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的灰烬落下,风一吹,犹带火星的灰烬在半空中散去。
潘垚伸出手接了接。
这火星子倒是不烫,像雪,却比雪还冷,冻得让人心底发寒。
潘垚瞪着眼睛瞧有度真君,就像是瞧个负心汉。
又不是说爱,只是一句怜,怎么就不能说了?
她一个外人瞧着,都要道陶花子可怜了。
当然,瞧着那一个个消散而去的亡灵,再想想方才那祠堂里的一排排灵位,仔细想想,也确实没什么好怜的,陶花子,她不单单是个丐婆,还是个颠婆!
就像府君曾经和潘垚说过的,他受了剜骨锥心,身死魂残的痛,历诸多磨难,却不曾移了心志。只因无论是何种不平不愤,它都不是人们为恶的理由。
“可是,瞧着他我还是很生气。”潘垚不痛快地鼓了鼓气,只觉得自己瞧了个糟心的连续剧。
既然不爱也不怜,就别夺人一身血煞阴炁。
“宅子都没了,瞧着就是个渣男,夺了财又夺了命的。”
“是一段孽缘。”瞧着愤愤不平的潘垚,玉镜府君叹了一声。
对于有道真君的选择,玉镜府君一早便望见了。
“师兄性傲,陶夫人出身芥微,【鹤情】的蛊惑一旦褪去,他不会想着这一段情缘的开始,陶夫人亦是无辜被卷入,他只会恨陶夫人污了他。”
“不错。”有度真君笑着将最后一丝火星碾碎,再抬头,脸上带着畅快和尘埃落定的笑意。
“要不是那该死的仇春和,该死的【鹤情】,陶花子这样的人,我瞧一眼都嫌脏。”
“花子花子,街头丐婆,叫花子……呵呵,每唤她一声,我都似咽一口腥臭之物,此人此事,当为我人生之耻!”
此时,有度真君身后的虚影重合,只见一道青光微漾而过,他换了旧时的衣裳,穿一身青色的对襟鹤氅,衣长至脚踝,大袖垂地,头戴一顶偃月冠。
瑶林终自隔风尘,试看披鹤氅,仍是谪仙人。
任谁瞧了此时的有度真君,都得赞上一句,好一个神仙人物。
“要不是为着今日留的这一手,我岂能容她到今日!”
有度真君负手一甩,回头瞥了落了灰烬的地面,垂坠到地的衣袍簌簌而动,自有一股风流肆意的姿态。
有度真君再不想承认,却也否认不了,陶花子是他失了元阳之人,如此一来,她自是承了他一些修为,是以,不甘和执念之下,她能成为一方大鬼。
瞧着陶花子身死化鬼,有度真君计上心头,想到了很远之后。
可以说,陶花子这一祠堂的灵牌,那是他纵着她,引着她做下如此恶事,为的,就是积蓄这千年血煞阴炁,如今得此一用。
四十多年前,徐衍带着一族之人去了香江,独独镇了陶花子在六里镇,除了要隐藏这一手后招,也是听闻了香江是一处宝地,在那一处地方上,风水之炁尤为旺盛。
“玄风兴旺,总有些惊才绝艳之人,陶花子再是千年大鬼,一着不慎,也有不敌之时。”
“哪里想到,我防着香江了,却没防住六里镇,师弟你竟以残魂修得了仙身,身边还带着个小丫头。”
有度真君的视线落在潘垚身上,眼神幽幽一暗,有嫉有妒,若有所思,也有诸多的算计。
玉镜府君神情一凛,只觉得一股怒意涌上心头。
宽袖一拂,一道莹光如飓风来袭,猛地朝有度真君袭去。
有度真君不惧,徒手抓了抓这道灵炁。
一瞬间,莹光和青光交缠,滋啦啦的消磨彼此。
突然,有度真君的脸色一变,急急地将抓着莹光的手往旁边一丢。
瞬间,飓风在山石上砸出了一个大洞。
“日魄,至阳之气。”有度真君一只手抓住自己的右手手腕,手掌都有些抖。
低头瞧去,只见上头有被灼烧的痕迹。
火星点点,此刻还燃着掌心,当真是炙热又连心的痛。
有度真君掐了道法诀,掌心拂过,青光覆上,片刻后,见这火熄了去,他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师弟,”有度真君看着玉镜府君,皱了皱眉,眼里有着探究。
“如此雷霆手段,倒是不似师弟你的性子。”
谢予安身具偃骨,修的是《太上日月经》,化日魄月华为灵炁,淬炼己身,日魄至阳,如烈日一般霸道又不留情,一旦沾染,阴邪之物如焚烈火,轻易灭不得这道阳火。
师门中人人皆知,小师弟的性子最是温和,便是对着妖鬼精怪也多有容情之时,《太上日月经》,从来只见月华不见日魄,哪里想到,他这做师兄的倒是先邪物一步,领教到了师弟的雷霆手段。
手上的火和疤灭了去,隐隐却依旧有痛感残留。
“久不见师弟使出这至阳之炁,师兄健忘,倒是托大了。”
雷云纹的宽袍垂坠,玉镜府君将潘垚拉过。
冬风肃肃吹来,将衣袍拂动,如云炁急骤地涌来,也将小姑娘的人影遮挡。
玉镜府君注视着有度真君,面有警告之色。
“师兄,莫要再用如此的目光瞧人,再有下一回,师兄的手便别要了。”
有度真君哈哈一笑,率先发难。
“好一个手别要了!”
有度真君的脸色一下就阴了下去,漆黑的眼睛盯着人,有几分寒凉。
“师弟,我能剜你一次仙骨,定也能剜你第二次!”
再看潘垚,他面上有着丝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喜色。
“很好,小小的一个六里镇,竟然出了两枚仙骨,如此一来,便是一回不成,事不过三,我总不能如此的背运,三回都不成吧。”
回答他的话,是又一道的至阳之炁,灵炁似巨龙盘旋,张嘴吐露龙息,炙热似岩浆。
紧接着,只见此处有雷霆阵阵,乌云滚滚。
天空大寒,雨水凝聚成飘雪,潘垚抬起头,就见一白一青的两道光影在半空中缠斗,激起层层气劲。
灵炁相撞时,如铁树银花般绽开。
地动山摇,不外如是。
潘垚注意到,在玉镜府君的灵炁朝有度真君涌去时,有度真君身上有一道气罩漾起。
望气术下,隐隐能见是一个龟壳。
对了!那只千年王八精!
潘垚四处瞧了瞧。
有度真君和府君之间事,那是彼此间千年的夙怨,府君不说,她不好插手,不过这王八精就不一样了。
一对一才公平嘛!
徐家的屋宅化去,众人由虚空落入了高山之地。
岷涯山脉绵长,不论是芭蕉村还是白鹭湾,村子后的山脉俱是岷涯山脉的一部分。
小小的乌龟将脖子缩了,藏在这一方山脉中,犹如泥牛入海,轻易不会让人发现踪迹。
再又一次瞧到有度真君身上有一层龟壳的气劲出现时,潘垚咬了咬牙,拈了三根清香在手。
“你以为做着缩头乌龟,我就拿你没法子了是吧,我呀,别的没有,就认识的人都够多。”
掌心火拂过,香头上有猩红的火点亮起,青烟袅袅腾空。
敬起高香敬神明。
下一刻,岷涯山脉风炁起,所有的树木朝东面一处指去。
“在这儿!”
不好!
徐常德只觉得心头狂跳。
四方神兽中的北方玄武是龟和蛇身的结合,鳖精占了这四方神的一分因缘,龟壳上有着特殊的纹路。
只见上有天、地、人三格,周围十格又代表着十大天干,龟壳四周的一圈二十四个,又应和着二十四山,底部则是十二地支,如此,便暗合了《周易》的六十四卦。
它是天生的占卜之物。
是以,对于危险,徐常德有着非常敏锐的直觉。
上一次如此心头狂跳的时候,还是自己被有度真君抓了个正着,结果可以瞧见了,他被契约成了妖兽,一当奴仆就是千百年。
还没个酬劳,劳心又劳力,弯腰又哈背的。
如今又心头大跳……
徐常德急得不行。
心随意动,大鳖探出手脚,四肢齐动,拼了命地往别处隐匿而去。
他快,潘垚的速度更快。
“逮着你了!”小姑娘的笑声传了过来,与此同时,她手中的打鬼棒化作大锤,带着岷涯山的威势,猛地朝龟背方向捶去。
威光赫赫,徐常德只觉得一座大山要朝自己压来。
他忍不住闭眼去逃避。
龟壳再硬,岂能和一方山石相抗。
天要亡他!
挡不住挡不住!
下一刻,预想中的痛觉没有落下,倒是惊觉,自己和有度真君契了千年的奴仆契断了去。
徐常德瞪眼,“哎?”
自由了?
他自由了?
大鳖瞧着自己的手,还不待欢喜,就觉得又一块巨石落下,压得他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
潘垚蹲地,伸出手指点了点那缩着脑袋,四肢却瞎徒劳地瞎扒拉的鳖精。
只见它背上压了一块符箓,符箓化作山石的虚影。
这是移花接木的符文,如此一来,虚空处,因着有度真君和玉镜府君两人的斗法而产生的灵炁波动,不再殃及岷涯山脉,反而移到了徐常德这千年王八精身上。
“哈哈,舒畅。”山风阵阵,岷涯山神的声音传来,带着舒坦之意,“小友有心了。”
潘垚插在泥地里的三根香以极快的速度燃尽,这是山神在享受供奉。
渐渐的,风停歇了,山神重新沉睡去,指向一边的树木也重新笔直。
飘雪落下,树梢顶积蓄薄薄的一层雪花,冰晶剔透。
尤其漂亮的是那落了树叶的树木,银装素裹,美不胜收。
徐常德要吐血了,每一下气劲落下,花草树木没有伤,甚至脸积雪都未落地,受伤的只有他一个。
“小丫头心狠啊。”
鳖精探出脑袋,眼睛红红,豆儿眼瞧着潘垚有着怨怒。
潘垚可不承认,“哪呢,背上驮石,那可是巨灵赑屃,如此负重,我是在助你修行呢,说不定哪一天,你就修行大成了。”
瞧着振振有词又胡说八道的潘垚,徐常德几欲呕血
他缩回了脑袋和四肢,憋着一股气,只盼虚空之处缠斗的两人速速分个胜负。
甭管谁赢都成。
真君输了也不打紧,左右,现在他不是自己的主人了!
一想到这事儿,徐常德心中还有几分喜意。
能有个自由身,谁想要做奴才呀。
又不是天生犯贱。
……
阴炁散去,徐清和徐昶两人渐渐清醒,再看对方,两人还记得方才那恨不得对方死掉的恶意,这下都有些别扭了。
想要没有这个兄弟,少一个人分家产,有这想法寻常,真的做了,良心上又过不去。
“我刚刚——”
“我刚刚——”
“你先说!”
“还是你先说!”
两人异口同声,都想解释一番,说出口又想着让对方先说,一时,气氛又有些尴尬。
突然,徐昶瞪大了眼睛,指着天上的一处虚空。
“太、太爷!”
“我瞧着太爷了。”
“哪呢?”徐清探头看去,这一看,他当即也是毛骨悚然,打了个寒颤。
只见虚空处有两道光相斗,一青一白,而青色的那一边分出数个人影,或老或少,老的那一张,他们很熟悉,分明是徐衍的脸。
“这、这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瞧不出来吗?就是你太爷啊。”潘垚道。
“徐莳树也是他,他唤做有度真君,是你们家老祖宗……所以,不是堂弟要害你们,是你家祖宗要害你们。”
徐昶和徐清顺着声音看了过去,就见小姑娘坐在大石头上,瞧着徐昶,她冲他一笑,眉眼弯弯。
“好久不见呀。”
徐昶有些别扭,再次懊悔自己前两年轻狂,瞧着人中意了,不管不顾的便要去追,哪怕不道德也不睬。
结果,他在高人面前落了个坏印象,自己也惹了个鬼缠身。
真是羊肉没吃到,反了一身骚。
“小大仙,你放心,经了这么多事,我都想出家做和尚了。”徐昶苦笑,“家聪那儿——我是不敢惦记了。”
潘垚一瞪眼。
叫谁家聪呢,师公要是知道自己的名字被提起,保准道一声晦气。
徐清恨铁不成钢,扯了徐昶到一边,“可闭嘴吧,不会说话就别说,安静着还有几分聪明样儿。”
徐昶不满,“我怎么了嘛!”
徐清难以置信。
还问他怎么了?那事啊,聪明的就不该提!
多丢份,还是要抢别人的丈夫!羞都羞死了。
也是,他就没见自己这大哥聪明过。
徐清扭过头,不想再搭理徐昶。
……
云散天清,第一道月光落下的时候,潘垚便感知到了。
她抬头朝虚空处看去,只见有度真君的最后一张面孔被逼退,月华裹着日魄,化作一条长链,将那道着青色鹤氅的身影缠住。
偃月冠被打下,有度真君的长发披散,只见日魄灼灼,他的法袍上破裂,滋滋灼热的烤炙着皮肉,上头有斑驳的血痕出现。
“呸!”有度真君吐了一口血水,还想再说什么。
突然,他好似感知到什么,转头看向西南方向,眼里有了惊恐慌乱的神色。
不——
不行——
有度真君拼命地挣扎,然而,事不遂人愿,日魄月华化作的绳索有如捆妖绳一样,越挣扎却越紧。
“师弟,饶我一回,就饶我一回。”
有度真君慌了神,目光哀求地看着玉镜府君。
“如今,你也修成了清灵仙身,偃骨重塑,剜骨那一事于你也没有什么损失,看在我们往日师兄弟情谊上,你就放了我一回,就一回。”
潘垚和玉镜府君也朝西南方向看去。
瞬间,两人知道,为何有度真君如此慌乱着急了,更甚至,他求上了玉镜府君。
只见天边有云炁翻滚而来,似将军在策马扬鞭,后有列兵阵阵。
瞧那阵仗,分明是千军万马之势。
那是阴兵。
足以可见,幽都对这乱了六道轮回之人的怒火,以及誓要拿下的决心。
潘垚回头再瞧有度真君,眼里有着幸灾乐祸。
完了,这是要牢底坐穿的节奏。变猪变羊变狗……六畜轮回,不知是哪个在等着了。
也许,都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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