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散月明,瞧着宅子里突然出现的人影,徐莳树皱着眉看了过去,只见雷云纹的宽袖拂了拂,一道罡风袭出,直接将陶花子手中的紫竹狼毫击飞。
未着墨的灵牌也一并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有滋滋阴炁起,灼了地上茵茵绿草。
“谁?”陶花子从沉浸的旧梦中醒来,眉眼一瞪。
只见她原先素白纤细的手指,转瞬间便长出了锋利的指尖,红得几欲发黑,周遭氤氲着浓郁的血煞。
入目是一片月华的莹白,阴煞之物难以直视,陶花子闭了闭眼睛。
“师兄,是我。”这时,不轻不重的声音传来,似一阵清风,将笼罩明月的最后一片薄云吹散,带着久远时的熟悉。
徐莳树心头一惊,难以置信地看了过去。
“谢予安——是你。”
瞧着玉镜府君,徐莳树心头一阵恍惚。
尘封许久的记忆被唤醒,就像一个东西搁了许久,上头积满了尘埃,乍然一动,尘土和霉味翻起,呛得人心里难受。
谢予安,他于有度真君而言,便是如此难受的存在。
“谢予安,谢予安,谢予安——”
就这么心神一恍惚,刚刚才寻回来的神志,立马就又有了动摇。
一句谢予安,声音从徐莳树口中出现,却夹杂着混音,一声高过一声,如同海浪拍岸而来,里头有着诧异,更多的却是不甘。
“你竟然还活着,竟然还活着——”徐莳树喃喃,视线在潘垚和玉镜府君之间探看,黑如深井的眼里有着嫉和妒。
“府君,你唤他一句府君?”
潘垚的一句府君,徐莳树再看玉镜府君,瞬间明白了许多。
府君,这是对故者的尊称。
只对于死人而言,这只是写于灵牌上的一句客气词。
然而,何人能称府君?
除了人间的太守郡相,再有,便是庇护一方水土的神了。
再看那于肃肃冬风中,依旧如清风朗月中的人,还有那氤氲在周身的月华,气息清正清灵,徐莳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谢予安没有死,更甚至,被夺了偃骨的千年之后,他竟然以残魂修得了清灵之身,这是仙册上有名了!
“不可能,不可能,你的仙骨明明被我剜了,它是属于我的,是我的——”
冲击太大,徐莳树要发疯了。
“府君小心。”潘垚掐了一道金钟符,符光漾过,瞬间凝成了一口金钟。
只听“吨”的一下,金钟落地有千金,牢牢地将潘垚和玉镜府君护住。
符光凝成的金钟是透明之色,潘垚看去,只见此时的徐莳树不再只是徐莳树,只听诡音阵阵,震得人心神俱痛。
这声音,它能勾起人心底最深的恶,也如大锤朝人捶来。
在惑人的诡音之下,一旁的徐清和徐昶两人扯着对方的头发,眼睛都被逼出了红光。
青光幽幽的鬼宅映衬下,夹杂在垂脚飘忽的众鬼之中,他们就像是初生的魔。
徐莳树的身子被撑起,犹如日月跳丸,日升月落,转眼又是一年岁聿云暮,光阴在他身上以极为快速的姿态流逝。
只见他的五官越发的深刻,渐渐地,上头有了青年时锐利的轮廓,单薄的少年身姿也成了青年人的姿态。
最后,他抬头看向远处的山峦,只见冬风肆意的从山峦蜿蜒而过,拂动高山处的丛丛林木。
此时大寒,山顶严寒,夜黑时分,天上竟然有飘雪落下。
雪花积堆在树梢顶,落了薄薄的一小层,俯瞰而下,当真有如一条蜿蜒的龙。
宅子里漾起一道炁,下一刻,此处的屋宅陡然拔空,脚下是屋宅的土地,再往外却是万丈悬崖的虚空。
行风踏山,山风有度……
他瞧着外头门外的悬崖虚空,目光又落在灼灼其华的玉镜府君身上,百感交集,眼里有恨也有怨。
曾经,自己也是仙风道骨之人。
离名入仙册只几步之遥。
不想一步一天堑,再跨过竟然如此之难。
他好恨——
既然走不到最后一步,又何必让他见过这一条路上的风景。
这一条繁花盛开的花路,景是如此的醉人,让他如此心生贪恋。
“师弟,”徐莳树,不,应该说是有度真君。
他的视线重新落在玉镜府君身上,像是跨越了时间和空间,几多恍然,几多惆怅。
“上天待我如此的不公,如此的不公!”
想起分魂合魂的自己,有度真君恨得不行。
当初,岂止是师弟被剜骨疼痛,他也是痛的!
眼瞅着塑造偃骨有望,哪里想到自己竟然着了人个小丫头暗算!
就为了一只蜘蛛精,下贱的蜘蛛精,他一遭筹谋转瞬成空,最后只得生生剖了善魂,投入轮回,期盼上天仁慈,能给他一次仙骨。
“哪怕一次,一次就好。”有度真君漆黑的眼里有着不甘。
“可是,天待我不公平,不允我,它不允我啊!”
“每一世,我都只是肉体凡胎,”有道真君低头瞧自己微微发抖的手,是气是怨,“就连这一世,也没有例外。”
“我想要重回仙家大道,如此肉体凡胎,无异于蝼蚁登天,不过,修行本就是和天争道,我辈由我不由天,既然天不予我,我便自己走出一条升天路!”
“山风有度!山风有度!”说到后面,有度真君激动得厉害,竟吃吃地笑了起来。
最后,他的脸色突兀一沉,没什么表情地盯着玉镜府君,只眼里似是簇着火。
“师父说了,他为我取道号山风有度,望我行事自在如山风……既然这样,我走这一条路怎么就不行了?你说,师弟你说,怎么就不行了!”
“你瞧,师父都是允了的。”有度真君皱眉,不善地看着玉镜府君,问责道。
“还是说,你连师父的话都不听了?”
冬风肃肃吹来,寒风之中,玉镜府君的声音平淡。
“是,师父为你取名山风有度,当行事自在如山风,却也劝你行事张弛有度。”
“过犹不及,师兄,你执迷不悟,这是入了妄道。”
潘垚在一旁听着。
有度真君这道号是府君他们的师父取的?行事张弛有度,想来,有度真君从以前便贪心。
贪心不好!
没听过有这样一句话么,贪吃贪睡,添病减岁。
只是口腹之欲和睡觉,没影响别人都得添病减岁,更何况还贪心长生。
道法自然,越求越没有!
这点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再瞧着有度真君,潘垚眼里有淡淡的嫌弃露出。
这千百年的日子,真是白活了!
……
再一次示意陶花子将灵牌写上名字,这一次,上头是徐昶和徐清的名字,毫不例外的,这灵牌又被雷云纹的袖袍击碎了。
到了后面,陶花子的手有些抖,这是被伤着了。
玉镜府君沉默了下,“师兄,你斗量金的坟,我烧了。”
潘垚探出头,“不错,一个都没留!””
“是你!”有度真君眼神阴沉了下,“好,很好!”
也是,如今回来一瞧,见着千年前的师弟,还有身具偃骨的潘垚,有度真君当下便明白了,徐家最近的危机果真是坟场出了问题。
这是引着自己出现呢。
“看来,师弟今日是执意要和我作对了?”
玉镜府君没有应声,只宽袖一拂,周围有光点浮空,凝聚成了巴掌大的仙鹤模样。
仙鹤一振羽翅,长唳一声,紧着朝着西南方向飞去。
有度真君的视线跟了跟,突然,他想到了什么,脸色当即一变。
“不好!西南九幽!师弟,你这是捎了信去幽都?”
“是。”玉镜府君点头应下。
“找死!”有度真君气急,他是当真没有想到,师弟旁的未多做,只捎了信去九幽。
毕竟,不论是剜骨夺仙骨,亦或是自己制藏魂三器,这都算是他们师门里的事。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虽然犟着嘴喊着行事自在逍遥似山风,有度真君也知道,不论是剜骨夺仙骨,制作藏魂器,亦或是自己剖善魂转世,夺舍肉身……桩桩件件,于修行之人人而言,都是是大忌。
六道轮回,功过审判,岂容他人破坏。
当即,他五指微敛,猛地就朝自己心口抓去,一个吃痛,指间有白色的莹光抓出,只一缕,淡若未见。
潘垚不解:“府君,他这是在做什么?”
玉镜府君:“剖善魂以备万一,为之后留一线生机。”
潘垚恍然,这是又想养个小号了!
他不知道么?地底受贿的那一个鬼仙,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府君,你蔫坏蔫坏的。”潘垚瞧着玉镜府君偷笑,明明知道有度真君下头的靠山被抓了,也不告诉他。
剖魂多痛啊。
玉镜府君:……
他一拍潘垚脑袋。
“说得大声了些。”
潘垚不在乎,“不打紧,我瞅着他剖完才说的。”
有度真君痛得厉害,呼吸时心口都是痛的,听到这话,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玉镜府君轻咳一声,“幽都前些时候,捉了个转世的鬼仙,据他所招,千百年里,他为师兄行了多个方便,助你善魂投胎,幽都正气着呢,誓要缉拿这私扰六道轮回的要犯。”
有度真君当即脸色又是一变。
幽都竟已知道?
再看西南方向,想着方才那数只灵鹤,有度真君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今日,不是生便是死!
索性背水一战!
当即,他便朝陶花子喊了一声,“花子!”
“是,真君,花子在这,一直都在这儿。”
一旁的陶花子眼睛都瞧痴了。
这是她认得的真君,那从街头将她带了回去,如珠似宝地待她,给予她吃穿温饱,给予她做人的尊严,握着她的手教她识字……宠溺着说爱她的真君。
情意变得如此突然,快得像一场梦,只她还被留在了梦中。
不能醒,也不愿意醒。
有度真君瞧了陶花子一眼,眼里有厌色一闪而过,只须臾的功夫,他便将那道厌色收敛住,看着她的目光有着欣慰和蛊惑。
他探出手,“到我这儿来。”
“别过去。”潘垚忍不住出言提醒。
有度真君看了过去。
千年的时光漫长,身为徐莳树的那几年记忆和千年的记忆相比,犹如沧海一粟,他想起在六里镇小学打铃时,瞧着手腕边的秒针和下头奔跑的小孩儿,小心思的在秒表最后一秒才打铃,只觉得令人嗤笑。
“花子,过来。”
陶花子瞪了潘垚一眼。
好吧,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潘垚闭了嘴,不再吭声。
在陶花子牵上有度真君的手时,只见整个宅子震动,有风炁在两人相牵的手上荡开,陶花子一身的血煞之炁朝有度真君涌去,屋宅中的鬼也一个个的减少。
与此同时,有度真君身上有了重叠的虚影。
“这是——”潘垚想起了岷涯山上那一具具生得同样五官,只年龄不同的十具尸体。
如今的虚影也是如此,更甚至,它们遥遥不止十具。
只见虚影一路往上,面部朝上,或狰狞或痛苦或麻木……形态各异,叠叠而加,最后成了通天路。
有度真君,他竟当真将自己延伸成了一条路,一条踏仙之路!
阴宅以及阴宅之中枉死之人的怨气,再加上千年老鬼的阴炁,一朝和这踏仙路相碰,积起冲天气劲,逐渐清朗的月色再度被遮掩。
在有度真君牵住陶花子的手时候,徐常德便化作了原型,只见一只乌龟落地,于宅子池塘中一块浮石之中,瞬间,宅子有护身阵法起,千年鳖精的龟壳如玄铁,将有度真君护着。
周围一切的一切都在消弭,陶花子脸上有了星星火点,像是要火燎了去,她面有痛苦之色,眼里也泪却也有笑。
真君、真君他又牵起自己的手了。
真好——
她含情脉脉地看着有度真君,这是最像真君的一次,是当初牵她手的真君……
做任何的事,她都心甘情愿。
似乎是应证着她的想法,屋宅里的阴煞之炁朝有度真君涌去得更快,周围像是起了火一样。
潘垚瞧着,都不好在心里骂她傻了。
求仁得仁,不外如是。
甲之□□,乙之蜜糖。
也许,当年那一场【鹤情】错爱,对于街头丐婆的陶花子而言,那是她人生中最甜的时候,以至于再也走不出,也不想再走出那场梦。
爱如烈火,伤人也焚己。
在灰烬落下的最后一刻,陶花子脸上燃着火,她哀哀又祈求地看着有度真君,声音轻轻,像怕是惊扰了什么,带着飞蛾扑火的勇气。
“你可曾、可曾对我有一分的怜。”
她摇了摇头,有几分呜咽,“不要以前时候的,是、是昶儿拿了那两个丸子走以后,自那之后,你可曾对我有一分的怜。”
丸子,那是【鹤情】秘药,有度真君逼迫出秘药,转而,那药便被前世的徐昶偷拿而走,给了自己钟情的小戏子。
“可怜的花子。”有度真君抬手抚上了陶花子只剩下半数的脸,眼神一柔。
潘垚都秉住了呼吸,将玉镜府君的袖袍拽得很紧。
应该有吧,你瞧,她都没说爱了,只是怜,应该应一声有吧。
玉镜府君低头,看了一眼将自己袖袍捏得紧紧,起了褶皱,一副提着心气的潘垚。
他忍不住摇了摇头。
宽袍垂坠,干燥又温热的手附上了潘垚耳朵。
潘垚拽下,回头瞪玉镜府君。
作甚呀!
最关键时候呢!
捂耳朵,那不是和看电视看得正精彩时候,被妈妈一扭关了电视,冷酷无情地说,【去写作业!】一样的无情扫兴么!
不行不行,她要听!
玉镜府君:……
声音化线,传入潘垚耳朵。
“师兄不会应是的,他只会恨陶夫人丢了他的面子。”
果然,话才落地,下一刻就见有度真君笑着应了一声,“不曾。”
陶花子愣在那儿,下一刻,火光撩过了她最后一丝魂,不曾犹激荡在耳边,她觉得自己最后一丝的魂被有度真君踩下了脚下。
灰烬落地,有度真君抬脚碾了碾那灰,笑得痛快肆意,声音仍旧带一分柔意。
“怜?呵——”
“我只恨你脏了我的鞋!”
“呜——”一声悲鸣起,屋宅整个溃散。
屋宅连心连体,这是陶花子魂飞魄散了。
潘垚瞪眼:退!渣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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