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繁星坠落小河辞别师父(三)

    “师父!”

    宋小河沿着石板小路奔跑, 踢腾着长裙变成了一朵花,随着风飘摆起来。

    迎面吹来的樱花瓣纷纷扬扬,从宋小河的面颊拂过, 有些停留在她的肩头和发顶。

    她跑到院前, 将院门用力拉开, 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院子, 大声唤道:“师父!小河来啦!”

    跑进院中, 宋小河的声音越喊越大, 着急忙慌的。

    倏尔, 房门被一把推开,人还没出来,声音就先传来。

    “喊什么?我还能死了不成?”

    梁檀挽着衣袖从厨房出来, 喝道:“又跑哪里玩去了?整天在外面野, 你还知道回家?还惦记你有个师父?”

    宋小河挨骂了,也笑嘻嘻的, 她凑过去,背在后面的手一下拿出来, 几朵野花就送到了梁檀的面前, 她说道:“师父你看!这些花真好看, 种在院子里好不好?”

    梁檀低头瞧了一眼,说:“自己种去, 我要给你这逆徒做饭。”

    “好。”宋小河应了一声, 高兴地转头, 自个忙活起来。

    院中有很多梁檀种的菜,都是师徒俩平日吃的, 有时候梁檀种不活,就说那一块地风水不好, 于是又跑去另一处翻土,也就导致院中各处都是他种的东西。

    宋小河左右看看,便在几个不同的地方都种上了一朵花。

    梁檀也做好了晚饭,一一端上了院中的桌子上,天色渐暮,他支了两盏灯,挂在左右。

    宋小河种好了花,蹭的手上脸上都是泥巴,梁檀道:“小河,快去洗洗脸,吃饭了。”

    宋小河应了一声,又赶忙跑去脸和手洗得干干净净,坐上桌,就看见摆了一桌的饭菜。

    梁檀喜欢喝汤,师徒二人吃也用不着做那么多,简简单单的两菜一汤,有时候加餐,会给宋小河炖猪肘子吃。

    宋小河闻了闻,夸赞道:“师父做饭是天下第一厉害,好香!”

    梁檀夹了一口菜放嘴里,笑道:“贫嘴什么,快吃。”

    宋小河拿起筷子,往嘴里塞肉,然后用双手比画,“师父,我看见前山的弟子拿了用那种棉花做的小猫,我也想要。”

    “你看见什么都想要!”梁檀瞪她,“前几日不是才劈了木给你做了只小狗?整日挂在墙上,也不见你多喜爱。”

    “我当然喜欢啊!”宋小河就说:“只是木头做的,容易摔坏,我不舍得拿下来玩罢了,如果是棉花做的,就可以随便玩了!”

    梁檀哼了一声,接连吃了几口菜,然后才说:“明日我去玉珍那里问问她有没有棉花,若是没有就不做。”

    “我问过了,珍娘说她有。”宋小河嘿嘿一笑。

    “见天就这些事你最积极。”梁檀不痛不痒地斥了她一句,给她盛了一碗汤,又问:“今日为何回来那么晚?交到新朋友了?”

    宋小河低着头,喝了两口汤,食指无意识地在碗边抠了几下,然后嗯了一声。

    接着,她又很快地说:“但我不会忘记师父的,也不会不回来。”

    梁檀就笑了,“这是你家,你不回来能去哪?你交新朋友是好事,是男是女?内门还是外门弟子,拜于谁的门下?”

    宋小河一一答道:“是男的,内门弟子,拜于青璃上仙门下,名唤沈溪山。”

    夜色浓重,月藏进了乌云之中,外头下起了细雨,清凉的风从窗户吹进来,将桌面上的书籍翻动。

    沈溪山正好也翻阅完了这一本,将书合上,随手放在了一旁。

    矮桌上和他的脚边都堆放着几摞书,都是关于无情道和断情禁咒的。

    无情道来源已久,传说远古时期,大部分神族都是冷心冷情,舍七情六欲以补修为,而无情道便是这种神性的演变。

    因此凡间修仙之人,修无情道者居多,只是大部分凡人都难以做到真正断情绝欲,娶妻生子的便不在少数,于是就导致许多自负之人在修为到了一定境界时,杀妻正道,以此求飞升。

    为此,天界明令界定了无情道的规则。

    若修无情道,需以命格向天道起誓,以情/欲换天道仙机,如若背弃,则自散修为八成。

    而基本上散了八成修为,就等同与飞升无缘了。

    沈溪山翻阅古籍,就是为了查询有没有不弃无情道而得情的方法。

    还有这断情禁咒究竟如何解,这几日灼烧得越发过分了,无时无刻不在痛着,沈溪山无法消弭这种疼痛,只得强忍。

    他翻了许久的书,有些倦了,踩着白玉阶梯往上,来到了床榻边。

    宋小河正睡得香。

    晚间回来那会儿,宋小河哭了一会儿,便自己捧着饭吃了,随后沈溪山给她眉心间的金光抽了出来,她只刚闭上眼睛,就陷入了沉睡之中。

    灰毛崽子趴在宋小河的头边,将头搁在爪子上,听到沈溪山来了,它便睁开一双蓝盈盈的眼睛,仰头望着沈溪山。

    这只崽子名唤濯雪,此前是梁檀的朋友,后来与梁檀分别,它就去了酆都鬼蜮,成了名声大噪的梦魔。

    沈溪山看着他,心说难怪当初他在鬼蜮开杀戒的时候,唯独没动苏暮临,反而是挎在臂弯里,走哪拎哪。

    兽族有着得天独厚的种族优势,他们能够闻到气味。

    这气味指的是各种气息,法力的,魂魄的,还有人身上的。

    如今想来,怕是濯雪当初就问出了苏暮临身上有梁清的气息,所以才并未对他下杀手,拎着他到处走。

    沈溪山想,这世上果真有许多事情是天注定的,“缘”字高深莫测,无法参透。

    他一个修无情道的人都能对宋小河动心,就表明他们二人也是天作之合。

    他抬手拎住濯雪的后颈,将它扔到莲花座上,说道:“谁允许你上榻了?睡地上。”

    濯雪并不在意,舔了舔爪子,卧下来闭上了眼睛。

    沈溪山脱鞋上榻,睡在宋小河的边上。

    他的动作极其自然,手臂从宋小河身下穿过,手掌往她后背一揽,轻易就将她翻起来,朝自己的胸膛贴近。

    宋小河睡着有一会儿了,整个身体都散发着热意,呼吸也平稳。

    她下意识朝沈溪山靠近,热乎乎的手正好覆在沈溪山的手臂上,被他顺势握住,将小小的手捏在掌心里。

    宋小河虽然身条纤细,这些日子没好好吃饭更是消瘦不少,但身上的肉都是软的,抱在怀里就好比抱了实心的棉花,哪哪都是软绵绵的。

    更让沈溪山觉得舒服的,是他心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耳边听着宋小河的呼吸声,怀里是她温热的身躯,沈溪山按着她的后脑上,把她的头贴近自己的侧颈,前所未有的悸动占据了沈溪山的心。

    情愫在心口极速膨胀,被落在颈边的那些灼热的呼吸点燃,一把火在心底烧起来,如旷野燎原,迅速灼烧着沈溪山的理智。

    他想起那日山洞里,宋小河用湿漉漉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像个纯澈无害的小动物,然后用柔软的唇落在他的脸上。

    他低下头,将宋小河的脸从怀中抬起,拇指揉上了她的唇。

    依旧是很软,粉嫩,像是可以被随意摆弄,轻轻一蹭就张开了嘴,露出白白的牙齿,和藏在里面的小舌。

    沈溪山记得她口腔的热度,也记得她的舌尖滑过指头所留下的触感,那时候她喊着牙疼,将他的手送到了嘴里,用牙齿轻轻咬着。

    当时中毒的是宋小河,不是他沈溪山。

    意识清醒的沈溪山可以轻易摆脱宋小河的力道,却仍有她拉着自己的手,含进了嘴里。

    是他神识不清,受了蛊惑,才任她摆布。

    温软的舌尖绕着指头时,他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抑制自己想捏着她舌尖玩的想法,顾不得其他。

    如今宋小河就乖乖地睡在身边,长长地睫毛耷拉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睡眼格外好看。

    沈溪山盯着她,心里滋生许多从未存在过的心思。

    于是断情禁咒开始要了命地疼,连带着整个后脖子都烧起来,他微微皱眉,赶忙念了几遍清心咒。

    待疼痛稍微减弱了些许后,沈溪山捏着宋小河软嫩的手把玩,走神地想着,宋小河眼下在梦里正做什么?

    她一定在与梁檀待在一起,怕是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师父。”

    宋小河抬起手,给梁檀看,“我的手好奇怪。”

    “怎么了?”梁檀劈柴,挥着大斧头一下又一下。

    宋小河坐在边上,说:“好像有谁在捏我的手。”

    梁檀一斧头劈下,擦了一把汗说:“这里只有你我,谁会捏你的手?我看你是太闲了,过来将这些柴火垛好。”

    “哦。”宋小河起身跑到另一边,将劈好的柴摞起来。

    她一遍码着柴火,一边问,“师父,若是有个人骗了你很长时间,被你揭穿之后向你赔不是,你会原谅他吗?”

    梁檀瞥她一眼,“谁又骗你了?你那个新认识的朋友?”

    宋小河点头。

    梁檀就道:“你应该原谅,因为你这个脑子很容易被骗,所以可能不怪别人,是你太容易上当了。”

    宋小河撇着嘴,很不服气道:“他就是存心骗我的,从去年的夏天算起,都快一年的时间了!”

    “那他骗你是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东西吗?”梁檀趁着与她说话的功夫,停下来歇息,擦着汗说:“或者骗你做什么事没有?”

    “没有。”宋小河捡着柴,说:“他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换了另一个面貌在我身边,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他也保护了我很多次。”

    “他为你做了什么?”梁檀问。

    宋小河开始回想最初的相遇,到后来的黄沙城中,他杀死了那只蝼蛄,那是沈溪山第一次出手救她。

    宋小河说:“他总是会在危险的时候救我,还在别人欺负我的时候为我撑腰,教会了我如何掌控业火红莲,也教了我剑招。”

    “那你为他做了什么?”梁檀又问。

    宋小河下意识说我也救了他,但后来一想,从一开始沈溪山就没困在酆都鬼蜮,她那次下山究竟有没有救他,她自己也不清楚了,于是改口道:“我完成了一个与他的约定。”

    梁檀就道:“那简直不可原谅,他虽然会救你于危难之中,也会收拾欺负你的人,甚至教会你法诀剑招,在外处处照顾维护你,但你也完成了与他之间的约定,他却欺瞒你,行为着实恶劣,即刻与他绝交,日后莫要往来。”

    宋小河愣了愣,忽而瘪着嘴皱起眉,吭哧了好一会儿才说:“也不能这么说,其实当初我问他名字的时候,他第一句话就如实回答了,是我当时不信……”

    梁檀擦着汗,眯着眼睛笑起来,“你心中不是已经有了答案吗?”

    宋小河沉默了,她心想,确实,她早就有了答案,否则也不会甘愿留在灵泉殿中。

    自从回了沧海峰,回到曾经与师父生活了十几年的家中,宋小河就像被困在了原地,寸步难行。

    她走到院中,就想起师父种菜的身影,走到厨房,就想起师父做饭的模样,站在树下,就想起师父打好秋千,唤她过去坐的场景。

    沧海峰处处都是师父的影子,宋小河走不出去。

    那日站在竹林小院,宋小河哭着问梁檀,你要丢下小河了吗?

    梁檀却答,我只要师兄。

    五岁时,宋小河拽着梁檀的衣摆,像个小尾巴一样,他走哪,宋小河就跟到哪。

    她仰着头,脆生生地喊梁檀爹。

    梁檀晃神了许久,却不许她再叫,只准喊他师父。

    那是因为梁檀早就明白,终有一天他会抛下宋小河,选择兄长。

    于是被抛下的宋小河懦弱地躲在梦中,逃避一切,不愿面对只有她一人的现实。

    孤独钻进了骨子里,侵袭宋小河的每一寸心房,她害怕,也伤心。

    只有在沈溪山这里,被他的目光注视着,被他拥在温暖的怀中时,宋小河内心的孤独才暂时被驱逐了。

    归根结底,是她贪恋有人陪伴的感觉。

    宋小河感觉脸上一阵湿热,她站起来,对梁檀道:“师父,我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梁檀笑着说:“去吧。”

    声音落下,宋小河睁眼,醒了过来。

    她感觉柔软的锦布在她的脸上揉着,顺着她的眉眼往下,带出湿漉漉的触感。

    “你干什么?”宋小河按住沈溪山的手,探出一双惺忪的睡眼。

    沈溪山道:“唤醒你。”

    宋小河问:“为什么?”

    沈溪山答:“辰时了,你该醒了。”

    他拿着一块湿锦布,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宋小河道脸擦了几遍,彻底将宋小河的睡意驱逐。

    她难免又因此生气起来,抢了他手上的锦布,用力扔下去。

    反正目的已经达成,那块锦布也不重要了,沈溪山随意地看了一眼,然后问:“刚睡醒就生气?”

    宋小河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我还没睡醒。”

    沈溪山俯身过去,手撑在床榻上,悬在宋小河上方,问到:“还想睡?”

    宋小河看见一缕黑色的长发垂下来,落在她的脸边,脸颊有些痒痒的。

    是沈溪山的头发。

    宋小河有些走神地回答:“当然。”

    沈溪山抓着她的胳膊,很轻易地让她坐起来,然后往她眉心一点,冷酷道:“不行,该吃饭了,到酉时才能睡。”

    如此,宋小河自然又是免不了一顿闹。

    沈溪山由着她闹,等她自己累了,就将热腾腾的饭给她,她自己捧着,坐在莲花台的边上,一边吃一边晃着腿。

    宋小河捧着饭碗,圆溜溜的眼睛乱瞧,看见了矮桌旁堆满了书,她问,“你在看什么书?”

    沈溪山收拾好凌乱的床铺,在她身边坐下来,说:“不过是些闲书罢了。”

    她立马道:“我要看。”

    沈溪山就等着她这句话,然后将昨日收起来的那些话本全倒在她的身边,说:“都在这里了,你挑着看。”

    宋小河捏着汤匙,愣愣地盯着地上一堆书,忽而脸色有些紧张,断然拒绝道:“我不看这些。”

    沈溪山问:“为何?这些都是从你房中找的,应当是你平日里用来打发时间的书。”

    宋小河却变了脸色,饭也不想吃了,看起来像是又要闹,固执道:“我不看。”

    沈溪山对她对视,从她的眼中看出了慌张,这才得以窥知她的内心。

    他道:“我不走。”

    宋小河眸光一动,怔怔问:“当真?”

    沈溪山点头,“今日无事,我会一直在这里。”

    宋小河自己也没察觉自己的情绪变化,她在听到沈溪山说不走之后,肩膀在刹那就放松下来,神色也舒缓,甚至染上了些许欣然,继续吃饭。

    沈溪山问:“你是何时开始看这些话本的?”

    宋小河塞了一大口,腮帮子鼓起来,含糊不清道:“七岁的时候,师父教会我认了很多字,但他总是在外忙,我每日都要在家等他,后来他就找了这些书给我看。”

    七岁的宋小河会坐在门槛上,托着腮看着院门的方向,从日头灿然等到月上柳梢头,她不懂等待的煎熬,只知道师父会在月亮升起的时候回来,然后给她带好吃的。

    “起初不是这样的,起初的书还有图画,画了很多鸟虫兽类,后来我被罚去外门,看见外门的弟子都在看那种话本,我就托珍娘给我带。”宋小河想起了往事,忽然笑起来,眯着眼睛道:“后来被我师父发现了,他要揍我,追了几里路,最后自己摔了一跤,跌进了泥坑,大喊小河救我!哈哈哈哈。”

    宋小河朗声笑起来,沈溪山就侧着头看她,眼眸里不知何时,也染上了细碎的笑意。

    “后来……”宋小河笑声慢慢平息,声音也低落下来看着地上的那些书,说:“师父就自己从外面给我带书回来,都是些怪闻异事,他说我年纪小,不能看那些情情爱爱,污言秽语。”

    沈溪山说:“你师父倒是说得没错。”

    宋小河却道:“我已经长大了,什么都懂。”

    “是吗?”沈溪山托着下巴,眉尾轻挑,道:“那你说一句喜欢我听听。”

    宋小河听后,转头凶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背过身去,不理他了。

    沈溪山点了点她的肩膀,“宋小河,你先前说过的,再说一遍又如何?”

    宋小河道:“我何曾说过?”

    “在去酆都鬼蜮的仙船上。”

    宋小河就说:“哦,就是你欺瞒我的那时候。”

    沈溪山顿了顿,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宋小河的小圈套之中。

    笨蛋也有变聪明的时候。

    沈溪山想着,又觉得她模样可爱,没忍住在她白皙的耳朵上捏了捏。

    等宋小河回头时,他又飘下去,落在桌边,继续翻阅书籍。

    他找了很多,且需要慢慢看,从中找出任何对他有用的讯息。

    这是正经事。

    宋小河一口接一口,吃空了碗里的饭,低头看着沈溪山看书的模样,保持一个姿势坐了好一会儿,她放下碗,随手拿起一个话本看起来。

    看书的时候,宋小河就老实许多,但她总是时不时要从书中抬头,朝沈溪山看一眼。

    沈溪山太安静了,除了偶尔的翻页声,他几乎没什么响动。

    有时候他看一页看得久了,宋小河没听到翻页声,就会抬头看他。

    看得累了,宋小河就会顺着白玉阶梯下来,只要不唤缚灵法诀,她腿上的绳子就不存在。

    宋小河就可以随意在灵泉殿中走动。

    地上铺的都是润玉,被灵泉染上热意,宋小河赤脚走在上面也不觉得凉。

    她走到柱子边上,细细看着上面的图腾,又走到池子边,抬头看着那个巨大白玉莲花座。

    走了一圈,她问:“这是什么地方?”

    沈溪山的目光随着她的走动,在殿内绕了一圈,答道:“这里是我平日里所住的山峰,这灵泉是天然的,原先是个身子不太好的前辈住在这里,我住进来以后翻修了灵泉殿。”

    宋小河撇嘴,酸溜溜道:“我和师父那么多年就住在那小屋子里。”

    沈溪山颇为无辜道:“是仙盟给我分配的住处。”

    宋小河忿忿地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条件艰苦,恰恰就说明我被天道看中!”

    沈溪山笑着起身,往她身边走去,说道:“所言极是,你可还记得当初步天师在那座黄沙城里的预言?”

    宋小河道:“你是说她那则我前往酆都鬼蜮则会死的预言?”

    “不是那个。”沈溪山眼神一飘,落在波光粼粼的泉水上,到底还是没细说,沉默下来。

    宋小河由于听了太多步时鸢嘴里出来的预言,乍然让她去想,她也想不到沈溪山所指的是哪一个,思考不出结果的问题,她很快就放下了

    她道:“我饿了。”

    沈溪山道:“来吃饭。”

    他一挥袖,就将桌上的书籍扫空,然后端出了几道新鲜出炉的菜,外加一大碗汤,备了两副碗筷。

    宋小河盘腿坐下来,看见两副碗筷,问他:“你也要吃?”

    沈溪山在她对面坐下,“嗯。”

    宋小河突然有些想笑,于是捧起碗,挡住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带着笑的澄澈双眼。

    她喜欢跟人一起吃饭,就像凡间的人们总是一家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那样。

    她看着沈溪山动作不徐不疾地吃着菜,学着他的样子,他吃什么菜,宋小河就往哪个碟子里下筷子,如此一来,宋小河短暂地忘记了孤单,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沈溪山给予的陪伴上。

    吃过午饭,宋小河却没再回莲花台上,而是待在沈溪山的身边。

    他将从墙上带来的那些小玩意儿都给了宋小河,于是宋小河顿时就了事情可做。

    她从里面找了一块赤色的泥,占了沈溪山桌子的一个角,挽着衣袖就开始捏泥人。

    显然宋小河并没有正经学过,手法也很生疏,很快就将那一块泥给霍霍完了,便要沈溪山又给她拿了许多。

    她坐在边上,沈溪山也不好再看那些关于无情道的书籍,干脆拿了宋小河的话本来看。

    是一本记录了各国奇珍异宝的书,沈溪山随手翻了翻,停在一处,随意看了几眼,还真碰巧看出了点东西。

    书上记载了一个名唤双鱼神玉的神器,是由两条一模一样的小鱼首尾相连组成的玉,传说此玉有来源于一座神秘而古老,但已经灭亡数千年的小国中,具有镜像复刻的力量,所持双鱼玉佩之人便能复刻一个完全相同的自己。

    沈溪山想起先前青璃所说的那一批回来的人,若是他们前往寿麟城正有着双鱼神玉,或者是有着与这块玉相似力量的东西,那么那些回来的假人就有了解释。

    书上关于双鱼神玉记载并不多,统共就那么几句,若是细致了解,恐怕要查阅别的书籍才行。

    从正午到日暮,宋小河都在专心地捏泥人,失败了一个又一个,仍旧是一些丑陋的东西。

    沈溪山则是专心研究起这个双鱼神玉。

    两人偶尔也会说上一两句话,大部分时间都安静着。

    很快就到了日暮,殿中点了灯,宋小河往窗外看了一眼,见天色黑了,知道睡觉的时辰近了。

    她搓了搓手上的泥,对沈溪山道:“你给我念个清尘法诀。”

    沈溪山从书中抬头,先是看了看被泥巴糊的一片狼藉的桌子,又看了看满脸满身污浊的宋小河。

    随后他念了个法诀,将桌子连同地面的泥都清理干净,留下了那些宋小河劳作一下午的丑东西。

    宋小河露出疑惑的表情,将自己沾满泥的双手又往沈溪山面前举了举,摆了摆,“我的手呢?”

    沈溪山冲着灵泉轻抬下巴,“去那洗。”

    宋小河不乐意,“太麻烦了,我还得趴着。”

    沈溪山道:“你也可以进去。”

    宋小河看了他一会儿,琢磨出他的意思了,于是站起来说:“不必,我这样也挺好,泥巴干了我搓一搓就下来了。”

    说完她就往白玉阶上跑,刚上了没几层,腰身猛然一紧,身体骤然腾空,竟是直接被沈溪山从身后给抱起来。

    宋小河惊叫出声,扑腾着挣扎,沈溪山道:“洗洗,换身新衣裳。”

    而后,他抱着宋小河往下一跳,在宋小河的惊叫声中,压着她掉进了灵泉之中。

    第92章 繁星坠落小河辞别师父(四)

    灵泉中蕴含了大量地脉灵气, 宋小河在挣扎中落水,瞬间就被温热的泉水给包围,将她的身上每一处都浸透, 衣袍也吸满了水。

    宋小河扑腾了两下, 就感觉脸上贴了个什么东西, 温温软软的。

    她赶忙睁眼, 正瞧见沈溪山从她脸前晃过, 一双黑眸盯着她。

    沈溪山在水中看起来倒是极其自在的模样, 漆黑顺滑的长发在水中漂浮起来, 在她面前飘荡着。

    他卡住宋小河的双腰,一下就将她从水中举起来,两人一同浮出了水面。

    这灵泉澄澈, 看上去清浅, 实则深度到了宋小河的颈子处,在她的锁骨上下浮动着。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睁开湿润的双眼,怒视沈溪山。

    两人隔了一臂远的距离, 蒸腾的白雾稍微模糊了视线, 宋小河看他的面容就觉得有些不真切, 连带着一双眼眸也晦暗不明。

    宋小河生气地拍了一下水,溅起的水甩在沈溪山的脸上, 他微微偏头。

    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滴, 沈溪山就笑了, 往前一滑,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宋小河方十七岁, 俨然还是小姑娘的模样,平日里穿的衣袍也稍微偏大, 并不修身,眼下被水一泡,便稍微显了点窈窕身段的样子了。

    沈溪山抬手,将她贴在脸边的碎发拂到耳后去,柔软的指腹在她耳廓上刮了一下。

    随手手指往下落,沈溪山将她的四条小辫一一解开,丸子发髻也散了,他将铜板握在手中,说:“衣服我给你放在池边的桌子上,你洗完之后换上。洗完后你唤我的名字,在此之前我不会进来。”

    说罢,他抬手一晃,金光在指尖流转而出,在空中展开一个半圆的光罩,将池子笼罩起来。

    宋小河还没开口,沈溪山的身形就在池子中消失了。

    她在泉中转了一圈,见大殿中就剩她一人,泛着金色光芒的屏障仿佛形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

    宋小河泡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动手,将衣袍解开,随后整个人沉入了池子中。

    温热的泉水里蕴含着浓郁的灵气,梳理着宋小河全身的毛孔,只让她觉得浑身无比轻松舒适,忍不住闭上眼睛养神。

    灵泉殿较之沧海峰的广袤山野,就像是一个窄小的牢笼。

    但宋小河在其中却并没有觉得被拘束了自由。

    正相反,这里的宁静与沈溪山的陪伴,却让她有一种能够暂时忘却痛苦,得以喘息的感觉。

    宋小河泡在灵泉中,对此生出了贪恋。

    这种贪恋,让她不至于那么急迫地入梦,去寻师父。

    日头完全下落,天黑下来,晚风清凉。

    沈溪山躺在灵泉殿外面的高树上,稀疏的树叶遮不住月光,大片的银白洒在他的身上。

    他枕着一只手臂,另一只手捏着从宋小河发上摘下的铜板,对着月亮看。

    铜板是外圆内方,透过中间的方向,刚好能看见皎洁的月。

    他发现这铜板也颇为奇特,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所制,平日里看着与凡间所用的铜板没什么两样,就是小了一号,但是此刻放在月亮下,铜板却变成了黑色。

    越是对着月亮,这铜板就黑得浓重。

    沈溪山觉得颇有意思。

    他在树上躺了许久,直到里面传来宋小河唤他的声音,才跳下树走了进去。

    宋小河已经换上了桌子上的新衣,站在白玉莲花台上,居高临下地与沈溪山对视。

    雪白的衣裙映着灯盏的光华,衣上的银丝绣纹隐隐散发着光芒,墨黑的长发披在身上,衬的两色极是分明,宋小河浑身上下就剩下这两种颜色,却依旧让沈溪山在刹那间晃神。

    沈溪山的眼中从来都没有美丑之分,他只以强弱辨别划分身边的人。

    但不知道自什么时候开始,宋小河的脸落进了他的眼中,只剩下了嫩生生的漂亮,一颦一笑都极为勾人心动。

    他踩着阶梯一步步走上去,见宋小河的发还是湿的,抬手用手指勾了一缕,金光在发间蔓延,她的湿发瞬间就干了。

    宋小河被温热的泉水泡得肤色雪嫩,脸颊泛着红,仰脸问沈溪山,“我的铜板呢?”

    沈溪山没说话,摊开手掌,铜板就在他的掌心里。

    宋小河抬手想拿,却见他手心又握住,她道:“还给我呀。”

    沈溪山就说:“你坐下来,我给你绾发。”

    宋小河有些惊讶,但很快拒绝,“不用了,你不会。”

    “我会。”沈溪山不由分说地牵起她的手,将她往床榻边上带,让她坐在上面,轻笑着说:“你六岁那年在山中迷路,头发乱糟糟的,不就是我给你绾的发吗?”

    宋小河听闻,猛然不可置信地抬头,一把反握住了他的手,润黑的眼眸晃动着,“你,你记得?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呢,先前我提起你我之约,你……你没有回应我,我以为就只有我还记得。”

    沈溪山心尖被她这炽热纯粹的眼眸烫得发麻。

    宋小河一直都记得六岁那年的相遇,却从未跟他提起,她分明不是那种把事往心里藏的性子。

    他弯腰,朝她凑近,指尖在她的脸颊上滑过,轻声说:“宋小河,不是我忘记了,是那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此事。”

    “什么?”宋小河的目光充满迷茫,道:“我听不懂,你说得明白点。”

    沈溪山当然可以跟她解释,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如若解释此事,则必须提起日晷神仪,而宋小河所有不开心的记忆,都源于这个神器,此时提起,无异于让宋小河想起那些伤心事。

    于是他拿出一把梳子,挑起宋小河的发梳着,说道:“解释起来有些麻烦,日后再与你说,眼下酉时就要到了,你不想睡觉?”

    宋小河一听,立马就做出选择,“那便下次再说,你动作快点。”

    沈溪山偏偏就不快,他上了榻,坐在宋小河的身后,慢悠悠地梳着如瀑的墨发,长发光滑而柔顺,像上好的绸缎,摸起来也极其舒服。

    宋小河就老老实实地坐着,任他摆弄着自己的头发,心里也生出一些奇异的情绪。

    一直以来,都是师父给她绾发,只是幼年时师父的手法并不好,经常给她随意地扎一下,也不结实,宋小河玩着玩着发髻就散了,像个野孩子一样。

    六岁那年,她就是顶着一头乱发坐在树下,遇到了提灯从夜色走来的沈溪山。

    他将宋小河拢在怀中,给宋小河绾了个干净漂亮的发髻,回去后好几日,宋小河都不让师父碰她的头发。

    她还直言不讳,说师父绾发太丑,因此被梁檀打了屁股。

    那是宋小河头一次被人将头发绾的整齐漂亮,对她来说意义终究不同。

    如今沈溪山再一次给她绾发,手法一点没变。

    他将头发拢到耳后,温软的手指蹭着宋小河的耳朵,难免让她的耳朵尖上染上了绯色,耳廓处有一圈极其细小的绒毛,看起来极其惹人怜爱。

    沈溪山看着,就想凑上去咬一口。

    宋小河简直跟六岁的时候一样乖,沈溪山满心的喜欢,手指将她的长发揉了又揉,在她无法看见的身后,他低下头,在她发上落了个轻轻的吻。

    宋小河毫无察觉,抠着手指头,说:“沈溪山,我饿了。”

    他道:“头发绾好后就给你吃饭。”

    宋小河就催促,“那你快点。”

    沈溪山嗯了一声,将她的头发先从当间分了左右两边,然后又分上下两股,上方的头发绾起来,系上素白的发带,下面的发则分别编了四条小辫子。

    他低着头认真编发,宋小河就回头看了一眼,忽然窥见沈溪山的神色中有着缠绵的温柔。

    那是鲜少出现在他脸上的神色。

    宋小河心头一荡,仅仅在一个瞬间,仿佛察觉到了沈溪山对她的喜爱。

    她唤道:“沈溪山。”

    沈溪山也没有抬头,仔细将铜板绑上她的发尾,应声:“嗯?”

    宋小河问:“你究竟为何将我带来这里?”

    沈溪山绑好了铜板,抬头对上她的目光,眉尾一扬,反问:“你觉得是为何?”

    宋小河认真想了一下,而后笑了,她扭过身来,跪坐在床榻上,说话时将手按在沈溪山的手背上,有点得意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先前骗我,心中愧疚难当,想以此来博取我的原谅!”

    沈溪山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笑颜,嘴角一牵,也露出个轻浅的笑,顺着她的话问道:“那你现在可以原谅我了没?”

    宋小河轻哼一声,说:“哪有这么轻易?我饿了,快让我吃饭,吃完我要睡觉。”

    沈溪山说话算数,拿出饭让宋小河吃了,再仔细给她嘴巴清理干净,然后抽出她眉心的金光,让她睡了。

    宋小河刚闭上眼睛,她手上的戒指就散发出微微光芒,一阵青烟飘出,幻化成濯雪的模样。

    濯雪踩在柔软的被褥上,围绕着宋小河转了一圈,抬头,用蓝色的眼睛看着沈溪山。

    沈溪山偏了偏头,道:“下去。”

    濯雪倒也乖巧听话,当即就几步跑到床榻边,跳了下去,卧在旁边。

    沈溪山坐在边上盯着宋小河的睡眼看了许久,想着今日也看了一日的书,是该休息了。

    于是在她身边躺下来,自然而然地伸手将她抱在怀中,听着她的呼吸深而后闭目养神。

    宋小河许是被他的动作惊动,意识半醒,本能地伸出双手,去贴近身前的人。

    她的手沿着沈溪山的双肩往上,去搂他的脖子。

    沈溪山一时被她黏糊的动作晃了心神,忘记后脖子上的禁咒,待想起来想要阻止她的手时,已经晚了。

    宋小河的手毫无防备贴了上去,瞬间,像是灼烧的烙铁按在她的掌心,无比滚烫的疼痛传来,一下就将宋小河从梦中完全惊醒。

    她发出一声痛叫,猛然将手缩回来,睁开眼睛正要看,手却被沈溪山一把给拽走。

    他看起来有些慌张,动作也失了轻重,把宋小河的手拽过去后立即用自己的掌心贴上,寒意迸发,给她的手降温。

    宋小河那一下疼的厉害,几乎出了一背的冷汗,呜咽一声,就感觉掌心敷上了寒霜,灼烫的疼痛慢慢消散。

    沈溪山见她面色难看,抬手将她抱入怀中,抚顺她的脊背,低声道歉:“对不住,我一时给忘记了,马上就不痛了。”

    宋小河的嗓音里还带着睡意,说话含糊不清,带着埋怨,“是什么东西,好烫,你是不是半夜偷袭我?”

    沈溪山抿着唇,脸色沉沉,片刻后才温声哄道:“没什么,快睡觉吧。”

    宋小河被他抱在怀里轻晃,手掌的疼痛也完全消失了,她将头搁在沈溪山的肩头,很快又陷入睡眠。

    沈溪山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另一只手贴着她的掌心握着,保持着抱坐的姿势许久,眸光平静。

    待感觉她掌心的热意完全消失了,沈溪山才将她的手掌拿起来看,就见她掌心有个隐隐约约的“禁”字,再柔软的嫩肉上留下了狰狞的红痕。

    这是宋小河将手心覆在他后脖子的禁咒上,才留下的伤痕。

    沈溪山用指尖在她掌心滑过,将那红痕一一抹去,才将宋小河给放下。

    因此,他不免迁怒了禁咒,心中恨恨道,早晚给你这东西解了。

    “小河——”

    梁檀站在院中唤她,连喊了几声。

    宋小河从房顶上跳下来,“何事啊师父?”

    梁檀被吓一跳,继而大怒,“又跑去房顶做什么?!上回你在上头踩了个洞,我都还没补,若是下雨你自己上去补!”

    宋小河反驳,“那个洞分明就是师父你建房的时候不仔细,我这么轻盈,怎会将房顶踩破。”

    “还敢顶撞为师。”梁檀揪了下她的脸颊,说:“方才去哪里了?怎么说着话,忽然人就没了。”

    宋小河揪道:“上去看月亮了。”

    梁檀仰头,忘了眼天色,就道:“去给为师搬来一张椅子。”

    宋小河跑去搬来两把椅子,给了师父一个,自己坐一个。

    梁檀挽着衣袖,往天上看,说道:“以前跟你说过,月明星稀,今夜星星如此亮,哪里能瞧见好看的月亮?”

    宋小河反问:“师父,就不能让月亮和星星一同出现吗?”

    梁檀道:“天象如此,便是能够造出繁星与皎月同在,也不过是幻象。”

    宋小河沉默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假的可以啊。”

    梁檀道:“既是假的,总有一日会化作虚影消失。”

    宋小河不应声。

    “你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梁檀问道。

    “是啊,立夏。”宋小河笑着问:“师父这次给我准备什么生辰礼?”

    梁檀打着扇,晃了几下,忽而起身道:“今夜凉快,咱们去后山抓夜光虫去。”

    宋小河爱玩,听后立马就蹦起来,欢欢喜喜地跟在梁檀身后。

    临近夏日,后山的旷野上,就会出现许多夜光虫,远远看去密密麻麻,像是星河流入人间。

    宋小河年幼时,被师父带来玩,抓了许多夜光虫,装进白色的锦囊中,挂在稚嫩的手腕上。

    她累了,梁檀就背着小小的她,晃着发着光的锦囊,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带着她慢慢走回师徒二人的小屋。

    宋小河就总是在他那些奇怪的歌声里睡着。

    后来长大了,师父渐渐忙起来,宋小河就没再跟着他一同去后山玩了。

    今日得空,两人又跑去后山。

    许是没有师徒二人的霍霍,这几年夜光虫生活安逸,繁殖了不少后代,竟是密密麻麻的一片,满地光芒。

    宋小河扑进去,激起千万夜光虫同时飞起来。

    她在里面肆意玩闹,梁檀挥着个捕虫网,努力抓虫,师徒俩忙活一通,热出一身汗。

    夜风清凉,迎面吹来,宋小河擦了把汗,累了。

    她道:“师父,咱们回家吧?”

    梁檀抓了不少夜光虫,又给放了,然后扛着捕虫网道:“走。”

    师徒二人又往回走。

    回家的路,两人走了不下千遍,宋小河总能在路上发现新奇的东西,时而前时而后,但都是绕着梁檀身边转。

    梁檀则慢悠悠地走着,哼着他拿手,却并不算好听的歌谣,声音传得老远。

    宋小河听着听着,也想跟着唱,结果一张口灌了风,咳嗽起来。

    沈溪山原本睡着了,听到耳边响起咳嗽声,缓缓醒了过来,就见宋小河正往缩着身体往他怀里钻,沈溪山便将被褥扯过来,轻轻盖在宋小河的身上,把她整个裹住。

    他拍着宋小河的后背,再次入睡。

    次日一早,时辰刚到沈溪山就唤她,这次比昨日更容易些,只是喊宋小河的名字,她就醒了。

    宋小河抬手伸了个懒腰,张口就说饿了,沈溪山就给她拿了早饭吃。

    被带到灵泉殿关起来的第三日,宋小河已经完全适应,并且没有想要离开的心思。

    她吃了饭之后就趴在床上看话本,沈溪山则是在下面继续从书里找解除禁咒的方法。

    也不知道宋小河是看了什么,眉头越皱越紧,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沈溪山无意间抬头时瞧见了,问道:“看见什么了?这般恼火。”

    如此一说,宋小河就来劲了,拿着书飘下来,说道:“你看看!这书上写的什么狗屁东西!”

    沈溪山一挥袖,将桌上的书收回去,然后靠过去看她拿来的话本。

    这是一个专门记录了各地罪人所犯下的罪行和最后的结果,最后用几段话来总结,警醒世人莫要作恶。

    沈溪山昨日翻话本的时候就看见这个了,但是没选这本看。

    他朝着宋小河所指的地方看去,就见上面说在一个小诸侯国中,有位骁勇善战的女将军,曾凭一己之力连打了七场胜仗,将凶敌赶出国土,只是后来她成亲生子后,行军打仗的本事便大不如从前,最后在驻守边城时,面对来犯的敌军,竟未战先怯,选择了弃城而逃,导致一城百姓尽被屠戮,造成人间惨剧。

    到此,一切都没什么问题,让宋小河愤怒的是下面一段话。

    她用手指恨恨戳了书本几下,说道:“你看看!这写的是什么胡话?书上说由此可见,女子天生心性软弱,眼界短浅,大难关头只想苟且偷生,难担大任,耕地织衣适之。”

    沈溪山应合道:“太过分了,就算是这将军最后怕死脱逃,也不该否定她一生的功绩。”

    “就是!”宋小河道:“简直岂有此理!”

    沈溪山又道:“况且这天下间能力出众的女子成千上万,岂能以偏概全?”

    “对!”宋小河把书抢过去,气道:“我撕了这破书!”

    沈溪山说:“可见著此书之人才是眼界短浅,心胸狭隘,怕是在平日里总被身边的女子压了一头,无能反抗,才会写下这段话泄愤。”

    宋小河应道:“说得太对了!”

    沈溪山见她气得一时间只会附和应声,不免笑起来,摸了两下宋小河的额头,温声哄她,“这天下厉害女子多的是,根本不需男子的认可,自会有欣赏赞誉她们的人。”

    宋小河被他揉着脸,信誓旦旦道:“日后我也会成为厉害的人。”

    “那是自然。”沈溪山低笑了一下,又道:“你会是六界中相当了不起的人物。”

    宋小河已然忘记这句话,她只当沈溪山是在夸她,但如此高的评价,难免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腼腆低笑了一下,说:“过奖过奖,我努努力吧。”

    说完,宋小河撕了书,又跑上去看别的话本。

    沈溪山看了看时辰,站起身说:“我出去一趟,办点事。”

    宋小河赶忙放下书,紧紧盯着他,“什么时辰回来?”

    “很快。”沈溪山道:“你若是看书觉得无趣,就玩昨日地那些泥,做好了回来我给你烧成型。”

    宋小河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然后目送着沈溪山离开。

    这黏黏糊糊,充满着挽留的目光,差点就让沈溪山自制力崩塌,没成功走出去,不过想起要办的正事,他还是咬咬牙,走了。

    沈溪山走之后,宋小河就不看话本了,她在床榻上躺了一会儿,又把长生灯给拿了出来,冲着灯低声唤道:“师父……”

    “这里又剩我自己了。”宋小河说。

    长生灯却没有任何回应。

    宋小河将它揽在手臂里,侧躺着,往窗外看去。

    外面一片盎然春景,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宋小河喜欢春天,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

    正因为梦中能够与师父回到从前的生活,所以每次醒来之后宋小河面对着师父已经死亡的现实,才会更加郁郁寡欢。

    没有陪伴,她就会往梦中奔逃。

    “既是假的,总有一日会化作虚影消失。”

    师父的话在耳边响起。

    宋小河贪恋假的东西,于是闭上眼睛,又想睡觉。

    可她又想起这几日沈溪山对她所做的事,他的眼神总是很专注地看着她,如此一来,就会给她一种被珍视被疼宠的错觉。

    喂她吃饭,给她擦脚,给她新衣裳,给她绾发,这些都是师父做过的事。

    沈溪山来做,终究是不同的。

    这种不同之中,却又有着相同的地方,那就是在他身边,宋小河再不会感觉孤单。

    如若选择梦中的师父,她就要放弃沈溪山。

    因为梦与现实,不可能联系在一起。

    她躺了一会儿又爬起来,飘去了桌边,挽起袖子开始玩泥巴。

    沈溪山外出也确实没多久,等宋小河捏成第五个泥人时,他就回来了。

    他看见宋小河双手糊满了泥巴,临走时放在桌上的泥几乎被她霍霍完了,若是再晚一点回来,宋小河没了泥巴玩指定会闹。

    回来的时辰掐得刚刚好。

    沈溪山笑着在她身边坐下,往桌上一看,发现这五个泥人都是同一个人。

    那就是宋小河自己。

    尤其是头上两颗丸子发髻,相当明显。

    宋小河正专心捏第五个,头也不抬道:“你快给我烧成型。”

    沈溪山也没废话,掌上幻出炽热的火焰,对着桌上的泥人烘烤灼烧。

    说来也神奇,灰扑扑的泥土,烧出来的却是白色的瓷人,釉色雪白无暇,极为纯净。

    宋小河惊呼,诧异道:“你这是是什么火?烧得这般漂亮?”

    对此,沈溪山不吹牛,只道:“我不管做什么事,都是做得最好。”

    宋小河嘴上说:“狂妄自大。”

    心里却赞同道,小师弟还是一如既往的的厉害。

    她又想,不过用了半天就捏出了五个泥人的我,更厉害。

    全部烧好之后,五个洁白的小瓷人就摆在桌上,全是宋小河自己。

    可以看出她捏的越来越熟练,到后面第五个时,小瓷人跟她本人像了八分,十分有型。

    宋小河看了一圈,最后将第五个捏在手中,说道:“就选你了,你最像我。”

    沈溪山问:“那这四个呢?”

    在宋小河眼里,那些都是失败品,她道:“扔了吧。”

    沈溪山殷勤道:“我帮你扔。”

    随后将四个小瓷人收了起来,宋小河便也没再关注,捧着小瓷人往上走。

    沈溪山给她拿了饭,说道:“后天我就要去出任务了。”

    宋小河顿时转头看他,“去哪里?”

    沈溪山就在她身边,盘腿坐下来,说道:“先前在长安事,这个任务就派给我了,只是后来我去忙了寒天宗一事,回来后又撞上钟家带人闹事,这才耽搁了一个多月。”

    “现在寒天宗那些人基本伏法,钟家也滚回去了,师父便让我准备出发。”沈溪山道:“要去北方一处叫寿麟城的地方。”

    宋小河沉默地吃着饭,腮帮子鼓鼓的,缓慢地嚼。

    沈溪山知道她在听,又道:“明日我就会把你放出去。”

    宋小河还是没说话。

    沈溪山掐了掐她的脸蛋,说:“这几日好好吃饭,看着脸色似乎没那么苍白了,气色好不少。”

    宋小河问:“你把我带来此地之事,有人发现吗?”

    沈溪山道:“有人问了。”

    宋小河:“你如何回答?”

    “我就说不知道。”沈溪山道:“你出去之后该如何说,还用我教你吗?”

    宋小河轻哼一声,道:“我就说你把我关在这里好一通虐待,整日打骂我,还不给我饭吃。”

    说着,她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饭。

    沈溪山笑眯眯道:“你尽管说,不会有人相信的。”

    “为何?”

    “因为我在他们眼中,是个性子温润的谦谦君子。”

    沈溪山心说,好歹我也装了十多年,岂能是白装的不成?

    宋小河吃了饭,又坐在沈溪山身边看了会儿书,酉时一到她就迫不及待地爬上床睡觉。

    沈溪山在下面又坐着看了一会儿书,这才走上去。

    掀开被褥,就看见宋小河侧躺着,手里攥着那个雪白的小瓷人,宝贝得很。

    沈溪山笑了一下,脱了外袍,躺进被窝之中,将她抱在怀里。

    皎月当空,夜风宁静。

    梁檀坐在院中削木头,时不时捏在手里比划一下。

    宋小河坐在他身边,给他摇着扇子,静静地看着他。

    梁檀道:“上回给你做的剑用着如何?你现在长大了,是不是该用长一些的剑了?”

    宋小河说:“长的短的在我手里都一样。”

    梁檀道:“都一样很快就会折断是吧?”

    折了四把木剑的宋小河只嘿嘿笑着。

    梁檀削好了外形,开始上漆,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

    上好了漆,梁檀擦了一把汗,道:“好了,晾晒个几日,漆干了之后再刻点花纹,你就能拿去用了。”

    宋小河起初没应声,好一会儿之后,她语气轻快道:“师父,我明日便不来了。”

    梁檀转头看她一眼,没接话。

    他起身,走到井旁边,洗了洗脸和手,然后擦净,来到凳子旁坐下,笑弯了眼睛,说道:“为师早就知道啦,你昨日都是穿着新衣裳来的,我可做不出来这么好瞧的衣裳。”

    宋小河低着头,拿着个小树枝在地上画着,说:“我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呢,不能总在这里陪着师父了。”

    说是陪着师父,宋小河心里却清楚,她才是需要陪伴的那个。

    梁檀道:“小河,过来,为师给你绾发。”

    宋小河抬头,眼圈已经红红的,黑眸水润,她乖乖搬着小凳子,来到梁檀身边,背过身去。

    梁檀给她解了头发,将铜板攥在手里,梳子轻轻从她发中穿过。

    他笑着道:“我第一次给你绾发,是在你四岁的时候,那会儿你的头发就很长了,总是被我随手一扎,或者用个小树枝绾起来,后来有回带你去了前山,你看见别的小丫头头发都绾得漂亮,回来就跟我闹。”

    “起初我也不会梳那些小姑娘的发髻,给你绾的不好看,你也不嫌弃,顶着乱糟糟的脑袋出去找人炫耀,别人笑话你,你就跟别人打架,为此我还特地去找玉珍学了些手法。”

    “一开始学得不好,后来慢慢慢慢熟练,一晃多年过去,我现在绾的发髻也相当漂亮了。”

    宋小河用手背蹭了蹭眼泪,回道:“师父越来越厉害了。”

    “小河才是越来越厉害了,师父老咯,比不上小河了。”梁檀说:“你自幼就与别的孩子不同,心性坚韧,不论是那些孩子排挤你,嘲笑你,还是你修炼不得力,多年来都无法在体内凝聚灵力,就算屡屡碰壁,你也开朗如旧,从不会被这些事所击败。”

    “你被送来那会儿,手上挂了个刻着‘宋小河’三字的木牌,我当时觉着这名字不好,给你取了个新名字,叫宋枳画。后来才发现,还是小河一名适合你,奔流不息,勇敢无畏,永远有着勃勃生机,不论春夏秋冬都会肆意流淌,不管路过什么样的风景,都会一直向前。”

    “小河就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小河。”

    梁檀说着,最后一条发辫也给编好,铜板系上去,拍拍她的脑袋,又说:“我们小河虽然有时候愚笨,但心中怀有大义大善,是天下难得的玲珑心窍,只要你坚守本心,不惧艰险,终会有光明璀璨的将来。”

    宋小河转头,没有出声,却早已泪流满面。

    一岁时,梁檀教会宋小河说话;四岁时,梁檀第一次给她绾发;六岁时,梁檀将她抱在脖子上,带她去沧海峰最高之处摸星星;八岁时,梁檀同意她学剑,并亲自做了木剑给她;十岁,宋小河在生辰那日得到了一条漂亮的裙子,那是梁檀在山下打闲工,攒钱给她买的;十二岁,宋小河参加猎门考核未及格,梁檀偷偷跑去别的山头抓了别人养的鸡,给她准备了丰盛的晚饭;十三岁,宋小河被送去外山,跟孙玉珍住了半年,梁檀嘴上说着自己在沧海峰清净许多,却三天两头跑去外门看她;十五岁,宋小河羡慕别的小姑娘有漂亮首饰,梁檀就掏空家底,给她买了一支储物玉镯,虽然后来连着一个月师徒俩都吃清水豆腐

    十六岁,宋小河与梁檀跑去外门看热闹,梁檀被踢掉了两颗牙,其后宋小河偷了他的玉葫芦下山,那时候的小河并不知道,她快要失去师父。

    十七岁,宋小河跟着梁檀去了长安,这才知道钟家如何看不起他,知道这几十年师父如何痛苦,知道原来人对亲情的执念可以这么深。

    凡人渺小脆弱,得爱,便会得世间所有力量。

    十七岁,宋小河与梁檀死别。

    “师父,我以后会想你的。”宋小河的泪顺着下巴滑落,抽噎道:“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师父。”

    “你会忘了小河吗?”她说:“好像喝了孟婆汤,转世轮回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是我捏的小人,师父你带上,转世的以后别忘记我,好不好?”

    宋小河送出雪白的小瓷人,人儿上的两个丸子发髻和四条支棱着的辫子,双手高举,像是拥抱的姿势。

    梁檀收下了,夸道:“捏得真好。”

    宋小河泣不成声,跪下来,磕了个响头,“小河多谢师父多年来的养育栽培,若无师父,便无小河。我宋小河在此起誓,我会为师父师伯手刃仇敌,将清檀雷法传承下去,会把师伯的最后一魄找回来,也不会让世人把你们的事迹,还有寒天宗和钟家的罪行遗忘。”

    梁檀将她拉起来,给她擦了擦泪,将做好的木剑给她,说道:“收好,这是为师给你做的最后一把,大道难行,日后你一定要坚强,为师虽死,但留给你的东西还在,莫要因此迷茫了前路。”

    “不论你最后走到何地,为万人所景仰也好,隐姓埋名的平凡生活也好,为师都会为你骄傲。”

    “小河,来生你我有缘,还会再见。”

    梁檀说着,身形开始化作云雾消散。

    一瞬间,樱花消失,小院溃散,梦境开始崩塌,宋小河站在原地放声大哭。

    梁檀是师,也是她的父,虽说宋小河自小没有爹娘,但在她心里,梁檀早就是她的父亲。

    有梁檀在,宋小河从未羡慕过任何人,他虽贫苦,日子过得紧巴巴,却从未委屈宋小河。

    宋小河一度不愿面对他的离开,如今却也知道,她根本留不住已死之人。

    她正哭着,忽而一只手伸来,温柔地在她脸上擦拭着。

    宋小河低声呜咽着睁开双眼,一阵夜风吹来,刹那间,宋小河看见漫天地樱花飘落,纷纷扬扬。

    她震惊地抬头,就看见头顶一大片盛开的樱花,正随风摇曳。

    沈溪山坐在她的身边,擦着她的眼泪,说道:“醒了?”

    宋小河怔怔地,“难道我还在梦中?”

    “是现实,宋小河。”沈溪山说:“这棵树是我让人从江南运来,今日才栽在此处的。”

    宋小河抬手,看见手里捏着的小瓷人,心想,这的确是现实。

    她的小人并没有送出去,师父所做的那把剑,她也没能带出来。

    她哭得气息不足,短促地喘了几下,就听沈溪山说:“你看天上。”

    宋小河依言抬头,就看见无边的夜色中繁星密布,一轮皎洁的月挂在当中。

    “是你师父留给你的幻象。”沈溪山说:“樱花到了寿终之时会凋零,但是这个会永远存在陪伴你度过在沧海峰的每一个夜晚。”

    是皎月与繁星共生的幻象。

    宋小河知道的,从长安回来之后,她就发现了。

    或许是梁檀知道樱花树的凋零之期将至,也知道自己这一趟是有去无回,所以在走之前,将这个幻象做了出来,让皎月和繁星每晚都陪伴着宋小河。

    他还做了许多吃食,存放在膳房的灵石里,还有许多他亲手缝制的衣裳,就连雷玉葫芦,他也留在宋小河的房中。

    林林总总,俱是梁檀在宋小河跑出去玩的以后,偷偷做的。

    也全是他对宋小河的放不下。

    她仰头看着,忽而一道星芒从天际滑过,拖出长长的光弧。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星星滑动起来,稍纵即逝的星芒留下了长尾巴,在宋小河的眼前铺开一张无比绚丽的画卷。

    繁星坠落,像是一场瑰丽的星雨,映在宋小河的眼眸里。

    “宋小河,你看。”

    沈溪山说:“这是你师父给你留的最后一个礼物。”

    八方风来,宋小河的衣裙被翻起,长发摆动,铜板撞在一起时叮当作响。

    宋小河伸出手,想要接住掉下来的星星。

    但什么都接不住,于是沈溪山伸出手,将她的手握住。

    是师父留给她的,十八岁的生辰礼。

    宋小河心里难过得厉害,抱着沈溪山,哇地一声大哭,将这些天压在心底的痛苦放声宣泄,声音可怜至极:“沈溪山,我再也没有师父了……”

    或许她还会得到各种爱,但永远没有父爱了。

    沈溪山将她拥入怀中,拍着她的后背,任她把眼泪落在自己的肩膀上,哄道:“好了好了,一切都会过去的的。”

    明日就会好起来。

    因为宋小河已经明白,这天下生死之别的寻常,就像月亮的圆缺,海水的潮汐,朝阳的升落,乃是不可改变,无法撼动之事。

    也是天下间的每个人,包括宋小河在内必须要经历之事。

    她坚韧勇敢,今日辞别师父,明日便会踏上新的旅程。

    正如梁檀所言,小河就是奔流不息的小河,或许会停留驻足,但永远不会干涸。

    况且还有溪山作陪。

    第93章 寿麟尸城(一)

    朝阳初升, 一声鸡鸣不知从何处传来,苏暮临在听到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

    不过很快,他又躺下来。

    沧海峰的小院里原本是没有苏暮临的住处的。

    但是先前他总是蹲守在院子门口, 随地一卧, 趴上半宿, 回回都能把清早出门的梁檀下一大跳。

    于是梁檀将原本打算养鸡地小屋子给清理了, 搬了张床铺和桌椅, 让苏暮临住进去。

    虽说条件有些简陋, 但苏暮临并不在意这些, 只要跟着宋小河,他就算是睡地上也无妨。

    先前回了沧海峰,苏暮临见宋小河情绪状态颇为不好, 便殷勤起来, 清扫院子,准备伙食等事基本都被他给包揽。

    前两日宋小河被沈溪山带走之后, 苏暮临就清闲了,并且大为沮丧, 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有人来问过宋小河的下落, 但碍于沈溪山先前的威胁, 苏暮临不敢说实话,只找了借口糊弄, 其他时间就坐在院门口或是躺在房中等候。

    时不时还要听一下沈溪山的差遣。

    比如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棵无比茂密的樱花树, 然后喊着苏暮临一同栽树, 差点把苏暮临的原型给累出来,昨晚上回来后倒头就睡, 一觉到天明。

    今日不知道小河大人会不会回来。

    苏暮临翻了个身,心想着, 今日怕是又要躺上一整天,小河大人不在,他连去符修大课的兴趣都没有,况且他最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那就是他不会画风雷咒了。

    先前画风雷咒的时候,他都是一气呵成,不曾有任何停顿的,可现在再提笔,脑子里想着,嘴里念着,就是无法下笔。

    原先许多仙盟弟子听闻他会风雷咒,都围在他身边,卯足了劲儿地吹捧他,苏暮临受了那些恭维,正要大展身手之事,却发现不会画了,丢了好大的脸,现在也懒得再去上课。

    正当他考虑着去沈溪山那里抢人有几分胜算的时候,外面隐约传来一声呼唤。

    “苏暮临……”

    他一下竖起耳朵,支起上身,心说自己这是想出幻觉了?怎么好像听到了小河大人的声音?

    “苏暮临!”

    又一声传来,比方才的近了些。

    苏暮临确认了这就是宋小河的声音,他猛地从床榻上爬起来,像一头莽撞的野兽,一个跃步就从床榻上冲到门边,直接用脑门撞开了门,只听轰然一声巨响,门板让他撞得稀巴烂。

    宋小河刚进了院子,见状惊叫一声,骂道:“苏暮临!你脑门痒了欠收拾是不是?长了手不会用,便要用头将门撞开?”

    她身着雪色的衣袍,墨黑的小辫耷拉着,发上系着长飘带,腰间别着木剑。

    灿烂的阳光攀上山峰,在她身上留下了晃眼的金光,将她的轮廓从上到下勾勒一遍。

    宋小河插着腰,皱着眉,一副生气的样子,大声斥责他。

    苏暮临愣愣地看着,将她脆生生的怒骂收进耳朵里,忽而咧嘴笑了两下,紧接着开始涌出汹涌的热泪。

    他朝宋小河奔跑过去,哭得惨烈,“小河大人,你回来了——”

    大有一副狂奔着扑倒宋小河的模样,她抽出木剑,用剑柄抵着苏暮临的肩膀,嫌弃道:“你哭什么?”

    苏暮临的眼泪向来是比宋小河的还要多的,先前见宋小河郁郁寡欢,不好好吃饭又嗜睡,苏暮临偷偷哭过好几回。

    他不懂凡人那些生生死死的羁绊,但看见宋小河难过,他就会跟着难过。

    一想到宋小河可能以后都会是那样,他心中就害怕得不行,所以在沈溪山将人带走之后,他也并未大闹。

    他只得将希望寄托于沈溪山那个恶人身上,若是他也无法,那就谁也救不了宋小河了。

    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却没想到沈溪山当真做到了。

    他带走了一个死气沉沉的宋小河,却还回来一个生机盎然的宋小河。

    她还像以前那样,站在阳光下,如此热烈明媚。

    苏暮临大哭,呜咽道:“沈溪山这恶人为何这么厉害……”

    宋小河纳闷道:“你在嘀咕什么?”

    苏暮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小河大人回来,我心里高兴。”

    宋小河戳了两下他的脸,说道:“哭得真丑。”

    苏暮里赶忙将眼泪擦干净,眼睛还是红的,却像是变脸一样高兴地笑起来,“小河大人,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偷。”

    宋小河伸了个懒腰,说道:“不必,我吃了回来的。”

    她往院中走去,看见了那棵盛放的樱花树,便高兴地跑去树下的秋千上,坐上去荡起来,问:“我不在的这几日,可有人来找我?”

    苏暮临跟在她身旁,“有的,青璃先前派了人来,好像是有事要寻大人,只不过当时大人不在,我随意找了借口搪塞。”

    宋小河问:“什么理由?”

    苏暮临一时又支支吾吾起来,在宋小河的盯视下,才慢慢道:“我说你摔瘸了腿,下山求医去了。”

    宋小河:“……”

    仙盟大殿之内,青璃坐在高座上,下方是两门的门主,与沈溪山和程灵珠并排而坐。

    对面则坐着几个甲级猎师,其中包括了关如萱。

    敲门声在这时候响起,门外弟子来报:“盟主,宋猎师求见。”

    青璃道:“来的正好,宣她进来。”

    随后门开,宋小河的身影出现在殿中,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沈溪山原本还想在师父面前装一装,稍微遮掩一下,但见宋小河瘸着走进来,他的目光一下就粘上去了。

    分明半个时辰前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就瘸了?

    宋小河在一众人的目光下瘸着走到中间,行拜礼,“弟子宋小河拜见盟主。”

    青璃问道:“腿伤可好些了?”

    宋小河于是也跟着闭着眼睛扯谎,“好许多,只是走路还有些不便。”

    青璃道:“咱们仙盟就有医仙阁,为何你要下山去寻医?凡人的医术疗效缓慢,若是你在仙盟医治,今日定然已经痊愈。”

    宋小河心说还不是苏暮临那小子扯谎的时候不过脑子,仙盟里的医修在人界,除却百草谷的那些人外,没有哪个门派能比得上,哪个正常人会跑到山下寻医?

    不过幸好她来时就已经想好了答案,说道:“心情沉郁,便去山下寻了个清净。”

    青璃点头,又道:“看你气色不错,想来这几日已经将心结解开,正好眼下有个事,我想要让你一起去,不知你意向如何?”

    宋小河颔首道:“弟子是仙盟猎师,自然听仙盟调遣。”

    “此前有一处名唤寿麟城的地方突然泻出大量灵气,此为灵器现世之兆,很快就会招引不少邪祟,我便紧急派了一队前去寿麟城回收灵器。他们去了半个月却空手而归,我亲自前去问话,就发现那队人是假的。”

    宋小河一顿,接话问道:“假的是何意?”

    “他们从外表上看不出任何端倪,甚至连习性记忆都一样,但他们却都用左手吃饭行事,衣裳也穿成左衽,甚至连看书识字,都必须用镜子照过之后才能认得。”

    宋小河听得脊背发凉。

    自古以来,生者穿右衽,死者才穿左衽。

    一想到那群人不知在寿麟城遭遇了什么,回来之后还若无其事地在仙盟生活,宋小河就觉得毛骨悚然。

    青璃又道:“不过还有另一事,与你有些关联。”

    “梁颂微生前被抽去的那一魄,正被藏在寿麟城中,你若是此次前去,正好亲手将你师伯的魂魄收回,其后在送他们二人去转世即可。”

    宋小河听闻,立即道:“多谢盟主告之,弟子随时准备启程。”

    青璃笑了笑,说:“不过梁檀生前做了错事,如今在人界树敌颇多,况且你那日也锋芒毕露引来不少觊觎,此行怕是危险重重,这几次的任务让仙盟折损了不少人,此次恐怕无法分派多的人与你们一起。”

    “程灵珠。”她唤道。

    “弟子在。”程灵珠起身应道。

    “此次就有你和溪山带领着,除却先前那一队人之外,你再去领六个甲猎,八个乙猎,另有医修四个,弟子就随你自定,切记,路遇危险则以保命为主,万不可逞强行事。”

    程灵珠行礼道:“弟子领命,定不负盟主所托。”

    青璃交代完,一声令下,“你们明日便出发。”

    沈溪山也跟着站起来,连同对面的几个甲级猎师也一同起身,向青璃拜礼道:“弟子领命!”

    宋小河跟在众人后面出了仙盟大殿。

    能够出发去寻找师伯魂魄之事,让她心情很愉悦。

    在明白生离死别是每个人的必经之事后,宋小河已经释怀了师父的离去,现在只想尽快找到师伯的那一魄,然后将他们兄弟俩送去轮回。

    她笑着走到阳光下,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身上覆满金光。

    沈溪山走过去,停在她身边,低声问道:“你怎么出来的时候没装瘸了?”

    宋小河笑容一顿,惊觉自己将这事给忘记了。

    回头看见守在大殿门口的弟子正在望着这边,于是赶忙装成瘸子走了几步。

    沈溪山便在后面追赶,说风凉话,“你现在装也没用了啊,你方才出来的时候走得稳健,大家已经看到了。”

    宋小河低着头,像是听不见一般往前走。

    沈溪山就又说:“虽然盟主说了这次下山你要面对许多危险,不过你不用担心,不会有人威胁到你,若是有什么事,你要第一时间来找我。”

    宋小河不应声。

    沈溪山纳闷,下意识要去抓她的手腕,想要她停下来,却不想宋小河将手一样,一下子躲开了。

    “宋小河。”沈溪山问道:“你耳朵也坏了?听不到我说话吗?”

    宋小河这才有了反应,转头看了沈溪山一眼,面容看起来却是生疏而严肃的,她压着眉毛拱手道:“多谢沈猎师,下山之后就劳烦沈猎师多多照拂了。”

    说完,她飞快地迈动瘸着的腿儿,走了。

    沈溪山:“……?”

    仙盟大殿外的人都还没散去,关如萱与甲级猎师杨姝站在檐下的阴影处,并肩而立。

    “这宋小河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听说她在长安时释放了极其强大的寒冰之力,冰封十里,压制了所有人的行动,当日你应该在场,当真如传闻那么夸张吗?”杨姝问道。

    关如萱低低嗯了一下,目光落在宋小河的背影上。

    灿烂的阳光照在她雪白的衣裙,虽然走路姿势并不好看,但随着衣摆的晃动,上头银丝所绣的灵鹤若隐若现,犹如展翅一般,美得晃眼。

    “这是江南特产。”关如萱喃喃道。

    “什么什么?你念叨什么呢?”杨姝没听清楚,莽撞地把耳朵凑过去,与关如萱撞了个肩膀,看着站在原地久久不动的沈溪山,她又乐道:“我还没见过咱们仙盟的掌上明珠什么时候被人甩在身后头的呢,这宋小河果真有些本事。”

    关如萱敛了敛眸,有些不习惯别人靠那么近,不动声色地往旁退了一步,道:“宋小河很厉害,那日我们都亲眼所见。”

    杨姝完全不看人脸色,揽着关如萱的肩膀,与她贴在一处,说道:“关师姐,我知道你心悦沈师兄多年,不过依我看,你还是放弃吧,毕竟沈师兄这无情道修得是一等一的好,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子亲昵过。”

    “他是绝不会放弃无情道的。”

    关如萱看着沈溪山,意味深长地低声,“是吗?”

    随即她转头,看向杨姝,认真问道:“你当真觉得,这天下第一人的至高之誉,会落在沈家头上?”

    杨姝先是一愣,而后笑了,与她悄声道:“当然不一定,我觉得会落在我头上。”

    “……”关如萱泼冷水道:“那就祝杨猎师早日晋升天字级。”

    宋小河先前得了青璃的温柔敲打,不敢在盟主大殿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与沈溪山说话,于是装瘸飞快离开盟主大殿之后,就跑去了外山。

    这一别多日没去见孙玉珍,如今她又要外出,便想来看看孙玉珍。

    孙玉珍正坐在屋中缝衣,宋小河的声音老远就传来,“珍娘!”

    她赶忙嗳了一声,放下手中的布料起身出门迎,笑眯眯道:“小河怎么这时候来了?”

    宋小河没有空手来,拎了两篮子水果,都是苏暮临不知道在哪个山头摘来的。

    沧海峰没有什么产出,吃的基本都是靠从别的山头借。

    她扑过去抱住了孙玉珍,撒娇道:“好久没见珍娘,有没有想我?”

    孙玉珍慈祥地笑着,拍她的后背,说道:“那是自然,我膝下无子,整日就惦念着小河了。”

    她先前就已经听说梁檀所做的那些事,对宋小河万分担忧,今日得见宋小河还像从前那样,她心中的大石头落地,长松一口气,再仔细一瞧,讶然道:“哟,你这身上穿的,可是不可多见的料子。”

    宋小河将果子放在桌上,笑着回身,“是旁人送我的!”

    孙玉珍绕着她转了一圈,惊叹道:“这上面可是江南特有的浮光绣,料子像是织雪锦……我眼界浅,不知道有没有认错,若是没认错,这一身衣裳怕是要用金子买,还不一定能买到。”

    宋小河笑嘻嘻道:“珍娘的眼睛真厉害,这的确是江南的衣裳。”

    “谁送的?”孙玉珍脸上的表情有些揶揄,捏了捏宋小河的脸,道:“是男孩吗?”

    宋小河点头,想了想,又说:“他修无情道。”

    孙玉珍嗐了一声,顿时颇为失望,说道:“小河,别与修无情道的往来纠缠,否则不是你吃亏,就是他吃亏。”

    宋小河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孙玉珍哈哈笑起来,宠道:“我们小河就是聪明。”

    说着,她竟自己的储存的美食拿出来,给宋小河吃,二人闲聊些其他的,笑声充满整个小屋。

    这么多年过去,宋小河每次来孙玉珍家,都会吃得肚皮滚滚的回去。

    她揉着肚子,站在门口跟孙玉珍道别,“珍娘,等我回来之后再来看你!”

    孙玉珍也道:“此去千万注意安危,平安归来。”

    宋小河辞别孙玉珍,回了沧海峰。

    还没进院子,就看见沈溪山坐在樱花下的秋千上轻轻晃着,苏暮临颇为殷勤地站在边上,给他端茶送水,满脸谄媚。

    她进了门,两人就同时转头看来。

    “你怎么在这里?”宋小河盯着沈溪山问。

    他一袭白色的宗服,金丝绣纹在光下折射,粉嫩的花瓣落了满身,发上,肩上到处都是。

    沈溪山只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看着手里捏着的一根乌木簪。

    宋小河走过去,对苏暮临道:“你回去收拾一下,咱们明日要下山了。”

    苏暮临给宋小河递了杯水,又应声好,转头去了屋中。

    宋小河喝了两口,见沈溪山仍旧低着头不说话,她便凑过去,将他挤到一旁,两人一同坐在了秋千上。

    秋千做得宽敞,两个人并肩坐也不拥挤,只是宋小河故意去挤他的肩膀,歪着头看他,“你为何不理我?”

    沈溪山这才抬头,板着脸道:“你在跟谁说话?”

    “跟你啊。”宋小河眨着大眼睛道。

    沈溪山轻哼一声,“我还以为你眼里根本就没有我。”

    宋小河觉得奇怪,认真问道:“你为何要这样说?你嘲笑我眼神不好?虽然有时候我的确看不清楚东西,但我不是瞎子。”

    沈溪山一肚子气,被她这番话一搅和,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绕着圈子跟宋小河说话,她如何能懂?沈溪山干脆直说:“先前我在大殿先跟你说话,你是怎么对我的?宋小河,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还在不在。”

    宋小河听言,十分乖顺地摸上心口,点头说:“还在跳呢。”

    “你怕是摸错了。”沈溪山负气道:“石头做的心,如何能跳?”

    “不能跳我不就死了吗?”宋小河说。

    沈溪山气道:“铁石心肠之人,哪有那么轻易死?”

    宋小河又摸摸肚子,“你在说我吗?但是我的肚子是软的,不是铁石所做。”

    “我摸摸。”沈溪山伸手,神色认真。

    宋小河很大方地将圆滚滚的肚子挺起来,紧接着就感觉沈溪山的手覆了上来,往她肚子上拍了拍,讶异道:“吃了那么多?”

    她点头,“我去了珍娘那里,自然是要吃饱了再回来,不过你在这里做什么?等我吗?”

    沈溪山一听,这才惊觉方才跟她越扯越远,忘了正事。

    他不明白为何宋小河每句话都能接上,又完全接不到重点,于是又重新板起脸,质问道:“为何先前我与你说话,你与我故作生疏?与我相识就是这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宋小河插科打诨好一阵,这才知道他为何生气,便主动去拉他的手,用指尖轻轻地捏他的手指,小声说:“我这还不是怕被盟主发现了嘛,她上次把我叫过去说话,我思来想去琢磨了许久,觉得她的意思,该是让我离你远点,是不是?”

    沈溪山瞥她一眼,“所以你干脆就不认识我了?”

    宋小河道:“既然盟主想我这样,那我便依言照做呀。”

    沈溪山为此很不高兴,微微皱眉,佯装委屈地说:“若是有一日盟主要你与我断绝往来,你也会照做?宋小河,我与你的交情,就这般简简单单由他人操控是吗?”

    宋小河与他对视,眼里都是沈溪山漂亮的眉眼,尤其是眉心的一颗痣,衬得他那委屈的神色更有几分令人沉溺。

    她转了转脑袋,无意识地进行手上的小动作,捏着他的指关节,说:“怎么会呢,我又不是什么话都要听。”

    宋小河有时候是听话的,乖顺老实。

    但不是谁的话,每句话都听。就像现在,她在人前与沈溪山装得生疏礼敬,回了沧海峰,她一样能与沈溪山抵着肩膀,亲昵地缠着他的手指。

    沈溪山心里稍微顺坦了些许,他差点就以为宋小河翻脸不认人,早晨才从他床榻上醒过来,午时就一脸冷漠假装不认识,如此才真的要把他气吐血。

    过了会儿,宋小河说:“况且上回盟主就把咱们俩的共感咒切了,若是我再不听她的,下回她又不知道做什么呢。”

    沈溪山心头一荡,甜腻的味道在心腔蔓延,扫尽先前的所有郁闷,加之宋小河柔软的指头在他指尖绕啊绕,晃得心尖痒。

    只是还不等他说话,就听宋小河又开口,无比老实道:“我现在只有你和苏暮临两个朋友了,可不想再失去。”

    沈溪山嘴角一沉,脸色顿时黑得像是烧了八百回的煤炭渣糊了满脸。

    宋小河竟然拿他跟苏暮临同等比较?

    第94章 寿麟尸城(二)

    宋小河正午那会儿, 把沈溪山气走了一次。

    在她说不愿意失去他和苏暮临这两个朋友之后。

    宋小河回想了一下,当时沈溪山的脸色十分不悦,嘴角几乎耷拉到地上去, 最终瞪了宋小河一眼而后一句话没说, 拂袖离去。

    她试着挽留了两句, 跟在后面喊了两句沈溪山, 也没能把人叫住。

    宋小河咂咂嘴, 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

    她自我感觉所言诚恳, 极有诚意来着。

    不过也没过多久, 沈溪山就又来了沧海峰,站在院中,将那些被宋小河和苏暮临翻得乱七八糟的地清理了一遍。

    宋小河听到动静, 从窗子往外看, 就见他手中凝着金光,将种子全部撒在地上, 然后用术法将土埋上。

    她推门出去,疑惑问道:“你在种什么?”

    沈溪山道:“先前不知道谁送来的一批灵果种子, 在我这里一直闲置, 我种在此地瞧瞧长出来是什么样子。”

    宋小河听他的语气寻常, 再往他的脸上仔细瞅瞅,问:“你不生气了?”

    沈溪山睨她一眼, 心说你还知道我生气?

    宋小河瞪着充满好奇的杏眼与他对视。

    沈溪山便说:“看在你罚站了半个时辰的份上, 我便不与你计较那么多。”

    宋小河满头雾水, 有些听不懂,却没有追问, 沈溪山只要不生气了,那就没什么问题。

    她乐颠颠地跟在他后面, 问:“若是这果子长出来了,能给我分几个吃吗?”

    沈溪山回头看了一眼她的满脸馋相,应了一声。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想,宋小河有时候聪明点就好了。

    若是他当真好奇这灵果种出来是什么模样,早就给种出来了,现在拿来这里,不过就是为了种给宋小河吃的。

    不然这仙盟七座山峰,哪里不能翻土种地,何须特地跑来这里?

    沈溪山敛了心思,忽而问她:“窦骏此人,可是你的旧相识?”

    宋小河愣了愣,在脑中搜寻了一下这个名字,很快就想起他。

    这个人在宋小河的记忆中没什么存在感,如若不特地说起他,宋小河平日里根本就不会想起来。

    十五岁那年,宋小河没通过月考核被罚至外门,正撞上外门弟子拉帮结派盛行,有个家境富裕的公子哥,仗着自己家中有几个臭钱,身量也高大,纠集了一帮人当小弟,见天欺负外门那些性子内敛,又不敢反抗的女弟子。

    宋小河去了之后,自然看不惯此等行为,为女弟子出了两次头,被那人给记恨上,处处寻宋小河的麻烦。

    后来那一群小弟当中,有人出了个阴招,要那公子哥以切磋的名义向宋小河发起挑战。宋小河那会儿性子倔,又要面子,结果输得很惨,还被削去了不少头发。

    窦骏就是那个当时出阴招的小弟。

    后来两人在仙盟大殿中见过一次,不欢而散。

    前往长安的路上,他又主动找上宋小河,说自己知道沈策的事,当时的宋小河并未搭理。

    如今想来,或许窦骏当初还真知道些什么。

    宋小河的目光在沈溪山面上转了两下,问:“你是沈策的事,旁人是如何发现的?”

    沈溪山倒没什么好隐瞒的,但他已经忘记关如萱是如何发现他的,于是语气随意道:“先前你被一个乙级猎师刁难,我拿出的天字级玉牌被关如萱看见,这东西你见得少,我说是假的你就信了,但她见得多,知道是真的。”

    宋小河听到此处,气哼一声,不高兴道:“我确实见得少,像我从前那般籍籍无名的小弟子,如何有殊荣能见到天字级的猎师玉牌?”

    沈溪山似笑非笑,“你又置什么气,后来不是让你拿去玩了?”

    宋小河想起当日的场景,他将那玉牌像扔一个破石头一样扔到她的怀里,又说是假的,她摸了几下就还回去了。

    “骗子。”宋小河小声,忿忿地骂了一句。

    沈溪山理亏,于是装聋。

    宋小河又道:“你提起窦骏做什么?”

    “他先前与你有过节?”一转移话题,沈溪山的耳朵又好了。

    宋小河道:“此人先前在外门的时候就是个只会阿谀奉承的小人,我的确与他不对付。”

    沈溪山笑了下,说:“先前偷审门卷宗的人已抓获,正是此人,我现在要去督审,你可要一同去?”

    宋小河一听,立马来劲儿了,恨恨道:“自然要去,我先前就觉得此人心术不正,果真如此!”

    两人正往外走,苏暮临就从屋中冲出来,几步跟上宋小河的步伐,喊道:“我也要去!”

    苏暮临跟在宋小河身后已经成了很寻常的一件事,在沧海峰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像一只小狗,如影随形地跟着宋小河。

    习惯之后,宋小河就不会在意,去什么地方都会与他一起,所以他喊着我要去的时候,宋小河没什么反应。

    倒是沈溪山转头,凉凉地扫他一眼,漠声道:“你留下,给这些种子浇水。”

    苏暮临愁眉苦脸,“回来再浇也一样。”

    沈溪山道:“就现在浇。”

    苏暮临不乐意了,恰好他听到了正午那会儿的话,便道:“在小河大人心中我和你的地位平起平坐,何以你想撇下我,与小河大人单独相处?”

    这话简直就是往沈溪山的剑上撞,纯粹找死。

    他看着苏暮临,忽而莞尔一笑,温声道:“白狼王好歹也是曾经的魔王,其血脉纯正的后代,皮毛定然也漂亮无暇,正好我缺一身狼毛氅衣,你再说一句废话,我就扒了你的皮毛做衣裳。”

    苏暮临脊背发凉,这才想起他沈策的身份已经暴露,不需在宋小河面前隐藏了,于是吓得赶忙夹尾巴逃走。

    宋小河瞧着苏暮临慌张的背影,仰脸对沈溪山道:“苏暮临与你——”

    沈溪山光听见这几个字,就知道这句话他不爱听,抬手捏住了她的嘴,道:“先随我去牢中督审。”

    宋小河哦了一声,将想说话的收回。

    她想说,苏暮临与你都是我朋友,你不能扒他的皮毛做衣裳,不过沈溪山看起来并不想听,左右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宋小河就没再说。

    也幸好她没说,否则沈溪山这一路走过去,嘴角都要在地上拖着。

    两人出了沧海峰,宋小河继承了梁檀的小飞舟,自告奋勇地带着沈溪山,飞往仙盟的审问牢。

    她现在体内的灵力充沛,已经能够平稳地操控小飞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带着师父往沟里翻。

    很快到了审门部,审问牢处于后山,两人从审门部的大门进去,要沿着中央那条大道一路走到底,中间要过十道门,每道门都有弟子守着。

    审门要比猎门的守备森严许多。

    宋小河看见沈溪山进门的时候将那块天字级的玉牌拿了出来作通行令,于是又要了过来,捏在手中把玩。

    到底是对天字级这个位置肖想多年,宋小河摸着温润光滑的玉牌,心里高兴得不行,到了门前就举起来,亮给别人看,那神情简直像是她自己的玉牌一般。

    玉牌于三门的人来说,就是验明身份的象征,虽没有明令禁止,但不会有人随意将玉牌给出去。

    沈溪山确实不在意那块牌子,但若是别人要,他也不会给。

    仙盟没人不识得沈溪山,自然知道他的身份,但还有很大一部分人,并不知道宋小河长什么模样。

    她举着明晃晃的天字级玉牌,每过一道门,就要吸引来非常多的惊异目光,以至于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宋小河与沈溪山之间的旖旎传闻飞遍了审门部。

    且不说她拿着沈溪山的玉牌招摇过市,就单说沈溪山笑着看她时的眼神,谁能道一句清白?

    宋小河对此浑然不知,与沈溪山一同来到后山处的审问牢。

    这牢狱建得气派,足有五丈之高,坐落在旷野之上,周围挖了一圈小沟,浇上了灵水,在外形成一层半圆的水之屏障,将审问牢罩住。

    是以这审问牢,也称作水牢。

    当中关押的都是还未定罪之人,一旦定罪为□□,便会押去仙盟最北方的几座负罪山中,剥夺所有灵力,终日辛苦劳作,以此尝罪。

    水牢建得高大宏伟,进去之后却显得极其压迫,屋顶几乎压着头颅,沈溪山进门时都得稍微歪一下头,以免门框撞到他发上的小金冠。

    走廊也窄小,堪堪够二人并肩,隔一段路,墙壁上就会出现一个蜡烛,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阴暗,潮湿,令人从感官到心理,都充满了压迫感。

    宋小河是头一次来牢中,时而听到有凄凄的惨叫声传来,见前后都看不见,视线大大受阻,她心中隐隐有些惧怕,于是不顾走道的窄小,非要与沈溪山挤在一起。

    她的肩头撞了沈溪山胳膊两回,就顺势抓上了他的手臂,以此汲取安心。

    沈溪山低头看了她一眼,忽而道:“先前这走廊没有这么窄,也有弟子看守,灯也明亮,但后来有个连害了百余人的恶妖被关押此处候审时,不知为何冲破了牢中的禁锢,在此大开杀戒,杀了十来个弟子,重伤三十多人,还撞破了牢狱的一角出逃,此后,这牢狱便撤了看守的弟子,在外上了灵水结界,走廊也施了法,这些蜡烛是给我们照明的,在妖的眼里,此处完全漆黑。”

    话音落下,一声野兽的吼声传来,宋小河吓得瞬间往沈溪山的身边挤,道:“这么危险?这些结界坚固吗?”

    沈溪山嘴角轻牵,轻声说:“谁知道呢?有些禁锢年岁确实久了。”

    宋小河总感觉背后有什么东西,频频回头张望,却又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于是将沈溪山的手臂抬起来,圈在自己的脖子上,像个围脖一样围住,顿时心安不少,说:“你跟我说这些干嘛,我又不怕,不过是些被抓住的罪妖,若是敢在这时候冲出来,撞上我宋小河,也算是他们不走运。”

    沈溪山圈着她纤细的脖子,实在没忍住,偏头过去扬着嘴角笑。

    两人往前走了一段,走道尽头处有石阶,上了二楼,视线忽而亮堂许多。

    沈溪山收回了手,道:“就在前面了。”

    宋小河伸头去看,就见前方有一间牢房的门口站着四个提着灯盏的弟子,所以才将周围照亮。

    她悄悄松一口气,摸出玉牌亮给守门的弟子看,而后就进了牢房中。

    像是一间专门用来审问的房间,两边摆了四个大架子,上面挂着各种各样的东西,约莫是刑具。

    当间宽敞,有一个九尺高的木桩,上头用铁链绑着一个人,三个弟子分别绕在木桩周围,一人坐在桌子后面。

    见了沈溪山进来,那人赶忙起身,唤道:“沈师弟,你终于来了。”

    此人便是孟观行,算是猎门中,与沈溪山关系较为熟络的一位。

    沈溪山揖了个平礼,问道:“孟师兄何时回来的?”

    孟观行叹了一声,道:“回来有一个月了,本想着找你来着,哪知你这么忙,整日不见人影。”

    沈溪山笑了笑,道:“何须寻我?眼下我这不就来了?”

    孟观行上前两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是听说你回来督审,才特地跑过来的,总算没再让我白跑一趟。”

    说着,他将目光落在旁边的宋小河身上,笑道:“小河师妹也一同来了?”

    宋小河依样学样,给他行了个平礼,问道:“你认识我?”

    孟观行哈哈一笑:“仙盟还有谁不认识宋小河?如今你声名远扬,纵使许多人不曾见过你,但绝对听过你的名字。”

    宋小河羞赧地抿唇笑,耳朵尖染上霞色,望着沈溪山问:“我如今竟然这般出名了吗?”

    孟观行平日里就喜欢年岁小的孩子,见宋小河这模样,顿觉可爱,下意识伸手想揉她的头。

    却一下被沈溪山将他的手挡开,“孟师兄,还是先看看正事吧。”

    孟观行被一提醒,这才想起正事来,忙道:“来。”

    他走到木桩上捆着的那人旁边,说:“此人骨头硬得很,不论如何审问,都只会说不知道。”

    那人披头散发,像是在泥巴里滚了两圈,身上几乎没有干净的地方,但却并无外伤。

    仙盟的审问与凡间不同,不是鞭打身体,而是予以一种更接近精神上的审问手段,总之也不会让人舒服。

    窦骏已然被审问许久,神思恍惚,满脸的痛苦,嘴里不停地低吟着求饶:“求求你们放了我,我当真不知……”

    宋小河看了看他,又想起当初他耀武扬威,指着她鼻子骂她是内门废柴的模样,顿时只觉得满腔的解气,冷哼道:“窦骏,你也有今日。”

    窦骏听到了她的声音,慌张抬头,就见宋小河站在他面前。

    宋小河的容貌算不上修仙门派中的拔尖,不是那种明晃晃的,令人一眼看过去就觉得美的面相。

    她像是夏夜里的萤火,不管是站在绝色美人,还是神女仙姬的旁边,她都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光芒,谁也无法遮盖。

    窦骏早就发现了这一点,所以当初在她被罚到外门时就百般刁难,各种寻她的麻烦,也肖想过宋小河被欺负得怕了之后对自己投怀送抱。

    只是这些终究只是臆想,宋小河不仅进了内门,还成为乙级猎师,如今更是名震八方,再不是从前那个,被削了一截头发就哭着找师父的宋小河。

    宋小河为何会变成这样?

    窦骏恍惚地想着,身上被下了言心咒,想什么便会说什么:“宋小河是傍上了沈溪山,所以才获得这股力量吗?是用什么交换的?”

    牢房中寂静,所有人将这句话听了个清楚,顿时都脸色一变。

    宋小河拉了个长脸,道:“你说什么?”

    窦骏道:“以你以前的资质,绝不可能修炼到如此地步,没遇到沈溪山之前,你分明什么都不是。”

    他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吓得瑟瑟发抖,想要死死地咬住唇,却仍然把心里话说出来,“定然是你用了什么下作的手段。”

    宋小河登时大怒,一蹦三尺高,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下作的手段我没有,上等的拳头我倒是多的是!无耻小人,吃我一记匡扶正道的英雄拳!”

    话音还没落,她的拳头如闪电般往窦骏的脸上招呼,打得砰砰响。

    窦骏被绑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完全无法闪躲防御,硬生生地挨打。

    孟观行大声嗳了一下,道:“小河师妹!审门严禁殴打犯人!”

    沈溪山离她最近,看见宋小河揍了几拳,才装模作样地伸手去拦,劝道:“千万别打鼻子,那地方脆弱,当心打坏了他!”

    宋小河听了一耳朵,一拳砸在窦骏的鼻子上,疼得他仰天长嗷一声,鼻血喷涌而出,与眼泪混在一起。

    沈溪山这才往她腰上使了些力,将她往后抱了抱,拉开距离。

    窦骏被揍得不轻,很快眼睛就肿起来,脸颊也青了一大块,尤其是鼻子,血糊满了下巴,哭起来扯着痛楚,面容一塌糊涂。

    宋小河打了人,还不解气,怒视沈溪山:“你就任由他胡说?”

    沈溪山便大义凛然道:“自然不会放纵这般小人。”

    于是上前去,包着一张锦帕捏住他的下巴,只听“咯哒”一声,窦骏的下巴就被卸了,大张着嘴,连话都说不了,啊啊地惨叫着。

    “沈师弟!”孟观行道:“还要审问他呢。”

    沈溪山扔了锦帕,摆了下手,笑道:“不妨事,如此一样能审。”

    他对宋小河道:“你若累了,先去坐会儿。”

    宋小河正气得精神,又怎会累,气鼓鼓地叉着腰,说道:“你快审他,我倒要看看这小人做了什么事。”

    沈溪山稍稍压了下嘴边的笑意,来了窦骏的身前。

    在窦骏满是恐惧与乞求的目光中,他指尖凝光,一下就戳上窦骏的脑门。

    继而金光散开,窦骏身子猛地一抖,双眼覆上芒白,僵着身子不动了。

    一团白色的轻烟从窦骏的体内被扯出来,飘在半空中,形成一个缥缈的人形。

    孟观行见状,露出惊讶的神色,轻声道:“你如今都能把人的魂魄直接抽出体了?”

    只见沈溪山双指并拢,以金光在空中写了一道符文,印在窦骏的魂魄上,随口应道:“这有何难?”

    孟观行保持着震惊的表情,许久都没能恢复正常。

    “是何人指使你去审门部偷卷宗的?”沈溪山淡声命令道:“回答。”

    下一刻,缥缈的魂魄前,轻烟凝成了一行字:我不知道。

    沈溪山道:“偷来卷宗做什么?”

    魂魄答:亦不知。

    沈溪山:“你当日偷得卷宗后,是如何处理的?”

    魂魄答:前去蘅月峰的山林的东郊,等人来取。

    沈溪山:“可曾取走?”

    魂魄答:不知。

    沈溪山一挥手,咒法散去,魂魄回归窦骏本体,他猛地喘了一口气,发出痛苦的嗬嗬声。

    魂魄离体的感觉并不好受,犹如死过一回,便是归体之后,也要经历十分痛苦的合体期,窦骏脸色发紫,脖颈的青筋尽现,浑身都如筛糠。

    沈溪山擦了擦手指,道:“不必审了,是指使他的人在取卷宗之时,抽走了他的记忆,不管你们如何审,都无法从他嘴里问出背后之人是谁。”

    虽说沈溪山心中已经知晓答案,但并未明说。

    孟观行皱着眉,神色沉重道:“我先前就隐隐猜到了,本想与审门的人商量着,申请拷魂,只是没想到你竟会抽取魂魄之法。”

    沈溪山道:“没什么难的,只要掌握技巧即可。”

    孟观行知道他嘴上说得简单。

    魂魄岂能是那么容易就撼动的东西,若是当真那么简单,当年钟家几人伙同寒天宗,也不会只抽取梁颂微一魄了。

    但他瞧了站在边上的宋小河一眼,没将此话说出口,只问道:“你明日出发去寿麟城?”

    沈溪山点头。

    孟观行忽而揽着他的肩,将他往里面带了几步,一道光屏就将二人笼罩。

    宋小河一见这场景,就知道他们在说些自己不能听的,于是也没跟过去,与旁边站着的弟子说话。

    “先前你们前往长安之时,路过一个镇子,发现其中有魔族残害凡人之事,你可还记得?”孟观行问他。

    沈溪山道:“当然,当时赶路匆忙,未能细查,后来如何?”

    孟观行道:“我是半道收到传令赶过去的,那镇中的确有魔族的气息,只是等我们赶到时,魔族早已不见踪影,无处可寻。后来我回来之后,与审门交接此事,发现了一处蹊跷。”

    “先前我们都以为,这抽取仙门弟子之人的背后凶手是梁檀,可我调研卷宗时发现,梁檀抽取灵力时,用的是符阵,可其中有多个案例中,写明抽取灵力的阵法是法阵,沈师弟,你以为如何?”

    沈溪山略一思忖,道:“梁檀不会法阵,当日在长安他用的便是符阵,说明有人混在其中作恶,将罪名一并栽赃给梁檀。”

    法阵比符阵简单得多,当日梁檀所做的符阵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符咒,不知道要画多少个日夜才能完成,况且他当时手中有日晷神仪,即便是用完了之后再用去压阵,那涅槃阵法便是神仙来了也得道一声棘手。

    梁檀没有,就说明他不会法阵。

    “不错。”孟观行道:“且此人极为凶恶,他所抽取灵力之地,十之七八都会有人命案,我观其作案之处,依照时间前后顺序,在地图上便是从南向北,而今停在寿麟城南侧。”

    “孟师兄怀疑凶手下一个变回去寿麟城?”沈溪山接话。

    “那座城突然泄出大量灵力,乃是灵物现世之兆,这凶手岂能放过?明日我与你们一同前往,若路上有意外,好相互照拂。”孟观行说道。

    “多谢孟师兄。”沈溪山应了一句。

    多一个少一个,对沈溪山来说没有区别,他应允得很快。

    说完此事后,两人走回去,宋小河已经跟其他三个弟子聊得火热,将别人姓名年龄,家住何方,屋中几口人都问了个清楚。

    再聊下去,怕不是要问到婚配了,沈溪山赶紧拎着宋小河走了。

    回去之后宋小河也无他事,将行李收拾好,去院中给灵果浇浇水,喊着苏暮临一同修炼了两个时辰,入夜后她就爬上床睡觉了。

    这次无梦,一睡到天明。

    宋小河次日起了个大早,苏暮临已经站在院中等候,他穿着一袭竹青衣袍,长发半束,戴了根竹叶簪,衬得面容白俊,像个白面书生。

    宋小河则依旧是一身白裙,初升的朝阳,光是金灿灿的,落在精致的眉眼上,映出了满面的朝气。

    出行前,她照例在樱花树下双手合十,再埋平安符。

    挖土时,她却忽而想起这已经不是之前那棵树了,转头问:“我先前埋在这下面的东西呢?”

    苏暮临嘴一撇,说道:“全被沈溪山拿走了,他非说那是他的,大人你赶紧要回来!”

    宋小河沉默地埋了平安符,起身拍了拍手道:“就是给他的。”

    苏暮临听闻,更是伤心,痛心疾首道:“小河大人,你不能被美色蒙蔽双眼!皮囊是转瞬即逝的东西,待日后你恢复龙身,他七老八十,拄着拐棍走路都会摔成狗吃屎,你就会知道他那张脸有多无用了!”

    宋小河反问:“他的脸现在也没什么用啊?又不能助于修炼。”

    “怎么没用?!”苏暮临不敢大声,只小声嘀咕道:“你都被迷得晕头转向了。”

    宋小河有点尴尬,目光游移片刻,才道:“也没有吧,只是偶尔会觉得他生得好看罢了。”

    二人争论了一路,到了仙盟大殿前的空地上,众人已经开始集结等待。

    远远望去,就瞧见沈溪山一身赤红衣袍站在日光之下,长发高束,金冠折射着阳光,颇为晃眼。

    他只露出半张脸,站在人群前头,神色淡然。

    这红衣极其衬他,似乎将眉眼的精致渲染到了极致,漂亮到了让人惊叹的地步。

    宋小河见到他,与苏暮临争论了一半的话就卡住,心说,这还不是天仙下凡?

    她奔跑过去,喊道:“沈猎师!”

    苏暮临见状也忙跟上,“小河大人等等我!”

    沈溪山听到声音,转过头来,露出一个轻笑。

    瞬间春景都黯然失色,宋小河笑弯了眼眸,跑到沈溪山的跟前,小声道:“沈猎师,你穿这身真好看,像人间的状元郎和新郎官。”

    赤袍衬得沈溪山唇红齿白,他反问:“你喜欢吗?”

    “我喜欢啊。”宋小河顺口就回答了,继而看了看身边的苏暮临,想着两人的关系似乎有些不融洽,于是存了几分缓和二人关系的心思,说道:“我和苏暮临都喜欢!”

    沈溪山的笑容还没扬起来,就又落下了,他凉凉地扫了苏暮临一眼,而后转身道:“出发吧。”

    短时间内不想听见宋小河说话了。

    第95章 寿麟尸城(三)

    今时不同往日。

    宋小河这回再出发, 就用不着苏暮临累死累活地催动飞符了。

    仙盟给她发了一件飞行灵器。

    那灵器是一片绿叶,颇为神奇,只要一念口诀就会瞬间放大几十倍, 足够宋小河和苏暮临坐上去。

    绿叶一腾空, 不需灵力维持便能自行往前飞, 若是要它停下, 只需念法诀就好。

    这东西比小飞舟可好掌控太多了, 宋小河盘腿坐在叶子前头, 高举着双手, 迎面而来的风将她的碎发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四条小辫也飞舞起来。

    她一张口, 就灌了满嘴的风, 吹得脸颊都鼓起来。

    出了仙盟群山往北,底下则是重峦叠嶂, 河山相互环绕着,云雾隐隐遮了些许, 放眼望去就能将一派风景尽收眼底。

    从前宋小河出行, 只觉得这样的风景美, 而今经历了这些事之后再看这辽阔的旷野,望不到尽头的天穹以及绿意盎然的大地, 顿时觉得心胸也跟着敞开了, 有一种短暂的卸下了负担的舒适。

    仿佛什么都不用想, 融入了这天地之间。

    沈溪山踩着剑,赤色的衣袍猎猎翻飞, 云雾从他俊朗的眉眼拂过。

    宋小河看了会儿风景,又看了会儿沈溪山, 忽而道:“沈猎师,我们需赶路多久?”

    沈溪山瞥她一眼:“我道你眼睛出问题了,瞧不见我呢。”

    “怎么会。”宋小河道:“你方才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啊。”

    “那为何现在才开口与我说话?”沈溪山问。

    宋小河就道:“我等有要务在身,还是少闲聊的好。”

    沈溪山就知道。

    宋小河又开始在外人面前装模作样,表现出与他不太相熟的样子来。

    “此处又无盟主,何须装成这样?”沈溪山小声嘀咕道。

    宋小河听见了,她左右张望,见没人注意这里,便将身子斜过去,压低声音道:“人多眼杂,你我还是谨慎些为好。”

    沈溪山听着这话就来气。

    如若他与宋小河当真有什么倒还好,谨慎些也无妨,关键二人不过是朋友的交情来往,怎么还偷偷摸摸上了?

    沈溪山拒不配合,“我就要张扬。”

    说罢,他收了剑,一下就落到宋小河的身边,挤着她坐下来,紧挨着她的肩膀。

    宋小河被这么猝不及防地一挤,险些从绿叶上翻下去,下意识抱住了沈溪山的胳膊,二人就这样坐在了叶子的前头地方。

    苏暮临侧躺在后面晒太阳,感觉到绿叶的震动后掀开眼皮看了一眼,见是沈溪山上来了,便也没在意。

    沈溪山的动作果然吸引来一片目光,频频有人侧头看来,其中有个女子更是一直盯着宋小河。

    感受到这炽热的视线,宋小河转头看去,对上那女子的眼睛。

    是个模样颇为英气的女子,就算是偷看被发现了,也没有丝毫闪避,反而是冲宋小河微微挑了下眉毛,以笑示意。

    宋小河见她与关如萱共乘灵器,想来二人关系不错,一时间分不清楚她有何意图,于是转头问沈溪山,“她是谁?”

    沈溪山正与她置气,回应也十分简洁,“谁?”

    宋小河道:“坐在关如萱旁边的那个人,她方才对我笑。”

    沈溪山一听,顿时转动锐利的眼眸扫过去,“我看看是男是女?”

    “女子。”宋小河道。

    沈溪山已经看见了,出乎意料地,他对此人还真有点印象。

    “她名唤杨姝,是去年从南方的仙盟分部调来的猎师。”

    但凡是分部调来总部,都要降至丁级重新考核,而杨姝便是用了一年的时间,考上了甲级。

    只是此人酷爱喝酒,沈溪山鲜有的几次见她,都看见她抱着酒坛喝得酩酊大醉,还闹出不少笑话来着。

    沈溪山对宋小河道:“不必理会她,此人好胜心强,若是你搭理了她,她定会找机会与你对练。”

    宋小河的指尖摩挲着剑柄,若有所思片刻,而后问道:“她能力如何,我能打得过她吗?”

    沈溪山淡声说:“你若对练,找我便是,不必寻别人。”

    宋小河心道也是,她若是想要试探体内的业火红莲究竟能施展到何种地步,恐怕还真得找沈溪山才行。

    她先前就发现了,这种寒冰之力所散发的刺骨寒冷,连她自己都受不了,但每回触及沈溪山时,他都面不改色。

    不知是他的修为可以抵御寒冰之力,还是他特别能忍,即便是冻得厉害也不会在面上显露。

    思及此,宋小河忽而想起一件事。

    她拉了拉沈溪山的衣袖,问道:“先前我睡觉的时候,感觉有什么东西烫了我的手心,当时把我痛醒了,但不知为何我醒来之后掌心完好,并未有灼烫的痕迹,究竟是我做梦,还是确有此事?”

    沈溪山不动声色道:“我怎么不知此事?”

    宋小河看着自己白嫩的掌心,神色迷惑了一会儿,便也很快将此事抛之脑后。

    由于寿麟城与仙盟隔得并不远,众人又是飞行赶路,不过半日就到了目的地。

    落地时正是日暮,红霞满天,周围没有遮天蔽日的群山环绕,能够肆意欣赏天边染上了火焰一般的云彩。

    火烧云将大地映衬得满是霞光,连带着宋小河的雪白衣袍也有了几分俏色。

    寿麟城看上去与其他城镇没有任何区别,一座半人高的石墩立在柱门前,上面刻着寿麟二字。

    城中还算热闹,百姓在街道上来往,正是农户收镐,商户关门的时候,待日落了后,便会各自回家,不如大都城那般有灯火通明的夜市。

    宋小河绕着石墩转了一圈,心生疑窦。

    先前青璃说这里有大量灵力外泄,所以才派人前来此处探查,但现下宋小河站在城外,并未感觉这城中有什么灵力。

    且她总觉得此处有些奇怪,又寻不到源头,于是转头去看沈溪山。

    就见他将左手微微举起,停在半空中,掌心稍微摊开,也不知在做什么。

    宋小河几步来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模样,将左手半举,却并未察觉什么异样。

    沈溪山笑着看她,问:“可感觉出什么了?”

    宋小河摇头,收回手,好奇问:“你在做什么?”

    沈溪山自然是有问必答的,他让宋小河先是往周围看了一圈,再道:“今日风大,此处又是四面无山,不该如此静谧无风才是。”

    宋小河一听,顿时也反应过来。

    难怪她方才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倒也不是一点风都没有,只是这些风只能隐隐吹动宋小河额前的碎发,无山之地不该如此,所以宋小河也很轻易地就猜出,是有什么东西挡住了风。

    但周围的景色可以一眼望个明明白白,若非有什么高大的东西,是无法将风挡了那么多的。

    宋小河思考着道:“是不是有什么障眼法,让我们看不见那些东西?”

    沈溪山点头,说:“今日刮东风,说明这座城的东边有连绵的高山,只不过被施法隐藏了而已,想来那些泄露的灵力,也是从那地方而来。”

    苏暮临站在边上,将两人的话听了个来回,转头朝东边看去。

    他也看不见那座山,但他是天生的魔族,鼻子又灵敏,能在风中闻到魔族的气息。

    眼下人多,苏暮临打算等会儿找个时间,悄悄告诉沈溪山。

    众人在城门口集合,沈溪山站在所有人的前面,说道:“所有人记住,在此城不可单独行动,必须两两结伴,并且时刻检查同伴手腕上的印记,如若有人拒不让查看或是印记消失,立即远离,将此事报备于我,或是程猎师。”

    由于先前那队人来了寿麟城后不知发生了什么,回去又全变成了假人,为了避免这次再出现同样的情况后,拓印人混入队伍之中,临行前青璃给每人都上了仙印。

    仙印无法拓印,只需检查手腕上有没有那抹青色的徽文,便能辨别真假。

    这次出行人数有二十余,但加上擅自跟来的孟观行,只有三个天字级猎师。由沈溪山与程灵珠就分别领了一队人进入城中。

    进城前,程灵珠将所有人手腕上的徽文检查了一遍,确认每个人都有,这才分头行动。

    寿麟城的百姓似乎并不适应这种突然一大批外来人进城的现象,纷纷驻足,惊讶好奇地张望。

    宋小河也在人群中寻找,圆溜溜的眼睛在周围转来转去。

    她在找步时鸢。

    每回下山,步时鸢都像是算准了宋小河会出现在什么地方,然后不经意地往那一站,自然而然地进入宋小河的视线之中。

    从不用她刻意去寻找。

    只是这次不知为何,并未找到步时鸢的身影。

    为避免太过引人注目,沈溪山将自己所带的队伍分队,让两人一组在城中分散,去寻灵力的踪迹。

    苏暮临一听,当即不乐意了,提出了反对意见,“我觉得三个人一组比较好。”

    若是两个人,沈溪山必定会带着宋小河走,届时就没他的位置了,苏暮临对此很不赞同。

    结果沈溪山还没开口说话,就听站在一旁的孟观行道:“苏师弟,还是依照溪山所言,两两分组较为方便,一来是我们两人一组正能分完,若是三人一组,就会有一人多余,此城诡异,不可独行。”

    苏暮临反驳说:“那就给其中一个组分三个人呗。”

    孟观行一本正经道:“如此,便对其他人不公平。”

    苏暮临顿时恼怒起来,觉得此人脑子有毛病,奇怪道:“你这人谁啊?”

    孟观行像是没察觉他语气中的不耐烦和质问,抬手揖礼,当真自报家门起来,“在下孟观行,字百相,西京人,不知苏师弟家出何处?”

    苏暮临对此大为光火,刚想说两句难听的,就听宋小河道:“苏暮临,你与孟师兄一起吧,别再胡闹了,出门在外也不知道懂事一点。”

    她满脸严肃地训斥,颇有几分正经大人的样子,殊不知这模样落在沈溪山眼里,就像是故作成熟的小孩子。

    她教训苏暮临,等于是半斤教训八两。

    但宋小河开口了,苏暮临也只得听话,不再闹了。

    孟观行笑着地对沈溪山道:“溪山,夜间于客栈相会。”

    沈溪山点了下头,与他辞别。

    宋小河与沈溪山沿着街边行走,发现许是他们这些外来人的突然造访,许多商铺都很快关了门,街上的人也逐渐变少,还没到天黑街道就开始清静了。

    这种坐落在地界比较荒僻的城镇,百姓有如此警戒之心也是常事,更是好事。

    宋小河与他并肩而行,走了一段路,忽而瞧见还有个架在路边的摊子没收,于是赶忙喊着沈溪山前去。

    到了小摊前,宋小河一下就从摆着商品的桌上拿起一个巴掌大的海螺,在手里研究着。

    “小姑娘,你们是哪个宗门的呀?”那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男子,正嗑着瓜子,与宋小河搭话。

    沈溪山走来,将话接过去,“老伯是如何看出我们是仙门弟子的?”

    那老伯道:“上个月都来了三批人了,刚进城就耀武扬威地说自己是什么什么仙门,要在城中搜查东西,将我们这些百姓的家中翻得乱七八糟,什么也没找到后就走了。不过你们瞧起来很有礼节,想必是出自大门派。”

    沈溪山道:“我们自仙盟而来。”

    “仙盟啊,原来如此。”那老伯笑眯眯道:“仙盟到底是人界第一门派,教出来的弟子也这般有教养,比先前那些好太多了,你们来我这小摊,可是要问什么?”

    宋小河晃着手里的海螺,问:“老伯,这个东西是从何而来?”

    “我捡的。”那老伯瞧了海螺一眼,道:“先前出摊的时候就在我这脚下,我就捡到桌子上了,好像不是什么之前的玩意儿。”

    沈溪山讨出一块凡间所用的碎银子,“我买下了。”

    “捡来的东西哪有收钱的道理,你们直接拿走便是了。”老伯摆摆手,并不接。

    沈溪山就将碎银放在了桌面上,而后问道:“寿麟城的附近,可曾有过山?”

    “山?”那老伯拧着眉,露出疑惑的表情,继而摇头道:“没有,打我出生起,这地方就是四面都是平地,不见一处山头。”

    沈溪山又问:“那城中离世之人,葬于何处?”

    老伯往北指了一下,“前走几里地,有个长沟,坡下就是坟地了。”

    沈溪山就问了两个问题,随后颔首致谢,转头对宋小河说:“你还有什么要的?”

    宋小河摇头,主动拉起他的衣袖,将他往前拉着走了十来步,才举着海螺小声道:“你知道这是何物吗?”

    沈溪山见多识广,什么东西没见过,自然知道这是什么,但见宋小河有意卖弄,便顺着问道:“是什么?我没见过。”

    宋小河果然得意起来,嘴角压着笑容,轻咳两声道:“此物名唤留声螺,是一种能够记录声音的灵器,沿海之地多用,咱们这里少有,你没见过也是正常。”

    沈溪山哇了一声,低头凑近她,“你竟然知道这么多,带你出来果然是明智之举。”

    宋小河受不得这吹捧,登时听得双眼发亮,连连道:“你知道就好,我学识渊博着呢!”

    沈溪山将海螺接过来,问:“这些都是你从书上看的?”

    “我师父教我的。”宋小河道:“你会启动这个留声海螺吗?我觉得有人将此物遗落,说不定是为了留下什么讯息。”

    沈溪山道:“会,不过街上嘈杂,先去找客栈,我们进房中再听。”

    宋小河点头。

    若是平日赶路睡荒野,两人都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基本是走哪就躺哪,最多在拿一层毯子出来垫在身下。

    但若是有了住客栈的条件,宋小河和沈溪山就同时讲究了起来,于是行了两条街,才找到了一家从外面看起来还算像样的客栈。

    刚进门,坐在柜台后头的店家就头也不抬地说:“客房满了,客官另寻住处吧。”

    沈溪山站在门口的位置,脚还没踏进门就已经知道这客栈是空的,一个住店的客人都没有。

    宋小河倒是信以为真,转头就要离去,却被沈溪山拦了一手,随后他扔了一个东西,落在柜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伴随着一些清脆的声音。

    “一间。”

    沈溪山走进去,说:“要上好的房。”

    那店家打开锦囊一看,里面竟是满满登登的小金锭,他当即双眼发痴,飞快将锦囊收入袖中,再抬脸已是满面谄媚,点头哈腰道:“来来来,二位贵客,楼上请。”

    边走边扭头喊,“小王,给客人带到叁号房!”

    “来了!”随着一声回应,一个年岁约莫十四五的少年从后院跑来。他脸色相当的白,像是常年不见日光的病态,身量不高,瘦得如皮包骨,几步来到宋小河的面前,笑着问道:“二位住一间?”

    宋小河看了沈溪山一眼,这才发现此事,“为何不给我开一间?”

    沈溪山的脚已经踩上楼梯,“用不着。”

    宋小河追上去,“如何用不着?关于我夜间喜欢乱跑之事,我已经有了对策,只要将手臂捆起来绑在床头,就不会再去找你。”

    沈溪山没应声,在心中道你若当真如此,我就连夜把其他房中的床头都给锯了。

    “你怎么不理我?”宋小河拽着他的衣袖摆起来,说:“快给我也开一间,我晚上不去找你。”

    “你们既然是夫妻,为何不睡一间房?”被唤作小王的少年跟在后头,说:“瞧着也不像是闹别扭的样子。”

    沈溪山带着笑的眼睛回头看了他一下,饶有趣味地问:“你如何看出我与她是夫妻?”

    少年说:“瞧着像。”

    宋小河就说:“你眼睛怕不是出问题了,这是我同门师弟。”

    沈溪山这会儿装起理中客了,佯装正直,“好端端,你骂别人眼睛做什么?”

    宋小河:“我是好心想让他去就医,以免拖累了病情。”

    少年笑着往前走,来到两人前头引路,很快就到了地方,他开了门锁,躬身道:“二位请吧。”

    他弯腰的时候,衣领敞开来,露出了枯瘦的脖颈。沈溪山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就看见他侧脖子上有一条狰狞的血疤。

    另一头。

    苏暮临没能跟着宋小河,自然是一肚子的气,一点好脸色都没有,走得飞快。

    后方的孟观行总是要停下来询问探查,时不时落后十来步,他追上来时总会说一句,“苏师弟,你慢些,等等我。”

    苏暮临道:“你非要跟着我做什么?你要调查自己去就是了。”

    孟观行是家中长子,底下有四个弟妹,照顾弟妹习惯了,对着面容白俊的苏暮临,不自觉也当做弟弟来纵容,即便是他语气不好,孟观行也并不生气。

    他道:“先前我不是说了,我们在城中行动必须两两结伴,万一有个意外,还能相互照应。”

    苏暮临道:“我不需要照应,你找别人去吧。”

    孟观行像是听不见,笑道:“把手给我,我瞧瞧你的仙印还在不在。”

    “瞧完了你就走。”苏暮临掀起衣袖,露出手腕上的青色仙印,继而转身道:“别再跟着我了。”

    孟观行却还是亦步亦趋,“等等,你还没看我的。”

    苏暮临快被烦死,怒道:“我不看,你找别人看去!”

    孟观行说:“不看也罢,不过此处只有你我,我不能让你独自离开,免得你出事。”

    苏暮临骂道:“你怎么比庙里的秃驴还啰唆,能不能闭上嘴让我清净一会儿,我与你又不相熟,你纠缠我做什么?!”

    孟观行见他气得脸都红了,赶忙抚着他的背,给他顺顺气,说:“你这孩子气性怎么这般大?”

    话音刚落下,就听得后脑一阵疾风袭来,孟观行与苏暮临同时察觉到,瞬间从方才的争执变为极其警戒的状态。

    孟观行双指并拢,在刹那间就将长剑召出,推了苏暮临一把,随后转身,就见一个身着紫衣劲装的少女跃至半空,一鞭腿踢在孟观行的剑上。

    气浪翻飞,只听铃铛脆响,那少女的长发舞动,侧身的一瞬,与孟观行有一个对视。

    孟观行一愣,当即收了剑气,往后退了一丈远,拉出少女攻击范围。

    少女落下,单手撑在地上,起身与他对视,满脸不悦,“你是何人?”

    孟观行持剑笑道:“是姑娘先对我动手。”

    “打的就是你,谁让你欺负那个蠢货?”少女扬声道。

    “阿姐!”苏暮临惊叫一声,飞奔而来,抓着桑悦的手腕就往旁边走,将声音压得极低,“你为何还没回去?来这里做什么!”

    桑悦扬着下巴,双手抱臂,眉毛压下来,“你怎么跟我说话的?”

    苏暮临回头看了孟观行一眼,只一个对视,孟观行就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来。

    孟观行再如何良善,那也是仙盟的天字级猎师,若是让他知道两个魔族在他面前,定会直接出手,将二人抓去仙盟审问。

    苏暮临心知绝不能让桑悦暴露身份,便道:“阿姐,你何时来了寿麟城,都没跟我说呢,这是仙盟天字级猎师,孟师兄。”

    孟观行走这一路,头一次听到苏暮临喊自己孟师兄,立马笑着上前,道:“在下孟观行,字百相,方才一见你的脸我就知道你与苏师弟有亲缘关系,你们二人模样极为相像。”

    桑悦扫了这个奇怪的凡人一眼,转头对苏暮临道:“你如今这样忙,还认我这个姐姐?”

    苏暮临忙道:“自然,我不就你这一个姐姐嘛,孟师兄还在呢,那些事日后再说。”

    他话中暗示桑悦此处有仙盟之人,莫要暴露自己魔族的身份。

    桑悦比苏暮临要聪明许多,岂能听不出来?便道:“你随我来。”

    这是要喊着苏暮临走的意思,但他拽了下桑悦的手腕,指了指孟观行道:“我不能将孟师兄独自丢下。”

    桑悦瞪大眼睛,“桑暮临,你是不是脑子被打坏了,整日与凡……”

    苏暮临眼看着桑悦一声“凡人”要说出口,只得破罐子破摔,大声喊道:“甩不掉,我根本甩不掉他!他一直跟着我!”

    孟观行丝毫没有多余的自觉,站在一旁为自己辩解,“我是为了苏师弟的安危着想。”

    苏暮临啧了一声,对桑悦道:“阿姐,你来此处是作何,你便直说了吧。”

    他想着,待夜间大家都睡了,他再去找桑悦叙旧,只是他知道桑悦并未贪玩之人,更不会贪恋凡界,她出现在这里,定然是有重要事情要办。

    此事必然会牵扯到凡人,那么在这直接说与孟观行,也方便仙盟从中协助。

    桑悦皱了皱眉,也不再与他闹,只道:“你尽快离去,此地不可久留。”

    “桑姑娘何出此言?”孟观行插嘴问。

    桑悦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下,而后红唇轻动,缓声道:“这座城,已经没有几个活人了。”

    客栈叁号房,宋小河关上了房门后,手指一勾,落了锁。

    她转头,就见沈溪山已经坐在桌边,将海螺放在桌上。

    宋小河走到床榻边上,看了看,忽而说:“这床有点窄,未必够你我二人睡。”

    沈溪山瞥了一眼,说:“不碍事,先过来听听这海螺里有没有声音。”

    她走到沈溪山边上落座,手指在桌上点了几下,道:“我总觉得方才那店小二看起来有些奇怪。”

    太瘦了,也太白,简直不太像正常人。

    跟步时鸢很像,但步时鸢身上总萦绕着一股仙气儿,单是站着不动,就让人觉着高深莫测。

    这店小二倒是病态得有几分诡异。

    沈溪山催动灵力,漫不经心地说:“谁知道呢,兴许他早就死了。”

    金光覆在海螺上,还不等宋小河问他为何这样说,就听一道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是个女子的声音。

    “崇嘉二十八年,正月初七,我们抵达寿麟城,城中百姓热情好客,看起来并无异常,也没能感知到外泄的灵力,许猎师要我们暂住城中。”

    “正月初八,许猎师说有新的发现,带领一批人出了城往北,我们则留守城中。另,我发现这城中的人大部分肤色都很白,有些却很黑,此处存疑。”

    “正月初十,时隔两日,那日出去的人尚未回归,已然失联,孙猎师带着我们出城寻找,寻找两日未果,队内出现意见分歧,有人说再往北走一些,有人则提议回仙盟。”

    “我总感觉夜间有人在房外的走廊行走,但我开门时却并未瞧见有人,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正月十一,今日出门,听到城中有不少人都说了满月,很奇怪,寿麟城的人似乎并不重视上元节,为何我却隐隐约约听不少人提起满月?”

    到此为止,这个女猎师的语气都是平静的陈述,似乎只是将发生的事和心中的疑惑简单描述而已,没有多余的赘述。

    宋小河托着两腮,认真地听着。

    沈溪山也不言语。

    再往下的一条声音,女猎师的语气骤然惊慌急促起来。

    “正月、正月十四,这座城很不对劲!我刚刚才发现,或许这城中有许多死人,但是我们已经没有时间细究了,满月将至,我们现在必须动身,我将此螺留在城中,若是被仙盟弟子捡到,切记!勿在城中停留,也勿与城中百姓多接触,别错过满月,等到十五——”

    声音戛然而止。

    第96章 满月(一)

    宋小河将留声海螺听了三遍, 所有内容都是一样,最后一句话只说了一半就停住。

    不知是留这海螺的女猎师是遇到了危险,还是走得太过匆忙, 以至于留下的信息模糊不清。

    宋小河听了后就觉得有些恐惧, 脊背的凉意顺着往上蹿, 她有些紧张地看向沈溪山。

    沈溪山的面容沉静, 眉眼淡然无波, 就好像听到的不是这诡异的一段话, 而是谁在说今日天气如何。

    他对这女猎师所言的东西, 半点不在乎。

    宋小河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他的指尖,“你觉得这人是想传达什么讯息给我们?”

    沈溪山看了她一眼,说:“虽说这几句话没头没脑, 但她点出了两个关键, 一是这寿麟城的百姓不同寻常,二则是满月。”

    宋小河道:“我自然也听出来了, 我是问你觉得满月会发生什么?”

    “我如何知道?我也是头一回来这里。”沈溪山说:“今日初九,距离十五还有个几日, 我们可以留在城中调查, 我先将此事告知程灵珠, 让她带着人保持警惕。”

    说着,他开始施法给程灵珠传信。

    宋小河摆弄着海螺, 脑中开始梳理她接收到的信息。

    思考这些并不是宋小河的强项, 她目前所知的就是寿麟城的东面或许有一座高山, 但被什么术法给遮掩,然后是城中的百姓有问题, 最后就是满月。

    但留声海螺中,那女猎师说他们当中那一队人是出了城往北而去, 再没回来,那么城外的北边又出了什么问题?

    她想来想去,毫无头绪,转头就看见沈溪山已经传完了信,站起身脱了外袍和鞋子,往床榻上躺。

    “你这是干嘛?”宋小河走到床边上,道:“现在天还没黑,你就要睡觉?”

    沈溪山躺下了,头枕着双臂,用一种十分松散的姿势看着宋小河,道:“不睡觉做什么?”

    宋小河说:“你方才还说要调查。”

    “天要黑了,城中百姓都回了家,如何调查?”沈溪山说。

    话虽如此,但天都还没黑,街上也还有人,走走转转或许能得到别的信息,谁会一进客栈就睡觉?

    宋小河平日里那么嗜睡,也不会睡那么早。

    她道:“你起来,我们再去街上瞧瞧。”

    “不起。”沈溪山问她,“你想睡里头还是睡外面?”

    宋小河瞪他一眼,气道:“我睡你头上!”

    沈溪山挑眉,心说还有这好事?

    “来。”他摊开双臂。

    宋小河见他一副躺在床上不打算起来的样子,便也不再与他争执,转头出了客房。

    她刚下楼,边上的小王就迎了上来。

    由于刚听完海螺,知道这城中诡谲,也不敢独自乱跑,于是拉着店小二在旁边坐下来闲聊。

    宋小河与人聊天很有一套,很快就问出了这店小二的身世和家境。

    他本名王禄,是这掌柜的表亲,平日里就在客栈中打杂帮工,前段时间百联大会召开,他们忙活了一阵之后,现在又清闲下来,就整日在空客栈闲坐。

    宋小河与他聊了一会儿,就问:“方才我们进来的时候,店家说这里客满,让我们另寻住处,这是为何?”

    王禄面上有一瞬的迟疑,继而笑了起来,说:“我表舅是个老实本分的性子,平日里最怕麻烦。这不是因为前段时间陆续来了不少仙门弟子,不知为何,几乎都与他们所住的客栈起了冲突,有些修仙弟子打人颇为厉害,下手不知轻重,还伤了人性命呢!是以表舅看见修仙门派的人来住,就以满客相拒。”

    宋小河讶异道:“还闹出人命了?”

    “是呢。”王禄道:“也就十来天前的事,不过好在那些人在此没停留多久,很快就离开了,约莫是没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宋小河就顺着这话问,“那你知道他们是来找什么的吗?”

    王禄摇摇头,“我哪知道,我都不敢靠近他们,凶得很呢。”

    宋小河就说:“你放心,仙盟不是欺负凡民的门派,我们自不会像那些人一样。”

    王禄就嘿嘿笑起来,道:“瞧姑娘这般性子,我料想你也不是那样的人,况且你那相公给了我表舅那么多金子,当牛做马我们也得伺候你们。”

    “相公……”宋小河将这两个字嚼碎在唇齿间,耳朵尖忽而有些红红的,说:“先前你就误会了,他是我同门师弟,我们并非夫妻关系。”

    王禄就道:“你们瞧着很般配。”

    宋小河听后就没再接话。

    先前听得最多的,就是身边的人说沈溪山与关如萱郎才女貌,虽说宋小河每回听到都会觉着生气,但也从未想过般配一词会出现在她和沈溪山之间。

    “你喜欢那个小郎君吗?”王禄笑呵呵地问她。

    宋小河说过很多次,就算是现在,答案也不会变,“喜欢呀。”

    王禄一拍手,道:“那你何不与他结为道侣?”

    “喜欢就要结为道侣?”宋小河疑惑地反问,“我喜欢很多人,难不成都要结成道侣吗?”

    宋小河的喜欢毫不吝啬,可以给任何东西任何人。

    她可以大大方方说自己喜欢小师弟,却也能说小师弟修无情道,不会与任何人相爱。

    王禄愣了愣,才明白她的意思,摇头道:“原来是姑娘不懂。”

    宋小河道:“我懂。”

    王禄便也没有与她争辩,只笑了笑,目光一抬,就看见了站在二楼栏杆处的沈溪山。

    他颀长的身子靠在栏杆上,垂着眼眸往下看,视线全落在了宋小河的身上。

    宋小河如何能不懂?

    她在山上长大,对凡尘中的情情爱爱确实了解不深,但也清楚喜欢分很多种。

    所以她从未在沈溪山面前说过一句喜欢,背地里倒是毫不遮掩,大剌剌地说出喜欢小师弟的时候,口吻根本不像是说人,倒像是说喜欢一个什么物件。

    喜欢胡言乱语的女人。

    沈溪山很不满,于是在心中刻薄地评价。

    正想着,就见宋小河突然站起身,对王禄喊道:“走,你带我出去转转。”

    王禄啊了一声,似有些为难,“可我不能出客栈,否则来了客人,没人招待。”

    “无妨,现在不是没人吗?”宋小河说:“我觉着你这客栈生意惨淡,我们应当是今日最后的客人了,出去一会儿不妨事的。”

    这话说得很不中听,尤其落在做生意的人的耳朵里,更是刺耳。

    王禄刚想说话,站在上面的沈溪山便开口了。

    “宋小河,你要去哪?”

    宋小河这才惊觉他出来了,回头的时候脸上就带了笑意,反问道:“你不是要睡觉了,为何又出来?”

    沈溪山稍稍站直,道:“自然是怕你乱跑,才出来看看,果然你就要走。”

    宋小河嘿嘿一笑,干脆对他邀请,“那你一起吗?”

    他冲王禄扬了扬下巴,道:“再开一间上房。”

    “好嘞客官!”王禄应了一声,去柜台拿钥匙。

    沈溪山就对宋小河道:“你先上来。”

    王禄给宋小河又开了一间上房,在沈溪山那间的隔壁。

    锁开了之后他就离去,沈溪山就一把拽着宋小河进了房,用脚将门给踢上,道:“夜间我要出去办事,你跟不跟我一起?”

    宋小河没想到他还有这打算,疑问道:“要办何事?”

    “我要去城外北处的坟地。”沈溪山道。

    原本他是不打算带上宋小河的,毕竟上回宋小河被那只小狐狸拉入灵域时,在一片坟地里吓得吱哇乱叫,魂都险些吓飞,想来是很害怕那地方。

    只是宋小河探查此城的心很积极,若是不带上她,她又会拉着王禄在城中乱逛。

    沈溪山想,与其跟着别的男人出去,倒不如与他一起。

    宋小河听到坟地,却并没有害怕的神色,立马道:“我自然也要去!原来你早有打算,我还以为你当真什么都不做在房中偷懒呢。”

    沈溪山挤对她,“我可不是你,遇到不想做的事就变着法地想着偷懒。”

    宋小河很不服气,“我何曾?”

    “你练剑的时候,统共找了十五个不重样的理由偷懒。”沈溪山双手抱臂,倚在门边说。

    她想了想,是有些理亏,撇开视线嘴硬道:“有吗?我哪有找那么多。”

    沈溪山一五一十数着呢,岂能容她抵赖,于是将她的理由全部复述了一遍,宋小河纵使不想承认也不行。

    宋小河噘着嘴,心里暗道沈溪山小心眼。

    脸上的表情一点也没掩饰,沈溪山一眼就看出来,于是倾身过去,往她凑近些许,瞬间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低声问,“宋小河,偷偷在心里骂我是不是?”

    宋小河被他突然靠过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但却没有后退,只是脑袋微微往后仰了些许,坦然承认,“你如何知道?”

    他嘴角微翘,轻浅的笑意攀上双眸,倒也不计较宋小河在心里怎么骂他,说道:“若是你夜间与我一起,就早些休息,免得夜里喊不醒你。”

    宋小河应声,见他开门要走,追了两步小声道:“你可别忘记来喊我。”

    沈溪山头也不回地嗯了声,进了隔壁房中。

    知道夜间有正事要忙,宋小河也不含糊,吃了点东西,脱了鞋子就上床睡觉去。

    日头渐渐落下,夜幕悄然而至。

    寿麟城中的商户几乎都关上了门,街上也没什么行人了,隔了老远的距离才有一盏微弱的灯挂在路边,虽起不到什么照明的作用,但聊胜于无。

    苏暮临悄摸跑出了门,闻着味道来寻桑悦。

    傍晚那会儿碍于孟观行黏得紧,桑悦只草草说了几句,其后孟观行非要拉着桑悦一同去吃饭。

    说起这个孟观行,苏暮临当真要被烦死,这人脑子像是被驴踢了一样,倔得很,任苏暮临如何吵闹都非要跟着他,说什么不放心他一个人。

    好不容易入了夜,孟观行睡着之后,苏暮临才跑出来,与桑悦汇合。

    桑悦已经恢复魔族的模样,墨色的长发夹杂着几缕银白,一双白色的狼耳顶在头上,琥珀色的眼睛在夜中散发着幽幽光芒,满脸不爽地坐在树上。

    苏暮临跑过去,仰头道:“阿姐,下来说话。”

    桑悦是跳下来,顺道给了他一拳头,苏暮临被打倒,在地上翻了个滚又爬起来。

    “整日与这些凡人厮混在一起,越发胆小软弱。”桑悦哼声道:“被一个凡人缠到现在才来,让我白白等那么久。”

    苏暮临并不觉着痛,起来之后反驳道:“那傍晚他拉咱们去吃饭的时候,也没见你成功推拒啊。”

    桑悦面色一红,恼怒道:“那是我念他是个凡人,怕一爪子将他拍死。”

    “我也是一样。”苏暮临飞快地说了一句,给自己挽回了些面子,然后转移话题道:“阿姐,你究竟为何来此处,先前也没说清楚。”

    桑悦眼风一扫,许是说到正事了,她神色沉重不少,说道:“先前我打算回魔界时,却忽而察觉人界有邪魔的气息,魔族已有多年不曾在人界作乱,此刻母亲去了天界,我怕有心术不正之魔在人界祸乱惹出事端,便追来查看。”

    “追到了寿麟城?”苏暮临问。

    “起先在人界一处唤长安的地方,不过那气息很微弱,我寻找了几日都没能找出源头,便又追去了别的地方,一路沿着北方而来,到了此处邪气浓郁许多,我才停在这里。”

    苏暮临赶忙道:“那你这次可找到了?”

    “找到了我还在城中装成一个凡人做什么?”桑悦对有这样一个愚笨的弟弟感到非常恼怒,恨不得一天撬开他脑子八百回,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苏暮临缩着脖子,上前顺着桑悦的后背,哄道:“阿姐,那你是不是在城中发现了什么?”

    桑悦轻哼一声,说道:“自然。”

    “我早你几日来到此处,发现城中的百姓有些人肤色很白,有些却黝黑,据我所了解,凡人若是日照过多,肤色就会变深,但同一个地域生活的凡人,便是晒得再厉害肤色也相差不远。我发现这蹊跷之后就存心试探,潜入城中后才发现,这城中有部分人在夜间并不入睡。”

    苏暮临愣了愣,问:“此话何意?”

    “就是不睡觉。”桑悦说:“他们都是没有任何灵力的凡人,却接连好几日都不睡。”

    凡人需要睡眠,连着三日不睡已经是极限,但桑悦早几日来到此处,连着观察许久,发现城中有些人根本不睡觉,就这一点,就足以说明那些人恐怕不再是正常的,活着的人。

    “只有死人的脸才会那么白。”桑悦道:“所以我猜想,城中不少百姓其实已经死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人死是不能复生的。”苏暮临脸色也跟着苍白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色恍然。

    “所以他们并非活人。”桑悦道:“死之后不管用什么方法维持生前之状,那都是妖邪之物。此事蹊跷,恐怕与那邪魔的气息脱不了干系,你不是跟仙盟之人混在一起?尽快将这些事告诉他们。”

    苏暮临却没应声,有些走神。

    “桑暮临,发什么愣?”桑悦不悦。

    苏暮临回神,声音低下来,怔怔道:“不能将此事告诉小河大人,若是她知道了有东西能将死人复生,就糟了……”

    夜半子时。

    宋小河的睡眠向来好,若不是有人刻意唤醒她,她基本可以一觉睡到天明。

    但今夜不知为何,一个极其细微的响动将她吵醒了。

    宋小河在神志清醒时睁开双眼,入目一片漆黑。

    只听门外有相当细碎的动静,仔细一听,像是脚步声。

    由于夜晚寂静无比,宋小河也没在门上附隔音结界,眼前一片黑暗的时候耳朵更是灵敏,就听见那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走到近处时,声音就十分明显了,宋小河可以确认那是有人在外面走动的声响。

    只是脚步声落下的时候,动静儿比寻常人的要轻很多,若是不认真去听,压根无法察觉。

    但她知道,这脚步绝不是沈溪山的,以他的能力,足以做到走路无声。

    脚步声慢慢靠近,宋小河的木剑就放在床头边,她缓慢地坐起身,手已经握住了剑柄,在黑暗中浑身戒备。

    顿时,脚步声停在了门外,不动弹了。

    四下一片死寂,仿佛什么声音都消失了,方才所听到的那些都是错觉。

    宋小河却并未放松警惕,她清楚那东西就在门外。

    【我总感觉夜间有人在房外的走廊行走,但我开门时却并未瞧见有人,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留声海螺中的那女猎师所说的话,再次浮现在宋小河的耳边。

    她稍稍屏住呼吸,将灵力附在耳朵上,神识扩散出去,却惊讶地发现门外并没有呼吸声!

    没有呼吸声,就说明那门外的东西,不是活物。

    她的心高高悬起,握紧了剑,正准备下床砍出去,却忽而看见墙边金光一闪,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

    沈溪山直接穿墙而来,进来就看见宋小河坐在床榻上皱着眉头,一脸戒备的模样,也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么轻的动静她都被吵醒了。

    宋小河在看见他后,顿时大松一口气,这才惊觉自己的额角竟然冒出了些许冷汗。

    “为何没在睡觉?”沈溪山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坐在她的床榻边上,一下就看见她额头上有细细密密的汗珠,显然方才在一中极度紧张的情绪中,现在才松弛下来。

    宋小河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往他的脊背凑近,肩膀抵上去,在他耳边小声道:“方才外面有脚步声,就停在我的房门口。”

    她说话时,呼出的热气萦绕在沈溪山的耳廓上,染起些许撩拨心尖的热意。

    沈溪山转头,笑着问她,“你害怕了?”

    宋小河不承认,说:“怎会?”

    沈溪山抬手,在她的额头处轻轻擦拭了一下,缓声道:“那怎么出汗了呢?”

    宋小河微微偏头,嘴硬道:“我热。”

    她沉着嘴角,侧脸被微弱的金光照着,勾出精致的轮廓,神色中满是少年人的倔强。

    沈溪山的手顺着她额角往下,在她白皙小巧的耳朵上揉了一下,低低的声音竟有几分旖旎,“别怕,有我在这里,不会有人伤到你。”

    宋小河不知为何,下意识转头去看他,与他对上了视线。

    沈溪山的眼睛向来是极其漂亮的,说话时若眸中带着笑意,便会有一种蛊惑人心的美。

    于是宋小河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沈溪山这样注视着她,当真就极为珍视她,仿佛在她身上倾注了许多情感。

    分明修无情道,却生了一双多情的眼。

    宋小河心头一跳,耳根升起些许热意来,身上就更热了,当即转头撇开视线,将他的手推开。

    沈溪山被推开之后倒也没有继续,起身道:“走吧,咱们办正事去。”

    宋小河这才下床穿鞋,披上外衣,将木剑别在腰间,整装待发。

    她望着门,有些迟疑道:“那东西还在门外吗?”

    沈溪山也偏头看了一眼。

    他知道门外是什么,正是听到了脚步声,所以才来宋小河的房中。

    在他进来开口时,门外的东西就离开了,只是宋小河方才被分散了注意力,并没有察觉。

    他就道:“还在呢,要出去看看吗?”

    宋小河顿了顿,道:“要不还是先办正事?”

    “那咱们便不从门走了,直接出城。”沈溪山嘴角浮上一抹笑,展开双臂,说道:“抱着我。”

    宋小河有些惊讶地睁圆了眼睛,“什么?”

    沈溪山道:“我带你出城啊,难不成你自己会瞬息千里?”

    宋小河当然不会,她身体凝聚灵力才多久,且一直以来都有事,闲暇的那点时间都用来学剑了,哪有什么多余的时间学习高阶术法。

    沈溪山正是拿捏了她这一点。

    宋小河道:“不用抱着也行吧。”

    沈溪山眉尾轻扬,道:“那我如何带你出城?还是说你想自己走出去,如此,那我便先行一步。”

    说着,他抬脚要走,仿佛当真要将她丢在这里。

    宋小河赶紧拽住了他的衣袖,“欸,等等,我又没说自己走去!”

    她觉得沈溪山是故意的,但见他一脸公事公办的神色,像是十分坦荡。

    宋小河暗道一声自己可能想多了,两步上前,抬手要去抱他的脖子,却一下被沈溪山抓住了手腕。

    他将宋小河的手往下压,然后缠住了自己的腰身,“抱这里。”

    两人身量差了不少,沈溪山一下就将她纳入了怀中。

    宋小河道:“好,出发吧。”

    沈溪山笑了一下,随后手往她后腰上一按,让她贴近自己。

    身体贴在一块的瞬间,温度和呼吸就都交缠在了一起。

    “宋小河,”沈溪山把软软的宋小河抱着,随口一问,“你以后还会长高吗?”

    宋小河仰头,白皙的脸有一层薄薄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水润的黑眸带着不忿,怒视他,凶道:“啰唆什么,你走不走?”

    说着就开始扭身挣扎,要从他怀里出来。

    “走。”沈溪山不想放开她,手臂下意识就用了些力,结果将她更紧地贴在自己身上,这么一扭,软绵绵的身体就好像蹭在他的骨头上,哪哪都痒起来,沈溪山忙道:“你别乱动,我真的走了。”

    宋小河这才乖顺。

    沈溪山也不敢再闹,抱着她一晃身,只一个眨眼的工夫,二人就落在了寂寥漆黑的荒野。

    他很快就放开了宋小河。

    夜风清爽,吹拂在宋小河的身上,她什么都看不见,只得摸出了一盏灯。

    光亮起的瞬间,面前就出现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坟头。

    第97章 满月(二)

    与其说是坟地, 这里倒更像是乱葬岗,坟头之间挨得也近,像是随便挖了个坑埋一样。

    有些立了石碑, 有些却是木牌。

    宋小河手里的灯还算明亮, 加上皎洁的月光, 视线所触及的范围还算宽广。

    夜色浓重, 周围静得什么声音都没有。

    宋小河转头, 问沈溪山, “我们要来这里做什么?”

    沈溪山往她脸上看了几眼, 见她没有任何害怕的情绪,就道:“找一个人的坟头。”

    “何人?”

    沈溪山说:“客栈的那个店小二。”

    “啊?”宋小河心中一惊,诧异道:“他……”

    店小二便是王禄, 宋小河今日还拉着他闲聊了一阵, 此人口齿清晰,神态寻常, 除却肤色过于白皙了些许之外,没有别的不对劲之处。

    宋小河一点也没察觉他不是活人, 于是问道:“他死了?可是今日我与他聊天时, 一切如常啊。”

    沈溪山眸光平淡, 压着声音接了一句,“聊得那么开心, 你岂能察觉?”

    宋小河没听清楚, 从嗓子里发出疑问, 朝沈溪山走了两步,站在他边上, 问道:“究竟是为什么?他当真死了吗?”

    “死了。”沈溪山抬手指了指侧颈,道:“他的脖子有一个血洞, 像是锥子扎进去的,刺透了半个脖子,怎么活?”

    宋小河倒吸一口凉气,“你何时看见的,为何不告诉我?我还拉着他说话来着……”

    沈溪山顺势道:“所以下次就别跟陌生之人闲聊。”

    “那我总要打探消息,不找那些当地人,找谁?”

    “找我。”

    沈溪山说了一句,随后自己也拿出一盏提灯,说道:“那店小二看起来年岁不过十四五,说起话来却十分老练,想来死了有些年头,往里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

    “分头找?”

    宋小河有些紧张地问。

    沈溪山含着笑看她,“你害怕?”

    宋小河下意识想要反驳,但却没硬气到说出自己去找的话。

    不怪她心有忌惮,实在是先前她吃过这种亏,现在又是在这种阴森森的坟头,谁知道这里有什么东西。

    光是想象她自己去寻找王禄的坟头,一转身发现沈溪山不见了,这里只剩下她一人,宋小河就很难镇定下来。

    而且她现在已经没有了共感咒,若是真遇到什么状况,就无法与沈溪山联系,这个问题很严峻。

    沈溪山见她眼睛转啊转,半晌憋出一句话来,“我怕你背着我偷懒。”

    嘴硬的样子颇为惹他喜欢,他就伸出手,捏了捏宋小河的下巴,问:“当真吗?”

    宋小河扭着头挣脱了,心知沈溪山是在笑话她,有几分恼怒。

    沈溪山在她发怒之前收敛,抬手将长剑召出,猛地插入地面。

    金色的微光以极快的速度在地面扩散,很快就将大半坟地给笼罩,连带着看不见的地方也被一并照亮,驱散了许多坟地的阴森诡异。

    他的声音悠悠传来,“金光域内,不会有任何异动,放心去吧。”

    宋小河看着地上覆了一层浅淡的光芒,虽说她没见过这种术法,但十分信任沈溪山,当即就欢欢喜喜地提灯离去。

    两人分头而行,在坟地中穿梭。

    虽说这地方确实很像乱葬岗,但毕竟都是城中人的埋骨之地,凡人对死很是忌讳,礼节和讲究也非常多,几乎没有无名之墓。

    宋小河的提灯就在墓碑上一个个晃过去,寻找王禄的名字,边找还要边抬头,寻一下沈溪山的身影。

    约莫一刻钟的时间,沈溪山的声音忽然飘过来,“找到了。”

    宋小河赶忙跑过去,就见他停在一座坟堆并不大的坟头边上,前方插了破旧的木牌,像是经历了很多年,连带着木头都褪色,上面的字迹也模糊。

    她凑过去认真一看,就见上面隐隐约约写着:孝子王禄之墓,生于崇嘉元年,卒于崇嘉十五年。

    宋小河掰着手指头一算,“死了十三年。”

    沈溪山嗯了一声。

    “那现在找到了,要如何?”

    沈溪山忽而抬腿,一下就将坟头立着的木牌给踹歪了,继而说道:“撅了他的坟头。”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道德的行为,但宋小河并没有异议,只是没想到夜半来了这里,就是为了挖别人坟头的。

    就见沈溪山双手环绕着金光,召长剑从上往下刺,正扎在坟堆上,紧接着夜风自八方而来,围绕着长剑转动起来,原本被压实的坟堆立即被风卷起,在片刻的时间,王禄的坟就被撅了个彻底,露出了底下埋着的一口棺材。

    沈溪山手腕一抬,那棺材的盖就整个翻起来,落在地上,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宋小河露出个惊讶的表情,随后站到坟坑的边上一看,就见棺材里躺着一具白骨,在月下呈现出枯黄腐败的样子。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简简单单的棺材和白骨。

    宋小河不明白沈溪山掘坟的意图,转头问他,“这才是真的王禄,是不是代表客栈里面那个是假的?”

    沈溪山走到她边上站定,垂眸往下看,淡声道:“不算是假的。”

    “两个王禄?”宋小河满脑子的疑问,“还是说这棺材里的不是他?”

    沈溪山掘坟,就是要确认这棺材里有没有东西。

    现下见了,自然印证了心中的猜想,他一挥手,将坟地复原,对宋小河说:“咱们先回去,路上再与你解释。”

    “双鱼神玉,听说过吗?”

    桑悦踩在石墩上,双手抱臂,满身披着月光,用高深莫测的语气说道。

    苏暮临害怕地左右张望着,见四周没人,就赶忙对她小声央求:“阿姐,你快下来,别被人瞧见了!”

    桑悦怒道:“你简直就是一头废狼!”

    苏暮临反驳,“现在是人界,你顶着一双这样的耳朵,若是让别人看见了定然会惊动仙盟,届时不光是你,连我都要被遣返魔界!你快下来,偏生站那么高做什么?”

    说着他就上去,一把抱住桑悦的双腿,想将她抱下来。

    桑悦一脚给他踢得在地上翻跟头,自己跳了下来,道:“你怕什么,谁若是看见了,我杀了便是。”

    这句话可把苏暮临吓了个魂飞魄散,连连摆手,“不可不可,你若是在人界滥杀无辜,一定会被严惩!”

    桑悦不屑,“凡人这些蝼蚁般的性命,但凡有个天灾病症的,自己就死了,我才懒得动手呢。”

    苏暮临皱着眉想了想,老半天后才慢慢说道:“也不能这么说,凡人虽然脆弱,但……”

    桑悦瞪他一眼,他缩了缩脖子,还是将后半句话说完了,“但他们依靠着没有灵力的身体,做了许多事情,这就很厉害。”

    桑悦一下就生了天大的怒火,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怒视着他,咬着牙道:“桑暮临,在人界玩个二十多年,忘记自己的身份和姓名是了吧?凡人就是这世上最无用,最险恶的种族,我们白狼一族如何灭绝,还需要我帮你回忆一遍吗?”

    苏暮临赶紧讨饶,“错了错了我错了,我方才不该胡言乱语,阿姐你饶了我吧!”

    桑悦这才甩开他,重重地哼了一声,随后发现原本进行的话题被苏暮临一扯,跑了老远,于是瞪了他一眼,将话题拉回正轨,“我怀疑此处有双鱼神玉。”

    “那是什么东西?”

    “六界中独一无二的神玉,能够拓印任何死物活物,这城中有一部分人分明是死身,却依然像寻常人一样活着,恐怕是城中的人掌控了使用神玉的方法。”

    桑悦沉下神色来思考,双眉微蹙,语气也有些迟疑,“但我并不确定神玉到底在不在此处,只是觉得那力量与神玉颇为相似,这些天我试图在城中寻找,并未感受到一丝灵力。”

    苏暮临听得迷迷糊糊,忽而想起先前出发的时候听到其他人所议论的,便说:“仙盟先前也派了一批人来到此处,但回去之后就被盟主发现那批人全是假的,于是这才派了我们来查明那些蹊跷,你说,会不会是头前那批人找到了双鱼神玉,然后真的被假的杀死,所以才有了那一批假的回去?”

    “也不是没有可能。”桑悦道:“若当真如此,那只需知道上次那些人去了何处,或许就能找到双鱼神玉。”

    但那些人的行踪,又如何得知呢?

    姐弟俩在树下边商议了许久,最终也没能商议出个所以然来,最终只能暂时散会。

    由桑悦继续盯着魔族,而苏暮临则回了客栈里,跟着仙盟行动。

    他回去之后就看见孟观行还在榻上睡得正香,将整张床榻都给占据,似乎根本没察觉他悄悄出去的事。

    孟观行固执得很,非要与他开一间客房,苏暮临想着反正他晚上也不睡,就没有与他争辩。

    他有一股莫名的,属于兄长的责任心,对苏暮临颇为关心,这让苏暮临非常烦躁。

    他走到床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孟观行,忽而心中冒出个奇怪的念头,半蹲下来将孟观行搁在床榻边上的手轻轻从薄被下拉出,然后将他衣袖翻起来,就见他手腕间什么都没有。

    苏暮临原本只是心血来潮想看一看,却没想到还真就没在他的手腕上看见仙印,当即吓得一身冷汗,猛地抬头看去,就见孟观行不知道何时睁开了双眼,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他双腿一软,当即就坐在地上,却又不敢直白地拆穿,打着磕巴道:“你、你怎么醒了?”

    “苏师弟,你去哪里了呢?”孟观行半坐起来,打了个哈欠,长发从肩头垂下来,显出几分不正经的样子。

    分明一副慵懒姿态,却让苏暮临精神紧绷,警铃大作。

    “我去小解了。”苏暮临随便找了个借口。

    “你出去了很久。”孟观行笑着说。

    苏暮临脊背发凉,硬着头皮开始胡说,“小解到一半肚子痛,就开始大解。”

    “需要一个时辰?”

    竟然知道的那么清楚,显然从他偷偷跑出去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

    苏暮临赶忙说:“我拉屎拉到一半,突然蹿出只小狐狸,把我的裤子叼走了,我为了追它,所以才折腾到现在才回来。”

    这一听就是闭着眼睛瞎说,但情况紧急,苏暮临也想不出别的理由。

    孟观行却当真信了,点点头,哦了一声,眼睛在他脸上看了一圈,“苏师弟很热?怎么出了那么多汗?”

    苏暮临急忙用袖子胡乱擦了几把,“方才追那狐狸,跑了许久,这才出了汗。”

    “快上来睡觉吧。”孟观行笑道:“都这这么晚了,别瞎折腾了。”

    苏暮临哪还有胆子爬上去睡觉,只想着现在夺门而出,在被杀之前找到宋小河的几率有多大。

    他干笑道:“不必,我已经不困了,孟师兄睡吧。”

    孟观行又打了个哈欠,问,“苏师弟方才在我手上找什么呢?”

    苏暮临浑身一僵,没敢应声。

    孟观行笑了会儿,而后抬起另一只手,将袖子捋起来,举给苏暮临看,“是这个吗?”

    只见那手腕上,赫然是一个青色的仙印,在昏暗的房间内泛着微弱的光芒。

    苏暮临:“……”

    他瞬间明白,方才可能都是自己的误会。

    不过苏暮临不是个从自己身上找问题的人,他虽然确实没记清楚孟观行的仙印到底在哪只手上,产生了误会,但他孟观行一点错都没有吗?

    苏暮临越看孟观行的脸就越觉得可恨,觉得他方才都是故意,于是气得牙痒,态度更是天翻地覆的大转变,没好气道:“我想看什么看什么,想小解多久就小解多久,关你什么事?”

    孟观行笑眯眯道:“苏师弟说的是,那我便先睡了。”

    苏暮临在心中咒骂,不再理会他,跑去桌边坐着。

    孟观行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躺下,当真就睡去了。

    苏暮临气着坐了两个时辰,天一亮,他就出门了。

    闻着味道前去找宋小河。

    天亮之后,寿麟城中的百姓逐渐开始日常作息,商铺也开了门,商贩开始走街串巷,路上变得热闹起来。

    苏暮临在城中绕了小半时辰,在一家客栈的路边找到了宋小河。

    宋小河不知道是没睡,还是起得早,这会儿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裙,排着队买糖糕。

    她的前面站了七个小孩。

    苏暮临飞快地跑过去,高喊,“小河大人!”

    宋小河转头瞧见了他,等他跑近了,才道:“你喊什么喊?”

    苏暮临停下,嘿嘿笑了两声,瞧见宋小河前面还站了几个小孩,都是七八岁的年纪,于是一手将前面的小孩给提起来,塞到宋小河的身后,谄媚道:“小河大人,你往前走。”

    那小孩哭着跑了。

    宋小河回头望了一眼,啧声道:“欺负小孩做什么?”

    苏暮临说:“这不是欺负,只不过提早让这孩子知道弱肉强食,免得日后吃大亏。”

    宋小河一听,点头道:“有些道理。”

    苏暮临乐了,随后两人合作,一人就把前面排队的小孩拎起来,一人往前走。

    今早跑来排队买糖糕的小孩不一定会懂弱肉强食这个道理,但一定明白了,大人都是不要脸的。

    很快宋小河就站到了糖糕锅的前头,伸出一个手掌五个手指头,“我要五个!”

    炸糖糕的是个中年妇女,皮肤是常年日晒的麦色,瞧见宋小河欺负着小孩儿一路走过来,也不生气,脸上满是笑地问,“小姑娘,吃不吃夹馅儿的?”

    “还有夹馅儿?”宋小河开始流口水。

    “有呢,红豆蜜枣和糖心的,要哪个?”

    “我都要。”宋小河摸着自己身上的铜板,豪气道:“一种拿两个!”

    “好嘞。”

    那妇女应了一声,开始包油纸。

    宋小河站在边上等,忽而有个身穿紫色衣裙的女子缓步走来,问:“大姐,我的糖糕炸好了吗?”

    “好了,在这呢。”妇女指了下边上的木盒,道:“三个是吧?”

    紫衣女子点点头,伸手去拿,却不知为何在拿到途中时,糖糕掉了下来。

    宋小河站得近,赶忙蹲下帮她捡,恍然间瞧见她裙摆下的脚踝竟然有着木头一样的颜色。

    她心生疑窦,将糖糕捡起来递给女子,说道:“没事儿,油纸包着呢,都还能吃。”

    那女子笑弯了眼睛,伸出了戴着手套的一双手来接,点头道:“多谢姑娘。”

    宋小河与她的手触碰到一起,立即就感觉出她的双手相当坚硬,完全没有肉身的那种柔软,硬邦邦的像是石头一样。

    她点了点头,看着紫衣女子转身离去。

    她走路很慢,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但仔细一瞧还是能看出她走路姿势的不同寻常。

    “小姑娘,糖糕好咯。”妇女的声音将宋小河的神识拉回,她接过糖糕说了声谢,转头带着苏暮临走了。

    许是宋小河今日起得太早,这时候的寿麟城人还不算多,她给苏暮临分了两块糖糕,两人沿着街边走了一段路,看到路边有卖面粥的铺子,便钻进去吃。

    宋小河要了一碗面,寻了个沿街的位置坐下。

    面端上来,往宋小河面前一放,店家说了句请慢用就走了,宋小河也没多想,拿着筷子挑起热气腾腾的油水面,吃的呼哧呼哧。

    正吃得香时,忽而在人群里看到个一闪而过的人影,看起来像是先前见过的熟人。

    宋小河记得那个人,先前在去夏国的路上,有个叫吴智明的散修找沈溪山的麻烦来着,只是当时步时鸢出面,将矛盾调停了,后来宋小河再见那人,就发现那人的脖子上多了道伤痕,也无法开口说话了,还将他狠狠嘲笑了一番。

    却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他。

    吴智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宋小河往嘴里吃着面,脑中不停地思考着。

    思绪一发散,她就紧跟着想起了很多东西。

    比如那天的夜晚,步时鸢出现之后是如何调停当时的矛盾的。

    吴智明不知沈策是沈溪山假扮,执意要找仙盟的麻烦,所以闹得厉害,但步时鸢说了一句话,让他立即噤声了。

    步时鸢说:“不知阁下在半年前于寿麟城埋下的东西,挖出来没有。”

    宋小河的记忆卡到此处,筷子一停。

    吴智明在寿麟城埋下了什么东西,会成为他的把柄?他此时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何?巧合还是刻意?

    宋小河越想越不对劲,连忙吸了一大口面,鼓着腮帮子撂下筷子,喊着让苏暮临付面钱,自己朝着吴智明方才走的方向追去。

    吴智明脚步匆匆,走得很快,宋小河这会儿再去找,已经是找不到人了,她在人群中转悠了会儿,待苏暮临追上来之后,才喊着他一同回客栈。

    回去的时候,沈溪山已经起了,他坐在客栈外边的椅子上,身边站了一堆小孩。

    小孩们手舞足蹈,义愤填膺,围着沈溪山说:“哥哥,你一定要帮我们教训他们!”

    “对!我们排队排得好好的,他们突然将我们拎到后面!”

    “就是,寿麟城就没有这么坏的人!”

    沈溪山一袭鹅黄色长衣,长发以玉冠半束,墨色的发披在身上,耳朵的挂饰也取了,腰间戴着翠色的禁步玉佩,更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

    他那双好看的眼睛盛满轻笑,仿佛极有耐心地听着身边一圈小孩告状,又问:“那你们可知道那两个恶人去了何处?”

    “不知,他们买了糖糕之后就跑了。”一小孩应道。

    沈溪山转头,望向并肩走回来的宋小河和苏暮临,“是他俩吗?”

    宋小河默默将糖糕藏在背后,顶着油乎乎的嘴问:“什么?”

    “就是他们!”

    孩子们赶紧告状,指着宋小河大叫。

    宋小河拒不承认,“我怎么了?”

    沈溪山起身,走到宋小河边上,目光从她的嘴上晃了一下,低声问,“一大早起来欺负小孩儿?”

    宋小河说:“我没有啊,我这糖糕……是给你买的。”

    说着她拿出了最后一个,递给沈溪山,说道:“师父说了,小孩儿吃那么多糖对牙齿不好,我这是在教他们别贪吃。”

    沈溪山接下,糖糕还热乎乎的,他捏了捏,道:“买了几个?”

    “六个啊。”宋小河想也不想,直接回答。

    “买了六个,只给我一个,还说是给我买的?”沈溪山气笑,“宋小河,你怎么那么能骗呢?”

    “不吃就还给我!”

    宋小河伸手去抢,沈溪山就把糖糕一下子举高,说:“我又没说不吃。”

    两人在路边争抢起来,苏暮临站在一边看着,心中默默给宋小河嘶声助威,小孩儿们也喊起来,给沈溪山鼓气。

    正闹着,街的对面传来一道声音,打断了两人的玩闹。

    “小河姑娘,几日不见,瞧着精神了不少呀!”

    沈溪山一听到这个声音,心中的烦躁就猛地蹿起来,锐利的目光扫过去,果然在街的对岸看见了钟浔元。

    这个该死的狗皮膏药,又粘过来了。

    他在心中破口大骂。

    宋小河见了他,笑道:“钟公子怎么也来了?”

    沈溪山更气了。

    第98章 满月(三)

    沈溪山就是觉得宋小河这一点不太好。

    她把恩怨分得太明白。

    虽然说她与钟家有仇, 但也是钟懿盛等人的仇,并不会因此恨上与这些事不相干的人,比如钟浔元。

    并且凭借着他们在长安所建立的短暂友谊, 到了此处, 宋小河依然能够笑着与他交流。

    笑容落在沈溪山的眼里, 相当于给他心头的火添了几捧油。

    他不动声色往前走了两步, 用身子一下就把宋小河的视线给挡住, 看向钟浔元, 扯着嘴角道:“钟家的事这么快就忙完了?”

    钟浔元知道他笑里藏刀, 并不畏惧,也笑着回应,“钟家的事不是被沈猎师给处理好了吗?还能有什么事忙?你当日的八柄巨剑, 可把我们长老吓坏了, 回去后日日梦魇,消瘦不少呢。”

    沈溪山神色平淡, “过奖,只可惜当时你不在。”

    钟浔元听出来了, 嘴角抽了抽, 心说我要是在那还得了, 第一个掉脑袋的就是我了。

    宋小河听到这,就咂咂嘴道:“我也不在……”

    “说起来, 当日百炼会你守擂那日, 我也没能在场看着, 真是可惜。”

    沈溪山立马回头,低声说:“无妨, 日后还有很多机会让你看。”

    宋小河刚要说话,就被钟浔元打断, 他从街对面走过来,问:“小河姑娘,你们为何会在此处?”

    她咬着手中的糖糕,“来找我师伯的最后一魄。”

    “你是如何得知你师伯魂魄的下落的?”钟浔元好奇地问她。

    宋小河如实回答,“是盟主从钟懿盛的死魂口中审问出的。”

    钟浔元神色稍怔,“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溪山说:“那就别讲。”

    钟浔元装聋,当做没听见,继续道:“钟氏前任家主,并不知你师伯最后一魄在何处。”

    宋小河颇为惊讶,“此话何意啊?”

    “梁颂微飞升失败那一年,存放在钟氏的那一魄就丢失了,也不知是被谁盗取,总之前任家主暗中寻了许久,都没能找到,还因此与寒天宗的严仁立相互猜忌,出了间隙。”钟浔元说。

    “你如何知道这些?”

    钟浔元便解释说:“仙盟全面搜查钟家,在前任家主的密室中搜寻了许多遗物,其中有一卷轴记录了当年之事,我恰好在场,便听得了此事。”

    宋小河没应声,若有所思。

    沈溪山打发钟浔元,“你没事可做了?站在这里干什么?”

    钟浔元道:“我们才刚进寿麟城,倒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宋小河就从沈溪山的身后走出来,咬着糖糕往对面看了一眼。

    只见对面站了零零散散六个人,身上都穿着深色的衣裳,肩膀处绣着钟家的徽文,腰后别着刀或者剑,还有两个姑娘腰间挂着鞭子。

    在她打量那些人的时候,那些人也看到了宋小河。

    都是生面孔,互不相识,其中一个姑娘冲宋小河扬了下眉,露出个轻快的笑容。

    宋小河并未回应,而是扭头,一把抓住了沈溪山的手,对钟浔元说:“那你们就先在城中玩玩,我们还有正事要忙,就先失陪了。”

    说完,她就拉着沈溪山往客栈里走。

    难得碰上这么一回宋小河主动牵他,沈溪山立马就没心思再跟钟浔元较劲了,反手将她的手给攥住,包进了掌心之中,乖顺地被宋小河拉着走了。

    落在后面的苏暮临往前走了两步,凑近钟浔元嗅了嗅。

    他原本还在看宋小河的背影,察觉到有个人几乎凑到他脸前来,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一步,拧着眉道:“你什么毛病,闻什么东西呢?”

    苏暮临道:“奇怪,你的气味儿怎么跟上次的不一样?”

    “你属狗的?还能闻到气味?”钟浔元毫不客气道。

    苏暮临乃是高贵的白狼血统,也是曾经的魔族之王,虽然后来落没,但血统一事绝不容人侮辱,更何况还是一介凡人。

    他大怒,当场就是一个头槌,嘴里骂道:“我撞死你!”

    钟浔元根本躲闪不及,只觉得脑门上一震,被他撞了个正着。

    但他纹丝不动,反倒是苏暮临的额头剧痛无比,双眼发黑,这一下好悬没给自己的脑仁给撞出来,只感觉脑门裂开了一样的疼着,险些一屁股摔在地上。

    钟浔元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扯着嘴角哼了一声,似乎嘲笑他不自量力,一挥手,带着他的六个下属走了。

    苏暮临捂着眩晕的脑袋,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脑门红肿一片。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凡人的头盖骨能有这么硬?

    他赶忙捂着脑袋往客栈里跑,去找宋小河。

    宋小河拉着沈溪山进了空空如也的客栈时,其实已经松了手,两人上了二楼,她下意识抽手,抽了两下都没能抽出来,疑惑地转头看沈溪山。

    在她回头的瞬间,沈溪山把手撒开了,故作正经道:“何事?”

    宋小河推开了沈溪山的客房门,将他喊进来,关上门说:“我方才,好像看到吴智明了。”

    沈溪山在脑中搜寻了一番这个名字,才想起是那个被他关上门好生打了一顿的家伙,“看到了又如何?”

    “上回鸢姐不是说他在寿麟城埋了东西吗?我怀疑他有阴谋。”宋小河摸着下巴,认真地思考,“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既然落成把柄,就绝不是好事,我们要不要将他就地正法?”

    沈溪山问:“那把他抓起来审问?”

    宋小河顿了顿,有点不确定地问:“这是猎门正常办事的手段吗?”

    沈溪山低眸看着宋小河,见她一脸认真,不由想笑。

    猎门抓人是要讲究证据的,且审问一事不归他们管,皆交由审门。

    无证据抓人审问,是他沈溪山的正常手段。

    他神色淡然道:“当然,我是天字级猎师,岂能不守仙盟的规矩?”

    宋小河赶忙附和,“那我们就赶紧把他抓起来,相由心生,那人看起来就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此事不急。”沈溪山说:“我们今日先出城,去东处看看。”

    昨日进城时,沈溪山就说了这城的东面有东西被什么术法遮掩起来,今日定是要去探寻个究竟的。

    昨夜掘了坟回来时,沈溪山在路上给她说了双鱼神玉的事。

    他挖坟的目的就是为了看棺材里有没有尸体,王禄原本的尸身已经埋在棺材里面烂成白骨,死了有十多年,但他却依旧在客栈中活动,就说明有两个王禄存在。

    沈溪山怀疑是双鱼神玉拓印了王禄的尸身,让他得以继续存活于世,只不过他不可能再像人一样活着,不吃不喝,更没有睡眠,如同有思想有记忆的行尸走肉,这便是双鱼神玉的能力。

    昨夜在宋小河门外徘徊的人,正是他。

    沈溪山猜测双鱼神玉就藏在被术法掩埋之地,不过目前为止,一切都是沈溪山的猜测,须得亲自去看看,才知道东面到底是什么地方,有没有双鱼神玉。

    宋小河自然要跟着一起去,还催促说:“我们快些动身,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大对劲。”

    沈溪山微微挑眉,“什么地方?”

    还没等宋小河回答,苏暮临就把门拍得砰砰响,在外面喊:“小河大人!快开门,我有要事跟你说!”

    宋小河听他喊得着急,顿时心里也紧张起来,赶紧跑去将门给打开,问他,“怎么了?什么要事?”

    苏暮临脑门已经肿起来,青紫一片,像大头翁,他着急忙慌地说:“那个钟浔元的脑门特别硬!”

    宋小河的表情立即变得很难看,“你说的要事就是这?你耍我?”

    苏暮临紧忙指着自己的脑门说:“我不是在说笑,方才我用头去撞他,结果像是撞在铁板上一样,差点给我疼晕过去,你觉得此事正常吗?哪个凡人的脑袋会这么硬?”

    宋小河惊诧地瞪大眼睛,“你是不是太闲了没事做,你用脑袋撞他做什么?”

    苏暮临有些委屈,“他说我属狗的,侮辱我白狼一族高贵的血脉。”

    她看了看苏暮临硕大的脑门,啧了一声,道:“那钟浔元说不定用了灵力护体,大惊小怪做什么?我现在要跟沈溪山一同出城办事,你自个找医修去医治吧。”

    苏暮临捂着脑袋说:“不行,我要跟大人一起,不过些小伤,不碍事的。”

    沈溪山将他的脑袋仔细看了看,简直要被他蠢笑,大发慈悲道:“你可以跟着,但不许多言。”

    苏暮临点头如捣蒜,表示自己会保持安静,绝不打扰他们办正事。

    三人便一同下楼,刚出客栈,就撞见孟观行迎面走来。

    他似乎睡得很好,精神很足,隔了十几步的距离笑着对苏暮临招手,“苏师弟,我方才醒来不见你人,想着你应当是来找小河师妹了,便来找你,起的时候何不将我喊醒呢?”

    “不好!小河大人你们先走一步,待我甩了这狗皮膏药,再去寻你。”

    苏暮临撂下一句,转身就跑了,孟观行在后面欸了好几声都没能将他喊住,于是也只得追上去。

    路过宋小河二人时,他短暂地打了声招呼。

    擦肩而过时,沈溪山眸光微动,视线追着孟观行,转头看他的背影。

    “孟观行?”他喃喃。

    宋小河见他若有所思,便心生好奇,拽了拽他的衣袖问:“怎么了?”

    沈溪山收回视线,“无妨,让苏暮临去应付他吧。”

    宋小河追问了两句,沈溪山也只说觉得孟观行有些奇怪,但具体如何奇怪他却并不说,一路黏着他问了好几遍,都未得到答案,出城之后宋小河也很快就将此事抛之脑后。

    城外环绕着一片旷野,一眼望去所有景色都收入眼底,初升的朝阳从云层后面探出来,照得大地上全是金色光芒。

    沈溪山能够敏锐地感知到术法的存在,如若走进术法的区域,他会立即察觉。

    是以二人出城之后便一直向东而去。

    宋小河走路也不老实,踢腾着脚步在他身边,一会儿走在左边,一会儿走在右边,有时候落后了几步,沈溪山就会停下回头,看看她在做什么。

    “沈溪山。”宋小河拔了几根长长的草,在手里面把玩,问他,“你说双鱼神玉真的能让死者复生吗?”

    “你觉得那叫复生?”沈溪山反问。

    宋小河低头,揪着草老实说:“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但是王禄已经死了十多年了,如今还能在客栈里与我说笑。”

    “他的身体永远停留在死的那年,而且不吃不喝,无法入睡,身体没有常人的温度,无法像人一样感知这世上的风雨,他已经不再是个活人了。”沈溪山道:“他不会为自己还活着而喜悦,只会日日受着生不如死的折磨。”

    “你怎么知道他的想法?”宋小河问他。

    沈溪山睨她一眼,“你可知他夜间去你房前做什么?”

    宋小河道:“我不知,原来昨夜门外的人是他吗?”

    “他在找死。”

    “你是说,他夜间跑到我的房外,就是为了让我杀了他?”

    “不是你。”沈溪山淡声说:“是我,我告诉他夜间老实点,他偏要去你的门外,不是找死是什么?”

    宋小河大吃一惊,盯着他问:“那王禄……已经被你杀了?”

    沈溪山扯了下嘴角。

    他自己找死,沈溪山还留着他的命做什么,况且他早就该死了,尸身都在棺材里烂成了白骨,还苟活了十来年,也该活够了。

    宋小河表现得很惊讶,她觉得在一天的时间里,几乎都与沈溪山在一起,想不通他是什么时候动的手,难怪一早起来客栈里没瞧见王禄。

    她偏着头,边走边问,“你是什么时候做的?”

    “你睡觉的时候。”沈溪山答得很随意。

    杀人还不简单吗?轻轻一拧脖子就碎了,王禄死过一回,只能用火将他尸身烧了个干净,风一吹连灰烬都没剩下,宋小河自然没发现。

    他知道城里面有不少像王禄这样的死尸,但他既然跑到宋小河的门外找死,那沈溪山就先把他给处理了。

    “那你可真厉害。”宋小河忽然说。

    沈溪山乍然听到,有些发愣。

    宋小河对他有仰慕心理,沈溪山是知道的。

    在沈策的事还没暴露之前,宋小河对他总是不吝夸奖,有时候看着他时双眼晶亮,充满着欣赏之色。

    只是后来出了梁檀一事,加上他沈策的身份被宋小河知道,那些夸赞通通就消失了。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宋小河没看见他大展身手的时候,但不管如何,宋小河只喜欢沈溪山而不喜欢沈策一事,始终是他心头之结,所以他一直以为是宋小河发现了他与沈策是同一人之后,就不再对他有仰慕之心。

    于是再次听到这一声真情实感的夸奖时,沈溪山立即因此愉悦起来,嘴角弯起小小的弧度,说:“宋小河,我的本事可不止这些。”

    宋小河认真地点头,应和着说:“我当然知道。”

    笑意攀上了沈溪山的眉眼,一路走过去,他脸上都带着明媚之色。

    只不过正事进展得并不顺利。

    他们往东走了许久,都没能探查到术法的痕迹,偏生临近正午之时,乌云大片地飘来,掩住了太阳,起了凉风,像是要下雨。

    “先回去吧。”宋小河提议,“我觉得这边应该是没什么东西,要不咱们晚上再来看看?”

    沈溪山自然应允。

    两人出门一趟什么也没查到,回到城中时,天色已经无比暗沉,街上的商铺都关了门,大风刮得沙尘漫天。

    他们加快脚步回了客栈。

    宋小河躺在床榻上,所有思绪堆积在一起,她双眼放空,从一堆杂乱的想法中开始捋。

    很早之前她心里就有些疑惑未能解开,只不过前段时间因为梁檀的事过于伤心,整日浑浑噩噩,压根没有在意那些,现在她从那种状态中脱离,自然要多想一点。

    首先,让她疑惑的是关如萱那日为什么要告诉她沈溪山就是沈策这件事。

    宋小河与她并无瓜葛,更谈不上恩怨,她莫名来找宋小河挑明此事,绝不可能是闲着无事做,她定然有自己的目的,只是宋小河猜不到。

    其次,步时鸢这次并没有出现。

    宋小河的每一次下山都会遇见她,这次却迟迟未出现,原因不详。

    再者,就是钟浔元。

    她总觉得钟浔元身上有些奇怪,比如他脖子上那总是莫名出现的红色痕迹,虽然他解释说那是胎记,但宋小河并不相信。

    谁家胎记会长这样?这不是明摆着拿她当傻子骗?

    更让她在意的,是今日站在钟浔元身后的那些人。

    寿麟城的秘密,被术法遮掩的地方,双鱼神玉,满月,还有尽早碰见的那个,双脚是木头所做的紫衣女子,这些东西串在一起,让宋小河脑子乱成一团。

    她向来不擅长这些,只要稍微想一想,就模糊了,于是深吸一口气,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来。

    既然有谜题,那她只能一个一个自己去寻找答案。

    她穿上了鞋,抓上桌边的木剑,开了门。

    沈溪山立马就听到了她开门的动静,瞬间就到了门边,问她,“去哪?”

    宋小河被他吓一跳,埋怨道:“干嘛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啊?”

    沈溪山没理会她的埋怨,见她将木剑抓在手中,就知道她是打算出门了,于是将问题重复了一遍,“你去哪?”

    “我去找钟浔元。”

    宋小河如实回答。

    这是一个让沈溪山立即就感到烦躁的答案,他眸色一沉,显出几分不高兴来,“要下雨了,何事那么重要,让你现在去找他?”

    宋小河没察觉他的情绪,动身就走,“没什么事啊,我就是去找他聊聊。”

    沈溪山抓住她的手腕,迫使她停下,“聊什么?”

    她道:“叙旧,先前在沧海峰的那会儿我心情不好,他总是来陪着我,我还未好好答谢,趁此机会与他道谢。”

    沈溪山的牙关已经咬紧,面上却扬起一个笑,“有什么要紧,不过是一声谢,改日在街上见了随便说说就行。”

    宋小河道:“是先前他要给我下聘礼娶我之事,在大街上说不太好吧……”

    说完,宋小河就想起,她小时候有段时间听说了婚姻嫁娶之事,但并不理解其中的意义,便整日嚷嚷着要与小师弟成亲。

    后来被梁檀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说沈溪山修的是无情道,不会娶妻。

    再后来长大一些,宋小河踏上修仙道途,嘴里嚷嚷的东西就从“嫁给小师弟”变成了“考入猎门成为天字级猎师,与小师弟并肩作战”。

    想到此,她低眼看见沈溪山修长白皙的手正攥着她的手腕,仿佛是因为常年练剑,他的手很有力量,掌心有薄茧,散发着滚烫的温度。

    热意顺着她的手腕往上攀,很快就染红了宋小河的耳朵。

    沈溪山哪里明白她心里所想,盯着她忽然开始泛红的耳朵,眼睛简直要喷火。

    “他求娶你,为的是什么,你不知道?”

    宋小河当然知道,但那有什么关系呢?

    她从一开始听到钟浔元的提议开始,心中就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拒绝。

    “不妨事。”宋小河想了想,又对她这次的出门做了些许解释:“我觉得他有点不同寻常。”

    这话连在一起,沈溪山岂能不误会?

    他下意识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笑容愈发灿烂,温声问她,“不寻常?何处不同寻常?”

    宋小河只觉得手腕越来越紧,但看他的神色,似乎并没什么变化,她扭着手腕,挣脱了他的手,笑说:“我也说不上来,这就去找他聊聊。”

    “我跟你一起。”

    “不必,我自己去。”宋小河不会去太久,“我很快就回来。”

    这后半句的许诺,一点作用都没有,沈溪山心口烧得满是妒火。

    今早看见钟浔元的时候,他就隐隐觉得不妙了,果然,宋小河这就要去找他。

    还不让他一起。

    宋小河怎么会说别的男人不同寻常呢?

    仔细想来,她似乎确实喜欢性子温润的人,先前的谢归是一个,现在的钟浔元又算一个。

    当然,之前她最喜欢的还是沈溪山,只不过现在沈溪山与沈策重合,落在宋小河的眼里,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谦谦君子了。

    所以宋小河不喜欢了?

    她要去找别人了?

    “别去。”沈溪山站在原地,侧身看着已经走到了楼梯口的宋小河,缓缓说:“外面要下雨了。”

    宋小河扭头,冲他笑了一下,“没事,我会用防护法诀。”

    说完,她脚步轻快地下了楼,出了客栈,身影也消失了。

    沈溪山站在原地未动,乌云密布,连带着没点灯的走廊也无比昏暗。

    他就站在暗色之中,唇线抿起不高兴的弧度,显得俊脸满是沉郁。

    雷声轰响,暴雨降至。

    第99章 满月(四)

    宋小河找钟浔元倒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因着要下雨了, 街上的行人没几个,门户更是紧闭,她上前拦了几个人想询问, 结果城中百姓似乎有些排斥他们这些外来的, 对她摆了摆手, 脚步匆匆, 没人回答她的话。

    她仰头看了看乌沉沉的天, 想着再寻一会儿, 若是下雨了, 她就回去。

    恰好在此时,撞上了急匆匆跑来的苏暮临。

    自早上一别,宋小河就没再见他, 眼下看见他累得吐着舌头, 额角全是汗,像是狂奔了八百里一样, 站在她身边直喘。

    “你这是干什么去了?怎么累成这样?”

    “别提了!小河大人,你快帮帮我, 这孟观行好像脑子出了问题, 非要抓着我不放, 我躲他一上午了!”苏暮临喘了几口,又说:“先前我在仙盟见过他几回的, 他站得远远地瞧都不瞧我一眼, 那时候还正常着呢!”

    宋小河眼眸一动, 问:“那你可有查看他手腕上的印记?”

    “自然!”苏暮临道:“仙印还在,况且我没从他的身上闻到别人的气味, 应当是孟观行本人无疑了。”

    宋小河也觉得奇怪,按理说孟观行与苏暮临非亲非故, 没道理抓着他不放,“难道……”

    “什么?”

    “孟师兄发现你是魔族了?”宋小河疑惑道:“是不是你在他面前露出了马脚?”

    “绝不可能,我戴着的寻龙珠,是可以隐藏魔族气息的宝贝,就算是我幻出了原形,没有魔族气息在身上,别人也只以为我是妖族。”苏暮临往脖子掏了掏,手指头勾出一根细细的金绳,上头串着一颗漂亮的珠子,正隐隐发着亮。

    “嗯?”苏暮临甩了甩,道:“怎么亮光这么微弱了?”

    宋小河将那珠子推了一把,道:“先别摆弄你那宝贝了,带我去找钟浔元,我有要事寻他。”

    苏暮临难得逃离孟观行的纠缠,碰上宋小河有事拜托他,自然是相当开心的,赶忙在空中闻了又闻,带她去找钟浔元。

    钟浔元所居住的客栈其实离得不远,就在隔壁街。

    两人行了一刻钟就到了,这会儿风正大,往客栈里灌,店家准备关门了。

    宋小河抬手挡了挡门,在进去之前转头对苏暮临说:“你若是无事,就在外头找个地方等等我,两刻钟之内我若没有出来,你就去找沈溪山。”

    苏暮临点头,道:“大人放心,我必定会守着你。”

    宋小河这才进去了,询问店家钟浔元的住房,店家便使唤伙计给她带路,随后将门给关上。

    苏暮临在外面找了个避风的角落,就这么盘腿坐下来,像一只卧下的小狼,眼睛紧紧盯着客栈的门,细数着时间。

    宋小河被带去了后院,来到了钟浔元的房前,抬手敲了敲,唤道:“钟公子,可在房中?”

    只听里面有窸窣的声音响起,过了会儿,钟浔元才将门打开,像是才睡醒一样,脸上满是惺忪。

    他看到宋小河,便满脸惊喜,将人往里迎,“小河姑娘怎么会来寻我?今早在街上相遇时,你与我说了两句就要走,我还以为我们之间生分了呢。”

    “钟公子说笑了。”宋小河随口应了一句,抬步进了房中。

    屋中点了香,门窗紧闭着,空中弥漫着一股醇厚的香气。走到桌边,宋小河低头一看,就见桌上摆着一杯茶,正冒着热气。

    宋小河以前很少会注意这些,但许是下山之后也历练了不少,在旁人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看见这杯热茶时,她立即就知道钟浔元在装模作样。

    若是他睡觉,桌上就不可能倒着一杯热茶,除非先前另有一人在他的房中,听到她的敲门声之后躲了起来。

    只可惜宋小河并没有苏暮临那样厉害的鼻子,闻不出这个房中是不是还有另一人。

    她坐下来,一仰脸,面上都是笑意,道:“先前在仙盟的时候,我没能好好谢你,这次是特地来道谢的。”

    按理说宋小河这会儿应该掏出个什么东西,然后再说一句“小小薄礼,聊表谢意”,学足了大人们往来之间的做派。

    但是她手头实在拮据,就算有什么好东西,也先想着送给沈溪山,再往下虑还有苏暮临,别的是一点东西都掏不出来了,于是两手空空,光凭一张嘴道谢。

    钟浔元在她对面坐下来,说:“小河姑娘何必言谢,当初之事不也没成吗?”

    “当日我杀钟氏家主,钟家人那么恨我,你却想着帮我脱困,这份心意足以让我心怀感恩。”宋小河很是自来熟地拿起桌上的空杯,给自己倒了杯水,却没有喝,那指头蘸了水,在桌面上画着玩。

    钟浔元道:“我只帮理,不帮亲。”

    宋小河问他,“你离开仙盟之后,没回长安吗?是不是先前你要帮我的事被钟家人知道,他们为难你,将你赶了出来?”

    钟浔元弯唇温笑,“不必担忧,钟家先前在仙盟吃了大亏,八大长老死了三个,头颅都在仙盟没人敢要回来,运着无头尸身回长安后钟家已经乱成一团,无人会在意我一个小小旁支庶子之事。”

    “那你们这次来寿麟城是为何?”

    “先前寿麟城一带忽然冒出大量的灵气,有人说是仙宝现世,我父亲得了消息,便差我来此处看看。”钟浔元说:“谁知来了这里却一无所获,什么也没感觉到,小河姑娘,你比我先来一日,可有察觉什么异样之处?”

    “不过比你早来一个晚上而已。”宋小河心不在焉,“今日我与沈溪山出城,也什么都没查到呢。”

    钟浔元听到这么个名字,明锐地察觉到她对沈溪山的称呼转变,先前在长安的时候,她还一口一个沈猎师。

    他忽而笑了一下,往前倾身,向宋小河凑近,问,“小河姑娘为何总与沈猎师在一处?”

    宋小河手指一顿,倒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

    她的黑眸动了动,抬头朝钟浔元反问,“我与他同为猎师,为何不能与他在一处?”

    “猎师不过是仙盟之中负责抓捕罪人的一个职位,你们仙盟哪次出任务,所用之人不是猎师?何以就你与他走得最近?”钟浔元噙着笑,又说:“先前在长安的时候我就发觉了,没有正经任务的时候,你也总是绕在他的左右不是吗?”

    宋小河又低下了头,手指在桌上慢慢滑动着。

    岂止是在长安,更早之前,在夏国沈溪山还是沈策的时候,在酆都鬼蜮沈溪山还总是与她争吵,嫌她聒噪的时候。

    宋小河总是与他在一起。

    “小河姑娘,你听我一句劝。”钟浔元语重心长道:“沈猎师的确方方面面都相当出众,这仙门之中仰慕倾心他的女弟子不在少数,但他在凡间修了这无情道是为何,你可明白?”

    宋小河说:“我明白。”

    钟浔元摇摇头,一字一句道:“你不明白。假以时日他当真踏上登仙长阶,成为天下第一人,去了天界后,他的无情道自然就消失了,届时便会有数不尽的仙姬神女与他风流,他怎会惦念凡间女子?”

    忽而外面响起一声雷,大雨瓢泼而至,风声呼啸,拍打在窗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更显得房中沉静。

    宋小河没吭声,也不知有没有将这话听到耳朵里。

    钟浔元又加把劲,继续说:“凡人最多不过百年寿命,沈溪山飞升之后无尽长生,你我这些出现在他凡间年岁中的人不过匆匆过客,几百年的时光翻过,你在凡间不断轮回,成为李小河王小河张小河,他依旧是沈溪山,又怎会记得曾经还个叫宋小河的人?”

    宋小河沉默良久,忽而道:“我不一定每一世都叫小河。”

    钟浔元顿了顿,无奈一笑,“你倒是听一听我话中的重点。”

    “我明白,你说的是对的。”宋小河说。

    钟浔元露出满意的表情,说:“所以小河姑娘还是莫要在一个注定会把你遗忘的人身上白白浪费感情,寻个爱你的人为你遮风挡雨,与你相伴一生,总好过捧出一颗真心后落得个竹篮打水。”

    “谁?”宋小河问。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钟浔元就差把手指头指在自己脸上了。

    宋小河笑了,“钟公子所言甚是。”

    “你想明白了?我先前所说的求娶还作数,聘礼都准备好了,随时等着小河姑娘同意呢!”钟浔元一下子激动起来,想要抓她的手,结果却捞了个空。

    宋小河站起身,道:“不过有一事,钟公子是说错了,我要纠正你。”

    钟浔元追问,“什么?”

    “沈溪山修无情道,是为了飞升,为了人族的气运和数千年来被压在天道下的千千万万修仙之人。”她停了停,笑容越发灿烂,说起此话时,神色中似带着些许骄傲,“他是为了大道,不是你所说的仙姬神女。”

    钟浔元一下子愣住。

    宋小河不再停留,道:“既然已经谢过钟公子,那无事我便先回了,等雨下得大了不好行路。”

    她只打了声招呼,就走到门口,一开门,一把靠着门的伞就倒在宋小河的脚边。

    其他客房的门也开着,有两人站在门中观雨。

    其中一个是早上站在街对岸,对宋小河笑的那个女子。

    她一身束袖武服,腰身纤细,后头别了一把半臂长的短刀,这会儿见了宋小河,就又对她笑了一下,道:“宋姑娘,听闻你的寒冰之力十分了得,不知日后可有幸见识见识?”

    宋小河的目光在她后腰处转了一圈,捡起伞问:“这是你给我的?”

    那女子旦笑不语,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宋小河说:“会有机会的。”

    随后她就撑开了伞,踏出门步入雨幕之中。

    钟浔元没有去送她,站在桌对面的位置,低眸一看,就瞧见宋小河方才用手指沾了茶水,并不是在桌上胡画。

    桌上还停留着干了之后留下的水渍,是重叠在一起,一遍又一遍的“沈溪山”三个字。

    屏风微动,后头走出来个人,“你与她说这些有什么用?”

    钟浔元转头,瞥了她一眼,道:“你要破沈溪山的无情道,不能只从他一个人下手,宋小河既然是他软肋,那戳他软肋不是正合适?”

    关如萱抬步走到桌边,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水渍,嘲笑道:“宋小河虽然不知为何修为如此强悍,但脑子没有长进,你与她说的那些,她根本就听不懂。”

    “或许听懂了。”钟浔元叹着气,走到床榻边,往上一倒,将后半句补充,“只是油盐不进罢了。”

    “满月将至,我的时间不多了。”关如萱沉着眉眼,往门外看。

    大雨倾盆之中,她喃喃道:“也许真的只剩下这一个办法了。”

    钟浔元夸张地喊了一声,“先前仙盟大殿前的八柄巨剑你没看见吗?在他破无情道之前,谁能动得了他?”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关如萱目光猛然凌厉起来,语气也凶狠,“为了关氏的荣耀,也为了凡界千百世家。”

    “沈溪山,必除。”

    雷声咆哮起来,惊得宋小河打了个颤,刚出门就迎上了苏暮临。

    他用了法诀护身,身上干爽没沾半点水。

    宋小河道:“我是不是进去的有些久了?”

    毕竟出门的时候跟沈溪山说了,会尽快回来,这一聊也不知道聊了多久。

    苏暮临说:“沈溪山进去之后,我便没有细算了,不过应当是超了两刻钟的。”

    宋小河当即无比诧异,“沈溪山?他来过了?”

    苏暮临点头,指了指她头顶上的伞,“不是给你送伞的吗?然后他就走了,看样子怒气冲冲,淋着雨回去的,小河大人与他吵架了?”

    “我……”宋小河一脸茫然,“没有啊。”

    她抬头看着手里的伞,翠玉打的伞骨,莹白的伞面,附着了灵力,将雨水遮得干净,风吹得再大,也没一滴雨水落在脸上。

    是沈溪山来送的伞。

    宋小河心里顿时有些潮湿,莫名的情绪开始膨胀,让她急迫地告别,“我先回去了,你若想躲孟师兄,就不要跟着我,他找不到你定然会去我们所在的客栈寻。”

    苏暮临早上在他们的客栈里被孟观行抓着了三回,早就有了经验,“放心好了,城中的狗洞的位置我基本摸全了,等会儿若是他还来烦我,我多的是地方躲。”

    宋小河拍拍他的肩膀,真心实意地夸赞道:“你真聪明,还能想到这招,孟师兄打死都想不到你会躲在狗窝里,绝对找不到你。”

    苏暮临老骄傲了,一下挺直了胸膛,下巴也扬起来。

    宋小河道别后,脚步匆匆地往回走,一刻钟的路程愣是半刻钟就赶到了,推门而入后她收了伞,雨水滴落在地上。

    客栈一片空寂,店家也不在,甚至连灯都不点,漆黑一片。

    宋小河反手关上门,摸黑上了楼梯。

    沈溪山的房门在开着,宋小河停步往里张望,见是空的,里头没人。

    她心里头马上就涌出一阵失落,着急忙慌赶回来,结果人不在。

    脚步瞬间就慢下来,在沈溪山的房门前站了片刻,随后又回到自己的房中。

    推门时吱呀一声,宋小河才刚将门打开,脚步都没来得及迈进去,忽而在极其昏暗的光线中看到眼前有个模糊的身影。

    不等她反应,一只手猛地攥上她的手腕,猛地将她拽进了门中,紧接着后背一痛,门板的响起巨大的咣当声,宋小河被一股粗鲁的力道压在了门上。

    她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想要反抗,本能举起手里的伞去打身前的人,腕上却被敲了一下,顿时手中无力,伞掉在地上。

    宋小河在瞬息间绽放炼狱八寒的力量,只是没等手中泛起寒意,一只手按在她的侧腰,刹那间就分解了她凝聚起来的力量,强悍的灵力如大山一般压下来,将她浑身的法术死死地压住,半点寒冰之力都使不出来。

    她心中泛滥起剧烈的恐惧来,不仅仅是身体和灵力被压制,更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在黑暗中的突袭如此悄无声息,半点没让宋小河察觉,且仅在一瞬间就能将她压至毫无还手之力。

    此人若要杀她,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黑暗之中,她看不见这人的脸,只在慌乱地挣扎中感觉到这人的衣袍浸满了水,将宋小河的手腕和衣裳都弄得潮湿。

    正当宋小河以为今日难逃一劫时,却在昏暗之中,看见面前模糊的人影欺身过来,先是灼热的气息靠近了,再接着,她的唇就被狠狠地压上。

    她活那么大,头一次遇到这种事,吓得六神无主,扭着脑袋奋力闪躲,剧烈地挣扎扑腾。

    于是吻在她的唇上碰了一下就落空了,落在她的脖子上,宋小河大叫起来,“你是谁!你倒不如直接杀了我!何必用这种方法折磨我!”

    许是因为一吻落空,许是因为宋小河的叫喊,此人发起了大怒,腾出一只手掐住宋小河的脸,把她的下巴也一并桎梏,用十分蛮狠的力道将她偏过去的脸扭回来。

    闪电在这时候亮起,照得昏暗乌黑的房间亮如白昼,宋小河便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看清楚了面前的人。

    若雪的肤色,紧皱的眉头,墨黑的眼眸像搅乱的浑水,盈满了怒气。

    雨水打湿了他的脸,顺着漂亮的眼睛往下流着,将眉间的朱砂痣洗得更加晃眼昳丽。

    是沈溪山。

    宋小河在看清楚的刹那,所有挣扎的动作几乎是立即停止,仅在这失神的工夫,闪电的光芒消逝,屋中重回黑暗,沈溪山再次吻上来。

    不过是这一眼,宋小河心中的恐惧就完全变了一种,雷声重重劈下来时,她就像是被狠狠吓了一跳似的,心脏要了命地疯狂跳蹿起来。

    所有感官在此时变得清晰,方才所忽略的东西也一并浮现。

    她闻到了沈溪山身上散发的淡淡香气,是他一贯讲究,用在衣裳上的熏香。紧接着就是喷洒在脸颊的灼热气息,耳边也都是沈溪山粗重的呼吸声,还有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水汽,被高升的体温染上了热意,蒸腾着宋小河的脸。

    他凶蛮地舔舐宋小河紧闭着的唇瓣,几个来回后耐心耗尽,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似乎是下了狠心地要她痛,但终究有所收敛。宋小河吃痛时下意识张开了唇痛呼,给了沈溪山可乘之机,毫不客气地入侵她的领地,勾缠起她到处躲闪的软舌。

    力道虽然强硬,但唇却是柔软的,他将宋小河死死地压着,半点不容她挣扎。

    宋小河的头被擒住了,扭动不得,一只手被他攥紧了按在墙上,只有右手没被桎梏,于是就用这仅存自由的右手不断捶打沈溪山的肩颈,囫囵发出呜呜的声音。

    沈溪山充耳不闻,任她捶打,力道也没有丝毫地放松,是个十足凶蛮的掠夺者,将她的气息一点一滴全部收尽。

    外头疾风暴雨,低沉的雷声滚滚,房中昏暗无比,勾勒着身量高大的人将少女按在门上亲吻的模糊身影。

    偶尔一道闪电落下,房中骤亮,便能看见少年湿透的衣衫,耷拉在身上的黑发,还有少女逐渐变得无力地挣扎。

    对上沈溪山的蛮力,宋小河是毫无办法,他的肩颈更是结实硬朗得如铁板,不论怎么捶打抓挠,都仿佛没有半点知觉一样。

    宋小河渐渐脱力,拳头也没了凶劲儿,落在脸颊上的气息烧红了她的脸和耳朵,烫得她落下了泪。

    宋小河知道,沈溪山现在就是压着她可劲儿欺负。

    知道她不会下狠心去咬他,于是在她口中肆虐,将她的小舌欺负得一退再退,最后只能被他勾缠住,任他为所欲为。

    从未感知过的情潮淹没了宋小河,热意在浑身蔓延,心跳快得似要撞破胸腔,独属于沈溪山的气息漫天铺盖,与她短促的呼吸紧紧交织相融,连带着身体发软失力,彻底投降。

    宋小河哭得有些抽噎,呼吸稍显困难,沈溪山才停下来,松开了她。

    房中的灯盏亮起,光明重回视线,宋小河得到自由之后赶忙往旁处逃了几步,害怕地躲到一旁去。

    她脸色满是潮红,泪水打湿了眼睫毛,唇更是被揉得殷红,显得相当可怜兮兮。

    “你、你是不是疯了啊?”宋小河抽泣着问他。

    沈溪山的确跟疯了没什么两样。

    他从没有这样狼狈过,雨水淋湿了他的发和衣裳,仿佛也将他身上的意气和骄矜尽数洗去。他站在那里看着宋小河,漆黑的眼映了灯光也不明亮,沉甸甸的。

    “宋小河。”他启声,声音有些喑哑,语气并不重,问她,“你喜欢我,对吗?”

    宋小河听到这话,瑟缩了一下肩膀,没应声。

    沈溪山忽而朝她靠近。

    她生怕这人发疯再来一回,捂着唇往后退,一下就躲到了墙角里面,无处可退了,顿时有些慌张。

    沈溪山停在他面前,像方才一样掐着她的下巴,只是这回他没用力,只迫使她抬起下巴,低声问,“你说过的,我之前听见了,再说一遍喜欢我,好不好?”

    他用一种诱哄的语气,水润的双眸浮上些许央求,变得委屈又可怜,仿佛刚才那个凶戾蛮横的沈溪山,只是幻象。

    宋小河低头,往他手上重重咬了一口,立即印出红彤彤的牙印来。

    沈溪山觉得痛,但却没有将手收回,反而用拇指在她的脸蛋上轻轻摩挲,然后俯下头在她嘴角亲了一下。

    他动作太快,宋小河没来得及闪躲。

    刚撇头躲开时,就听见他在耳边轻声问:“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在经受什么?”【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宋小河不知道。

    正是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沈溪山才觉得可恨。

    他不由分说地抓了宋小河的一只手,在她惊吓的眼神中撑开她的手掌,往自己的后脖子一按。

    炙热的灼烧在瞬息间绽放在宋小河的掌心,她发出痛叫,猛地缩回了手,掌心摊开,一个赤红的“禁”字出现在上头。

    “好烫呜呜……”宋小河泪眼模糊。

    “这是断情禁咒。”沈溪山望着她,缓声道:“我每日每夜都要经受这样的痛,都是因为我守不住这一颗道心,对你动了情。”

    宋小河的表情不加掩饰,明晃晃地呈现出震惊来。

    像是听到了一个荒唐的笑话,或是荒谬的谣言,瞪大了湿漉漉的杏眼看着沈溪山。

    沈溪山不喜欢她这个表情,垂下了眸,说:“我原本并不在乎这些疼痛,想着慢慢等,总有一日你会亲口对我说喜欢,但是我今日才发现,是我想得太天真。”

    他方才去送伞,站在门口听到了宋小河与钟浔元的话。

    他存心偷听,就算是有几道结界都防不住,所以他们的对话都传进了沈溪山的耳中。

    大雨落下,他忘记了护身法诀,片刻间身上浇了个透,耳朵里反反复复只剩下宋小河的那一句,“钟公子所言甚是。”

    宋小河明白,是他沈溪山不明白。

    是他没用,轻易动了心,整个儿栽进了小河之中,被□□的泥泞死死缠住,沉沉浮浮,皆有小河掌控。

    他早就没有了选择权,只能可怜巴巴地在河中飘荡,等着宋小河说喜欢。

    沈溪山心中的妒火剧烈焚烧,烧过之后剩下的焦黑,全然是苦的味道。

    难怪世人常说,情之一字乃是万劫之首。

    沈溪山心想,动心的滋味,果真不好受。

    他找不到任何理由,阻止宋小河去见一个对她抱有别的心思,甚至一心想要求娶她的人,也没法干涉她的选择,左右她喜欢谁,不喜欢谁。

    除非他发疯。

    “可明明就是你先说了喜欢我的。”

    沈溪山低声道。

    宋小河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沈溪山,脊背紧紧贴着墙角,唇上还有些火辣辣的,是被他用力咬过舔过留下的触感。

    她怯怯地看着沈溪山,说:“你不能这样。”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宋小河。”沈溪山看着她,忽而笑了一下,轻柔地抚了抚宋小河的脸颊,指腹揉着她的唇,慢声道:“你不喜欢我也无妨,我不会强迫你,但日后你若是喜欢别人,我就将他们杀光杀尽,一个不留。”

    说完这句话,他松开了宋小河,转身离去。

    宋小河看着空荡的房间,许久没缓过神,撑着发软的双腿来到桌边,刚坐下没一会儿又觉得不行,浑身都发软。

    于是又跑去了床上,睁着一双大眼睛躺着。

    第100章 满月(五)

    宋小河在床上躺了许久, 唇上还有清晰的触感,是沈溪山莽撞的牙齿留下的。

    他虽然在钳制她的时候用了很大的力气,但唇舌始终都是柔软的, 所以她唇上并没有伤口。

    只有手掌心的那个红肿的, 呈现出一个“禁”字的地方还灼烫得很。

    宋小河完全可以催动寒冰之力将伤口的疼痛给化解, 但却没有丝毫行动, 只是看着手心发呆。

    之前她的掌心被按上去的一刹那, 剧烈的疼痛让宋小河一下就失声喊出来, 半个时辰过去, 掌心的刺痛虽然有了消减,但依旧疼得钻心。

    然而这却是沈溪山每日每夜都要忍受的痛,宋小河没有抹去掌心的疼痛, 是刻意让这个念头反反复复在脑中浮现。

    宋小河生平没有与哪个男子亲密接触过, 这样一个突如其来,又充满凶蛮的亲吻, 彻底打乱了宋小河的内心,搅得天翻地覆, 荡开一层又一层的春水。

    尤其是沈溪山所说的话, 和他那双被灯光照亮时, 满含着情愫的眼睛,让宋小河一想起来, 心跳就乱得厉害, 疯狂上下蹿动, 无法平静。

    沈溪山,一个修无情道的人, 竟然会亲口承认对她动了心?

    这种事情是在宋小河的梦里都绝不会出现。

    人人都说沈溪山不会爱上任何人,他的心里只有大道, 只有飞升,所以宋小河也从未想过情爱一词会落在他的身上。

    可是发生在眼前的事,让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摆在了宋小河的面前。

    沈溪山可能面临着破无情道的情况。

    宋小河一想到此,心中就涌起一阵惧怕,直接压过了情愫带来的悸动,让她十分不安。

    她斟酌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去找沈溪山。

    虽然他们方才好像是发生了些不愉快,但宋小河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发疯,若是与他坐下来推心置腹地聊上一聊,或许能解决很多问题。

    想到此,在床上躺了许久的宋小河翻身下床,浑身的力气已经恢复,心绪也慢慢趋于平静。

    她出了门,在沈溪山的门口徘徊很久,最终还是红着耳朵敲他的门。

    谁知敲了好些下都没人应声,宋小河推开门一看,房中空荡荡,沈溪山不在其中。

    外面电闪雷鸣,大雨瓢泼,他就这么凶巴巴地按着她一顿欺负,然后悄无声息地出门去了?

    宋小河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顿时有些恼怒,叉着腰想,他指定是自己去查什么事了,没带上她!

    她回了房间拿门撒气,重重将房门关上摔上后,又跑去床上继续挺尸。

    躺着躺着,还真就睡着了。

    也不知是什么缘由,这次宋小河睡着之后,做了个颇为奇怪的梦。

    是一个暴雨倾盆的夜,屋中亮着微弱的光。

    也不知能不能称做房屋,那地方其实更像是一个山洞,只不过相当宽阔,地上铺了厚厚的干草,还摆放着桌椅。

    没有正经的床,只有一片宽广的石台,上面铺了被褥和兽毛的毯子,看起来十分简陋,但却像是什么人长久的居住之地。

    照明的是几颗镶嵌在墙上的珠子,散发的光柔和,落在被褥里交叠的二人身上。

    沈溪山穿着村中常见的粗麻布衣,被扯得乱七八糟,露出半个结实精瘦的膀子,随着他的动作显出蓬勃的肌理,光影照出了他脊背上的一层薄汗。

    他将宋小河按在光滑的兽毛毯子里,高大的身躯几乎将她全压住,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的耳朵上,脖子上,然后用牙齿轻轻咬着,轻易在白嫩的皮肤上留下痕迹。

    宋小河额头都是汗,浸湿了额边的碎发,眼角染上绚烂的绯色,汗珠流下来,像是落了泪一样。她的双手没有被桎梏,一只手搭在沈溪山的肩头,一只落在毯子上,嘴里发出呜呜的细微声响。

    衣襟被揉乱了,露出大片白嫩的肌肤和锁骨,沈溪山埋头啃着,不一会儿就布满红痕。

    旖旎与灼热在微弱的光影下蒸腾,宋小河抱着沈溪山,亲昵地贴着他的头蹭,像是表达无尽的喜欢。

    一梦散去,宋小河在一道雷声中醒来。

    奇怪的是她并未感觉受到了惊吓,反而是将梦中的所有欢喜带出来了一样,整个胸膛被蜜糖一般的东西填满,从里到外都是舒畅的。

    宋小河茫然地坐起身,慢慢回想着方才的梦境,心跳这才逐渐加快,直到震耳欲聋,甚至盖过了外面的惊雷。

    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真实得像是发生过一样。

    天黑透了,房中没有点灯,一点亮光都没有。宋小河就在这黑暗之中坐了许久,摸了一把自己褪去了滚烫温度的脸,慢吞吞地下了床。

    推开窗子,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但雷声还在响,似乎在酝酿着下一场暴雨。

    空中湿润,连带着风也是凉爽的,宋小河朝底下看了一眼。

    街道上没了行人,又没有月亮的照明,显得极为冷清,是以远处传来的喧哗声就相当明显。

    宋小河侧着耳朵认真听了听,听到了有人哭喊,立即意识到是有什么事发生了,她赶忙拿起木剑别在腰间,披上黑色的外衣,而后出了房门。

    路过沈溪山房屋的时候她还特地伸头看了一眼,房门敞着,里面依旧没人。

    宋小河脚步没有停留,径直出了客栈。

    寿麟城的夜晚似乎总有一股阴风,冷飕飕的,宋小河小跑起来,踩着地上的水,往吵闹的地方寻去。

    是在城中的最西边,老远就能听见吵闹的声音,拐了个弯行到这条街上一看,就见许多人正提着灯盏举着火把站在路的尽头,也不知在吵什么,中间夹杂着凄惨的哭声。

    宋小河赶紧跑过去,从拥挤的人群中挤进去,就看见路边摆着一辆拉车,上面躺着个人,被白布盖住了,血浸透了半张布,显得尤为刺目。

    拉车旁跪坐着几个人,正哀声大哭,宋小河认出其中一个是早上买糖糕给她的中年妇女。

    如今她瘫坐在一旁,脸上全是泪,哭着喊,“儿啊!我的儿啊——”

    旁处站着两个身着仙盟宗服的弟子,正与几个男子争执。

    其中争得面红耳赤的女弟子,正是倪莹。

    她气得浑身发抖,怒道:“我说了多少遍!我发现此人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好心将他埋了,还是做了错事不成?!”

    “我们寿麟城之人若是故去,需以柳木之土封住七窍,再过火门,方能入土为安,你这般随意掩埋,将人魂散尽,这孩子如何还能找到回家的路?”一男子大声斥责倪莹。

    “简直荒谬!人死之后魂魄就去了冥界论功过,入轮回,哪还有回家一说?”倪莹道:“此人的魂魄怕是早就在冥界排队了,我见他曝尸荒野才动了恻隐之心,早知你们如此不知好歹,我才不会多管闲事!”

    那中年妇女一听,当即从地上爬起来,猛地扑向倪莹,嘶声喊道:“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旁边几个仙盟弟子将她拦住,倪莹也后退了两步,气道:“又不是我杀了你儿子,你找我要什么?”

    几句停下来,事情大概宋小河也理解了。

    周围站着的大多都是寿麟城的百姓,此时正议论不休,耳边全是嗡嗡响声,细细听来,也就只能听清楚一些“可惜了”“怎么死的呢?”“怕是……”

    “你们这些修仙之人,何时滚出寿麟城?!”

    人群中不知谁高声喊了一句,其后众人也纷纷附和,声音逐渐打起来。

    所有百姓都表现出极其厌恶的模样,叫喊着让他们这些外来的修仙弟子滚出去,声音竟相当震耳。

    倪莹被这架势给吓到,气红了一张脸,却也不敢再开口与他们争吵了。

    “小河大人!”苏暮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蹿出来,一下就站在她的身边,伸手拉她的胳膊,说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小河转头看了他一眼,觉得这句话问得有些奇怪,反问道:“我为何不能在这里?”

    苏暮临神神秘秘地朝后看了一眼,然后凑到宋小河的耳边说:“此处有蹊跷呢,两个时辰前我和阿姐都闻到了这里有魔族的气息,便在此处等着。”

    “魔族的气息?”宋小河心中一紧,“你姐姐也在?”

    苏暮临点头,往上指了指,宋小河抬头看去,就看见面前百步远的位置有一座二层高楼,一人正站在屋顶上,被夜色遮掩。

    正是桑悦。

    她隔空与宋小河对上视线,一双眼睛在夜中泛着微微的绿光,紧紧盯着她。

    与苏暮临相比,桑悦更具备狼的气场,像个隐藏在黑暗中的捕猎者。

    宋小河还想再问,却见孟观行从后面走了过来,笑着对宋小河道:“小河姑娘,你也来了此地?”

    她唤道:“孟师兄。”

    孟观行到底还是逮住了苏暮临,宋小河有些好奇,就问他:“孟师兄是如何找到苏暮临的?”

    “不是我找到的。”孟观行笑着道:“是他那个姐姐,一下就把他从狗窝里拽出来,我说怎么寻了两个时辰都没找到他人呢,先前路过那个狗窝几回,只看见一只狗冲着那地方一直叫,倒是没想到他会在里面睡觉。”

    苏暮临没吭声。

    其实要不是桑悦将他拽出来,他能保证孟观行把鞋底磨穿都找不到他。

    孟观行说着,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转头对苏暮临问道:“你那个姐姐,可许了婚配没有?”

    “没有。”苏暮临睨他一眼,“怎么?你有什么想法?”

    孟观行的笑有些腼腆,道:“我今年二十有二,也尚未……”

    苏暮临当即大怒,“滚!你是什么人,也敢肖想我阿姐!”

    孟观行并不因此生气,态度反而更加谦逊,像是对小舅子低头,“我是西京孟氏,虽说不是什么仙门望族,但孟氏也有几十年……”

    “孟师兄!”宋小河赶忙开口打断了他,看了一眼气得龇牙咧嘴的苏暮临,而后道:“还是先去看看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况的,被城中百姓为难之人是我们仙盟弟子。”

    此处那么吵闹,仙盟弟子还被刁难着,宋小河不明白一向端庄稳重的孟观行为何会突然提起这种事。

    “不必担忧,沈师弟也在此,若是有什么危险,他自会第一个出手,保护仙盟弟子。”

    沈师弟三个字落到宋小河的耳朵里,立即在她心头炸了一道雷,落下淅淅沥沥的春雨。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在人群中搜寻,问:“在何处呢?”

    孟观行凑近了她,指了个方向,说:“那呢,你仔细瞧。”

    宋小河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沈溪山站在几层石阶之上。

    他已换了一身衣裳,黑色的长衫上满是金丝所绣的兽纹,长发半束,戴着一根羊脂玉簪,身下的部分垂下来披在肩头,将他后脖子的“禁”字遮得严严实实。

    黑色衬得他面容更加白俊,只是眉眼淡无波澜,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漠来。

    他在看宋小河。

    也不知道是看了多久,对上宋小河视线之后,他的神色也没有丝毫变化。

    好像把宋小河按在房中好一顿亲的事情没发生过一样。

    孟观行道:“沈师弟老早就来了此地,办事相当认真,我这个做师兄的都自行惭愧。”

    宋小河随口回了一句,“怎会,孟师兄寻苏暮临也寻得认真,都是认真做事,能有什么分别?”

    孟观行噎了一下,从宋小河身侧退后两步,又揪着苏暮临问起他姐姐的事。

    周围的百姓喊得声音响亮,却无人当真敢动手驱逐那几个仙盟弟子。

    毕竟修仙之人与寻常凡人的差距是难以跨越的,若真动起手来,没有任何凡人能讨得便宜。

    倪莹不敢将此事闹大,怕程灵珠怪罪,于是喊着其他弟子打算离去。

    却不想就在这时,一声长啸从天而降,所有人吓了一大跳,皆抬头望去,就见一只展翅足有一丈之长的鹰猛地从空中落下来,尖利的喙冲着其中一人的脑门刺去。

    如此快的速度,众人只发出了惊叫和本能的闪躲,若是让这长喙啄一下,半个脑袋怕是都没了。

    宋小河站得近,电光石火间就抽出了木剑,猛地跃起,在那只巨鹰张大嘴巴的瞬间,木剑用力地捅了进去。

    这只黑色巨鹰冲下来的时候带着一股强大的力道,连带着宋小河也一并摔在地上,滚了好几下才停下来。

    她爬起来,倒没去管在地上扑腾挣扎的鹰,反而回头冲人群喊,“快跑!找地方躲起来!”

    宋小河才放在把木剑送进巨鹰腹腔中的刹那,并未感觉到腔内那属于血肉的柔软,反倒是触碰到了无比坚硬的东西,好在她出剑的力气足够,仍旧用木剑将其捅了个对穿。

    但她心里明了,这并不是普通的鹰,而是用某种机栝做成的,杀人的利器。

    先前在赤地已经经受过这样一次袭击。

    宋小河记得,这种东西被称作傀。

    随着她的一声高喊,众人惊慌地四处逃散,本能地想逃回自己的家中去。

    方才还在此处叫嚣着让修仙弟子滚出城的百姓一哄而散,片刻工夫就走得一个都不剩,连带着拉车也不见了。

    周围空出来,显得宽广许多。

    地上的巨鹰被宋小河的一剑捅穿了内部结构,已经无法再飞起,摆动着翅膀扑腾,像极了寻常鸟类受伤的模样。

    较之先前在赤地所见的那些老虎形状的傀,这只鹰做得栩栩如生,简直进步太多。

    只听几声交错的长啸传来,几只同样庞大的黑鹰在空中盘旋。

    不仅如此,十数人从周围各个黑暗处跳出来,形成一个圆将宋小河与苏暮临等人围在其中。

    借着还在照明的灯,宋小河转着看了一圈,就见这些人形的傀做得竟如真人没什么两样。

    之所以能够辨认出来,是因为它们并没有双手,胳膊底下连着锋利的刀片,或是尖锐的枪头,上身未着衣,露出密密麻麻的机栝痕迹,不知体内藏着多少致命的利器。

    她捏紧了剑,刚想喊苏暮临下手别留情,直接砸个稀巴烂,却瞥见苏暮临已经吓得浑身发抖。

    他还是老样子,骂人时倒是凶狠,一到了动手之时,只会求饶或是逃跑。

    许是先前在赤地被开膛破肚留下了很深的阴影,苏暮临对这些傀怕得厉害,还没动手就已经开始打摆子,往宋小河身后躲。

    宋小河指望不上他,便说了一句,“你保护好自己。”

    继而提剑动身,身影乘风而至,朝着正在靠近的傀率先发动攻击!

    傀人的动作极为迅猛,手中的刀在刹那间甩起来,抬手就直逼宋小河的脖颈,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

    好在宋小河先前仔细跟沈溪山学过一段时间的剑法,身法就算练得没有那么花哨,但都是实战中能够派上用场的东西。她一翻身先是躲了傀人的第一击,扭身的瞬间抡圆了右手,木剑蓄足了力量,落下的刹那,剑刃裹上赤红的光芒。

    寒意融在雨后的风里,夏夜变作寒冬,风声呼啸。

    宋小河连出十剑,傀人灵活无比,次次都能成功闪避,山上的机栝翻动,或是刺出尖利长矛,或是射出细小暗器。宋小河进攻的时候必须兼顾防守,同时面对着几个傀人,很快就感觉到了吃力。

    苏暮临也相当狼狈,在地上滚来滚去,浑身脏得像个泥人,朝桑悦所站的位置张望了几次,愣是没有出口喊一句救命,往孟观行那处跑。

    孟观行召剑而出,正在应付傀人,没料到苏暮临又引了几只过来,当下没注意后方有袭,被锋利的刀片刺入后腰,血瞬间涌出。

    他惨叫一声,捂着后腰道:“你带了东西来为何不与我说?”

    苏暮临抱着脑袋逃窜,还抽空挤对他,“你不是天字级猎师吗?为何这么弱?”

    孟观行也跟着跑,喊道:“这些东西太灵活,身上的所有部位都可以同时运作,闪避和进攻在瞬间切换,我没对付过这种妖物!”

    打斗惊动了城中其他修仙弟子,他们纷纷朝此处聚拢,站得远远地旁观。

    宋小河应对四只傀人,起初还能打个有来有回,到了后来只能闪躲,头顶还有盘旋的黑鹰,找准机会似要一击取她性命。

    她渐渐吃力,咬着牙生气,暗骂沈溪山站在边上看热闹,眼睛不好使吗?看不到她正身处危险?

    咬人嘴巴的时候,不是凶得很,现在倒没声音了。

    宋小河有些脱力,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想着再这般下去定会受伤,无其他办法,她只能再次在人前施展寒冰之力。

    正当她要念动口诀时,就见眼前金光一闪,一柄长剑划破夜色,卷着寒冷的风飞来,一下就刺中宋小河面前,正准备往她头颅下刀子的傀人。

    长剑扎透整个头颅,细密的零件迸出,傀人当即浑身抽搐,敌友不分,朝周围无差别攻击。

    金光在顷刻间爆发,形成一股凶悍的力量,将身边的傀人,连带着宋小河也一并笼罩其中。那傀人便半分动弹不得,被金光死死压制,而后开始想起咯吱咯吱的声响,竟像是一双巨大的手生生拧成了麻花,体内的机栝零件碎了一地。

    宋小河转头朝着沈溪山的方向看去。

    透过一层淡淡的金光,她看见沈溪山站在夜色之中,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白玉长弓,搭上了箭。

    寒风拂过他淡漠的眉眼,眉间一点朱砂衬得他像落入凡尘的神仙。

    松手,长箭破空而去,箭头泛着金色的光,像往天际飞去的星星。只听啸声戛然而止,一支箭射出了五只黑鹰,全部摔落在地。

    沈溪山姿态随意地将手一挥,白玉弓就化作微芒消失,朝宋小河看了一眼,然后召剑,转身离去。

    危机在眨眼间就解除了,宋小河有些呆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是人皮呢。”

    孟观行蹲在宋小河的脚边,将稀巴烂的傀人翻动,捻起一块薄薄的皮,道:“如此厉害的东西,将来若是做成千万大军,岂非所向披靡?”

    宋小河低头看去,满地狼藉,方才那么凶猛的利器,眨眼的工夫就成了废墟。

    交手百招,宋小河感觉这次的傀人当真比先前遇到的要厉害许多,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就有这种进步,若是再让这背后之人研究个三年五载,后果不堪设想。

    正想着,就见孟观行挽起了双手的衣袖,在废墟中挑挑拣拣,挑选着机栝。

    宋小河的目光在他两只手上停留许久,忽而问,“孟师兄,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孟观行道:“拿回去让仙盟好好研究研究,或许我们也能造出这些厉害的东西。”

    宋小河道:“那你先捡着,我便告辞了。”

    苏暮临听宋小河要走,赶忙要跟上来,结果桑悦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一把拽住他的后领子,道:“随我来。”

    苏暮临只得与宋小河暂别。

    她倒不在意这些,只想回客栈里,看看沈溪山回去没有。

    一路疾行,客栈仍旧空荡荡的,掌柜像是把这客栈直接送给宋小河和沈溪山二人。

    她快步上楼,见沈溪山房门闭着,有光从里面透出来。

    沈溪山果然回来了。

    她走到门前,站了好一会儿,还是抬手敲了门。

    门响了三声就开了,沈溪山站在里面。

    方才在外面,他面上还一派风轻云淡,到了这里嘴角却沉着,一脸不高兴。

    没开口,但眼神里明晃晃写着:干什么。

    宋小河这会儿见了他的脸,心跳马上就开始乱节拍,面颊发烫。

    看起来相当怯场了,眼睛却还是紧紧盯着沈溪山,紧张地说:“我有些事,想跟你聊聊。”

    沈溪山看着她,眉尾几不可察地微扬,“你想进来?”

    宋小河点头。

    虽然先前沈溪山突然发疯,做了些荒唐的事,说了些荒唐的话,让宋小河有些害怕。

    但是他现在看起来情绪稳定,约莫是这几个时辰让他冷静下来,正是聊一聊的最好时机。

    她在心中打好了草稿,往房中走了几步,听见身后有关门声。

    她转身,正要开口,却见沈溪山直直地朝她走来,两三步的距离,瞬间就到了她面前,之后动作非常流畅地抬手捧住她的脸,低头将唇印了下来。

    宋小河吓得浑身一震,惊吓地瞪大双眼,立即用双手用力地去推他的双肩。

    沈溪山却不动如山,先是在她唇上舔咬了几下,而后突然揽住了她的腰,让她不可抵抗地贴近自己,轻而易举就把她给抱起来,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脑袋没了钳制,宋小河扭头闪躲,大骂道:“沈溪山你是不是疯了!我来找你说正经事,快放下我!”

    沈溪山追了两下,她左扭右扭,不让他亲,于是他就放弃,干脆舔上她的耳廓,顺着红透的耳根往下,埋头在侧颈里舔舐吸吮。

    宋小河在怀里挣扎得厉害,双手捶得砰砰响,双腿也在扑腾,偏偏沈溪山双臂的力道过于强悍,牢牢地抱着她的腰身,让她挣脱不得。

    十来步到了床榻边,沈溪山把她扔上去,低着眸看她。

    那双漆黑的眼睛里,被情.欲搅浑。

    宋小河摔进柔软的被褥中后,手忙脚乱地往里爬,被他一把拽住了脚踝,鞋袜一并拔掉了,露出白皙小巧的脚,被他攥在掌心里拖回来。

    “你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还是聋了?!听不到我说话吗?”宋小河用另一脚蹬他,一会儿踹在他的手臂上,一会儿蹬在他的腰腹上,却仍挡不住他欺身压上来。

    沈溪山说:“现在不是正在聊着吗?”

    宋小河的脸红得滴血,大喊,“我说的是正事!”

    “这就是正事。”

    他说完这句,低头含住她的唇,把她愤怒地叫喊咽进口中,只剩下了呜呜的声音。

    宋小河不老实地挣扎,双手乱捶,腿也乱蹬着,沈溪山却像是根本感觉不到一样,按着她好一顿欺负。

    最后她狠下心,咬破了沈溪山作乱的舌,血腥味瞬间在两人的口中蔓延。

    宋小河立即尝到了血的味道,舌尖像是从他的伤口处舔过,卷着血腥咽了下去。

    沈溪山又亲了她几下,这才算作结束,松开了她。

    沈溪山舔了下唇瓣,血就带了出来,落在殷红的唇上,平添几分妖冶,他问:“还有什么事要聊?”

    宋小河用自己的脚丫往他结实的腹部上使劲蹬了两下泄愤,骂他,“你快去找医师聊聊你的脑子吧!”

    她着急忙慌地从床榻上跳下来,光脚踩在地上,飞快跑出了房。

    回到自己房后给门挂上了锁,她的衣衫有些乱,嘴边脖子都是啃咬留下的痕迹,灌了两大杯水后坐在椅子上喘气平复。

    宋小河揉着脸,心脏剧烈跳动,心说沈溪山发疯真是可怕。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