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颂微归不归(二)

    “颂微绝笔, 留于子敬。”

    “待你启封此信时,我恐怕已经行至命途之终。”

    “凡人生老病死,乃世间铁律, 我早已清楚我的结局, 唯二的憾事, 一是负天恩所托, 二是将你独自留在人世——”

    沈溪山手持着那封梁颂微所留绝笔。

    梁颂微虽表面看上去冷心无情, 实则骨子里却是有一股温柔的, 他留给梁檀最后的东西, 并非冷冰冰的字体,而是一段他亲口遗言。

    信中夹的符箓将他的声音缓缓传出,沈溪山便用灵力将他的声音扩出去, 平静淡然的声音顿时飘满了偌大的钟家城, 于是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封留于几十年前的信。

    梁檀更是在听到的第一时间冲出来,于众目睽睽之中现身, 半浮在空中,对沈溪山喊道:“把东西给我!”

    作为这场祸灾的罪魁祸首, 他的出现立即引起了群情激奋, 叫骂声此起彼伏, 纷纷声讨梁檀。

    “师父!”宋小河也高声唤他。

    梁檀却充耳不闻,死死盯着沈溪山手中的东西, 红着双眼道:“这是他留给我的?”

    当年梁颂微陨落, 梁檀发了疯地搜寻他的踪迹。

    魂魄没找到, 他就搜寻梁颂微的遗物,一些他以前用的衣物碗筷, 平日里炼器时做的东西,哪怕是失败的半成品也全都被梁檀给保存下来。

    那樱花林中留存着梁颂微幻影的符箓, 原本是钟慕鱼所制,后来她嫁给梁檀后便将那小宅院给弃了,是梁檀悄悄摸摸地用樱花林将小院藏起来,把那张符箓给保存下来。

    所有关于梁颂微的东西,梁檀都好好地留着,还曾为此感到生气。

    除却那个雷玉葫芦外,梁颂微没有任何东西留给他。

    更何况,梁颂微当年已经知道他会通过日晷神仪穿梭时空回去,清楚自己的结局,更明白梁檀失去他之后的痛苦和入骨的执念。

    但他仍然像是对这世间完全没有了留恋,轻而易举地死在雷劫之中,这般了无牵挂地离开。

    梁檀怨他恨他,时常咒骂。

    如今这封信的面世,让他意识到,梁颂微是给他留了东西的。

    这个无情的人,情绪少有波澜,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的人,专门留了一封信给他。

    梁檀的眼中满是恨意,一时间竟有些怨毒,他狠狠地盯着钟慕鱼,哑声道:“你怎么敢将他留给我的东西藏了那么多年?”

    钟慕鱼自知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若是在这个时候不能让梁檀心软,那么钟氏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双膝一弯,跪在地上,凄声哭道:“梁檀,我知道钟家做了天大的错事,但是钟家其他的弟子都是无辜的,这城中那么多门派的弟子也都是莫名被牵扯进来,你千万不要糊涂啊!就算是你恨钟家,恨寒天宗,也该放过这些毫不相干的人才对。”

    梁檀听她说这话,勾出一个冷笑,轻蔑极了,“钟家害人之时,可曾想过我兄长的无辜?”

    钟慕鱼道:“是我祖父和父亲一时做错了事,他们自当会受到惩罚,但钟氏族中弟子何罪之有?你忘记颂微当初所言了吗?这天下的弟子,勤勤恳恳入门修炼,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够走上道途,为匡扶天下,为人间正道……”

    “住口!你还有脸提我哥?”梁檀冲她吼。

    这其实不是梁颂微所言。

    是兄弟俩的父亲在时间弥留之际说的话。

    后半句乃是:“是以不论修行弟子是何等资质,只要有一颗为大道的赤子之心,那众人便是平等的,便是居于末微之流的人,也要努力发挥自身存在于世间的意义。”

    于是梁清的字,便是颂微。

    当年兄弟俩才五岁,娘亲早死,父亲病重难以支撑,在死前为兄弟俩冠了字,而后撒手人寰。

    本以为过了那么多年,有些记忆该渐渐模糊遗忘,却没想到如今想起来,那是那么清晰刻骨。

    他恨钟氏,不仅仅是他们害了梁颂微致使他失去了至亲,更是恨他们狂妄自大,刻意抹去梁颂微的存在,恨钟慕鱼是非不分,帮着家族做恶。

    与她夫妻的三十多年,梁檀的恨更是一日比一日深,铭心刻骨,岂能是几句话就被劝解?

    他既然选择在百炼会施展阵法,启用日晷神仪,就根本没打算回头。

    梁檀对沈溪山道:“将东西给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沈溪山耸耸肩,一抬手,就将手中的信给送了出去。

    钟慕鱼大惊失色,赶忙爬起来追赶,追了两步没能抓住,不可置信地回头,“你竟真的给他?!”

    “本来就是他兄长留给他的东西,你有什么理由留下?”沈溪山反问。

    “这是最后的筹码!”钟慕鱼气急,方才乞求时落的泪还挂在脸上,看起来无不讽刺。

    沈溪山讥笑,并未作答。

    钟家人现在还以为,只要他们有足够的强权,就能将梁檀压下去,不管是威逼利诱,还是乞求讨饶。

    然而这些招数对于现在的梁檀来说根本就没用,因为从他开启阵法的那一刻,就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

    寒天宗和钟家的人都躲了起来,他们陷入这种危险阵法中,唯一的应对方法就是等各个门派的援手和仙盟的人来。

    他们在等青璃来,处理这混乱的场面。

    然而梁檀恐怕不会那么傻,等着人来收拾他。

    他动作慌乱地将梁颂微的绝笔接在手中,宝贝似地放在耳边,眼睛瞪着大大的,认真地听着。

    静静听了一会儿,那双努力睁大的眼睛就流出清澈的泪水,顺着脸颊一颗一颗地往下落。

    宋小河仰着脸站在下面,快步跑过去,一抬手,就将师父的泪接在了掌心里。

    仿佛滚烫得灼烧着手心。

    随后她发现,这不是师父的泪,而是下雨了。

    天上聚起了厚重的云层,雷声隐隐响起,一场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下,像是预示着这场春日即将结束。

    “师父,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宋小河站在春雨之中,仰脸问梁檀,“他们做错了事,会自食恶果,你又为何要做这些呢?”

    “你常说,这世间因果循环,种善因才能得善果,天道会收拾那些作恶的人,你总教我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切莫为世间的恶迷失自我,为何到头来,你却走到了这般地步?”

    梁檀将梁颂微的绝笔收入袖中,低头看宋小河。

    小丫头第一次被送到他身边的时候,还不到一岁,比小猴子也大不了多少。

    一晃十多年过去,宋小河从那个拽着他裤腿蹒跚学步的孩子,长成了这般模样。她伶俐又愚笨,活泼又孤单,她是梁檀在苦海中苦苦挣扎的一块浮木,梁檀拽着她,不至于淹死在苦海之中。

    只是梁檀的执念实在太深,每日每夜,持续三十多年。

    他有必须要完成的事。

    他对宋小河道:“小河,你已经长大了,是时候还你自由。”

    宋小河压抑着嗓子里的哭声,认真地说:“在师父身边,我一直都是自由的。”

    梁檀满目悲怆,“可是我不自由,我被困了许多年,就等着这一日,小河愿意成全为师吗?”

    宋小河哭着说:“我只想要师父别离开我。”

    梁檀不再说话,显然这是他无法答应的要求。

    宋小河想不明白,如若师父想要当年犯下滔天恶事的钟家和寒天宗得到惩罚,何不将证据呈堂,让仙盟来处置?

    过去无法改变,就算是他启用日晷神仪告诉了师伯后来之事,师伯仍旧魂飞魄散。

    当结局已经注定时,师父更应该用聪明一点的办法将恶人绳之以法,何至于拼个鱼死网破,将那么多无辜的仙门弟子牵扯进来,将自己也变成了大恶人。

    沈溪山在这时走到她的身边,手里撑了一把伞,为她遮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宋小河转头看他,眼里灰蒙蒙的,声音沙哑,“沈猎师,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她没有问出心中的问题,但沈溪山却猜得一清二楚,他一开口,语气里就不自觉添了几分柔和,“你知道这脚底下是什么阵法吗?”

    宋小河摇头。

    沈溪山抬脚,在地上踩了两下,鞋底落在地上的赤色阵法上,被映了半身的红光。

    地上的咒文一直在用缓慢的速度转动,彰显着阵法一直在运作,所有在其中的人一旦催动灵力,就会被飞快地吸收。

    沈溪山道:“这是涅槃阵法。”

    知道宋小河应该是没听说过,他解释道:“这六界之中,最难做到的三件事,便是时光回溯、起死回生、阴阳颠倒。就算是九天之上的神族,也对这三件事无可奈何,但也非绝无可能。日晷神仪能够时光回溯,万象罗盘能够颠倒阴阳,而涅槃阵法,则能起死回生。”

    说到这,宋小河也好像明白了,她惊愕道:“你是说,师父想让师伯重回世间?”

    “正是。”沈溪山道:“这才是你师父真正想做的事情。”

    什么复仇,什么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这些都是次要的,梁檀真正想要的,就是要让梁颂微复生。

    所以这涅槃阵法无比庞大,将整个钟家城囊括其中,不断抽取着所有人的灵力,直到日晷神仪都关闭了,也没停下。

    “师伯会复生吗?”宋小河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问题显得有些天真了。

    沈溪山道:“逆天道而为,从古至今能够做到的人寥寥无几,且涅槃阵法并非用灵力就能驱使,若要复生,必须献祭。”

    献祭一词,让宋小河脸色煞白。

    到了这个时候,宋小河其实已经明白了。

    师父伤害了很多无辜弟子,又偷了仙盟的日晷神仪,抽取那么多人的灵力,已经再无可能回头。

    “所以涅槃阵法,也叫献祭之阵。”

    沈溪山说。

    宋小河一下子慌张起来,冲梁檀大叫,用力地挥舞着自己的双臂,“师父!师父!不要啊!”

    梁檀却恍若未闻,他看着地上赤红如血的阵法,知道这是阵法吸够了灵力,可以开始启动了。

    下方叫骂声一片,众人此时不敢轻易使用灵力,只能动动嘴皮子声讨他。

    这于一贯被冷嘲热讽的梁檀来说也无关痛痒。

    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否则等青璃来了此处,事情怕不会这么容易了。

    梁檀双手结印,念出长长的一串咒语。

    忽而狂风四起,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梁檀作为一个风涡的中心,围绕着他疯狂起舞。

    呼啸的风让地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发出惊叫,所有人的衣裳头发被吹得一团糟,只得先找建筑避风。

    沈溪山的伞也被卷得稀碎,他松了手,任伞被卷走,在空中飘摇,而后抽出剑,说道:“要办正事了。”

    地上的阵法开始加快旋转速度,阵法上的人不仅仅是灵力被抽取,阵法散出的光芒将他们笼罩,只见所有人的皮肤开始变得苍老,头发染上银白。

    他们的生命也开始流失。

    宋小河听见了四处传来的哀嚎和惊恐的叫声,哭声很快响起,与风的咆哮和声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声响。

    苦难这才真正地降临在阵法之内的每一个弟子身上。

    宋小河吓得六神无主,她从未想过自己师父有一日会变成残害无辜生灵的魔头。

    “师父,停手啊!”宋小河哭着央求。

    梁檀置之不理,狂风在他身边形成了漩涡,红色的光芒顺着风的纹路,汇聚入他的体内。

    沈溪山持剑跃起,仿佛踩着风步步登高,长剑在一瞬间溢出金光,如贯日的长虹,直奔梁檀而去。

    吸收了太多灵力的梁檀,此时已非常人所能应对,便是面对沈溪山的攻击也从容不迫,掌中凝聚起光芒,直直地从正面接下了沈溪山的这一剑。

    剑尖抵在他掌心的几寸之处,咆哮的风也变得凌厉,如刀子一般刮在身上。

    梁檀一发狠,用力一拧,沈溪山的剑就寸寸碎裂,随后一声清脆地炸响,剑锋彻底爆开,锋利的碎片在沈溪山的侧脸,脖颈处都留下血痕。

    沈溪山动作十分迅速,无片刻停顿地又抽出了一把剑,脸上和颈子的血痕也瞬间消失。

    剑仍然是凡剑,但在沈溪山的手中却发挥着惊人的威力。

    剑锋无比尖利,沈溪山下手也不轻,与梁檀在空中展开一场大战。

    旦见天地昏暗变色,春风呼啸不止,金光与红光相互碰撞,潋滟的光芒在厚重的乌云下呈现出瑰丽的画卷。

    强悍的灵力撞出一阵阵气浪,在空中四散。

    梁檀的符箓在空中胡乱飞舞,沈溪山的剑也快得肉眼几乎捕捉不到,每次兵器的相撞,空中的威压就多一分。

    剑气散开数十里,沈溪山释放的灵力越来越汹涌,即便是躲在房中偷看的人也有些承受不住。

    金光晃眼刺目,环绕在他的周身,直冲天际,成为天地之间夺目的景色。

    长剑在他手中,仿佛有着能劈山斩河之势,惊天动地。

    沈溪山的灵力究竟有没有被阵法吸收众人并不知,只知他现在所展现的力量,已经强悍到了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地步。

    他挥剑之时,能使天地变色,风起云涌,一招一式引天地共鸣,这俨然是距离飞升只差临门一脚之人才能做到的事。

    宋小河站在风雨之中,手频频往腰间的木剑上搭,每一次攥紧,却又很快松开,终是没将木剑抽出来。

    她满心焦急,紧紧盯着空中缠斗的两人,害怕沈溪山伤了师父,也害怕师父伤了沈溪山。

    碎发拂过沈溪山精致的眉眼,遮不住眉间那抹赤红的痣。

    他的眼中没有杀意,气势却极为逼人,如九重天上走下的神仙,有股不落凡尘的仙气。

    若非梁檀吸收了那么多人的灵力,这一战,则是必败之局。

    梁檀不欲恋战,双掌甩出数十张符箓,将沈溪山团团围住,其后他双手结印,喝道:“起阵!”

    地上的阵法快速转动起来,赤红的光芒猛然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巨大的力量如滔天海浪一般翻滚,宋小河瞬间就如断线的风筝,被冲出了老远,退了十多丈,她催动灵力稳住身体,双脚落在地上滑行数尺才停下,在地上留出两道长痕。

    抬头一看,就见漫天的红光,涅槃阵法直连苍穹,似乎将整个天穹的云都染上了红色。

    沈溪山也被这股强悍的力量逼退,收了剑落在宋小河身边。

    跟梁檀打了一会儿,废了他四把剑,手里这把也有了裂痕不能再用,他随手丢掉,说道:“来不及了,阵法已经吸收了太多人的灵力,阻止不了。”

    要破阵,只能找到阵眼毁掉压阵之物,或是用蛮力击碎此阵,可涅槃阵法自上古时期传承下来,又吸了那么多人的灵力,根本不是沈溪山能够强行破除的了。

    阵内的其他人都成了废物,生命的流逝让他们都变得衰老迟钝。

    而没有被吸收灵力的宋小河也迟迟无法拔剑。

    要她出手与师父拼个你死我活,沈溪山是断然开不了这个口的。

    梁檀启动阵法之后,此起彼伏的哀嚎声连绵不断,所有人发出痛苦的尖叫。

    只见一抹抹白光从各处飘出来,往梁檀的头顶汇聚。

    暴风骤雨之中,万千白色光芒在中间形成巨大的光柱,旋转着往上,往天空涌入。

    很快一个阵法就在头顶的天穹出现,与地上的相互呼应,梁檀位于光柱的中间,双臂展开,无数光芒从他体内散出,与那些星星点点的白光卷在一起。

    风越来越大了,天空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要塌下来衣摆。

    耳朵里尽是尖锐的哭喊和风的咆哮,汹涌的力量顺着风一阵一阵扑来,将宋小河的长衣吹得猎猎作响,四条小辫狂甩。

    额前的发被尽数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紧紧拧起的双眉。

    她在肆虐的风中用力站稳,连泪水都被瞬间吹散,双眸充斥着红血丝,死死盯着位于巨大的光柱之间的梁檀。

    手紧紧地攥着剑柄,却没有一丝力气抽出来。

    梁檀将那么多人卷进这件事中,为了一己私欲残害人间生灵,将仙盟律法背得滚瓜烂熟的宋小河不可能不知他的后果。

    害了人的妖,被定义为恶妖,那么害了人的凡人也同样如是。

    作为仙盟猎师,此时拔剑迎战,阻挡梁檀的行为,才是宋小河应该做的事。

    可她脑中却如走马灯一般,开始翻动着前半生的岁月。

    五岁时,宋小河开始真正记事,那年梁檀给她拿来一件红色的衣裙,说这是小河的新衣裳。

    六岁时,她得知自己要被送走,负气用铜板跟人换了吃的,独自跑进山林之中,是梁檀提灯夜巡,背着她一步步走回家。

    八岁时,宋小河要学剑,梁檀就亲手给她做了一把木剑,让她威风赫赫地带在身上。

    十岁时,宋小河被人嘲笑灵力低微,坐在樱花树下悄悄抹眼泪,梁檀给她打了秋千,让她在樱花树下晃着玩。

    十二岁,宋小河决定考仙盟,练剑练得腰酸背痛,遍体鳞伤,梁檀去讨了上好的膏药,给她揉着青肿的手腕。

    十五岁,宋小河月考核没过,被罚去了外门,因为是内门弟子但灵力微弱而备受欺凌,有人故意寻事借对练之由削她头发,宋小河哭着跑回沧海峰,那是梁檀头一次豁着老脸,用自己的灵尊名号剔除欺负她的外门弟子。

    十六岁生辰,宋小河站在樱花树下许下三个愿望,希望自己能早日考进猎门,希望能早日与小师弟见面,也希望能与师父一直住在沧海峰。

    常开不败的樱花,是因为宋小河问师父,为何樱花到了冬季就会枯萎,她说这么漂亮的花合该一直盛开才是。

    于是那棵樱花树就不论春秋地盛放,再也没有凋零过,落得满地芬芳。

    宋小河知道,梁檀虽然一直敲她的脑袋,骂骂咧咧说她是天底下最蠢的徒弟。

    但他却是天底下最疼她的人。

    她看着飘浮在空中落泪的梁檀,心中却全然没有了那些大义。

    斗转星移,朝朝暮暮,十多年的岁月里,宋小河没有爹娘,没有兄弟姐妹,她只有梁檀。

    只有师父。

    是在她教会她说第一句话,教会她走第一步路,教会她自己用筷子吃第一口饭的师父。

    是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的师父。

    宋小河太无助了,像在大雾之中迷路的小孩,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风雨飘摇中,她哭得断断续续,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可怜地唤道:“师父……”

    沈溪山看着她,雨水将她的脸覆满湿意,但泪水却依旧明显。

    这时候的宋小河,仿佛又变成了一株野草,她知道自己要被遗弃了,所以随着风飘摆起来,支离破碎。

    他心口也蔓延着奇怪的情绪,忍不住抬手,用手背轻轻蹭了宋小河的脸颊一下,想将她的泪接在手中拿到面前来细细观察,想知道究竟宋小河的眼泪有什么特别,让他心里也能跟着难受。

    沈溪山道:“阵法启动,我们已经无法阻止。”

    或许能让宋小河的内心少些煎熬。

    正当四周哀嚎声不断时,忽而有一人闯进了漫天的红光之中。

    沈溪山的眼睛好使,一眼就看了个清楚,惊诧道:“嗯?苏暮临?他进去做何?”

    宋小河的眼睛微微瞪大,往前走了几步,果然在狂风之中隐约看见了苏暮临的身影在其中狂奔。

    就见他不受风的影响,动作矫健而迅速,眨眼就跑到了梁檀的位置,然后猛地往空中一跃,将空中的梁檀扑了下来。

    汇聚成光柱的那些白影马上就开始往四处飘散。

    梁檀被打断施法,当即急红了眼,抬手就揍了苏暮临两拳,“放手!”

    这两拳头并不轻,苏暮临被捶得几乎吐血,死死地抱住梁檀的腰不肯撒手,大喊道:“你在作恶之前,为何不先想想小河大人?!你在她心中就是最重要的人!如今却要抛下她去跟一个死人换命,你死了倒好,一走了之,那让小河大人如何面对其他仙门?”

    梁檀到底是宋小河的师父,若是他当真将所有弟子的灵力用于启动涅槃阵法,献祭自己的生命去换死人复生,不管最后有没有成功,梁檀都是必死的。

    那还活着的宋小河必定也会成为千夫所指。

    现在趁着阵法还未大成,阻止梁檀然后归还众人剩下的灵力,仍旧可以悬崖勒马。

    宋小河心中满是师徒之情无法动手,但苏暮临却不管这些,他死死地压住梁檀,说道:“你收手吧!人死不能复生,你做这些毫无意义!”

    梁檀气得吐血,照他的脸上狠狠打了几下,苏暮临登时鼻血横流,沾满了梁檀的手背。

    奈何苏暮临十分耐揍,就算是如此,也丝毫不松懈力道。

    眼看着光柱的那些白影加速消散,梁檀也顾不得那么多,甩出一张符拍在苏暮临的肩头。

    顿时他就承受了一股猛烈的力量,连带着双手也无法再使力,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往后飞出,摔出几丈远,重重地落在地上,翻了数个滚才停下。

    苏暮临喷出一口血,心腔一阵剧痛,手臂无力,撑在地上几次使力,都没能爬起来。

    梁檀再次飞到半空,将散开的白光凝聚。

    天色暗淡,雷云压下来,飞沙走石,骤雨不息。

    梁檀的身上开始散发莹莹的淡黄色光芒,从他身体的各处冒出,涌上天际。

    宋小河看得分明,那是梁檀自身的灵力,他这是开始献祭自己了。

    “师父!”宋小河再也绷不住,哭喊着往前奔跑,风声变得尖利,雨滴也凶猛,敲在她的身上全变成了密密麻麻的疼痛。

    她却不知躲闪,不知后退,大步往前,竭尽全力地呼唤,号啕大哭,“不要啊师父,不要丢下小河一人——”

    这么多年的恨,怨,悔,以及数不尽的午夜梦回中的思念,最终凝结为一句话。

    梁檀脖子上青筋尽显,灵力的快速流逝让他从年轻的模样迅速变老,头发胡子花白,面容布满皱纹。

    他声嘶力竭,冲着天际高喊,像是在问天道,又像是在呼唤兄长。

    声音从天际传来,无比浑厚,震耳欲聋,如同凤凰在风中泣血:

    “颂微!”梁檀落下泪,哭着道:“归不归——!!!”

    万人的哀嚎如同齐奏悲乐,刺目的光芒如倒灌的河流,一股脑地涌向天际。

    只听雷声滚滚,银白的闪电如蛟龙一般在黑云之中流窜,苍穹出现异状。

    梁檀察觉到不对劲,猛地低头,就见苏暮临不知什么时候竟爬起来了,手中夹着一张符箓,蓝色的光芒在他的周身环绕不息。

    他嘴边的血被胡乱擦了一把,蹭得半边脸颊都是血痕,暴风将他的长发缭乱,衣袍翻飞,唯有一张符夹在手中稳稳当当。

    苏暮临压着双眉,肃然地朝梁檀看了一眼,两个一高一低,隔空对视。

    他知道宋小河在这件事上为难,因为梁檀的缘故,这几日她哭了太多次,耗光了所有精神,光是看着面容就觉得憔悴。

    苏暮临的心里没有凡人的善恶,所以在众人对梁檀出手的时候,他会站在梁檀那边。

    而当梁檀置宋小河于不仁不义之地时,他就必须要站在宋小河那边。

    宋小河不忍心动手,他就要成为宋小河的武器,助她解决梁檀所犯下的恶事。

    “九天神雷——”

    苏暮临将符箓抛起,萦绕着蓝光的符箓悬浮在空中,被他并拢的指头一点,大喝道:“召来!”

    梁檀将这句话听了个一清二楚,脸上出现无比错愕的神色,喃喃道:“哥哥……”

    正当他瞪大双眼不知所措时,头顶一声雷声轰然炸开。

    雷云疯狂地卷积,在中间形成一个庞大的云涡,占据了视线中的天穹。银白的雷从九重天猛然落下,如一条蜿蜒的银龙,裹挟着天崩地裂之势,以极快的速度重重劈下来!

    震裂天地的雷声炸响,混沌的天地亮如白昼,方圆百里仍有余光。

    这是正儿八经的神雷。

    沈溪山想起宋小河第一次听到神雷时,被震得耳朵失聪,第二次直接被雷声震聋。

    他一个用力扑上前,将哭着往前奔跑的宋小河扑倒,将她抱住的同时,双手紧紧地捂上她的耳朵,把她摁进自己的怀中。

    在这一个瞬间,他察觉自己的心,是出自本能地想保护宋小河。

    不只是耳朵。

    神雷落下之后,空旷的场地中央被砸出巨大的坑,地面黑乎乎的,灼热的气息在空中弥漫。

    光柱彻底散了,阵法碎裂,梁檀从空中落下来,倒退好几步倒在地上,喷出一大口血。

    方才他用尽灵力阻挡那一击,幸而九天神雷斩恶诛邪最是凶猛,对上寻常凡人倒没那么厉害,只是声势浩大,否则梁檀这回早就排队领孟婆汤了。

    饶是如此,他也受了极重的伤,倒在地上几乎爬不起来。

    灵力迅速回到他的体内,梁檀从苍老的模样恢复年轻。

    他倔强地在地上挣扎,血糊得到处都是,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哥哥,好似疯魔了。

    梁檀爬不起来,又哭又闹,对苏暮临竭力伸手,“哥哥……”

    却见步时鸢不知从什么时候走出来,缓步来到梁檀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在血泊中挣扎的梁檀。

    他以凡人之躯接下神雷,被砸碎了脊梁骨,已然是死路一条,如今还残留着一口气,无非是心中执念吊着,不肯就此死去。

    步时鸢的眼神是温柔的,素手轻抬,腕子翻转间,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串樱花,飘入梁檀的脊背里。

    他这才有力气撑起腰身,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梁檀跌跌撞撞,朝苏暮临的方向跑去,浑身抖得厉害,几次摔在地上又爬起来,倔强得不行。

    宋小河也从沈溪山的怀中爬起,她的耳朵被保护的很好,这次没再受到神雷的影响,听见了师父不停地呢喃。

    她大步朝师父奔跑。

    就见梁檀停在苏暮临的面前,脸上的血泪糊在一起,浑身都沾满了湿润的泥土,看起来极为狼狈。

    “这世间,能够用风雷咒召来九天神雷的,只有我哥。”梁檀哭着端详苏暮临,想从他的眉眼神色中,找到与自己兄长有那么一丁点的相似。

    然而没有,苏暮临就是苏暮临。

    他胆小怯弱,愚笨爱哭,整日像个狗腿子一样跟在宋小河身边,他与梁颂微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可梁檀要死了。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便在这弥留之际,他宁愿骗自己。

    “梁颂微,你是不是梁颂微?”梁檀道:“你真的转世了?”

    苏暮临满脸疑惑地摇头,“你在说什么?我可不是凡族。”

    是了,梁颂微就算是转世,也不可能成为魔族。

    梁檀说:“可是你……”

    他猛烈地咳嗽起来,血往外喷,他甚至来不及擦一下,满口淌血地央求:“你骗我,你在骗我。”

    苏暮临刚想说我没骗你,我生来就是魔族,还是白狼王的后裔,结果就见一阵风吹来了满面的樱花,往他脸上扑了个正着。

    随后花瓣柔软地环绕着苏暮临转动,他如困倦入梦一般,缓缓将眼睛闭上。

    轻盈的花瓣泛起温润的光芒,竟一下从苏暮临的身体里抽出一团淡蓝的雾气,被花瓣包裹着,逐渐形成一个人形。

    宋小河跑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

    她脚步慢下来,缓步往前走,就看见花瓣融入雾气之中,有了一个人的模样。

    那人变着变着,就变成了梁颂微的模样,比梁檀高了半个头,眼角有一颗痣,正用平静的目光看着梁檀。

    他的心口隐隐有一盏琉璃灯,缓慢地旋转着。

    梁檀也怔怔地与他对视,一瞬间好像时间静止,世间安宁下来。

    不是通过日晷神仪回到几十年前看到的少年梁颂微,而是在飞升的天劫中陨落,时年二十三岁的梁颂微。

    他脸上一贯是没有什么表情的,但是看着梁檀的目光中,又带着不易察觉的柔和。

    “哥……”梁檀唤他。

    梁颂微轻轻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来,始终安静着。

    他身体被花瓣覆住,却又如魂体缥缈,像是随时都会散去,梁檀想要拥抱他,又不敢。

    只是折腾那么久,终于见到了兄长的弟弟,即便是已年迈,却也哭得像个小孩。

    梁颂微就抬手,用并不怎么轻柔的动作,在他的脸上蹭了一下,像是有些无奈弟弟都这么大了,还如此孩子气。

    梁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又在笑。

    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梁颂微并没有魂飞魄散,他跪了整整三百日所求的灯起了作用,的确庇佑了梁颂微的魂魄。

    只是有人将梁颂微的魂魄并入了苏暮临的体内,所以不论梁檀点多少次引魂香,都无法将他的残魂招来。

    宋小河听见了师父的哭声,也低头跟着落泪。

    “梁颂微乃是天道选中之人,天界不会放任其魂飞魄散。”步时鸢从后面走来,说道:“只是人界的气运与发展都自有定数,天界不会随意插手,当年梁颂微魂魄不全无法转世,所以他在天劫陨落之后,青璃将他的魂魄送去了魔界,正逢拥有白狼王血脉的苏暮临诞生,青璃便与魔王商议,将他的魂魄并入苏暮临的体内,滋养梁颂微被天雷所伤的魂体,养了那么多年,如今已痊愈,只等最后一魄归体,他便可去转世了。”

    这也是为何苏暮临能够画出风雷咒,能够引来九天神雷的原因。

    梁檀笑着哭,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

    梁颂微没有魂飞魄散,还有转世,有魂灯的庇护,来生他便还是天道选中之人,只要入道修炼,飞升便是迟早的事。

    梁檀准备了那么多年的涅槃阵法没能成功,换不来梁颂微的复生,但得知他魂魄还在,也已满足,再不敢奢望那么多。

    只是唯一的遗憾,就是梁颂微缺失一魄,无法开口说话,梁檀没能听到兄长的声音。

    “已经足够了。”他喃喃道:“这就够了,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即便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也笑得开心。

    梁檀的身体化作细碎的光影消散,他开始与梁颂微作最后的道别。

    “哥哥,”梁檀以前因为经常跟梁颂微吵架置气,很少叫他哥哥,待长大之后,叫的次数就更少了,如今倒是一口一个毫不吝啬。

    泪珠不断地往下淌,混着血,落得衣襟地面到处都是,他道:“我知道错了。”

    一句迟来的道歉,简简单单一句我错了,是枷锁了梁檀几十年的心结。

    “还有,我很想你。”

    梁檀颤声说。

    梁颂微轻轻笑了一下,似乎在回应弟弟。

    他抬手,在梁檀的头上拍了一下,随后花瓣被风吹散了,魂体又没入苏暮临的身体中。

    雨不知何时停了,风也变得温和,天上的乌云尽散,炽白的天光倾泻,落在梁檀的身上。

    他的身体在快速消散,完全不成形了,在弥留之际,他转头看着哭得抽噎的宋小河。

    梁檀道:“小河,我是个坏师父,别挂念我,往后好好生活。”

    这是他留给宋小河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他想说的还有很多,就算这些年都陆陆续续教给了宋小河,但是辞别之际他还是想再重复。

    只是时间不够了。

    “师父!”宋小河凄厉地叫一声,就见梁檀的身体彻底碎了。

    他的灵力分割成了数十块,在空中飘浮流转,像是被风扬起的蒲公英,慢慢地飘到宋小河的身边来。

    宋小河抑制不住地哭嚎,伸出双手去抓,在触碰到那一块块灵力化成的光芒时,一些属于梁檀的记忆涌入了脑中,在她眼前翻过。

    宋小河看见梁檀与濯雪结伴下山,寻找仙药的旅途,后来得知了梁颂微的消息,他与濯雪道别,濯雪说会在酆都鬼蜮里等他,梁檀答应会再去找他,只是这场约定到死都没能兑现。

    她也看见梁檀行过山川,大河,在烽火战乱中行走,跨过路边随处可见的尸体,躲避战乱,贼寇,来到了闭着门的长生殿前长跪不起,是他跪了整整三百日,将长生殿的门跪开,然后在伏玉的带领下,满脸虔诚地供了一盏魂灯。

    看见梁檀在数不清的岁月中,一次次点燃引魂香,又一次次失败,他总是伤心,悔恨,悄悄掩面落泪。

    看见梁檀乔装打扮,去各地布下阵法,抽取仙门弟子灵力的画面,还有钟慕鱼满脸泪水,苦苦哀求他放过钟的画面。

    还看见师父在漆黑的夜点起灯,拿着针线眯着眼睛穿针,然后将衣裳一点一点缝起来,缝制成宋小河这些年来穿的每一件衣裙。

    还有一些不属于梁檀的记忆,是梁颂微在寒天宗出现的样子,各种各样的侧脸和远眺,那些画面之中,梁颂微从十七八的少年模样,长到了青年,这是梁檀离开的五年,是他从寒天宗的各个弟子中的记忆里,探寻到的梁颂微。

    梁檀十八岁下山,直到二十三岁兄长逝去,随后的漫长时光里,他走遍各地寻找兄长的魂魄,寻找能让兄长起死回生的方法。

    他找到了时空回溯的方法,也学会了涅槃阵法,然后回到了仙盟,娶了钟慕鱼,做一个窝窝囊囊的废柴。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这些年的记忆,林林总总,全是梁檀痛苦的来源。

    唯一庆幸的是,他到最后都不知道当初梁颂微是为了救他才将一魄抽出,否则以梁檀支离破碎的心,根本支撑不了这些悔恨。

    宋小河抓不住师父散开的灵力,也抓不住他的记忆,在温柔的风里,看着师父一点点消散。

    宋小河再也没有师父了。

    她放声大哭,将所有痛苦宣泄给身边的人听。

    沈溪山用拇指在她眼角揩了一下,说道:“别哭,你不是有一盏长生灯吗?将你师父的魂魄收起来,待找到你师伯被抽出的一魄,魂魄完整之后,送他们二人再去投胎。”

    凡人就是如此,寿命短短百年,死了,就什么业果罪孽都消了。

    今世的梁檀散尽修为,将阵法吸收的灵力归还,以死偿清了债,转世之后,他仍是一身清白。

    宋小河哭得抽抽不止,却还是听了话,将玉镯里的长生灯拿出来。

    沈溪山将灯接在手中,催动灵力注入进去,灯盏迅速变大,亮起微微光芒,开始将散在空中的灵力聚拢。

    宋小河怔怔地看着,待飘在空中的光影完全被长生灯收入之后,灯芯就有了一道微芒。

    “你怎么知道长生灯可以收魂?”宋小河哑声问沈溪山。

    沈溪山低低应道:“我猜的,没想到还真能。”

    宋小河不再说话,看着魂灯将师父的魂魄完全收拢,变成了一团雾气般的魂体后,她将灯抱在怀里,贴着脸颊,许久都没动弹,安静地流泪。

    天空放晴了,结界破碎,地上的阵法也消失,虽然大部分弟子都被抽取了不少灵力,但好在是最后那一道天雷落下来,打断了梁檀的献祭,所有人保住了性命。

    毕竟灵力没了还能再修炼,来参加个百炼会,命没了找谁说理去。

    一场灾难接近尾声,钟氏族人终于露头,与寒天宗一同现身,身后还跟着一众其他门派的领头人。

    众人争论不休,要钟家人和寒天宗给个说法。

    钟懿盛走在钟家人的前头,旁边是钟昌薪亲自搀扶,而钟慕鱼则跟在后侧方,其他长老也分列两旁,呈一个半圆,制度看起来相当森严,连走路时位置都不能乱。

    钟懿盛的灵力被抽走的太多,导致他现在仍是老得连走路都打摆子的人,脸上那狠毒的怨气倒是没有随着年龄减弱半分。

    他将拐杖重重杵在地上,喝道:“来人,将这恶人的徒弟给我抓起来!”

    钟家护卫应声而动,沈溪山冷声道:“谁敢动她,死路一条。”

    钟懿盛道:“我钟氏固然有错,但论其根本,害了所有人的是梁檀!此债不该我们背,既然梁檀死了,自然该他徒弟来承担!”

    “不错,就算我们有错,青璃上仙来了自当领罚,可害了我们所有人的梁檀,就因为他死了轻易放过?”钟昌薪在一旁道:“既然大家要个交代,便找他徒弟要吧。”

    “真是厚颜无耻。”千机派女长老在后面骂了一句。

    钟家人装作听不见。

    众人又吵闹起来,相互争执不休。

    有人认为钟懿盛说的有道理,归根结底害了他们的是梁檀,若要迁怒,头一个也该是他徒弟,是仙盟。

    有人认为挑起一切事端的是钟家人,若不是他们当年起了歹毒心思害人,就也不会有这场无妄之灾。

    千百弟子元气大伤,人界仙门因此损失惨重,总该找一个人讨回点什么。

    问鼎人界的仙盟和百年大族钟家,都是不错的选择。

    自然无人善罢甘休。

    沈溪山就挡在宋小河面前,看看谁不怕死敢真的上来捉拿宋小河。

    他道:“在仙盟来信说明如何处置钟氏和寒天宗之前,所有人都不得轻举妄动,你们没有给人定罪的权力。”

    话虽然说得霸道,但也是事实,人界仙门之中,只有仙盟有资格定罪。

    寒天宗众人见状,也不再争执,与钟氏众人辞别,看样子是要走。

    沈溪山不怕他们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算寒天宗背靠皇室,坐落在北境,罪状确定之后,沈溪山会亲自带人去捉拿。

    届时,谁也不会成为漏网之鱼。

    正想着,身后却突然传来宋小河的轻声。

    “炼狱八寒——”

    沈溪山惊得转身,瞬间就感觉到了一股寒气在空中蔓延开,原是宋小河收好了魂灯,将手覆在木剑上,念动了业火红莲的法诀,他下意识想要阻止,“宋小河……”

    “万径,人踪灭。”

    宋小河念道。

    下一刻,洪水般的寒流剧烈爆发,以宋小河为中心,掀起滔天巨浪般的风暴,极寒之力在顷刻间往方圆猛然扩散而去。

    宋小河所站的地面开始结冰,一层厚厚的,红色的冰如瞬间大肆泼洒的红漆,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迅速在大地上铺满。

    宋小河此前,从未用业火红莲的神力达到这种程度的力量。

    她的身体开始覆上寒霜,顺着雪白的颈子往上攀爬,覆住了半边脸,连带着眼睫毛都染上霜白。

    极寒之下,所有人发出惊叫声,慌张地运起灵力逃离,然而业火红莲的神力如此凶悍,很快追上了他们,将他们的脚冻在原地,死死地钉住。

    眨眼间,赤冰覆盖辽阔的场地,像一朵开在地上的,无比绚烂的花。

    寒意侵骨,刚被抽了大量灵力的众人,没有一人能够抵抗如此寒意,陆续发出哀嚎。

    宋小河将木剑拔出,踩在赤冰上稳稳行走,许是脸上染了霜,衬得眉眼淬了冰一般。

    “你!你又干什么?!”钟懿盛吓得大叫。

    谁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哭个不停的少女,身体里竟然蕴含着如此爆发性的强大力量。

    梁檀闹出这么大的事,他的徒弟也不是什么好拿捏的软柿子。

    钟慕鱼到底是看着宋小河长大,知道她是个无论怎么修炼都无法聚集灵力的废柴,看到她用出这样恐怖的力量,惊得话都说不好,“小河?你、我记得、你这是要做何?沈猎师方才不是说自有仙盟会审判钟家,给我们钟家定罪吗?”

    宋小河的眼睛和鼻头还是红红的,泪才刚刚止住,表情并不凶狠,只是冷漠非常。

    她声音带着哑,也不算多么有气势,只慢声说:“我说过,定要让伤害我师父师伯的人都付出代价。”

    “你们,一个都别想走。”

    第82章 清檀雷法

    寒冰之力不断地扩大, 几乎将整个钟家城覆盖。

    宋小河的皮肤凝结出大片的雪霜,以至于她整个身体都散发着极其寒冷的温度,就连站在旁边的沈溪山也感受到寒意侵入身体, 腐蚀骨头。

    他催动灵力护身, 下意识上前一步, 站在宋小河的面前, 挡住了她的路。

    宋小河将润黑的眼眸一抬, 伤心的眼睛就落入沈溪山的视线中, 她轻声问, “你要拦着我吗?”

    说实话,沈溪山是不太想拦的,毕竟钟氏与寒天宗联手作恶, 害得梁家兄弟那么惨, 害得宋小河失去了师父。

    若宋小河想要给师父报仇,谁都没资格劝她。

    只是依照仙盟律法, 所有犯了律法的不管是妖怪还是仙门之人,都要先抓回去由仙盟审判, 再定罪。

    沈溪山好歹也是猎门的首席执行者, 眼看着宋小河在他面前触犯律法, 理应阻止,但他只是动了动嘴皮子。

    他唯一担心的, 就是宋小河的身体承受不了这样寒冰之力的释放, 也担心暴露了这样强大的力量后会遭遇数不尽的麻烦。

    “溪山!”

    左晔奔来, 远远地喊他,“快阻止她!”

    沈溪山没应声, 而是抬手扣住了宋小河的手腕。

    触手冰冷无比,像摸到了腊月的雪, 一点活人的温度都没有了。

    “宋小河,莫要冲动。”沈溪山很是随意地劝了一句。

    其后就将灵力汇入宋小河的体内,淡淡的金色光芒顺着她的手臂而上,蔓延至心口,就见她胳膊处的霜雪开始慢慢消融,脖子上的霜也褪去,那仿佛被冻僵的身体也软和下来。

    “去吧。”

    沈溪山压低了声音,几不可闻,却传入了宋小河的耳朵中。

    宋小河抿了抿唇,攥着剑往前走,脚步落在光洁的赤冰之上,每一步都泛起微微红光,好似步步生莲。

    呼啸的风冷到了极致,将她的长发衣袍吹鼓起来,刮过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她却像是毫无感觉,脚步坚定。

    “小河!”钟慕鱼奋力地挣扎了几下,发现自己完全挣不脱这寒冰之后,才戚戚地哀求起来,“这些年虽说我与你师父离心,可待你却是真心,也是看着你自幼长大,就当做师娘舍命求你,放过钟氏吧!钟家固然有错,但仙盟会给出公正的制裁,你就收手吧。”

    宋小河恍若未闻,脚步不停。

    涅槃阵法吸走了太多人的灵力,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填补体内的亏空,宋小河所释放的业火红莲又是神器之力,这超出她身体极限的力量让前后两者在短暂的时间内形成了压倒性的差距。

    于是所有人被这股强大的寒冰冻在原地,不仅是钟家和寒天宗,连带着其他门派也跟着害怕起来——若是宋小河在这时候大开杀戒,将无人能够阻止。

    有人喊道:“钟家的确难辞其咎,可梁檀也造出此难,铸成大错,该由仙盟审判是非,不该是你肆意妄为!”

    也有人道:“这是你与钟家恩怨,牵扯我们做什么!”

    其中千机派女长老性子倒是豪爽,冲宋小河大喊,“小丫头,别听这些人胡言乱语,少年人当快意恩仇,你就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谁惹了你,你就找谁!”

    于是众人又开始声讨那女长老。

    女长老性子烈,当即与他们对骂起来,四处顿时嘈杂一片,闹哄哄的。

    宋小河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走到众人面前,隔了两丈的距离停下。

    她将木剑缓缓抬起,身上的衣裙瞬间涌出绚烂的红色光芒,就见她原本穿着的仙盟宗服在光中变换,换上了一件雪白短衫长裙,外面披着一件墨黑的衣袍。

    宋小河换下了仙盟宗服,意为在此时舍了仙盟弟子的身份,表明所有举动都与仙盟没有干系。

    她仅代表她自己。

    她站在洁净的天地间,夺目的赤冰上,成为天光下一抹绝色。

    “崇轩三十年。”

    宋小河一开口,周围的叫骂声就停下来,变得安静了。

    “寒天宗有位名唤谢归的弟子,他的母国因为阴阳鬼幡而遭遇群妖袭击,他曾多次宗门求以援助,最后却一个人从寒天宗离开。”

    她看着寒天宗的宗主严仁立,语气缓慢地问道:“当初夏国遭遇灭顶之灾,寒天宗为何拒绝谢归的求援?”

    严仁立一瞬间成为众矢之的,所有人都转头看他。

    他惊惶失措,脸上苍老的皮都怕得抖动起来,“我、我哪知道那些事,崇轩三十年,距今都九十余年了,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孩童!”

    “我知道答案。”宋小河淡声说:“是寒天宗想得到阴阳鬼幡,但又不能对夏国掠夺,否则不仅要被仙盟制裁,还要背上同族相残的恶名。但若是阴阳鬼幡落入妖魔手中,你们就有了正当理由灭妖夺幡,是吗?”

    严仁立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虽说他是大宗门的门主,见惯了风浪,不该被这一个晚辈吓得失了形象。

    可先是他们当年犯下的错被公布于世,后又灵力又被大肆抽取,经过了这一番折腾,心态早就濒临崩溃。

    死亡的气息笼罩了严仁立,真的死到临头,常人哪里能保持从容,更何况他又是如此贪生怕死之人。

    “当年之事,我的确不知啊!上一任宗主早就入土为安,我不过上任四十年,如何能决定近百年前的事!”他失态地大喊,无法维持体面,挣扎间发髻尽散,狼狈可笑。

    “别急,你的账不是这一笔。”

    宋小河说:“我不过是将寒天宗当年的恶行告之天下罢了,我想问问你们,当初为何要害我师伯?”

    严仁立下意识朝钟懿盛看了一眼。

    却见钟懿盛已然冻得半死不活,脸色乌青,用体内仅存的灵力吊着一口气。

    此时的他,已然没有了半点当初威严家主的模样,完全变成了一个将死的老人。

    严仁立慌了神,赶忙说道:“是、是钟家人策划的这件事,当初我刚接任宗门不久,手底下的人并不服我,三番五次想要夺我宗主之位,钟懿盛便找上我说了此事,一开始我是不愿意的!但我实在没办法……”

    他吭哧哭起来,哀嚎道:“我才刚坐上宗主之位,我不能亲眼看着这份权力被人夺走,原想着逼一逼梁颂微,让他改个姓便能了结此事,谁曾想他脾气那么倔……”

    钟懿盛是无法开口说话了,但钟昌薪还清醒着,大怒地骂道:“你放屁!当年分明就是你找上我父亲,说自己抓到了梁檀,有办法逼梁颂微松口,我们才参与了此事!你当我们都死绝了任由你歪曲事实,颠倒黑白?”

    严仁立道:“你说这些话,可有证据?”

    钟昌薪语塞。

    当年为了掩盖此事,连梁颂微的生平都抹去了,哪还会存留什么证据?

    不过究竟是严仁立的主意,还是钟家人先谋划,对宋小河来说已然不重要。

    她不过是想问一个缘由而已。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宋小河持剑往前走,认真道:“师父说过,天下仙门成千上万,匡扶人族气运的责任,是我们所有修仙弟子共有的。我们为大道而生,以善束己身,以勤修万法,以道护佑人界安宁,而不是为家族利益,为一己私欲残害同族。”

    “你想做什么!?”

    钟昌薪拔高了声音,表情都扭曲起来,尖利地叫喊,“仙盟!仙盟的人死哪里去了?!钟氏有罪也轮不到这个丫头来给我们定罪!”

    宋小河双手握住剑柄,耀眼的红光卷起风浪,一层一层攀上木剑,于剑尖汇聚成风涡,在顷刻间爆发出无比庞大的极寒之力,风声如龙神的怒啸,震彻天地。

    她抬步奔跑起来,迎着喧嚣凛冽的寒风,像一柄破天地混沌的利剑,乘着朝阳般璀璨而炽热的光芒飞速靠近。

    飓风描摹了她杀意尽现的眉眼,寒气洗涤她雪墨交织的衣裙,天光倾泻万丈,落在宋小河的身上。

    她高高跃至半空,跨越半丈的距离,于万众瞩目之下用尽全力喝道:

    “我宋小河旦有一剑,便要为师父平憾事,血仇敌!荡尽世间妖邪,除尽天下不公!”

    “小河!”钟慕鱼喊劈了嗓子,“放过我们!我们自会有仙盟惩处!”

    “不!”钟昌薪也疯狂挣扎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扭动着被死死冻住的双腿,“救命,救命——!”

    “我知道错了,求求你饶了我,我真的知道错了!”严仁立颤抖着声音,毫无颜面地乞求。

    钟懿盛张了张嘴,满面惊恐,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双眼中映出宋小河高举木剑的飒飒身姿。

    她用力挥动长剑,红色光芒迸发而出,形成一道剑气,所过之地掀起悍然灵力,赤冰粉碎,尘土飞扬,如海中巨浪,猛地淹没了几人。

    一扫而过,待尘土落地时,只听“咚咚咚”三声响,三颗人头也齐齐砸在地上,卷着细碎的赤冰滚了几圈,堪堪停下。

    分别是钟懿盛、钟昌薪、严仁立三人。

    他们的头颅保持着被砍下来那一瞬间的神色,目眦尽裂,恐惧万分,使得面容相当扭曲。

    钟慕鱼凄声哀叫:“爹——祖父——!”

    千百钟家人同悲,哭声顿时震耳欲聋。

    钟氏家主,三十五岁接任,凭借着心狠手辣,行事凌厉,将式微的钟氏救活,还培养出梁颂微这等天赋卓绝的弟子,一度让符修问鼎人界。

    百岁高龄,走在人界无人不尊称一声“钟老仙师”,跺一跺脚便让长安抖三抖,就算是青璃上仙来了,也要给上三份面子。

    却轻易被宋小河割下了头颅,临终前更是一句遗言都没有。

    钟家千百弟子的哭嚎声中,其他人都保持静默,掩不住目中的震撼。

    宋小河的力量强不强大倒是另说,光有这份胆识,就足以让人另眼相看。

    然而宋小河却没有就此停下,也没有拎着钟懿盛的头颅耀武扬威,而是运起体内的神力,径直飞起来,跃至高空,冲着玲珑塔的高层而去。

    而后众人就看见那座高耸的玲珑塔被横截削断,坚固的墙体遥遥传来碎裂声响,就见裂痕猛然炸开,玲珑塔尖四分五裂,轰然砸下来,发出巨响。

    玲珑塔的最上面一层,正是钟氏的五道大符玉雕,当中那张,则是钟氏引以为傲的金雷咒。

    她举着剑,猛地刺进金雷咒的玉牌之中,旦见光芒在瞬间爆发,玉牌在顷刻间爆裂尽碎。

    钟家传承百年的镇族之宝,就此化为齑粉。

    宋小河站得高高的,将剑上附光,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招一式地打出梁檀曾经教过她无数遍的剑招,剑尖留下的光芒,在空中逐渐形成一道符咒。

    赤光高照,符咒在所有人的眼中出现,宋小河收剑,将声音扩出去:“此雷法能召九天神雷,明昼百里,诛尽世间一切妖邪,从前它叫风雷咒,即日起,它有一个新的名字。”

    樱唇轻启,宋小河大声道:“清檀雷法!”

    雷声炸响,自云霄传下来,仿佛在回应这一招雷法。

    宋小河做完这些,才收了剑,从空中落下来。

    极寒之力释放太多,远远超出了宋小河所能承受的极限,落地的瞬间,她险些没有站稳,一头栽倒。

    沈溪山来得及时,将她扶住。

    绵延几里的寒冰迅速消散,宋小河的身体也褪去寒意,皮肤还是刺骨的冰,但覆在上面的寒霜倒是消失了。

    她看见钟家人一拥而上,对着钟懿盛的尸体跪着痛哭,也看到左晔脸色极为难看,许许多多的人朝宋小河望着。

    寒冰侵袭了心口,她的意识开始涣散,宋小河抬起模糊的眼,有气无力对沈溪山道:“沈猎师,对不住,要给你添麻烦了。”

    说完,她当即晕过去,一头扑进沈溪山的怀中。

    他轻叹一声,一下就将宋小河抱起,悄然离开了这混乱之地。

    宋小河这几日实在是累极了,就算是睡觉也极其不安稳,总是拧着眉头或是突然惊醒,沈溪山知道,她是该好好休息了。

    他将宋小河抱回自己的房中,将她搁在床上。

    宋小河晕过去之后,整个人都平静下来,没有了难过和眼泪,在短暂的瞬间,她变回了从前睡着时候的样子。

    沈溪山抚了抚她的额头,将碎发拂开,指尖点在宋小河的眉心处,金光一闪而过。

    “好好睡一觉吧,宋小河。”沈溪山呢喃道。

    这次百炼会一行,不仅挖出了当年钟氏与寒天宗联手残害梁颂微一事,还有破了这两年来不断有仙门弟子被抽干灵力,和日晷神仪被盗的悬案,其后梁檀起阵献祭,险些害了那么多人的性命,最后则是宋小河不顾仙盟律法,杀了钟氏家主以及寒天宗宗主。

    沈溪山这会儿合该出去与左晔一同处理,只是他难得消极怠工,守在宋小河的床榻边,于地上坐着,一动不动。

    接下来可有一段时间要忙了,百炼会的所有事都是由仙盟来善后,追查当年事情的参与者,抓捕,审问,定罪,桩桩件件都少不了沈溪山去执行。

    且宋小河做出的这件事,仙盟会如何处罚还未知。

    不过宋小河斩恶人为师父报仇,算是情有可原,再加上沈溪山在里面劝一劝,为她说说话,上头罚下来的应当不重。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如何安抚失去了师父的宋小河。

    沈溪山虽然亲缘淡薄,但这几日目睹了梁檀为兄长献祭赴死,看见宋小河为师父不停落泪,也明白亲情于他们来说,是难以割舍的存在。

    梁檀放不下兄长的死,宋小河自然也放不下师父的逝去,师徒俩一脉相承。

    房中点了一盏小灯,暖色的光将宋小河安宁的睡颜照亮,沈溪山在房中下了结界,任何声音都传不进来,耳朵边只有宋小河平稳绵长的呼吸声。

    沈溪山静静地看着她。

    宋小河喜欢笑,一张嘴就会露出洁白的贝齿,沈溪山想象不出来笑容在她脸上消失的样子。

    他不想看见一个郁郁寡欢的宋小河。

    整整四个时辰,宋小河才从昏睡中醒来。

    她身体各处的冰冷,以及心口的刺痛已经完全消失,四肢百骸泛着一股暖洋洋的灵力,体内的业火红莲也老老实实地闭合着。

    龙魂的力量治愈了她。

    宋小河睁开眼睛,视线从模糊到清晰,她一眼就看到坐在床边的沈溪山。

    而沈溪山也在第一时间发现她醒来,偏头问道:“醒了?身体可有不适之处?”

    宋小河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缓缓坐起身,摇了摇头。

    “我……”

    她一张口,声音沙哑无比。

    沈溪山就递来一个杯盏,里面是温热的水,送到宋小河的嘴边,“先喝两口。”

    她接过去几口喝完,只觉得干涩的嗓子像是被清泉流过,舌尖上余下一点点甜,再出口,声音就恢复了,“我睡了多久。”

    “四个时辰。”沈溪山道:“外面的事不必担忧,有人善后。”

    宋小河垂下眼眸,不再说话了。

    沈溪山看着她的侧脸,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像窥知她此事的想法,然而宋小河敛着黑眸,神色茫然,根本猜不透在想什么。

    沈溪山就主动开口,“小河姑娘,你……可有怨我?”

    宋小河微微转头,眸光落在沈溪山的脸上,缓缓道:“什么?”

    “苏暮临能使用风雷咒召九天神雷一事,其实我早就知道,上回在鬼国中的那道雷,就是他召来的。”沈溪山道。

    “你如何知道?”宋小河的语气中微微有些疑惑。

    她尚记得沈溪山当时并不在鬼国之中。

    “是沈策告知我的,苏暮临召雷之时,他亲眼所见。”沈溪山从善如流地编瞎话,又转移话题,道:“其后回了仙盟,盟主曾问我此事,但我却选择了隐瞒,若是我早点将苏暮临能召神雷之事告诉盟主,或许敬良灵尊也能早点得知,不会再走到如此境地。”

    宋小河怔怔地“啊”了一声。

    她神色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而是问,“你为何要隐瞒呢?”

    沈溪山就道:“人族气运渐衰,飞升已经成了所有修仙之人的死穴,千百年来为了成为第一个飞升的家族、仙门,不少人无所不用其极,搜罗民间资质上乘的孩子,和人界各地的法宝。正如当初酆都鬼蜮和阴阳鬼幡之行,许多人明明知道那地方危险致命,却还是前往,皆是为了争夺其中法宝。当初鬼国现神雷的消息传开之后,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仙门搜寻召雷人的下落,更有无数歪门邪道伺机而动,到处追查,为了苏暮临的安危,所以我才选择了隐瞒。”

    沈溪山是将话简略了,实际上的情况要危险得多。

    当时沈溪山以为苏暮临是妖族,再加上九天神雷之法太过招人惦记,一旦众人知道了苏暮临是召雷人,麻烦将会接踵而至。

    然而苏暮临是魔族,当真被人发现了,他所牵扯的人就太多了,更何况他当时的身份还是仙盟弟子。

    届时与他关系亲密的宋小河,以及整个仙盟,还有跟他们混在一起的沈溪山自己,都会被牵连。

    所以隐瞒,才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就像他隐瞒了宋小河身怀业火红莲一样。

    但谁也没想到,苏暮临体内竟然是因为有了梁颂微的魂魄才能引来神雷,也没想到其背后还有梁檀以及三十年前这桩往事。

    不过终究还是没瞒住,这一场百炼会的事故,所有人都知道苏暮临能召九天神雷,宋小河拥有骇人的寒冰之力,真正的麻烦还在后头。

    沈溪山正想着,却听宋小河慢慢开口,“不怪你。”

    她说:“就算是师父知道苏暮临体内有师伯的魂魄,也不会停止今日所为。”

    沈溪山稍稍靠近了她,摆出一副求知的模样,问道:“何出此言?”

    宋小河盯着被褥,怔怔道:“因为师父不管是用日晷神仪回到过去,还是布下涅槃阵法,他的目的不是找到师伯的魂魄,而是让师伯复生,重返人间。”

    “但起死回生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所以师父注定失败。”

    “当年是盟主将师伯的魂魄送往魔界,就表明她和盟主都知道这件事,也知道钟氏和寒天宗犯下的罪孽,甚至她们知道的更多,在师伯被害之前就已经知晓,哪怕她们稍微出手,或许就能救下师伯,就没有了后面的惨事。”

    宋小河说到这,眼泪毫无征兆地从眼眶掉了下来,她飞快地用手背揩去,声音仍是平静,“但鸢姐说过,天界之人无法插手人界之事,我想,凡人飞升,或是天才陨落,都是人界的气运所致,我不怨你,也不会怨她们。”

    人界七千多年没有凡人飞升,为了不让人族落没,天界创立仙盟,让青璃上仙亲自下凡任职,维护人间秩序与安宁的同时,大力栽培修仙弟子。

    如此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让人族凭借自己的气运,重连天梯,飞升成仙。

    不是因为神族无法度化凡人飞升,而是天道压了人界,至今尚无飞升之人,就说明时机未到,若有人强行插手,必将承担天道业果,将人族推向灭亡。

    六界各分其位,有着各自的命运,绝不可相互干涉。

    宋小河并不知道这些,她听了步时鸢的话之后,只觉得这些事情若要论个对错,也该从师父和钟氏以及寒天宗之中论才是,与局外人无关。

    看着她强忍眼泪,又为他和青璃等人开脱,就算是伤心地哭也要善解人意的模样,让沈溪山心头就一片柔软。

    想把她一把抱进怀里,抚着她的背安慰她,却又觉得此举唐突。

    沈溪山轻声安慰:“无妨,如今真相大白,罪人自有惩处,敬良灵尊的魂魄也收入了长生灯,待找到他兄长的最后一魄,魂魄完整之后,就能送他们二人去转世轮回。”

    有转世,就有以后。

    梁颂微是天选之人,即便是转世他的天赋也仍旧在,只要潜心修炼假以时日一样能够飞升。

    宋小河听了之后,自己思考了一会儿,然后问沈溪山:“苏暮临是我师伯吗?”

    沈溪山顿了一下,“是一体双魂,你师伯只不过借苏暮临之身养魂而已,没有掌控苏暮临身体的权力,他在苏暮临的体内是无意识沉睡状态,被苏暮临所修炼的灵力供养着,跟满月和谢归相同。”

    “可是苏暮临会用风雷咒。”宋小河又说。

    沈溪山觉得这得好好解释,于是想了一下,举了一个更浅显易懂的例子,“就好比是苏暮临将一件灵器带在身上,平日里用灵力滋养着,若是遇到什么危机状况,他也能借用几分灵器的力量,只是你师伯这个‘灵器’在他体内,而苏暮临自己也并不知情而已。”

    宋小河这下听懂了,心中的郁结稍微少了几分。

    毕竟她之前经常揍苏暮临来着,还经常使唤他做事,若他真是师伯,宋小河心里当真过意不去。

    但苏暮临就是苏暮临,是白狼王的后裔,是纯种的魔族,他与梁颂微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

    宋小河不说话了,转动着手里的镯子,若有所思。

    沈溪山见她神色郁郁,又温声道:“小河姑娘,生老病死是凡人必经之事,敬良灵尊虽抑郁半生,后来又犯下大错,但凡人再多的过错,不过一死偿债,他已清了债,死前又得知兄长魂魄尚于人世,是心怀满足地离开人世,送他与兄长一同转世,来生一样是兄弟,你也不必为他们太过伤心。”

    宋小河听了之后很久没反应,正当沈溪山还要再说点别的劝劝时,就见她点点头,嗯了一声。

    她说:“我知道,师父犯了错,人间留不住他,我要找到师伯的最后一魄,再送他们去轮回。”

    “你能想开就是好事。”沈溪山想去牵她的手,但手往上伸了伸,只落在宋小河的指头边上,轻轻搭了一点点,他说:“我会陪你一起。”

    宋小河没注意这微小的动作,转头看他,“谢谢你。”

    沈溪山微笑了一下,又不着痕迹将手挪开,问道:“你还想再睡会儿吗?”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但没想到宋小河当真又躺下了,说:“我睡了。”

    她乖乖将被子盖好,只露出一个脑袋,瞧了沈溪山一眼,然后闭上眼睛。

    沈溪山在床榻边看了片刻,才转身出了房。

    他不能再守着宋小河了,在她睡觉的时候青璃亲自传信给沈溪山,表明自己已经知道百炼会的事,正在赶来长安的路上。

    按照青璃的速度,怕是快要到了,他得去拜见师父才行。

    沈溪山心想,师徒关系有时候还真的挺麻烦。

    又想,人界为何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

    檐廊下,步时鸢负手而立,仰头看着枝头上相互梳理羽毛的鸟,她叹道:“春日要结束了。”

    “是啊,人界的四季匆忙,总是一眨眼就过去了。”有一人接话。

    步时鸢偏头,就瞧见了缓步走来的青璃,没有应声。

    只见青璃几步上前来,忽而行了拜礼,躬身恭敬道:“小仙拜见上神。”

    步时鸢眉目淡然,“在人界不必行礼。”

    青璃起身,说道:“上神瞧着又憔悴不少。”

    步时鸢道:“天道业果,委实负累。”

    那是必然的。

    青璃虽然并不知步时鸢这些年在做什么,但当年是她将梁清的魂魄送到青璃手中,要她送去魔界。

    她干涉人族的命运,必承受其业果,其中梁清也非寻常凡人,天道所降下的业果则更为凶猛,也亏得是步时鸢有神躯,换做平常神仙,早就撑不起这业果魂飞魄散,人间也遭了反噬,不得安宁。

    “上神何不收手。”青璃道:“当初您带来梁颂微的魂魄让小仙送去魔族,此举干涉天命,业果难消,再如此下去,恐怕就算是您的神之躯也无法承担。”

    步时鸢倒是不在意,缓缓转着手中的珠串,“我的棋子已落了半盘,不可能就此收手,不必忧虑,我自有分寸。”

    青璃便也不再说话。

    步时鸢又道:“梁清的一魄,可还留在那地方?”

    青璃道:“多年来不曾动过。”

    “如此,便尽快让他们去找吧。”步时鸢道。

    “是。”青璃应了一声。

    “沈溪山……”

    “上神有何指教?”青璃问道。

    “此人的命运你掌控不得——”

    步时鸢的话刚说了一半,天空就卷起了乌云,隐隐响出雷声,步时鸢只好住了嘴,摇头道:“这天道现在就时时刻刻盯着我,一句也不让我说了,总之此人命格难驯,你少管他就行。”

    沈溪山是青璃亲传弟子,她不管谁管?

    青璃腹诽了一句,嘴上应道:“小仙谨记。”

    步时鸢长长地舒一口气,叹道:“又可以休息几日了。”

    然后她往前走了两步,身影化作轻烟消散,只剩了青璃一人。

    片刻后,沈溪山踩着剑落下来,站在檐外揖礼,“弟子拜见师父。”

    青璃道:“前因后果我已知晓,这里交由左晔带人处理,你带着其他弟子先回仙盟,着手准备其他事。”

    沈溪山颔首,问:“敢问师父,是何事如此着急?”

    她道:“北方有一城名唤寿麟城,上个月出了一件灵器在那处,我派人前去回收,却发生了怪事。”

    青璃道:“他们去了半个月,不仅空着手回来,我还发现回来的那一批人几乎都是假的。”

    沈溪山一愣,“这是何意?”

    “那些人面貌行为毫无破绽,但却不是我派出去的那批队伍。”青璃道:“有人将他们调包,目前我未查明原由,具体细节你回去后程灵珠会告诉你,你尽快休整出发去寿麟城一探究竟。”

    沈溪山心知他有的忙,却没想到忙的是与百炼会这些事毫不相干的。

    仙盟那么多人,吃白饭的还真不少,欠整治。

    沈溪山道:“那宋小河……”

    “宋小河你也一并带回去,她的事我自有决断。”

    他揖礼应道:“弟子遵命。”

    第83章 沈策和沈溪山(一)

    虽然青璃叮嘱了让沈溪山早点出发回仙盟, 但沈溪山还是想再等个两日。

    宋小河现在这种状态,适合赶路?

    她本就处于极其伤心的时候,那么多事一股脑地发生, 就算是她血刃仇敌, 也无法挽回失去的人, 这对宋小河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

    她需要几日的时间冷静, 平复心情。

    沈溪山想, 干脆我假装受伤, 借口养伤拖个两日再走。

    反正当时宋小河发动极寒神力他就站在宋小河的边上, 情况又相当混乱,谁也没注意他究竟有没有受伤。

    如此想着,他去寻左晔, 与仙盟的人对接, 将此事全权交出。

    沈溪山也不想管这麻烦事,如今梁檀已死, 当初作恶之人也被宋小河砍了脑袋,魂魄都在收押状态, 只等审问完毕之后才会送往冥界轮回。

    死人永远比活人方便审问, 因为魂魄不会撒谎, 必定问什么答什么。

    沈溪山特地交代了审门的人,要他们着重询问当初梁颂微被抽的那一魄藏在了何处。

    在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告诉他们, 沈溪山就卸下了一身的负担, 在回房之前, 去找了苏暮临。

    苏暮临当日召来神雷,等同昭告天下他有使用风雷咒的能力, 即便宋小河将风雷咒改为清檀雷法让世人传承,但能够有几人学会也未可知。

    他这般能力必定已经被人盯上, 那些心存歹念之人必定很快找上门来,苏暮临如今的处境也相当危险。

    不过他到底也是魔族王子,沈溪山倒也不会担忧他,毕竟当真被追杀得躲闪不及,他跑回魔界就是。

    只是他体内的魂魄,沈溪山觉得可以取出来了,从当日梁颂微化形的状态可见,他的魂魄已经被滋养得良好,不必再待在苏暮临的体内。

    他与梁檀是双生子,应当可以共存一盏长生灯中。

    沈溪山找到了苏暮临,一把将他的房门推开。

    苏暮临还在床上呼呼大睡,四周下了结界,无人知道他在此处。

    沈溪山心生不满,心想着宋小河都睡了一觉醒了,你还在睡?究竟是白狼王的后裔,还是白猪王的后裔。

    他走过去,用脚踢了踢床脚,整张床就夸张地晃了两下,一下将苏暮临给惊醒。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榻上翻起来,当场扎了个马步,喝道:“谁!谁!”

    沈溪山目光淡然地看着他。

    苏暮临看见了他,第一反应是往四周瞧了瞧,只见门窗紧闭,除却沈溪山之外房中空无一人。

    糟了,没有外人在场。

    那沈溪山可就完全是另一副样子了,苏暮临当下就老老实实地做好,声音也跟着降下来,小心翼翼地询问,“是有什么事吗?”

    沈溪山问道:“你回不回魔界?”

    苏暮临登时紧拧着眉头,摆出绝不妥协的模样:“龙神大人在哪,我便在哪!”

    沈溪山就说着风凉话,“那你将来有危险了,可别喊着我救你。”

    “龙神大人会救我!”苏暮临大声说。

    沈溪山轻哼一声,没与他争辩,刚想要取他体内魂魄,却忽而心念一动,问道:“步天师临走前,有没有托你给我什么东西?”

    苏暮临一顿,立马道:“有有有,先前她将我唤醒,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说着,他拿出一个枣子般大小的黑色珠子,递给沈溪山。

    珠子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上面还布满磕磕碰碰的痕迹,像是一个古老的物件。

    不过沈溪山接过的时候,就感觉到里面蕴含一股淡淡的气息,一下就知道这里面就是梁颂微的魂魄。

    步时鸢知道他会来找苏暮临取魂魄,所以提前做好了此事,将梁颂微的魂魄暂存于这颗珠子中,意为告诉沈溪山,将他与梁檀的魂魄共存一盏长生灯之举可行。

    “这是什么啊?”苏暮临好奇地将脑袋凑过去问。

    沈溪山觑他一眼,故意骗他:“你的魂魄。”

    苏暮临大惊失色,“啊?!难怪步天师是从我身上抽出来的,原来是我的魂魄!还给我!”

    他扑过去就要抢,沈溪山将手一抬,就这么按着他的肩膀轻轻一推,苏暮临就在床榻上翻了个滚,他爬起来怒吼:“还给我!魂魄不全我修炼会大大受阻!”

    沈溪山道:“就算是魂魄齐全,也没瞧出来你有多厉害。”

    苏暮临闭着眼睛瞎吹:“在魔界,我已经是佼佼者!”

    “上次你在你姐姐面前哭,说不想回去,因为他们都欺负你。”沈溪山挑着眉问,“欺负你太厉害了?”

    苏暮临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吼道:“我跟你这恶人拼了!”

    他捏起两个拳头,朝沈溪山冲过去,却被沈溪山一掌抵住了脑门,道:“骗你的,你的魂魄还健全,这只不过是将寄生在你体内的东西拿走而已,于你无碍。”

    沈溪山说完,掌上用力,一下就将他推翻过去,玩味地笑起来,扔着那枣子般大小的珠子转身离开。

    苏暮临咬牙切齿敢怒不敢言,暗暗传信给母亲,问能不能攻打人族,尤其是收拾那个叫沈溪山的仙盟弟子。

    他拿着黑珠子走回自己房,动作轻缓地推开了门,原以为宋小河还在睡,他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推开门却看见宋小河已经起来,穿好了衣裳坐在桌边,枕着双臂趴在桌子上,传来低低低语,不知道在跟谁说话。

    沈溪山疑惑地走进去,就看见桌上摆着一盏灯。

    正是装了梁檀魂魄的长生灯。

    与此同时,宋小河也听见了有人进屋的动静,直起身转过头。

    清亮的眼眸一下对上沈溪山的视线,宋小河露出一个笑,“沈猎师,你回来了?”

    沈溪山都好几天没在宋小河的脸上看见这样的笑容了。

    就好像是雨过天晴后一朵重新绽放的花,面朝着朝阳,每一片花瓣都沐浴着光,充满蓬勃的生命力。

    沈溪山一时愣住了。

    他原本以为宋小河会伤心许久,郁郁寡欢,沉浸在失去师父的难过之中。

    却没想到她就是睡了一觉,在他出去的这段时间里不知做了什么,待他一回来就看到了与从前仿佛无异的宋小河。

    “你……”沈溪山细细打量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问。

    你师父刚死,你不伤心了?

    你自己在屋里念叨什么呢?

    “你回来得正好!”宋小河站起身,小跑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将他往桌边拉,语气欢快道:“你快看,师父在灯里能听到我说话!”

    沈溪山被她牵到了灯前,就见长生灯摆在桌子上,比寻常灯盏小了不少,琉璃剔透的灯壁泛着微芒。

    宋小河对着灯说:“师父,沈猎师来了。”

    长生灯毫无反应。

    沈溪山疑惑地看了宋小河一眼,用眼神询问。

    “嗯?为何?”宋小河将灯拿起来,在手中晃了晃,喊道:“师父师父!你方才不是还在亮着吗?为何现在不理我了!”

    灯被她捏在手中晃了好一会儿,才忽而闪了几下,忽明忽灭,像是梁檀在斥责宋小河不尊师的举动。

    宋小河顿时眉开眼笑,献宝似的举给沈溪山,自己也十分清楚道:“师父在骂我。”

    沈溪山恍然大悟。

    长生灯不愧是守护人魂的灵物,梁檀的魂魄寄于其中,还有着自己的灵识。

    他能听见宋小河的话,也能给出回应。

    只不过受了神雷而死,魂体虚弱,所以难以时时刻刻给宋小河回应。

    沈溪山就将长生灯从宋小河的手中接下,说:“敬良灵尊真是魂魄不稳的时候,小河姑娘还是让他好好休息吧。”

    宋小河刚刚发现还能与师父进行这种极其简单的交流,心里正高兴着,说什么话都应。

    他拿出黑珠,“我方才去苏暮临的体内取出了你师伯的魂魄,打算放入长生灯中,让他们兄弟二人团聚,小河姑娘觉得如何?”

    宋小河扒着他的掌心,看见了那颗黑珠,眸子晶亮。

    她惊叹道:“这是我师伯的魂魄?”

    沈溪山道:“不错。”

    宋小河用指尖悄悄触碰了一下,欣喜道:“还是沈猎师聪明!师父虽生前无法再见师伯,死后却能与他团圆,想必他在长生灯里也颇为高兴。”

    她满目笑容,从眼角到眉梢,各处都绽放着欢喜,让沈溪山看了动容不已。

    他此刻才明白,先前是她小瞧了宋小河的韧性。

    宋小河从来不是金枝玉叶,千娇万宠,她在长大的路途中遇到过很多挫折,数不尽的伤心,遗憾之事,但豁达快乐是她的本性,不论环境多么恶劣,不论遭受了多么悲惨的事,她都能像是野火焚尽之后的小草,顽强地等着春风过境,然后一股脑地钻出地面,旺盛生长。

    只是……

    沈溪山直直地看着宋小河的笑颜,朝她的眸中窥探,但那里漆黑一片,无法窥得宋小河的心。

    他觉得这一股春风来得太早了,有些不对劲。

    宋小河一直在笑,沈溪山也没法在现在深究,只得先将面前的事给办了。

    他用灵力催动黑珠,将里面寄存的魂魄引出,缓缓送到长生灯里。

    只见琉璃灯亮着温润的光芒,仿佛将沈溪山的灵力当做灯芯,金色的光瞬间大作,照亮了整个屋子。

    其后魂魄送入,长生灯灭,恢复了平静,那颗黑珠也顿时化作细沙,从沈溪山的指缝流走。

    宋小河捧着灯,像说悄悄话一样轻声问,“师父,师伯,你们在里面吗?”

    灯却没有回应。

    宋小河撇撇嘴,有几分失望。

    沈溪山适时地开口:“或许二人正团聚着呢。”

    “也对,也对。”宋小河怔怔地应了一声,然后将灯放在桌上,又趴下去,恢复成方才沈溪山进门时所看到的姿势,就这么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长生灯。

    “师父,你跟师伯团聚完了之后,记得理理我呀。”

    宋小河说。

    沈溪山看了眼长生灯,又看了看宋小河,忽而道:“宋小河,想不想回仙盟?”

    宋小河转头,道:“想。”

    她不想再留在长安了,这是个不好的地方,宋小河讨厌这里。

    沈溪山颔首,说道:“我们今日就出发。”

    正午一过,沈溪山就向左晔领了人,说了启程之时。

    左晔纳闷,“你今早还说你受了伤,需要在此休养几日。”

    沈溪山义正词严道:“我的伤势不碍事,还是先将此次受伤的弟子先带回仙盟疗伤才是,况且师父另有事嘱托我,不能因我一人耽误了正事。”

    左晔听后满脸感动,几乎要落泪,拍了拍沈溪山的肩膀,发自肺腑地叹道:“仙盟有弟子如此,何愁大道没于凡尘?”

    沈溪山谦逊低头,“灵尊过奖。”

    左晔行动也快,将这次受伤的仙盟弟子名单整理好,一并通知,于申时在钟家外城的门口汇合。

    基本上都是随着沈溪山来长安的那批人,除却宋小河与苏暮临之外,关如萱也在其中。

    钟家事发之后,关家人藏得很快,这些日子都没露头,关如萱看起来像是没受太大的影响。

    宋小河穿上了素色衣裙,在外面披上一层素白的外衣,衬得眼眸头发乌黑发亮,肤色雪白,眉眼间有几分精神气了。

    她就站在沈溪山的身边,有些安静。

    宋小河爆发寒冰之力斩杀钟氏家主与寒天宗的宗主,虽说有梁檀吸收灵力在前,但她这份冰封几里的强悍能力,也足以让她的名字彻底与仙门百家中震响。

    这下不管走到何处,都是万众瞩目的存在,各种各样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有艳羡的打量,有不怀好意的窥伺,有满是怨恨的诅咒,更多的是好奇。

    苏暮临与宋小河站得也近。

    他召来九天神雷一事,自然也是人尽皆知,跟宋小河站在一起,则更被众人注视。

    三人站在一处,顿时成了话题的中心,众人议论纷纷。

    沈溪山早就习以为常,并不理会,宋小河的注意力也不在周围人的身上,只有苏暮临有些小骄傲,听到别人夸他厉害,他挺胸抬头,压着嘴角的笑,就差摆手对众人说:“没错是我,就是我能够召九天神雷。”

    沈溪山见不得他这副得意样子,将手上的名册递给他,说道:“去,看看人到齐了没有。”

    苏暮临只好被派遣去核对队伍。

    出了这么大的事,百炼会被迫结束,所有弟子陆续离开长安。

    仙盟派来不少人,将钟家城团团围住,搜查抓捕,任何钟家人不得离开,处处警戒着。

    偶有猎门的队伍路过,冲沈溪山行礼,沈溪山都是点头淡淡地回应,并不多言,看着所有钟家人,甚至连带着外门弟子也全部收押候审。

    钟氏毕竟是百年之族,势力庞大,这场审问恐怕要持续很长时间。

    “小河!”

    远处传来一声呼唤,宋小河转头望去,就看到云馥跑着过来,到她面前才气喘吁吁地停下,笑着道:“幸好赶上了!我还以为要来不及跟你道别!”

    宋小河也微笑,说:“舒窈,我先前也在找你呢,但是这里人太多了,我不知向谁打听你,所以没找到。”

    “无妨无妨。”云馥从袖中摸出了一个香囊,说:“这是我绣的香囊,里面是我自己调的安神香,还有一张平安符在里面,你夜间睡觉的时候就放在床头,可以除梦魇助眠。”

    宋小河接在手中,就看到这香囊并没有用什么花里胡哨的彩线,用的是素白的料子,上面用墨金交织的线绣了延绵的山,底下是一条蜿蜒的小河,香囊鼓鼓的,里头塞满了东西,散发着清淡的香味。

    宋小河认真看了看,抬头冲云馥笑道:“你真厉害,做饭好吃,绣工还如此精湛,这香囊做得真好!”

    云馥有些羞赧地笑了,“都是我娘教的,这算不得什么。”

    宋小河打小没有娘,这些年与钟慕鱼见面的次数不多,碍于梁檀不让她与钟慕鱼多接触,所以她从未在钟慕鱼那里学到什么,听到云馥提及娘亲,她多问了几句。

    云馥就道:“我娘是个很执拗的人,我与她脾气不和,还经常怄气争执呢。”

    宋小河拍了拍她的手,语重心长道:“舒窈,别跟你娘吵架,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娘。”

    云馥忍不住笑弯了眼眸,应道:“好,知道啦,也祝你一路平安。”

    宋小河与她拥抱了一下。

    从一开始的相遇到现在,这是她与云馥的第三次道别。

    云馥像个年长的姐姐,拍了拍宋小河的背,轻声道:“小河,当心钟家的人。”

    随后拥抱分离,宋小河与她对视了一眼,缓慢地点头。

    “珍重。”云馥与她道了别后,也并不多留,转身离去了。

    宋小河回想着她的那句话,心知云馥的用意。

    她现在是整个钟家的仇人,当初作恶的是钟懿盛等人,而钟家人大多都并未参与此事,甚至还有许多人不知道,就算仙盟给钟氏定罪,也断不会将钟氏全部灭口。

    所以钟家便仍是潜在的危险。

    但宋小河并不惧怕,若真有人觊觎她的力量,或是想找她复仇。

    那么来一个,她便杀一个,来两个,她便杀一双。

    杀杀杀。

    沈溪山在一旁看着她,见她眉头煞有其事地皱着,刚想询问她在想什么杀气那么重,就听见有人唤他。

    十步开外,左晔赶来,似有事要避着众人单独交代他,于是远远冲他招手。

    沈溪山又转头看了眼宋小河,然后动作很轻微地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说道:“我稍后回来,别乱走。”

    宋小河应了一声,将手抬起来一看,掌心里是个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放着几块雪白的糖。

    她眼眸微亮,心里因为这几块看起来漂漂亮亮的糖暖起来,捏了一块放在嘴里,甜味瞬间蔓延到了口腔的每个角落。

    她嚼着糖,正站着发呆时,关如萱却主动找上了她,站在她身边,轻声道:“宋小河。”

    宋小河转头,糖黏住了牙齿,她无法开口说话,并没有应声。

    却不想这关如萱突然拉住了她的手,顺着手腕摸下,将她的手抬起来。

    宋小河有些惊讶,下意识蜷缩了手指,但她动作轻柔似乎没什么攻击力,宋小河也就没有抗拒。

    关如萱垂着眸,指尖轻动,覆在宋小河食指上的碧色戒指上。

    她轻轻抚摸了两下,语气轻飘飘的,“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宋小河用舌尖顶了顶嘴里的糖,含糊不清地开口,“戒指。”

    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关如萱抬眸瞧她一眼,而后说:“这是鲛王墓出土的仙器,品级为上等,能够同时收入几个灵兽,乃是人界独一无二的宝物。”

    宋小河惊异地瞪大眼睛,“怎么会,这是我朋友随手送我的东西。”

    关如萱道:“这戒指乃是四年前的百炼会时,玄音门给出的彩头,谁获胜,谁便能拥有。”

    话说到这,已经十分明了了。

    宋小河就算是再不知世事,也知道上次百炼会的魁首是谁。

    宋小河低头,看了眼戒指,又看了看沈溪山方才悄悄摸摸塞给她的糖。

    她想起六岁那年,她在沧海峰的后山迷路,坐在树下哭的时候,就是沈溪山来到她身边,给她吃了这种糖。

    其后多年,宋小河一直惦记着这块糖,只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相同味道的东西。

    直到先前在去鬼国的路上,沈策拿了几块给她,那是她第二次吃,只是当时追问沈策从何得来,他却不肯说。

    然后就是沈溪山这次给她。

    这么些年,她只吃了这种糖三次。

    都是姓沈的所给。

    “啊。”宋小河失神地喃喃,“好巧啊。”

    第84章 沈策和沈溪山(二)

    沈溪山回来的时候, 就看见宋小河坐在石阶上,一条手臂搂着旁边的半人高的瑞兽石像,一只手搁在膝头, 正嚼着他给的糖。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 宋小河低着头并不理会, 好像专心思考着什么。

    他走过去, “小河姑娘, 为何坐在这里?”

    宋小河听了声音, 抬头望他。

    漆黑的双眸映了光, 显得很亮,她的注视仿佛直直地看进了沈溪山的眼底。

    光照下的宋小河有几分明媚,温暖的灿阳像是将她浑身的郁郁驱散了不少, 沈溪山走到她边上, 说道:“咱们要出发了。”

    宋小河点头,“嗯!”

    糖还没有吃完, 宋小河捏了一块给沈溪山,像分享好东西的孩子, 举起来问, “你吃吗?”

    沈溪山不爱吃甜的东西, 这种糖被他放到遗忘,但宋小河将糖举到他面前了, 又期冀地看着他, 他岂有拒绝的理由?

    沈溪山低下头, 轻轻咬住糖的另一头,衔进了自己嘴里。

    但是他忘记了, 这糖的黏性极强,他之前拿出来给宋小河吃, 是因为宋小河当时太过吵闹,他才想了这么一个方法来哄她安静。

    这会儿糖进了嘴里,对他来说甜得糊嗓子不说,牙还被黏住了。

    宋小河已经将糖咽下去,问沈溪山:“沈猎师,这糖我许多年就吃过,是你给我的。”

    沈溪山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后来我再想吃,就托师父找了很久,再也找不到这种糖。”宋小河低头看着掌心里仅剩的一块,揉了揉油纸,问:“你是从何处得来的这种糖?”

    沈溪山的牙被黏得到处都是糖,没心思细想,随口道:“雪山玉在妖界很常见,人间少有,你们找不到也正常。逢年过节我父母那边都会送东西给我,许多都被闲置这糖便是他们给我的。”

    雪山玉,是这糖的名字。

    宋小河道:“难怪他也有。”

    沈溪山耳朵一竖,“谁?”

    “沈策。”宋小河笑眯眯道:“他之前也给我吃过这个糖。”

    沈溪山没应声。

    宋小河又问:“他先前跟我说是去出任务了,沈猎师知道他去了何处出任务吗?神神秘秘地也不告诉我。”

    沈溪山有些疑惑,“你为何突然询问起他来了?”

    宋小河叹道:“我与他已许久不见,想他了。”

    沈溪山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他往宋小河走近一步,微微弯下头,“什么?”

    宋小河奇怪地看他一眼,道:“我说,我与沈策许久不见,有些想他了。”

    沈溪山的目光中浮上些许茫然。

    宋小河为何会突然想沈策?

    从先前宋小河对沈策的态度来看,她的确只是将人当作普通朋友,就像是对待谢归和云馥一样,相聚时会开心,分别时会不舍,可除此之外,宋小河想起这些朋友的次数并不多。

    尤其是来到长安之后,她一次都没主动念通过共感咒,反倒是沈溪山念通的次数不少。

    唯一的一次,还是那个钟浔元半夜找她,被惹怒的沈溪山主动开口,宋小河念通共感咒只为询问他大半夜发什么疯。

    宋小河突然说想他,是何意?

    她不是一直都说喜欢小师弟,而今他就站在身边,她却说想另一个“男人”?

    难道……是对他厌烦了?腻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沈溪山就忍不住皱起了眉,稍加思索,他斟酌着开口,“他是不是欠了你的什么东西忘记还了?”

    沈溪山心想,应该没有吧?

    可他也拿不准,因为最初假扮沈策那会儿,对宋小河并不在意,不在意的人或物,沈溪山就记得不大清楚。

    宋小河不会无缘无故想起沈策,定然是想起了他们之前发生的什么事。

    谁知宋小河答道:“没有啊,沈猎师你别想太多,我就是单纯想他而已。”

    说完又道:“不是要出发了吗?咱们快走吧。”

    沈溪山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气愤地想,到底是我想太多还是你想太多?这会儿想上沈策,过会儿还不知道要想谁。

    他落了几步跟在后面,刚走两步,目光轻掠之时,忽而短暂地对上了关如萱的目光。

    她似乎在看着这边,也不知看了多久,与沈溪山对上视线后也不闪躲。

    沈溪山没停留视线,抬步离开了。

    苏暮临确认好了名单,一个没落下之后就上报给了沈溪山,队伍中所有人都已到齐,沈溪山便一声令下,在前面带队,众人启程回仙盟。

    较之来时不同,回去的途中众人疲惫且情绪低落。在涅槃阵法中,有人失去的灵力少,要个十天半月才能恢复,有人损失的灵力多,可能三五月都无法恢复,是以回程途中少了许多欢声笑语,再没有来参加百炼会时的兴奋和激动。

    宋小河就更不用说了,与师父一同下山,这次回去却既没了师父,也没了师娘,沈溪山尤其留心她的情绪。

    不过她表现得倒是很稳定,时常将长生灯抱在怀中,对着灯盏说话。

    只是梁檀现在应当是在恢复期,所以鲜少给宋小河回应,有时候会亮一亮下灯,回应得很冷淡。

    宋小河因此有些不高兴,沈溪山就说这可能是梁颂微在给她回应。

    毕竟梁颂微的魂魄状态良好,只不过话少,所以回应也少。

    宋小河听后觉得特别有道理,对灯盏说话的次数就更频繁了,几乎一天到晚都抱着个灯,吃饭的时候都捧着碗对着灯盏,问师父吃了没,像魔怔了一样。

    沈溪山看在眼里,心想梁颂微这下是长见识了,没想到梁檀收了个世上话最多的弟子吧?

    自长安出来后,一连几十里都是城挨着城,没什么御灵赶路的机会,大多数时间众人都骑马,天亮了就出发,入夜了就进城找客栈休息。

    按理说宋小河的睡房应当跟队中的女弟子在一处,但沈溪山考虑到她夜间会于梦中夜游,为了方便她找到自己的房,沈溪山就特意将她安排在自己房的隔壁。

    与往常一样,一到夜间子时尽时,宋小河就会在睡梦中跑来沈溪山的房。

    但不一样的是,她这几日来,手里都捧着灯。

    头一天晚上宋小河抱着灯爬上沈溪山的床榻时,灯身硌醒了沈溪山,他悄摸下床,将灯搁在桌上,只低声疑问了一句,“带着这玩意儿来做什么?”

    却没想到那灯突然连闪了好几下。

    像是梁檀在愤怒地质问大半夜的,沈溪山为什么会出现在宋小河的房中。

    沈溪山想了想,就稍微跟梁檀解释了一句,小小声道,“是你徒弟来找我的。”

    长生灯又闪了几下,沈溪山也不再多言,继续爬上床睡。

    宋小河的睡眠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就算是站在她身边说话,也不会再将她吵醒。

    她有时候会抱着沈溪山的胳膊,有时候会将脑袋抵在他的胸膛,像第一次出现在他床榻上一样,往他怀里钻。

    沈溪山于是就心安理得地将她拥进了怀中。

    是她自己钻进来的,不是他先动的手。

    况且宋小河刚失去师父,受了那么重的打击,正是需要温暖和安慰的时候,是个人都不忍心将她推开的吧?

    他想着,同时将宋小河抱得更紧,让她的身躯整个嵌入自己的怀里,只感觉她身上哪哪都是软的,还热乎乎的。

    宋小河睡得沉,呼吸就平稳,有时候落在他的胸膛处,透过薄薄的衣裳,仿佛将心口熨烫,然而散发着灼热的不仅是胸膛,还有后脖子,还有那个时时强调自己存在的断情禁咒。

    这种热意烤个几日,沈溪山就已经习惯了。

    他又不做什么越界的行为,还能被这断情禁咒给烫死不成?

    抱一抱还不行了?没听说过哪个修无情道的,不能跟人拥抱。

    沈溪山反骨发作,后脖子越烫,就把宋小河抱得越紧。

    不过到了天快亮时,他还是会悄无声息地将宋小河连带着那盏长生灯一同送回她的房中。

    行了近百里后,众人才逐渐走到山路,延绵的大山中少有人烟,村镇也稀少,众人御灵飞行赶路,仍旧是每日一歇,只是需要露宿野外。

    苏暮临在夜间又担任起半夜叫醒宋小河的重任,只要她一爬起来,就会被苏暮临叫醒。

    眼看着还有差不多一日的路程,沈溪山没让众人连夜赶路,找了一处镇子落脚,开了客栈休息。

    一路从长安回来用了十天,宋小河的情绪状态一直不错,就是灯不离手。

    除却出发那日说了想沈策之后,后面的几日都再没提过沈策,宋小河也不像先前那样健谈,跟谁都能聊上两句,大部分时间都在对着灯说话,师父师父地喊着。

    沈溪山觉得她这种情况很不对劲。

    看起来像是什么事儿都没有,面上也能瞧见笑容,与她说话也会回应,好像没有经历长安的那些事一样。

    可落在沈溪山眼里,她明显就是心结还未解开之症,不过是用一些虚假的开朗在粉饰太平。

    趁着今日在镇上落脚,沈溪山打算去买点吃的,找宋小河说会儿话。

    他将所有人安顿在客栈之后,独自出了门。

    关如萱站在房中的窗口,悄悄开了一条窗缝朝下看,正看见沈溪山离去的背影。

    她关上了窗子,将玉简拿出,上头正泛着微弱的光芒,关如萱并起双指一抹,玉简上就出现了一行字。

    【何时对沈溪山动手。】

    关如萱微微周围,提笔下字,回道:【还未找准时机。】

    【攻击他软肋。】

    关如萱就写:【消息片面,其软肋太过凶猛,暂动不得。】

    玉简安静片刻,随后浮现字迹:

    【你无能。】

    关如萱大怒,一把将玉简给摔在地上,砸了个稀巴烂。

    喘着气平息了情绪,她又掏出个新的玉简,覆上灵力,字迹再次出现:【尽快破沈溪山无情道。】

    关如萱强忍着骂意,回了一个“是”字,然后将玉简收好。

    趁着沈溪山此刻不在客栈,她赶忙用纸笔写了几个字,附灵烧毁。

    没一会儿,就有人出现在她房中。

    “何事?”

    关如萱吓一大跳,回过身压低声音怒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传了信,我便来找你。”

    “我是让你入夜之后在镇外等我!”关如萱几步上前,施了个法诀将门窗封锁,再道:“若是沈溪山这时候回来,你必死在这里。”

    男子嗤笑一声,抱着双臂道:“我说你们也将他捧得太高了些,不过是一个还未飞升的仙盟弟子而已。”

    “而已?”关如萱皱着眉,道:“在沈溪山面前狂妄的人,现在都已学会了如何闭嘴。”

    那男子轻哼,约莫不服气。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昏暗的灯盏下,问道:“你既不让我在此处停留,究竟为何事还不快说?”

    只见男子眉目俊秀,身着红色劲装,绣着日悲宗的徽文,关节各处覆着机栝一样的东西,面色阴冷。

    正是千机派发了重金悬赏的逃犯,鱼皎。

    “今夜动手。”关如萱顿了顿,又问道:“他没来吗?”

    “许是正在路上,这几日他正忙着。”鱼皎道:“不过我一人也足矣。”

    关如萱道:“一人不够,等他来了再行动。”

    她道:“对上沈溪山万不可掉以轻心,你的命没了,没人会替你寻仇。”

    鱼皎皱眉,“我还不至于那么无能。”

    关如萱听到这句话,便不再与他再聊,摆摆手道:“箫声为信。”

    鱼皎应了一声,而后消失在她房中。

    关如萱开了窗,点上味道浓郁的烟,将房中的气息散出去,虽知道沈溪山不会上二楼来,但也要确保他察觉不到鱼皎的气息。

    另一头,沈溪山买了宋小河爱吃的东西去而复返。

    说是宋小河爱吃的,其实就是询问了一些镇上的人什么菜馆的菜好吃,毕竟好吃的宋小河都爱吃。

    他轻敲宋小河的房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声音,“什么人?”

    “是我。”沈溪山应道。

    宋小河将门打开,嘴里塞得鼓鼓的,显然已经在吃东西了,含糊不清地问:“沈猎师?”

    沈溪山越过宋小河往房中看,就见苏暮临坐在桌边大快朵颐,桌上摆满了菜肴。

    宋小河把路让开,将他迎进来,他面色不改,温笑道:“来同你们一起吃饭。”

    说着就走进房中,目光往苏暮临身上一落,恰好苏暮临抬头,两人对视。

    沈溪山面上没什么表情,趁着宋小河在关门的时候,他的头向门外轻轻偏了一下,意思再明显不过。

    苏暮临攥紧了碗,用眼神抵抗。

    沈溪山就在脖子边上,做了个手刀的手势,冲他微微一笑。

    简短的眼神交流,苏暮临捧着碗就起身,一边往碗里夹菜一边说道:“小河大人我吃饱了,先走一步!”

    宋小河才刚关上门,回身看见苏暮临的动作,疑惑道:“可是你还在夹菜。”

    苏暮临说:“吃饱了还能再吃两口。”

    随后他捧着碗,脚步飞快地离开了房间,留下一头雾水的宋小河奇怪道:“走那么着急做什么?”

    她回到桌边,却猛然发现桌上的菜全部换了新的,就连她碗里的东西也没了。

    沈溪山道:“这是我询问了镇上的人后去买的吃食,小河姑娘快尝尝。”

    宋小河落座,拿起筷子时随口道:“你叫我宋小河就好。”

    沈溪山微微愣住,拿捏不好她的意思,就道:“连名带姓显得不太亲近。”

    宋小河夹一口菜吃,“那叫小河。”

    “又太过亲近。”沈溪山道。

    宋小河满脸疑问,抬头将沈溪山仔细打量,往他的眉眼处看了又看,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是真的沈溪山吗?

    他笑道:“说笑而已,你快吃吧。”

    宋小河低下头,声音低下去,道:“沈猎师不想与我太过亲近,没关系,我能理解。”

    沈溪山想要解释的话,完全可以像平时那样,摆出一副温润的笑脸,说一些客套话糊弄人。

    但现在已经不想那样对待宋小河。

    他只道:“没有。”

    落在宋小河的耳朵里,这两个字就有些勉强,她道:“无妨,我知道我向来不讨喜,从小到大也没能交过几个朋友,有人说我话多聒噪,也嫌弃我灵力微弱,脑子不聪颖,不愿意与我做朋友。”

    “谁说的?”沈溪山微微皱眉。

    宋小河要是现在说出一个准确的名字,等回了仙盟,他就一拳打掉那人的牙。

    “沈策。”宋小河道。

    沈溪山顿时沉默了,片刻后,他又道:“你不是说他是你的朋友,或许你们之间存在误会。”

    宋小河说:“当真?”

    沈溪山就说:“自然,小河姑娘这般聪明伶俐,可爱动人,性子有趣的人,怎会不讨喜?谁与你相处,都会喜欢上你。”

    说完,他自己都是一愣。

    真心话顺着嘴就说出来了。的确,任谁与宋小河相处,都会喜欢上她,她是个在黑暗中也无比明亮的人,站在远处只觉得光芒刺眼,到了近处才发觉她身上散发着炽热温暖的光。

    人大多都趋光,所以会被她吸引。

    “你没有骗我吧?”

    宋小河倏尔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问了这么一句。

    沈溪山有片刻的犹豫,思维在瞬间发散了些许,不知道她问的是这句话,还是其他事。

    姑且当她问这句话,他答道:“没有。”

    宋小河没再说话,认真地吃起来。

    看得出沈溪山买的这些菜的确很合她的胃口,她吃得腮帮子满满,连说话的工夫都没有。

    见她吃得差不多,沈溪山这才说:“仙盟已经陆续将钟家罪犯押回仙盟了,你师伯的那一魄会被重点审问,用不了多久就能得知魂魄的下落。”

    宋小河点点头,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从她自长安离开,就没提起过梁颂微那一魄的事,她知道仙盟会审问,但却并不关心进度如何。

    其实她的心思很好猜,概因梁颂微补齐魂魄之后,就要送他与梁檀转世轮回,宋小河像个任性的孩子,抱着灯盏不撒手,自然也不愿意那么快送师父和师伯离开。

    她还没有真正接受师父的离去。

    当中寂静,只有宋小河碗筷偶尔会撞在一起的轻响,灯盏的光明亮,把她的面容照得清晰,仿佛任何表情都能一览无余。

    沈溪山道:“总是要分别的。”

    宋小河手上的动作慢下来,敛着眉眼,直到她嘴里的东西咽尽了,碗筷也放下来,才慢慢说:“你说得对,总是要分别的。”

    “一些我下山交到的朋友,云舒窈,沈策,鸢姐,还有谢春棠,师父。”宋小河的声音平淡,语气缓缓,“没有人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因为我愚笨又不努力,所以留不住任何人。”

    沈溪山心中一痛,下意识道:“我还在。”

    “你也不会。”宋小河说:“没有人会。”

    她擦了擦嘴,起身说:“我要休息了,沈猎师请回吧。”

    沈溪山还想说些什么,但宋小河已经将灯抱在了怀里,转身爬去床榻上,面朝着墙蜷缩起来,背影看起来无助极了。

    他轻叹一口气,心说还是要慢慢来。

    他带走了桌上的剩菜,走时道了别,宋小河没有回应,他关上门离去。

    深夜时分,满月高挂,银光洒在大地上,一片清明。

    宋小河睡不着,看着灯盏发呆。

    四下寂静无声,忽而有人敲门。

    “笃笃笃——”

    三声轻响。

    宋小河朝门望去,心中满是疑问,于是收了灯,将木剑别在腰间,走到了门边问道:“何人?”

    过了片刻,只听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是我,沈策。”

    宋小河松开握在剑柄上的手,打开了门,仰头看去,就见多日不见的沈策站在外面。

    走廊上只有一盏微灯,将他的面容照得有些模糊,他道:“许久不见。”

    宋小河与他相对而站,先是惊讶,然后又轻笑了一下,说:“你来此处,为何不提前告诉我?”

    外头那人就说:“来回传信太过麻烦,我就想着直接来找你了,别在门口站着,先进去让我喝口茶。”

    宋小河却说:“屋中没茶了,我去找前台掌柜要一壶。”

    她走出来,将门反手关上,又道:“你来得正好,我想着你呢,有事要与你说。”

    话音刚落下,隔壁的房门开了,沈溪山一袭白衣从里面走出来,眉眼被微光照着,有几分寒意。

    “小河姑娘,这么晚了,你去何处?”他说这话,目光又落在宋小河身边的男子身上,笑着问:“此人是谁?”

    宋小河道:“是我朋友沈策。”

    “当真是他么?”沈溪山的话表面上是问宋小河,眼睛却是一直看着那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沈策”的。

    从方才有人敲门开始,沈溪山就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一听有人报出了沈策的名字,沈溪山的剑差点就飞出去了。

    竟然还有这么荒谬的事,冒充到他头上来了?

    直到沈策就是他的根本没有几人,再加上明知他在隔壁,还趁夜晚寂静找上门来,想做什么真是再明显不过了。

    是有人故意逼他在宋小河面前暴露沈策的身份。

    但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沈溪山甚至猜到了是谁主使,但却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她此举为何。

    只听隔壁宋小河与那假冒之人几句对话,竟是要大半夜地一同出去,沈溪山哪里还坐得住,立即动身出门,将两人拦住。

    那假冒之人装得不怎么像,脸上的笑容有些灿烂了,沈溪山在变为沈策的时候,从不会这样笑,就是不知道宋小河会不会察觉这一点。

    “自然,还能有假的不成?”那假冒货如此说了一句。

    沈溪山都怀疑自己的剑能不能捅穿这假冒货的脸皮,他道:“有什么事还是明日回了仙盟一并说吧,你不也是仙盟弟子吗?”

    假冒货说:“左右也没睡,现在说了不是正好?”

    沈溪山平静地看着宋小河,说:“这个时辰,小河姑娘也该睡了。”

    宋小河却道:“我不睡。”

    沈溪山顿了顿,没接话,走廊寂静下来。

    宋小河笑了一下,说:“我与沈策许久未见,今日晚睡些也无妨,与他叙叙旧。”

    说着,她对身边的假冒货道:“我们走吧。”

    她转身走,那假冒之人弯着唇,对沈溪山露出了个笑容,仿佛充满挑衅。

    “宋小河。”沈溪山在后面喊她。

    宋小河闻声回头。

    只拉长了这几步远的距离,微弱的灯光就照不清沈溪山的面容了,显得他神色晦暗不明。

    他说道:“你与他叙不了旧。”

    宋小河直直地看着他,问:“为何?”

    沈溪山又不说话了。

    宋小河就说:“因为你也知道,他根本就是假的沈策,对吗?”

    沈溪山与她对望,沉默着。

    “那么你呢?”宋小河在这个瞬间,念通了共感咒,问出了后半句话,“你究竟是沈溪山,还是沈策?”

    沈溪山知道,既是谎言,总有被拆穿的一日。

    一开始他想着,他是沈溪山还是沈策,没必要让宋小河知道。

    后来他想着,宋小河好像更在乎沈溪山,暂时不能让她知道。

    沈溪山早打算了与宋小河坦白沈策这一重身份,只是一直没找到时机,犹豫不决。

    他心中不知何时,滋生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恐惧。

    他怕宋小河喜欢的,是那个谦逊有礼的翩翩君子沈溪山,而非那个初次见面就拿树枝砸她脑门,总是与她争执吵嘴的沈溪山。

    他嘴上说着人有千面,何分真假。

    心里却怕宋小河喜欢的那一面,不是他最不加约束,最无羁真实的一面。

    然而事到如今,已然瞒不住。

    沈溪山看着宋小河,缓声道:“皆是我。”

    共感咒将沈溪山的声音传入灵识中,耳朵也听见了他声音,宋小河在这双重声音中,一下子红了眼眶。

    她先是低头,稍微掩了掩要落下的泪,随后一抬眸,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沈溪山。

    宋小河咬牙,负气道:“骗子。”

    第85章 气急败坏沈溪山私藏宋小河(一)

    昏暗无光的走廊, 夜风自窗外吹来,将站在走廊上的三个人衣袍翻动。

    沈溪山站在光线范围的边缘处,一动不动地看着宋小河。

    她头上就是灯盏, 光落下来, 正好将她眼底的晶莹照得很亮, 闪进沈溪山的眼底。

    宋小河生气的眼神其实并没有什么威慑力, 却让他心头一慌。

    沈溪山觉得自己都可以解释, 只是要先解决了她身边的假沈策才行。

    刚想说话, 就见宋小河突然就转身, 要回房去,却被身边的人拦了一下,“哎, 等会儿, 你说要给我茶水喝的,怎么出尔反尔?”

    宋小河正在气头上, 用力一甩手,迁怒道:“还不滚!你这个假冒货, 连我与沈策如何联络都没打听清楚, 就想来骗我?真当我傻子啊!”

    那人被吼了, 也并未生气,笑了一下说:“就算我是你利用的工具, 也不该用完就扔吧?”

    话音刚落下, 只听沈溪山道:“朝声!”

    旦见金光一闪, 一柄长剑猛然破空而出。

    剑身锋利无比,泛着森森寒光, 被金色的光芒萦绕着,雪白的玉柄挂着那个墨金流苏玉佩。

    不带任何停顿的, 朝声剑朝那假冒之人狠厉刺去。

    这把剑正是先前在酆都鬼蜮时宋小河给他的,只是换回“沈溪山”这个身份之后,这把剑就再没拿出来过。

    如今身份既已揭穿,他也被必要再遮掩,一出剑就下了死手。

    这么近的距离出剑,那人根本就躲闪不及,甚至脸上只露出一个吃惊的表情,下一个他的头颅就被齐齐斩了下来。

    诡异的是并未有血液喷溅,头颅掉到地上后,滚了两圈停下,正滚到宋小河的脚边。

    然后那头颅开口说话了。

    “我这头怎么总是被砍?”他说。

    宋小河还是头一回见有人头被砍下来还能说话,吓得惊叫一声,往后退了好几步。

    紧接着就听那头颅说:“不过真可惜,我这个傀才刚炼成不久,又被你毁了。”

    沈溪山召剑而回,冷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那头颅叹了一声,说:“我没空着手来,给你们送了些礼物的,本来此次前来想多与你们叙叙旧,没想到你下手那么快,也罢,下回再叙,反正我们还会再见。”

    说完这句话,那头颅就彻底闭上眼睛,身体也跟着倒下。

    随着砰的一声闷响,里面的一些细小的零件摔在地上,洒落一地。

    宋小河方才就觉得这人的声音眼熟,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是谁,但见了这机栝之后,就忽然想起这声音她在哪里听过了。

    去年在前往鬼国路上的那一片赤地上,他们突然遭受了袭击,其中一人能够掌控妖尸,一人能够掌控机巧所制的凶猛利器,名唤莫寻凌和鱼皎。

    当时宋小河杀了莫寻凌,一剑砍了他的头。

    本以为他当时应该死透了,而今却再次听见了他的声音,显然上次宋小河并没有杀死他。

    人断了头是活不了的,上次宋小河所杀,恐怕也是类似于眼前这样的,与人极为相似的傀儡。

    沈溪山放开灵识,听见了客栈镇外的林子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握着剑,对宋小河道:“宋小河,回房去,我……”

    宋小河听到他说话,就瞪着他,漂亮的眼眸里充满怒气与怨怼。

    沈溪山停了一下,语气稍稍放低,将话补充,“我处理了那些东西再来找你。”

    宋小河根本没有答应,转身就进了房中,顺道从里面将锁给挂上了。

    这个小破锁怎么可能拦得住沈溪山,只是他明白,这是宋小河表明了不想让他去找的态度。

    沈溪山对此感到无比棘手,他从未处理过这种情况。

    他站在原地,看了那扇关上的房门几眼,随后压着心中的躁意离开。

    这家客栈本就坐落在镇子的边角,用以过路人打尖住店,到了夜里更是无比寂静,四周空无一人,除却客栈门口,其他地方更是连一盏灯都没有。

    厚重的云层遮了月,大地一片漆黑。

    沈溪山持剑飞至高空,就看见不少兽形机栝从林中缓缓走出,其中还夹杂着不少人傀。

    他心里正烦躁着,看见了这些东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像是找到了发泄的地方。

    沈溪山以极快的速度从高空下落,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轰响,长剑在同时刺入地面,金光以他为中心翻出气浪,横扫林间,只见尘土飞扬,树影疯狂摇晃,枝叶哗哗作响。

    他下手也没收着,一剑挥出去,不仅将傀砍得稀巴烂,更是连着几棵树都被拦腰斩断,到底是发出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夜中无比突兀。

    动静理所当然地吵醒了客栈中的住客,纷纷开了窗张望,就看见林中金光频闪,高树一棵接一棵地倒下。

    沈溪山不知道这林中藏了多少傀,但秉着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想法,他将视线中能够看见傀的地方都给扫平了,这也导致镇子边上的树林秃了一大片。

    但这些东西实在太弱,砍它们与碾死蝼蚁没什么区别,并不能让沈溪山解气,他持剑站在林中,耳朵听着风声,很快就揪出了藏在暗处的人。

    长剑刺去,沿途翻滚起风浪,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直直钉穿一棵树。

    玉佩上的流苏轻晃,月从云后探出来,落在雪色无瑕的玉上。

    “滚出来。”

    沈溪山冷漠道。

    片刻后,就有一人从树后走出,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此处?”

    沈溪山微微眯眼。

    他见过此人,但已经忘记他的姓名,只知他是千机派的逃犯。

    沈溪山将剑召回,并未鱼皎的问题,身形几乎与闪电同速,在瞬息之间就持剑来到鱼皎的面前。

    锋利无比的长剑顷刻逼近他的心口。

    这一击太过迅速,鱼皎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惊恐的情绪都还没覆满他的脸,凌厉的剑就抵上了心口。

    仅仅在这个瞬间,沈溪山所爆发出的压倒性力量,让鱼皎疯狂涌出了来自本能的恐惧。

    他耳边响起关如萱先前所说的话。

    “对上沈溪山万不可掉以轻心。”

    身上的机巧在感知杀意的刹那启动,只见微芒一闪,鱼皎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原地。

    沈溪山这一剑落了空。

    他漠然地将视线一转,空中却已经没有了那人的气息,想来是彻底离开了此地。

    周围满地都是稀碎的傀,还有横七竖八的断树。

    一场原定要闹上半宿的突袭,被生气的沈溪山用了一刻不到的时间,处理得干干净净,还“好心”帮镇上的百姓砍了树。

    他轻嗤一声,暗骂一句无用的东西,也并不去追,收了剑转身回客栈。

    方才的动静引了许多仙盟弟子守在客栈门口,见他回来,众人纷纷颔首:“沈猎师。”

    关如萱站在最前头,面上带着浅浅的笑容,对他道:“溪山,你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去林中砍树作何?”

    沈溪山停在她面前几步远,眸光淡无波澜,与她对视。

    “活动筋骨。”沈溪山回道。

    “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呢?”关如萱大松一口气,又道:“既然无事,那我便先上去休息了。”

    沈溪山颔首,然后对其他人说:“都回去睡觉,明日起早赶路。”

    众人应了声是,而后转头往回走。

    沈溪山瞥了一眼关如萱的背影,心道这几个人拿他当傻子耍呢?

    未找到关如萱与日悲宗弟子勾结的证据,且尚不明了她的目的之前,沈溪山不会轻易揭穿她,但也不会让她舒舒坦坦地躲在背后算计人。

    “关审判。”他唤了一声。

    关如萱有些讶异地回头,就见沈溪山站在灯笼下,忽而莞尔一笑,精致的眉眼如冬雪初融,漂亮至极。

    她一下子怔住。

    只见沈溪山忽而扔出个东西,关如萱下意识接住。

    就听他道:“方才我发现林中突然出现大量这种机巧凶器,此事只怕与千机派有关,就劳烦你跑一趟了。”

    关如萱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个被砍得几乎稀碎的机栝,有些傻眼,“让我去吗?”

    沈溪山挑了下眉毛,反问:“这种事不是一直都是审门负责?”

    仙盟的审门的主责是审判,但同时还负责外交与后勤,像这种与别的门派交涉一事,都是由审门负责。

    他说完,也没再看关如萱什么表情,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回房时,则必定会路过宋小河的房间,他走过去,随意地将地上的人傀踢到边上,停在了宋小河的门前。

    他抬手,敲了敲门。

    宋小河的声音立马就从里面传来,怒气冲冲地,“走开!”

    沈溪山道:“宋小河,我们谈一谈。”

    宋小河大声道:“我跟骗子没什么好说的!”

    沈溪山沉吟片刻,而后道:“你这门锁上也没用,等你睡着之后,同样会跑去我的床上。”

    很快,屋里就传来了一串愤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门锁咔哒一声,门就被突然拉开,宋小河出现在视线中。

    她眼角已经不红了,墨染的双眸水润,樱唇微抿,拉出一条不高兴的弧度,带着怒意瞪沈溪山,压着声音问:“你说什么?”

    气冲冲的宋小河,仿佛生了两只圆圆的角,往他身上顶。

    这不是宋小河第一次冲他生气,先前他因故假扮成沈策的时候,三天两头就要跟宋小河争执,她经常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只是那时候的沈溪山并不在乎她会不会生气,也不在乎她对自己的看法。

    然而如今真真是应了那句风水轮流转,今时不同往日了。

    虽然这模样看起来十分娇俏可爱,瞪得他心里有些痒痒的,但沈溪山却无法摆出随意的态度。

    他非常认真地说着实话,“你每日晚上睡着之后都会跑到我的房中,爬上我的床。”

    “胡说!”宋小河斥道:“我明明每日都是在自己房间醒来。”

    沈溪山说:“那是因为我每次都会将你送回来,你睡得深,没醒过。你忘记之前去酆都鬼蜮的灵船上,你是如何出现在我房间的吗?”

    不说还好,一说宋小河就更气了,将后槽牙磨得咯咯响,冷笑一声,“我哪里敢忘,还有你用树枝砸我脑门,说我哭得像猪叫,劝我不要下山送死,教我如何在挨打的时候抱着脑袋掩了面容以免给仙盟丢脸,嫌我聒噪,对我冷嘲热讽,嘲笑我能力微弱,要我下山时带着拐棍和碗,一路乞讨不至于饿死。”

    宋小河确实记得清楚,这些都是当初沈溪山对她所言所为。

    这旧账翻起来简直没完没了,更是让沈溪山无言以对:“我……”

    宋小河道:“你放心好了,我绝不会再去烦你。”

    沈溪山心中一慌,“宋小河。”

    没听他将话说完,宋小河就将门给大力拍上了,险些摔在沈溪山的脸上。

    这件事要从长解释,站在门口这一时半会儿根本说不清楚。他又叩了两下门,说要进去慢慢说,宋小河却是不再搭理了。

    沈溪山前所未有地吃了个大瘪,也只好暂时回了自己的房中。

    宋小河气得拍上门后,就找了绳子将自己的手腕绑在床头,打定了主意就这样睡觉。

    她躺在床上,独自生着闷气。

    先前在她心中,沈溪山是沈溪山,是她喜欢了十年的小师弟,是追逐的人,所以她愿意去学剑道,也会在每年沈溪山生辰时准备礼物埋在树下,更会惦记着当初的那一个约定,在十六岁时下山,踏上危险未知的旅途,前去酆都鬼蜮救他。

    而沈策是沈策,是一个不知礼节,态度恶劣,后来与她同经历生死的朋友。

    所以宋小河虽然有那么一两个瞬间觉得沈策与小师弟有些相似,却也从未将两人混淆。

    但是如今却得知沈策便是沈溪山,那么当初知道她偷偷下山,背着一个死劫在身上也要执意前往鬼蜮救他时,他却还是冷嘲热讽,看不起她的能力,更看不起她的一腔热情。

    旁人都可以笑她愚蠢,笑她不自量力,但唯独沈溪山不行。

    因为这是她和沈溪山的约定,是一个她放在心里十年的约定。

    更是明明知道她对他的心意,还要佯装不知,以一个该死的“外门弟子”的身份欺瞒她,撒了一个又一个的谎!

    “他凭什么这么对我!把我耍得团团转,他就很开心吗?”宋小河想着就生气,眼角落下窝囊泪,对枕边的长生灯气哼哼道:“师父,你说得对,修无情道的根本就没有一个好人!”

    长生灯闪了一下,似乎在回应她。

    宋小河从未想过向修无情道的沈溪山表明心意,就是知道他此生不可能沾染情爱。

    可这与他知道后又装作不知道根本就是两码事。

    在宋小河眼里,这种欺瞒其实就等同于拒绝。

    宋小河擦了一把眼泪,打了个哭嗝,喃喃道:“可当初,分明是他先来招惹我的。”

    她曾在六岁那年遇见二十岁的沈溪山,后来一打听,跑去前山一看,沈溪山当时不过也才八岁。

    宋小河当时还小,不懂那么多,总想着一定是未来的沈溪山来找她,然后告诉她名字,给她扎头发梳辫子,给她吃糖。

    还与她定下了一个约定。

    虽然这么多年,她都是站得远远的,在人群之中看着沈溪山,可她一直坚定,当初就是沈溪山先走向她。

    后来……

    也就没有了后来,沈溪山根本就不认识她,也完全不记得那晚的事。

    如今看来,酆都鬼蜮的那个约定恐怕也是阴差阳错,因为沈溪山当时根本就没有死,他一直活着,只是改头换面,扮成了沈策。

    既然没有死,那宋小河谈何救人?

    当初的约定,也就不存在了,难道六岁的那个晚上的相遇,当真是她自己做的一个梦吗?

    宋小河想不明白,只觉得头绪杂乱,心里也烦得很,索性闭上眼睛睡觉。

    次日一早,众人集合,准备出发。

    这是最后一日的路程,快的话,日落前就能回到仙盟。

    宋小河脸色不大好看,面上没什么表情,抱着灯出客栈的时候,就看见沈溪山站在外面。

    两人的视线立马就对上了,只是还不等沈溪山有所反应,宋小河就转脸,将视线移开,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晚上将自己绑起来,果然老老实实地呆在房中,只是睡得不大好。

    苏暮临手里拿着一些吃食,见她来了就递出去,对宋小河道:“小河大人,今日就能回仙盟了。”

    宋小河点点头。

    他左右看看,凑近宋小河低声道:“你放心,若是仙盟要惩处你,我就带着你逃跑,反正人界也不是大人的容身之所。”

    宋小河也想过,她之前的举动的确触犯了仙盟律法,如若仙盟要罚她也无可厚非。

    可这些年只有师父在教导她,若是师父都不在了,她还留在仙盟做什么?倘若仙盟真的因为此事给她定罪,将她关个三年五载的,她又该如何?

    不过眼前还是先将师伯的最后一魄找齐,其他的事日后再做打算。

    队伍出发,宋小河与苏暮临又回到了队伍的尾巴处。

    沈溪山回头张望了几次,终是没敢直接跑去找她。

    现在还没回仙盟,若是把宋小河逼急了自己跑路,还不太好找,倒不如先回了仙盟再说。

    一日的赶路,许是归心似箭,众人中途都没有休息,果然赶在日落前回了仙盟中。

    宋小河与苏暮临自然是回了沧海峰,临走时,她没看沈溪山一眼,更别说与他道别了。

    沈溪山心里很不是滋味,忍着去追她的心思,带着其他人去了医仙阁。

    一回到仙盟,沈溪山就有得忙了,事情顿时多了起来,一连几日都未曾得空去找宋小河。

    他一念动共感咒,就会被宋小河掐断。

    有时候会说上一两句,类如“你别再烦我了、不想听到你的声音”这些话。

    到后来,宋小河干脆直接就不理,佯装听不见。

    她拒绝沟通,沈溪山嘴都要气歪,平心而论,就算是最开始相遇时他态度的确不好,没掩饰本性,但后来牵了共感咒,宋小河每次念动他都是有回应的。

    怎么到了她那里就尽装听不见了呢?

    沈溪山不再烦她,但时而会在短暂的闲暇时间里开共感咒看一看她在做什么。

    她有时候会坐在秋千上荡着玩,有时候则在院子里锄地种菜,也是很少闲下来,苏暮临就一直在她左右帮忙。

    沈溪山没有哄人的经验,但他知道事情总要解释清楚,于是打算等手头上的事办完,再去找宋小河,也免得她在气头上,不搭理自己。

    他头痛不已,从没有处理过这么棘手的事。

    而另一头,钟家一事由于路途遥远且牵扯的人不少,就直接于长安审判,由左晔看着,青璃则是匆匆赶了回来。

    她在回来的当晚,就召了宋小河。

    盟主大殿,上一回来宋小河还是跟在师父后面。

    她进殿前先整理了一下衣裳,想起师父之前说的,见到盟主要恭敬,于是将头微微低下来,然后踏进了殿中。

    大殿之内尤其安静,只有青璃一人。

    她站在座旁,听到宋小河走进殿中的动静,转头看她。

    宋小河走到中间,然后撩了一下衣裙跪在地上,双手交叠行了个大礼,“弟子宋小河,拜见盟主。弟子自知先前在钟氏所为触犯仙盟律法,甘愿接受惩罚。”

    青璃忽而问,“当真甘愿吗?”

    宋小河顿了顿,不知该不该说实话。

    “你认为你做错了吗?”青璃又问。

    宋小河道:“弟子为师父报仇,何错之有?”

    青璃听到这话,忽而笑了一下,缓缓从台阶上走下来,说道:“你起来吧,仙盟虽律法严格,却不是只讲法不讲情,不会因此事责罚你。”

    她愣愣地起身,抬头看了青璃一眼,见她面上有笑,心里也放松了些许。

    青璃与其他人不同,她是真正的神仙,但凡她笑的时候,身上所散发的仙气都会让人有一种发自肺腑的舒坦,仿佛被仙气度化一般。

    宋小河站起身,道:“多谢盟主。”

    青璃道:“你与溪山近来交情不错?”

    宋小河听到沈溪山这个名字,心中还是有气,低着头说:“并非,不过是先前同行过,略有一二交集罢了。”

    “你不用否认,那小子倒是挺在乎你。”青璃眯着眼睛笑道:“他与其他弟子不同,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又因天赋超绝练得一身强大的本事,是以有些目中无人的性子,又因为修无情道,鲜少能与人真正交心来往。”

    宋小河点头,“我知晓。”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把她骗得团团转,实在可恶。

    “他能与你成为朋友,倒也是我意料之外的事。”

    宋小河也喃喃,“盟主,弟子疑惑,凡人都有七情六欲,为何要修无情道?”

    青璃沉默片刻,忽而转过身往旁处走了几步,神色变得惆怅,缓声道:“上古时期,人族气运鼎盛,各路神仙层出不穷,大多神族也都是由凡人晋升,那时候,人族于六界中的地位十分显赫,无妖魔敢犯。后来时过境迁,六界散了又合,新天历开始后,人族就开始衰败了。”

    “万年前,能够飞升的凡人就开始减少,直至七千年前天界出了事故,内斗牵连了六界,凡人飞升的天梯被斩断,自那以后,就再没有凡人飞升。天厉的七千年,人界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改朝换代,漫长的光阴损耗着人族气运,到了如今,千百年不出一位天才,你知道若是再这样下去,人族将会面临何等境况吗?”

    宋小河突然被问,一时也答不上来,于是道:“会灭亡?”

    青璃微微笑道:“会成为其他种族的奴隶。”

    “天界虽然还在庇佑人界,但若是人族一直没有飞升之人改天运,长此以往,届时妖魔四起,天灾频繁,凡人若想生存,只能附庸其他种族。”

    “我们绝不会成为奴隶。”宋小河皱着眉道。

    “你不会,不代表别人不会。”青璃道:“若是天道弃了人族,你们根本无法在恶劣的天灾下生存,降临人界的将不只是大旱,洪水,地裂,还有战争,妖邪。在天道的选择下,凡人若想生存,或许只能选择与妖族结合,诞下半妖血脉。”

    宋小河怔怔地看着青璃,“天道会抛弃凡人吗?”

    “物竞天择。天界庇佑不了多久人界,所以才会在世间创办仙盟,广收弟子。”青璃说:“若一人能够渡劫飞升,连上天梯,人族才能渡过难关。”

    宋小河知道,那便是天下第一人。

    “然人心诡谲,除却天道阻碍之外,更有许多仙门包藏歹心。有些人为了荣耀名誉,争相让这天下第一人出在自己的家族,你师伯就是前车之鉴。”

    青璃道:“这人世间的险恶防不胜防,若想培养出一个天纵奇才,让他平安长大,能力卓绝,成功飞升,所付出的精力难以计量,更是要防备无处意外和暗藏的危险,天劫到来之前,谁也不能松懈。”

    “正如你所言,凡人都有多情多欲,古往今来不知道多少天才因情字陨落,此乃凡人飞升最大的阻碍,是以修无情道,才是破解障碍最好的办法。”

    “不过无情道有利有弊,除却断情绝欲之外,若是修了此道却半途而废,修为将散去八成,此生基本与飞升无缘了。”

    青璃其实在用一种很温柔的方式告诉宋小河,她听来听去,听懂了。

    她是在说,这人界出一个天才十分不易,而将天才培养长大则更是难上加难,除却修炼上的难题之外,那天才还要防备着被有心之人迫害,稍有不慎,便会和她师伯一个结局。

    青璃所说的天才,指的自然就是沈溪山。

    他名望如此震耳,正是因为他背负着全天下的希望,万众瞩目着,要见证他渡劫飞升,成为天下第一人。

    大道难成,若沈溪山成功飞升,的确是天底下最大的幸事。

    可若他不成呢?

    是不是会跌落泥尘,被世人辱骂嘲笑?

    宋小河想到此,心里闷闷地,不舒服。

    她小声道:“没有人一定会成功,或许你们不该施加给他那么高的期望。”

    青璃笑了笑,摸了下宋小河的脑袋,道:“放心,溪山与其他人不同,只要他不放弃无情道,就能做到,也会做到。”

    宋小河也觉得沈溪山能做到。

    可这世上,哪有十成十的事呢?

    她抬起头,看着青璃道:“盟主放心,沈猎师一定不会放弃无情道的。”

    青璃说了那么多,仿佛就是为了听她这句话,她露出个笑来,“乖孩子。”

    随后她抬手,指尖凝出一抹青色的光芒,忽而在她眉心间点了一下,然后道:“回去吧。”

    宋小河摸了摸脑门,不明所以地拜礼告辞,离开了盟主大殿,回了沧海峰。

    宋小河被传去盟主殿的事,沈溪山是忙到了晚上才知道,回到自己的住处后,他头一件事就是念了共感咒,想问问青璃有没有给她什么处罚。

    然而这次,沈溪山却没能如愿地与宋小河共感。

    他心生疑惑,又试着念了一次。

    仍旧没有反应。

    沈溪山这才知道,是有人将他和宋小河之间的共感咒解除了。

    不用想,此人定是他师父青璃。

    沈溪山当即出了门,赶去沧海峰。

    第86章 气急败坏沈溪山私藏宋小河(二)

    沧海峰仅有宋小河所居住之地才亮着灯。

    远远望去, 星空之下一片辽阔安宁,宋小河坐在院中荡秋千,苏暮临则在扫地。

    樱花树仍旧茂密, 风一吹就落花瓣, 所以苏暮临总拿着扫把清理。

    这样也显得他不是一直闲着没事做。

    宋小河的怀里抱着长生灯, 轻轻地晃着秋千, 从盟主大殿回来之后她就保持着这样的发呆状态, 苏暮临与她主动说话, 她也是心不在焉。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样的宋小河对于苏暮临来说是陌生的。

    宋小河从不会这样长时间发呆, 太过平静的神色实际上会给人一种忧郁的感觉。

    她向来是满面笑容的,鲜少会像这般,没什么表情地坐在这里许久时间。

    苏暮临扫着花瓣, 心想, 小河大人心情不好,一定是因为沈溪山。

    那个恶人如今被揭穿了身份, 惹得小河大人大怒,如今被置之不理也是自找的。

    幸好他识相, 没有追来沧海峰烦宋小河, 否则的话……

    苏暮临扫这地, 忽而哼哼两声,在心中恶狠狠地想, 他敢来我定让他好看!

    正想着, 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宋小河。”

    宋小河还没有什么反应, 苏暮临就先吓得差点把扫帚给甩出去。

    只见沈溪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院门之外, 隔着半人高的矮墙,他盯着宋小河。

    沈溪山一回了仙盟, 就变成了昔日光风霁月的沈猎师。

    他发上戴着小金冠,□□编织的绳子垂在两边肩头,墨黑柔顺的头发披在雪白的衣袍上,金色的徽文若隐若现,精致的面容即便没什么表情,被朱砂痣一点缀,就莫名有一种仙风道骨的清冷。

    反观宋小河。

    她仍旧穿着那一身素白长裙,外面披了一件黑色的外衣。

    那是当初她下山那一日所穿的衣裳。

    织金的发带也不知何时取了下来,换上两条长长的白色绸带绑在丸子发髻上,额前的碎发随风轻动,将她的秀眉隐隐遮掩。

    她本低着头,抱着长生灯晃着秋千,听到沈溪山的声音后才下意识抬头。

    回仙盟之后的这几日,她都没再见到沈溪山,如今乍然看见他,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沈溪山什么都不说,单单是站在那里,就像是天上的皎月掉了下来,灼灼光华,相当耀眼。

    宋小河双脚往地上一踏,停了秋千,问:“你来做什么?”

    “找你说说话。”沈溪山道。

    宋小河就又低头,“我与沈猎师没什么好说的。”

    沈溪山听后,往前走了两步,看样子是想进院子,这时候苏暮临跳出来道:“站住,小河大人没让你进院子。”

    这苏暮临,原本看人脸色的本事是一流,单是凭别人的一个眼神就能审时度势,但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眼睛瞎了,完全没看出来沈溪山眼底的躁意。

    现在跳出来拦沈溪山,纯纯找死。

    他的这句话刚落下,就见沈溪山一抬手,金光在指尖迅速转了一圈,其后苏暮临就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将他两臂架住,往后一拖。

    霎那间,他就被送到了不知道仙盟哪个鸟不拉屎的角落里,手里还攥着一把扫帚。

    苏暮临在漆黑的夜中站了会儿,抬手给自己抽了两嘴巴。

    另一头,送走苏暮临之后,整个院中都显得安静不少。

    沈溪山推开栅栏门,往里走,“我进来了。”

    宋小河扬高了声音,道:“不准进来,出去。”

    沈溪山于是往后退了一步,又站在院外,幽幽看着宋小河,“所以我现在连站在你面前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他双眸漆黑明亮,映了光,显得漂亮又可怜。

    宋小河只要对上这样一双眼睛,十成十是要认降的。

    就这么看一眼,她就会心软,“你……”

    她咬了咬牙,一下就头扭到另一边去,道:“你有什么话,站在那里一样可以说。”

    沈溪山见她把头扭过去,就知道这招没有失灵彻底,便压低了声音,显得有几分可怜巴巴,“共感咒被人动了手脚,我无法念通与你说话,所以就想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宋小河并不知道这事,她听闻后愣了愣,想起之前从盟主殿离开时,青璃在她眉间点了一下。

    想必那一下就是切断了两人的共感咒。

    宋小河心里空落落的。

    这个共感咒也陪伴她很长时间了,从鬼国开始,只要她遇见什么危险,都会感觉心里有依靠,因为她可以随时随地与沈溪山说话。

    现在想来,当时沈溪山与她结下共感咒的初衷,目的便是为了在他需要的时候知道宋小河的位置,恐怕也根本不是为了让她在害怕的时候能够及时呼救。

    所以他才会对宋小河说没事不要念动共感咒去烦他。

    宋小河的思绪连到这,心生难过的同时,火气也噌噌往上蹿。

    她一下就从秋千上站起来,一开口,语气自然也就充满攻击性,“你不是总嫌我念共感咒烦你?如今切断了不是正好合你心意?”

    沈溪山怔了怔,“我没有。”

    宋小河道:“沈策,这是你亲口所言。”

    沈溪山皱眉,“别叫我沈策。”

    “为何?”宋小河疑惑道:“这不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名字?还编了个外门弟子的身份,现在怎么嫌弃起这个名字了?”

    说着,过往记忆涌上脑海,宋小河喃喃道:“这么说来,你当初拿出的天字级玉牌,也是真的,你却骗我是仿制。”

    她又道:“你骗我的太多了,我都记不清楚了。”

    沈溪山心里堵了一口气般,出不来下不去,“我当初对你隐瞒,也是事出有因。当时我与仙盟猎师同在酆都鬼蜮出了意外,他们都丧生其中,只有我不知为何活了下来,但身上却被下了封印,回到仙盟后,我当时只想尽快再回鬼蜮解开封印,在知道有人暗中谋划着要害我的情况下,我无法暴露身份。”

    “我只能改了容貌换了姓名隐藏,后来我恢复之后,认为沈策本来就是个假身份,我舍弃了便好,所以根本没想着与你解释,可听闻你随他们前往鬼国,师父当时不同意我去,我也只好再化成沈策随你们一起。”沈溪山停了停,后面的话就有些不大好说了,他将话一转,说道:“是我骗了你,对不住,我从未生出耍你之心,也是真心与你……交朋友。”

    宋小河问:“那为何现在又承认了呢?你想舍弃沈策的身份,出了鬼国之后就该解了你我的共感咒。”

    共感咒一解,宋小河就再也联系不上沈策了,只要沈溪山再丢了宋小河给他的那把长剑,“沈策”此人的痕迹会被彻底抹去。

    是沈溪山要瞒,却不认真瞒,导致宋小河被这么一点透,就轻易地揭穿了他。

    沈溪山不说话了。

    不解共感咒,无非就是他自己存了天大的私心,想时时刻刻都与宋小河有着牵连。

    不主动坦白沈策这一重身份的原因也很简单。

    那就是沈溪山动了该死的春心,变得贪婪。

    若宋小河喜欢沈策,他便是沈策,若宋小河喜欢沈溪山,那他便是沈溪山。

    他只想做宋小河喜欢的沈溪山,而非被她当作朋友的沈策。

    可是这话,修无情道沈溪山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口的,后脖子的灼热如同按上了一块被烧红的烙铁,巨大的痛楚持续不断地传来。

    宋小河看着他,缓声道:“我知道。”

    沈溪山心中发紧,“你知道什么?”

    “沈猎师乃是天之骄子,出身名门望族……”

    “好了。”沈溪山光听她前半句,就知道这是他不爱听的话,马上打断了她,“你别说了,你知道个屁。”

    宋小河怒视他,“我就要说!”

    沈溪山沉默。

    宋小河继续道:“你自小便天资不凡,修炼更是比吃饭喝水都简单,不管走到何处都是众星环绕,被人捧着的天才,而我不过是自小被父母遗弃,被师父收养的一个小弟子,不管如何修炼都难以追赶上同龄人的脚步,如若不是我有这机遇得了业火红莲,或许现在的我,仍然是仙盟里连月考核都过不了的人。”

    说着,她翻起旧账:“哦对,你还嘲笑过我愚笨,连月考核都能不合格。”

    沈溪山深吸一口气,说道:“那些不过都是虚名,什么天纵奇才,仙门望族,我何曾拿这些东西说过事?若真要比较,你体内不还有龙魂吗?”

    “谁知道那是不是我的魂魄呢?”宋小河道:“我知道我体内有个封印,或许我跟苏暮临一样,被人塞了一缕不属于我的魂魄在体内。”

    沈溪山道:“只有兽族灵族才能以体养魂。”

    宋小河没接话,但那表情看起来十足不信。

    沈溪山的后颈疼得厉害,加上宋小河的态度对他颇有敌意,心中的烦躁越来越盛,几乎要压不住。

    他道:“宋小河,我先前的确骗了你,也跟你赔不是,任何补偿我都可以做,但我现在必须要恢复共感咒。”

    宋小河下意识拒绝:“我不要。”

    沈溪山心口一闷,还要说话,忽而一阵夜风卷起来,将宋小河的长辫和衣裙撩动。

    下一刻,树冠上万千花瓣随风飘落,在眨眼之间枯竭。

    沈溪山将眸光一抬,看着樱花树,有些怔神。

    宋小河看见了如暴雨一般落下的花瓣,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她抬头望去,就见原本满枝头的花在顷刻间全落下了,露出黑色的树身和光秃秃的枝丫。

    樱花的花瓣柔软,一场风就带走了所有的花朵,宋小河就仰着头,眼睁睁看着这棵自她五岁起就常开不败的樱花从落花到枯萎。

    她一下慌了神,抓着长生灯急急道:“师父,师父!樱花落了!”

    长生灯没有任何回应。

    宋小河两步扑过去,抚摸着疾速枯萎的树身,“怎么会这样?樱花树为何突然枯萎了?分明刚才还是好好的啊!”

    她惊惶失措地绕着树转了一圈,像是想找出树枯萎的原因,同时对长生灯喊个不停,喊着喊着就哭起来。

    宋小河在这棵樱花树下长大,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日。

    就好比她从未设想过师父会离开,当日梁檀化作灵光散去的痛苦,再次涌上宋小河的心头。

    她无力阻止樱花树生命的流逝,只能抱着灯站在树下,在漫天的樱花雨中啜泣。

    沈溪山到底还是进了院子,站在宋小河的身边,低头看她。

    几日不曾站得这样近看她了,沈溪山的目光变得充满贪婪,像是细细描摹她的眉眼。

    “樱花树的寿龄只有二十到三十年,不管用什么法术维持它的盛放,到了寿终之时,它一样会枯萎。”沈溪山轻声说:“生命是六界中最为寻常,也最为宝贵的东西,走到尽头时,谁也无法留住。”

    宋小河揉着泪眼说:“但师父说,这棵树存活了几百年。”

    沈溪山:“……”

    要说骗,还是梁檀骗宋小河的最多。

    或许现在梁檀死了,变成长生灯时而会亮一下的魂魄,所以宋小河才没与他计较。

    沈溪山道:“人界没有存活那么久的樱花树。”

    宋小河哭得抽噎,心里一阵一阵地痛着,像被钝刀子刮一样,难受到要窒息。

    其他的烦心事更是让她觉得疲惫不堪,她现在不想再跟沈溪山说话了,只想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上那张师父亲手给她做的床榻,好好睡一觉。

    明日醒来,或许一切都会变好。

    宋小河眼中都是晶莹的液体,转头看着沈溪山时,眼底的泪被灯盏照亮,显得一双红红的眼睛澄澈至极。

    她语气中带了一丝央求,小声道:“沈溪山,我知道我笨,有时候你们说的话我听不懂,你们做的事我也看不明白,高攀不上你那聪明的脑子,你就安心走你的飞升大道,别再与我这种人有牵扯了。”

    她说完就转身,抱着长生灯勾着头,回了自己的房间去。

    沈溪山活到现在,还没听说过脑子还有高不高攀一说的。

    他盯着宋小河的背影,看她进了屋,熄了灯,周围都静下来了,他也没动弹。

    若说宋小河笨,但她有时候又非常聪明。

    显然是青璃将她唤去之后说了什么,沈溪山了解自己的师父,她是神仙,所做的一切都是从人族的利益出发,上回她提出要检查沈溪山的断情咒,他就已经意识到师父起了疑心。

    青璃不会直接对宋小河说什么,她会以温柔的方式,拐弯抹角地让宋小河明白她的用意。

    她或许还不明白她和沈溪山的无情道有什么关系,但她知道,青璃不会无缘无故找上她,说一番让人似懂非懂的话,然后切断她与沈溪山之间的共感咒。

    而至于她说了什么,沈溪山根本都不用猜。

    沈溪山这次没再追上去。

    他意识到现在就算是找上宋小河,老老实实道歉认错补偿,也都是没用的。

    因为此刻挡在他面前的,是他脖子上的禁咒,是无情道,往大了说,可能是整个关乎整个人族气运的道途。

    沈溪山在原地站了许久,最终转身离开了沧海峰。

    约莫是知道沈溪山去了沧海峰,青璃次日一大早就把他喊过去派活。

    原本钟氏的事都不让他插手了,但青璃见他似乎太闲,一桩桩事又撂在他身上,说是查清楚了当年所有参与谋害梁颂微的人,名单上条例得清清楚楚。

    钟氏已经落网,但寒天宗尚未开始整顿,于是就由沈溪山带队,揣着名单前去抓人。

    沈溪山临行前又悄悄去了一趟沧海峰。

    遥遥看见宋小河盘着腿,坐在枯萎的樱花树,抱着长生灯发呆。

    他头一次跟做贼一样偷偷摸摸,藏在暗处看了她很久,又对此感到无可奈何,最终忙正事去了,带着人出了仙盟。

    樱花树的枯萎对宋小河的打击太大了,她变得极为沉默。

    苏暮临那晚跑回来之后,用了半宿的时间将地上的花瓣清扫干净,整个院子什么都不剩下。

    其后光秃秃的树枝也开始无力地弯曲,树皮掉落。

    宋小河完全变了模样。

    彻底没有了笑容不说,她再也不像先前那样对长生灯没完没了地说话了,经常找个地方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双目怔怔的,有时候忽然就掉了眼泪。

    苏暮临想过各种办法,催动法力想要将樱花树复生,或是给宋小河准备一些好吃的,整天陪在她左右说话。

    可是都没用,宋小河像是现在才真正意识到师父的离去,她将所有痛苦明明白白地摆了出来,整日失魂落魄。

    苏暮临曾在酆都鬼蜮的边界处见过一些死魂,那些死魂有些被魔神吞吃了一半魂魄,有些则是因为一些事故变成残魂,它们就像现在的宋小河一样,像是完全没有思考能力,漫无目的地飘荡着。

    苏暮临越看越觉得害怕,一方面不理解为何龙神大人会困在这些凡人的情感之中。

    一方面又担忧着急,眼看着宋小河一日比一日消沉,他却毫无办法。

    这时候又想起沈溪山了。

    沈溪山总有办法解决问题,或许他也能解决宋小河心里的困境。

    只是他现在不在沧海峰,苏暮临也无处去寻他。

    这一走就是大半个月,宋小河从一开始的无精打采到后来越来越嗜睡。

    一天里她几乎都在睡觉,每日醒来接近正午,草草吃过一些东西后,又跑去房中睡,苏暮临不敢打扰她,大部分时间都安安静静的。

    到了后面,她的嗜睡的症状急剧加重,有时候甚至在吃饭时,捧着饭碗就睡过去了,苏暮临喊上好几声她才会醒。

    然后就是宋小河随时随地的睡觉,时而歪在树下,时而躺在菜边上。

    这模样明显不正常,急得苏暮临团团转,带宋小河去了一趟仙盟的医仙阁,却没能查出任何问题来。

    宋小河整日沉默,不言不语,对自己的身体也不在意,困了就倒头睡,醒了就找些东西吃,如此持续好几日。

    直到三月初,钟氏族人大批从长安遥遥赶来,将仙盟团团围住,连带着其他数个门派前往仙盟大殿,要青璃交出宋小河。

    宋小河的头一个麻烦,就这样找上门来。

    她先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杀了寒天宗宗主以及钟氏家主二人,此举是当众触犯仙盟律法,就算回到仙盟之后青璃将此事拦下,不惩罚宋小河,但不代表没人追究她的过错。

    当年害梁颂微之人皆已被审判伏法,钟氏剩下的人大多都是无辜清白,仙盟不可能因几人将整个家族定罪,是以此事慢慢收尾之后,他们就迫不及待上门,找仙盟“讨公道”了。

    钟氏家主已死,继位的当是嫡脉长子,钟浔之。

    他当时身受重伤在房中休养,昏迷数日,压根不知发生了那么大的事,等他醒来时祖父与父亲皆丧命宋小河之手,姐姐钟慕鱼以泪洗面,终日念叨着我错了,像是得了疯病。

    仙盟大肆搜查钟家,抓人审问,钟浔之这一觉睡醒,钟家天翻地覆。

    他年纪尚轻,坐上家主之位后,八大长老补齐了空缺在旁辅佐他,转述此事给他的又都是钟家人,哪会说一句钟家的不是,于是故事的经过被添油加醋,将过错全部归咎于宋小河的身上,说给了钟浔之。

    钟浔之恨意滔天,在众长老的怂恿下,纠集了其他几个门派,上门讨伐仙盟,要青璃交出宋小河。

    理由很简单,宋小河杀钟懿盛二人时换下了仙盟的宗服,那就是代表自己行事,既如此,钟氏也只向她个人寻仇。

    仙盟若不交出她,便是存心包庇,此后便无人再信服仙盟。

    人界千百门派本就不服仙盟,若青璃这次坏了规矩,后果可想而知。

    苏暮临看见前山站了乌泱泱的钟家人,打听了消息,便连滚带爬地赶回沧海峰,却看见沧海峰来了个客人。

    宋小河出了院子,站在栅栏边跟那人说话。

    苏暮临认得此人,正是先前在长安总是纠缠着宋小河的钟浔元,当初从他手里坑来的三套衣服,苏暮临喜欢得很,现在天天换着穿。

    他也是钟家人,准没安好心。

    苏暮临想着,就偷偷躲在石头后面,竖起一只白绒绒的兽耳,偷听两人说话。

    钟浔元显然来了有一会儿,跟宋小河打过了招呼,也说明了前山的情况,他道:“如今这境况,仙盟怕是保不了你。”

    宋小河道:“无妨,我本也不想拖累仙盟。”

    钟浔元就说:“你有所不知,他们这次举着维护人界仙门的大旗,他们要的根本不是你这个人,而是你那日所释放的寒冰之力。届时加入钟氏的仙门会越来越多,哪怕你离开了仙盟独自逃走,他们也会联合起来对你追缉,日后你的处境将会无比危险,麻烦源源不断,更何况你身边还有那位能召神雷的苏少侠。”

    宋小河沉默着,没应声。

    那钟浔元笑了一下,便说:“螳臂难以当车,以你自己之力是无法对抗那些联合起来的仙门,我倒是有一个主意,不知小河姑娘能否接受。”

    宋小河问:“什么?”

    钟浔元道:“嫁给我,若是你我成亲,你自然就成了钟家人,必然不会再为难你,且有我旁支一脉给你做靠山,钟学文刚接任家主之位不久,在族中毫无发言权,他便是再恨,也无法再纠集外人对你动手。”

    “当然。”他又说:“前提是你愿意传授钟氏寒冰之力。”

    “呸!”苏暮临暗骂一声,心说这人到底是出长安的时候没带脑子,还是进仙盟之前把脑门掏空了,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他简直一刻都忍不了,马上传信给沈溪山。

    等沈溪山那恶人回来不给他肠子打出来,都算生得他抗揍!

    第87章 气急败坏沈溪山私藏宋小河(三)

    据钟浔元所言, 这其实是一个权宜之计。

    他对宋小河说,钟家现在逼得紧,大概整个家族里只有钟浔之一人是真心要为父爷报仇, 而其他人都是奔着那场惊人的寒冰之力。

    他们想要的, 就是要宋小河归顺钟家, 不论是强权压制也好, 还是她心甘情愿也罢。

    只要宋小河嫁进钟家, 那就属于钟家人, 便是达到了他们的目的。

    更何况中间还牵扯了旁支和嫡系的各种明争暗斗, 越是大的家族,越是难以团结,其中勾心斗角数不胜数, 但凡露出了头的, 都是冰山一角。

    而钟浔元似乎当真为宋小河着想,所提出的让两人结亲, 还有让宋小河传授寒冰之力,都是表面上的假象而已。

    只要她嫁去钟家, 先佯装妥协, 在假借寒冰之力做做样子, 将眼下这个难关混过去就好,之后是聚是散, 皆由宋小河所言算数。

    钟浔元特地来找宋小河, 说的便是此事。

    现在宋小河的困境非常明显, 若是仙盟为了维护律法将她交出去,那么她所面对的就不止是钟家一族。

    钟浔元说:“小河姑娘, 我知道你可能心中不愿,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 以你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对付那么多联合起来的仙门。”

    宋小河始终安静,她微微低着头,目光像是落在了某个具体的地方,又像是在走神发呆,听完了钟浔元的话,她才有了那么一点反应。

    只见她眼睫轻抬,目光无神地看了钟浔元一眼,声音平静道:“多谢钟公子好心,既是我所为之事,必不会让仙盟替我承担,况且若我害怕那些歹毒之人的迫害,也不会在那日释放寒冰杀掉害死我师伯的罪魁祸首。”

    单看宋小河当日的行为,大概所有人都会认为她是怒极之下的一时冲动。

    但宋小河并不是,她在动手之前就已经想过利弊,所以才会在挥剑前换下了仙盟的宗服。

    她就是要在所有人的面前血刃仇敌,为师父和师伯报仇,让天下人都知道恶有恶报。

    宋小河道:“我敢做,自然就敢当,不劳钟公子费心。”

    钟浔元看着她,忽而眉眼一舒,笑着道:“我就猜到小河姑娘不会答应,方才不过是跟你随口一提,你若是不愿意就罢了,不过小河姑娘不必担忧,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或许还有别的办法能够解决你的困境。”

    宋小河微微颔首,情绪淡然地回一句,“多谢。”

    她神色耷拉下来,像是有些疲惫了,而后打了个哈欠,说道:“钟公子请回吧,我要回去休息了。”

    钟浔元像是想多与她说会儿话,但见她下了逐客令,也只好笑着应了两声,告辞了。

    见他离开,藏在暗处的苏暮临才鬼鬼祟祟跑出来,追上走到院中的宋小河,明知故问道:“小河大人,这人都跟你说了什么?”

    宋小河含糊道:“没什么。”

    苏暮临心中焦急,想劝说她两句,却又不敢暴露自己方才偷听的事,就道:“沈溪山出去也有一个月了,应当快回来了吧……”

    宋小河听到他的名字,脚步顿了顿,神色有些恍然。

    沈溪山去出任务一事,宋小河是知道的。

    那个时候宋小河还没有嗜睡的症状,只不过白日里也无精打采,不修炼,不出去玩,连摆在书架上的话本也不看了,天天发呆。

    只有沈溪山离开的隔日,她得知了消息后,独自来到已经枯萎的樱花树下。

    她看着逐渐衰败脱落的树皮许久,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一动不动许久。

    苏暮临在边上研究着,不明白宋小河在做什么。

    但那日,是她看起来稍微“正常”的一日,至少她没有像个傻子一样,什么事都不做,直愣愣地坐着出神。

    再往后,宋小河就患上了嗜睡的症状,起初苏暮临以为她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便没放在心上,可嗜睡越来越频繁,苏暮临察觉到不对劲时已经晚了,仙盟的医师看不出她身上的问题,苏暮临没有办法,只好将求助的信传去了沈溪山的手中。

    还没等到沈溪山的回信,他就传了第二封。

    将钟浔元的这番胡话添油加醋,狠狠告了他一状。

    他想,沈溪山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宋小河听到这句话,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苏暮临挠了挠头,哪能说他方才偷听时给沈溪山传信了,于是扯谎道:“我今日去前山的时候听说的,说是寒天宗那边的人抓捕得差不多了,正押回仙盟呢。”

    宋小河哦了一声,再多的反应就没有了,转头回了寝房,倒头就睡。

    苏暮临无法,只好转头去给宋小河准备吃的。

    如今只有各种各样的吃食,才会让宋小河稍微打起点儿精神来。

    仙盟前山汇聚了七八个仙门,其中以年少的钟浔之为首,钟氏的八大长老辅佐,由他们带头,领着其他仙门逼迫青璃交出宋小河。

    仙盟上下也因此在三日内开了四次会议。

    青璃将其他两门的门主召集,商议此事。

    左晔和督门的门主柳莺莺都有着相同的意见。

    于情于理,宋小河都没做错,少年人快意恩仇,实属正常之事。

    但是从律法方面,宋小河的确有违,此事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小错误,仙盟素来以律法严明公正而立于人界,多年来铁面无私,处理犯错仙门从不手软,这也是众仙门厌恶抵触仙盟的原因。

    现在宋小河在大庭广众之下犯错,若是包庇,仙盟多年来努力在人界立法的威严如大厦将倾,摇摇欲坠。

    尤其是青璃乃天界之人。

    面对人界众生,神仙不可藏私。

    不交出宋小河,仙盟威严扫地,可把宋小河推出去一事,又无人赞同,只好先将钟浔之等人安置在仙盟。

    事情僵持了三日,众仙门在前山守着不肯离去,仙盟弟子也因此停了大课,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第四日,沈溪山归来。

    自内门的柱门处落下,长剑反握在手中,一袭雪白的天字级猎师宗服,于乌泱泱的人群中十分晃眼。

    外面七八个仙门原本将路围得结结实实,偏生他从中而过,辟出一条道路来,无人敢上前阻拦。

    苏暮临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奔去找了宋小河。

    今夜的宋小河破天荒地清醒着,正坐在门槛上用双手托着脸颊,仰头看着漫天星空。

    沧海峰地势高,每到夜间,那繁密的星星就像是悬在头顶上一样,给人一种触手可及的错觉。

    星海汇聚时,天地间只剩下了月色。

    繁星密布,皎月高挂。

    宋小河怀里抱着长生灯,于夜风中沉寂。

    “小河大人!”苏暮临远远跑来,喊着,“沈溪山回来了!”

    宋小河听见了声音,目光落下来,看向苏暮临。

    他从远处跑来,“我亲眼所见,他从大门处走进来的,独身一人!”

    宋小河道:“大惊小怪。”

    苏暮临跑到她身边,也坐在门槛上,说:“这怎么算是大惊小怪呢!他回来了,就代表……”

    话说了一般,他忽而卡住。

    宋小河问:“代表什么?”

    代表沈溪山看见了信,脱离了队伍提前回来,代表他很在乎宋小河,也代表宋小河的困境可以解决了。

    苏暮临有着天生的种族特性——慕强。

    他虽然觉得沈溪山是个喜欢欺负人的恶人,但在关键时候,他就是能够解决面前的问题,所以在苏暮临的心中,沈溪山要比钟浔元好上百倍千倍,他的归来,自然让苏暮临高兴。

    苏暮临想了想,说:“就代表寒天宗那边的事处理好了呀,那些伤害大人师伯的人,一定全部伏法,届时仙盟开审定罪,必能昭告天下,还小梁师父和他兄长一个公道!”

    听了这话,宋小河面上才有了一点笑容,低下头对着长生灯说:“是啊师父,你听见了吗?仙盟将那些害师伯的人都抓了,一定会狠狠给他们惩罚。”

    长生灯闪了一下,像是梁檀缓声说知道了。

    宋小河低头看了灯许久,最后抱着长生灯回房去了,苏暮临看着她这模样心里也难受,在门外蹲着,守了半宿。

    沈溪山回仙盟的第一件事,那必然是先向青璃汇报此次的任务。

    她已经察觉沈溪山身上的端倪,将宋小河传过去谈话并切断了共感咒,沈溪山不可能顶风作案,一跑回来就往沧海峰去。

    三十年前的事,如今处理起来相当麻烦,更何况严仁立胆小,当初做了那些事后极力掩埋,几乎将所有能够留下痕迹的证据都销毁,沈溪山找得不耐烦,加上心情本就不虞,此番去便是狠狠将寒天宗的人折磨了一番,连着二十多日,寒天宗的长老高层没有一个能睡安稳觉。

    沈溪山几乎将整个寒天宗掘地三尺,终于找到了严仁立当年所保留的证据。

    说是证据,其实也是为了钳制钟氏的把柄,这种胆小的恶人,凡是做了恶事必定会给自己留条退路,怕东窗事发的时候钟氏将全部罪责推到他身上。

    只是东西藏得隐秘,沈溪山找起来颇费力气。

    找到的便是承载了梁檀记忆的灵石。

    里面是梁檀与濯雪寻找仙草的路上被寒天宗的人所抓,关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石屋之中,其后就是他们带着梁颂微去看,并提出要梁颂微松口同意入钟家,改姓一事。彼时梁檀被严刑拷打得奄奄一息,倒在地上看那几人对兄长施压,想要出声阻止,却只能从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来。

    再然后便是钟慕鱼的出现,梁檀求她传话,钟慕鱼隔着铁栏流了满脸的泪,点头答应他。

    再之后,便是有人来释放他,给他疗伤的同时,抽取了这段记忆。

    梁檀的这一段记忆藏在灵石里,被严仁立封在自己寝房的地下三层,若不是沈溪山心存了折腾寒天宗的心思,要他们大半夜拿着铁锹挖,还真挖不出来这玩意儿。

    这段记忆梁檀到死都没有找回去,自然也不知道当初梁颂微是因为他才主动放弃了那一魄,如今被沈溪山翻找出来,成了给寒天宗和钟氏定罪的铁证,也算是梁檀当初没有白白挨了那一顿打。

    沈溪山将证据供上,向青璃简单将任务汇报,殿中还坐着左晔和柳莺莺。

    待他汇报完毕,青璃将灵石收起来,忽而问道:“你回来时,可看见围在外面的那些人了?”

    沈溪山颔首:“弟子从中而过。”

    青璃道:“你应当听说了他们为何事而来,以你所见,该不该将宋小河交出去?”

    沈溪山就道:“弟子拙见,不敢断言。”

    她道:“但说无妨。”

    沈溪山便道:“宋小河纵然有错,也轮不到他们来定罪。”

    青璃轻笑了一下,看着沈溪山,目光中含有深意,“前两日钟氏有个小孩儿前来寻我,言有办法解决眼下困境,我问他有何办法,你猜是什么?”

    沈溪山根本不用猜,他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提了聘礼来,要求娶宋小河。”青璃缓声说:“你觉得这方法如何?”

    沈溪山微微掀眸,弯唇一笑,眉眼潋滟,“弟子觉得这倒是个不错的方法,若宋小河嫁入钟家,外山围的这些人自然就会散去,宋小河也会得钟家庇佑,她体内的寒冰之力传于夫家也不算外泄,还能将清檀雷法传承下去,这不是正正好?”

    青璃稍稍一挑眉,没说话,反倒是左晔一下子站起身来。

    他郑重地皱着眉,声音如钟,“让宋小河嫁进钟氏,犹如将她往火坑里推,这孩子那日所爆发的力量非同一般,先前是仙盟的疏忽将她在后山放养十多年,如今发现她这般天赋,合该好好栽培才是,不该让她早早嫁人,若是以后有机会登上大道……”

    柳莺莺掩着面轻笑,“你这人眼中除了大道就是大道,古人不是常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姻吗?若是两个孩子两情相悦,结了亲对修道也大有益处,作何阻止?”

    沈溪山面色从容,对于此事的态度似乎是可为可不为,神色平静倒像是议论一件不熟之人的寻常事。

    青璃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几次,这才出口道:“还是要看宋小河自己的意愿,若是她愿意,此事就成,若是不愿,我们也无法强迫。”

    左晔点点头,又坐下来,问道:“外面那些人盟主想如何处理?”

    青璃道:“且先耗他们几日再看形势如何。”

    “溪山,你此番远行辛苦,去总部领了赏就好好歇息吧,寿麟城的事差不多准备妥当,到时还需你再跑一趟。”

    沈溪山揖礼告辞,转身出了仙盟大殿。

    他出门的瞬间,他嘴角的弧度沉下来,面上没了笑,眉眼就拢上一层冰冷。

    说尽了违心话,出了门后总算能稍稍放松片刻。

    沈溪山对于钟浔元求娶宋小河一事,只有一个看法。

    那就是他觉得钟浔元是活腻了,找了个最快的办法寻死来了。

    只是现在他处在非常不妙的境地里。

    宋小河还在生他的气,而师父也盯上了他,他自然不能再大剌剌地跑去沧海峰找人。

    没了共感咒之后,他无法再随时与宋小河联系,这一点让他颇为烦躁,以至于这一趟寒天宗之行,他都表现得十分阴郁,无人敢轻易招惹。

    不过沈溪山倒是不认为宋小河会答应钟浔元,只是希望钟浔元最好别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否则他真的快按不住手里的剑了。

    一路上沈溪山都在压着脾气,一想到无法去沧海峰看宋小河,他就心浮气躁,想砍点什么泻火。

    却不料回到寝宫时,看见了关如萱。

    沈溪山所居住的地方,并不处于仙盟的中央地带,他喜欢清净,选了靠南的淮水峰,这是座小峰,于是山头上只有沈溪山一人居住。

    他的寝房先前是仙盟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所居住时修建的,他住进来后又翻修了一遍,前后两座殿,当间连着长廊,一盏盏花灯挂在檐下,远远看去一片明媚好看。

    山峰的另一头,修了一座温汤殿,里面有一汪天然的灵泉,沈溪山修炼疲惫时会进去泡一泡,解一解身上的乏意。

    此刻关如萱就站在寝殿前往灵泉的路上,沈溪山只刚看见了她,顿时就觉得头大。

    他停住脚步,与关如萱隔了十来步的距离,转身就要走。

    关如萱却在后面追了几步,很快赶上来,“沈猎师请留步。”

    沈溪山回头,厌烦道:“我没给住处下结界,是认为仙盟中没有谁会厚颜无耻到在我外出之时闯进来。”

    关如萱似被他的话刺伤了,脸色一阵苍白,说道:“擅闯此地是我的不对,只是我有急事寻你。”

    “天大的急事,也要等我明日去了猎门部再说。”沈溪山撂下一句,抬步就要离开,却听关如萱拔高了声音,“还请沈猎师不要阻止钟浔元与宋小河的亲事!”

    沈溪山停步,回身时眉眼间满是疑问,“你说什么?”

    关如萱重复了一遍,“还请沈猎师,莫要阻止钟浔元的求亲。”

    沈溪山笑了笑,“你算什么东西,怎么还指使起我来了?”

    关如萱垂下眼帘,语气倒是平缓,“钟浔元此番求娶乃是他背后的家族支持,且他是真心心悦宋小河,这会是一桩美满的婚事。”

    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是在沈溪山的心头上添柴浇油,一路上努力按住的情绪,在此刻猛烈地烧起来。

    沈溪山冷冷道:“便是我什么都不做,宋小河也不会答应的。”

    “她会。”关如萱语气肯定道:“这是宋小河解决困境的唯一办法,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

    沈溪山道:“你怎知她没别的选择?”

    关如萱看着他,目光幽幽,神色十分柔和,劝道:“沈溪山,你自幼修无情道,是目前人界大道之途上的唯一一人,你想想仙盟为了培养你耗费了多少心血?如今你便是这天下人的希望,你若毁了无情道,就是毁了一切。”

    沈溪山嘴角轻牵,头颅微微扬起,目光就变得充满不屑,“谁的期望,谁的心血,与我何干?我沈溪山想做什么,但凭己心,谁都没有资格左右我的行为。”

    天才少年生来桀骜,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外皮下,藏了一身的荆棘反骨。

    他毫不掩藏的本性,冷血无情,十足有着无情道的模样,让关如萱心里发怵。

    “你若越陷越深,将来恐无法脱身。”关如萱坚持劝道。

    “不需你多言,管好自己的事。”

    “若是宋小河自己选择了钟浔元,你是不是就不会插手?”

    关如萱忽而问了这么一句。

    “没有这种可能。”沈溪山说:“她不会同意此事。”

    “她会。”关如萱像是存心与沈溪山抬杠,就是要反驳他。

    沈溪山当真懒得再理她,已经开始考虑用什么办法将关如萱清理出去。

    就听她道:“我与她同为女子,自然能看出宋小河对你有仰慕之心,可你不曾想过吗?宋小河天性率真,涉世不深,她在仙盟里长大,此前从未下过山,世间的许多事都不懂,何曾能懂那些情情爱爱?”

    沈溪山眼眸冰冷,“你不觉得你说得太多了吗?”

    关如萱看着他的神色,忽而笑了,神色中有一丝凄凉,“原来你心里都知道,也是,你这般聪明的人,何曾不懂?宋小河仰慕你,无非就是因为你模样生得好,能力又拔尖,慕强是每个人的天性,她将你视为追逐的榜样,所以才会将这种情感视为喜欢。”

    “够了。”沈溪山打断道:“现在闭嘴,滚出淮水峰。”

    剑意在空中猛烈地翻滚,袭卷至关如萱的周身,她赶忙催动灵力抵御,仍是固执地说出后半句话,“若是天运之子另有其人,哪怕不是剑修,不是仙盟之人,宋小河也一样会喜欢,她喜欢的,从来就不是沈溪山这个人……”

    话音未落,一道迅猛的攻击破了她的灵御护盾,将她击飞数丈,身体毫无缓冲地摔在树上,下一刻,一柄长剑破风而至,直直地朝她头颅刺来。

    关如萱吓得只用了一瞬间就浑身发抖,冷汗湿了脊背,双腿瘫软倒没力气闪躲。

    只听耳边“咚”地一声闷响,长剑从她耳朵边上擦过,狠狠钉入树干,剑身嗡鸣不断。

    “滚。”

    沈溪山的声音冰冷至极,满含怒意。

    关如萱擦了擦嘴角的血,一拂袖身影消失,离开了淮水峰。

    四下清幽冷寂,沈溪山站在月下,银白的光覆在脸上,将他的一半脸描摹上皎洁的华光,另一半脸却藏在阴影之中,沉郁得仿佛攀上一股邪气。

    沈溪山本不想动那么大的火,只是关如萱不知死活,硬是将他心底的刺狠狠往心尖里钉,他才没忍住出手。

    “宋小河说了喜欢我。”

    也不知道是对谁说话,他的语气里有一丝倔强,喃喃道:“她不会骗我。”

    第88章 气急败坏沈溪山私藏宋小河(四)

    仙盟中不知何时开始流传起宋小河要嫁去钟家的消息。

    起初, 沈溪山是不在意的,觉得不过是仙盟弟子捕风捉影,捏造不实之事。

    直到他回山的第三日, 前山的众人被耗了太多时间, 终于闹起来, 由钟浔之带领着八大长老以及其他门派的领头人一通闯入了盟主大殿, 势要青璃今日必须给个说法。

    他们只有一个问题, 宋小河交还是不交?

    沈溪山正前往盟主大殿的路上, 听到有人说今日就会宣布宋小河与钟家人的婚事, 届时喜酒一摆,眼下这事自然而然就散了。

    他听得眉头紧拧,竟是直接走到了那交头接耳的几人面前, 问道:“这种消息, 你们究竟是从何听闻?”

    那几个弟子一下就被吓愣了,怔怔道:“方才见有人去了后山传唤宋小河, 我多嘴问了一下,才得了这消息, 倒也……不知真假。”

    “不知真假, 却在此处乱传?仙盟是你们议论闲情逸事的地方?”沈溪山冷声道:“自去领罚, 若有下次,便收拾行礼回家去, 心思不在修道上, 留在仙盟也无用。”

    他说完, 就直接转身离去,模样冷酷至极, 没有了平日里装出来的半分温润模样。

    原本要前往盟主大殿的脚步一转,望着沧海峰去了。

    此刻他心中的所有烦躁情绪达到了顶峰, 分明入了夏季,他的脸色却像是覆了腊月里的霜雪,眉眼间淬冰。

    共感咒被切断后,他与宋小河就再没了联系,心里总感觉空了一块。

    尤其是前去寒天宗出任务的时候,离仙盟越远,他的心里就越空。

    如今回来了,分明踩一踩剑就能去沧海峰,就能见到宋小河,他却因为各种原因的限制无法前往。

    沈溪山何曾受过这种束缚,仿佛被大山死死地压在了底下,半分挣脱不得。

    他可以一忍再忍,为了所谓的天下道途,和背负在他身上的那些虚无缥缈的期望,与宋小河保持好距离。

    但前提是,那些人的手别伸到宋小河的身上。

    沈溪山前往沧海峰时,院门开着,苏暮临正坐在院中,老老实实地收拾樱花树腐烂掉落的树皮。

    他刚一落地,苏暮临就闻到了他的气味,转头望来。

    “她人在何处?”沈溪山开门见山就是一句话,询问宋小河的下落。

    苏暮临继续扫地,不冷不热道:“走了。”

    沈溪山声音冷然,“去哪里了?”

    苏暮临长长地唉了一声,有些说风凉话的意味,“跟那姓钟的走了呗,小河大人这几日嗜睡越来越严重,难得就清醒那么一会儿,姓钟的说有正事找她,便将她带走了。”

    沈溪山周身的气场在瞬间有了变化,掩饰不住的怒气几乎是一下子散出来,眼眸微眯,“钟浔元?”

    苏暮临在这一刹那,感受到了巨大的压迫力,他下意识缩起脖子,往后退了几步,弱弱道:“对,就是他,这几日他总来找小河大人,不过大人多半都在睡觉,今日来得巧,碰上了小河大人清醒的时候,于是就将人喊出去了。”

    说着,他主动报出位置,往一个方向指了指,“往那边去了。”

    他所指的方向,正是前往仙盟大殿的路。

    沈溪山二话不说,沿着那方向而去,背影都带着杀意。

    苏暮临思来想去,觉得不放心,拽着扫帚悄悄跟上去,想着若是沈溪山气急败坏之后暴露本性,对小河大人出手,他也能帮帮忙。

    脑中立即浮现沈溪山召剑而出的模样,苏暮临又想,不一定是帮忙对抗沈溪山,帮忙求饶也是可以的。

    沈溪山行了一段路,他脚步很快,与御剑几乎不相上下,不过片刻就追上了走在前面的两人。

    宋小河仍是那一身白裙黑袍,丸子发髻看起来有些松散,雪白的飘带系在两端,小辫子有两条垂在身后,随着她走路时微微摇晃着。

    从后面看去,她微微低着头,一副情绪低落的模样。

    而钟浔元就走在她的身边,时不时侧头与她说话,许是得到了一两句的回应,他扬起一个笑容。

    这笑容落在沈溪山的眼里,自然是无比地刺眼。

    他快步上前,不加掩饰的脚步声同时将前面的两人惊动,钟浔元在第一时间就转头看来,而宋小河则是停下后,慢吞吞地侧身,反应慢了半拍。

    天穹布满鱼鳞似的云朵,灿烂的阳光自云的缝隙中落下来,形成千百光束,覆满沧海峰辽阔的土地上。

    有一束光正巧落在宋小河的身上,将她的面容照得清楚,每一处细节都展现在沈溪山的眼中。

    这阳光如此灿烈,却好像照不进宋小河的眼底,漆黑的双眸仍旧浑浊,不见先前的澄澈。

    “宋小河。”沈溪山唤她。

    宋小河看着沈溪山的瞬间,神色立马就有了变化,虽然说极其细微,隐藏在她的眼角眉梢之中,亦无法从那些小变化中窥探她的想法。

    可宋小河对他的出现有了反应,已经让沈溪山心中有了宽慰。

    “你要去何处?”他问。

    宋小河看着他,没有立即应声回答。

    钟浔元倒是主动开口了,“沈猎师,可有事寻小河姑娘?”

    这番语气,倒像是往他房中找人一样。

    沈溪山的肺都要气炸了,满腔的污浊戾气,却是弯眸一笑,眼眸被阳光照得透亮,漂亮至极,“我寻宋小河,与你何干?”

    钟浔元就道:“是我先来的,且寻小河姑娘有正事。”

    “何以我的事就不算正事?”沈溪山反问。

    钟浔元耸了耸肩,一副欠揍的模样,道:“那便问问小河姑娘的意愿?”

    宋小河低下头,半边面容藏在了阴影之中,低声说:“走吧。”

    对谁说自然是不言而喻,钟浔元冲沈溪山笑了笑,道:“抱歉,我们有事,沈猎师换个时辰来寻她吧。”

    换个时辰?

    换什么时辰?是在他们在仙盟中宣布亲事的时候,还是宋小河穿上嫁衣坐上花轿的时候?

    沈溪山心说,对他来说倒是没区别,只不过到了那时候,他要找宋小河说话,得先砍了钟浔元才行。

    他两步上前,在宋小河转过身去的时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低头时语气也变得温柔,“宋小河,你先前不是想学如何召剑收剑吗?我现在就教你。”

    宋小河攥着拳头,看着他捏着自己手腕的地方,“可是我愚笨,学不会你的剑法。”

    沈溪山声音低下来,涩声道:“你学不会,我便一直教你。”

    宋小河又说:“我现在不得空。”

    “你得空。”沈溪山的语气有几分倔强,直白道:“别去。”

    宋小河抬手,想将沈溪山的手拂开,他稍微用了些力,隐隐有些抵抗的意思,却又见宋小河微微皱起眉毛,像是因为手腕的桎梏感觉到疼痛。

    沈溪山一下松了手,他道:“你当真要去?”

    宋小河抬头与他对视:“是又如何?”

    沈溪山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仿佛与她僵持了很久,又仿佛仅仅那么一瞬。

    随后沈溪山笑了笑,神色依旧温和,化作润泽万物的春风一般,他说:“不如何。”

    “是我打扰二位了,你们先去忙正事吧,告辞。”

    沈溪山说完,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微风掠袍而过,撩动他发上的金丝带,他像是又恢复成众人所熟知的那个谦谦君子。

    宋小河看一眼他的背影,随后一声不吭,转身离开,与他背道而驰。

    她此番前去,并不是去盟主大殿,而是被青璃传唤去了她的住处。

    青璃的住处并没有那么富丽,只是简简单单的小四合院,外面笼着一层淡青色的结界。

    钟浔元到了地方就止步,让宋小河独自进去。

    她站在门前,正准备抬手叩门,面前的门却忽而开了,青璃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进来吧。”

    宋小河推门而入,就看见青璃坐在院中,身姿有些慵懒,正拿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弟子拜见盟主。”宋小河躬身行礼。

    青璃道:“仙盟大殿因为你的事闹翻了天,大批人冲入内山,要我将你交出来,怕是耗不下去了,今日唤你来,是想问问你的意向。”

    “先前钟家的那个孩子也来找过我,他的提议我知晓,你是如何想的?说与我听听。”

    宋小河半垂着眸,目光平静无波,忽而提着裙摆跪下来,说道:“恳请盟主将弟子逐出仙盟。”

    青璃道:“这是你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吗?”

    宋小河回道:“是弟子给仙盟惹了麻烦,自然不会再留在仙盟,一人做事一人担,就算是被围剿至绝路,弟子也绝不会再回仙盟,连累昔日师长。”

    青璃忽而弯眸笑起来,缓声夸赞道:“好孩子。”

    她叹一声,站起身来,说道:“人族生命短暂,却是六界中最古老的族中之一。纵然世间有不少心术不正的奸诈小人,可也多的是你这种通身流淌着不屈血液之人,才有了千年万年的传承与沉淀,形成了如今这般礼仪之邦。”

    “仙盟本就是为天下大道而建立,又岂能为私欲将你逐出?”她走到宋小河的面前,一转手腕,便有一股力量将宋小河轻柔地拖起来,她摸了摸宋小河的脑袋,说:“不必担忧,若是这点小事仙盟都解决不了,如何在人界立足?”

    一边说,她一边拿出一封信,递给宋小河,说道:“这是千机派传来的信,若是你在仙盟心烦憋闷,可去南方走一趟。”

    宋小河看见信封上写着“宋小河亲启”四个字,打开一瞧,上面便是龙飞凤舞的字体,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

    前半段内容是将钟氏和寒天宗破口大骂,用词粗鲁,毫无顾忌,后半段却是安慰宋小河,也知道她将要面临的处境,道她若无处可去,便往南方而去,千机派随时欢迎她。

    落款人名为聂枕冰。

    宋小河未曾听过这个名字,但将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似乎也猜到了究竟是何人送来的这封信。

    她将信仔细收起,颔首道:“多谢盟主,弟子无意连累仙盟,不管何时盟主将我逐出,我都不会有任何怨言。”

    青璃道:“此事你不必担忧,自会有解决的办法,回去好好休息,过些日子还有事要你去忙。”

    宋小河再次谢过,随后揖礼告辞。

    出去的时候,钟浔元还守在门口,见宋小河出来,他又慌忙迎上来,“如何?青璃上仙与你说了什么?”

    宋小河却将目光一落,在他脖子上扫了几眼,说道:“你脖子上的胎记又露出来了。”

    钟浔元一怔,下意识用手捂上了脖子,灵光微闪,一下就将脖子上的红痕给遮掩住,随后他笑道:“多谢小河姑娘提醒。”

    “不必谢。”宋小河打了个哈欠,有几分懒怠:“钟公子请回吧,我也要回去睡觉了。”

    钟浔元倒也没有继续追问,温笑道:“小河姑娘路上小心,改日我再去寻你。”

    宋小河没有应声,转身走了。

    她仿佛从奔流不息的小河,变成了平静无波的死水,仿佛任何东西都无法在她身上激起波澜,只有在看见沈溪山的那会儿,才有了那么点涟漪。

    宋小河在阳光下缓缓行走着,日过将她的影子照在地上,一人一影相伴而行。

    回到沧海峰的小院,宋小河已困得不行,只想倒头就睡。

    然而进了院中才看到,沈溪山就坐在樱花树下的秋千上,轻轻晃着。

    树身庞大,还没有完全枯死,秋千依旧能荡。

    沈溪山就坐在上面,像个孩子一样玩了起来,院中不见苏暮临的踪影。

    “你在这里做什么?”

    宋小河站在院门边问。

    沈溪山慢慢停住秋千,并没有起身,转了个头看她,他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宋小河反问:“难不成我还要在那里耗上个一天一夜吗?”

    “那我师父如何说?”

    “要我这几日好好休息,说再过些时候就有的忙了。”

    宋小河不知道是得了青璃的许诺,还是千机派那女长老的信,抑或是回来时在院中看到了荡秋千的沈溪山,她此时心情比先前好了一点,于是格外的心平气和,将沈溪山的问题意义回答了。

    沈溪山勾唇一笑,“自然是有的忙。”

    宋小河像是在他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嘲讽,但没有细究,反手关上院门往里走,说道:“我要休息了,沈猎师请回吧。”

    “且慢。”

    沈溪山站起来,抬步来到她面前,说道:“你师伯的那一魄,连同你师父被抽走的那段记忆,我找到了,你想知道在哪里吗?”

    宋小河果然停住,却没有什么过激反应,静静地看着沈溪山,没有说话。

    沈溪山笑了一下,漂亮的眼睛极具蛊惑,专注地盯着宋小河,又问了一遍,“宋小河,你想知道在哪里吗?”

    她眼中覆满迷茫,在犹豫里苦苦挣扎,“我……”

    沈溪山颇有耐心,神色也温柔,等着她将话说完整。

    许久后,宋小河问:“在哪里?”

    沈溪山拿出一个十分小的黑木锦盒,递到她面前,说道:“就在这里面,你打开看看。”

    宋小河抬手,动作十分缓慢,像是在不停地思考,随时有收回手的打算。

    但她还是将锦盒接过来,抠开上面的锁扣,将盖子翻开。

    打开的瞬间,一股浓郁的香味儿扑鼻而来,宋小河仔细一看,盒子里什么都没有,一下子皱起眉毛,“没有东西,你骗我?”

    “我没有。”沈溪山往她走近了一步,几乎欺身压过来,高高的身影将她整个人笼罩。

    宋小河不得已将头仰起来,下意识要往后退,疑问道:“那东西呢?”

    “里面装着一种名唤百眠安的香料,能够让人闻了后立即陷入安眠。”沈溪山轻声道:“我特地去医仙阁拿的。”

    宋小河的神识几乎在一瞬间就变得恍惚了,她本就困倦,又吸了这种香料,眼皮顿时重如千斤,就连沈溪山的面容也开始重影。

    她开口,有些口齿不清地问:“你拿这个做什么?”

    “宋小河。”沈溪山说着话,手就抬起来,掐了掐她的脸颊,说:“你太让我生气了,我要惩罚你。”

    宋小河还想说话,但嘴已经张不开,她往后踉跄两步,毫无征兆地失去意识,闭上了眼睛。

    沈溪山顺手拦住她的脊背,将她往怀中一带。

    昏睡之后的宋小河身体变得极为柔软,全身没有半点力气支着,一个劲儿地往下落。

    沈溪山就将她整个抱起来,低头看着她沉睡的脸,脸上的笑容半点不剩,变得极其冷漠。

    他抱着宋小河离开了沧海峰。

    沈溪山回了自己的住处,抱着宋小河缓步行走,来到了那座灵泉殿。

    殿中有一汪天然温汤,四根白玉柱子立在殿中四角,挂了四条腕子粗的锁链,当间连着白玉雕琢而成的莲花床,上头是一张床,铺了软和的被褥,下方还有两道阶梯连接方形汤池的两头。

    莲花床能够吸收灵泉蒸腾的湿气,还能用泉中的灵气润养着躺在上头的人,是沈溪山住进来之前就有的东西,他大部分时候都是睡在此处,正经的寝房反倒不常去。

    这里有阵法结界,且绝对的情景,一点杂声都没有。

    沈溪山踏着一层层的白玉阶梯而上,将她放在无比柔软的被褥上。

    宋小河睡得很沉,眉眼舒缓着,闭上了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看起来与以往无异,睡颜安宁又恬静。

    她的脸带着些许未脱的稚气,肤色雪白,沈溪山看了两眼,没忍住捏了捏。

    随后他又拿出缚灵绳,这次不再是拴在宋小河的手臂上。

    他走到床尾处,抬手将她的鞋袜脱了,直接扔到地上去。宋小河脚腕纤细,沈溪山一只手就能完全握住,另一只手用缚灵绳在她脚踝上缠了几圈,打了个结,而后将另一头系在床尾的雕花镂空栏杆上。

    缚灵绳闪过微芒,放下之后就消失不见了。

    沈溪山将她的脚放下,让衣裙盖住了她白皙的脚丫,来到床头处。

    宋小河一时半会儿不会再离开了,这个认知让沈溪山心中的烦躁被抚平了许多,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

    他站在边上看了宋小河许久,随后一转身,离开了灵泉殿。

    他召剑去往前山的仙盟大殿。

    前山先前就在闹,等沈溪山找来的时候,已然闹翻了天。

    钟浔之一身孝衣站在最前头,双目赤红,愤怒侵占了他的理智,他怒喊着要青璃交出宋小河。

    他身后的八大长老以及各门派的领头人也叫嚣不休,左晔与柳莺莺带着一众仙盟弟子在前面阻挡着,不断呵斥他们后退。

    冲突一触即发,有人趁乱动了手。

    仙盟弟子有训在先,不可与这些门派的弟子动手,于是只得节节后退。

    见无人还手,他们更是加强攻势力,不少仙盟弟子被打得头破血流。

    忽而一股天风过境,只见空中金光大作,随着万道落下的阳光,照亮整个仙盟大殿前的空旷之地。

    一时间众人纷纷抬头张望,却见沈溪山站在剑上,悬于高空中。

    “沈猎师。”

    “是沈猎师来了!”

    “有救了……”

    议论声如浪潮一般掀起,致使人群变得无比喧哗。

    沈溪山如一柄从云霄中射下的利箭,一下就从高空中猛地落下来,在他落地的瞬间,八柄高十丈宽四丈的金光凝成的巨剑,在同一时间猛地刺入地面,各自倾斜,形成一个巨大无比的剑阵。

    所有人都被笼罩进了剑阵之中,金光漫天,空中爆发出强烈的剑气,令人窒息的压力在刹那间铺散开来。

    且不说这剑有什么威力,单单是这样看着,就足以令人打心底里生出对庞大物体的恐惧,胆子小一些的已经开始双腿发软,浑身打摆子。

    就连钟浔之也被吓到,仰头看了一圈,视线所触及之处,几乎都是这些从天而降的巨剑。

    沈溪山持剑缓缓走出,面色冰冷,往那一站,所有人开始息声。

    青璃未现身,她的关门弟子出面,明显就是奔着解决这次问题而来的。

    于是一时间所有人都注视着他。

    沈溪山看着钟浔之,淡漠道:“按照仙盟律法,但凡在仙盟大殿前闹事伤人,不论妖凡,一律当斩。”

    钟浔之脸色猛地一白,“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只是要仙盟秉持公正。”

    沈溪山道:“仙盟可以交出宋小河,但依照仙盟法规,诸位都要将命,交代在此处。”

    他声音清朗,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传入所有人的耳中。

    众人脸色大变,心思各异。

    其中一个刚上任长老不久的钟家人,约莫是脾性暴躁,当下就按住钟浔之的肩膀,“家主,莫听他胡言乱语,我们是为讨公道而来,本就占理——”

    最后一字的话音刚落下,沈溪山的剑就出了。

    速度快到几乎所有人都没看见,就见金光闪过,紧接着便是喷涌而出的血液,一下将钟浔之半身给染透,晕开在雪白的孝服上。

    脖子被切得整整齐齐,头颅掉在地上,发出“砰”的闷响,滚了几圈停下。

    那人的手还搭在钟浔之的肩上,导致钟浔之的一侧喷得全是血,顺着耳廓发丝往下滴,片刻后那人才倒在地上,引起一片惊声喧哗。

    谁也没想到沈溪山说动手就动手了,众人根本就来不及阻止。

    在场的众人,没有哪一个是灵力低弱的,大部分还都是门派中能力拔尖的人物,却无人察觉沈溪山这一剑。

    金光闪闪的剑阵将所有人死死压制其中,这仿佛变成了一个沈溪山编织的牢笼。

    沈溪山甩了甩沾了血的剑,面上的神色没有半点变化,平淡如水,“仙盟会秉公行法,你们只需做选择就好。”

    左晔与柳莺莺等一众仙盟弟子站在剑阵之外,隔着半透明的金剑看见了这一幕,纷纷倒抽一口凉气,议论不休。

    左晔也是满眼震惊,小声问柳莺莺,“是盟主让他这么做的?”

    柳莺莺倒是没考虑那些,只看着这八柄金剑组成的剑阵,声音中满是震惊,“沈溪山这小子……还没到飞升的地步吗?天道倒是睁开眼睛看看啊……”

    “这仙盟何时轮到你一个小小弟子做主了?”

    又有人站出来,指着沈溪山,大声道:“我倒不信你能把我们这些人都杀光!”

    说完,沈溪山身影一动,手起剑落,又一颗人头落地。

    血溅在他的侧脸,如同在白皙的俊颜上点缀了花,他道:“下一个。”

    钟浔之吓得浑身僵硬,分明知道他是此次的带头人,却在沈溪山冷漠的目光下,无法张开口。

    他心里清楚,但凡他出口不是做选择,也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他们要仙盟公正,交出宋小河。

    但按照仙盟律法,在殿前闹事,一律当斩——这是当初天界为了让仙盟在人界立足,下的一个死规。

    等同说,他们要用这些人的性命,去换一个宋小河。

    谁敢站出来说愿意?

    两颗人头在地上滚着,尸体还是热的,血液喷溅得到处都是,沈溪山持着剑站在面前,就等着下一人开口。

    他的剑,锋利着呢。

    此处为仙盟,他们打着讨公正,明律法的旗号对仙盟弟子动动手,不算过错。

    可若是此刻再与沈溪山动手,便是明目张胆挑衅仙盟法规,那仙盟就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将他们全部抓起来。

    仙盟之所以能够问鼎人界,正是因为目前没有任何仙门能够与之抗衡,若是在此处失去了“公正”二字的保护伞,动起手来,仙盟是有一个抓一个,谁也跑不掉。

    “没人说话?”

    沈溪山淡淡地看着钟浔之,问:“钟氏家主,带着这些人离开仙盟,如何?”

    钟浔之一下被抬到了众矢之的,身后众人盯着他,面前的沈溪山也在看他。

    若他说好,便是临阵脱逃的懦夫,他们声势浩大来此,却空手而归,那么他就要承担这场讨伐仙盟失败的全部罪责。

    若说不好,他就人头不保。

    钟浔之张口,声音卡在喉咙,无法出口,巨大的恐惧让他流下了眼泪。

    “我……”钟浔之听见了自己说:“我这就带人离开。”

    “仙盟如此行事,可有失公正?”

    沈溪山又问,只是这次,他没再问钟浔之,而是随手指了个钟氏的长老,“你说。”

    “这……”那长老傻眼了,连忙往朝周围看了一圈,只见先前还团结地向仙盟讨伐的盟友此刻都躲闪着眼神,不敢与他对视。

    那长老只好轻咳嗓子,道:“我等来此处……”

    话刚起了个头,沈溪山又出剑了,热血洒了满地,又一个人头落地。

    他道:“只需答是或否即可。”

    他换了一个人,“你说。”

    “公正!”那人连声道:“仙盟秉公行事,我等心服口服,不敢不从。”

    “于公,我是仙盟猎师,负责执行仙盟法规;于私,我是沈氏嫡子,若是你们当中谁心有不服,大可再来仙盟找我,或是去江南寻沈家,都会得到妥善的解决。”沈溪山这才收了剑,眉眼冰冷漠然,有着十足的无情道模样。

    只听他声音平缓道:“仙盟向来以维护人界和平为己任,你们前来此处闹事藏的什么心思,你我皆心知肚明,大道之中不容歹毒奸诈之徒,今日你们侥幸不死,来日也会横遭大祸,总要搭上你们这条命,偿还业果。”

    “还有。”

    他说:“记住地上这几个人头,再敢有人打宋小河的主意,滚在地上的人头便是下场。”

    众人都以为宋小河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唯一的师父又死了,没了依靠好欺负。

    却没想到讨了几日的公道,讨出这么一个结果。

    沈溪山头一次在众人面前展示这种实力,谁也没料到,这个人人口中夸赞的天才少年,能力已经到了如此夸张的地步,先前表现出的那些,说是小打小闹一点也不为过。

    其释放的压制力让所有人感到窒息,俨然踏上了半仙的阶梯。

    但凡踏上这条修仙大道,不论是谁,总有一日会清楚地意识到凡人与仙之间所隔着的,难以企及的巨大差距和不可逾越的鸿沟。

    所以飞升就成了古往今来凡人的梦寐以求,天劫也成了修道之人的生死之关。

    沈溪山还没飞升就到了这般地步,若是来日引来天界飞升,谁敢不认他这天下第一人?

    “一刻钟之内,滚出仙盟。”

    沈溪山半点情面不留,一挥手便散了剑阵,同时收走了三颗人头,转身离去。

    他一身血污,路过灵泉殿的时候停了一停,还是决定先回寝房去沐浴焚香,去一去身上的血腥味。

    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干净净,换上新衣袍,沈溪山背对着镜子而站。

    他将长发束起,而后又拿出一面掌上小镜子来,侧着头歪着脖子,调整角度去看。

    角度一对上,他就看见自己的后脖子处,原本白皙洁净的地方,出现了一个赤红无比的“禁”字。

    沈溪山看了看,叹了口气。

    随后他放下长发,提着糕点,又跑去灵泉殿。

    第89章 繁星坠落小河辞别师父(一)

    宋小河在幼年时, 与天底下所有小孩子一样,有着数不尽的好奇心。

    她看着各色的花,就会问为何这些花有不同的颜色, 看着后山的鹿, 就会问为何她头上没有角, 看着飞流而下的瀑布, 就会问是不是天破了一个大洞, 仙河都流到了人间。

    五岁的宋小河站在夜空下仰望星空, 在漫天繁星倚靠在师父的腿边, 问:“师父,为何今日没有月亮?”

    梁檀也抬头,朝着苍穹看去, 说道:“每晚都有月亮, 只是今晚的你瞧不见而已。”

    宋小河固执道:“看不见,就是没有。”

    梁檀说:“月亮不会与繁星同时出现, 天象如此。”

    宋小河不懂,“为何不能同时出现?”

    梁檀不知如何跟年幼的宋小河解释, 就道:“它们两个是仇敌, 夜间若是繁星先来, 皎月便生气,不会来了, 若是皎月先来, 星星便会黯淡许多。”

    宋小河说:“师父, 你那么厉害,能不能让它们同时出现呢?”

    梁檀瞪着眼道:“我哪有这般能耐, 若是你要月亮我就给你摘月亮,要星星我就给你摘星星, 那我还在这人界做什么?早就飞升了!”

    宋小河撇撇嘴,有一瞬的失望,但又很快转移了注意力,问:“那樱花树呢?师父能不能让樱花树不要凋零?”

    宋小河最喜欢院中的樱花树,只是樱花的花期并不长,从盛开到凋零,也就两个多月,宋小河不舍得那么漂亮的花瓣从枝头掉落,今日看到了光秃秃的树干,还哭闹了一场。

    梁檀揪着她的脸,没好气道:“你这蠢徒,平日里不见你修炼有多积极,麻烦起我来倒是一点都不含糊。”

    宋小河扑到梁檀的怀中,抱着他的腰身,撒娇道:“师父,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师父,你一定能做到的。”

    梁檀轻哼一声,嘴边有笑,佯装呵斥道:“你给我站好,总是往人身上倒,像什么样子?”

    画面一转,她拿着扫帚站在树下,正呜呜咽咽着,忽而一个小树枝砸在了脑门上。

    有人说:“吵死了。”

    她大怒,仰头道:“你是谁?胆敢打我?”

    然后就有一人从树上跳了下来,高挑的身量,白俊的面容,他一张口,就自报家门,“沈溪山。”

    宋小河想,不可能的,沈溪山这时候困在了酆都鬼蜮,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更何况面前这个人也不是沈溪山的模样。

    他双手抱臂,下巴微扬,姿态很是随意,算不上高傲,但也没有丝毫客气。

    沈溪山不是这样的。

    宋小河又想,沈溪山究竟是什么样的?

    这些年她都是站得远远的,眺望着众星捧月中的他,自六岁那场初遇之后,她再没能与沈溪山说上一句话。

    那些遥远的记忆难免模糊,宋小河再去回忆最初遇见的沈溪山,又觉得好像与面前的人有那么几分相似了。

    但宋小河还是说:“胡说八道,这是我小师弟的名!”

    谁知那人一扬眉,笑中带着轻佻,眼眸也眯起来,“我说了你不信,那日后可就不能怪罪我欺瞒你。”

    宋小河便在这时候,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她又睡着了。

    这段时间她总是嗜睡,有时候一睡就是六七个时辰不醒,吓得苏暮临将医仙阁的医师扛来给她诊断医治。

    但宋小河自己清楚,她没有生病,身体更是没有任何问题。

    她比谁都知道自己嗜睡的原因。

    蒸腾的雾气将白玉莲花座染上水润,殿中寂静无比。

    沈溪山搬了矮桌和坐垫,置放在汤池的边上。他盘腿而坐,桌子上则摆满了书书籍,各种各样的。

    灵泉殿被下了几层结界,任何声音都无法传进来,以至于整个空旷的大殿之内,只有汤池轻轻流动,沈溪山缓慢翻着书,和宋小河平稳绵长的呼吸声响。

    他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低头看得认真,耳朵却没闲着,在一瞬间就听出了宋小河呼吸的变化。

    醒来的瞬间,她呼吸轻了许多。

    紧接着就是白莲座轻轻晃动牵动了巨大锁链传来的声响,沈溪山抬头,正与上方的宋小河对上视线。

    她不知何时坐了起来,衣袍被揉得有些松散,敞开了衣领,露出雪白的颈子和锁骨,乌黑的碎发揉乱在脸边,配上迷迷瞪瞪的表情,看起来颇为可爱。

    宋小河大概还没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坐起来后盯了沈溪山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身处半空。

    “沈溪山,你这是干什么?”宋小河赤脚踩着柔软的被褥上,站起来,就将灵泉殿的全貌收入眼底。

    殿中四角皆立着白玉高柱,柱子上嵌了灯盏,此刻只亮了两盏,导致殿中有些昏暗。

    底下则是一汪方形的汤池,往上蒸腾着白色的雾气,但触及白玉莲花座之后,就全部被吸收,一点白气也没能飘上来。

    充沛的灵力在周围蔓延,宋小河每呼吸一口,就感觉这些灵力在滋养她体内的业火红莲,于是整个身体都变得异常轻盈舒坦。

    而她就站在白玉座当间的一张床塌上。

    这床塌做得属实气派,比她的床大了四倍不止,铺在上面的被褥也不知道是什么名贵料子,看起来像云朵一样,摸起来也极其柔软。

    宋小河就是在这被褥中一场好眠。

    沈溪山坐在底下,手边和地上都摆了很多书,看起来很是用功的样子,约莫是打算考取人间的状元。

    他没有回答宋小河的话,仍静静与她对视。

    宋小河就又道:“你把我药晕,就是想将我带到这里?”

    沈溪山这才开口,“不错。”

    “你这样做没有意义。”宋小河说:“放我出去。”

    她语气平静,既没有生气也没有着急,甚至连想要出去的意向都不是那么明显,像是随口一说。

    沈溪山站起身,仰着头与她对望,反问:“那什么才有意义?放你去与钟家人成亲?”

    宋小河将他这句话思考了一下,然后道:“与钟家人有何干系?”

    沈溪山忽而拿出一个储物锦囊,打开之后反手一抖,三颗沾了血的人头就接连掉在地上,发出“砰砰”的闷响,他道:“你看。”

    宋小河眸光一动,看着地上的人头,愣愣道:“这是什么?”

    沈溪山冲她扬起一个笑,语气里竟有点邀功的意思,“这里面有两个钟家长老的人头。”

    宋小河问:“你杀的?”

    “他们太吵闹了,一直喊着你的名字,我不喜欢。”沈溪山说:“所以就去杀了几个,若不是顾及仙盟律法,我少说也得杀上一半再让他们走。”

    或许是因为宋小河已经知道他便是沈策,现在的沈溪山连半点伪装都懒得维持,说出来的话像个十足的魔头。

    宋小河在床边坐下来,手肘抵着膝盖,掌心托着脸颊,问:“你杀了他们,盟主岂非怪罪你?”

    沈溪山道:“我不过是依照仙盟法规行事。”

    宋小河又问:“他们走了吗?”

    “当然。”沈溪山看着她,问:“现在你知道答应钟浔元的求娶是多愚蠢的决定了没?”

    沈溪山在接到钟家人带着其他仙门讨伐仙盟,要仙盟交出宋小河时,他就已经想好了对策。

    只不过需要等。

    要等他们耐心耗尽,伙同其他人一同前往仙盟大殿前闹事,这条法规才能生效,沈溪山才有正当的理由收拾他们。

    只是还没等到沈溪山去收拾他们,就先等来了宋小河答应与钟浔元成亲的消息。

    他管不了宋小河做什么决定,去什么地方,于是干脆将她藏在这里,能让他时时刻刻看到。

    他正走神地想着,就听宋小河说:“你在说什么?”

    恍然抬眸,沈溪山看见宋小河乌黑的眼眸,神色平淡,但眼睛仍是明亮的,她说:“钟家是我师父师伯的仇家,自然与我也有着血海深仇,我怎么可能会答应与钟浔元成亲?”

    沈溪山神色一怔。

    就听宋小河继续道:“况且我对成亲没有兴趣,我所追逐的大道上,没有这件事,你为何会如此认为?”

    沈溪山顿时明白,自己这是被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给乱了心智,又因为这些日子里,不论是缠在宋小河身边的钟浔元,还是半夜来找他说一些戳心窝子话的关如萱,抑或是将共感咒切断的青璃,似乎所有事都不顺心意,更何况宋小河还对他生气,不愿好好跟他说话。

    沈溪山从未面对过这种情况。

    以往再难的困境,无非就是诡谲凶猛的妖邪,他有一剑在手,便什么都不会怕。

    可这次面对眼前的事,他的剑刃就变成了软刀,未战先怯。

    就是想解决问题,也无从下手,毫无头绪。

    尤其是在他放低姿态挽留未果,宋小河依旧是选择跟钟浔元离去时,他脑中的理智烧了个干干净净。

    他只想将宋小河留在身边,其他的并未多考虑。

    宋小河会生气也好,师父会责罚也罢,总之不能让宋小河走。

    沈溪山沉默不语。

    宋小河就提出要求:“放我出去。”

    他眉眼瞬间就拢上一层冷漠,想也未想,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你将我关在这里,很快就会有人发现。”宋小河问他,“你不怕受责罚吗?”

    沈溪山道:“不知道。”

    “什么?”这回答牛头不对马嘴,宋小河没听明白。

    就见沈溪山微微扬眉,面容是一派淡然,说道:“我又不知你宋小河去了哪里,为何要责罚我?”

    “你……”宋小河愣愣道:“你要骗盟主大人?”

    “我骗的人还少吗?”沈溪山反问。

    沈溪山毫不掩饰本性,看起来竟有些像个危险人物,宋小河将他看了看,总觉得若是她再提一句要出去,他就会生气。

    于是她道:“我在这里也挺好。”

    她重新躺回床榻上,说:“左右不过是睡觉,在哪里睡又有什么不同?”

    沧海峰没了樱花,没了师父种的菜,也没有了师父,宋小河不明白自己还留在那里做什么。

    她躺下来,拥住温暖的被褥,心想着,不过是换一张床睡觉而已。

    正要闭上眼睛入睡,却听见身边传来轻响,紧接着沈溪山的声音就贴在边上响起,“不准睡,你才刚醒,现在该吃东西了。”

    宋小河原本情绪平静,似乎对自己的遭遇和处境并不在意,就算是知道自己被沈溪山关在这里,也没什么反应。

    但就在她听了这一声不准睡之后,她忽而生气起来。

    沈溪山拽住她的手腕,一下将她从床上提起,宋小河就用力挣扎起来,被握着的手腕挣扎不动,就用另一只手去捶打他的肩颈,后背,怒道:“你放开我!我要睡觉!”

    “我说了不准睡。”

    沈溪山神色淡漠,对于落在身上的拳头一点知觉都没有,力道有几分强硬,将宋小河从被褥中拖出来,让她坐着,说:“我给你带了吃的。”

    宋小河怒视他,“我现在不想吃东西!”

    “你必须吃。”沈溪山的语气根本不是在与她商量。

    宋小河拒不服从,坚决与沈溪山抗争到底,情绪立即有了起伏,气冲冲地一头扎进被褥中,迅速将自己裹在其中。

    沈溪山见状,脱鞋上了床榻,两三下就找到了藏在被子里的宋小河,将她挖了出来。

    宋小河挣扎个不停,用力地扑腾着双脚,一下踹在沈溪山的胸膛上,用力蹬着要他远离自己。

    “你放开我!”宋小河大喊道:“我不吃!”

    沈溪山的力气极大,见宋小河反抗剧烈,就干脆攥住她纤细的脚踝,先将她蹬在自己心口的脚拉下去,再用臂弯一用力,把人整个就扣进了怀中。

    他有些用力,动作也迅速,导致宋小河在刹那间感到威胁,于是寒意在她的双掌间极速地释放,白霜攀上沈溪山的手臂。

    “宋小河。”沈溪山低声唤她。

    下一刻,宋小河就散去了所有寒意,然后抓着沈溪山的手臂吭哧咬了一口。

    但不知道是她本身就没什么力气,还是因为清楚地知道这是沈溪山,这一口并未下死力气,以至于沈溪山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他盘腿而坐,精瘦有力的臂膀将她抱起来,在怀中调整了一个角度,然后说:“你知道你瘦了多少吗?我就出去了一个月,你身上就剩下这几两肉。”

    沈溪山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而坚固,宋小河被桎梏其中,闹腾的手腕被一同擒住,脊背被他的手臂揽着,将她用力往怀中按,于是宋小河的耳朵就贴在他的心口处。

    挣扎累了,宋小河也不动弹了,只瘪着嘴负气。

    “乖乖把饭吃了。”沈溪山的手上不知何时变出来一碗汤饭来,里面似乎用炖烂的猪肉与白米一起煮的,另加了豆皮,青豌豆之类的东西,热气腾腾。

    新鲜的猪肉炖出来的味道极香,在空中迅速散开,以往宋小河只要闻到这股味儿,立马就要流口水,现在却紧皱着眉头,抿着唇,以表情抗拒沈溪山。

    不过这没什么用。

    或许沈溪山先前披着温善的假面时,会对宋小河温顺礼让,只能以一副故意放低姿态的可怜模样让宋小河自己陷进来。

    但是现在的沈溪山不会。

    他简直原形毕露。

    他将宋小河圈住,让碗漂浮在空中,另一只手拿起汤匙,舀了满满一勺,道:“张嘴。”

    宋小河偏头,将嘴死死抿着。

    沈溪山也不说第二遍,直接用手掐住她的脸颊,不知在什么地方用了巧劲,宋小河一下就把嘴张开了。

    她下意识伸手攥紧沈溪山的手臂,被迫仰起头,嘴里就这么被送了一口饭。

    宋小河被烫红了眼,一口全喷了出来,喷在沈溪山的身上,侧脸,哪哪都是。

    “这么烫我怎么吃!你就是存心的!”

    宋小河的情绪有了巨大的起伏,起先是恼怒,然后是伤心,被烫了之后就在沈溪山道怀里闹起来,又咬又打,不像是埋怨他,更像是发泄某种情绪。

    沈溪山默不作声,面容平静,就这么让她闹着,直到她累了,才放下汤匙,施了个清尘法诀,然后将她往怀里拢了拢,低声说:“我不是存心的,我给你吹吹再吃。”

    他又舀起一勺饭,呼呼吹了几口,接着说:“你连着许多日没有好好吃饭,就算你是多厉害的龙神,现在也是凡人,不吃饭迟早饿死,知不知道?”

    “饿死鬼什么样,你见过没?”他语气平缓,慢慢地说道:“就像咱们之前在鬼国那会儿碰见的妖尸,皮包着骨头,像个套了人皮的骷髅架,脸上身上堆叠得全是褶皮,你愿意变成那样?”

    宋小河红着眼眶不说话,便成了挨训之后才老实的乖小孩。

    沈溪山将汤匙送来,又说:“张嘴。”

    这次宋小河乖乖张开了嘴,让这满满一汤匙的饭进了口中。

    从宋小河嗜睡开始,她的饭基本就没好好吃过了。

    苏暮临每顿都会给她准备,但要么她在睡梦中没醒,要么就是吃了两口就放下。

    苏暮临是魔族,他虽然知道凡人需要进食,但脑中没有凡人不好好吃饭会有什么下场的相关知识,他只以为宋小河每日只要吃了,就饿不死。

    却不知道凡人需要吃肉,吃菜,吃米和面,否则身体就不健康。

    沈溪山一口一口地给她喂着,鲜炖地肉和泡了汤汁地米饭进了宋小河的胃里,她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变好了。

    毕竟从前的宋小河是那么喜欢吃东西,口腹之欲极强,有时候一天能吃上四五顿。

    沈溪山低头看着她,看见她红着的眼眶,鸦黑密长的睫毛轻颤着,时不时眨一下,吃饭的时候白嫩脸颊鼓起来,嚼得很慢。

    她看起来像是受了什么委屈,有些可怜巴巴的。

    沈溪山也就脸上装得冷硬,心里早就软成一片。

    最后一口咽下去,宋小河下意识伸出软嫩的舌尖,将唇上的汤汁舔去,落在了沈溪山的眼中。

    他看了两眼,然后拿出锦帕,胡乱给她擦了几下,就把她从怀中放出去,道:“早些老实吃了还不行,非要往我身上咬几口。”

    宋小河说了句你活该,就又往被褥里扎。

    沈溪山一把将她拦住,宋小河怒道:“放开我!我都已经吃了饭,你还想做什么?”

    “你刚睡醒,现在还不是你睡觉的时间。”沈溪山声音平静地宣布,“现在是辰时,六个时辰之后你才能入睡。”

    宋小河震惊地瞪大眼睛,奋力去推他的手,“你凭什么规定我的睡觉时辰?我就要现在睡!”

    “不准。”沈溪山还是那句话。说着就指尖凝起金光,往她眉心处点一下。

    一股霸道的力量涌入神识,瞬间将宋小河所有的困意清理得一干二净,方才又刚吃饱,此刻只觉得充满干劲。

    她瞪着眼睛看沈溪山,满是怒火。

    沈溪山恍若未觉,反而从储物袋中取出了几个扁扁的锦盒来,一一打开。

    “这些都是给你的。”

    沈溪山说了一句。

    宋小河本正在与他怄气,但听到沈溪山似乎是送东西给她,她又生出了那么一丝好奇。

    沈溪山又道:“你看看喜不喜欢。”

    “你将我锁在这里,却又给我送东西,你以为我是那么好糊弄的人?!”宋小河一边从被褥上翻过,爬到锦盒旁边,一边道:“待我出去了,一定向别人揭发你!”

    说着,她定睛一看,就见那几个锦盒之中,正摆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裙。

    锦盒里的衣裳大多都是雪白的颜色,其中还掺杂了一两件黑色,也不知用了什么料子,乍然看上去,像是普普通通的白色麻布所制,然宋小河捧在手心上细细一看时,就能看见着上面泛着细细的莹莹流光,还有用银白色的丝线绣了图案,摆动衣料让光芒照射,她隐约分辨有些是仙鹤,有些是长松。

    宋小河神色怔怔的,站起身后将衣裙抻开,通体的白色映入眼中,从衣料到做工,无疑一不是上乘,但最珍贵的怕是上面的绣工了,虽说在这样的灯下不太明显。

    “在阳光下就能看到了。”沈溪山顿了顿,说:“这是江南特有的织雪锦,绣纹用的是浮光绣的手艺。”

    宋小河看了许久,问他,“当真是给我的?”

    沈溪山嗯了一声,又道:“睡觉和这些衣裳,你自己选。”

    宋小河攥着手里的衣裙,只觉得着衣裳如蝉翼般轻薄柔软,入手几乎没什么重量,比先前在长安衣阁里所试的冰蚕丝衣裳摸着更加舒服。

    她知道沈溪山所送的这几件衣裙,其实是孝服。

    宋小河平日里性子活泼,更喜欢色彩鲜亮的东西,所以她的衣裳几乎没有什么素色的,仅有这一件黑外衣和白裙,自长安回来,她就一直穿在身上。

    宋小河没有银子,也不愿下山,买不了新衣裳,所以为师父守孝,她只穿这一件。

    沈溪山看出来了,所以送了她几套白裙当作孝服。

    “为何送我衣裳?”宋小河缓缓坐下来,有些迷茫,“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谁知沈溪山听闻,原本平静的神色忽而一沉,眉梢泛出了些许冷意,他掐住宋小河的下巴,将她的脸扭过来。

    一时间,两人的距离挨得极近,险些蹭上鼻尖。

    沈溪山盯着她,眼眸像是深不见底,他道:“宋小河,你我之间有什么利益关联吗?”

    宋小河眸光怔然,对这样的沈溪山下意识有些瑟缩。

    “你没有任何家世背景,体内的业火红莲我更是半点都不稀罕,我与那些惦记你寒冰之力的小人不同,我只会从你身上索取一样东西。”

    宋小河声音发紧,“什么?”

    沈溪山却不答,眼眸稍敛,掩了掩情绪,“你现在不必知道。”

    他的拇指在宋小河脸上轻柔地蹭着,有些暧昧,轻声说:“我希望你能乖一点。”

    第90章 繁星坠落小河辞别师父(二)

    宋小河最后还是选择了睡觉, 将那些衣裳扔到了一旁,闷着头就往被褥里钻。

    沈溪山算是发现了,他现在根本不需要宋小河的选择。

    他将锦盒都合上, 本想放在宋小河的枕头边, 但又怕她恼怒之下迁怒这些衣裳, 于是暂时收了起来。

    宋小河已经闭上了眼睛, 用被褥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边角都压在了身下, 躺得笔直, 一动不动。

    但沈溪山知道她没睡着。

    他站在床边,低眸看了宋小河片刻,本有话要说, 但这一眼就看了好一会儿。

    装睡的宋小河感受到了他的目光, 睁眼瞪他,“你没别的事做吗?别站在这里……看我。”

    沈溪山十分平静, 没有被逮到的尴尬,只道:“在酉时前你不会入睡, 我去找些东西给你打发时间, 你要什么?”

    宋小河道:“不用, 我会睡着。”

    沈溪山:“你不会。”

    宋小河只觉得沈溪山就是一门心思要惹她生气,总是用话来反驳她。

    他扮成沈策那会儿的确也是这个脾气, 但不会过多干涉她道事, 现在倒好, 不仅把她关在这里,还管起她什么时辰睡觉了。

    宋小河气愤地卷着被褥, 翻身背对着他,“不用你管!”

    她只要一闭眼就能睡着, 这段日子总是这样。

    沈溪山也不与她争执了,转身下了莲花台,回到池子边的矮桌旁,继续翻阅那些书籍。

    灵泉殿再次安静下来,两人一上一下,互不干扰。

    宋小河躺了一会儿之后,突然有些明白为何沈溪山说她睡不着了。

    她闭着眼睛,眉心间隐隐有一抹微弱的金光时不时闪一下,于是她的意识就这样一直保持着清醒,完全无法入睡。

    是沈溪山先前在她眉间点的那一下,做了手脚。

    宋小河在床上辗转反侧,努力了很久都无法入睡,最后一下翻身坐起,怒气冲冲地喊道:“沈溪山!”

    沈溪山从书卷中抬头望她。

    宋小河生气地下了床榻,赤脚踩在白玉莲花台上,顺着阶梯往下走,说道:“我不陪你玩了,要回去!”

    沈溪山听闻,笑了一下,心说原来在宋小河的眼里,这是在陪他玩?

    他唤道:“缚灵。”

    随着他言咒一出,织金的绳子便出现在宋小河的脚踝上,一直连到床榻的栏杆处,一下就将宋小河的脚步止住了。

    “你竟然给我栓了绳子?!”

    宋小河在台阶上坐下来,双手将绳子一拽,气愤地用力拽着。

    沈溪山就从后面走上来,说:“缚灵绳有多结实,你先前不都知道了,为何还白费力气?”

    宋小河回身,怒声抗议,“放我出去,我要去盟主那里状告你!”

    沈溪山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若是你能出去,随意去告。”

    宋小河纵身扑过去,攥起拳头高高扬起,要与他决一死战,却正被沈溪山展开双臂将她抱了个满怀。

    她的拳头受制,只能落在沈溪山的肩头和后背,犹不解气,后来干脆上嘴啃咬,将不能睡觉的气全撒在他身上。

    然而这些对沈溪山来说却没有一点伤害,他一把就宋小河给抱了起来,踩着白玉阶往上,任由宋小河在怀中闹腾,他的脚步也是稳当的。

    将宋小河放回床榻上,自个往床沿一坐,摸出一个浸满水的湿锦布,捏着她的脚踝抬起来。

    宋小河大为恼怒,踢腾着脚,恨不得将双腿变成一条鱼尾,用鱼尾巴扇死沈溪山解恨。

    然而她的扑腾没有任何用处,沈溪山变得极其有耐心,攥着她一条脚踝等她扑腾累了,这才将锦布贴上去,给她擦脚。

    湿润的感觉贴着脚底板传来,不算重的力道从她的脚心蔓延开,自脚后往上,把脚趾也不放过,一一擦净。

    宋小河累得喘气,看着沈溪山垂着眼,像是在做一件很认真的事,就真的这样一点点擦她的脚。

    奇怪的感觉在脚底散开,湿锦布擦过之后,脚底就有了凉意,但脚踝处他握着的地方却又相当温暖炽热,两种温度交织着,让宋小河颇为不适应。

    颤栗从脊背往上蹿,她的心跳开始没了节奏,像是滚烫的水泼在心上,连带着她呼吸都有些发紧。

    “不……”宋小河本能想要逃避这种感觉,将腿往回缩。

    沈溪山却捏得紧,力道也大,将这点反抗不放在眼里,也没察觉宋小河的不对劲,只道:“马上就干净了。”

    他说着,动作自然地换了另一只脚。

    宋小河想不明白,他若是嫌弃她踩脏了脚不能上榻,明明就可以用一道法诀给她清理干净,为何非要自己拿一块浸湿的锦布给她擦?

    沈溪山会做这样的事吗?

    他天性倨傲冷漠,不论是身份还是能力,走到何处都是被人捧着的骄子,绝不会有人让他擦脚。

    但眼下他做这事却是十分顺手自然,没有半点不适应。

    宋小河隐隐有一个猜想,她挣扎两下没挣脱,耐不住心中的疑问,道:“沈溪山,你喜欢给人擦脚?”

    沈溪山动作一顿,道:“再胡说我拿这擦了脚的锦布给你擦脸。”

    宋小河只好暂时安静了。

    待他将双脚擦干净,放开桎梏后,宋小河就往床榻里滚了几圈,与他拉开了距离。

    “你究竟在做什么?沈溪山,你没有正事要做吗?”

    宋小河问他。

    沈溪山看着将身体蜷缩起来,躲在被子后面戒备地望着他的宋小河,忽而笑了一下,说:“现在就是做正事。”

    “你的正事就是把我关在这里,然后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她怒而反驳,骂道:“你吃饱了撑的?”

    沈溪山眉尾轻挑,“我做的何事没有意义?”

    “逼我吃饭,不让我睡觉,还有……给我擦脚。”宋小河说。

    沈溪山点头,煞有其事道:“你知道这些是为你做的就好。”

    宋小河赶忙道:“我不需要。”

    “你需要。”沈溪山说。

    宋小河被噎了一下,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

    沈溪山转身往下走,“你有什么想要的,现在就告诉我,晚饭想吃什么最好也说说。”

    “我什么都不吃!”宋小河知道他这样说,是表明他要走了,不是为何一下就生起气来,抓着一个软枕用力砸他,“我不想看见你!”

    沈溪山头也没回,软枕撞上一抹金光,对后弹回来,落在宋小河的身边。

    他没再说话,下了玉阶。

    宋小河神色怔怔,眉眼染上惶然,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就这样盯着沈溪山,看着他出了灵泉殿,此处就只剩下了宋小河一人。

    沈溪山去了沧海峰,苏暮临正守在院中,看见他后连忙飞奔过来,疯狂往他身上嗅。

    他往苏暮临脑门上敲了一下,“乱闻什么?”

    苏暮临捂着脑袋跟在沈溪山身后,“你身上有小河大人的味道,一定是你带走了她。”

    沈溪山倒没什么不承认的,语气随意地嗯了一声,往屋中而去。

    苏暮临大胆提要求,“我也要去,你将我一并带走吧,我要跟小河大人在一起。”

    “滚远点。”沈溪山道。

    他进了宋小河的房。

    房间不算大,左右墙壁各有一扇窗,挂了杏色的帘子遮光,石墙用木板封了一层,又上了洁白的漆。一面墙放了一座书架,上面倒是摆了不少书。

    沈溪山走过去随手拿起一本,发现是民间流传的话本,还有不少约莫是梁檀年轻时下山,四处搜罗的书,有些是当地的奇闻怪事,有些是当地史录。

    沈溪山全给收入锦囊中,又去了另一面墙。

    墙上钉了许多钉子,挂着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

    有些是干草编织的小动物,有些则是木头做的,或是布料缝制的人偶,看起来像是给小孩儿的玩物。

    沈溪山也一并收拾了,又去她床榻边看了一眼,房中基本没什么剩下的东西了。

    他出去时,苏暮临守在门边,又壮着胆子黏在沈溪山身后,说道:“小河大人现在心情不好,又患上了嗜睡的怪病……”

    沈溪山忽而出声打断,“那不是怪病。”

    “那是什么?大人以前睡不了那么久,你恐怕不知,她有时候能睡上十几个时辰,在没有受伤或是修炼的情况下,睡那么久就是不正常。”

    沈溪山瞥他一眼,“我知道,所以我带走了她。”

    苏暮临顿了顿,“你想如何?”

    沈溪山下巴微扬,神色淡漠道:“你不需要知道,守着此地,莫让别人进来。”

    “我真的不能跟大人待在一起吗?”

    苏暮临做最后的挣扎。

    沈溪山这时候又没什么耐心了,烦躁道:“你这脑门不想裂开,就别废话。”

    苏暮临赶忙点头哈腰,将他送出了小院,见他没了踪影后,又蹦起来往地上啐了一口,龇牙咧嘴阴阳怪调地模仿着,“你这脑门不想裂开,就别废话……”

    一回头,却见沈溪山正在他身后站着。

    “啊——!”苏暮临吓了个魂飞魄散,双腿一软,整个人倒在地上,“你,你不是走了吗?!”

    沈溪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有一句忘了交代。”

    苏暮临忙道:“你说你说。”

    沈溪山:“我带走宋小河的事,你不可与任何人说,否则……”

    苏暮临这会儿吓得半死,立马发誓道:“若我说了,那就让我一辈子吃草,不沾半点荤腥!”

    沈溪山想了想,觉得这对于一头狼来说,算是毒誓了,于是觉得满意,他点点头,又道:“若是下次再学我说话,我就让你脑门真的裂开。”

    “绝不再犯!”苏暮临认错态度极其积极,成功捡回一条小命。

    沈溪山这次真的离开了。

    他收拾了东西后,去了一趟食肆,去给宋小河挑晚饭。

    宋小河虽然不挑食,但她这段时间没有好好吃饭,身体消瘦不少,须得好好补补。

    而且按照宋小河那个固执反抗的模样来看,还得找些方便喂的。

    仙盟的食肆相当丰富,沈溪山在其中走了一圈,在琳琅满目的食物中挑了各种味道的食物,正打算回去时,接到了青璃的传唤,又只得去仙盟大殿走一趟。

    大殿中只有青璃与其他两门的门主,仍旧是先前的座位,像是正激烈议论着什么。

    沈溪山走进去时他们的争论就停了,他目不斜视,不慌不忙地给青璃拜礼,问道:“师父传唤弟子所为何事?”

    青璃道:“昨日你在殿前杀人一事,如今已传得到处都是,说我们仙盟仗势欺人,徇私枉法,你如何看?”

    沈溪山淡声回道:“不过是乌合之众的诋毁编排,我认为不必理会。”

    青璃道:“仙盟若难以服众,任由舆论愈演愈烈,恐怕会动摇仙盟在人界的地位。”

    沈溪山说:“师父不必担忧,但有弟子一日在仙盟,便会为仙盟稳固人间地位。”

    话才是说到了正经地方,青璃道:“听柳门主所言,你昨日所使的剑阵散出的压制力让她与左门主都感到了威胁,这段日子修为又升阶了?”

    沈溪山岂止是升阶。

    他本身天赋就极高,有些东西只看一眼就能学会,有些法术只练一遍就能运用自如,这些都是最基础的。

    外人所不知道的是,他吸收天地灵力的能力极其的强,若是拿来具体比较,那就是他吸收一刻钟的时间,就足以抵得上寻常天赋高的人吸收七天的灵力。

    这也是他年纪轻轻就有如此造诣的原因。

    自去年那次下山前往酆都鬼蜮后,所有事情就开始了奇妙的变动。

    封印解开之后的沈溪山,修为更比从前进阶的快,所以才能在鬼国内,硬生生接下了苏暮临招来的九天神雷而没有半点损伤。

    有没有到飞升到地步,沈溪山并不清楚,但他隐约能感觉到,这人界内修为与他匹敌之人恐怕没几个,越他之上者,更是没有。

    他低着头,回道:“的确比之先前进阶不少。”

    “照这般下去,你恐怕也离飞升不远了。”青璃道:“天劫降临前,你自身的感知最清楚,届时会感觉浑身修为受阻,筋脉难通,时常有什么力量限制了你,那便是天劫来临的前兆,你仔细留心,提早做准备。”

    沈溪山点头,“弟子记住了。”

    左晔笑呵呵道:“看来咱们人界的气运这下真的有希望了。”

    柳莺莺也道:“若有生之年见证天下第一人的诞生,也算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沈溪山笑笑,并不言语。

    青璃道:“先前在长安跟你说的的事,你可还记得?”

    沈溪山道:“师父是说仙盟派去寿麟城执行任务,却在回来后发现被调包的事?”

    “不错。”她道:“尚且不知那批人究竟是什么人假扮,为避免打草惊蛇,我也并未将他们关押起来审问,打算让你带着他们再去一回,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先前那些人又去了何处。”

    沈溪山道:“何时出发?”

    青璃道:“这几日清明,夜间怕是不太安宁,待过了这几日你再走吧,先去审门部将此事的前因后果的记录册调出来了解清楚。”

    沈溪山颔首,应道:“弟子领命。”

    想着青璃交代这些后,差不多也没别的事了,沈溪山正要告辞,却又听她道:“还有一事。”

    沈溪山抬头看她,见她的手慢悠悠地在扶手上轻轻敲着,语气含着探究,说道:“我今日派人给宋小河送东西,却得知她昨日就不在沧海峰,今日更是不见踪影,你可知道她的下落?”

    沈溪山神色平静从容,听了这问题后不仅没有半分心虚,甚至还能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来,“师父说笑,宋小河去了哪里,我何曾知道?早在一个月前,我就与她没有联系来往。”

    青璃顿了顿,问:“当真?”

    沈溪山道:“无半句虚言。”

    她道:“也罢,那小丫头自由惯了的,兴许去了别的地方散心,你先回去准备几日后的出发之事。”

    沈溪山这才告辞,步伐稳健地出了仙盟大殿。

    他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没动,若有所思。

    方才在殿中,他虽说是在扯谎,其实也是一种试探,眼下就是不知青璃所表现出来的,有没有假。

    若是她方才那一问也只为试探,当真不知宋小河是不是被他带走,那就可以表明一件事。

    那便是沈溪山的修为已经到了与仙比肩的地步,至少他所施展的障目结界,的确遮掩了青璃的眼睛。

    沈溪山为了圆谎,即便是心里早就想奔回去见宋小河,却还是强忍着不耐烦,跑去审门部调出先前那件事的记录册,将前因后果了解清楚。

    谁知猎门当值的弟子是新来的,对此并不熟悉,一头扎进了卷宗里,翻了许久也没能找到。

    沈溪山只是在一旁盯着,还没露出什么不耐烦的神色,那小弟子就已经紧张得热汗直流,喊了几个人一同来找,愣是没找到记录册。

    于是一桩现成的案子发生在沈溪山的眼前——记录寿麟城诡事的册子不翼而飞。

    若不是他们记错了地方,将册子放在了别处,那便是有人暗中盗取了记录册。

    沈溪山看着一个接一个的弟子赶来,都没能找到册子,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他已经猜出这册子是被偷了。

    他惦记着宋小河,但这偷窃之时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且必然是仙盟内的人作案,所以他走不得,只能就地开始查案。

    这一忙活,就忙活到了夜间。

    沈溪山揪来了不少人,将接触过这记录册,且最近在此处当值的弟子全都给审问了一遍,从中找出交替的时间漏洞,发现昨日下午有半个时辰,此处无人看守,猜到便是那个时候有人进来,偷了记录册。

    由于这卷宗阁每日都有大量的弟子前来调阅学习,所以筛查起来较为麻烦,还不知审问到何时。

    于是沈溪山查到这便罢手了,撂下一句,“查足迹石,将昨日下午进出这里的人全部找来,一个一个审。”

    其后便离开了审门部。

    他赶回灵泉殿的时候,正是酉时。

    一进去,就看见宋小河坐在莲花台的边上,两条腿悬在空中,白皙细嫩的双脚前后晃着。

    她怀里抱着长生灯,正在低头与灯说话。

    沈溪山一进来她就看见了,原本平静到几乎淡漠的脸忽而有了生气的情绪,瞪了沈溪山一眼,然后起身跑去了床榻上。

    他飞上莲花台,就看见宋小河坐在床榻的另一头,被褥裹在身上,将自己圈起来。

    “宋小河。”沈溪山唤她。

    显然宋小河正生气着,并不理会。

    沈溪山就绕到床的另一边,还没开口,宋小河就往床榻中滚去,一副拒绝与他交流的样子。

    他道:“我给你带了东西,你平日里喜欢的话本,还有挂在墙上的那些。”

    宋小河没反应,被褥鼓成个圆圆的球,完全将她藏在了里面。

    他又说:“我还给你带了吃的。”

    宋小河不理。

    这下沈溪山没办法了,干脆又爬上床去,将她从被褥里拉出来。

    宋小河一下坐起来,红着眼睛推了他一把,愤怒道:“你走,别跟我说话!”

    沈溪山没有被推倒,反而是上前,抓住她的胳膊将她往怀里拉,“我并非故意回来这么晚,是有事绊住了。”

    宋小河用双手推着他的胸膛,“你因为什么事不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想知道。”

    “我想说。”沈溪山又与她纠缠在了一起,像今早那样。

    她很用力地推搡沈溪山,手脚并用,但仍然被沈溪山给拉着抱到了怀里,这是最能钳制她的办法。

    因为宋小河一靠近他的怀中后,挣扎就不那么厉害了,被抱住之后就会渐渐安静下来。

    沈溪山知道原因。

    他很聪明,什么都知道。

    知道宋小河为什么情绪变得那么平淡,失去了生机。

    也知道她为何总是嗜睡,经常一睡不醒。

    更知道现在的宋小河需要什么。

    从她对梁清的那一魄犹豫开始,沈溪山就知道了。

    长生灯里闪烁的光芒,让宋小河造成里一种梁檀并未离开的假象,于是她仿佛一下从伤心的状态中抽离,又变得高兴起来,从长安回程之时,她整天都抱着长生灯,不断地对灯说话,就好像师父还在她的身边。

    回到仙盟后,她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种菜,在樱花下荡秋千,做着从前一直做的事情,直到那天樱花树的凋零。

    宋小河明白,这些都是假象。

    师父已经离去,就像樱花也有凋零之期。

    梁清的最后一魄寻回,就代表兄弟二人要去转世轮回,宋小河固执地认为梁檀还活着,自然不愿意让他转世,所以总是刻意忽略寻回梁檀最后一魄的事情。

    收于她戒指里的那只梦魔,擅长编造梦境,见宋小河整日神情恍惚,便给她织梦。

    让宋小河在睡梦中,与师父重逢。

    沈溪山在昨日见她时,就从她身上闻到了梦魔术法残留的气味。

    如此种种,不过就是因为宋小河自幼被家人所弃,她没有父母,更因为灵力低微而无法交到朋友,所以这些年里,只有梁檀陪伴在她身边。

    梁檀离去,宋小河就像再一次被抛弃了,她坠入孤独的深渊,觉得浮生万千之中,她又剩自己一人。

    宋小河太惧怕孤单,当日被梁檀抛下的阴影在她心中扎了根,导致她沉溺在梦中,逐渐抗拒醒来之后没有师父的现实。

    于是她就犹如站在悬崖的边上摇摇欲坠,内心极度害怕,也极其缺乏安全感。

    沈溪山将怀里渐渐安静下来的宋小河抱住,慢慢地顺着她的后背,低声哄:“我回来了,宋小河,我已经回来了。”

    宋小河将脸贴在他的颈窝处,呼出的气灼烧他的皮肤,不一会儿,就有了泪落在上面。

    她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来在哭,满是抱怨地小声说:“你要我一个人在这里,还不如放我出去。”

    沈溪山就说:“是我的错,我去给你拿东西,又被师父传唤,其后碰上了审门部的有一卷记录册被偷窃,为了查明内贼,才揪着他们审问许久,耽搁了回来的时辰,下次不会了。”

    两人的身体靠在一起,散出的温度彼此纠缠,这次宋小河伸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将眼泪全蹭在沈溪山的衣襟上,“我饿了,沈溪山。”

    沈溪山抬手,在她耳朵和侧脸安抚地揉了两下,低着头问她,“我给你带了吃的,吃完让你睡觉,好不好?”

    宋小河说:“好。”

    沈溪山想让她接受梁檀的死,也明白这世上不会是她孤单一人。

    沈溪山想治好她的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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