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驰云卷,只瞬息的功夫,西南方向策马奔腾的云落下,鬼炁森森,岷涯山脉一下便有了寒风阵阵。
裹了银装的枯枝在月夜下招摇,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
山林里出现一阵浓雾,雾散去,只见一将军高坐大马之上,铠甲肃冷,手持一柄长枪,身后是列阵的兵士,同样一身森黑的铠甲在身。
行走时,铠甲相碰,发出金石之声。
一时间,几人都没了声音。
求着玉镜府君留情,放他一条生路的有度真君,如今真见了幽都阴兵,心知一切都晚了,仰着脖子眼睛惊恐瞪大,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求情之声戛然而止。
阴兵。
如此之多的阴兵。
完了,一切都完了。
有度真君失了神,颓然地停了挣扎。
“这、这是什么?”徐昶和徐清也被吓得不轻,更觉得冷得厉害,寒风是透骨一般的冻来,徐昶以为自己挺大声的,不想,他发出的声音竟然如蚊蚋。
如此之多古时的兵士,他们只在电视里瞧过,只缄默地瞧了过来,那气势便让人两股颤颤。
“阴兵。”
潘垚也被这千军万马的阵仗震撼住了。
只见黑压压的一片阴兵,身姿挺拔,一身铠甲泛着森冷的黑光,血煞之炁浓郁得有如实质,所过之处,几乎寸草不生。
难怪在乡间传闻里,都说见到阴兵借道凶险。
如此浓郁的阴炁,只沾染一些便得生一场病。
潘垚好奇地看了过去,这场景和中元节那日的百鬼夜行又十分不同。
阴兵们各个手中都持着一把长枪,腰间别着一把短刃,覆了铠甲的面容瞧不清,只那沉默的姿态体现出了将士们的刚毅。
都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巧,长枪在旧时冷兵器时代是锋锐的存在,潘垚瞧见,在长枪的红缨上,上头的血雾尤其浓郁。
那是将士奋勇杀敌,红缨将敌人的血吸附饮尽,积蓄的血煞。
再看有度真君,潘垚都感慨不已了。
大排面!
真是大排面啊!
能得幽都出动这般多的将士,有度真君也是能人。
……
“吁!”秦将军策马而来,在十步远的地方勒停了缰绳,马儿高高抬蹄仰脖,止住了那风驰电掣的速度。
“予安兄。”秦将军下马,抱了抱拳。
玉镜府君:“秦将军。”
“一收到你捎来的信,我便立刻点兵点将,快马不停地疾驰而来了。”
“如今看来,我倒是晚来了一步。”
“多谢予安兄出手相助。”
玉镜府君:“客气。”
说着晚来一步,秦将军的语气里却无挫败,视线一转,覆着枝蔓缠绕铠甲的面容看向一旁的有度真君,铠甲面具后,他的眸光一黯,目光森冷而不可侵。
“这便是乱了六道轮回的那位徐姓人间修士?”
“正是,”玉镜府君侧了侧身,同样看向一旁的有度真君,“师兄徐子衍,道号有度真君。”
听到一句徐子衍,潘垚恍然,难怪陶花子一口一个衍郎,原来,真名中真带一个衍字呀。
叫啥子衍,该叫爸爸衍才对!
潘垚在心中可劲儿地埋汰着有度真君。
……
秦将军上下打量了有度真君几眼。
“许风和已将真君供出,烦请真君随我们入一趟幽都了。”
有度真君还想说什么,秦将军说着客气的话,手中的动作却无一分客气。
只见一道血煞之炁如蛇一般从长枪击出,落在有度真君身上,化作脖间枷锁,手腕扣着,脚腕间也有叮叮响的铁链。
“有什么不平,有什么冤屈,入了幽都,在大人们面前再诉,我乃小小兵卒,做不得真君的主,带走!”
“是!”将士应下,声势赫赫,如排山倒海的声音压来。
鬼音幽幽,震得有度真君心神恍惚,抬脚跟了上去。
宽袖一拂,玉镜府君散了日魄月华,星星点点的光散在半空之中,大寒的冬风肃肃吹来,带着远处的鹅毛飘雪,玉镜府君和潘垚站在一处,目光瞧着秦将军一行人马远去。
只见秦将军在高马上抱了抱拳,利落又豪气。
“下一次得空,某再寻予安兄品一杯佳酿。”
玉镜府君颔了颔首,“静待将军。”
……
只见阴炁翻滚如云,浓雾渐起,天光又晦暗了几分。
突然,坠在队伍最后头的有度真君脚步停了停,转头看了过来。
他的偃月冠早已经被击破,此刻狼狈地掉在地上,只见他长发披散,月夜下,脸上似有惨白之色,风吹起那一身风流肆意的对襟鹤氅,里头的白衣有斑斑血痕。
可是,如此狼狈情况,他竟然在笑。
浓雾涌起,将他勾着笑意,癫狂似讽的面容遮掩。
只片刻功夫,天边云炁急骤地朝西南方向而去,岷涯山脉这一处却没有森森阴兵,也没有了有度真君,便是连帮着有度真君分剖善魂投胎夺舍的千年王八精,也一并被着走了。
“他在笑——”潘垚瞪大了眼睛,惊疑极了。
“府君,他为什么在笑?”潘垚扯了扯玉镜府君垂坠的雷云纹袖袍,声音里都有了着急。
为什么要笑呢?
是不是还有什么阴谋和内情,亦或是……他只是故弄玄虚,引着别人猜疑,就像此刻的自己一样?
疑心生暗鬼,这东西她都有给别人化解过。
事情切身,又是关系到作恶千年的有度真君,潘垚担心得不行。
她还有些别扭,皱巴着一张小脸蛋,大大的杏儿眼都染上了烦恼之意,仰头瞧向玉镜府君,犹豫道。
“他还瞧了我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然后才笑的……好像在得意什么,我不喜欢这样!”
“是和我有关吗?”
玉镜府君低头瞧向潘垚,眼里有了迟疑之色。
“府君?”潘垚瞪圆眼睛,难以置信,“真和我有关系呀?”
作甚作甚!
瞧有度真君那笑模样,明显是憋着坏水!
玉镜府君宽慰,“是有一点关系,不过不要紧。”
“而且,依我所见,师兄说的也不一定是事实。我瞧师兄他自己都知道得不多,临走之前,留下的话也只是他的推测之言,当不得真。”
“好了,天色已晚,你该回去休息了,今夜可不是元神出窍,仔细这身体冻病了。”
潘垚深以为意。
不错,□□脆弱,过几天便过年了,生病了可不妥,没吃又没玩的。
“不对,府君你在转移话题!”潘垚警觉。
“回去了。”玉镜府君闭了口,显然是不打算继续往下说。
潘垚可不依,事情知道一半半的,那不是吊着她胃口么。
好奇心像猫,挠得人抓心又挠肝。
“说嘛说嘛,他到底说什么了?我想知道,真的想知道。”
玉镜府君低头看去,就见小姑娘上蹿下跳,走前又跳后,山里的猴子的都没有她灵活。
想着她瞧着陶花子被吸纳了血煞,讨不得师兄一句怜,都如此的义愤填膺,要是知道了师兄的话,定是失落又自责,怪起了自己,转而辗转反侧不得心安。
“是不重要的话。”
玉镜府君拍了下潘垚的脑袋,笑了笑。
只见山风阵阵中,宽袖盈风,手诀一掐,还发懵的徐昶和徐清两兄弟便卷进了一道风炁中。
在哇哇哇的尖叫声中,两人如坠山崖,再睁眼,他们已经在徐家老宅了,旁边还有着几个行李箱,此时双脚站立,站得好好的。
蜘蛛网密布,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只见断壁残垣,遍地是积灰,屋顶的瓦片也破碎……
冬风吹过那破了窗纸的老旧木窗户,轴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幽深得像是角落里蹲了只张嘴的怪兽,此刻,它正垂涎地发出磨牙声,贪婪又不怀好意。
哪里还有方才雕栏画栋,飞檐斗拱的徐宅盛景。
这是白鹭湾徐家老宅真实的面貌。
“妈呀,好吓人,这村子好吓人!”
“回香江,天一亮就回香江!”
一声猫叫起,深夜里听来,声音像孩童哭泣的声音。
兄弟两人都吓得厉害,跌坐在地,惊惶地环顾四周,不敢再嘀咕了。
……
a市难得见雪景,只见天上有鹅毛飘雪落下,冷冷月光下,树梢顶堆积着薄薄一层雪。
远处的山泉好似都落得慢了一些,有冰凌敲击石头,泠泠山泉之声。
玉镜府君沿途走下。
山石嶙峋,草木丛深,在他脚下却如履平地。
回头瞥了潘垚一眼,瞧着她那因为大冷而有了红润之色的脸蛋,灵炁一漾而过,潘垚身上落了件雪白的披风。
披风毛绒,将小姑娘笼罩,大大的帽兜将她的脸蛋笼着,一头乌黑的发随手梳了个辫子,松松的,还翘了几缕发丝。
有些邋遢。
如此一来,倒是衬得那杏眼黑白分明,眉目愈发如画。
“冷吗?”
“不冷。”
潘垚还在想着有度真君走时的那一道笑,对玉镜府君缄默的态度也生了闷气。
一句不冷,回完后还重重地哼了一声,将脑袋往旁边一别,示意她在生气了。
玉镜府君好笑。
“生气了?”
“你说呢?”潘垚转过头,手插在腰上,一脸凶巴巴的模样。
“我的事,那就从来都没有瞒着大家,更没有瞒着府君你。大人呢?哼!说什么为了我们小孩好,不和我们说,你们不说,就不知道我们会胡思乱想,会瞎担心吗?”
而且,她才不小呢。
潘垚越想越心里憋得慌,瞅着一棵树,三两下便爬了上去,扒拉着稍细的树干,探头瞅着下方,提高了声音,威胁道。
“说不说?”
“不说的话我就动手了哦!”
玉镜府君笑得不行。
小姑娘眼睛倒是利,只这片刻的功夫,她挑的还是积雪最多的一条细枝丫。
潘垚:好啊!
这是不生气,就把她当个受气包子了哇!
“说不说,说不说!”
树枝被摇动,积雪簌簌落下,应和着漫天的鹅毛飘雪,落了玉镜府君发梢,染白了那带笑的眉眼。
“说说说!”瞧着自个儿摇累了,在树梢顶搓着冻得发红双手的潘垚,玉镜府君无奈了。
“这就给你说,下来吧,小泼猴。”
玉镜府君在树下伸出了手。
宽袍垂坠,只见一轮明月挂在枝丫疏朗的树梢,树上爬了个裹着披风的小姑娘,风将披风的一角掀动。
“不用你,我自己来,我还生气着呢。”潘垚一骨碌跳了下来,不忘给自己壮一壮气势。
“说吧,你要是不说,我还能更泼。”
“哦?”玉镜府君收回了手,有些好奇潘垚如何更泼。
潘垚也利索,一脚踢在了大树干上,瞬间,满树的雪倾盆落下。
“哈哈哈,”潘垚笑得不行,瞧着满头是雪的玉镜府君,不忘道,“不能生气呀,我和你在玩呢,还有,你刚刚答应我说要说了,不能这下又反悔。”
玉镜府君先还是笑着,听了潘垚后一句话,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他寻了块大石头坐下,招呼了潘垚一道。
“坐吧,这儿背风,别冷到了。”
“锃的”一下,石头前有了个火堆,飘雪之下,此处有火光暖暖,火星子随风飞扬,还未飘远便熄了去。
跑了几步远的潘垚转了个道儿,连忙又跑了回来。
玉镜府君的目光看向西南方向,那儿,是方才有度真君离开的方向。
……
“师弟,你道是你赢了吗?哈哈哈,没有没有!你我皆是输家,真正的赢家是师父。”
“一颗棋子,名为徒弟,你和我都只是他手下的一颗棋!”
有度真君化声为炁,传入了玉镜府君的耳朵里。
“只是,在他的手下,你这白棋和我这黑棋,两方博弈,白棋好似败了,败得一塌涂地,哪里想到,白棋似死还生,最后,时隔了千年,你还是得修得了仙身,从此名落仙册,而我,几番筹谋,舍弃诸多,忍常人所不能忍,最后还是落那囫囵之境……”
是他,他才是败得一塌糊涂的那个人。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一双手下,沿着他定好的轨迹在往前。”
冬风肃肃冷冷的吹来,也将有度真君灵炁化声为线的话语传来,许是化声为线,他的声音显得又几分缥缈,落不实处。
“师弟,你道我那时为何剖你偃骨,又为何如此顺利?哈哈哈,是师父,是他耗了大半修为,请了赊刀一族最具天赋的云字一脉卜算过一卦,卦象说了,师弟你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命格,天下罕见。”
“跟在你的身边,不愁长生无望。”
只是他心贪,不想做那鸡犬升天的从属,只想做那得道之人。
回忆起千年前的事,有度真君还有几分恍惚。
“他一早就知道我要对你下手……对,他一定一早就知道。”
“……那一天,事情顺利得超乎我的想象,如今想来,七星宫中,还有谁能如此不动声色地便将人都支开,谢竭忠又如何轻易地将我予他的化灵散下到你身上……你就,没有半分怀疑?”
“是他,一定是他,是他在推波助澜!”
带着枷锁的有度真君回过头来,笑得似颠还讽。
“当顺而不顺,当逆而不逆……难怪当初,我揣着仙骨,要寻一个安静又隐蔽的山头制那藏魂三器,师父打着坐,眼都未睁地说了如此一句话。”
好一个当顺则不顺,当逆而不逆……
这是诸事不顺,竹篮打水一场空的败局啊。
……
“你师父?”潘垚惊得不行,又十分的不解,“可是,为什么呢?”
“既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不是和你做好关系,要亲亲热热的才好么,作甚都要害人?”
“那不是结仇了吗?”
谁还会带着仇家一起升天的,踩着下地狱还差不多。
潘垚的眼里有着大大的困惑,这道理,她前世一个高中生,如今一个小学生都能想明白了。
为何那些修行了多年,行事自在肆意,几乎是傲然于世的人想不明白?
弯弯绕绕的,搅和得令人糊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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