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为何如此弯弯绕绕。
玉镜府君沉默了片刻,耳边犹有有度真君似颠又讽的笑声。
……
“谶言!”
“有了如此一句谶言,还是赊刀一族最具天赋的云字辈耗费修为和心力所卜,师父怎能错过?”
有度真君瞥了潘垚一眼,只见他长发狼狈垂坠,枷锁扣着手不能动,却不以为意。
他伸长了脖子往前一探,大拇指支棱起,一擦唇边的一道血丝。
末了,勾一道笑意,有几分不怀好意,也有几分瞧热闹。
他像是想通了久远时代的一些事,漆黑如深井又满怀算计的眼里是满满的幸灾乐祸。
好好!只因自己多看了这小姑娘一眼,有些许盘算,竟惹得向来温和的师弟起了怒意!
方才那一场斗法,真是招招毙命,刀刀见血,不留一分情谊。
“钰灵师妹——”
“哈哈哈!”
灵炁化声为线,声音直接入耳,扰搅得人脑壳闷疼。
有度真君的笑声里,满满的都是恶意。
笑罢,他停了笑声,唤着玉镜府君的声音低了几分,可以说是有几分柔和。
“予安师弟,你可记得,虽说是清修之人,咱们师父却藏了个宝贝的闺女儿,他待她如珠似宝,只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的奇珍异宝都捧到她面前,只为她无忧无虑,自在肆意。”
七星宫不戒女色,只是,清修之人为寻仙途,最好断红尘,远因果。
有度真君为求长生几欲疯魔,已成执念,自然将师父有闺女儿这一件事瞧不惯。
恨铁不成钢,恨铁不成钢!
师父资质卓越,却红尘俗事缠身。
上天是如此的不公,他如此渴求长生,天却不予他,而师父,天予他资质出众,他却不珍惜,身陷红尘之中而勘破不透亲缘羁绊。
“几多筹谋,为的是什么,自然是为了钰灵能够仙途平坦。”
有什么珍宝能比上长生?
如今看来,偃骨,那是一个父亲,一个修行之人能为至亲寻的最好、最重的一份礼。
“哈哈哈!如此看来,我是输了,可是,师弟你也没有赢——”
“错不了错不了…你身边这丫头,她当是钰灵师妹的转世!”
浓雾起,天上有了浮云阵阵,有度真君的身影化作千军万马中拖拽的一条细点。
只见锁链拉长,在清冷的天畔留下一道细长的云炁。
就像徐莳树从香江回来时,飞机在蓝天中拉下的那条白线。
来时匆匆,走时亦匆匆。
……
飘雪忽忽而下,周围很安静,只有雪落的声音,很轻,也很柔和。
白雪落在树梢处,积蓄得多了一下,冬风拂过,落下时的动静才大了一些,发出簌簌的一声响。
玉镜府君看去。
只见雪落下的时候,声音突兀,吓了潘垚一跳。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还有些发懵的小姑娘惊跳了下,她瞪圆了眼睛,抬头看来,还有几分踏不到实处的愣神。
不远处,树梢头的一只蓬松尾羽松鼠,也瞪圆了那黑而圆的眼睛。
冬日少食,大尾的松鼠都饿得瘦了许多,巴掌大的脸蛋,两颊边的腮帮子都瘦削了些,这样一来,反衬得眼睛愈发的发亮。
和这难得一见雪景的长尾松鼠一样,小姑娘的眼睛眨巴了几下,黑黝黝的,可怜巴巴的,有几分委屈的可爱。
“府君——”潘垚鼻头一酸涩,只觉得自己的眼睛要冒大水了。
“这么说,我前世就是那什么…你师父的闺女儿了?”
“不是!”玉镜府君轻咳一声,一本正经,说得也肯定,“你前世也是潘垚。”
潘垚眼睛一亮,随即想到了什么,转而又黯淡了去。
只听“啪的”一声,潘垚的手拍开了玉镜府君的手,垂坠的雷云纹跟着一动,小姑娘背过了身,声音闷闷沉沉的,像被那冰雪的寒气冻住了一般。
鼻子不通气,闷闷堵堵,有几分委屈,有几分懊恼,还有几分惶惶然。
“又捉弄我,我前世确实也叫潘垚,可是——”
潘垚想着有度真君话里的意思,回头再瞧玉镜府君。
“嗖的”一下,就像被烫到了一样,这下是连眼神都不敢和玉镜府君对上了,就怕瞅着里头的一分厌烦。
剜骨之痛,藏魂三器的恶,还有身为残魂时,游离人世千年的孤寂……她只见过这冰山的一角,便知其中的严寒残酷。
而这痛,又是身边尤为亲近,且不设防之人带来。
旁人瞧了听了,尚且不忍,更遑论是这遭受切身之痛的事主。
府君…他该是多难受啊。
倘若,倘若她的前前世,当然,时间隔了这般久,也许是前前前前…世,倘若她真是府君师父的闺女儿,那唤做钰灵的姑娘,府君的师父之所以如此袖手旁观,推波助澜,更甚至有度真君对府君起了歹心,也是由他们师父引出……
那么,那一场阴谋诡计的歹毒,她就是源头,是恶的伊始了。
这样一想,以后在府君面前,她该如何自处啊。
一想到这里,潘垚心里就烦闷内疚得厉害。
她不敢瞧玉镜府君,低着头踢了个石头。
小石子咕噜噜滚过覆盖了薄薄白雪的草地,雪渣簌簌落下,绿茵茵的青草狼狈地摇了摇。
落了雪,上头混了些许泥土,瞧过去有些脏兮兮的。
玉镜府君低头看去,见到的便是这样可怜兮兮的小姑娘,发丝乱翘,眼睛不安的眨着,长睫毛簌簌而动,整个人就像地上这小草一样。
无精打采,又灰扑扑的。
玉镜府君正想说什么。
“嗷——痛!”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不,踢了几个小石头,心神又没在上头,一个不留神,潘垚踢到了个大石头。
十指连心,这是钻心的疼。
当即,潘垚龇牙,弯腰跳脚了。
风吹着小草,簌簌抖抖,应和着跳脚的潘垚,倒是颇为应景。
玉镜府君:……
“疼了没有?”
一道灵炁漾过,缓了疼痛。
拉着潘垚重新坐回大石头,玉镜府君都颇为无奈了。
他早便知了,要是说了此事,以潘垚的心性,定然是将责任都揽在自己的身上。
“你呀,我还什么都未说呢,你倒是把自己折腾得伤着了。”
玉镜府君也有些懊悔。
该忍住的,便是小丫头缠着闹腾着,也该将这事藏住。
只是——
他说不来谎,更不想对潘垚说谎。
雷云纹的宽袍垂坠,拂过地上那落了雪的青草,清正的月华氤氲,小草上的泥点子被拂去。
寒风之中,它们冒着头,精精神神。
“好了,否极泰来,我这不是都没事了吗?”玉镜府君宽慰道,“别想太多,在我眼中,潘垚一直都是潘土土。”
想了想,玉镜府君又逗道,“要不,就是潘盘盘?”
一堆的盘,潘垚听了都忍不住一笑。
她抬起头,一眼就撞进玉镜府君的眼。
只见那双眼睛如往常一般,带着几分笑意,像天畔的那一轮明月,没有怨,没有恨,便是连厌弃都未有。
“走吧,天冷了,再不回去真该生病了。”宽袖一拂,此处的火苗熄了熄,似是眷念最后的温度,半空中飞舞的火星子朝天席卷而去。
火星子灭去,这一处的光亮便只余石头上的那盏龙形灯,玉镜府君替潘垚将灯提起,回头招呼道,“走吧。”
潘垚还想再说什么,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就听他又道。
“戌时已过,亥时将至,再不回家,你爸妈该着急了。”
对哦,夜深了,该回家了!
潘垚一听,立马便起了身。
出门时还是傍晚时分,这会儿,天色都这样昏暗,虽然她出门前有和爸妈喊了一声,但是,做爸妈的都操心小孩,瞧着自己这般迟还未归家,心里该担心了。
潘垚不想让潘三金和周爱红多操心。
……
玉镜府君提着灯,牵着潘垚往山下走。
冬风徐来,宽袖盈风。
一路往前,周围的山景在往后,抬脚往前时,潘垚的眉头微蹙着,还在揪着心。
“我知道,有度真君那人蔫坏着呢,说不定是贼心不死,在行挑拨之事。”
“可是——”她有些吞吐,心里惴惴了下,还是直面问题所在。
“不还有一句话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要是他说的是真的,那该怎么办?”
“我就成害府君的人了!”可怕,真可怕!竟然还有前世的罪过!
可见人真不能做坏事,她哪里想过,有朝一日,她还要操心自己千年前做没做过坏事。
真是太操心了!
潘垚突发奇想,“府君,你记得你师妹生得什么样子吗?你好好想想看,她和我生得像不像?”
随着这两年年岁渐长,潘垚发现,自己的模样和上一世的自己有几分像,倒是和一入这身体时,身体的模样不同。
上次去喝喜酒时,瞧到了生身的爸妈,还有姐姐,也一点都没有相像的地方。
该怎样形容?
就像躯壳只是一个软软的壳,它依着灵魂的模样而去塑造,一者两厢反应。
也许,这一世的模样,它和前世是有些不同,却也确确实实的存在着相似之处,那是灵魂里带着的特征。
“对了!咱们和秦将军也算认识了,能否托他查查,我瞧故事里都说了,幽都是有生死簿的,里头一定什么都有记载——”
还未说完这话,潘垚就想起了受贿而受罚的许风和。
他原也是幽都一鬼仙,本事不凡,因为贪财,最后落了被贬罚人间的早夭童子命,最后更是糊涂,犯了诸多过错,当真应了那句话,一错百错。
想到这里,潘垚瞪圆的眼睛游移了下,连忙噤声,像是说了什么亏心的话。
走后门,那也是大大不妥的!
……
“没关系。”玉镜府君的声音传来。
潘垚侧头瞧去,就见他周身氤氲着清冷的月华,飘雪之下,天上有薄薄的云炁,却也仍见那一轮峨眉月。
“就算盘盘你是钰灵的转世,此事也无碍。”玉镜府君冲潘垚笑了笑。
玉镜府君抬眼看向远处,回忆起千年之前的往事。
师父有一个待如珍宝的闺女,名唤钰灵,只生来便不具仙根。
钰,宝也,只从名字上便能瞧出,有度真君和玉镜府君的师父,也就是妙清道人对她的珍视。
对于钰灵,在七星宫中,玉镜府君只有过匆匆的几面之缘。
每一次,只见彩乐飘飘,一顶火红鎏金的轿子,丝绸轻薄飘逸,四位面色清冷的侍女抬轿而行于半空。
只见行进间有香风阵阵,轿子是不凡之物,四周轻纱幔幔,走过之处有灵炁氤氲,百花盛开。
纱幔旖旎,也将轿子里女子的模样遮掩,看不清面容。
他往一旁一站,让出了路,微微颔首,形象的体现了何为点头之交。
……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再是以己身带动旁人一道寻得长生之道,想来,应也有所限制,不是任何人都行。
也因为这样,瞧着站在玉镜府君身边的潘垚,以及她身上身具的偃骨,有度真君才有了推测。
偃骨,仙骨也。
那些记载在仙册上的仙人,无一不具备此骨。
有了偃骨,何愁仙路难寻?
定是为了加深羁绊,妙清道人才有了推波助澜,甚至隐在有度真君的身后,引着他做下剜骨制藏魂三器的恶事。
锦上添花,从来都不及雪中送炭。
相识于微末,自是情谊深厚。
……
“才听这话,说心里没有震撼,那是不可能的。”玉镜府君承认。
只是,只须臾的时间,过往相识的片段浮掠而过。
前世对着残破石头像,嘀嘀咕咕地喊着公鸡仙人的潘垚…委屈了,烦心了,想着自己的亲人是谁,又为何丢了她在大街,抱着膝盖瞧着外头天光,背影清清冷冷,伶仃可怜。
日升月落,有时是繁星点缀,有时月色清冷,自然,也有乌云蔽日的时候,一日瞧过一日,渐渐的,她长大了,便也不再想着缥缈无踪的亲人。
日子在变化,不变的是,她的身边一直陪着一尊的小石像。
石像冰冷冷的,却一直存在……给了那一世的潘垚许多慰藉。
今世,知道自己存在,知道自己是那尊仙人骑凤的小石像,她欢喜得不行,是打心里由衷的亲近。
她会在冬日里寻一束开得灿烂的花,夏日供一盘清甜的果子,春日种一盆戎火草,秋日时候,河畔便白头的芦苇花也是一道景……
有什么好吃的,开心的,第一时间便寻着自己。
还有,新年里捏的那一盘盘饺子,热热乎乎的。
捏一捏饺子口,紧紧小人嘴,只盼来年里,府君远离小人嘴……
小姑娘瞧来时,欢喜而真挚的神情尤在眼前。
芭蕉村子里,小庙清冷却也热闹,她时常绘着六畜平安符,保六畜平安。
符箓入了养鸡场,鸭寮,猪舍……耳朵边日日是热热闹闹的动静。
一开始,他是有些不习惯。
渐渐地,他也喜欢上了这满是烟火气的人间。
习惯了,有人和自己一道瞧日升月落。
真心,从来只能真心来换。
视线落在潘垚身上,瞅着烦心又不安,还有几分愧疚的小姑娘,那细长的长剑眉也染上了几分无奈。
“现在知道了吧,有时候不说,不是隐瞒,是不想你这样烦心苦恼。”
“就算你曾是玄钰灵也不要紧。”
顿了顿,玉镜府君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潘垚面上,认真道。
“我只会欢喜,曾经时候,有人待你如珠似宝,如今,就像你希望我远离小人嘴,平安顺遂的心意一样,我也盼着盘盘你平安喜乐。”
“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一直都是开开心心的。”
“府君——”潘垚听了,心里又欢喜又心酸。
她想起了什么,腮帮子一鼓,又替玉镜府君不值了。
“那你不就输了吗?就像有度真君说的那样。”
玉镜府君好笑,还纠结着输赢,果然是小娃娃。
“输便输了,谁还能一直赢不成?”
“好了,我都不想这事了,你也莫想着这事了。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师兄这话听听便算了,我没瞧出里有头一丝半点的好意,倒是恶意满满。”
“盘盘你一直想着这事,反倒上了师兄的当。”
“没错没错!”潘垚深以为意,不轻不重地再拍一记马屁,“还是府君你聪慧,识破有度真君的诡计!”
“难怪他唤做有度真君,果真是有毒,心黑着呢。”都临着入幽都了,还想着给人添堵。
潘垚愤愤。
玉镜府君笑了笑,“不可背后给人取诨名。”
潘垚嘿嘿一笑。
两人一道往山下走。
虽说不提这事了,回头瞧向西南方向,那是有度真君被抓下幽都的方向,潘垚心中仍在计较。
府君不介意,可她好介意呀。
她想弄个明白!
思忖着方才玉镜府君的话,除了提到的七星宫和妙清道人,如今,时移世易,七星宫门早已经不复存在,至于妙清道人——倒是不知他是否还在,不过,仙家中没有供这道号的仙君。
潘垚为何如此清楚,概因有师父于大仙的指点。
老仙儿慧根不足,理论是门儿清。
大大小小的神仙,经了他一说,潘垚记下了大半,连仙家为何成仙的故事都记得。
搁古时,老仙儿一定是茶馆里说书的好手。
赊刀一族!
潘垚眼睛一亮。
这赊刀人少见,可她是见过的!
就那大江小江兄弟!
虽然,那开着摩托三轮车,吆喝着赊刀赊锅,卖着日常要用到的货物,通身无一分一毫的灵炁波动。
怎么瞧,都只是寻常的小商贩。
生意经倒是打得飞起,老祖宗的赊刀赊锅也能拿来聚拢人炁,也就是财炁,当做买卖噱头的赊刀人!
……
潘垚思忖着,夜里给阴魂煮馄饨的朱阿婆也说了,赊刀一族已经没落,想来,关于谶言一事,大江小江兄弟估计知道得也不多……
不过,这事情嘛,有线索总比没线索要好!
想到这里,潘垚又开心了起来。
而且,她总觉得自己应该不是有道真君口中的钰灵师妹,尤其是听了玉镜府君的话以后,这念头就更强烈了。
为啥?
当然是那轿子了。
彩乐飘飘,火红鎏金的轿子,纱幔重重,还有面容清冷的四个侍女抬轿——
潘垚皱了皱鼻子。
这不是她的风格!
她不喜欢坐轿子,也不喜欢坐这样的轿子,莫名的,还觉得有几分羞耻……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那时她喜欢,好吧,毕竟是千年前的事了,也许她那时真喜欢坐轿子,还是招摇的轿子……
可是,为什么要小姐姐抬轿子呢?
轿子多重啊!
这样的粗活,姐姐们怎么能做?
要是一定要坐轿子,她得找小哥哥们来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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