫惶恐地将钟浔之扶起来,随后一女子自天上落下来,身着赤色长裙,露着雪白的肩头,裙子开衩到腿根,生得国色天香。

    “宋小河,束手就擒,可免吃苦头。”她面上满是不屑,声音虽轻缓,却充满威胁,气场迫人。

    宋小河记得这个人,是当日来了长安时,要将自己孙女许配给沈溪山的那个修合欢道的长老,名唤钟岭。

    她似乎故意放出了力量在空中飘散,让宋小河感到了一股压力,胸口闷闷的。

    宋小河道:“不知我做错了什么,为何要被抓?”

    钟岭摸了摸自己涂满蔻丹的指甲,轻轻瞥她一眼,“你没资格问那么多。”

    空中的力量越来越浓烈,宋小河的肩头被压上极重的力道,她险些没有站稳单膝跪地,下意识用木剑撑了一下。

    沈溪山见状,才知她承受着术法,一边用指尖在她眉间轻点,一边道:“虽说长安是钟氏盘踞之地,但宋小河是我仙盟弟子,既有我在此处,你们休想动她。”

    柔软的指尖在宋小河的眉心一触,暖洋洋的灵力汇入,瞬间就将宋小河身上莫名的压力给化解。

    丝丝缕缕,缠绕在宋小河惶恐的心头,像是送来了巨大的抚慰力量,给她依赖,让她镇定。

    是了,虽然师父失踪,事情突变,许多宋小河不知道的情况发生,钟氏的矛头也指在了她身上。

    但是沈溪山还在她身边,那她就不是孤身一人。

    “长安城内,岂能有你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机会?”钟岭轻蔑一笑,“仙盟便是再霸道,也管不着我族内的家事。”

    沈溪山并不为惧,眉目轻缓地与她对视,温声道:“那你便动她试试?”

    夜风平地而起,带着二月初的清寒,将沈溪山的衣袍吹鼓。

    他站得稳当,褪去温润气质,变得锋利无比,乃是任何人都不得轻视的存在。

    人人都赞誉他,却无人知道沈溪山的实力究竟达到了何种程度,今天一整日的守擂,那么多弟子上台挑战,无人让他使出真本领。

    冒然在此与沈溪山动手,谁都讨不得好处,更何况他上头还有个青璃上仙。

    钟岭缓了缓神色,嗤笑一声,故意打趣道:“你这是修的哪门子无情道?”

    沈溪山不理。

    她又道:“行了,我也不与你废话,宋小河必须跟我走一趟,否则即便是青璃亲自来,钟氏也不可能放人。”

    “为何事?”沈溪山问。

    “她师父梁檀,杀了我钟氏族人,畏罪潜逃,如今下落不明,宋小河要带去审问。”钟岭道。

    宋小河脸色一白,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我师父?他杀了谁?”

    “浔字辈的嫡长女,钟慕鱼。”钟岭笑了一下,红唇轻启,吐出残忍的话语,“你的师娘。”

    仿佛一道巨雷从头顶劈下来,将宋小河的心头劈得七零八落,她颤声道:“不可能。”

    “是与不是,你去了便知。”钟岭抬手,念动法诀,轻喝道:“束。”

    她袖中立即蹿出两束光芒,由符箓形成的绳索一下就缠绕出了宋小河的双手,紧紧系上了结。

    宋小河吓得浑身瑟缩,下意识用力挣扎了两下,“放开我!”

    沈溪山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缓声唤她:“宋小河。”

    她慌张地一抬眼,润黑的眸中已满是泪水,充满惧怕,看着沈溪山。

    “你别怕,有我在,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你。”众目注视之下,沈溪山将她往自己身边拉了一步,低着头看她,“先与他们走一趟,看看事情究竟怎么回事,我陪着你。”

    宋小河突遭这种变故,脑袋乱成一团浆糊,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幸好身边有个情绪稳定,头脑聪明的沈溪山,他知道如何安抚宋小河。

    此事非同小可,由于牵扯到了梁檀和钟慕鱼,宋小河不可能理智,但沈溪山深知,现在要做的不是反抗,而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了解清楚。

    将她的双手束缚住,从另一方面来说,其实算是对她的一种保护。

    若是她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暴起,在钟氏族人面前使用了业火红莲的力量,那事情将更加难办。

    沈溪山牵着她,用平稳的语气给她镇定,“跟着我。”

    宋小河落下几颗泪,一只手被牵住,温暖踏实,另一只手悬在空中,指尖不停地颤抖,心中已然乱成一片,无法思考。

    师娘体弱,从小到大宋小河见她的次数并不多,有时候连着三四年都没机会见她一面。

    但她的衣裳都是由师娘缝制的,幼年时她身体长得快,每年都要换很多套衣裳,一开始师娘的手艺并不精湛,缝的衣裳不大好看,还会开线。

    宋小河年纪小,并不懂那些,整天在泥巴里打滚,像只野猴子,衣裳脏了也是师父给搓洗。

    后来渐渐长大,师娘手艺渐渐熟练,宋小河也有了姑娘的模样,师娘给她做的衣裳也花花绿绿起来。

    每逢春节前夕就是宋小河最期待,也最开心的日子,因为她知道师父会在那日将师娘给她做的新衣服带回来,那一日宋小河哪里都不会去,坐在樱花树下的秋千山上,望眼欲穿等着师父拿新衣裳回来。

    一件件亲手所缝制的衣裳,汇聚而成,铺满了宋小河十几年的岁月。

    突然有人告诉她,师父杀了师娘后畏罪潜逃,她如何能信?如何能接受?

    周围乱糟糟的,宋小河茫然无措,紧紧靠在了沈溪山的身边,汲取安全感。

    苏暮临见状,虽然害怕这些个人界修仙大能,但还是毅然上前道:“小河大人,我跟你一起!”

    随后他压低声音,悄悄说:“若是他们对你动手,我就带你跑,虽说我打架的本领不太行,但是逃跑的本事一流!”

    宋小河恍然地点点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钟岭命人抬走了受伤的钟浔元,随后挥手让护卫开路,在不断的喧哗声中,带走了失魂落魄的宋小河。

    玲珑塔前让开一条宽阔的道路,钟岭走在前后,后面跟着沈溪山宋小河与苏暮临三人,再往后便是排排护卫,周围人伸长了脖子张望,皆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刺耳的钟声终于停下,夜色却再不复之前的宁静。

    宋小河双手被束缚住,跟在沈溪山的身后,一同进了玲珑塔内。

    一楼的大殿还是之前见过的模样,宽阔富丽,所有灯同时亮起,将整个殿堂照得无比亮堂。

    就见前面的台上坐着一排人,左右两边也站满。

    当间便是钟氏家主钟懿盛,他两边坐着钟浔之的父亲钟昌薪,以及族内名望最高的长老。

    再往旁边排列,便是钟氏的八大长老,无人缺席,比当时迎接沈溪山进长安来见礼时都齐全。

    寒天宗的宗主严仁立位于侧座的首位,他身边则坐着寒天宗的长老级人物。

    另外的,则就是一些千机派,玄音门的领队人,身份略低,皆是站在两侧。

    除此之外,还有一人位于高座,便是仙盟审门的门主——左晔。

    男男女女混在一起,见到钟岭领着人进来,目光纷纷聚集而来。

    人数虽然不少,但仍旧显得殿堂内空荡荡的,每个人的脸上都严肃沉重。

    殿中寂静得落针可闻,带人给的压迫力非一星半点,就连苏暮临也忍不住缩起脑袋。

    “宋小河。”正中央的家主钟懿盛率先开口,大掌往座椅负手上重重一拍,喝道:“跪上前来!”

    两边的护卫应声而动,同时出手要押宋小河到前面去跪着。

    宋小河本能往沈溪山身后躲。

    随后只听一声嗡鸣剑响,强悍的剑气在空中翻出气浪,猛然朝周围扩散,一柄泛着金光的长剑凭空而出。

    剑气将想要上前来的护卫同时撞得翻倒在地,摔出去一丈远。

    金剑缓缓旋转着,悬浮在沈溪山的身侧。

    “大胆!”一人喝道:“沈溪山,你一个小辈,竟敢在家主面前放肆!”

    沈溪山略一抬眼,眉间染尽霜雪,冷得骇人,他道:“仙盟只论功过,不论长幼,在确认宋小河有罪之前,她不会跪任何人。”

    少年不过岁及弱冠,浑身的气势却滔天汹涌,即便面对着一众人界修仙望族中的大能,也一样不卑不亢,冷面从容。

    一柄凡剑立在身侧,剑气迫人,让殿中所有人都忍不住变了脸色。

    “当真是青璃上仙教出来的弟子,如此不凡,还未飞升便已经这般目中无人,待飞升之后,可还会惦念我们人界?”

    严仁立冷哼一声,又道:“我寒天宗若出了你这般弟子,定会好好管教,折了一身傲骨再谈修道。”

    沈溪山轻笑,却是半点也不装了,直言道:“放心,寒天宗气运早已败光,不可能再出我这种资质的弟子了。说起来,我倒是想起今日第一个攻擂的弟子,似乎是寒天宗近年颇为看好的一位,怎么在我手上还抗不过一招?这等资质,在仙盟也只能是外门弟子,也就寒天宗当个宝。”

    话说得直白,往严仁立的心口上戳刀子,竟是半分不给寒天宗面子。

    如今人界之中,仙盟立于山巅,沈溪山又立于仙盟的登峰,能拿长辈的身份压住他的人,除了青璃之外,再无第二。

    便是在长安境内,钟氏的掌心之中,谁又敢轻易动他?

    且不说江南沈氏的发难,便是青璃上仙那里就不好交代,沈溪山摆出一副执意要护着宋小河的样子,一时间钟氏族人也是无可奈何。

    钟昌薪拍案而起,大声喝道:“够了!此乃钟氏的家事,你一介小辈莫要管得太宽,事情未解决之前,就算是青璃来也只能带走你一人!”

    “宋小河,我且问你,”他又道:“梁檀究竟在何处?”

    宋小河动了动苍白的唇,“我不知道。”

    “砰”一声巨响,原是钟昌薪一掌拍碎了座椅,将宋小河吓得浑身猛地一抖。

    他又道:“梁檀杀了我爱女,若是你供出他的下落,我们便不追究你的过错,若是你执意为他隐瞒,别怪我们不客气!”

    宋小河六神无主,下意识反驳,“不可能!我师父绝对不会杀师娘的!”

    “休要狡辩!”钟昌薪喝道:“仙盟审门之主亲自将慕鱼的尸身带来,岂能有假?!”

    “什么?!”宋小河如遭雷劈。

    她从沈溪山的身后跑出,踉跄着往前,“我不信,我师娘怎么会……她在哪里!”

    左晔沉沉地叹息一声,一抬手,就见众人将一座琉璃冰棺推出。

    冰棺通体透明,里头弥漫着寒气,就见钟慕鱼躺在其中,脖子处有着狰狞的伤口,血已然止住,但衣裙几乎被血浸透。

    “师娘——”宋小河的泪瞬间就淌下来,大叫了一声往前跑,两侧的护卫上前来阻拦,却见宋小河身后跟着一柄金光裹挟的长剑。

    无人敢上前阻挡,宋小河跌跌撞撞跑到冰棺旁边,一下扑跪过去,扒在冰棺边上。

    豆大的泪水往下掉,宋小河哭得浑身颤抖不止,离得如此近,宋小河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冰棺中的确是钟慕鱼。

    许是尸体都僵硬了,她恢复本来的面貌,年过六十的老人之态,眉眼间依稀还能看出她年轻时候的旧影。

    脖子上的伤口像是剑伤,割得不深,伤口已经被冻住,血液凝结。

    她闭着眼睛,脸色苍白无比,一点血色都没有,是死亡的样子。

    宋小河的脸色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她见这冰棺中竟然真的是师娘,当即放声大哭,声音中充满痛苦。

    临行前,宋小河还想去看一眼师娘,却被师父说她身体不好,不便打扰。

    宋小河想着,回来再看也行,于是就没去,谁知道这一别,竟成了永别。

    “师娘……”宋小河悲痛地伸手扒拉,想去触碰钟慕鱼,却又因为冰棺上的防护结界阻挡,将她的手一次次弹开。

    沈溪山走到她的身后停下,看着她小小的身躯趴在冰棺边上,耳朵里全是她凄惨的哭声,心中也沉郁,仿佛一口气提不上来,隐隐痛起来。

    然而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左晔沉声道:“日前盟主突然收到钟慕鱼的亲笔传信,上面只写了一句话:‘若吾暴毙,乃梁檀所为’,随后命我去千阳峰查看,果然见她死在屋内,满屋血痕,除却脖子上致命一伤之外并无其他,我当即启程带着钟慕鱼的尸身和亲笔信来了长安,经钟氏查证,那的确是钟慕鱼亲笔所写。”

    宋小河已然听不进去那些话,变得像个孩子一样执拗,哭着喊师娘,希望得到她的一声回应。

    “所以你们便认为此事乃是敬良灵尊所为?”沈溪山反问。

    “慕鱼亲笔指证,还有何余地辩驳?”钟昌薪怒道。

    钟懿盛此刻出声,语气缓和了些许,说道:“孩子,将你师父的行踪告诉我们,我们不会为难你。”

    “我不知道。”宋小河实话实说,“且此事绝不是我师父所为,我不相信!”

    “冥顽不灵,依我看,还是上刑具吧,小姑娘皮娇肉嫩,疼几下什么都招了。”钟岭插话道。

    沈溪山冷眼扫了她一下,“钟长老可有娘生,有爹养?”

    钟岭脸色一变,眉眼染怒,“放肆,你敢这么对我说话?”

    “想来是没有。”沈溪山不仅敢这么对她说话,且语气还很随意,“设想若是有朝一日,突然有人把你抓起来告知你,你爹杀了你娘,然后畏罪潜逃,常人怕是都无法相信,无法冷静。钟长老这般不通晓事理,除却无父无母,我倒是想不出别的原因了。”

    “我想,总不能是你……”沈溪山看着她,缓缓说:“蛇蝎心肠,阴狠歹毒吧?”

    钟岭被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贬低,脸色都要扭曲变形,拍案而起,怒道:“好你个沈溪山,胆敢如此以下犯上,钟氏不敢动你,不代表我不敢!”

    说罢,她双手挥动,祭出白色光芒,一连串的符箓从双袖中飞出。

    “钟岭!”左晔怒喝,声音如钟,在大殿内回荡,稍微能力较弱的人都被震得双耳剧痛,钟岭也无法抵挡,面上浮现痛苦的神色,捂住了耳朵。

    他声音粗莽,气势逼人,“我倒是看看谁敢动溪山。”

    “够了。”钟懿盛及时出面调停,以防闹剧一发不可收拾,“钟岭,下去休息吧,这里无你的事了。”

    钟岭气得面目狰狞,狠狠剜了沈溪山一眼,身影一晃,便在原地消失。

    沈溪山蹲下来,贴近宋小河,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但见她眼泪一颗颗往下掉,也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无用。

    她便是心性再坚定,突然受到这种打击,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冷静下来。

    看着她痛哭的模样,沈溪山很难不为所动,所有思绪揉在一起,只能沉沉地叹息。

    苏暮临蹲在旁边,看她如此哭着,早就跟着一起淌着泪水了。

    其他门派皆安静看着,无人出声。

    “不论此事是不是梁檀所为,现在他下落不明,嫌疑最是重大,你只管将他行踪告诉我们,其他的事我们自会查明。”

    钟懿盛对宋小河道。

    左晔叹一声,也温声道:“宋小河,你别怕,若是你师父清清白白,仙盟绝不会让任何人污蔑伤害他,你若是知道他在何处,一定要告诉我们。”

    “我没有撒谎。”宋小河用手背蹭着眼泪,眼圈红彤彤的,看起来可怜极了,“我真的不知道师父在何处。”

    “她定是存了包庇之心。”钟昌薪恨声道:“或者,她亦是同伙!”

    宋小河心乱如麻,此刻已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更是没有任何心思去跟人争辩。

    正当情况混乱时,忽而有人闯进来,大声道:“族长!抓住梁檀了!”

    座上几个长老闻声一动,连钟懿盛也险些坐不住,立即道:“带进来!”

    宋小河扭身看去,就见门口果然架进来一个人,由远及近,宋小河慢慢看清楚他的脸。

    正是失踪了一日的梁檀。

    “师父!”宋小河哭叫一声,赶忙起身要过去,却被沈溪山一下给拦住。

    她下意识挣扎,却感觉脸上被柔软的掌心按住,温热的温度传来,先将她的泪擦去,又听见沈溪山低声说:“现在不能过去,你别着急,且看看情况。”

    梁檀浑身沾了泥土,脸上还有青紫的伤痕,嘴边沾了血,双手被束缚住,像是在逃跑的途中被抓回来的,十分狼狈。

    如今他作为嫌犯被带上大殿,最重要的是弄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宋小河就算是过去也会被护卫推搡开不准靠近,倒不如要事情快些有进展。

    “梁檀!”钟懿盛大喝一声,“我钟氏嫡女究竟如何死于你手,你又是出于何种原因杀她,还不速速招来!”

    梁檀的左右肩膀被人按着,重重往地上一跪。

    他赶忙道:“冤枉冤枉!我没有杀慕鱼!她是我的妻子,我怎么会对她动手!”

    “慕鱼亲笔书信指认你,你还要狡辩!?”钟昌薪恨得双目通红,满脸的悲痛看起来倒是极其为爱女的死悲伤,“当年若不是她长跪在我的门外求着要下嫁于你,你便是再修三生,也不配娶我钟氏女儿,如今竟敢对她下杀手,我便是将你千刀万剐也不解恨!”

    宋小河紧张地看着师父,手指下意识攥紧沈溪山的衣袖。

    沈溪山却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师父的状态不对,你留心些观察。”

    她抬眸,用眼神疑问。

    沈溪山轻轻摇头,示意此时并非谈话的时机。

    他所察觉的不对,正是梁檀进了这大殿之后,眼神却没落在冰棺上一下。

    他口口声声说钟慕鱼是他的妻子,如今妻子离奇死亡,他逃匿不说,到了此处却连半滴眼泪都没掉,俨然不是死了爱妻的模样。

    梁檀着急地大声道:“此事定有蹊跷,慕鱼与我相守几十年,已是我的亲人,我岂是这等丧心病狂,猪狗不如的畜生!”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钟懿盛道:“别以为我没法子从你嘴里问出实话,来人,上拷问鞭,先抽个十鞭,若你口供不改,我就信你一半。”

    拷问鞭是钟氏拷打重罪之人的灵器,鞭子上满是倒刺,附着了灵力,轻轻一鞭便会皮开肉绽,重重一鞭更是深可见骨。

    上面附着的灵力会让人吐出真言。

    宋小河看了那鞭子,当即站不住了,挣扎着要往前走,却听得一声清脆的声音从殿门处传来。

    “且慢——”

    众人齐齐看去,就见一身着道袍的女子缓步走进来,手中捏着珠串,面色苍白病弱。

    正是失踪几日的步时鸢。

    “你又是何人?”钟昌薪扬声质问。

    “来助你查案之人。”步时鸢笑道。

    “此乃我们钟氏的家事,轮不到旁人来插手帮忙。”他道。

    “不。”步时鸢缓缓走到梁檀的身边,说道:“我帮你们查的是一桩旧案,诸位莫急,事情总会水落石出。”

    她一抬手,面前忽而凭空出现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三根香以及一个香炉,旁边则是笔墨和空白符纸。

    她道:“这是引魂香,若是你们想知道究竟是谁杀了令爱,何不将她的魂魄引来,让她亲自开口说?”

    众人发出小声的议论。

    钟懿盛与钟昌薪对视一眼,父子俩似乎都不赞同这个方法,正要说话,却听左晔开口。

    他道:“就用这个方法,梁檀再怎么说也是仙盟的人,岂能让你们动用私刑?便让他点香引魂,让钟慕鱼开口道出真相。”

    沈溪山也道:“晚辈也觉得,这个方法更为合理有效,不会是屈打成招。”

    钟昌薪就说:“那我们如何能知引来的是慕鱼的魂魄?”

    “只需写上她的姓名住址,生辰八字,如今头七未过,她还未入轮回,自会将魂魄引来。”步时鸢道。

    钟昌薪找不到别的理由辩驳,狠狠瞪了她一眼,自知已经阻止不了,转头想坐回去,却又想起自己的座椅被他方才一掌拍碎,气得又站了一会儿。

    钟懿盛道:“既然如此,那便给他松绑,让他引魂。”

    护卫给梁檀松绑,梁檀便沉默着上前,催动灵力幻出火苗,将三根香点燃,插在香炉上。

    随后他提笔,在符纸上写姓名住址,生辰八字。

    宋小河瞪着泪盈盈的眼睛,紧张地盯着梁檀。

    引魂香的气息极快地在大殿中蔓延开来,宋小河在闻到的一刹那,心中重重一落,几乎站不稳,趔趄一下。

    沈溪山低头看去,见她满面惊恐,泪水又落下来,低声问,“怎么了?”

    宋小河脸色苍白,唇无血色,没有回答。

    这香味对她来说简直太熟悉了。

    这是师父惯用的熏香,甜甜的,像熬煮出来的糖汁儿,宋小河每次从师父的窗口路过,或是进他的房中都能闻到。

    这居然是引魂香?

    这味道持续了十多年的时间,伴随着宋小河从小到大,师父竟然点了那么多年的引魂香?!

    他想引来的魂魄,究竟是谁?

    只见一股浓郁的烟雾在梁檀的周身聚集,环绕着他轻轻飘着,很快他写完了符纸,轻轻一吹,火苗就在符纸的边角处燃起。

    梁檀的表情沉静下来,闭上眼睛,直到符纸在手中燃尽,那裹在他周身的烟雾忽然加快了旋转速度,如突然卷积的小风涡。

    就看见飞速环绕的烟雾忽而凝聚,而后猛地扑向梁檀,冲入他的体内,随后所有白烟消失,只余下梁檀仍站在香炉前。

    大殿中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一眨不眨地盯着这场景。

    片刻之后,梁檀缓缓睁开了眼睛。

    钟昌薪上前两步,顿了顿,才出口问,“慕鱼,可是你?”

    旦见梁檀抬手揖礼,眸光淡无波澜,语气平稳道:“在下梁清,字颂微。”

    第77章 日晷神仪(一)

    “符箓之法若追其根源, 往前数个万年到不了尽头,此法流传能够一直保留下来,足以说明它的厉害之处, 你个笨徒, 不要不知好歹。”

    梁檀揪着宋小河的脸颊, 说了一遍又一遍, “把笔捡起来, 继续炼符。”

    年幼的宋小河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道:“可是我想学剑。”

    “不行。”梁檀说:“符法多厉害!几十年前有个符修, 差点就飞升了,乃是我们人界数千年来最为接近天界的一次,你潜心修炼, 假以时日……”

    “我也能飞升吗?”宋小河问。

    梁檀将宋小河看了又看, 心说这小丫头有时候在地上跑都能摔个狗吃屎,学东西又慢, 五岁的时候还分不清鞋子怎么穿,总是将右鞋套在左脚上, 觉得无法昧着良心说话, 于是道:“可能不行, 不过你与那符修天才有一点相似之处。”

    宋小河立即变得高兴,问:“哪里呀?”

    “他是不可多见的天材, 你是不可多见的蠢材。”梁檀哄她:“你看, 也就差了一个字, 差不多的。”

    宋小河听出这不是好话,瘪着嘴不高兴, 拉着梁檀的手,用稚嫩的声音撒娇, “师父——,你说过天下术法如百花齐放,每一朵花都有各自的芬芳,我不想学符,你就让我学剑吧,我对学符不感兴趣,就说明我没有那方面的天赋……”

    梁檀的神色有一些恍惚,看着宋小河许久都没说话。

    就在宋小河以为师父不高兴时,他却伸出手慈爱地摸了摸宋小河的脑袋,说:“小河不想学,那便不让你学了,赶明儿我找把小点的剑给你,你想学什么便学什么,虽说你师父我专攻符法,但是剑法我也会两招,拜到我这样什么都会的师父,你就偷着乐吧……”

    多年之前,八岁的宋小河就听师父提起过那位符修天才,只是那时的她对符箓并不感兴趣,自然没有追问那位符修天才是何人。

    只知道师父来来回回也就会那两招剑法,教会宋小河后,他就再没管过宋小河的剑术。

    直到今日,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各个门派的佼佼者齐聚一堂,在这如此肃穆的地方,她亲眼看见师父点香引魂,引来了几十年前陨落的天才,对众人端正揖礼,说:“在下梁清,字颂微。”

    梁颂微,符修道百年不遇的天才,曾凭借一己之力将钟氏以及寒天宗的地位拔高,于人界问鼎,让符修的势力进入鼎盛时期。

    后来却渡劫失败,陨落人间。

    距今已有足足三十七年。

    只是梁颂微陨落之后,人界关于他的传说不增反减,各种记载他事迹的书籍也莫名消失,提起他的人渐渐减少,消息被一再压下,导致三十多年后的今日,竟没有几人再知道他的姓名事迹。

    是以,当梁檀点燃引魂香,引来了死了三十七年的旧魂时,殿中数位年长者脸色顿时大变。

    钟氏家主钟懿盛反应尤其强烈,他豁然起身,声音洪亮如钟,喝声道:“放肆,胆敢在老夫面前装神弄鬼!”

    说话的同时,他甩出一张符箓,只听惊雷炸响,金光刺目,一道无比强烈的雷法在刹那间迸发而出,猛然朝着梁檀冲去。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只见金光在大殿中不断折射,力量在整个殿中膨胀,众人同时感到恐怖的威压。

    宋小河也被这股力量冲击,却下意识惊叫,“师父!”

    她猛然往前冲,是本能的行为,想要追上雷光保护师父。

    情况紧急,沈溪山只能紧攥着她的手腕,祭金光护体,将那股迅猛的威压格挡。

    只是这雷法实在凶猛,梁檀若是正面被击中,必死无疑。

    那一瞬间,沈溪山想的不是梁檀的死,而是梁檀死后的宋小河。

    却见那爆发出强大力量的雷法在奔腾到梁檀面前时,忽而化作无声无息的柔风,将大殿中所有人的衣袍吹鼓,轻描淡写地消散了。

    钟懿盛毕竟是钟氏家主,多年来的修为,虽说没有到飞升的地步,却也是人界修仙者中数一数二的存在,当今世上能与他对抗的人,寥寥无几。

    而这招必死的杀招,就算是他没使出全力,也用了七八分的修为,却被这般轻松化解,一时间所有人都被震撼住。

    只见梁檀仍旧安安稳稳地站着,面上的表情依旧镇定平稳,姿势如旧,没有半点变化。

    出手的,是站在旁边的步时鸢。

    她手中的珠串在空中缓缓旋转着,流动着莹莹光芒,随着她一抬手,珠串又落回她的掌中。

    步时鸢满脸病容,身躯羸弱,笑起来时有几分温柔,看起来毫无攻击性,却轻而易举化解钟懿盛的杀招。

    她道:“钟家主莫着急,事情才刚刚开始。”

    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死寂一片。

    唯有宋小河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块在街上买的泥人,一下砸在了钟懿盛的脸上,骂道:“你想杀我师父!你个老不死的东西!”

    钟懿盛本就对自己这一杀招被如此轻松化解的情况感到恐惧,却在这时候老脸被小辈砸了个正着,他气得几乎要吐血,赤红的眼睛瞪着宋小河,立即抽出一张符箓来,杀意滔天。

    宋小河此刻的内心已经被恨意和愤怒占领,根本不惧,就算是双手被束缚在一起,也抽出木剑就要跟这老东西动手,却一把被沈溪山拉到身后。

    左晔也释放法力,形成威压,冷声道:“钟家主,你方才突然出手,是不是该给个解释?”

    钟懿盛捏着符箓,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动手了。

    他方才没能一击将梁檀杀死,那面对的后果将是无尽的麻烦,光是冒然下杀手这件事就没法解释。

    他气得浑身发抖,脸色涨红,喘着粗气,还是族中另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站出来说话。

    钟懿剑对梁檀扬声道:“梁子敬,休要胡闹,颂微已身亡多年,早就投胎入了轮回,如何还能让你招魂?”

    只听梁檀淡声道:“看来师父当真是老了,已然忘记多年前你们曾伙同寒天宗,从我身上抽出一魄,致使我在飞升中渡劫失败,便是死了我的魂魄也不全,无法入轮回,多年来便在这世间游荡。”

    此言一出,大殿之内一片哗然。

    多年前的旧事翻上来,了解的人并不多,但一听当初那位天材飞升失败另有内情,此事便有得议论了。

    “胡说八道!”

    第一个出来厉声喝止的,则是寒天宗的宗主,严仁立。

    他粗眉一皱,怒声说:“梁清乃是我寒天宗的弟子,我们宗门岂能害他?你简直就是血口喷人!”

    钟昌薪在一旁劝解了父亲两句,让他坐下来,而指着梁檀道:“梁清多年前就身死天劫之中,我等悲痛惋惜,我父亲更是伤心欲绝,将此事设为族内禁忌,不许人提起他,多年来他早就被渐渐忘却,梁檀,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招来他的魂魄,莫不是你为了开脱自己害了慕鱼的罪责,演了这么一出戏?”

    钟懿剑脸色铁青,杀意一刻也未消减,厉声道:“你翻出你兄长的旧事,满口胡言,将脏水泼到我们身上,不过就是想逃脱罪责。当初你们兄弟二人被我钟氏收留,悉心教导,又送往寒天宗内门修习,若是你兄长飞升,我们自当也有天大的荣耀,怎会出手害你兄长?”

    梁檀冷漠地看着他,又道:“倘若当年的我,不愿以钟氏之名渡劫呢?”

    “什么?”钟懿盛一愣,脸色难看到了极点,额头渗出了汗。

    “当年你们见我有飞升之资,便要我认钟昌薪为爹,改为钟姓,以光耀钟氏门楣,将风雷咒也并入钟家符法,我却执意不愿,你们便心生歹念,在我渡劫前夕抽我魂魄,重伤我身,致我飞升失败。”梁檀道:“此后你们心虚当年所为,便借悲痛之由,伙同寒天宗在民间大肆搜寻与我相关的书籍销毁,禁止提起我的姓名和生平,以为多年已过,此事就会慢慢翻篇?”

    “岂知天日昭昭,你们犯下的罪行无论如何掩盖,终有一日会真相大白。”

    “当真如此?”左晔一拍座椅,声音凌厉,冷眼瞪着钟懿盛,“仙盟绝不允许有这种情况存在,看来我要请盟主走这一遭,细查一查当年梁清飞升之事。”

    钟氏各长老顿时慌了神色,毕竟一旦青璃亲临长安,事情就真的难办了。

    钟昌薪也赶忙道:“左门主切莫当真,此子胡言乱语,只为逃脱罪责,他哪里能招来几十年之前的魂魄?不过是在装神弄鬼罢了。”

    “哦?”左晔此时已全然不客气,骂道:“你耳朵是怎么长的?没听他方才说自己魂魄不全,在人世飘荡,所以才被他弟弟的引魂香招来的?”

    钟昌薪心中已是急得不知所措,脱口而出道:“若是他所言的那些冤屈为真,能将梁清旧魂招来,岂非早就来钟氏闹出此事?何须等了这几十年?分明就是害了慕鱼之后逃脱不成,才想了这一出来戏耍我们。”

    其他长老齐声附和,你一言我一语,皆是向着钟氏说话。

    宋小河未曾见过这种阵仗,心中满是疑问,又害怕又慌张。

    她也是到了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当年的符修天才,是师父的兄长。

    梁清。

    宋小河曾在长生殿的灯上面看到过这个名字,她恍然大悟,明白原来那日掌灯人从大雾中走出,说的那句不曾想还有缘再见,是对她师父所说。

    她也知道,站在那香炉前的,不是梁清上身,就是她师父梁檀。

    因为他确实无法引回梁清的魂魄,否则也不会在漫长的岁月里一次次点燃引魂香,让宋小河误会这是他喜欢的熏香。

    果然,就见梁檀忽而一笑,双眼弯起来,更添几分俊美。

    他慢声道:“你们当然清楚,我究竟是梁颂微,还是梁子敬。”

    钟昌薪立即大声道:“看到没!他被揭穿之后装不下去了!”

    “还不快快认罪!”严仁立对钟懿盛道:“此子行径恶劣,应当从重处罚!”

    众人被这一场戏搅得糊涂,见状也没人再乱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如此一来就更彰显钟氏族人情绪激动,喊得大殿里都是他们的声音。

    梁檀半点不慌张,神色从容,继续道:“因为你们知道,早在三十多年前,梁颂微就已经被天劫劈得魂飞魄散,半点残魂都不留世间,便是神仙来了也无法将其魂魄召回。”

    “皆因你们当年的迫害。”

    “你少在此处危言耸听!我钟氏百年大族,岂能由你几句话污蔑?你既然说我们害了你兄长,证据何在?”钟昌薪铁青着脸,看起来咬牙切齿,若非忌惮他身边站着的步时鸢,怕是要上前将梁檀直接打死,就地埋了。

    只是那么多门派齐聚一堂,更有仙盟坐镇,钟氏无法为所欲为,难堵悠悠之口,此事若不在这里定论为梁檀的污蔑,只怕钟氏与寒天宗的百年名声毁于一旦。

    此刻重要的已经不是杀了梁檀,让他闭嘴,而是让众人认为他在胡言乱语。

    梁檀却道:“我伏低做小隐忍几十年,可不是为了寻证据翻案。”

    钟懿剑冷哼一声,道:“你究竟要如何?钟氏对你们悉心教导,养育你们兄弟成才,还将嫡长女下嫁于你,到头来你竟是恩将仇报,好一个白眼狼。”

    梁檀冷笑,“不过是说你们几句,就恩将仇报了?我怎会轻易放过你们。”

    他忽而双手凝光,右脚在地上重重一踏,一个泛着赤红光芒的阵法以他为中心,在大殿的地板上迅速铺开,片刻间蔓延整个大殿,所有人都踩在阵法之中。

    宋小河低头,看见这是个由成千上万的符箓所形成的阵法,光芒照得鞋子都发亮,占满了大殿的地板还不算完,继续朝外面延伸。

    聚集在玲珑塔外的众人等候许久,并不知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正闹哄哄时,却见赤色阵法以飞快的速度从玲珑塔内扩散出来。

    反应慢的瞬间就被阵法笼罩其中,反应快的已经开始奔逃。

    但阵法扩散的速度极其地快,就算是众人拼尽全力逃跑,也在眨眼间被追上,整个赤红阵法在辽阔的大地上铺开。

    从钟氏的内城蔓延至外城,不过几个呼吸间的工夫,就将整个钟家城笼罩其中。

    随后淡淡的红色结界形成,呈一个半圆将庞大的钟家城圈住,很快就有人发现,这个结界将他们都锁在了其中,再不得出。

    玲珑塔内,钟懿盛见梁檀起阵,察觉不妙后再次暴起,甩出三张雷符,同时催动,雷声在殿中爆炸,声音震得众人耳朵剧痛,只见面前金光无比闪耀,强悍的力量几乎将玲珑塔震动。

    众人对这突变的情况都慌张起来,无法旁观,纷纷祭出灵力护身。

    沈溪山一把将宋小河圈在怀中,浑身金光环绕,抵御这巨大的雷咒。

    狂风乍起,在殿中疯狂舞动,却见梁檀祭出一个东西,掌中泛起白光,用它挡在身前。

    钟懿盛这杀招用了十成十的威力,却未能伤及梁檀分毫,金雷奔腾至他身前时,竟全被他手中的东西吸收而去。

    与此同时,阵法之中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莫名的力量抽取他们的灵力。

    待金光消散,众人定睛一看,却见梁檀身前悬浮着一个圆盘似的东西,盘上刻了繁琐的纹理,正中央竖着一根细柱。

    通体炫黑,金纹描边,散发着纯圣的白光。

    沈溪山见了它,表情出现一瞬的错愕。

    这东西,鲜少有人见过,但沈溪山却是清楚的。

    因为那正是他亲手从酆都鬼蜮取回,交予青璃,让她亲自送去封存的神器——日晷神仪。

    日前日晷神仪失窃,青璃曾将沈溪山喊过去单独商议此事,将仙盟上下谁都怀疑过,就是未能怀疑到梁檀身上。

    他灵力微弱到被别的门派随便一个人打掉了牙,多年来隐居沧海峰默不作声,任谁也没想到他竟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偷走日晷神仪。

    然而让人震惊的事远远不止这些。

    旦见日晷神仪漂在梁檀面前,周身卷起的白色光芒逐渐扩散,地上的阵法也开始转动,万千符箓如同活了一般,竟顺着人的脚开始往身上攀爬。

    众人下意识催动灵力抵御,却发现所调动的灵力如同被蚂蟥吸血一般,全部往日晷神仪处汇聚。

    “那东西在吸收我们的灵力!”严仁立高声喝道:“所有人封闭灵力,停止用法!”

    现在才想明白已经晚了,赤色的符箓贴在人身上之后,便是不再催动灵力,也无法阻止体内灵力的流逝,更有源源不断的灵力从四面八方涌入玲珑塔内,被日晷神仪卷去。

    上到修仙大能下到小弟子,好似全都成了日晷神仪的盘中餐,被敲骨吸髓,无论用什么方法,都阻止不了灵力在体内流逝,一些用灵力维持样貌的人开始渐渐显出真实的年龄。

    只有零星几人是其中的例外。

    宋小河踩在一方净土,她像是刻意被避过了一样,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只是梁檀此番作为,让她吓得脸色惨白,心尖都在发抖。

    沈溪山亦没有受影响,盯着梁檀,忽而沉声道:“两年前仙门弟子突然在一夜之间被吸干灵力,变为凡人,仙盟便开始追查,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查不出幕后凶手。”

    声音只传到了宋小河的耳朵里,她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眼泪瞬间流下来,只听沈溪山说着后半句,“日晷神仪没有吸收灵力的能力,是梁檀用这阵法抽取所有人的灵力,再送入日晷神仪中。”

    “他就是这两年间,频频让仙门弟子灵力尽失的凶手。”沈溪山缓缓抽出剑,金光在锋利的剑刃闪过,护身结界将他牢牢罩住,无一丝灵力的流失,他冷声道:“他想借所有人的灵力,启用日晷神仪。”

    话音落下,还不等沈溪山动身阻止,就见日晷神仪忽而大放光芒,五光十色,经过富丽堂皇的大殿不断折射,散发出极其耀眼的光芒,形成一个光涡。

    所有人受不了这般刺目的光,纷纷哀叫着用袖遮了眼。

    宋小河的目光却不肯避让,死死盯着光影下的师父,就看见他忽而纵身一跃,跳入了日晷神仪散发的光芒漩涡之中。

    “师父——!”

    宋小河哭着惨叫一声,再也站不住,竟是双手用力,生生将束缚在双手的符扯断,飞快地向前奔跑。

    “宋小河!”沈溪山一时没将她看住,大声唤她,却见她跑得极快,也顾不得其他,抬步追上去。

    宋小河迎着狂风跑了几步,四条小辫狂舞起来,她猛然跃起,不顾一切地跳入光涡之中,沈溪山紧随其后。

    “小河大人——!!”苏暮临也拔高声音惊叫,差点手脚并用地追赶,没想到关键时候掉了链子,不知怎么脚底一滑,当场摔了个狗吃屎。

    待他慌张爬起来时,只看见宋小河与沈溪山的身影在瞬间就被光芒吞没。

    下一刻,光涡渐渐缩小,消失。

    风停声止,日晷神仪从空中落下,被步时鸢接在手中。

    至此,阵法内的所有人才停止了被抽取灵力,只是方才耗损的灵力太多,众人都显出了疲惫之态。

    然而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多数人其实并不知道,就连站在玲珑塔内的人,也只知道这是梁檀与钟氏之间的恩怨,不认得日晷神仪,更不知这阵法才是抽取灵力的关键。

    所有人都陷在惶恐的情绪之中,争吵瞬间就爆发了,大部分人将矛头对向了钟氏与寒天宗,厉声责问当年之事与如今现状。

    在一片极端的混乱之中,步时鸢站在玲珑塔内,低头抚摸着手中的日晷神仪,像看一位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左晔走到她身边,说道:“步天师,烦请将此物交予我,我会带回仙盟交给盟主处置。”

    “恕难从命。”步时鸢微笑道:“这东西多年来都是由我族掌管,是我当初不慎将它遗失,如今寻回我自会带回族内好好保管。”

    左晔听后心中虽不赞同,却也不与她争辩。

    先前青璃对她都多有礼敬,方才又轻易化解钟懿盛的杀招,现在又说日晷神仪由她的家族掌管,是以左晔不敢随意招惹,就道:“那烦请步天师随我回仙盟一趟,让盟主定夺此物的归处。”

    步时鸢眸光一转,朝门外看去,“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怕是也出不去。”

    钟懿盛被众人的声讨和质问烦得大怒,当即要出手震慑众人,却不料一用灵力,便会被凭空抽取干净,众人猛然意识到,灵力的抽取并没有结束,一旦催动,便会被吸收干净。

    此处已非安全之地,所有人开始慌张地逃离。

    待走出玲珑塔才发现外面已经全然乱了套,空中架起的红色结界宛如坚固无比的铁墙,一旦想催动灵力就会被阵法吸走,便是众人用肉身去撞,也无法将结界撼动分毫。

    这时,所有人才明白。

    梁檀有备而来,特意挑在百炼会千门聚集之时,用一座巨大的牢笼将所有人困于此处。

    左晔去外面走了一圈,了解现状后又回到步时鸢的身边,关切地问:“那梁檀他们,还有溪山,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不必担忧,即便是用日晷神仪回到过去,所有因果也早已注定。”步时鸢意味深长道:“任何人都无法改变历史。”

    ……

    风声呼啸,嘹亮的鹰啸从天际传来,划破长空。

    烈日悬挂在空中,散发着灼灼热意。

    宋小河在一片天旋地转之中摔到地上,滚了好几下才堪堪停住。

    她慌张地爬起来,就见周围一片绿意盎然,草木茂密,日光也炎热,这已不再是早春,而是酷暑。

    周围环境如此陌生,让宋小河止住了大声呼唤师父的念头,她红着眼睛看了一圈,忽而听到身后一响,转头就看见沈溪山从空中稳稳落下来。

    她赶忙走过去,急急问道:“沈猎师,你知道这是何处吗?能不能找到我师父?我看见他跳进来了,他会不会也在附近?”

    “你先别急。”沈溪山见她情绪临近崩溃,抬手在她眉间点了一下,金光涌进去,让她慢慢平静,他道:“你师父启动了日晷神仪,此神器能够逆转时空,如若猜得没错,这里应该是过去。”

    金光融入之后,宋小河快要颠覆的内心世界终于获得了短暂的舒缓,她低声问,“过去?那是多少年前?会不会是……”

    其实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梁檀窝窝囊囊,伪装三十多年,掠夺多个仙门弟子的灵力,在百炼会布下这么大的阵法,就是为了启动日晷神仪,回到过去。

    回到几十年前,他兄长还在的时候,然后改变兄长的结局。

    沈溪山道:“方才听他们说,你师父与他兄长当初是寒天宗弟子,那么此处应当就是寒天宗。我们与他同时来此,他定然离这里不远,只怕隐蔽生息,藏起来了,我们毕竟是未来之人,为确保不造成混乱,也应当隐蔽起来。”

    “就是不知……”沈溪山有些犹豫,“能否躲过他的眼睛。”

    “谁?”宋小河问。

    “梁颂微。”沈溪山说。

    梁颂微当初已经到达了飞升渡劫的地步,别的不说,其能力定然在沈溪山之上。

    况且沈溪山比谁都明白,天材与寻常人的差距,他施展的隐蔽术或许能瞒过其他人的眼睛,但不一定能瞒过梁颂微。

    梁檀来此处则一定会去找梁颂微,那么他们与梁颂微见面,也是必定之事。

    正当他犹豫时,宋小河不声不响,掏出来两个东西,递给沈溪山一个,说道:“这个有用吗?”

    沈溪山接过来一看,是用白玉镶嵌,以黑绳串着的一颗兽牙,他很是意外地挑眉,“灵犀牙?这种灵物的确能隐蔽声息让神仙都无法察觉,但是它可遇不可求,你怎么会有这等灵物?”

    宋小河将她的那颗套在脖子上,用手背抹了一把通红的眼睛,闷声说:“本来是打算当做你的生辰礼。”

    只是没想到这次长安之行已然变成了宋小河眼里的灾难,都等不到花朝节,变故如崩塌的大山,猛然往她的脊背上压下来。

    她明白,这便是当时步时鸢让她买下灵犀牙的原因,用处怕是就在此刻。

    沈溪山将灵犀牙戴上,没说话,抬手用柔软的指腹擦了擦她泛着泪的眼角,从湿漉漉的眼睫毛上抚过。

    随后他指尖凝光,在灵犀牙上一点,乳白色的牙立即泛出萤萤绿光。

    灵犀牙一旦发挥作用,会将佩戴之人的所有声息都掩藏,便是两人站在别人面前说话,也不会被察觉。

    沈溪山用符箓折了一只纸鹤,轻吹一口气,随后纸鹤便扇动翅膀,缓缓飞起来,他打了一道隐身法诀在纸鹤身上。

    “走,我们去找人。”沈溪山下意识牵起她的手,也不管这举动如何亲昵,想用自己的掌心给她渡些微末的力量。

    宋小河沉默地点头。

    沈溪山倒不是头一回来寒天宗。

    他知道这宗门用四百九十九层问道长阶隔开,分上下两部分。

    长阶之下,则都是灵力微弱,资质较差的外门弟子,长阶之上,才是宗门内德高望重的长老与资质优良的内门弟子。

    梁颂微必定在长阶之上。

    两人跟着纸鹤来到问道长阶前。宋小河看着这陡峭的长阶,忽而落了泪。

    她看着沈溪山说:“你说,谢春棠当年冒着大雪求寒天宗出手援助夏国时,爬的是不是这条长阶?”

    沈溪山心里知道答案,但看着宋小河湿润的黑眸,哪里忍心如实回答。

    宋小河是心怀大善之人,又有着小姑娘天生的悲悯和心软,她见到这问道长阶如此长,如此陡峭,自然会为谢归当年的苦难而落泪。

    沈溪山温声道:“说不定爬的是别的阶梯呢。”

    宋小河说:“你骗我,问道长阶怎会有两条?”

    沈溪山牵着她往上走,嘲讽道:“以寒天宗这般气运和资历,再修五条问道长阶也不为过。”

    他稍微施了些灵力,两人便轻松跨过长阶,往宗门深处去。

    寒天宗背靠皇室,历来富裕,宗门内的亭台楼阁建造得花里胡哨,奢华富贵,比之长安的钟氏差不到哪去。

    由于严苛的选拔,内门弟子较少,两人一路走来,大多地方都是清静的。

    幸而沈溪山来过这里,识得路,再让纸鹤寻着梁檀的气息,否则两人还不知要如何在这庞大的宗门里打转。

    一路行过如画般的风景,来到了竹林之中。

    竹子长得旺盛,节节拔高,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竹林边上有一个小院,有一人坐在院中,似乎正在做什么东西,砸出清脆的响声。

    沈溪山老远就听见了声音,赶忙将纸鹤收回,带着宋小河走到院子的边上,也不敢太过靠近。

    就见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挽着双袖,正对着一块大玉石敲敲打打。

    他面无表情,眸光淡然,显得极为冷情,却有着与梁檀一模一样的脸。

    宋小河一眼就认出,这不是她师父。

    她朝那人的眼角看去,果然瞧见他右眼角的下边有一颗小小的黑痣。

    这是梁颂微,她师父的兄长。

    正想着,一人从房中推门而出,约莫十七八的年纪,皱着眉沉着嘴角,一脸的不高兴。

    这才是梁檀。

    显然他们是一对双生子,从面容上看,几乎一模一样,梁颂微眼角的痣是唯一的分别。

    梁檀看了梁颂微一眼,抬步往外走,待走到栅栏的边上时,梁颂微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漠声唤道:“子敬,去何处?”

    梁檀停了脚步,没有回头,只说:“出去转转。”

    “今日的符可画完了?”梁颂微问。

    “回来再画。”

    “画完再出去。”梁颂微有着十足的兄长威严,冷着脸说话时,更像是命令。

    梁檀许是一直有怨气,一下子就像个被点燃的炮仗,回身气愤地喊:“我不画!”

    梁颂微没废话,直接甩了一张符,贴在栅栏上,立即形成一道结界。

    梁檀用身子使劲撞了两下,气道:“为何你总是强迫我学这些无用的东西?符箓不过是几张废纸,我要学剑!能够实实在在伤人的厉害兵器,不想整天画着些奇怪的咒文!”

    梁颂微抬头看着他,慢慢起身,声音平静道:“符箓之法若追其根源,往前数个万年到不了尽头,此法流传能够一直保留下来,足以说明它的厉害之处。我们梁家世代修习此法,多年前爹娘逝去时,也叮嘱我们将符法延续,这是祖训,不可断在我们这一代。”

    梁檀像是有些惧怕兄长,见他站起来了,忍不住后退两步,一时间又气又委屈,堂堂七尺男儿抹起眼泪来,撒泼起来,“我不想学我不想学!你说过,这天下的术法如百花齐放,每一朵花都有各自的芬芳,我如何学不得剑法?况且我们这一代有你不就足够了,他们不都说你是符修天才,梁家的门楣你来支撑就好,左右我也没什么天赋,修剑还是修符又有什么分别?”

    他满是怨气,声音低下来,恨声道:“你总是将我关在这里炼符,我一点都不想学,我闻到那些朱砂的气味儿就想吐,有时候真的怀疑你是不是我哥哥。”

    梁颂微静静地看着梁檀,相比于梁檀爆发的情绪,他更显得平静淡然,甚至看起来有几分冷漠。

    梁檀吼过之后,又有些害怕地看了梁颂微几眼,约莫是没少被兄长教训。

    “罢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梁颂微才开口,缓缓道:“你想学剑,那便去学吧。”

    宋小河听到这里,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想起八岁那年,那个炼符炼到不耐烦,摔了笔的夜晚,她坐在师父的身边,说了一样的话。

    当时师父沉默了很久,最后掩了泪光,揉了揉宋小河的头。

    也是那日,他同意了宋小河练剑。

    第78章 日晷神仪(二)

    崇庆三十四年, 夏。

    炎热的午后,梁颂微折了一根竹枝作剑,教梁檀剑招。

    那是让梁檀铭记一生的日子。

    烈阳大片地洒下来, 蒸腾着土地, 梁颂微撤了灵符结界, 周围没有灵力的加持, 温度持续升高。

    梁檀在院中扎着马步, 汗流浃背, 豆大的汗珠顺着脸庞往下淌, 晒得满脸通红却愣是一动不动,面上充满着坚持。

    只因梁颂微说他若是能够坚持在院中扎一个时辰的马步,就不再强迫他炼符。

    梁檀就算是双腿如筛糠一般抖着, 也咬着牙坚持。

    梁颂微坐在院子的石桌边, 继续对那块玉石敲敲打打,似乎相当认真地研究如何雕琢。

    宋小河与沈溪山就站在竹栏外, 像个旁观者。

    似乎是因为看见了年少时候的师父和从未见面的师伯,宋小河难得安静下来, 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期间更是一句话都没说。

    听惯了宋小河聒噪, 如今乍然安静,沈溪山倒还有些不适应。

    他分了神, 转头去看宋小河, 就见她侧脸被日光凝照, 肤色白如雪玉,更显得眼睛红彤彤的, 点墨般的眼眸盯着梁檀,相当认真地看着师父扎马步。

    梁颂微也是铁血无情, 说了一个时辰就是一个时辰,少一刻都不行。

    时间一到,他将手中的小锤子放下,随后一抬手,从竹林中招来一根一臂长的竹枝,道:“起来吧。”

    梁檀大松一口气,腿软得都打摆子,差点没站稳。

    他胡乱擦了一把汗,往石桌走,想坐下来休息会儿。

    “过来。”梁颂微不准他去坐。

    梁檀立即怒目而视,“你不要欺人太甚!”

    就见梁颂微捏着竹枝道:“教你两招剑法。”

    梁檀一听,脸上的怒气顿时散得无影无踪,又开心地扭身回来,道:“你还会剑?”

    梁颂微淡声道:“略会一两招。”

    双生子分明是同一天出生,前后也相隔不久,梁檀与梁颂微一样大的年龄,性格却天差地别。

    梁颂微捏着竹枝道:“看清楚。”

    梁檀乖乖站在旁边,而后就见梁颂微以竹当剑,身法利落使出剑招。

    统共就三招,且用不着什么复杂的身法,脚步几乎都没挪位置,看起来却颇为潇洒。

    梁檀看得双眼发直,自己捡了一根竹枝道:“你再给我看一遍,我学一学!”

    梁颂微漠声问:“一遍学不会?”

    梁檀顿时拉下脸,又有些尴尬,给自己找借口,“刚刚没看清楚。”

    梁颂微没再说什么,将动作放慢,让梁檀能够跟着模仿剑招。

    天才与寻常人的区别便在此,这种招式落在沈溪山的眼里,只看一遍,他就能完整地记下来。

    梁颂微当然也是认为如此,是以有些时候并非他故意刁难梁檀,而是他的认知与梁檀的认知差别太大。

    正想着,身边的宋小河忽而抽出了木剑,右脚立住而后左脚旋了个半圈,一下就摆出了身法。

    随后就见她挥动着手中的剑,开始练起剑招来。

    她的动作与院内的两兄弟完全重合,一招一式,一模一样。

    三招剑法结束,宋小河捏着剑看着院内的梁颂微,轻声道:“这是师父教我的剑招。”

    沈溪山是知道梁檀教了宋小河剑招的,先前在沧海峰上,他盯着宋小河练剑时,宋小河经常提起。

    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沈猎师,为何你教的那么难?师父教我的就简单很多。”

    沈溪山当时想着,梁檀一介符修,灵力又如此微弱,能教出什么像样的剑招?怕不是糊弄宋小河。

    眼下他却改变了想法。

    他默不作声,将宋小河的木剑拿在手中,而后身形一动,将方才梁颂微所使的剑招复现了一遍,问宋小河:“是不是这样?”

    宋小河点头说:“对。”

    “我可有出错之地?”他又问。

    宋小河摇头。

    这几招她练了少说也有三年,每一招都记得清清楚楚,若是沈溪山哪一下出剑错了,她立马就能看出来。

    只听沈溪山道:“这不是剑招。”

    宋小河茫然地看他一眼,有些不明白,“那是什么?”

    “这是在画符。”沈溪山抬手,指尖溢出淡淡的金光,往空中轻点,就见方才他挥动木剑的地方凭空出现了金丝般的光芒。

    如同沾了金漆的狼嚎,在空中一笔一画地留下痕迹,很快一个看起来简洁却端正的符箓便出现了。

    “这是风雷咒。”沈溪山看着空中的金色符文,说道。

    宋小河怔怔地看着空中的符咒,许久都没有反应。

    是风雷咒,她认得。

    “但是,这与仙盟的风雷咒不同。”

    沈溪山以手作笔,在旁边画了另一个符咒,从表面上看两个几乎一样。

    “仙盟的风雷咒,是当初梁颂微所创造的第一版,是引雷上身,以身体作为媒介释放雷法,这是极其危险的用法,若不是像梁颂微这种能够熟练掌控风雷咒,且在符箓方面造诣极高的人,轻易用不得,否则天雷将会给身体带来不可治愈的损伤,这也就导致了很长一段时间,风雷咒问世之后无人能学会。”

    沈溪山指了指其中一处,说道:“梁颂微后来又将风雷咒进行了修改,就在此处,他加入半水文,以水为媒介,雷法便不会再过身。”

    “所以,他交给梁檀的,实则是改良过后的风雷咒。”

    仙盟只掌握了第一版风雷咒,也就导致那么多年来,无人能够使出引下九天神雷的符箓,于是世人都说风雷咒失传。

    却不知梁颂微以剑招的方式教给了梁檀,多年之后,梁檀又以同样的方式传给宋小河。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努力。

    凡人寿命短暂,不过百年,而有些东西却能千年万年地保留下来,这便是传承的意义。

    沈溪山挥散了空中的符箓,语气中有些感慨,“梁颂微,竟如此良苦用心。”

    院中,梁颂微不知厌倦地一遍又一遍教着弟弟剑招。

    梁檀也跟着兄长学得认真。

    剑法简单,几遍下来,梁檀差不多掌握,对梁颂微高声道:“我学会啦!”

    此时的梁檀其实并不知道,兄长已经通过这种方式将风雷咒传给了他。

    或许几年后,或许十几年后,在某个极为思念兄长,悲痛伤心的夜晚,他再次使出这几招剑法时,才迟迟发现了梁颂微藏在其中的用心。

    只不过那时,他再也无法像现在这样,站在兄长面前兴致冲冲地说,我学会了。

    梁檀学完了剑就跑了出去,梁颂微则继续留下来敲打玉石。

    宋小河彻底沉默下来,看着师父远去的背影,忽然抬步跟了上去。

    沈溪山心里清楚留在这里守着梁颂微才是最便捷的办法,因为现世的梁檀迟早会来找他,只不过宋小河想要跟着年少的师父,他也没有出声阻止,只静静跟着宋小河身后。

    两人离开后,忽而一阵风自小院穿过,梁颂微停下了凿玉石的手,抬头朝院外看去。

    而后他放下东西起身,缓步走到栅栏外头,慢慢来到了宋小河与沈溪山方才站的地方,低头看去。

    端详片刻,他蹲下来,往地上轻轻吹了一口气,粉尘飞扬,地上渐渐显出了两双鞋印,一大一小。

    另一头,宋小河追着师父的步伐,一路来到了小溪边上。

    溪水潺潺,澄澈见底,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金芒。

    只见小溪边上坐了一个人,正挽着裙摆,赤着脚在小溪边上踩水。

    她长发垂下来,发髻上别了桃花簪子,远远地,梁檀唤她。

    “慕鱼——”

    那少女抬脸,露出姣好的面庞,正是年少的钟慕鱼。

    较之先前看到的钟慕鱼,现在的她年长了几岁,身姿抽条,有了女子的窈窕纤细,模样更加漂亮。

    她气哼哼地瞪了梁檀一眼,问道:“梁子敬!你是不是又捉弄我,分明与我约定好了时辰,为何现在才来?”

    梁檀擦了擦额角的汗,一边走过去一边颇为不好意思地笑说:“没有,我是被我哥给拦住了,他非要我在房中炼符,为了出来,我还跟他吵了一架呢!”

    宋小河在旁边听着,心想师父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吹牛。

    先前那场景也能算是吵架?分明就是师父哭着撒泼。

    钟慕鱼听到他提起梁颂微,面上表情有了些许变化,微微抿唇道:“那,那颂微为何又将你放出来了?”

    “他吵不过我呗。”梁檀没意识到她表情里细微的变化,哼笑着走到她身边,眼睛都眯起来,一副极其高兴的样子。

    “你刚与你兄长吵了架,这么高兴做什么?”钟慕鱼道:“哪有你这样的弟弟,若是我有一个天材哥哥,指定天天当菩萨供起来,半点不敢忤逆他。”

    梁檀很是不服气,“是他太过独断专行,非要逼着我学符。”

    “可是你们梁家世代都是符修呀。”钟慕鱼踩着水,来到了岸边,又说:“他管教你也是为你好,他做事总有一定的道理。”

    她刚往石头上一坐,梁檀就上前来,动作很是熟练地给她擦脚,然后将鞋子摆放在她的脚边,说道:“我哥已经同意我学剑了。”

    “啊?”钟慕鱼讶异道:“他当真松口了?”

    梁檀嘿嘿笑着,愉悦道:“不仅如此,他还教了我两招剑法呢,我就是跟他学了剑法才出来的。”

    钟慕鱼将鞋子穿上,忽而满是艳羡地看了他一眼,说:“颂微真是宠你。”

    梁檀听了这话,一下子就拧起眉毛,像是极其不爱听,他道:“说的这是什么话。”

    钟慕鱼托着两腮,朝着小溪的水面看,缓声说:“他近年来性子越发清冷了,师父说他在长仙骨,越接近天道,则越是冷心无情,梁颂微渡劫飞升是迟早的事,届时你就是天下第一人的亲弟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也会跟着升天。”

    梁檀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撇嘴道:“想升天还不简单,直接拿把剑抹了脖子,当场就能升天。”

    钟慕鱼气道:“梁子敬,你少胡说八道!”

    “我没有。”梁檀软了声音,在她身边坐下来,坐在地上,比她矮了一截,两人中间隔了一掌的距离,从背影上看有些暧昧。

    宋小河看了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于是沈溪山故意问她:“看出什么了吗?”

    宋小河当然不会对沈溪山的问题置之不理,她慢吞吞道:“师娘好像……”

    似乎是不太确定的结论,宋小河没有说完整。

    沈溪山就道:“不错,她心悦之人,是梁颂微,但你师父却心悦她。”

    宋小河大概是能看出来的,因为师父的眼里有爱慕,而面对他说话的师娘,心思却全然在师伯身上。

    若是师娘喜欢的人是师伯,为何最后却嫁给了师父?

    沈溪山似乎看出她心中的疑惑,就说道:“兴许是梁颂微死了之后,钟慕鱼伤心过度,将面容一模一样的梁檀当做了相思寄托。”

    话说完,他又觉得这话说得有些不对,太过残酷了。

    试想失去了兄长的梁檀,娶了心仪的姑娘却又将他当作兄长的替代之人。

    那这些年梁檀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显然相比于梁颂微,梁檀这个“替代品”是失败的,多年以来他畏畏缩缩,碌碌无为,欺软怕硬,行事荒唐且爱慕虚荣。

    这完全成了梁颂微的反面。

    于是沈溪山又出言找补,“不过钟慕鱼与他做了几十年的夫妻,或许他们之间,早就生出了情爱,又或许……你师娘真心喜欢的其实是你师父,不过是觉得梁颂微厉害,一时仰慕而已。”

    正说着,那头的钟慕鱼忽而拿出一个香囊来,递给梁檀,说:“看看我绣得如何?”

    梁檀一见,白俊的脸上登时染上绯红,小心翼翼地接在手中,赞叹道:“慕鱼的绣工越发厉害了,怎么将这香囊上的鸳鸯绣得如此逼真?好像马上要飞出来一样!”

    钟慕鱼被他逗得心花怒放,前俯后仰地笑了一阵,然后低下头,面容染上少女的娇羞,“那你说,我把这个送给颂微,他会喜欢吗?”

    梁檀的神色猛地一僵。

    他捏着香囊的手指下意识收紧,表情在不断地变化,但他又想维持笑的模样,于是在他的努力之下,整张脸都有些扭曲,看起来十分奇怪。

    宋小河往前走了两步,将梁檀的神色尽收眼底。

    她看见师娘侧着脸,将目光落在了梁檀的师父的脸上,把师父的表情看了个彻底。

    宋小河想,师娘其实都知道。

    但她假装不知,还要开口说:“幸好颂微没有修无情道,否则我这香囊还不知要怎么送出呢。”

    梁檀已然说不出话,失去了笑着应和的能力,沉默不语。

    钟慕鱼就说:“梁子敬,你帮我将香囊送给他,好吗?”

    梁檀盯着潺潺溪水好一会儿,只扯了扯嘴角,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好。”

    话都传进了宋小河的耳朵里,她抿着唇静默良久。

    然后才开口,“若我爱慕一人,那人在这世间便是独一无二,就算再如何相像,也替代不了分毫。”

    她心中的称会一直往师父的方向压去,于是这句话中带了些赌气。

    她已然明了,师娘钟慕鱼的爱慕之人,就是梁颂微。

    其后她嫁给师父,可能是因为愧疚,可能是将师父当做替代品,但不会是因为爱。

    于是在漫长的岁月里,梁檀都与宋小河一起住在沧海峰,只有零星几日对小河说要去千阳峰看师娘。

    实则他到底去没去,宋小河也不知道。

    宋小河觉得自己愚笨。

    她早就该明白的,钟慕鱼到底也是钟氏嫡女,就算她不受娘家待见,还有个与她相当亲密的嫡亲弟弟,她的衣裳哪里用得着自己缝呢?

    也是在钟慕鱼刚才拿出的香囊上看到了细细密密,精致娴熟的针脚和绣纹时,宋小河才知道,这些年一针一线给她缝衣裳的人,根本就不是钟慕鱼。

    梁檀揣着香囊回到了竹林小院,宋小河在后面跟着。

    沈溪山落后三四步的距离,将她垂头丧气的模样看在眼里。

    就算是到了几十年前,见到了与她年轻差不多的师父,宋小河还是跟条小尾巴一样,安安静静地跟在梁檀身后。

    现在师徒俩都不怎么高兴,伤心的样子如出一辙。

    日暮降临,梁檀回小院之后便进房休息了,晚饭都没吃。

    宋小河与沈溪山就在竹林边上坐下来,开始守株待兔。

    夜明行稀,许是因为寒天宗坐落在北境,夜晚的温度格外低,吹在脸上都是冷的。

    宋小河躺在地上,枕着双臂,睁着眼睛看着夜空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表现得太过安静乖顺,沈溪山的心里就隐隐不安,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去安慰宋小河,只能希望现世的梁檀快点出现。

    只有他才能结束这场逆转时空之旅,将他们带回现世。

    宋小河好像睡着了,闭上了眼睛,白嫩的脸颊显得很稚气。

    沈溪山缓缓靠过去,从储物锦囊中拿出毛茸茸的毯子,轻轻盖在宋小河的身上。

    往常只要她睡着,就算是将她抱起来走一圈也不会有动静,现在沈溪山只是给她盖了个东西,她就颤着睫毛,不安地翻了下身,侧面朝着沈溪山。

    沈溪山动作停了一停,过了会儿,才将手落在她的后背,力道轻柔地拍着。

    夜风也变得温和了,沈溪山低着眸,看了宋小河半宿。

    隔日,梁檀在天不亮就出了门。

    门窗轻响,宋小河瞬间就睁眼醒来,看见梁檀离去的背影,她匆忙爬起来跟上,动作间还不忘拉上沈溪山。

    天色灰蒙蒙地,像是要下雨。

    梁檀心情低落,也不好好走路,一脚深一脚浅,也不知要去哪里。

    行过一处山涧,越走越偏僻,行了一个时辰之久,竟完全出了寒天宗的结界,来到了宗门的后山之处。

    宋小河和沈溪山就耐心在后面跟着。

    却见他终于停下,在一块座椅似的天然石雕上坐下来,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

    凭空响起一道年轻的声音,在问梁檀。

    梁檀答:“我不开心。”

    那人说:“你总是在说废话,不过没关系,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我可以纵容你。”

    梁檀:“……”

    “你都看出来我不开心,为何还要说风凉话?”梁檀道:“我走了一个时辰来找你,你还藏着做什么?”

    “我怕你带人来抓我。”

    “我都来找你多少回了,你还不信我?”梁檀不可置信道。

    忽而一阵黑雾在空中卷起,散去的瞬间,一个少年站在其中现身。

    他身着黑袍,头发只有颈间长短,一半绾在脑后,结了一条小辫。

    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面无表情地说:“凡人阴险狡诈,不可尽信。”

    梁檀窝囊地威胁道:“你再说我就走了!”

    宋小河看见他,顿时露出惊讶的神色。

    原因无他,只因面前这个也是熟人,正是酆都鬼蜮之中的那个梦魔,后来被苏暮临一雷劈成出了原形,被收入戒指中变作灵宠。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师父在三十多年前竟然与这梦魔就相识了。

    “濯雪。”梁檀半瘫在石座上,半死不活道:“我心中烦闷,你说些话宽慰我。”

    濯雪用那双蓝眼睛将他看了又看,用淡然的语气说:“凡人寿命便是活得再长,也不过百余年,能什么烦闷?”

    梁檀斜着眼睛,怒瞪他,“说,你继续说,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濯雪就当真继续说:“像你这种资质低下,天生就不是修道的人,烦恼就更无足轻重了,于天道来说,你这种凡人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只蝼蚁——”

    “够了!”梁檀大怒,从怀中掏出了一包东西,往他脸上一砸,“闭上你的嘴!”

    濯雪抬手,轻易接下,打开油纸包开始吃里面的鸡肉,评价道:“今日的鸡肉有些凉了,你路上太慢。”

    “那是因为我的心里冷冰冰,所以无法给鸡肉保温。”梁檀有气无力道。

    濯雪几下就将鸡肉给吃光,突然问道:“你可有想过离开寒天宗?”

    梁檀瞥他一眼,“我哥在这里,你要我去何处?”

    濯雪道:“你跟梁清不同,他是人界孕育千年而生的天材,必定踏上飞升之途,而你不过是资质平庸的凡人……”

    梁檀不爱听这话,打断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若想跟上你兄长的脚步,只能洗筋伐髓,改变你的先天条件。”濯雪道:“我知道有个地方,那里有能够让你改头换面的仙草,你愿不愿意去?”

    梁檀听了这话,如何能不心动,只是下意识拒绝,“我不能离开我哥。”

    “若是你兄长飞升成功,便会去天界,上三界的一天,等同下三界的一年,你短暂的寿命如何与他相比?他在天界住上半年天,再下凡来看你,你已经躺进棺材里了。”

    濯雪语气平静地陈述事实,话中不带丝毫贬低,却让梁檀心里一下难受起来。

    梁檀露出慌张的神色,磕磕巴巴问:“我、我不能去、天界住着吗?”

    “你一个凡人如何去天界?”濯雪疑惑道:“凡人登天,要经过天梯才行,七千年天梯断了之后,再没有一个凡人能够上去,你越过天梯上去,必死无疑。”

    梁檀闭了闭眼,觉得濯雪这张嘴今天过于讨厌,没有一句话是中听的。

    他道:“我不信。”

    濯雪说:“不信算了,反正你也活不长,待你兄长飞升之后,我便去找他做朋友。”

    梁檀大怒,“我哥最恨魔族,你去找他,他一张符宰了你。”

    濯雪道:“那我就去找你的转世,反正你脑子笨,不管如何转世都一样,我们会一直是朋友。”

    梁檀大骂他恶毒,又骂他的嘴根本不配吃肉,只适合吃屎。

    宋小河站在边上看了很久,看着师父被气得面红耳赤骂人的样子,嘴角弯了弯,总算笑了。

    笑容虽轻浅,但有了几分活气。

    沈溪山心中一松,这才觉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根弦绷在他的心里。

    濯雪站着,随便梁檀骂,情绪始终悠然平静,完全不在意一般。

    待梁檀骂累了,想要休息了,他才说:“有人来过。”

    宋小河吓一跳,以为他察觉了自己,连忙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撞上了沈溪山的胸腔。

    他道:“别怕,不是我们。”

    就听梁檀惊叫:“是谁?!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你骂我两只眼睛像屎壳郎推的粪球的时候。”濯雪说:“现在已经走了,约莫是你们宗门的弟子。”

    梁檀大惊失色,吓得浑身出汗,慌张跳下石座道:“我先走了,你别说见过我。”

    濯雪看着他的背影,说道:“如果有人问,我不会说谎的。”

    梁檀一边跑一边愤恨地回头喊:“那你死远点,别在寒天宗附近出现!”

    宋小河和沈溪山二人也跟着梁檀往回走。

    他赶路急,着急忙慌地催动符法,但由于符法用得不精,走一段飘一段,模样很滑稽。

    不过好歹比徒步走要快得多,仅用了小半时辰就赶回了寒天宗。

    他悄悄从偏门进去,鬼鬼祟祟像个贼,正走着时,忽而遇到了前方有一群结束修炼的外门弟子走过来。

    梁檀赶忙钻到旁边的柱子后缩成一团藏起来。

    就听那些外门弟子议论着靠近。

    “钟氏又来找梁清了?”

    “可不是吗?听说又送来不少好宝贝呢!”

    “真是羡慕不来,梁清这资质,又是出自钟氏,日后怕是前途无量!”

    “据说钟氏想让他拜入嫡系,改姓钟,按浔字辈。”

    “梁檀是泼天富贵淋在了脑门上,他一个学什么都不行的废柴,什么也不用做,单凭着是梁清弟弟这一层身份,后半生便无忧了。”

    “不止呢!若是梁清飞升之后去了天界,给他找了什么仙草神药,就算是不用飞升也能活个两三百年!”

    “真是山鸡跟凤凰投胎到了一起,梁檀当真是投了个好胎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语气里充满着阴阳怪气和轻蔑刻薄,皆清清楚楚地传入了梁檀的耳中。

    待人都走远了,他才从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里爬出来,面无表情地回了竹林小院。

    正午时分,天色却灰暗无比,似一场大雨将至。

    梁檀推开院门,就看见原本空旷干净的小院中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奢贵箱子,但是箱子上就嵌了宝石,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珍奇宝贝。

    他脸色一沉,重重将门摔上,大步往里走。

    梁颂微仍旧在院中敲玉石,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一眼被摔成两半的竹门,说道:“去了何处?”

    梁檀回道:“不用你管。”

    “我是你兄长。”梁颂微说。

    梁檀一下子发了大怒,一转头双目已是无比赤红,怒气冲天,吼道:“兄长?!你还是我兄长吗?你不是要改姓钟,与我梁檀有什么关系?我可没有姓钟的兄长!”

    梁颂微站起身,冷声道:“我何时说要改姓?”

    梁檀指着满院子的箱子,“你当我瞎吗?这些不是钟氏送给你的!?他们为什么给你送这些,又在打着什么主意,你不清楚?”

    梁颂微道:“我自有打算。”

    “你有什么打算?”梁檀赤红的目滑下了眼泪,咬牙切齿道:“你想改姓钟,你想抛弃我这个废物一样的弟弟,是不是?”

    “从未。”梁颂微说。

    梁檀自嘲地笑了一下,说:“我知道,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你的拖累,你人生中的污点,就算你日后飞升去了天界,被天上的神仙知道你在人界有一个我这样兄弟,怕也是嘲笑你。”

    “我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学不会,没有你天赋高,也没有你讨人喜欢。”他从袖中抓出香囊,猛地扔到梁颂微的身上,大声道:“都是你的!天赋能力,家世背景,还有我喜欢的人,全都是你的!”

    香囊轻盈,砸在身上半点知觉都没有,梁颂微低头看了一眼,说道:“情爱于我,不过累赘。”

    “那你何不修无情道,彻底断了她的念想?”梁檀高声质问,恨声道:“少在我面前装清高!”

    梁颂微眉头笼着寒霜,冷得骇人,他抬脚上前,精致的绣花香囊就这么被一下踩在了脚底。

    他道:“若非为你,我早就修了无情道。”

    无情道,断情绝爱,指的不仅仅是爱情,更有亲情。

    但凡在这世间还有牵挂,便不能修无情道。

    宋小河愣愣地,转头看了沈溪山一眼。

    沈溪山对她对视了一下,随后心虚地移开视线,心说这两兄弟吵架就吵架,扯什么无情道。

    他这无情道现在都修得稀里糊涂了。

    梁颂微又道:“近日对你管教松泛,不想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你先交代清楚,为何与魔族混在一起?”

    梁檀这才想起这一茬,顿时泄露了害怕的情绪,嘴硬道:“我没有。”

    梁颂微冷声道:“再敢撒谎,家法处置。”

    梁檀像是怕极了家法,立即道:“那是我朋友。”

    “宗门那么多人,你与谁不能交朋友?为何偏与魔族为伍?”梁颂微质问。

    “他不会看不起我。”梁檀察觉出他语气里的蔑视,知道兄长看不起魔族,连带着与魔族混在一起的他也觉得不堪,心里受伤,面上就越是愤怒,“你凭什么管我跟谁交朋友?!我又不是你,被那么多人追捧仰慕,身边永远不缺人!我只有这么一个朋友!”

    梁颂微不管他如何歇斯底里,情绪冷漠至极,说道:“今日起,与那魔族断绝来往。”

    “你凭什么管我!你不过是比我早出生了那么一会儿,当真以为就能做我哥哥?!我凭何事事都要听你的?况且你日后改姓为钟,更加没有资格来管教我!”

    一道巨雷凭空乍起,闪电划破天际,伴随着震耳的声响,一瞬的白昼将天地照亮。

    白光落在梁颂微漠然的眉眼和梁檀愤怒的泪目上。

    梁檀冲他吼道:“梁颂微,你就好好走你的登仙大道吧,我绝不会成为你的绊脚石!”

    他转头,大步冲出了小院,狂奔离去。

    梁颂微站在院中,目光却追着梁檀的背影而去,一如往常的冷漠眼中却荡起了波澜。

    沈溪山是最能理解梁颂微的人。

    从某种方面上来说,两人比较相似,梁颂微所受到的追捧赞誉,沈溪山亦有。

    他们这种天赋异禀之人,大多都冷情,将修炼飞升揽为己任,想的是人界道途,念的是天下气运,什么情情爱爱,亲朋好友,于他们来说根本不重要。

    只是梁颂微在乎唯一的双生弟弟,沈溪山也一头栽进了小河里,所以他很能理解梁颂微现在的心情。

    电闪雷鸣,骤雨瓢泼,豆大的雨水瞬间覆满大地。

    沈溪山用了个微弱的诀法为二人遮雨。

    梁颂微有灵符护身,雨水不沾衣襟分毫,他仰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指尖夹了张符,反手一变,掌中就多了一把伞。

    他拿着伞往外走,像是要去寻那个哭着跑出去的弟弟。

    刚推开竹门,忽而一人从竹林中走出。

    他没打伞,浑身湿透,踩着泥泞走到小院的边上。

    宋小河一见他,整个身子都颤了一下,下意识想要上前,却被沈溪山一把抓住,攥紧了手腕。

    就见来人也是十七八岁模样的梁檀,束起的长发被雨水浸透,贴着脸颊往下落水,衣襟湿透之后紧贴在身上,显出少年有些单薄的身躯。

    他红着一双眼,直直地看着梁颂微,脖颈青筋尽现,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

    梁颂微转头看他,淡声问:“还知道下雨了回家?”

    梁檀站在他几步之外,泪水似乎混在雨水里,也不知道流了多少。

    他看了梁颂微许久,忽然笑了一下,只听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唤道:“哥哥,我回来了。”

    宋小河低下头,悄悄用另一只手背抹了两下眼睛。

    沈溪山弯腰,将她的手拿开,就见她眼睛湿漉漉的,是又落了泪。

    他摸了摸宋小河的脑袋,说:“别哭了,这不是找到了吗?”

    找到了来自崇嘉二十八年,来自现世的梁檀。

    第79章 日晷神仪(三)

    梁檀等了足足三十七年, 终于得以再见兄长。

    他记得这一日。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几乎每一个入睡的深夜,他都会将这段记忆再次翻出。

    当年与兄长争执过后, 他心里更多的不是愤怒, 而是惧怕。

    他知道自己天赋差, 这些年奋力追赶, 也无法追上兄长的脚步, 更是没少听到其他人在他背后的议论。

    人人都说梁檀投了个好胎, 虽年幼死了爹娘, 但头上有一个天材兄长,否则凭他的资质,指定在钟氏留下当家仆, 哪有本事住在寒天宗的内门?

    又说梁檀不思进取, 整日就知道玩乐,根本比不得梁清。

    还说他窝囊懒惰, 只知坐享其成,将来难成大器。

    当然, 这些话对于自幼丧失爹娘, 心性坚定的少年来说算不得什么, 梁檀知道后最多伤心气愤一会儿,并不会一直梗在心中。

    然而当年濯雪的话却是让他心中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可以不在乎旁人说他是兄长的绊脚石, 或是说他命好, 靠着兄长能逍遥一辈子。

    却无法接受兄长飞升之后, 去了天界,去了他无论如何也到不了的地方。

    天界一天, 凡间一年,兄长在上面半年的时间, 他埋在地下的棺材板估计都被虫啃干净了。

    梁檀自出生起便一直跟兄长在一起,他从未想过没有兄长的日子该如何过,一想到兄长飞升之后,整个人界就剩下了他自己,梁檀就发自内心地害怕起来。

    与此相比,什么情爱,什么改名换姓,一切都不重要了。

    人都没了,那些东西还有什么用?

    他在这个电闪雷鸣的雨天,奔跑着去找了濯雪,说要跟他一起去寻那能够洗筋伐髓的仙草。

    不论如何,他也一定要追上兄长的脚步。

    梁清去天界,那么他也要去。

    这一日,梁檀下了山,踏上了寻找仙草的旅程。

    待再次回来时,兄长已殒于天劫,他连尸身都没见到。

    此后多年,这一日就成了梁檀的梦魇,但凡梦到,就会在泪眼中惊醒。

    恨意刻进了骨子里,就成恨。

    他恨自己当年任性妄为,更恨那些害了兄长的人。

    于是伏低做小多年,佯装懦弱,畏畏缩缩,将自己变成一个如蝼蚁般微不足道的人,让钟氏与寒天宗彻底放松警惕。

    梁颂微的生平被人抹平了,风雷咒也销声匿迹,世人遗忘了他,可梁檀不会。

    他忍辱三十余年,就是为了这一天,通过日晷神仪,回到兄长面前。

    梁檀踩着雨水,往前走了几步,缓缓来到梁颂微面前。

    梁颂微就抬手,将伞打开,撑在他的头顶上。

    一时间好像雷声消失,风雨停息,梁檀的身上充满了温暖。

    他短暂的,再次拥有了为他遮风挡雨的兄长。

    梁颂微板着脸道:“就算是学剑,也不可将曾经学的符法舍弃,连护符咒都不会用了?”

    梁檀没说话,慢慢抬手,给了兄长一个拥抱。

    世人寿命短暂,于是生命的交替,在世之人亲眼看着亲人的逝去,就成了必然之事。

    能够再次拥抱到已经逝去多年的挚爱亲人,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天大的幸事。

    梁檀抱着兄长,流下无声的泪。

    他分明已有六十余岁的高龄,而兄长仍是当初那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可靠近梁颂微时,他仍然感到了一股安心,一种久违的,可以让他依赖的感觉重回心间。

    梁颂微虽冷情,整日板着一张脸,看起来相当漠然,实际对弟弟还是无比纵容的。

    就算是弟弟浑身雨水地将他紧紧抱住,他仍没有将人推开,只道:“又想做什么?”

    思及每次弟弟这样,必有所图,他又补充道:“东西我已经收了,不可能退回。”

    梁檀抱了抱他,过了会儿才松手,呼噜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饿了,给我做点吃的。”

    梁颂微看他一眼,随后转身,领着他进了竹屋。

    梁檀就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进了屋中。

    宋小河和沈溪山作为旁观者,站大雨里站了许久。

    一个满脸泪痕,一个面无表情。

    这几日宋小河的眼泪干了又擦,擦了又干,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更像是流动的永不枯竭的泉水,不管多少泪都能流出来。

    沈溪山给她递了新的锦帕,低声说:“不管过去如何,结局已经注定,你师父不能长时间留在这里,否则日晷神仪会抽干所有人的灵力,我们必须尽快让他解除时空之法,回到现世。”

    宋小河闷声说:“我知道。”

    沈溪山无法共情。

    可宋小河却明白血脉至亲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宋小河打小就没有爹娘,在沧海峰长大,别看她整日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其实也有在深夜睡不着的时候,也会思考,爹娘为什么会抛弃自己。

    宋小河可以跟后山的花草树木,路边的昆虫小兽,前山那些会偷偷嘲笑她的人做朋友,就算是对着不会有任何回应的樱花树,她也能坐着自说自话与它聊一下午。

    可天下之大,宋小河想到这世间没有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哪怕有再多的朋友,她都是孤独的。

    她理解师父,更懂得那个拥抱里所蕴含的情感。

    也知道亲手打碎师父的梦,对他来说会造成怎样的伤害。

    可师父为了这场时空之行,将太多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宋小河无法置之不理。

    她擦干净了泪,说:“待师伯出门,我们就去抓师父。”

    梁颂微毕竟与他们处在不同的时空,在这个年代,宋小河和沈溪山都还没出生,若是贸然出现在梁颂微面前,引起了未知的麻烦,两人未必能够解决。

    是以保险起见,他们在竹屋边上守着,等梁颂微出门去。

    雷声持续了两个时辰才停下,但大雨却连着下了两日。

    两日间,梁檀就一直在屋中不出来,分明年纪一大把,却又像个孩子一样,到了晚上甚至还抱着被褥枕头去梁颂微房中打地铺。

    梁颂微更像是个闷葫芦,平日里话少,冷着一张脸,对于梁檀做的事却全然默许。

    又因为是大雨天气,他一直待在屋中,没让宋小河和沈溪山找到机会。

    两人在竹林边上睡了四夜。

    没有枕头,沈溪山就拿了自己的衣裳折起来,给宋小河枕着。

    在她睡着之后再用灵力驱逐她梦中的魇气,顺道给她的眼睛消肿。

    她自己的玉镯里有许多吃的,只是这几日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吃的东西都变少了。

    趁着夜间,沈溪山就悄悄离去,在寒天宗搜罗了些新鲜的吃食,白天的时候给她。

    宋小河坐在地上,闷声不吭,知道这东西是来自寒天宗,她一口不吃,默默把食物捏得稀巴烂,像个孩子一样对着食物赌气。

    沈溪山在一旁看着,心想晚上去给寒天宗的膳房的锅都给砸了。

    两日后,雨终于停下,梁颂微有了正事,要出门了。

    梁檀想跟他一起,从出门就跟在他身后哀求,一路穿过小院走到竹栅栏旁边,都没能让梁颂微改变主意。

    他甩了一张符,将小院给封住,叮嘱道:“老实待着。”

    梁檀拍了几下结界,大喊哥哥,却只能见兄长身影消失。

    他站在院中,面露惶恐,用身体往结界上猛撞了几下,被弹到地上去。

    等他慌张地爬起来时,就看见院外站着宋小河和沈溪山。

    “师父……”宋小河软声唤他。

    梁檀的脸色猛地一变,顿时如临大敌,凶道:“谁准你们在这里的!快走!”

    宋小河哭着求他,“师父,跟我们回去吧,这里不是我们的时空。”

    “为师在办事,办完了事自会回去。”梁檀道:“你们别妨碍我。”

    沈溪山也劝道:“敬良灵尊,注定的结局谁也无法更改,我劝你还是放弃吧。”

    梁檀怒道:“用不着你来指点我!我等了那么多年才等到这一日,谁都别想阻止我!”

    宋小河往前走了两步,双手贴着结界,泪水盈盈的双目看着他,颤声说:“师父,你要丢下小河了吗?”

    梁檀看着她,眸中满是悲戚的动容,最终撇开头,红了眼眶,狠心说:“我只要兄长。”

    宋小河听闻,号啕大哭。

    她说:“可是我只有师父啊,我想要师父——”

    沈溪山见状,也不与梁檀废话,径直召剑而出,猛地朝结界刺去。

    金光大作,就见沈溪山的剑一下刺透了梁颂微设下的结界,纵身入了小院中。

    他道一声得罪了,随后去抓梁檀。

    谁知梁檀往后一跃,瞬间就躲了沈溪山的攻势,两手各执一张符箓,水火共出,化作两条缠绕的巨蟒,咆哮着飞向沈溪山。

    沈溪山浑身覆上金光,长剑发出阵阵嗡鸣,剑气瞬间散开,翻出无比强大的气浪,一时间竹林疯狂摇摆,天地变色。

    他所释放的力量凶猛霸道,立即就让梁檀感觉到了汹涌的威压。

    旦见金剑刺来,直直迎上水火巨蟒,顷刻间就将符法击了个粉碎,直奔梁檀而去。

    梁檀吸收了太多灵力供养日晷神仪,又顾及这竹林小院,出手时难免顾及许多,导致他对上沈溪山后不敌,节节败退。

    他用一张张符箓抵挡沈溪山的进攻,最终意识到再这般下去耗费太多的灵力,供养日晷神仪的灵力将不足,于是祭出雾符释放大量黑雾,挡住了沈溪山的视线,自己逃走了。

    沈溪山回头对宋小河道:“找地方藏起来。”

    而后跑去追赶梁檀。

    黑雾在空中很快散去,宋小河站在院中,怔怔地看着师父逃走的方向。

    前两日见到年少的师父,知道他厌恶符法,吵着闹着要学剑。

    然而今日再一看,他却是将符箓运用得如此娴熟,甚至有几招能将沈溪山击退一二,可见这些年他没少勤勉修炼。

    宋小河心口难受,想到沈溪山去追师父了,她捂着心口转身要走,先找个地方藏起来等沈溪山回来。

    只是刚转身走两步,忽而一人在院外现身。

    宋小河脚步一顿,与他对上视线。

    是去而复返的梁颂微。

    他手中拿着几张纸,目光淡然地看着宋小河,仿佛对这个莫名出现在院中的少女一点不感觉意外。

    宋小河却有些紧张,像只受惊的兔子,转身就要跑,却被梁颂微一抬手,用符箓将小院封住,将她困在其中。

    她害怕起来,忙说:“我只是路过此地进来瞧瞧,马上就走!”

    梁颂微缓步走进来,却道:“你们在外面守了四日。”

    宋小河大惊,愣愣道:“你怎么知道……”

    梁颂微走到石桌旁坐下,手中的纸放在上头,淡声说:“我虽不知你们用什么方法隐蔽声息,但却能感觉有人在附近。”

    就像沈溪山说的,灵犀牙或许能瞒住别人,但不一定能瞒住梁颂微。

    宋小河看着师伯这张冷漠的脸很是敬畏,规规矩矩地站好,抠着手指头说:“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来寻人。”

    “寻子敬?”梁颂微道。

    宋小河点点头。

    梁颂微低头看着桌上的纸,片刻后忽然道:“你过来。”

    宋小河拿不准他的想法,但感觉他好像没有生气,于是往前走了几步。

    就见梁颂微起身,一抬手,院中的所有箱子同时翻开了盖,露出里面的东西。

    宋小河放眼看去,看见里面摆放着一块块石头。

    说石头也不太准确,应当说是品质上乘的玉石,每一块都不小,呈现出各种形状,上头皆切了一小块,露出内里的玉质。

    梁颂微道:“你去看看这些玉,挑一块给我。”

    宋小河满心迷茫,不知道师伯这种要求是为何,但见他语气认真,不像是玩笑话,于是又乖乖去挑玉。

    这些玉石每一块都不相同,有些颜色纯粹,或白或绿,有些颜色交杂,夹杂着赤色和紫色。

    宋小河不懂这些玉,也看不出好赖,走了一圈下来,在看到其中一块玉石的时候,她突然停下来,骤然就明白了梁颂微的用意。

    她看到那块玉如雪一样纯白无瑕,泛着温润的光,在光的照耀下更是晃眼。

    宋小河岂能认错,这与师父经常抱着的那个雷玉葫芦的玉料一模一样。

    她指着这玉石道:“这个。”

    梁颂微催动符箓,那玉石就轻飘飘地浮起来,自个飞到了梁颂微的手中。

    他低头看了看,也不评价玉石的好坏,挽起袖子,动手就开始修理。

    宋小河走过去,一眼看见桌上的那几张被摊开的纸,上面画的正是雷雨葫芦,几张纸上分别画了几个面。

    她心中波涛汹涌,思绪杂乱。

    原来那个雷玉葫芦,竟是师伯做的。

    难怪师父如此宝贝玉葫芦,每回喝多了,都会宝贝地捧着这玉葫芦,拉着宋小河吹嘘它的厉害之处,如何如何撼天动地。

    先前他骗宋小河说这是自己做的,如今看来,他每一次骄傲地吹嘘,都是在吹捧自己的兄长,而非他自己。

    弟弟不愿意学符法,无法学习他的风雷咒,于是梁颂微就做了这个玉葫芦,用它来收入九天雷法给弟弟用。

    他虽看起来冷漠,极少将情绪外泄,话也少,却总是将爱藏在看不见的地方,以至于很多年后才被发现。

    宋小河心中一片潮湿,被厚重的情绪压得喘不过气。

    就听梁颂微冷不丁开口:“他后来学会风雷咒了吗?”

    “什么?”宋小河猝不及防被问得一愣,紧接着就听天上响起了隐隐雷声,宛若巨龙的低吼,更像是一种警告。

    梁颂微的手停了停,又道:“他可有娶妻?可有生子?现在不愿学符法,想必以后也不愿意,那剑练得如何?”

    “我不在的日子里,他过得好吗?”

    话音落下,一道巨雷劈响,震耳欲聋。

    宋小河下意识想捂耳朵,却察觉自己的耳朵被一股温和的灵力覆住了,惊愕地看着梁颂微。

    梁颂微抬头看了看天,感知到了天道对他的警告。

    他未入玄道,身为过去之人则不可探听将来之事。

    梁颂微放弃了询问那些,转头又对宋小河说:“你叫什么名字?是子敬的什么人?”

    “徒弟。”宋小河说,“我叫宋小河。”

    梁颂微眸光有了细微的变化,他将宋小河仔细打量,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从神色中看去有几分满意。

    “你知道……”宋小河主动问起:“我们来自哪里?”

    梁颂微表情淡然,道:“早年就听说过有一种神器能够逆转时空,你们应当是通过日晷神仪来到此处,是他将你们带来的?”

    宋小河点点头。

    梁颂微道:“他竟有能耐开启神器,也算是涨不少本事。”

    宋小河抿唇,没有回答。

    正说着,沈溪山持剑现身,是因为听到了方才的雷声才快速赶回来,落在宋小河的身边。

    他看了梁颂微一眼,立即明白现状,将剑收了后向梁颂微揖礼,“在下仙盟弟子沈溪山。”

    梁颂微看着他,黑眸隐隐发亮,忽而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沈溪山这时候的年岁比梁颂微要大,是以身量比他高了半个头,梁颂微仰头看了好一会儿,问道:“仙盟弟子?”

    梁颂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伸出手,拍了拍沈溪山的肩膀,说了一句,“天道压人界七千多年,若是再无飞升凡人,人族气运将耗尽,届时天灾人祸,战乱纷扰,人族将逐渐走向灭亡,所以天道才孕育了我们。”

    宋小河静静听着。

    她想起师父所说,这种天纵奇才,乃是人间孕育百年千年而生,是被天道选中的人。

    所以他们生来便与众不同,更是背负着常人所无法企及的责任。

    梁颂微又说:“我没做到,重担就落在你身上了,你自珍重。”

    他的语气淡然,像是很轻描淡写一般说出这句话。

    落在宋小河的耳朵里,与方才那声惊雷差不了多少。

    细细一想,就明白了师伯这话的意思。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宋小河与沈溪山守在院子边,知道两日前出现在雨中的梁檀,是来自几十年后的弟弟,也知道这场逆转时空是为他而来。

    梁颂微已然猜到自己飞升失败,甚至死亡,所以才引发了这一切。

    他的面上没有丝毫变化,像是无比坦然地接受了一切,带着一丝歉意,将重担托付给下一个天道孕育的奇才。

    沈溪山看着他,片刻后才说道:“我自然会全力以赴,只是当务之急,须得找到敬良灵尊,结束这场时空逆转,否则他本身也会被日晷神仪耗尽灵力。”

    梁颂微点头,“且等他回来。”

    说完他又看了宋小河一眼,然后重新坐下来,继续摆弄那块玉石。

    看起来就像是与路边的人随意唠了两句闲话一样吗,明明才十七八的年纪,他沉稳得像一座大山,仿佛不管什么事都能坦然承担下来。

    即便是自己的结局。

    沈溪山带着宋小河从院中离开,回到他们这两日睡的地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梁檀再次现身。

    只要梁颂微还在这里,他就一定会回来。

    也不知宋小河与梁颂微说了什么,她的情绪平静下来,坐在干净的毯子上发呆。

    沈溪山时不时朝她看一眼,知道这场时空之行对宋小河来说也是场折磨,心中想着,梁檀再回来的时候一定一举将他抓住。

    想着想着,宋小河就困了,她晃晃悠悠地,像是要倒下来,沈溪山出手将她接住,动作轻柔地像是怕把一团棉花捏变形,将她揽在自己的肩膀上,让她依靠。

    沈溪山是无法与梁檀共情,更无法对宋小河感同身受。

    只是看着她一滴一滴地落着眼泪,再不像从前那般吵吵闹闹,欢声大笑,他一样因此而焦灼。

    他不在乎梁檀,不在乎梁颂微,但在乎宋小河。

    将她抱在怀中,沈溪山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心想着:

    宋小河,你可千万不能因此心生怨憎,失了自我。

    深夜,竹院的灯还在亮着,梁颂微对着玉石敲打雕琢了四个时辰,期间除了去厨房做了饭菜,别的时间都一动不动。

    天上没有月亮和繁星,只有厚重的乌云,夜风寒凉。

    梁檀推开了竹院的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像做贼一样。

    梁颂微抬头看了看他,一抬手将桌上所有东西收了,变出一桌饭菜。

    “过来。”他道。

    梁檀确认周围没有宋小河和沈溪山之后,这才欢喜地走过去,看了一眼桌上的菜。

    两荤一素一汤。

    梁颂微是会下厨的,两人年幼丧亲,梁檀自小体弱,梁颂微就担起了照顾弟弟的责任,亲自学了下厨。

    梁檀从前不觉得什么,经常跟兄长说想吃什么,偶尔也会跟他生气,不吃他做好的饭。

    但两日前他再次吃到兄长做的菜时,还偷偷流了两滴窝囊泪,差点捧着盘子舔。

    宋小河两人今日出来一番捣乱,并没有影响梁檀的心情,他笑着坐在梁颂微对面,拿起筷子就开始大快朵颐,嘴里塞满了,含糊不清地夸赞哥哥。

    梁颂微只静静地看着他,像往常一样,以至于梁檀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

    待他吃了大半,有些饱了之后,一抬头就看见梁颂微在看自己。

    他问道:“你今日去做了什么?”

    “取了样东西。”梁颂微答。

    “什么东西这般神秘,还不准我跟着?”梁檀有些抱怨。

    梁颂微倒也没有隐瞒,说:“我想做一件能够收录九天神雷的玉器,今日去取的就是图纸。”

    梁檀听后筷子一顿,愣愣道:“哦。”

    他又问:“我后来做成了吗?”

    梁檀脸色一变,眉眼在瞬间就染上了一丝惶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却听天上又开始滚动雷声,梁颂微恍若未闻,继续问:“你后来去了何处?旅途可还顺利?可有再回寒天宗?娶了何人?”

    雷声越来越响,梁檀怔然地看着兄长,一言不发。

    “我今日看见了你的徒弟,是个很聪颖的孩子,腰间为何别着把剑?是不是和你一样不愿修符法?”

    梁颂微很少会一口气说那么多话,可是面对着从将来回到这里的弟弟,他实在有太多想知道。

    不是他为何飞升失败,也不是他结局如何,而是想知道那些他已经没有机会陪伴弟弟的日子里,弟弟都在怎样生活着。

    但天道的警告让他不容多问,于是也没等梁檀回答,他就道:“子敬,你该回去了。”

    梁檀猛然拍下筷子,转头就要逃,梁颂微甩出几道符连成绳索,环绕在梁檀的周身。

    他下意识拿出符箓想要反抗,但那符箓绳索极其灵活,一下将他两个膀子给死死地捆住,紧接着就是腰身,双脚。

    梁檀摔在地上,彻底被降服。

    宋小河现身,小跑到他身边,“师父。”

    梁檀没理会她,而是奋力挣扎起来,不顾形象地在地上扭动,像一条搁浅在岸上,垂死挣扎的鱼,但兄长的枷锁实在太过牢固,他无法撼动分毫。

    “梁颂微!”他神色中满是慌张,不可置信,刹那就红了眼睛,愤怒地大叫,“你这是做什么?帮着别人来抓我?!”

    梁颂微漠声道:“你不属于这里。”

    梁檀就道:“好,我走,我马上就走,不过你要跟我一起。”

    梁颂微看着他,说:“不行。”

    梁檀的眼泪瞬间涌出来,情绪爆炸,嘶喊道:“你必须跟我一起!你会死的知不知道!你会死在——”

    他刚喊出来,天空一声惊雷炸响,梁檀猛地吐出一大口血。

    凡人根本承受不住天道的威压,他泄露未来之事,被天道降下惩罚。

    忍着剧痛,梁檀继续,竭尽全力一般开口,“寒天宗、钟氏,他们会害死你……”

    又一声巨雷,梁檀痛苦地嚎叫一声,连吐三口血,将下巴衣襟染得赤红。

    宋小河哭喊道:“师父!别再说了!”

    梁颂微甩出一张符,封住了他的嘴。

    “梁颂微——”

    梁檀也呜呜地哭起来,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脖颈的青筋暴起,“我求求、你了,跟、我一起、走……”

    梁颂微却微微侧身,将视线移开,道:“带走吧。”

    沈溪山知道这句话是对他说的,于是冲梁颂微揖了一礼,然后将地上的梁檀给提起来,抬手凝聚金光,一掌拍在他的后背上。

    瞬间,梁檀的身上涌出各色的光芒,如流水般往各方向散去。

    这是他从众人身上抽来的灵力,只有他灵力耗尽,无法再支撑日晷神仪,这场逆转时空才会结束。

    梁檀感觉到了身体灵力的流失,恍然意识到,这个美好的梦境要破碎了。

    他情绪陷入了疯狂,开始用力挣扎,身上光芒大作,竟生生将双手的束缚给扯断了。

    “放开我!”

    梁檀大喝一声,一串符箓甩出,直奔沈溪山而去。

    宋小河站在近旁,抽出木剑,含泪举手,斩断了从她面前滑过的符箓。

    狂风四起,雷声阵阵,竹林发出哗然的声响,像是在齐齐奏出悲乐。

    梁檀不肯放弃,继续加重攻击,梁颂微便念动咒法,符箓如纷飞的花瓣,从他身后飞舞而出,将梁檀的周身笼罩,淡蓝色的光芒环绕着他,隐隐压制他的攻势。

    沈溪山在散他的灵力,他自己又疯狂用灵力攻击,如此一来,供给日晷神仪的灵力便不够了。

    光涡再次于半空中出现,不同于之前,一股强大的吸力随着光涡的扩大而朝着宋小河三人包裹。

    梁檀癫狂地挣扎着,口中全是血,脸上满是泪,面容几乎扭曲。

    他哭喊着,卑微可怜地乞求着,“梁清,你跟我走吧,我求你——”

    梁颂微站在不远处,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眼睛落在梁檀身上,一动不动。

    “梁清!”

    梁檀要坚持不住了,他的身体被光涡的吸力拉扯着向前,见兄长完全不为所动,也明白他根本带不走兄长,于是心中一片绝望,哭着说:“你那么厉害,怎么会飞升失败,怎么会被那些奸人所害?你一定要提防寒天宗,提防钟氏,去仙盟,仙盟会护着你,千万不要相信钟氏!”

    雷声滚滚,梁檀便是满口的血,也要坚持把话说完。

    话音落下的刹那,他的身体猛地被光涡给吸上去,再多的话也没机会说了,他满是不甘心,大哭着,发出凄惨地悲鸣:

    “哥哥啊——”

    宋小河也哭着向梁颂微道别,大喊了一声:“师伯!”

    梁颂微的表情似乎终于有些变化,身子微微晃动一下,然后冲宋小河勾了下嘴角,露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轻笑。

    随后她身体也被光涡吸走,没入了光涡之中。

    最后走的是沈溪山,他以揖礼作为结束,而后纵身跳入光涡。

    风起风息,小竹院再次恢复安静。

    梁颂微在原地站了许久,然后点了灯,回到桌边,继续雕琢未完成的玉葫芦。

    只是这趟时空之行再回去的时候,出了点小差错。

    由于梁檀在最后时刻情绪太过疯狂,消耗的灵力过多,再加上他本就是凡人,根本无法掌控神器,导致日晷神仪在将三人召回的途中出现了些差错。

    沈溪山被卷入了一条光缝之中。

    他落在地上,轻盈无声。

    意识到这里并不是长安钟氏,也并不慌张,先将周围的环境看了看。

    是一片漆黑的林子,隐隐能从树的缝隙中窥见漫天的繁星。

    他拿出一盏提灯,正考虑着往何处走时,就听见响亮的哭声传来。

    沈溪山自然是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而去,立马提着灯走了十来步,就看见前方的一棵大树下坐着个孩子,身边放着一盏灯,正坐在地上大哭。

    声音很是稚嫩,约莫才几岁大小。

    沈溪山想着,只要能说话,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行。

    于是他走过去,到了近处,就见那小孩也不知道是本身就穿了灰色的衣裳还是在泥里滚的,看起来脏兮兮的,头发也是一团乱,两条小辫子落在身后,头顶的发髻比鸟窝好不到哪去。

    只有露出的一截后脖颈还算白皙,正扯着嗓子哭喊。

    “小孩。”他唤了一声。

    那小孩听到声音,害怕地回头,晶莹的泪眼朝沈溪山看去。

    一瞬间,沈溪山就变了脸色。

    “宋小河?”

    他看见面前这个稚嫩的孩子,分明有着与宋小河相似的脸,眉眼之间尤其像,完全是没长大的宋小河。

    那孩子呜呜地哭着,打了两个哭嗝,说话都有些不清楚:“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沈溪山连忙走过去,将灯拿近了一瞧,确认她就是宋小河。

    沈溪山莫名地笑了一下,看着这个哭得稀里哗啦,浑身脏兮兮的宋小河,心里一片柔软,连带着声音也软了,“你哭什么?”

    宋小河哭诉道:“我迷路了。”

    沈溪山在她身边坐下来,说:“迷路了就去找路,哭有什么用?”

    “我一哭,师父就会来找我。”宋小河回答。

    沈溪山又笑,拿出锦帕给她擦脸,“那你哭了多久?你师父可有来?”

    宋小河小时候性子要乖得多,老实地让他擦着脸,听了他的话,又像是被戳中了伤心的地方,又哭起来,“师父不要我了——”

    沈溪山哪里哄过小孩,一时有些无措,于是将她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一只胳膊圈住她稚嫩的身躯,轻声问,“怎么了?为何不要你?”

    宋小河抽噎着说:“因为我把铜板拿去跟别人换吃的。”

    沈溪山听后,将她的小辫子拿起来一看,上面果然没有铜板了。

    宋小河的铜板从未离过身,自从沈溪山见到她第一面开始,她的辫子上就系着四块铜板,不用想,这定然是对她很重要的东西。

    他就道:“为何将那么重要的东西随意跟人换吃的?”

    宋小河低着眸,湿漉漉的睫毛垂下来,幼嫩的脸圆鼓鼓的,泪水往下掉。

    她说:“师父要把我送走。”

    “送去哪儿?”

    “什么阴门阳门。”

    沈溪山顿了顿,问道:“玄音门?”

    “对!就是这个门。”宋小河伤心道:“坏师父不要我,我也不要那些东西,明日就去玄音门!”

    沈溪山想起先前调查的关于宋小河的身世,上面确实写了宋小河在六岁的时候要送去玄音门。

    如此一看,怀里的这个便是六岁的宋小河了。

    宋小河曾说过,她在六岁的时候遇见过他,但此前沈溪山的记忆之中却完全没有宋小河这号人物。

    这个谜题,直到现在才有了答案。

    是因为六岁的宋小河遇见的,是二十岁的沈溪山。

    电光火石间,沈溪山明白了一切。

    他想了想,对她说:“你不能去玄音门。”

    “为什么?”宋小河问。

    “你走了,我怎么办?”沈溪山说。

    “你是什么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宋小河大概觉得他莫名其妙,挣扎着要从沈溪山的腿上跳下去,却被沈溪山一把按住,佯装凶道:“别乱动,否则我就吃了你。”

    宋小河胆小,顿时被吓住,僵住不敢动了,泪眼蒙眬地求饶:“别吃我,你又不是妖怪,为何吃人?”

    “你觉得我是什么?”沈溪山轻挑着眉,“神仙?”

    宋小河就说:“你是人,你提着灯来的……”

    沈溪山道:“这么聪明?我就喜欢吃聪明的脑子。”

    宋小河吓得哇哇大哭,“我不聪明,师父常说我是蠢徒。”

    沈溪山逗哭了她,自己却笑起来,捏着她的脸蛋道:“沈溪山。”

    “什么?”

    “沈溪山。”他说:“这是我的名字,你记好了,溪流河川的溪,山高路远的山。”

    “记住了吗?”沈溪山问。

    宋小河不吱声。

    六岁的宋小河太好欺负,他捏着她的脸道:“说话。”

    宋小河吭吭哧哧道:“沈穿山。”

    “我穿山甲是不是?”沈溪山道:“连个名字都记不住,笨死了。”

    宋小河气鼓鼓地,不敢反驳。

    沈溪山道:“我也是仙盟弟子,比你入门晚一年,你若是记不住名字,就记着我是你小师弟。”

    “小师弟?”宋小河道:“我没有师弟。”

    “从今日开始就有了。”沈溪山说:“只有我一个。”

    宋小河转头看着他,许是因为师弟师姐的关系建立,让她有了几分亲近的心思,她道:“我的小师弟。”

    沈溪山点点头,宋小河就笑了,念道:“小师弟。”

    沈溪山道:“你不能去玄音门,等会儿回去之后就告诉你师父,你要留下来,你师父不同意,你就撒泼打滚,抱着他的腿哭,总之不能走。”

    “师父会揍我。”宋小河瘪着嘴道。

    沈溪山看着她,短暂地思考了一下,然后问:“你喜欢我吗?”

    宋小河仰头,圆圆的杏眼与他对望,没有回答,而是说:“明日是我的生辰。”

    沈溪山气笑,心说宋小河哪里笨了,打小就机灵得很。

    他在锦囊中翻找,一样能够送给小姑娘的东西都没有,翻来覆去,最后找到了一包糖。

    是先前在前往夏国时给宋小河,让她黏住嘴巴的糖,那会儿他特意留了些,本打算回程的时候再给宋小河吃,但是后来回去为了掩饰沈策的身份,就没给她吃。

    好在还剩了一些,沈溪山拿出来给她,“我来得匆忙,这就算作你的生辰礼了。”

    宋小河接过来打开,就看见里面是雪白如润玉的糖,顿时眉开眼笑,眼睛都弯成月牙。

    两盏灯散发的光,将她的眼睛照得亮晶晶的。

    小孩儿哪有不爱吃糖的,宋小河拿了一块放嘴里,往沈溪山的手臂处靠了靠。

    沈溪山问:“现在喜欢了吗?”

    宋小河点头。

    她一点头,乱糟糟的头发就跟着摆动起来,再被风一吹,头就变成了鸡窝。

    沈溪山把她抱下来放在地上,用腿圈住,宋小河的身体小小的,坐在里面正合适。

    他散开宋小河的发,慢悠悠地给她梳着。

    显然梁檀梳发的技术很不成熟,沈溪山的手比他巧很多,先是将她头上的两个丸子发髻重新梳理好,又给她编下面的小辫。

    这一举动,极大地获得了幼年宋小河的信任,嘴里吃着糖说:“小师弟,你是好人。”

    “那当然。”沈溪山漫不经心道:“我对你这么好,又给你吃糖,又给你梳发,你是不是要回报我?”

    宋小河扭头看他,“好呀,等你生辰时,我也送你东西。”

    “不用,你就记着一件事。”沈溪山说:“等你十六岁之时,我会遭遇一个劫难,所有人都认为我死了,但其实我还活着,需要你要去救我。”

    宋小河听不懂,说:“那你到底死没死?”

    “你不去救我,我就会死。”他道:“但是你去了,我就不会。”

    宋小河又问:“可师父总说我笨,你为何不找厉害的人救你?”

    沈溪山答:“只有你能救我。”

    “只有我?”宋小河高兴了,指着自己,“只有宋小河吗?”

    “对,只有宋小河。”沈溪山答。

    繁星点点,夜风静谧。

    沈溪山看着她,认真地说:“所以届时不管多少人劝阻你别去,你都要坚定地去找我,绝不能半途而废,也不要因困难退缩,我会在那地方等着你。”

    他伸出小拇指,与宋小河的幼小的手指勾在一起,笑着说:“这是,你我之约。”

    事实上,宋小河的确也做到了。

    十六岁的她独自下山,便是被嘲笑,被阻拦,还背上了一个必死的预言,在未知的危险下,她仍旧坚定步伐,不曾后退。

    找到了沈溪山。

    六岁的宋小河吃了糖,满口清甜,忽而伸手想抓沈溪山的衣襟,却不小心抓到了他脖子上挂着的灵犀牙,乳白的牙齿晃了晃,映进了宋小河的眼中。

    她正盯着看,沈溪山就弯下头,问她:“怎么了?抓我做什么?”

    宋小河抬头,然后去抱他的脖子,亲亲他的侧脸,用幼嫩的口齿说:“你好漂亮,我喜欢你。”

    “我一定会去救你。”宋小河清凌凌的眼睛看着他,说:“等着我哦。”

    第80章 颂微归不归(一)

    六岁的宋小河太好骗了, 随随便便哄两句,她就觉得沈溪山是个好人。

    于是乖乖地坐在他的身边吃着糖。

    沈溪山看着宋小河嚼着糖时鼓起的脸颊,心想, 就算今天来到这里的不是他, 是其他人, 宋小河一样会被哄骗。

    太笨了。

    他又没忍住, 伸手捏了捏宋小河的脸颊。

    宋小河也不躲闪, 转头看着他。

    沈溪山给她编好了发, 又擦干净了手和脸, 忽然看到侧方的黑暗处闪过一丝白光。

    隐隐有一股力量朝他奔来。

    这是日晷神仪的力量。

    方才梁檀情绪崩溃,无法用灵力维持日晷神仪,沈溪山在返回现世的途中, 就是被这条缝给卷到了这个时空。

    现在白光频闪, 正是那条时光缝隙。

    或许是梁檀已经回到了现世,日晷神仪要关闭了。

    沈溪山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进入那条缝隙, 否则日晷神仪关闭,他恐怕要永远留在这个时空。

    然而这里不可能存在两个沈溪山, 来自后世的他, 必定会被灭亡。

    沈溪山想着, 身体动了一下,打算起身。

    这时候, 宋小河却倏尔抬起头, 问沈溪山:“小师弟, 你要走了吗?”

    沈溪山顿了顿,一时没回答。

    他想起方才来的时候宋小河那凄惨的哭声, 坐在树根旁的小小身影,一下又犹豫了。

    就算宋小河从来不说, 但沈溪山也是知道的,宋小河很怕孤独。

    她总是很多话,看起来很热情,与谁都能交上朋友,正是因为她有一个孤单的童年。

    所以她养成了一种,就算是没人回应,也会自说自话的习惯。

    恐怕在宋小河的生命里,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的朋友只有路边的花草,后山的树木,和一些并不常见且惧人的小动物。

    要把六岁的宋小河留在这片漆黑的山林里,沈溪山做不到。

    他笑着说:“我先把你送回家再走。”

    宋小河却撇嘴说:“我不回去。”

    “为何?”

    “师父不来找我,我就在这睡。”宋小河说着,就真的躺下了,脏兮兮的衣裳再裹上一层灰,小小的身躯蜷缩起来,只留了个背影给沈溪山。

    显然宋小河这孩子打小就倔。

    鼓着脸悄悄生闷气的样子又那么可爱,沈溪山不可能拒绝,他宋小河从地上拎起来,就道:“那我就陪着你等你师父来,你别躺地上。”

    宋小河高兴,就去抱他,“小师弟,你真好。”

    沈溪山拍着她的脑袋,头一次面对一个小孩儿心里软成一片。

    同时他释放灵力,源源不断地汇入那条散发着白光的缝隙之中,以此来稳定日晷神仪保持开启状态。

    梁檀两年来不断吸收仙门弟子的灵力,又将这次来参加百炼会的弟子当作养料一般,如此去开启日晷神仪都尚且无法维持它的稳定,就更不必说沈溪山为了这条缝隙的存在耗费多少灵力了。

    宋小河静静的,始终坐在他的身边,周围只有微微的风声和她嚼着糖的声音。

    沈溪山的灵力大肆消耗,他想着,再坚持一下,若是梁檀还不来,他就把宋小河送回去。

    好在没等多久。

    远处遥遥传来一声梁檀的喊声:“小河——”

    小河立马站起来,这会儿倒是将先前的赌气给忘得一干二净,满脸兴奋地拔高声音回应,“师父!”

    沈溪山大松一口气,也起身,揉了两下宋小河的脑袋,说道:“宋小河,我走了。”

    宋小河回头看他,大概是想要挽留,就问:“你还会回来吗?”

    “你都已知道我是谁,去找我就是了。”沈溪山说:“我也是仙盟弟子。”

    宋小河拉着他的手,有些依依不舍。

    沈溪山看着她的表情,就好像牙齿被蜜糖黏住了一样,缠得他心头都是软的。

    但他必须要走了,因为六岁的宋小河自会慢慢长大,在十六岁那年遇见他,可现世的宋小河此刻没有沈溪山的陪伴。

    况且梁檀正提着灯找来,不能让他看到自己。

    沈溪山松了宋小河的手,说:“我们会再见面的,生辰吉乐,宋小河。”

    他说完这句话,就收回自己的灯熄灭,然后往黑暗处走去。

    宋小河没跟上去,就站在原地,看着沈溪山的背影渐渐在黑暗中消失。

    梁檀很快找来,见宋小河呆呆地站着,气道:“宋小河,那么晚不回家,在这里做什么?”

    宋小河听到师父的声音,转头跑了几步,一下扑进他的怀中,闷声说:“师父,我迷路了。”

    “本来就笨,还总是喜欢乱跑。”梁檀忧愁地看着宋小河,肠子都要叹出来了。

    宋小河就顺着他的话说:“所以师父就不要把我送走了,我要一直留在师父身边。”

    他蹲下来,将手心里捏着的四个铜板系在宋小河的小辫上,说:“这天底下,也就只有我能耐得住你的折腾。”

    铜板一一系好之后,他又说:“这回就轻易饶了你,若是下次再拿铜板去跟别人换些吃的玩的,我定定是要打得你屁股开花。”

    宋小河笑着应了声好,一下又困了,揉着眼睛往梁檀身上倒。

    梁檀就将她揽在背上,提着两盏灯起身,问:“小河方才在看谁?你这头发是谁给你梳的?”

    “小师弟。”宋小河回答。

    “我只有你这一个蠢徒,你哪里有师弟?”梁檀问。

    她趴在师父背上,困倦地喃喃,“就是我的小师弟。”

    夏夜的风舒适凉爽,叶子晃动,月色皎皎。

    师父的脊背宽阔温暖,宋小河很快就睡着了。

    梁檀背着她,提着灯,在汇聚如河的繁星下慢慢行走,一步一步走回沧海峰,走回师徒俩的小石房。

    现世,长安。

    宋小河有了先前的经验,这次落地没摔,倒是安安稳稳地着地了。

    但周围站着一圈的人,她匆忙搜寻,没在人群中找到师父,也没看到沈溪山。

    师父在回来之前硬是要逆天道而行,向师伯透露未来之事,定然是受了不轻的伤,这会儿肯定是藏起来了,宋小河知道她就算是去找也找不到。

    可沈溪山又去了哪里?

    宋小河心慌,瞧见边上站着步时鸢,赶忙上前道:“鸢姐,沈溪山与我们一同回来的,为何不见他人?是不是这神器出了问题?”

    步时鸢抬手,擦了一把她的泪,温声说:“不必慌张,他不过是被些事情绊住了脚步,很快就回来。”

    话音刚落下,步时鸢手中的日晷神仪就开始泛起金色的光芒,流转环绕,悬浮在半空中。

    宋小河听她一言,心中踏实了许多,拿出锦帕先将脸上的泪擦干净,再擦擦手,又变成了师父喜欢的干净小孩。

    “苏暮临。”她转头唤道,目光在人群中寻找。

    地上仍有着血红的阵法,天空中浮现结界,密密麻麻的人群聚集在玲珑塔四周的空地上。

    阵法吸走了大多数人的灵力,导致众人状态极其疲惫,大多数人都坐在地上,喧杂的声音此起彼伏,极为吵闹。

    宋小河哭得声音有些嘶哑,又唤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

    苏暮临的耳朵比凡人好太多,就算是在这嘈杂的环境里,他也能准确听到宋小河的呼唤,然后跑到她面前,以往每次都是这样。

    但这次却没将他喊来。

    宋小河转头询问步时鸢,“鸢姐,你可有看见苏暮临?”

    步时鸢看着缓缓流转的日晷神仪,说道:“他被梁檀抓走了。”

    宋小河一惊,“什么时候的事?师父抓他做什么?”

    步时鸢道:“你们三人先后入日晷神仪,又是先后出,是以梁檀比你们早了半刻钟出来,他现身后被群起攻之,苏暮临拦在他身前护着。”

    宋小河听到这里,很想打断话问苏暮临为何要这样。

    但其后很快她就想明白了。

    因为梁檀是宋小河的师父。

    苏暮临是魔族,天生没有善恶之分,他只会无限倾向于自己人。

    在他的认知里,梁檀是宋小河的师父,那就是自己人,所以在别人攻击梁檀时,他会站出来保护。

    “苏暮临被揍得凄惨,梁檀看不下去,逃走的时候将他一并带走了。”步时鸢将下半句说完。

    宋小河:“……”

    不过师父能带走苏暮临,想来还没有到理智全无的地步,况且他方才就受了伤,苏暮临暂时应当是没有什么危险。

    正想着,日晷神仪忽而散发出晃眼的金芒,紧接着沈溪山就从光中出现。

    他自空中落下来,收回所有灵力,步时鸢手中的日晷神仪便停止转动,迅速变小,片刻就变成了巴掌大。

    沈溪山站定,对宋小河问:“我迟了多久?”

    宋小河顿了顿,答道:“不到半刻钟。”

    沈溪山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道幸好在那边没耽误太多时间。

    他面上不显,也不提方才日晷神仪将他带去了哪里,目光落在宋小河身上时,满心的涟漪泛起。

    六岁的宋小河与十七岁的宋小河差别并不大,同样有着一双澄澈漂亮的眼睛,也同样哭得眼睛赤红。

    他走到宋小河的边上,低声询问,“结界未破,想来你师父不会善罢甘休,可要去寻他?”

    宋小河轻轻摇头,缓声道:“我现在有一件事想做。”

    沈溪山道:“何事,你说。”

    宋小河道:“我觉得师娘没有死。”

    沈溪山点头。

    “你知道?”宋小河反问。

    他道:“你师娘的冰棺上有闭息结界,死人是不需要这东西的。”

    沈溪山在当时去拉趴在棺材上哭的宋小河时,就已经看出了冰棺上的蹊跷。

    那道结界极其隐蔽,显然是被能力很强的人下的,就连一路将冰棺带来的左晔都未察觉。

    而沈溪山之所以能发现,是因为宋小河在哭着拍打冰棺的时候,下意识用灵力去攻击结界,导致泄露了一丁点的气息。

    沈溪山何其敏锐,哪怕那气息只有刹那,他也立即察觉到了,只是一直沉默着不说。

    他只是疑惑,这究竟是一场戏,还是两个局。

    宋小河提出要去看师娘,沈溪山就道:“我可以将她唤醒。”

    两人没有过多商量,一前一后地进入了玲珑塔。

    如今那么多门派的弟子被困此处,用了各种办法也无法将结界打碎,长时间的灵力吸收让他们都陷入无比焦虑的状态,皆聚集在玲珑塔的大殿之内。

    钟氏仍旧坐于高位,当间的钟懿盛模样都老得脸上全是褶皮,眼皮耷拉下来,再没有先前看人的那般威严。

    大殿内安静许多,宋小河刚一进去,所有人的目光同时投来。

    宋小河是梁檀的徒弟。

    师父惹出了这么大一桩事,当徒弟的岂能撇干净?见她走进来,众人当即怒不可遏,钟懿盛更是没忍住脾气,甩手一张符迎面打过来。

    宋小河动作极快,在刹那间就抽出了木剑,利落挥剑,一下就将符箓斩为两半。

    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哭泣之外的表情。

    许是由于愤怒和恨意的加持,宋小河的眉眼充满杀意,一股从前不曾有过的凌厉在她身上出现。

    “你胆敢有脸来我们面前!”

    钟昌薪指着她叫道:“是不是梁檀叫你来的?!”

    大殿内安静下来,没人再议论,皆看着宋小河。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大部分人心里也都清楚。

    这地上的阵法不破,头顶的结界不除,他们就是菜板上的鱼肉,梁檀提着的刀,随时都会落下。

    且宋小河是梁檀的弟子,一个晚辈都能轻松将钟氏家主的攻击化解,众人又如何能不明白宋小河的灵力并没有被抽取,哪敢轻易招惹她?

    只见她持着剑上前,无视了钟昌薪的问话,朗声道:“我要钟慕鱼活过来。”

    “少胡说八道,死人如何复生?”钟昌薪喝道。

    沈溪山对大呼小叫的钟昌薪感觉到厌烦,他往殿中看了一眼,见左晔不在其中,便连声招呼都不打,猛然召剑而出。

    只听剑气鸣响,长剑裹着金光如离弦之箭疾速飞出,穿过大殿,朝钟昌薪刺去。

    钟昌薪哪想到他突然出手,吓了个半死,赶忙调动灵力来防御,却忘记了脚下的阵法仍旧在运作,催动灵力的瞬间,阵法就开始附着在他周身,如蚂蟥一般吸食他的灵力。

    一瞬间,恐惧和灵力的抽离让钟昌薪浑身瘫软,整个人摔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由于年纪大了,这一摔可不得了,剧烈的疼痛传来,钟昌薪一时间动弹不得,发出惨嚎。

    而沈溪山的长剑却并未落在钟昌薪身上,只听众人一声惊呼,那金剑就直直钉入钟懿盛的头上几寸之处,其后一道淡金色的光芒猛地自空中拉起,形成一道结界。

    殿中的人皆被结界隔开,中间敞开一条路,沈溪山道:“不必理会他们。”

    由于殿中没有仙盟之人,于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沈溪山连装都不装了。

    可即便是传闻中尊师重道,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变成了冷漠桀骜,肆意妄为的浑小子,谁也无法在这时候指摘沈溪山一句。

    毕竟沈溪山那响亮的名声,靠的从来不是什么美好高洁的品格,单凭他敢将剑钉在钟氏家主的头上这一举动,就足以让许多人默默闭上嘴。

    宋小河持着木剑上前,走在金光笼罩的路中。

    结界将众人隔离,尽头处便是装着钟慕鱼的冰棺,她缓步靠近,站在棺材的边上往下看,就见钟慕鱼躺在其中,仍旧是脸色惨白的模样,除却脖子上的血痕之外,其他概没有一丝伤处。

    宋小河转头看向沈溪山,“劳烦沈猎师。”

    沈溪山低低应了一声,抬手将钉在钟懿盛头上的剑召回。

    一瞬间,纷杂的身影如潮水般涌了进来。钟氏族人在瞬间暴起,八大长老同时起身,纷纷出言呵斥沈溪山。

    钟昌薪被人扶着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倒是老实不少,而钟懿盛由于年纪过于大了,灵力被抽取大半后,他的疲老不仅是外貌上,更是从身体各处体现,连发怒的表情都显得极其无力。

    但是喊归喊,斥归斥,谁也不敢轻易将灵力释放出来。

    于是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溪山一剑刺入冰棺的结界之中,将整个结界震得布满裂纹,随后只听瓷器破碎一般的声音响起,冰棺上的结界彻底碎裂。

    便是在这个瞬间,钟慕鱼猛地喘了一口气,心口起伏着,脸色迅速恢复红润,脖子上的伤口也骤然消失,除了干涸的血迹还在,其他都像是从未有过。

    宋小河站在冰棺前,唤了一声,“师娘。”

    钟慕鱼像是听到了这声唤,一下子睁开了双眼。

    她先是迷茫地转了转眼睛,再是看到宋小河。

    她猛地坐起身,转头一看,瞧见了自己的父亲和祖父,以及钟氏的各个长老,再是其他门派的人,将大殿站得密密麻麻。

    梁檀闹出这么大的事,钟氏的人在外忙活着破结界,毁阵法,急得焦头烂额,早就无人在意摆放在大殿一角的冰棺。

    谁也没想到宋小河会折返,带着沈溪山将冰棺的结界给斩碎了。

    于是躺在其中的人“死而复生”,让大殿的众人都惊诧不已。

    “师娘,我有些话想问你。”宋小河看着她,将她脸上的惊愕尽收眼底,语气平静地开口:“关于我师父的。”

    钟慕鱼无言,缓缓从冰棺中走出来,光是看见父亲祖父苍老的模样,就明白了事情的大概。

    “梁子敬呢?”钟慕鱼问。

    却听风声一厉,一股力量抵在钟慕鱼的颈边。

    她转头,看见那是一把泛着金光的剑,握着剑柄的人是沈溪山。

    宋小河眼圈红红,根本狠不下心,不敢去质问钟慕鱼。

    但沈溪山又不在乎这些,这些人的死死活活,与他半点干系都没有。

    他问道:“梁夫人怕不怕死?”

    钟慕鱼还算镇定,从容不迫道:“活到我这把年纪,再贪生又有何意义?”

    “好。”沈溪山道:“我只问你三个问题,答完我就一剑送你去黄泉,如何?”

    钟慕鱼道:“你问。”

    沈溪山见她这般淡然,忽而勾着唇笑了一下,“哪有这么简单?”

    他指尖一动,夹出一张符箓,一甩就贴在了钟慕鱼的肩上,顷刻间,符箓上的咒文散发着微微金芒。

    钟慕鱼拧眉,“这是何物?”

    “真言符。”沈溪山笑道:“梁夫人莫怪晚辈小人之心,只是现在晚辈只想听到真话。”

    钟慕鱼脸色有了细微的变化,生硬道:“若你不信任我,我答什么都没用,还请沈猎师自便吧。”

    她说完就要伸手揭符箓,却被突然出手的宋小河给拦住了。

    宋小河看着钟慕鱼,脑中频频浮现这些年每次去看师娘时候的画面,想起自己在她怀中撒娇,说想要穿漂亮裙子的场景。

    宋小河缓声开口,像以前一样说:“师娘,小河也想听真话。”

    钟慕鱼虽与宋小河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也算是看着宋小河从几岁的样子长起来的,每日她提着东西来千阳峰拜访,脸上总是笑盈盈的。

    宋小河喜欢与她亲近,喜欢挽着她的手臂亲昵地靠在她的肩上,但又顾及她体弱不敢全力靠上来。

    她还会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藏起来,攒着,等得了师父的应允来看她时,再一股脑地拿给她。

    这些年,钟慕鱼每次见宋小河,听着她一声一声地唤着师娘,都差点忘记了,她是配不上师娘这个身份的。

    钟慕鱼一眨眼,落下两行清泪。

    “钟慕鱼!”钟昌薪在上头大喝道:“你糊涂了是不是?事关钟氏名声,你不可胡言乱语。”

    钟慕鱼转头,看向年迈的父亲。

    肩上的真言符箓闪着微光,钟慕鱼缓声说道:“父亲,你睁眼看看,如今钟氏还有几个天赋上等的弟子?再看看寒天宗又有多少弟子能够于人界立足?你们还不明白吗?”

    她哭着道:“就是因为你们害死了颂微,才败光了咱们钟氏的气运啊!”

    “胡说!”钟懿盛一声大喝,怒极时一口气喘不上来气,竟生生气晕过去。

    身旁几个长老赶忙上前去扶,将晕死过去的钟懿盛抬走,只余下了钟昌薪一人。

    他对钟慕鱼道:“跟我走!”

    “且慢!”

    观望到如今,总算有人站出来了,那女子的衣裳印有千机派的宗徽,怒声道:“钟氏与寒天宗当年究竟联手犯下了什么罪事,事到如今你们竟然还想着隐瞒?!梁檀将我们所有人困在这里,且不说他究竟打算干什么,我只知道若是你们再遮遮掩掩,先死的必定是你们钟家人!”

    千机派也是大门派,有她在前面顶着,其他地位略低的门派自然也纷纷出声附和,对钟昌薪与寒天宗的弟子好一顿责骂。

    先前不敢开口,是因为各门派都不敢惹钟氏和寒天宗这种势力庞大,传承百年的大族,而今所有人都困在此处抽取灵力,事情的结果如何谁也不知,哪里还管你什么大门派小门派,于是一股脑地将货撒在钟家人与寒天宗的头上。

    而寒天宗的人聪明,老早就躲了起来,只余下钟家人站在殿中挨骂。

    钟昌薪见状也怕有人骂着骂着冲上来打他,于是赶忙灰溜溜地逃走了。

    大殿中逐渐寂静下来,先前站出来说话的千机派女长老对宋小河道:“你们继续,将真相查明,给我们所有人一个交代。”

    宋小河微微颔首,表示谢意,转头与沈溪山对望一眼。

    “我代你问?”沈溪山低声询问。

    宋小河摇头,转而对钟慕鱼唤道:“师娘。”

    钟慕鱼掩着泪,“罢了,左右我也是将死之人,煎熬了三十余年,总也该将这事情了结,你想问什么?”

    宋小河道:“师伯的死。”

    钟慕鱼低着眸,语气缓慢道:“当年梁檀与颂微争吵过后,一气之下离开了寒天宗,我听别人说他是去寻找提升灵力的仙药了,但究竟去了何方我也并不清楚,颂微下山寻过几回,后来便开始闭关,许是因为到了飞升之期,他长长几个月闭门不出。”

    “崇庆三十九年,是梁檀离开的第五个年头,颂微闭关了整整一年,那是寒天宗从春到冬都是频频雷雨天气,我听师尊们说,是颂微天劫将至了。我担心他渡劫危险,便寻了灵石炼化成护身符,想去送给他,本想着能给他挡一道天雷也是好的,却不想看到颂微跟着祖父一同出门,由于好奇,我便一路跟随,跟着他们到了一处偏僻石屋,为了不被发现,我便没有继续往前跟,到了夜间才带着隐身符悄悄潜进去。”

    钟慕鱼顿了顿,所有人都在看她,等着她道出真相。

    宋小河问:“你看见了什么?”

    或许她有了一丝后悔,不想再继续说,但肩上的真言符却驱使着她继续道:“我看见了打得奄奄一息,浑身是血的梁檀。”

    宋小河的脸色煞白,听到这里,她大概能猜出来后面的事了。

    果然,就听钟慕鱼道:“梁檀被抓到了,他结交魔族,一同下山,这在寒天宗是重罪,按律当折骨抽筋,灵力尽散,再不能入道修习,一生残废。”

    宋小河扁着嘴,努力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豆大的泪珠一下子滚落。

    就听钟慕鱼声音轻缓,继续吐出残忍的话,“梁檀被锁在屋中,看见了我,就求我救他出去,可锁住他的符箓一重又一重,连颂微也无可奈何,我又如何能救?梁檀又要我去求钟氏,别逼颂微改名换姓,我答应了,他要我传话给颂微,要他别向钟氏妥协,专心修炼准备渡劫之事,我也答应了。”

    “可是我出了石屋之后,去寻颂微,却告诉他梁檀说自己很痛苦,求他早点向钟氏妥协,不过是改个名字,有了钟氏做依靠,日后他便是飞升了,梁檀在人界也能过得舒舒坦坦。”

    “我想着,不过是改个姓,没什么的。”钟慕鱼道:“且他一向宠溺梁檀,不管梁檀的什么要求都会答应,所以这次肯定也一样。”

    “不曾想到最后颂微都没有答应,以一魄做交换,换出了梁檀。他亲自将这段记忆从梁檀脑中抽出,封存起来,然后将梁檀送下了山,到底送去何处,我就不知道了,只知没多久颂微的天劫就来了,少了一魄的他根本无法渡劫,于是死在天雷之下。”

    “师伯,魂飞魄散了吗?”

    宋小河问。

    “颂微飞升失败后,钟氏曾动用族中大量的人手前往他渡劫之地做法招魂,却连一缕残魂都没找到。”钟慕鱼说。

    什么都没找到,就是什么都不剩下。

    宋小河呜呜地哭起来,想起那个站在竹林中,总是一脸淡然的师伯。

    灿阳高照,青竹一节节攀高,宛若少年挺直的脊梁,不摧的风骨。

    便是死,也要站着死。

    沈溪山看着宋小河静静地掉眼泪,心头又涌起一股烦躁来。

    她这几日哭的都没停下,沈溪山想让她别听这些东西,这些事上报给仙盟,处理起来一个都不会落下,钟氏和寒天宗都会得到应有的结局。

    但她又必须要听,因为这些都是关于她师父的曾经。

    那些被刻意掩埋的真相,被世人遗忘的故事,如若她不去追寻,就没人会在意。

    然后随着钟氏和寒天宗这些人的死,连带曾经发生在梁颂微身上的故事,就彻底在世上消失了。

    总要有人去听,去将故事传承下去。

    宋小河也明白这些,于是她忍着心中的痛,说道:“那你为什么嫁给我师父?你分明不爱他。”

    “爱?”钟慕鱼冷冷地讥笑一下,“这些事情发生之后,你觉得我与梁檀之间还会有爱吗?他就算是根本不知道颂微被抽取一魄的原因,也知道是钟氏和寒天宗联手害死了他,自然恨我,恨钟氏恨到了骨子里,若不是颂微在死前将他托付给了仙盟,钟氏怕是早就将他杀了。”

    沈溪山听到此处,恍然大悟。

    他之前怎么也想不明白,仙盟如此严苛的地方,为何会养一对废物般的师徒,且梁檀还占了个灵尊的名号,虽说没什么权力,但却与宋小河占据了一整个山头——沧海峰就只有他们师徒二人。

    原来是梁颂微的交托。

    “颂微给梁檀找了保护伞,他又常年不出山,钟氏动他不得,便将我下嫁于他。”

    宋小河问:“为了什么?”

    这个沈溪山知道答案,“为了风雷咒,也为了监视你师父,怕他恢复那段记忆或是从别处探听到了什么。”

    他转眼看向钟慕鱼,继续道:“所以你联合钟氏演了这么一出戏,以你的假死嫁祸给梁檀,从梁檀进入长安的那一刻起,你们就没打算让他活着离开,对吧?”

    钟慕鱼道:“梁檀不死,钟氏不得心安。”

    “一出戏,两个局。”沈溪山道:“但是你们没想到,梁檀根本没有表面上那么愚蠢,他将计就计,利用你的假死点燃引魂香,在众人面前揭开了梁颂微之事,恐怕你们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哪里出了差错。”

    钟慕鱼只知计划,并不知计划进行得如何,所以当她醒来看见宋小河站在边上,祖父与父亲垂垂老矣的模样,当下就明白计划失败了。

    钟氏的罪行将掩藏不住,梁颂微的死因也将大白于天下。

    沈溪山道:“因为我们这边有个知天命的天师,她入局之时,这棋盘上就只剩下你们钟氏的死路。”

    钟慕鱼已经不在乎梁檀究竟为何能胜他们一子,只满眼泪光地对宋小河央求道:“小河,我知道你与你师父亲近,他一直把你当作亲生孩子养着,宠你入骨,看在这么多年我也算是真心待你的份上,你就帮我跟梁檀求求情,要他放过我们钟家吧。”

    宋小河红着眼睛看着她,眼中都是悲色,不言语。

    钟慕鱼哭得凄惨可怜,“我祖父和父亲这些年来也悔恨至极,他们当初也是悉心栽培颂微,亲手毁了他无异于毁自己的孩子,自颂微陨落后,祖父长长夜不能寐,午夜梦回也总是忏悔,我们所有人都活在煎熬之中……”

    “可是当年师父求着让你去向钟氏求情的时候,你为何没有去呢?”

    宋小河问她。

    “我、我……”钟慕鱼语塞半晌,突然跪在宋小河的面前,捂着脸痛哭,“我是钟氏嫡女,必须背负家族的兴亡,我没有办法啊!你以为我愿意让颂微入钟氏族谱吗?他入了钟氏,我就再也不可能与他在一起,当年我有一万个理由不同意他入钟家,可我没理由让自己任性而为。”

    “钟家的符箓传承百年,听起来气派,实则那些符箓年代久远,咒文繁琐,符箓中所蕴含的力量一代比一代难传,到了我们这一代,能熟练掌握发挥其真正力量的,已经寥寥无几,再这般下去,钟家迟早式微,梁颂微若是能入了钟家族谱,若是能飞升成功……”

    “那你们钟家便是天下第一族,世人会为梁颂微立像,天下各处都会有你钟家的名声。”沈溪山抱着剑,无不嘲讽道:“所以梁颂微就算是不从,你们也不愿这天下第一族的名声落在别家头上,于是干脆毁了他。”

    “人界,就还是那个数千年没有凡人飞升的人界,众生平等。”沈溪山勾着嘴角,居高临下地看着钟慕鱼,说道:“你向谁求情都没用,就算是梁檀与宋小河就此作罢既往不咎,仙盟也绝不会放过钟家。”

    宋小河擦干眼泪,咬着牙道:“我绝不会原谅,伤害我师父师伯的人,定要让你们都付出代价!”

    钟慕鱼脸色苍白如雪,像抽了全身的骨头,瘫坐在地上,满脸的绝望。

    钟氏百年的名声,瞒了三十多年,费尽心思,终究没能瞒住。

    她嫁给梁檀,监视他三十余年,犹如困在牢狱之中,折了双翅,失去自由,日复一日地坐在院中仰望天空,凭着维护钟家声誉这一个念头坚持着受煎熬。

    到头来竟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溪山在这时候道:“不过,你现在倒是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钟慕鱼满脸期冀地抬头,“什么?”

    沈溪山说:“梁檀藏起来了,你可有机会将他引出来?”

    当务之急,还是将这阵法解除,免得梁檀再做出什么恶事,毕竟这里还有那么多无辜的弟子,不该成为这些恩怨之中的牺牲品。

    钟慕鱼赶忙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裳和发髻,眼泪擦干,又变得体面起来。

    她道:“我有办法,颂微曾留给梁檀一封信,就藏在寒天宗的竹屋内,只是梁檀后来再没回过寒天宗,那封信被我偶然发现,由于是颂微的东西,我就一直没能烧毁,留存至今,若是用他来引梁檀,他一定会现身。”

    宋小河听了这话,心里一阵阵的难受,喘不过气。

    她只觉得师娘变得可恨了,她分明也知道师父有多么在乎兄长,在乎到一封信就能引他现身,却还是助纣为虐,为了所谓的家族荣耀,成为师父与兄长死别的帮凶。

    沈溪山微微一扬眉,没什么诚意道:“劳烦。”

    春季正是多风之时,和煦的风一阵阵吹起来,许久才会停歇。

    于是樱花瓣就被卷得到处都是,落了满地。

    苏暮临张嘴打了一个哈欠,花瓣就吹进了嘴里,他赶忙吐出来,呸呸了几声。

    实在有些无趣了,他转头,朝坐在门边的梁檀望去。

    梁檀紧挨着门坐,他受了伤,坐姿并不端正,嘴边还有血,草草擦过之后,一张俊美的脸还算干净。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双眸淡漠,静静看着栅栏处推门而入的梁颂微,然后看着他朝钟慕鱼行礼,说道:“在下是外门弟子梁颂微,误入姑娘住所还望姑娘莫要怪罪……”

    就那么一句话,说完后,整个幻影就散了。

    于是梁檀再默默抬手,重新往符箓上按一下,幻影又再次出现,钟慕鱼坐在院中梳头。

    苏暮临看了不下百遍,已经将这幻影中的两个人所有神情动作语言给记住了,梁檀还是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看着。

    他站起身,走到梁檀身边,在他边上坐下来,道:“小梁师父,你把我抓来这里做什么?当作人质吗?没人会在乎我的,你也知道我是魔族,在人界除了小河大人,几乎没有……”

    “闭嘴。”梁檀冷漠地打断他的话,不想听他啰唆。

    苏暮临缩了缩脖子,又不敢说话了。

    现在的梁檀充满凶戾之气,与先前的小梁师父判若两人,苏暮临不敢轻易招惹。

    或许是他突然说话,打扰了梁檀看幻影的兴致,他不再去触碰那张符箓,而是在袖中摸索一阵,忽然掏出来一盏灯。

    这灯眼熟,苏暮临认得。

    正是长生殿之中,供养魂魄的灯盏。

    这盏灯看起来有些陈旧,应当是有些年头了,但被保护得很好,没有什么破损的地方。

    正当苏暮临想问他,是不是在长生殿偷了一盏出来时,梁檀却将这灯往地上一摔,突然发怒,“骗子!”

    苏暮临吓一跳,屁股往旁边挪了挪,与梁檀拉开距离,生怕被迁怒。

    灯没有摔碎,在地上滚了两圈,正面露出来,上面刻着两字:梁清。

    梁檀咬着牙,眼睛红了,落了泪,恨声道:“不是说这灯盏可以庇佑凡人的魂魄吗?为什么我明明求了一盏供给他,他还是魂飞魄散?这那么多年,我点了那么多次的引魂香,连他的一缕残魂都召不来……”

    苏暮临见他哭得伤心,将灯盏慢慢扶起,道:“不就是一盏灯嘛,就算没用,也不至于哭呀。”

    梁檀现在十分生气,也不要自己这张老脸了,自己揭自己的短:“你懂个屁,那年南方战乱不休,路边的死人比这院子的落花还多,我听闻长生殿在那边,硬是顶着一路烽火寻过找,最后在殿前跪了足足三百日,跪得膝盖尽碎,连着三年走路都需要拄着拐,就为了这么一盏破灯!”

    苏暮临只得安慰他,“说不定,是他早就投胎了呢?”

    “那掌灯的死老头说供奉的魂魄若是投胎,灯就会亮起,你看它亮了吗!”梁檀气恼道。

    苏暮临小声道:“我也不懂啊。”

    梁檀与他生气争吵也没什么意义,只是自顾自道:“天下之大,竟没有我哥哥魂魄的容身之所,他不是被天道选中的人吗?何以会落到这般地步……”

    苏暮临就说:“被天道选中的人很多的,也没什么特殊。”

    这话梁檀根本不爱听,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接自己的话,气愤道:“你闭嘴,我不想听你说话。”

    苏暮临哦了一声,老实闭上嘴。

    他倒不是不懂眼色的人,往常别人发怒或是伤心时,苏暮临早就跑得远远的,怕被波及。

    可不知为何,他看着梁檀这副模样——狼狈地坐在地上,窝囊地落着泪,就觉得他颇为可怜,心头一阵一阵地发软,想跟他说几句话。

    只是梁檀好像不太想跟他说。

    梁檀咒骂着长生殿,骂完之后又骂钟氏和寒天宗,最后又骂兄长,鬼哭神嚎一般。

    骂累了,他总算停下,神色麻木地按着符箓,又开启了幻影,好似疯了。

    两人并肩坐着,粉嫩的樱花瓣落了满院子。

    苏暮临悄悄看他几眼,见他这样,又有些莫名的心疼,觉得他简直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了。

    于是一把将自己袖中的符箓全掏出来放在梁檀面前,说:“要我说,你跟钟氏他们拼命吧,这些符箓就当是我给你助威了。”

    梁檀瞥他一眼,不想搭理。

    苏暮临就翻着符箓道:“你别看我入仙盟学习符箓没多久,但是我的天赋还是很高的!你看看这些符,水符火符风符……还有雷符,我的雷符画得很好,也很厉害!”

    一张符箓被举到梁檀面前,他不耐烦地将苏暮临的手拍开。

    苏暮临坚持不懈,又举到他面前,说:“你就看一眼!”

    梁檀嫌他烦,没心情也没力气跟他闹,于是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他就脸色剧变,一把捏住苏暮临的手,将符箓举到面前端详。

    苏暮临吃痛,神色扭曲,一把将手挣脱缩回来,心中暗骂梁檀不知好歹。

    却见他一下就变得疯狂起来,猛地揪住了苏暮临的衣领,“这符是谁画的?”

    苏暮临唉唉叫了两声,“是我啊。”

    梁檀的双眼掀起惊涛骇浪,红得吓人,双手都在发抖,颤着声,“是你画的?你如何画的?”

    苏暮临很是莫名其妙,但还是老实回答:“就是从仙盟的符修大课里学的啊,不是风雷咒吗?”

    梁檀激动地大声叫喊:“仙盟根本没有这样的风雷咒!”

    他指着符箓中的一角,双手抖得厉害,语无伦次道:“这里,就是这里、仙盟的风雷咒根本没有这处,这是……”

    他好像有些喘不过气来,说话时脸涨得通红,边说边哭,一张脸扭曲起来,比刚才还疯。

    苏暮临吓到了,想着现在跑还来不来得及。

    手腕却被梁檀死死攥住,挣扎不得。

    正在这时,天空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清冷淡漠。

    “颂微绝笔,留于子敬。”

    梁檀听到声音的一刹那,猛地从地上蹿起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他连声呢喃着哥哥,然后慌张地往前奔了几步,整个人在院中消失,不见了踪影,留下一脸茫然的苏暮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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