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相隔,却断不去那前一世的缘分。
潘垚瞧着这临建府夜里的街道,只见夏风徐徐,不知何时,那一轮月爬上了树梢头,笼着轻薄的云炁妆点着稍显冰凉的月色。
青石板幽幽,路两旁有高大的榆树,夜风中枝丫婆娑。
“真好呀,府君你说是不是?”潘垚侧头朝谢予安瞧去,拉着他垂坠的黑袍晃了晃,杏眼都眯了眯。
听了曲伯和知府大人这三救成恩的缘分,潘垚就像喝了一杯甜甜的酒酿,微微的暖,还有点儿熏熏然,自入了这一时空后,瞅着都是乌七八糟的糟心事,那低落的心情都好上了许多。
果然,人还是喜欢听有趣又暖心的事儿。
“也不知道爸爸妈妈还有老仙儿,这时是不是也有他们?”潘垚好奇。
不过,潘垚提了一嘴,却也没有想着去寻,事情了了,她得回去。
那儿才是等着她的人。
爸爸、妈妈、老仙儿……还有府君!
夜风吹来,一身赤凤黑衣的谢予安瞧着身旁这一道模糊的影子,赤色兜帽下,那蒙着一层血雾红光的眼垂了垂,视线落在了袖袍处那攥着自己的手上。
小姑娘的手不大,暖暖的,指甲盖是粉色的。
莫名的,谢予安懂得了怅然。
这是他留不住的人。
在相遇的那一刻,他和她就注定了分离。
而重逢——
于她是须臾的时光,于他,却是漫长又瞧不到尽头的光阴。
……
曲伯人老成精,这会儿捶了捶发酸发软的腿,老眼瞧了潘垚一眼,道。
“小姑娘懂得颇多,难不成是玄门中人?”
毛三惊奇,连忙朝潘垚瞅去。
他看了看潘垚,又看那一直笼着一身赤凤黑袍的谢予安,想起了什么,面有恍然之色。
“难怪!难怪!”
他一连说了两个难怪,曲伯都被吸引了注意力,问这是怎么了。
毛三解释,“傍晚时候,我就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了,我瞧着人的时候,明明还在远处,只片刻的功夫,我和虎子哥的话还没说完,这阿妹和大哥便到了城门口。”
毛三一副他可算想明白的模样。
不是错觉,也不是他估量错误,人姑娘本就不一般,只瞧了瞧曲伯的脸便能将他半生的情况说出,这一点路又算什么!话本子里可是说了,什么缩地成寸,咫尺天涯……都不在话下!
便是这衣裳——
毛三觑了觑一身黑衣的谢予安。
仔细瞧瞧,便是这衣裳都不似寻常的料子,黑得纯粹,上头的赤凤赤帽也红得吓人,细看,那赤凤的纹路好似会流淌一般,似有凤唳声起。
毛三只想到一个词,浴血凤凰。
倒是他老草鸡抱鸭子,瞎操心了,便是不等那么片刻时间,这两人也能入得这临建府城,自己倒是让这阿妹花了几个入城的铜板,罪过罪过。
似是瞧出了自己的心思,毛三就见这叫做潘垚的小姑弯眼笑了笑,明媚的杏眼中透着灵动。
“多谢毛三哥那时给我们说话,予我们方便。”
“嘿嘿,没有没有,就随口的事儿。”毛三挠了挠头,两边的招风耳也不知道是不是吹了夜风,这会儿有些红。
“这么说,你们是听了临建府城闹鬼之事,为了这事儿来的吗?”毛三好奇。
潘垚点头,“对!”
她朝两人看去,“毛三哥,曲伯,我方才听了,城里都道这闹鬼的是薛家姑娘,她是个什么情况?”
曲伯和毛三对视了一眼,皆是想起了方才那绣花鞋走来的一幕。
明明没有人,那一双鞋子却像有人穿着一样,诡谲地一步步逼近。
瞬间,两人又打了寒颤。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曲伯整了整自己腰间盘着的竹梆子,“阿妹你不来问我,等我回了府衙,定也要禀了大人,让他彻查一番。”
曲伯叹了口气。
人死如烟散,这不甘地化作厉鬼,只怕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冤屈,这才口衔怨气,不盼来世,只愿报了今世的仇恨。
“薛宁,这姑娘叫薛宁。”曲伯只想了想,便想起了薛家这姑娘的名字,一来,他夜里要巡街打更,走过的路多,各家各户的情况也得知道一些。
二来,最近临建府城闹鬼的说法喧嚣,府衙里的大人都有所耳闻,白日里,他才听大人问了手下的人一声,知道薛家那姑娘叫薛宁。
“薛宁?”潘垚的眼睛微微睁大,有诧异,却又不诧异。
就像另一只悬着的靴子,它终于落了地,有尘埃落定之感。
“不错,”曲伯点了点头,“阿妹认得这薛家姑娘?”
潘垚迟疑了下,还是摇了摇头。
她可不算撒谎,这时候的薛宁,她的的确确是不认得的。
“也是个可怜的姑娘,”曲伯叹了口气,“我们临建这一处适合养蚕种桑,纺丝绸做针线,这些精细的活儿,显然是姑娘家做得更好。”
“薛家没有姑娘,只生了个小子,十八年前,薛家当家的去外地做生意,从别的地方抱了个姑娘回来,当做亲生的闺女来养。”
“媳妇也没说什么,就多双筷子的事,姑娘懂事又利索,只要不是个性子懒又奸憨的,在我们这一地,能做的活多,吃的饭都能算是自己赚来的……”
“那姑娘就是薛宁。”
一行人寻了一处地儿说话,就在一处茶馆的外头。
茶馆的四周有红色的长灯笼串坠下,风一吹,灯笼串微微的晃动,此时夜深人静,只夜风徐徐,朗月沁凉,茶馆外头搁了露天的藤凳藤桌。
虽然无人招待,却也能歇脚。
潘垚也寻了个长凳坐下,转头招呼谢予安一道,见他立于茶楼小路前的榆树下,这会儿好似瞧着月色湖光,便也作罢,自个儿认真地听着曲伯说事。
……
薛家的当家人薛贤礼和媳妇丁惠娘只得一子,唤做薛佑允,家中人丁稀少。
得了一女薛宁后,虽不曾待之如珠似宝,却也不差。
寻常人家小娘子有的,她也有。
尤其是薛佑允,更是宠爱这妹妹。
他只大了薛宁三岁,薛宁自小便能瞧出是个美人胚子,小娃儿也是能知道美丑的,薛佑允瞧着这妹妹便欢喜,旁人想欺负妹妹,必须先欺负了他去才成。
曲伯:“所以说,当初虽然听闻这薛家女在新婚之日时,穿着一身红衣没了,大人却也没有多想。”
因为,十八年的名声上,薛家就没有苛待养女的传闻。
“薛家不曾报官,只说薛宁那时生着病,喉头不大说得出话,因着这新婚的吉日吉时是一早便定下的,不好做更改,家里长辈哪个都没有想过多,只以为不过是一场婚事,操劳一些也无妨,等婚事成了,再好好养养就好。”
说到这里,曲伯也有些唏嘘。
“哪里想着,吉日这一日病症却重了,一口气没提上来,人就没了。”
花儿一样的年华,没了性命着实惋惜。
潘垚怀疑,“当真是病?”
曲伯点了点头,“是有听了大夫说,这薛家姑娘确实那段时间是病着的。”
都说病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医案里也有过这样的记载,只以为是伤寒喉头沙哑,夜里时候却发了急症,一口气提不上来,抓挠着心肝便背气过去了。
所以,生病就没有小事儿!
薛家没有报官,以病亡葬了,这时候的人命不值钱,民不举官不究,此时自然了结。
要不是近日府城里有闹鬼的传言,人心惶惶,只怕,此事还无人问及!
曲伯想着他家干儿子,“我可得给大人说一声,是真闹鬼了,不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他可不骗大人,大人也信他,定能重视此事。
再看潘垚,曲伯眼里更添和气了。
这可是能帮自家大人的人,神神鬼鬼的,他家大人可不擅长,今日遇着这阿妹,那叫什么?叫打着瞌睡有人送枕头,巧了不是!
潘垚又问了问曲伯几句,“还有什么特别的事吗?也不定得是现在的,旁的都行,还有,薛家人待薛宁——真的好吗?”
“特别的啊——”曲伯想了想,“唔,你这么一问,我倒是想了一件事。”
“有人说薛宁带福,自打她被抱着来了薛家,薛家的生意便一日好过一日,养的蚕也比别人好,吐丝多,蚕宝活得也多,便是地里种的桑树,它长的叶子都比别家好,特能肥蚕……养蚕种桑的便说了,这薛宁是得蚕娘娘看中的女娃儿!”
曲伯迟疑,“这算特别吗?”
“算!”潘垚点头。
在h市的旅馆里,薛宁说了,那时她已成厉鬼,蒙昧没有神志,是有人以山河之势去了她一身的阴煞鬼唳,光阴流逝,沧海桑田,她这才寻回了清明。
虽是艳鬼,却也清明不贪血炁,只取街头那些让人厌恶的混混的血炁,让人脚软体弱一段日子,不沾惹性命。
方才时候,潘垚也瞧到了那一双绣花鞋,和曲伯以及毛三以为的,那鞋子上头必定是薛宁的鬼身,只是他们肉眼凡胎瞧不到的事儿不一样,事实是,那鞋子上没有鬼影,也没有身为厉鬼的薛宁,只两道轻微的鬼炁。
似是瞧到了自己,亦或是被此时同为凶煞的谢予安所震慑,这才转眼的功夫,风吹起,绣花鞋杳无踪迹。
潘垚也在府城寻了一遍,没有瞧到薛宁。
这时候多问一些,就多知道一些线索。知道薛宁是如何亡故,因何内情而心有不甘,最后衔着一口怨气成了厉鬼……
曲伯又捶了捶自己的老腿。
“所以说,大家那时都说薛家当家人薛贤礼有些憨傻,既然得蚕娘娘看中,就得在自家留着,左右不是亲兄妹,家里又有个差不多年岁的小子,当闺女儿养,还不若当儿媳妇养来得好!”
潘垚不爱听这话,却也知道这时候的世俗就是如此。
家里有儿子的,怕儿子以后不好娶亲,就捡了个丫头,亦或是拿几袋的大米去别人家换个姑娘回来,当媳妇养大。
这唤做童养媳。
所以,那时冬风和般若她们才恨声,只恨此生为女儿身,生死皆由不得自己。
……
夜渐渐深,毛三提着自己买的卤煮要回去。
曲伯有心继续巡夜,却吓得不轻,想想那一双绣花鞋便怕,可夜里不巡街却不成,夏日天热,得防着火灾。
“拿着这个吧。”潘垚递了两张符箓过去。
“这是——”曲伯和毛三接过,低头一瞧,只见符箓叠成三角的形状,才入手就有暖暖的感觉,心莫名就安了。
“这是五雷镇邪符,”潘垚解释,“我自个儿画的,带在身上能辟邪驱厄,要是觉得符烫得厉害,就赶紧家去,也莫要和人搭话,便是瞧着是熟人也不要放松心神……”
顿了顿,她又道。
“鬼有千面。”
“省得省得!”曲伯连连应道。
他瞧着潘垚,那双老花的眼睛都微微眯了眯,“多谢了,有了这,我今儿就敢提灯再走夜路了。”
毛三也赶紧搭话,“曲伯,我给我老爹送了这卤煮就来找你,今夜我陪着你一道。”
“去去去,我还用你陪啊,真再遇到了那东西,咱俩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两个还不定能凑成一个秤砣!要你做什么?都不顶事儿!”
“早点回去歇着,明儿还得早起守城门呢。”
曲伯笑骂着赶人,瞧出了毛三的鬼心眼。
这是要拿自己在大人那儿讨一道好呢,哼!他可不要让他家大人欠这份情。
毛三讪讪笑了下。
瞧出了这两人的眉眼官司,潘垚也偷偷笑了声。
还能闹,还能有心眼儿,可见,今夜这一场吓不要紧了,都还皮实着呢。
瞧着那提灯的小姑娘和一身黑衣裳的年轻人走进了黑夜,渐渐地,那提着的光亮远了,朦胧了,就连人的影子好似也被黑夜吞噬。
毛三好奇,“这黑衣服的是什么情况,总觉得不大像人。”
曲伯皱眉,“不可乱说。”
他也瞧两人远去的方向瞧去,于夜色中叹了口气。
其实,他也瞧出来了,这笼着一身黑衣服的,只怕确实不是人!
他们一行人好半天的说着话,他却悄无声息,好似连呼吸都没有。
只怕——
唉!说来定又是一桩伤心事。
可不管是不是人,曲伯都瞧出来了。
这黑衣人,他是刚才那阿妹重要的人。
既然如此,那他们便莫要妄言了。别的不说,人小姑娘走的时候,还给他们送了道灵符呢,做人得领情!
……
临建府城城外,薛家的一处桑蚕庄。
风吹来,拂动桑树叶沙沙作响,只见叶子很大,月色下有幽幽的绿意,在叶子和叶子之间,还有或青色或成熟了些、染上了紫色的桑葚果。
果子一串又一串,细细密密。
只瞧了瞧,就好像尝到了酸酸的滋味,又带着几分甜,唾液一下子就分泌了整个口腔,叫人想爬上树摘下一把又一把,好好地吃个痛快。
是馋人的小果子!
院子角落里有一道火光,仔细看去,那是有人拿了一个化宝炉正在烧着纸钱。
火撩过大金大银的纸钱,蹿起一簇簇火苗。
“阿宁莫要闹了,是在下头缺了什么吗?你给大哥捎梦来,或是回家瞧一瞧,给大哥说说,大哥给你捎……别怕吓着大哥,大哥胆儿大着呢。”
薛佑允的声音很轻,风一吹好像便要散去。
“……他们说在府城里吓人的是你,不是你对不对?”
一张一张的大金大银化去,薛佑允的声音都哽咽了。
如果是吓人的是阿宁,那为何阿宁要去吓人?是有什么冤屈不成?倘若当真有冤有怨,为何不愿意回来寻一寻他?
他是大哥啊,自小就会护着她的人。
便是、便是家里的阿爹阿娘要让阿宁嫁了,他心痛她要成旁人家的媳妇,却也依然会护着她。
这份心意,永远不会改变。
“你在做什么!”这时,一声尖利的声音响起。
屋门被打开了,薛贤礼和丁惠娘穿着一身的寝衣出来了,喊话的是丁慧娘。
只见她气急败坏地过来了,瞧了一眼化宝炉,对上那撩过大金大银的火光,脸色白了白,气怒攻心起,转而就朝薛佑允打去。
大力,毫不留情面。
“三更半夜的你在烧纸,你知不知忌讳!啊!你还是小孩子吗?孽障孽障!我这是养了个孽障啊!”
薛贤礼板着一张脸,有些肉和有些岁月的方脸上也是不赞成,他压抑着怒气,沉声喊了一声。
“够了!”
“还有佑允,这事是你胡闹了!把火熄了,和你阿娘保证你再不会如此!”
“我胡闹?”薛佑允一直不避开他娘打人的手,听到他爹的一句胡闹,当即绷不住了。
他抬眼瞧来,眼眶泛红,因为激动,脸颊两边都有些许的膛红。
“我哪里胡闹了?我烧纸钱给谁,是给阿宁!不是别人,是阿宁啊?你们怎么说是我胡闹?”
恨声到最后,他往后退了两步,眼睛看过爹,看过娘,里头有伤痛和水光,火光映衬下,莫名有一种飞蛾扑火的脆弱伤情。
他一指指向府城方向,声音小了去,却多了几分力道。
“爹、娘,他们都说是阿宁在闹鬼……不是别人啊,是阿宁,咱们家的薛宁!你们这样的忌讳,真让我怀疑阿宁的死,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内情!”
这话一出,薛贤礼和丁慧娘同时脸皮一跳,脸色变了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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