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131 一百三十一章

    ◎无◎

    李钱粮等人刚回到家, 屁股都未坐热,汪老太爷便让人来请,估计是出了大事, 赶紧急匆匆赶到了汪府。

    云五荀黑狗等人心里也有数, 差人前去打一打探,在来汪府半路上就得知了缘由。

    大家怀着忐忑的心情, 来到了汪老太爷的书房, 拱手彼此见礼, 连寒暄都没了精神。

    汪老太爷坐在案几后,手边的茶水早已经转凉,他平时习惯了早睡早起,饮食均衡,今晚连续奔波, 丫鬟呈上饭食,他一口都未碰,连声吩咐其撤了下去。

    流水的知府,铁打的世家。常平仓粮食的问题, 由来日久,汪老太爷从未感到过半点害怕。

    毕竟作为地头蛇, 他们想要动点手, 朝廷除非派遣官员驻扎在云州府。就算再厉害的官员,在云州府日久,都会变成他们的人。

    财帛权势富贵动人心, 读书人的风骨与气节, 只存在于书本, 锦绣文章, 想朝廷圣上的表衷心折子上。

    程子安被升任为知府时, 汪老太爷一如往常那般,气定神闲。

    听说程子安忙得不可开交,召集各县县令们,大刀阔斧地变革。

    云五他们找来,汪老太爷当时笑眯眯地道:“程知府好啊,既然是一心为了云州府,你我身为云州府人士,当助他一臂之力。毕竟云州府富裕了,你我少不了也能得好处嘛!”

    大家心神领会,不约而同笑起来。

    云州府富裕了,他们就能得到更多的钱粮,无论从那一方面来说,都是天大的好事。

    故而程子安各种动作,他们都袖手旁观,从不在里面作乱。

    直到程子安忙完回到府衙,要开始收拾他们了,

    这次不同以往,汪老太爷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待众人落座后也不废话,沉声道:“朝廷来人了,刑部尚书与大理寺侍郎亲临云州府。”

    屋内落针可闻,长长短短的呼吸就显得尤其明显。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侍郎一起前来,真是要查谋反大案的架势了!

    荀黑狗首先回过神,猛地一拍椅子扶手,骂道:“既然不给人活路,老子跟这些官老爷拼了!”

    李钱粮首先就听不下去,瞥着他道:“拼,你要如何拼?造反还是起事?就凭着你手下那群收黄金汤的,还是拉拢城内的闲汉们起事?且不提大周的各地驻兵,平时喊你一声老大,跟着你吃香喝辣,愿意抛却家中父母妻小于不顾,冒着诛九族的危险,追随你,支持你去杀朝廷大员,真是好大的脸!”

    荀黑狗气得鼻子都歪了,愤怒地道:“李钱粮挖苦我,我认了,毕竟李钱粮在云州府家大业大,李氏家族族人个顶个的厉害,在云州府吐一口唾沫,云州府就能淹一大半。舍不下偌大的家业,也是常情。我荀黑狗吃百家饭的出身,比不得李氏一族,但我荀黑狗向来有个规矩,夜香行的无人不知。指出我行事不妥当,我听。但只说不行,那就休怪我翻脸了,你总得拿出个法子来反驳,撅着屁股放空屁,也忒太简单了些!”

    李钱粮蹭地一下站起来,指着荀黑狗,气得手指都不断颤抖:“好你个黑狗子!让你出主意,不是让你瞎说八道,胡乱逮住人就咬,真是一条疯狗!”

    荀黑狗身上是有几股疯劲狠劲,但最恨有人当着他的面叫疯狗,眼里狠意闪过,咬着牙关,死死抓住了椅子扶手,免得自己要扑上去,将李钱粮撕得粉碎!

    云五冷眼看着两人吵起来,恼怒又失望。

    程子安只略微恐吓了他们几句,他们自己就乱了阵脚,先开始了内斗。

    荀黑狗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向来记仇,还很能隐忍。

    与李钱粮的梁子,是彻底结下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其不意捅他一刀。

    现在云五没空去开解他们之间的恩怨,道:“汪老太爷,你将我们叫来,有何打算?”

    汪老太爷脸神色阴沉,养得红光满面的脸,在灯下看上去蒙上了层蜡黄,老态毕露。

    “无论是刑部尚书还是大理寺卿亲临,真论起来,我不怵他们。大官当久了,讲究你来我往的内斗是一把好手,真论查案,还比不过底下的刑名师爷。”

    这句话颇有道理,论查案,还得靠仵作与刑名小官吏。

    众人听得纷纷点头,汪钱粮道:“跟来的郎中亦如此,他们身在朝廷中枢,书读多了,一向只看卷宗,很少亲自去寻找线索,查明案情。查案查案,总得要讲究证据,证人,证言,只要将案子的线索断掉”

    案子线索断了,他们就再也查不下去。

    云州府乃是他们的地盘,常平仓就好比他们的粮仓,进进出出容易得很。

    现在常平仓的仓库换了人把守,这些人都是云州府人士,只要在这片地方过日子,就飞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云五眼睛眯起来,道:“你们莫要忘了,此事背后的主使人,乃是程知府程子安!程子安比狐狸还要狡猾,切不可掉以轻心。先前黑狗说过,程子安已经知晓粮食去了何处,常平仓没了的粮食,肯定在粮食铺,或者谁家府上的仓库里,总不会平白消失掉。本来这次我们的计划天衣无缝,收新粮,趁机出陈粮,一进一出赚钱。这一动,就露了底,程子安已盯着我们,岂会老实顺着线索去查。”

    王老太爷点头应和,沉吟着道:“换作是我,我也不会这般做。既然朝廷来了大官查常平仓粮食丢失之事,若是常平仓粮食没短缺,此案才会不了了之!”

    荀黑狗一琢磨,抚掌喊道:“妙,此计甚妙!常平仓粮食好生生在库房里,没丢失粮食,就没案子可查。一万石的粮食,与十万石粮食比起来,着实要划算,顺道还能给程子安添堵,朝廷大张旗鼓下来查,最后他却是谎报案子,呵呵,朝中那些大官老爷们,哪能放过他。”

    虽说荀黑狗是夜香行老大,与常平仓的粮食一事关系不大,但云五牵着其中,他得靠云五照佛,要是云五倒台,他估计也不得安稳。

    程子安倒霉,对他来说只有好,没有坏!

    云五当机立断道:“事不宜迟,黑狗,你去安排可靠聪明些的人手,将常平仓守卫解决掉,记得了,不能让他们出事,但要让他们闭嘴。千万千万别闹出人命,免得给了府衙查我们的借口。”

    荀黑狗应是,云五紧接着对粮食铺的几个东家道:“你们回去喊上伙计,赶紧装粮食,送进常平仓!”

    几个粮铺东家知道事情轻重,也顾不上心疼粮食了,齐声应下。

    众人再仔细商议了几句,正准备起身前去忙碌时,汪老太爷的贴身随从着急忙慌进了屋:“老太爷,程知府与程师爷来访!”

    大家一下楞在了那里,都这个时辰了,程子安亲自找上了门!

    汪老太爷紧张得声音都从喉咙挤了出来,道:“门房可是认错了人?”

    随从道:“老太爷,程知府生得花容玉貌,程师爷俊脸上有疤痕,错不了!”

    汪老太爷又气又怒,抬脚踹去:“你个狗东西,还记得拽你狗肚子里的丁点墨水,花容玉貌,我呸!”

    云五见汪老太爷已经乱了阵脚,他也同样慌乱,但现在一定要冷静!

    云五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嘴里念叨道:“程子安亲自上门,躲着不见的话,他肯定不会走,要是亲自去守着常平仓不行,必须见一见,反正他人手不足,动作没你我快,见一见他,探探底也好。”

    汪老太爷缓了缓神,道:“省得一次次跑,你们且去偏屋坐一阵,我去迎一迎,探明他的来意。”

    大家不再多说,迅速来到了偏屋,汪老太爷则亲自奔出去,程子安与程箴被随从领着绕过影壁,他远远就拱手作揖:“稀客稀客,不知程知府程师爷亲临寒舍,有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程子安颔首回礼,转头四望,唔了一声:“不怠慢,不怠慢,汪老太爷无需客气。”

    汪老太爷侧身在前,领着他们两人进了花厅,请程子安坐在上首,他也没客气,大马金刀坐了。

    程箴坐在他的右下首,汪老太爷见状,便坐在了他的左下首。

    丫鬟送了茶水点心进屋,汪老太爷热情地道:“程知府请吃茶,程师爷也莫客气,时辰不早,灶房里的灶火已经灭了,拿不出几样点心,着实寒酸了些,程知府程师爷莫怪。”

    程箴只管吃茶不语,程子安吃了小半盏茶,笑道:“我还以为,汪府的灯会彻夜不熄,灶火更不会熄呢。”

    汪老太爷心里暗自叫不好,硬着头皮试探道:“请恕在下愚钝,程知府此话何意?”

    程子安闲闲地道:“就是话里的意思,朝廷段尚书赵侍郎前来查案,今夜的云州府,只怕不少人要彻夜难眠啊!”

    汪老太爷脑子嗡嗡响,不敢胡乱接话,含糊陪着干笑。

    程子安眼神凌厉,上下打量着他,道:“汪老太爷应当在待客吧,云五他们呢?”

    汪老太爷彻底愣住,嘴皮翕动着,支吾半晌没能说出个所以然:“天色不早,云五他们云五他们在何处,在下”

    程子安突然一声厉喝:“汪老太爷,事到临头,你难道还想着要含混糊弄过去?!云五他们在你府上,你们在商议如何对付朝廷,如何对付我。我实在看不下去你们跟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碰乱飞,不若我给你们指点一个方向,省事省力,将他们都叫来吧!”

    汪老太爷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最终颓丧地叹了口气,吩咐随从将云五他们都叫到了前厅。

    程子安望着众人惊魂未定的模样,沉声道:“来得挺齐全,正好。你们都听好了,任何的阴谋诡计,在太阳底下,终究会现原形!你们想将水搅乱搅浑,可你们不想想,在浑水中,也得要你们能活下去!证据,要多少有多少,这些你们都擅长,衙门比你们更擅长!”

    衙门多得是冤案错案,要比栽赃陷害,莫须有的罪名,他们跟衙门比,称得上半斤八两。

    众人神色凝重,屏住气望着程子安,云五努力稳住神,问道:“不知程知府此话是什么意思?”

    程子安淡淡地道:“我先前就跟你说过,常平仓丢失的粮食,到了你们的手上,朝廷要追查回来,十万石粮食,一颗都不能少!”

    云五闭了闭眼,哑声道:“程知府,常平仓一共只丢失了一万石粮食,朝廷要查,又查不出十万石。”

    程子安哦了声,道:“将以前丢失的,一并追回来。说起来,这么多年下来,十万石还少了呢!”

    他们在云州府盘桓多年,要往前继续查下去,数目就没个底,他们也百口莫辩。

    程子安摆明了,要趁此多追粮食回来。

    如今他们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将事情都摊开了,挑明了说。

    想要再将粮食还回常平仓,试图抹掉案子,也要能逃得过程子安的眼。

    底下的县令们老实,他们继续回到了县令的位置上。既然程子安要粮食,就老实给他,逃过眼下这一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汪老太爷已经没了别的想法,惟盼着能花钱免灾,小心翼翼问道:“程知府,若是常平仓的粮食追了回去,此事可否就此了了?”

    程子安淡淡道:“这事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有个词叫将功抵罪,端看你们的表现了。时辰的确不早,我与阿爹要去常平仓瞧瞧,你们究竟如何决断,我着实没功夫等了!”

    说罢,程子安起身往外走去,程箴晚了一步,放下茶盏也往前走。

    李钱粮最先绷不住,赶紧奔上前,拽住了程箴:“程师爷且等等,此事好说,此事好说,粮食还要程师爷清点,你可不能走”

    作者有话说:

    第132章 132 一百三十二章

    ◎无◎

    段尚书与赵侍郎明面上要查党山县的命案, 翌日一早就出发前去了党山县的山林村。

    程子安随行前去,程箴留在府城,接收汪老太爷云五等人还来的粮食。

    当然, 程子安并不只接收他们还来的陈粮, 粮食铺继续开张,按照往年正常时的价格, 收购新粮, 出售陈粮。

    也等于说, 百姓卖的新粮,与买去的陈粮,在粮食铺手中转了一圈,全部回到了府衙。

    多收的新粮与余下的陈粮,皆送入常平仓的库房。

    程子安与段尚书赵侍郎三人, 前去党山县时,高县令并不知情。

    他们一行到了山林村,先去了山上,看到修建得华丽巍峨的高氏祖宗墓地, 段尚书叹了口气,赵侍郎亦沉默不语。

    一切都已清楚明白, 段尚书苦笑着道:“不知高县令是从何处请来的阴阳先生, 身上背负那么多条人命,要真是福地,这份福气也该被折腾没了。”

    程子安蹲在一颗板栗树下, 捡了根棍子戳地上掉的板栗壳。

    板栗壳有刺, 程子安很是小心, 分开壳, 戳出里面的板栗, 一颗颗捡到荷包里。

    赵侍郎看了他一眼,再看一眼,不知看了多少眼后,终于忍不住问道:“程知府可是很喜欢吃板栗?”

    程子安头也不抬地道:“一般般吧,板栗是好东西,能充饥。这片地周围居然没人来捡,看来这片地真不算是福地,而是有煞气,晦气!”

    赵侍郎一愣,程子安看似闲散,实则是早已成竹在胸,并未错过段尚书的话。

    段尚书在旁边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走上前蹲下来,学着程子安那样捡板栗,问道:“程知府可是感到没劲了?”

    程子安道:“非也,查案查案,总要查一查才好写卷宗。高县令还未到,凶手尚未被缉拿归案,段尚书还得继续。”

    段尚书将弄开的板栗递给程子安,沉吟了下,问道:“令尊为何没同程知府一道前来?”

    程子安啊了声,问道:“阿爹并非官身,他不来的话,可会影响到案情?”

    段尚书笑道:“这倒不会,我只是好奇罢了。”

    程子安淡笑不语。

    都是聪明人,段尚书应当是起疑,怀疑程箴有要事脱不开身。

    在段尚书的眼里,要事莫过于常平仓之事。

    程子安现在最要紧的是拿到粮食,让百姓能勉强糊口,云州府的粮价趋于稳定。

    段尚书未在追问。拍了拍手,站起身道:“走吧,去村子里走访一下。”

    一行人来到村里,与云州府其他村落一样,破破烂烂的茅草屋,泥墙,衣衫褴褛的村民们离得远远,偷偷打量着他们这群贵人。

    程子安见到一个扎着冲天辫,咬着手指头,约莫三四岁的小童躲在墙壁后面,睁着大眼睛望着他们,笑着朝他伸出手。

    小童本来吓了一跳,转身就要跑,看到程子安掌心的糖,又犹豫着停下了脚步。

    程子安笑道:“过来吃糖。”拍了拍腰间的荷包:“里面还有板栗。”

    小童终于忍不住,挪着步伐慢吞吞走了上前,偷偷打量了他一眼,奶声奶气道了谢。

    程子安摸了摸他的冲天辫,夸道:“真是懂事。”

    小童含着糖,高兴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程子安将捡来的板栗给了他,问道:“你阿爹阿娘呢?”

    小童含着糖朝旁边一指,程子安顺眼看去,见一个看不出年纪的汉子站在废弃的破屋边,神色戒备且紧张盯着他。

    程子安道:“我是云州府知府,他们是朝廷来的官员,前来查前面林三郎他们几家菌子中毒身亡的案子。”

    汉子神色微变,大步走了上前,拱手见礼道:“原来是程知府,小的还以为,有贵人又看上了这片山头。”

    程子安道:“没看上没看上,你们都过来吧,不用害怕,知晓什么就说什么,将你们所受的欺负,委屈,都道出来,讲给朝廷来的大人们听,他们会将你们的话,传到圣上面前。能直达天听,不用上京告御状,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呢!”

    别说告御状,换作以前,他们连县衙都不敢进。

    官衙的官员老爷们威压无比,对着他们这群穷苦百姓,向来连眼皮都不抬。

    汉子激动地道:“原来真如戏文所唱那样,圣上爱民如子,都是被底下这群鱼肉乡里的贪官蒙蔽了双眼,派了青天大老爷来查案,还我们一个公道啊!”

    程子安微笑不语,他没去看段尚书与赵侍郎的神色,心道不知他们会如何想,可有感到尴尬与难堪。

    大周律写得清楚明白,鱼肉乡里的贪官污吏,他们就是做了坏事,也可以拿官身抵罪。

    百姓识字的少,读书不多。圣上却自幼得名师教导,学遍了经史子集,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士大夫们在律法与世俗规矩上,都要高他们一等,是人上人,圣上日理万机,看的是天下大局,哪有空看到山林村,亦就看不到他们这群蝼蚁了。

    汉子喊了躲着观望的村民前来,七嘴八舌回答起了段尚书的问题。

    “我们捡了许多年的菌子,有毒的菌子当场采了埋到土里面去,哪能采到有毒的菌子!”

    “地里的庄稼收了粮食,交完租子后不够糊口,靠山吃山,就靠着这片山采来的菌子,干过卖了买些粮食,贴补家用。这山变成了高氏的祖宗墓地,等于断了我们的活路啊!”

    “那些混混们来村子里威胁了好几次,林三郎他们壮着胆子不从,没多久,他们几户就接连中毒,一家子都没了,肯定是高县令指使那群混混下的毒手!”

    “这位大官爷,我们这些穷人说的话,真能传到圣上跟前去?”

    段尚书面对着老翁的询问,不由得暗自腹诽着程子安,他真是不负责任,尽瞎说八道。

    百姓莫过于喊穷喊苦,这些话圣上听了,只能添堵。

    段尚书呵呵笑道:“老丈尽管说就是。”

    老翁犹豫了下,终于下定决心道:“圣上可能给我们免掉徭役,赋税,我们的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吃了上顿没下顿。大周那么多富人,圣上去问富人收取赋税,让他们出钱出力服徭役,放过我们穷人一条生路吧!”

    “对啊,富人家财万贯,偏生不用交税出力,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不但不交税,杀了人都不用抵命,苍天不公!”

    段尚书与赵侍郎两人面色紧张,听得额头直冒冷汗。

    程子安与小童蹲在一起,拿着树枝逗蚂蚁玩。

    段尚书头皮发紧,忙抬起手,大声道:“我们案子还没查完,要继续前去忙碌,先说到这里吧,你们放行,这几户人家不会白死。”

    现场安静了一瞬,有人高呼道:“杀人偿命,杀人偿命!”

    刑部大理寺有无数的卷宗,杀人是会偿命,主要因着杀人凶犯是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

    官身从不会直接动手杀人,有的是人替他动手当帮凶。就算最后查到是由其主使,顶多判个流放。

    能查下去,并且查到其身上,九成九是背后的靠山倒了台,或是背后的靠山将其推了出来,成了弃子。

    几人启程前去县城,程子安上了骡车刚坐下,段尚书就钻了上来。

    程子安咦了一声,道:“段尚书喜欢上骡子了?”

    段尚书沉着脸,道:“程知府,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你也实在太不仗义了!”

    程子安笑道:“我何处不仗义了?”

    段尚书被噎了下,气道:“村民的那些话,可能说出来?”

    程子安不紧不慢问道:“为何不能说出来?他们撒谎了,还是胡说八道了?”

    段尚书盯着程子安,半晌后苦笑一声,道:“程知府,这些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说出来有什么意思,既不能让他们吃饱饭,穿暖衣,谁不定还有杀身之祸!”

    程子安淡淡道:“反正他们的命比草贱,杀一个杀一个村,有何区别。天底下的规矩道理,都是由读书人在定,从未问过这些穷苦百姓的想法,意见。让他们说话,官身们少定些规矩,少说些虚伪的废话,大周亡不了!”

    段尚书抹了把脸,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程子安拱手道谢:“民意为何,这才是民意,真正的民意。”

    段尚书恍惚一笑,道:“民意可怕得很,故而才不会让他们诉诸于口。”

    程子安何尝不清楚,道:“段尚书,先前在村子里,你看到的村民百姓,有几个小童,有几个老老弱?”

    段尚书回忆着先前所见,的确没见到几个老者与小童,他愣了一下,问道:“为何会这般?”

    程子安道:“老者都死了,有人是活不长,有人是不愿拖累家人,自我了断了。孩子生下来,当娘的本就穷困瘦弱,脏乱没有饭吃,孩子很难养活。还有一些是生下来就丢弃,或者溺亡了,这里面大多都是女婴。整个山林村,只有十三个七岁以下的小童,女童仅一人。”

    段尚书神色震惊,久久回不过神来。

    程子安道:“段尚书,先前你问我阿爹去了何处,阿爹去给他们找生路了。百姓命比草贱,也如杂草野草一样坚韧。要给他们留一条活路,不能拿着朝廷律令,规矩,做斩草除根之事。再说,没了他们,谁来奉养你我,我们的俸禄,都没人缴纳了。”

    段尚书眼前浮起小童天真烂漫的笑容,深深长叹道:“我先前说过,尽力还他们一个公道,程知府,你若做了别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

    程子安再次拱手施礼:“段尚书大义,我替云州府的百姓道声谢。”

    等进了县城见到高县令,盘问之后,段尚书很想挖掉自己的耳朵。

    怪不得程子安会在山林村来那么一出,与小童玩耍,捡板栗,都是为了引起他的恻隐之心。

    且程子安并非仅仅为了案子,而是为了留下常平仓的粮食。

    程子安实在是太大胆,太狡猾!

    作者有话说:

    第133章 133 一百三十三章

    ◎无◎

    高县令:“段尚书, 赵侍郎,下官无话可说,非也非也, 下官有许多话要说。”

    “程知府何等的聪明, 知晓了此事。下官不明白,程知府既然当面放过了下官, 为何在背后又写了参奏折子, 告发了下官。”

    高县令委屈冲天, 哪个官员手上没直接间接涉及到几条人命?

    欺压百姓,家族跟着发大财,鸡犬升天,在大周司空见惯。

    偏生他倒霉,交出了钱财, 最后却还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赵侍郎听得眼珠子都快飞出了眼眶,他感到一切像是场梦,如此不可思议。

    这一切,都是程子安的手笔, 云州府所有的县令都交出了不清不白得来的家财,程子安皆如数收下, 他一声不吭, 要将是一个县并为九个县,早就算好,要拿下高县令。

    如高县令所言那样, 既然收了钱, 为何又要将他打入泥沼中?

    客栈里, 程子安已经歇息了, 赵侍郎翻来覆去睡不着, 想到在县衙时,高县令悲痛欲绝,愤愤不平的脸,翻坐起身下床,套好衣衫,来到了隔壁段尚书的客房。

    “咚咚咚。”赵侍郎敲响了门:“段尚书,是我。”

    两声之后,门开了,段尚书站在门边:“进来吧。”

    赵侍郎打量着段尚书,见他穿着整齐,不由得问道:“段尚书还未歇息?”

    段尚书笑道:“赵侍郎这般晚了,也还没睡觉?”

    赵侍郎苦笑一声,段尚书也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段尚书的桌案上,茶还温着,上面摆着笔墨纸砚,毛笔的鼻尖还在滴墨,纸上写了一半,看来还在彻夜奋笔疾书。

    赵侍郎看到几个字,应当是这次查案的案情,他忙别开头,只当没有看到。

    要让段尚书亲笔写卷宗,此事至关重要。

    想到在来县城的路上,段尚书上了程子安的骡车,赵侍郎脑子里乱哄哄,无论如何都理不出个头绪。

    段尚书提壶倒了一盏茶给赵侍郎,随手收起了案桌上的卷宗。

    举动随意,赵侍郎分辨不清楚,段尚书是要瞒着,还是要故意给他看到。

    赵侍郎思索再三,终是没有拐弯抹角,径直道:“此次查案,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我睡不着,段尚书可是也难以入眠?”

    段尚书坐下来,先吃了一口茶后,放下杯盏,笑笑道:“我的确也一样,在床上睁着眼睛难以入眠,想着此行胜负的重任,干脆起身做事。赵侍郎觉着何处匪夷所思?”

    赵侍郎说了高县令先前的招供,道:“段尚书,高县令的供词,可要如实记录?”

    段尚书沉吟了下,反问道:“赵侍郎以为当如何做呢?”

    赵侍郎心中已经有了底,段尚书既然问了,定是不会如实记录了。

    段尚书道:“先前我们与高县令的谈话,只是随意聊聊罢了,写在卷宗上,着实不合适。”

    果然!

    这次前来查案,虽说赵侍郎领了吩咐,一切以段尚书为主,他还是不甘心,毕竟与高县令的谈话,亦是他的供词。

    赵侍郎生性谨慎,拧眉沉思着,一时不肯道出心底的真实想法。

    段尚书轻声道:“先前我去了程知府的骡车,与他说了一会话。”

    赵侍郎蓦地抬起头,紧紧望着段尚书。

    段尚书冲他点头,“其实也没说些什么,在山林村里,赵侍郎应当瞧见了。凭着村民自己,说不出那些话。”

    赵侍郎认真回忆,村民的确在程子安说了几句看似普通寻常的话之后,他们才问出了那些让人尴尬的问题。

    段尚书道:“深究起来,程知府的话无可指摘,村民的问题,同样无可指摘。那么,究竟何处出了问题?你我身为朝廷命官,心中定当一清二楚。”

    是啊,究竟何处出了问题?

    读过书的士绅们,就变成了人上人,就可以杀人不用偿命,子子孙孙享受荣华富贵么?

    事实虽如此,他们是读书人,读书人讲究脸面,的确不能照实回答啊!

    段尚书见赵侍郎沉默不语,叹息一声,道:“党山县山林村,老小都没几个了。人要不活不下去,要不是压根活不了。高县令的话,我也听到了。程知府说过一句话,赵侍郎也姑且听一听。”

    赵侍郎望着段尚书,听他说道:“将那些钱财,全部换作百姓的性命,身后都是活生生的人命,若是人,这笔血泪账,应当算得一清二楚。”

    贪腐的银子后面,都是活生生的人命。

    赵侍郎浑身一颤,七月流火的天,他硬生生感到了周身寒凉。

    段尚书道:“你我审了无数的案子,看到过无数的冤魂。可总不能太过,太过了,难以心安呐!”

    赵侍郎枯坐了一会,便起身回了屋,上了床,望着帐顶,睁眼到天明。

    罢了,反正一切都由段尚书做主,他要如何回禀,就由着他去吧。

    夜里的风呜呜刮着,眼见要下雨。

    云州府只要一场秋雨,秋就过去,正式进入冬季。

    高县令被官差押送进京,段尚书与赵侍郎一起前去看了党山县的边界,回到了府衙。

    程箴这边,粮食基本上已经进了常平仓,百姓卖了新粮,买回了陈粮。

    今年的冬日到春耕时节,他们应当不会再离乡背井,前去别处乞讨。

    高县令被查,除了宁县令,其余县如同惊弓之鸟,惶惶不安。

    除了他们之外,害怕的还有汪老太爷与云五等人。

    高县令交出了钱财,花钱没能免灾,他们交出了粮食,程子安可会出尔反尔,找他们算账?

    程子安当然要找他们算账,主要的是,段尚书与赵侍郎总要回京城交差,常平仓的粮食为何又回去了,必须要有个说法。

    汪氏一族,在云州府盘桓太多年,侵占了太多的良田,以及汪氏一族买来的官身,祖上功劳,夺去了数不清的民脂民膏。

    深究起来也可笑,汪老太爷的祖父,当时捐了个员外郎,最后拿钱买到了真正的官身,认了一个汪姓官员为父,享受到了免取赋税的资格。

    查起来轻易而举,不过官员不会去查,因为汪氏给足了他们好处。

    能有钱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不是要官员出钱,倒霉的只是手无寸铁,向来身处底层的平民百姓,谁会大动干戈去查?

    程子安与程箴对完账目,天已经暗下来,他伸了个懒腰,道:“阿爹,用过饭之后,早些去歇息吧。”

    程箴忧心忡忡地道:“子安,粮食的事情是没问题了,可段尚书与赵侍郎那边该如何交待?”

    程子安笑了声,道:“他们会上门来,谁最心虚,谁就跑得最快。”

    程箴愕然,片刻后道:“倒也是。这些人胆子太大了,我看呐,谁被砍头一百次,都不为过。”

    程子安道:“上行下效,从根子坏起来,好不了。”

    程箴很是难过,道:“子安,到处都是贪官污吏,办不完,真的办不完呐!”

    的确办不完,想完全杜绝贪腐,比造反还要难。

    程子安不想那么多,他只做实事,将崎岖不平的路,修葺得平整一些。

    “阿爹,我不想那么多,至少我在云州府时,这片天空能清朗些,就足够了。”

    程箴苦笑连连,道:“也是,不能细想,想了就令人生气。”

    程子安撑着椅子扶手起身,道:“走吧,我也想去歇息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凉,我想早些回到富县,那里的温棚芋头,才是最要紧之事。”

    两人离开值房回后衙,莫柱子急匆匆跑了来,道:“少爷,汪老太爷来了。”

    程箴愣住,程子安冲他笑了起来,道:“阿爹你瞧,最最心虚的,果然沉不住气了。阿爹回去歇着吧,我见见他。”

    程箴点头,“我让老张将饭食送来值房。”他叮嘱了两句让他注意身子,就回了后衙。

    程子安回到值房,老张送来了饭食,莫柱子领着汪老太爷进了屋。

    汪老太爷上前见礼,寒暄道:“程知府这般晚还没用饭,一心为了云州府的百姓,真是令人敬佩啊!”

    程子安咽下嘴里的炊饼,指着椅子道:“汪老太爷坐吧,既然知道我忙,就不要说废话了。”

    汪老太爷神色僵了下,前去椅子坐下,转头朝程子安看去,见他眼神示意,硬着头皮道:“程知府,粮食已经按照吩咐,如数交了上来,不知程知府还有何吩咐?”

    程子安也不拐弯抹角,道:“汪老太爷,我先前说过了,这些粮食,本身就属于常平仓,并非是你们多交了出来,对于此事,你应该有个清晰的认知。”

    汪老太爷心神一凛,感到更加不安了,试探着道:“以前的事情归以前,既然已经按照程知府所吩咐,还回了粮食,程知府,这件事,可都过去了?”

    程子安手上不紧不慢掰着炊饼,问道:“汪老太爷,从令祖父时候起,家中有多少地,该上交多少赋税,服多少徭役?”

    汪氏真正起家,是从汪老太爷祖父捐了官身时候起,那时汪氏就以官身自居,家中的田地与铺子,开始无需交税。

    汪氏在云州府,坐拥良田近三白顷,云州城的铺子数十间,粮食,布料,杂货,客栈,银楼,涉及到各行各业。

    要是程子安从汪氏祖父查起,汪氏需要补缴的赋税,能让汪氏顷刻间灰飞烟灭。

    汪老太爷脸色顿时惨白,起身拱手深深作揖,颤声道:“程知府,请高抬贵手!”

    程子安道:“汪老太爷,你不该让我高抬贵手,你该去求那些因为你们汪氏一跃升为了官身,最后被逼得投靠你们汪氏,被你们盘剥的庄稼人,小铺子商户们高抬贵手!”

    汪老太爷见事情已经成了定局,程子安并未有放汪氏一马的意思,他神色灰败,苍老的面容上满是不甘,哑声喊道:“大周天下,难道只有汪氏如此,其他的大家士族,谁手上又干净了!程知府真有本事,就将他们一网打尽,只盯着汪氏,算得什么好汉!”

    程子安神色如常,平静地道:“别人做坏事,所以你汪氏也要做坏事。无论从哪方面来讲,这道理都说不通。汪老太爷,你还说错了一句话,我从来不是什么好汉,我就是个普通寻常的知府,我只做该做的事情。将自己分类的事情做好,让辖下的百姓能活下去,这是我身为云州府父母官,必须做的事情而已。我真要是好汉,就该一刀砍了你,而不是在这里,听你喊莫名的冤屈,叫苦不迭了!”

    汪老太爷全身发软,老泪纵横跌坐在了椅子里。

    程子安静静地道:“汪老太爷,你们汪氏靠着偷来的富贵,已经享受了几代的富贵,早已足矣。你若不满意,就去城北瞧瞧,去村子里种地的百姓家中瞧瞧,他们过的是何种日子!”

    汪老太爷当然知晓他们过的是何种日子,以前他高高在上,从未关心过他们的死活。

    此时,他眼前浮起一张张苦难沧桑的面孔,春上青黄不接时节,拖家带口流落他乡乞食,衣衫褴褛的穷人们。

    汪老太爷怕得簌簌发抖,要是沦落得同平民百姓一样的境遇,他的锦衣玉食,他的高高在上,全都化作了一场空,他就不用活了!

    想到这里,汪老太爷再也忍不住,眼泪鼻涕糊满了脸,一个劲哀求道:“程知府,求求你高抬贵手,老儿求求你了!”

    程子安不紧不慢吃着炊饼,喝了口面汤,不急不缓,一字一顿道:“汪老太爷也莫要太不甘心,终有一天,官身享受的各种特权,定会统统被废黜掉!”

    作者有话说:

    第134章 134 一百三十四章

    ◎无◎

    云州府的格局, 真正大变了模样。

    汪氏一族轰然倒塌,党山县县令被带进京城受审,李钱粮汪钱粮, 初步判了抄家流放, 眼下关押进大牢,待刑部与大理寺复核之后, 会进行最终判定。

    刑部与大理寺两位大官在云州府府衙监听旁审, 此案基本已经成了定局, 再无翻案的可能。

    其余的县令与胥吏人心惶惶,县令是官身,官身可以抵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流放到苦寒贫瘠之地,能活下来重回朝堂的少之又少。

    何况又不是朝廷的要员,只一个县令罢了,能拥有翻雨覆云手的本事翻案的, 就不会被判流放,或者压根不会有事。

    程子安召集了惶恐不安的云五, 荀黑狗等各行的行首, 前来衙门议事。

    段尚书与赵侍郎尚在,程子安邀请了他们在公堂后的屋子里旁听。

    公堂里如常摆着破旧的案几长凳,莫柱子领着他们依次落座。

    程子安坐在公堂上, 开门见山道:“以后, 各大行当全部取消。”

    话音一落, 公堂底下做着的如鱼行, 肉行, 秤行等行首们,开始不安地在长凳上挪动。

    有人看向身边坐着的同伴,见他们皆焦急又不安,却无人做声,便死命按耐住了心里的想法,万万不敢先冒出头。

    公堂后的段尚书与赵侍郎,也听得一头雾水。在京城的市坊里面,各种行当司空见惯,已经存在了许多年,为何程子安要灭了各行当?

    程子安道:“你们心里应当清楚,你们平时做的事情,表面上行的是保护一个行当的事,实则是靠着拉帮结派,行垄断打压,哄抬物价之事。要是不听你们的话,不纳贡,想要卖肉,卖鱼,卖笔卖药,那是绝无可能之事。将手上握着的那一丁点权利,放得比天大,在一个行当内耀武扬威,动辄让人离开这个行当,甚者,逼得人家破人亡。呵呵,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真是好大的威风,连圣上都不能与你们相比!”

    段尚书愣住,神色若有所思。赵侍郎也如他一样,平时他极少关注各大行当,经过程子安一说,他恍然大悟,各大行当里面竟然有这么多猫腻。

    看来,程子安先对粮食动手,接着就要清算商贸中的各种黑暗勾当了!

    底下的众人紧张不已,有人壮着胆子想要辩驳,看到程子安冷着脸,将手上的陈旧卷宗往案几上一砸,到嘴边的话,慌忙咽了回去。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比如卖鱼的行当,鱼虾的价钱,皆由各行的行首与行当内的长老们一起制定。谁敢不听,闲汉混混们先去警告,砸了鱼摊,打断卖鱼人的腿,此种事情司空见惯。

    除了霸占垄断行市,每个卖鱼的人,无论小商贩还是普通百姓,皆要缴纳一笔钱,进市坊先收取进坊的大钱,从两个到五个不等,卖完之后,还要缴纳一笔摊位费,大约的金额在卖鱼得来钱财的一成左右。

    有些与行首或者长老们交好的商贩,看到谁家的摊子买卖好,便会上前生事,将其驱赶走,让其买卖做不下去。

    他们这些吸血的蠹虫,成天无所事事,就有源源不断的钱财进账。

    除了不利于商贸的发展,还让底层的小商贩与百姓遭受了损失。

    程子安并不怕他们能翻天,靠着做买卖养家糊口的人,九成九都不愿意被他们盘剥。

    各个行当涉及到民生的方方面面,大到粮食,小到针线,他们跟硕鼠一样无孔不入,程子安早就想要清理这一块。

    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府城汪氏等的倒台,不说是杀鸡儆猴,足够震慑这群宵小。

    一直吵着要拼命的荀黑狗,他见云五神色麻木,一动不动坐在那里,耷拉下脑袋,彻底没了以前的狠劲。

    要真比狠,他们哪比得过程子安!

    传闻中抄家的知县,灭门的知府,他们总算见识到了,程子安真会抄家灭门!

    程子安道:“既然大家没疑义,此事就定了,以后不会再改。以前的事情,既往不咎。以后你们可以去做买卖,只要老老实实做,只要我在的一天,保管没人欺负你们,找你们索要好处。若是有人敢伸手,府衙大门敞开着,你们随时可以来告状。若是不甘心,行啊,我奉陪到底!”

    程子安神色淡淡,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所经之处,他们不是回避,就连忙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

    那股威压如同乌云压顶,排山倒海而来,让人感到心惊肉跳。

    何况程子安亲口表示既往不咎,以前他对县令们,以及汪老太爷,从没做出过承诺。

    无需上贡,官员不伸手要好处,老老实实做买卖,总能赚到几个大钱。

    程箴发了解散各大行当的纸,由行首们签字画押。

    起初,大家都一动不动,谁都不想先动手。

    程子安没了耐心与他们周旋,将手上把玩的惊堂木,一下扔在了公案上。

    哐当一声,引得众人下意识抬头望去。

    程子安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斜倚着身子坐在那里,如同玉面煞神一样。

    众人口中直发苦,坐在最前面的几人,连忙伸手去拿笔。

    有人开始,后面的人陆陆续续行动起来,没多时,程箴就收齐了众人的签名画押。

    程子安朗声道:“将布告张贴出去,城门,以及几个市坊都要通知到。”

    程箴拿着一叠纸,急匆匆前去忙碌,众人也挪着沉重的步伐,三三两两散去。

    程子安回到公堂后,段尚书起身,笑着朝他拱手,道:“程知府思虑长远,佩服佩服。”

    赵侍郎也笑道:“程知府此举,令我大开眼界。”

    程子安拱手回礼,道:“各大行臭不可闻,早就该清理了。买卖难做,并非是因为货物本身,最难之处,全是因为人为造成。两位不是外人,我就敞开窗说亮话,商人重利轻别离,这句话,商人被冤枉了一大半。应当说是,官员重利轻离别,商人能有读书人,官员不要脸?”

    段尚书哑然失笑,赵侍郎也讪讪笑了。

    钱大不过权势,有了权,钱会源源不断前来,商人,只是大官门下替其赚钱的仆从罢了。

    各大行首也一样,一旦形成了规模,行当里面就产生了权势,上面的一层,靠着剥削底下的人而活。

    不然,各大行当的行首,难不成全都是热心人,真有那么大公无私,为了自己所在的行当鞠躬尽瘁?

    深究下来,小商贩与卖些鸡蛋菜蔬的百姓一样,经受了层层的剥削,最后得到几个可怜的大钱。

    大头的利,都被最顶层的拿走了,那就是官。

    刑部大理寺也有许多见不得光的阴私,寻常百姓畏惧公堂,就是怕自己没倚靠,没权势,进去了之后,说不定就出不来。

    刑部与大理寺,与底下的百姓倒无利益牵扯,但涉及到权贵,就不宜多言了。

    程子安是要收拾底下的行首,骂朝百姓与商人伸手的官员,此事与段尚书与赵侍郎两人无关,他们问心无愧,自能笑一笑。

    段尚书道:“明日我们就要启程回京,争取在过年封笔之前回到京城,向圣上交了差使。”

    程子安道:“你们这次前来,一直在忙碌,我也没好好招待你们。晚上我请你们去后衙吃酒,家中的饭菜,我自己掏腰包请,不谈公务,只说风月闲话!”

    段尚书当即应了,赵侍郎也一口答应下来,笑道:“能吃到程知府的饭,难得难得,我一定会到!”

    到了晚上,段尚书与赵侍郎一身常服前来,程子安与程箴在门口相迎,彼此见礼之后,进屋落座。

    程子安请了段尚书坐上首,道:“以年纪论,段尚书最年长,接下来是赵侍郎,再是阿爹,最后是我。我今晚替你们斟酒,布菜。”

    段尚书不客气坐了,招呼着尚神色犹豫的赵侍郎道:“你坐吧,程知府向来如此,不拘小节,没那般多的讲究。”

    赵侍郎这才坐了,程箴接着坐下来,程子安提着酒壶,替他们三人的酒杯斟满,道:“我不吃酒,你们三人吃。酒吃多了头疼伤身,适量就好。”

    段尚书朝愣在那里的赵侍郎哈哈大笑:“你瞧,别人请客都是劝酒,程知府是劝少吃酒。不过,我喜欢程知府这般的,吃多了酒,翌日得难过一整日,精神恹恹什么都提不起劲,是伤身又耽误事。”

    赵侍郎笑着应和:“倒也是,吃的时候爽快,难受时就后悔不已,只恨当初为何要吃那般多。”

    程子安举起手上的茶盏,道:“他乡相遇,实在难得,我以茶代酒,先敬你们一杯。”

    三人举杯饮了,程子安放下茶盏,再替他们斟满。

    几人如同先前程子安所言那样 ,不谈公务,只说些闲话。

    赵侍郎对程箴的学识很是佩服,连声道:“真是可惜了啊!”

    程箴很是淡然,笑道:“我如今就很好。官不易做,以我的性情,难以做好官。”

    赵侍郎频频点头,道:“官是不易做,要做好官难。”

    段尚书道:“是当官的要做事难。来来来,我们不说这些官场之事,说起来伤神。来来来,吃酒吃菜,云州府的腊味还真不错,正好下酒。”

    程子安道:“我给你们备一些带回去,不多,就尝尝鲜。对了,段尚书,我还给老师写了封信,备了份云州府的干货,劳烦你帮我一起带回去。”

    闻山长回了京城,老头儿成日跟人下臭棋,吵嘴,实在太闲了。

    当年老头儿在他读书考科举上也出了不少力,他在苦哈哈当官做事,老头儿却闲云野鹤一样,程子安哪能放过他。

    云州府的府学一塌糊涂,程子安都不稀得看,打算让他赶紧前来做事,继续做府学的山长。

    段尚书笑着点他:“吃你的饭不易,这就给我派上差使了。”

    程子安疲赖地笑着拱手,赵侍郎打趣道:“若段尚书不肯,我顺路,这个忙我帮了!”

    段尚书将酒壶递给他:“你还是吃酒吧,我与程子安可是多年前就打交道了,这点事情,他不说我也会替他做了。”

    赵侍郎接过酒壶,替自己酒杯斟满,举杯道:“断不敢与段尚书相争,自罚一杯。”

    段尚书笑道:“好说好说。”

    一餐饭,大家吃得其乐融融。赵侍郎与段尚书两人都吃得微醺,程子安与程箴将他们送出府衙,回去客栈歇息。

    云州府的夜晚,早已寒意浸人。天上的弯月如勾,点点星辰闪烁,大朵的云在天上飘浮,不时遮挡住星星月亮。

    程子安提着灯笼走在后面,程箴提着灯笼走在前面,赵侍郎喜欢诗词,与他并排走着,谈得很是投契。

    走在中间的段尚书,便放慢了脚步,落后几步与程子安同行,转过头,看着夜色里沉静俊秀的脸,问道:“辛苦吧?”

    程子安顿了下,道:“嗯,辛苦。当时我不想读书考科举,就是怕辛苦。”

    段尚书意外了下,道:“倒是听说你在府学读书时,成绩并不好,原来还有这个缘由。”

    程子安笑道:“倒全非如此,当时要考诗文,我真学不会写诗,有自知之明,压根没想过能考得中。”

    段尚书沉吟了下,道:“朝廷又有风声,说是要改科举,添加诗赋一科,考生可以选择考策论,也可选择考诗赋。”

    科举从开始时,就经常变动,程子安并不感到惊讶,道:“我不懂如此改来改去的用意何在,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

    段尚书叹息一声,道:“我也管不了那般多,随他们去改吧。对了,你来自明州府,我走的时候,听说你们明州府的知府文士善,他的女儿文大娘子,做了大皇子的侧妃。”

    程子安心里木木的,他望着远处黑黝黝的天,问道:“文士善呢,他可升官了?”

    段尚书轻轻摇头,向前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圣上在查他。这个案子,并没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圣上派了亲卫前去查,照理说,圣上不会因着一个皇子侧妃,就要去查文士善,应当还有别的事情。亲卫理应查得很快,圣上那边却没有动静,我就弄不懂究竟了。”

    程子安清楚查文士善的究竟,查过之后,圣上没处置他,估计是要平衡几个皇子之间的势力。

    皇子们都已经开府成亲生子,圣上既没有立太子,也没封王。

    几个小皇子如同雨后春笋般见风长,圣上还能继续生。

    多子多福,打起架来,也多精彩。

    京城打成狗头,程子安只要在云州府,能太平安稳做事就好。

    闻山长快来府学,新的县令不要来,云州府能成功并成九个县。

    新年很快过去,刚出了十五,程子安就收到了闻山长的回信,以及圣上的旨意。

    作者有话说:

    第135章 135 一百三十五章

    ◎无◎

    立春之后, 云州府依旧白雪皑皑。

    程子安新年没留在府城,而是回到了富县。虽说云州府的春天来得晚一些,但必须先准备好化冻之后的芋头种子。

    温棚种出来的芋头, 这些时日恰好能收成。起初程子安就不大看好, 兴许是经验不足,芋头在生长时, 枝干叶片明显要细小瘦弱很多。

    果然, 等到芋头挖出来称了重量, 一亩地只有不足五百斤的收成。能选出来做种的,差不多只有一半。

    这次的温棚花费不菲,一共建了五亩地左右的温棚,满打满算,也只有一千斤的芋头种子。

    一千斤里面, 还要除去窖藏到能下种时烂掉的一部分。

    先前窖藏的芋头种,每家每户烂掉的数目不一,总的算下来,大致有近三成。

    于是, 程子安便径直到了烂得最少的那一户人家,仔细寻找原因, 总结经验。

    没读过书的老农讲不出大道理, 见到知府程子安总有些发憷,磕磕绊绊说了自己如何窖藏芋头,以及地窖如何挖, 平时如何看管。

    程子安最后得出一个不那么妥善, 但只能先暂时照做的结论。

    一是地窖的深度, 里面的温度湿度皆要事宜。

    二是放芋头时, 一层细沙一层芋头, 最后盖上茅草保暖。

    程子安召集了村子里所有的百姓,亲手写了一块“积善之家”的牌匾送给老农,除此之外,还奖励了他十两银子。

    在大周,许多技艺都密不外传,只传给掌家的儿子,或者师父隐瞒一部分,教给徒弟。

    程子安此举,意在让大家能将本事与技艺外传,彼此共同分享,共同进步。

    兴许他的想法太过理想化,十两银子亦微不足道。

    对于奖励多少银子,程子安经过了深思熟虑。

    云州府实在太穷了,约莫近八成的百姓,一辈子都没摸到过银子。

    牌匾是一种莫大的荣耀,能让老农护住十两银子,还能受到尊重。

    关于奖励的银两数,程子安按照功劳大小,制定了不同的奖励金额。

    例如发现了明显饱满的麦穗,种出稍许高产的粮食,皆可以上报衙门,分享种植之道之后,领取奖励。

    府衙的钱,程子安还有另外的用处,等天气稍微暖和,积雪化冻之后,开始修葺水利沟渠。

    种地就是靠天吃饭,在粮食高产的后世,也经常能见到某地因为各种天气原因,造成粮食欠收的事情。

    人胜不了天,但能勉强拯救一二。

    在程子安继续钻地窖,查看芋头种子时,留在府城的程箴,亲自到了富县,一并将消息带了来。

    程箴看到从地窖里爬上来的程子安,眼睛倏地睁大,骇笑地望着他。

    头上戴着护住双耳的皮帽黑乎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身上的皮袍子也一样,沾着黑泥与草屑。修长的双手也满手黑泥,幸好脸还算干净,不然还真认不出这个儿子了。

    程子安叫了声阿爹,跟老农一样袖着手,吸了吸鼻子,道:“地窖里暖和,出来真是冷得很。阿爹,我们去张大伯家灶房坐一坐。”

    被唤作张大伯的汉子,忙躬身将他们请进茅草屋,从灶膛后拖出两根瘸腿的矮凳,用袖子擦了又擦:“程老爷,程知府请坐。”

    程子安道了谢,“张大哥,我们坐一会,说些事情就走,不用倒茶水了。”

    汉子手上拿着破碗,道:“今年家中好过了些,过年还买了半斤糖呢!都托程知府的福啊,老汉没什么好东西招待,这碗糖水,程知府莫要嫌弃。”

    程子安笑道:“张大伯,我不是嫌弃,这天忒冷,吃多了水,方便时太麻烦了。”

    听得发笑,这才放下了碗,在灶膛里多加了几根柴禾,转身走了出去。

    云州府冬日太冷,百姓家家烧炕。但他们屋子低矮狭窄,稍微好些的人家,一家子顶多有两间炕屋。

    汉子家只有妻儿三人,家中只有堂屋一张炕。要是程子安去了堂屋,妻儿就要让出地方给他们。

    程子安尽量不折腾他们,灶膛里烧了柴,暖呼呼的,程箴也与他一样,随意坐了,取出信递上前:“你瞧瞧。”

    程子安捡了些茅草,勉强搓了下手上的泥,先拆了圣上的旨意,粗粗扫下去,不由得朝天翻了个白眼。

    程箴看到他笑,连忙问道:“如何了?”

    程子安将信递给他,嘀咕道:“一言难尽。”

    程箴先瞄了他一眼,才看了下去,看完后如程子安一样,神色变幻不停。

    “虽说圣上允了将十一个县并为九个县,也没追究你收缴去的钱财,可今年一定要上缴粮食赋税,谁知道今年天气如何,庄稼收成可好,真是令人头疼。”

    程子安冷哼了声,道:“将十一个县并为九个县,能少出两份县官的俸禄,这笔买卖划算得很,所以朝廷那些人反对无效。至于粮食赋税,段尚书他们不会详细提,但圣上是在点我,就为了那些钱财。”

    程箴皱眉沉思,道:“既然这样了,今年多少总要交一些。”

    程子安拆着闻山长的信,满不在乎道:“到时再说吧,云州府的商税就那么一点,谁也不知道今年的粮食收成如何。”

    程箴长叹了口气,“惟盼着今年风调雨顺了。”

    程子安看完信,一下怪叫起来:“这老头儿,真是急得很!”

    程箴被惊了跳,赶忙问道:“怎地了?”

    程子安将信递给他,笑道:“老头儿在信上说,大年初二就从京城出发来云州府。林师母与他一道前来,还有闻师兄,也被他押了来,说是在国子监教权贵子弟,腰都软了,不值当,不如来云州府当个真正的夫子,教书育人。”

    闻绪要来,长女已经出嫁,妻子徐氏与小儿闻承也要随着他前来。

    云州府如何能与京城相比,闻绪被闻山长勒令辞了国子监的差使,不知心中可会不悦。

    还有徐氏与十二岁的闻承,离开京城到穷困的云州,他们可会习惯。

    程子安犯了一会愁,就将这些抛在了脑后。

    来都来了,先安置他们再说。

    云州府的府学就在府城,离府衙很近,坐骡车约莫一炷香的功夫。

    程子安道:“阿爹,阿娘在府城,给她带个消息,让她帮着在府学边赁间宅子,先收拾规整一下。银子我自己掏,哎哟,要是只老头儿与师母两人,就住在府衙后宅,这笔钱就能省了。”

    程箴失笑,道:“这钱可不能省,闻绪也就算了,还有徐氏与闻承呢。”

    程子安怏怏道:“可不是。阿爹,你看,做贪官多爽,哪需操心什么宅子,钱财,自有人送上门。”

    程箴闲闲道:“后悔,晚矣!”

    程子安将快掉出灶膛的柴火往里面踢了踢,伸了个懒腰,道:“阿爹,时辰不早了,再去下两间地窖,我们就回县衙去。”

    父子俩天天去下地窖,过了两天,又下了一场春雪。

    连续几场春雪之后,天气逐渐暖和,春雪开始消融。

    云州府各县的沟渠水利,正式开始修葺。

    往年服徭役,休说工钱,粥饭都需得自带。

    这次不同以前,每人一天有两个大钱,还提供三个杂面馒头,飘着蚂蚁大小肉粒的热汤管够。

    有钱拿,有饭吃,这个时节尚躲在家中避寒的汉子们积极得很,不用胥吏差役吆喝鞭笞,主动干得热火朝天。

    闻山长一行的车马到了云州府境内,从车窗往外看去,惊讶连连:“老婆子,你快来瞧!”

    林老夫人赶路疲惫,撑着头埋怨道:“外面冷,快些将窗关上,你一把老骨头不怕冷,我还怕呢!”

    闻山长被骂也不生气,眉毛胡子乱颤:“老婆子,你看那个汉子,光着膀子在挖土!”

    林老夫人立刻凑了过去,道:“哪儿有光着膀子的汉子?”

    闻山长不悦道:“你就听到了光膀子的汉子!”

    林老夫人不搭理他,往外看得津津有味,道:“还真是,到处都在挖沟渠,老头子,你瞧,那里挖了好大的一方土,可是要修蓄水的水塘?”

    闻山长抛开光膀子汉子,给林老夫人解释道:“水塘修在离河不远处,在雨水多的时节,可以接雨水蓄水,也可以从河中引去河水蓄水。要是遇到天旱,水塘的水就可以拿来灌溉庄稼,能抢救一些收成。要是遇到洪涝,只要不连续暴雨,沟渠畅通,也能避免庄稼被淹。”

    林老夫人不解道:“云州府穷得很,我看这些汉子干活都勤快得很,他们饭都吃不饱,哪来的一身力气?”

    闻山长抚须,颇为自得地道:“这云州府的知府,可是子安!”

    林老夫人愕然了下,旋即笑起来,道:“倒也是,子安这小子,他鬼主意多得很。”

    闻山长纠正道:“子安可不是鬼点子,他那是聪慧,我教出来的得意学生,聪慧随了我!”

    林老夫人不留情面,当即淬了他一口:“呸!真是爱给自己的老脸贴金!”

    闻山长敢怒不敢言,两人一路拌着嘴,到了府城。

    程子安迎出两里地,等到他们互相见礼之后,闻山长离开自己的马车,坐上了他的骡车。

    上车后,闻山长就迫不及待问道:“府学真有那么糟糕?”

    程子安一摊手,道:“老师,吃不饱穿不暖,脑子跟塞满了土一样,哪能读什么书啊!”

    闻山长追问道:“现在能吃饱穿暖了?”

    程子安老实道:“不一定,争取吧。不过老师,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你要有心里准备,不能一蹴而就啊!”

    闻山长白了他一眼,道:“十年,我不一定活得了这么久。不过无妨,还有闻绪,闻承,子子孙孙传承下去,闻氏就扎根在此了。”

    程子安认真问道:“老师,你可问过大师兄,闻承他们可愿意?”

    闻山长沉下脸,道:“闻氏既然享受了权势,拿了百姓供奉的俸禄,该还回去,回报他们一二。他们要是不愿意,就不配做闻氏人!”

    作者有话说:

    第136章 136 一百三十六章

    ◎无◎

    云州府的宅邸便宜, 崔素娘寻了一间五进的院落,宅邸半新,屋子里家什齐备, 一个月的赁金也不过十两银子, 比起京城的价钱自是天壤之别。

    屋子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连油盐酱醋都已经准备妥当。眼下天气还冷得很, 炕烧得暖烘烘, 闻山长进屋就满意不已, 道:“这里还不错,时辰尚早,子安,我们去府学走动走动。”

    林老夫人指着外面已经暗下来的天色,淬道:“都快天黑了, 云州府不比京城的天气,冷得很,你一把老骨头,歇一歇再去。”

    闻山长绷着脸生闷气, 倒是闻绪难得道:“阿娘,阿爹不放心, 我陪着他一起去, 阿娘放心就是。”

    徐氏与崔素娘在一边说话,闻言忙起身去拿外氅,拉过端坐在那里的闻承道:“阿承你也去, 以后你要去上学, 早些认路也好。”

    闻承与闻绪生得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脾性也像, 听到徐氏发话, 便起身默默跟在了闻绪身后。

    林老夫人不稀得看几人,走过去与崔素娘说话了。

    程子安忍着笑,赶紧去吩咐备马车,闻山长在后面喊道:“就骡车,我们带来的马车,马都卖掉,换骡子。”

    程子安劝道:“老师,你们的马在京城买得贵,在云州府卖得便宜。而骡子在云州府反倒卖得与京城差不离,这一买一卖,要亏掉不少银子,还是留着吧。”

    京城权贵富绅多,买马的人多,马向来卖得贵。而云州府只有府衙官员与大户人家用得起马,马卖得便宜不说,还不好卖。倒是比马便宜的骡子,买的人多一些。

    从骡马市的方面来看,就能大致知晓云州府的现状。

    闻山长稍微沉吟了下,道:“那罢了。唉,我走了大周的十余个州府,云州府的穷困,算是数一数二,比明州府要差远了。”

    程子安笑道:“既然老师已经知晓,那我就放心了,等下看到府学,不会骂我骗你。”

    闻山长虽嫌弃程子安敢吓唬他,等他到了府学时,还是大开眼界。

    府学占地约莫有三亩左右,学舍与课室的院落半旧。与明州府不同,全属于官学,并未开设蒙童班。

    眼下全府学共有学生三十七人,分为两个班上课,加上被教谕罢免成夫子的万夫子,授课夫子共计十人。

    闻山长指着空置的课室,问道:“竟没人前来读书?!”

    程子安苦笑道:“老师,府学学生算多了,如原来的党山县,连县学都没有,因为没生员。底下的村子,好几个村才有一个私塾,私塾要束脩,笔墨纸砚,他们花不起,认得几个字就不再读了。村子没人继续进学,县学只靠着稍微富裕些的人家子弟去读,满打满算就那么几人。县学的夫子也不过尔尔,真有钱的,干脆将子弟送入府学读书。府学的学生,已经涵盖了底下县的生员。”

    闻绪与闻承在一旁听着,两人看上去一脸茫然。尤其是闻承,悄然朝闻绪靠近,嘴角下撇,仿佛要哭了。

    眼下府学正值下学的时候,从课室出来的学生,无论精神面貌,还是年纪,与他在京城的学堂上学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学生们好些都到了蓄须的年岁,他们裹着厚厚的衣袍,袖手躬身三三两两经过。

    闻山长叹了口气,道:“穷,读不起书。读不了书,只会更穷,好比是老驴拉磨,转圈打转挣脱不出来了。”

    程子安还有些打算,道:“老师,我们回去再聊。”

    闻山长点点头,一行人回到了宅子。晚饭已经备好,崔素娘与徐氏帮着安排上菜,大家熟不拘礼,共坐一桌热热闹闹用了饭。

    饭后略坐了一会,林老夫人累了,徐氏与崔婉娘陪着她回院子去歇息,闻承懂事地回了自己屋子去温书。

    闻山长与程子安程箴闻绪几人去了书房,长山送了茶水进屋,程子安上下打量着他,笑道:“长山,恭喜恭喜。上次我没在京城,没能吃你的喜酒,等你当爹的时候,喜蛋可不能少了我一份。”

    长山已经脱籍,娶了原来邻居自小认识的姑娘,妻子如今在林老夫人身边做事,夫妻两人一起到了云州。

    两人在明州府学的时候就熟,成亲时,程子安托闻山长给了他一份贺礼。

    长山躬身道谢,打趣道:“我的喜酒程知府外放在外,吃不上。程知府的喜酒,我无论如何都会赶来。”

    程子安白了他一眼,道:“长山变坏了。”

    长山赶忙放下茶水退了出去,程子安见闻山长与闻绪都一并看着他,不禁摸了摸脸,道:“我脸上开花了?”

    闻绪难得笑起来,闻山长不客气道:“你都及冠了,字没取,亲事未定。正好你阿爹也在,府学的事情先放一边,先说说你的事情吧。”

    程子安怪叫:“我能有什么事情,老头儿,我没有字,都是你的错。谁叫你不给我取。”

    闻山长呵呵,抚须道:“你休想趁机转开话头,字小事一桩。无疾,你也说说看,他的亲事,你与崔娘子究竟如何考量的?”

    对于程子安的亲事,程箴与崔素娘私底下也担忧过。

    程子安一直言明,不要管他的亲事,随着他进京考科举,进入仕途,升官贬谪,一路波折不断,他除了忙得不可开交,还压力重重。

    作为父母帮不上半点忙,他们也就没再给他添麻烦,委婉推了许多上门说亲的媒婆。

    程子安的亲事未定,对于程箴与崔素娘来说,其实也是一块心事。既然闻山长已经提了起来,程箴便顺便道:“子安,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如何打算的?

    程子安向来认为,爱太稀缺,比权势,金钱还要难得。

    他曾经心动过,那双如春雨一样的双眼,不期然,毫不讲道理闯了进来,他猝不及防,手足无措。

    可惜,错过了。

    人生太多无常与失去,程子安不想将就,也不想为了绵延子嗣而成亲,对他,对姑娘,都是一种伤害。

    程子安想笑,这时却莫名地悲伤,他难得笑得很是勉强,道:“阿爹,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以后说不定会身陷囹圄也是一方面,我就是不想成亲。”

    程箴看着程子安,只叹息了一声,便未再说话。

    闻山长皱眉,道:“你阿爹只你一个独子,你不成亲,程氏一脉岂不是断在了你手?”

    程子安道:“拿祭祖来说,兴许记得祖父,曾祖父的名讳,高祖父的大多都已经忘了。至于香火这些,我向来有个疑问,祖宗要享受香火供奉,可是就表明他们不会投胎,再也无法转世为人?不然的话,比如你我现在,以前定当也是谁的祖宗,现在我们可有享受到后辈供奉的香火?”

    几人听得瞠目结舌,闻绪最先回过神,不断点着头道:“我觉着子安说得是,祖宗是如何享受到了香火供奉,是鬼魂的话,就是投不了胎。投不了胎,就成了孤魂野鬼。至少我们都再转世为人,还是吃人世的吃食香,晚上的芋头扣肉就美味得很。”

    闻山长气得胡子都扬了起来,偏生闻绪向来严肃,只管自己沉吟琢磨,他想骂,等于是浪费唇舌。

    程箴无语至极,可是他想辩驳,又不及程子安的诡辩之才,就瞪了他一眼,干脆低头吃茶了。

    闻山长缓了缓气,道:“我与你说不清楚。关于亲事,乃是你人生的大事情,你得好生考虑,莫要当做儿戏。”

    程子安笑眯眯道:“老师,我的字呢?”

    闻山长唔了声,道:“你的字,待我好生给你寻摸寻摸。”

    程子安道:“就叫无常如何,人生无常,黑白无常,索取贪官污吏的狗命!”

    闻山长想骂他,一时又没了力气,便道:“还是说正事吧,懒得与你费工夫。”

    程子安插诨打科,终于将话题引到了正事,认真道:“老师,云州府不比明州府,府衙的确没钱,现在要考虑的事情,还是如何让百姓勉强填饱肚皮。先前圣上来了旨意,要云州府今年必须交钱交粮,不能再向朝廷伸手。我杀了几头肥猪,得了些钱,都用在了修水利,买粮,耕牛等事情上。眼下对于读书这一块,的确顾不上。不过,我还是打算在府学开办蒙童班,幼童,才是大周的未来。”

    闻山长沉吟了下,道:“蒙童班你打算收多少学生?眼下府学的夫子可够?”

    程子安道:“蒙童班顶多三五十人,如果蒙童来了府学读书,城内的私塾就收不到人了。原来的夫子,可以经过考核后,合适者聘用到府学来教书。其余各县应当也有有学识之士,夫子可以向全州府招取。这仅仅是府学,底下的县学,也要开设起来,招收蒙童学生。底下县的蒙童,只要经过考核,就可进县学读书,免收束脩,提供笔墨纸砚书本。府衙这边,我会挤出一部分钱出来,承担这部分的支出。为了公平起见,不让各县有权势的人家占去了蒙童名额,要劳烦老师与大师兄,还有阿爹一起前去,亲自监督考试。”

    闻绪道:“照着子安的意思,要收穷人家聪慧的孩童进蒙童班读书。穷人家的孩童,爹娘大字不识,他们也目不识丁,如何能参与考核?”

    程子安道:“无需得识字,答题,只看人。总有聪慧伶俐的孩童,端看起说话的口齿,以及反应敏捷即可。”

    闻山长道:“这倒是个好法子,如你所言那般,九成九饭都吃不饱,人脑子都转不过来,哪读什么书。总还有那么一两个苗子,不能被埋没了。”

    程子安叹道:“慢慢来吧,仓禀实而知礼节,莫过如此了。除此之外,我还打算在府学,开办工科。”

    闻山长不解道:“工科?”

    程子安点头,解释道:“教织布,养蚕,修路筑桥,水利农商方面的工科。学这些,一定要懂算学,也没有能教他们的夫子。就先从织布,蚕桑教起,招手女学生。我翻过了地方志,以前云州府能种桑,一是赋税过高,二是缫丝,纺织的技艺不行,织出的丝绸质地不佳,渐渐就没人再种了。云州府也没别的产出,只能从蚕桑上入手,增加收益。至于织娘等,明州府多,我打算写封信回去,请舅舅他们帮忙介绍。”

    闻山长对于男女学生方面倒无疑义,世家大族的娘子们拜名师学习琴棋书画等等,并不鲜见。

    可是,她们并未正式进入学堂。

    闻山长道:“招收女学生,骂名非议定少不了,我担心会遇到阻拦。”

    程子安道:“这方面我已经考虑过,骂名非议我不怕,家中拦着不让她们出来学习才是麻烦,所以女学生并非只招收年轻娘子,成亲后的妇人一样可以进学。教授她们的先生也是女子,遇到的阻碍就小了。”

    闻山长放了心,道:“起初定有困难,遇到事情了再慢慢解决。云州府穷了这些年,除了粮食之外,必修要有能赚钱的路子。”

    闻绪听得津津有味,挠了挠头,憨笑道:“先前我看到府学的模样,心里着实有些不情愿,一时难以接受。子安竟有这般多的打算,现在我不但放心了,还挺期待,看到云州府兴旺蓬勃的景象。”

    闻山长勒令闻绪前来,虽说父命不可违,到底心不甘情不愿,肯定做不好事。

    闻绪不是藏着掖着之人,听到他这般说,程子安暗自舒了口气,大师兄这边就搞定了。

    兴旺蓬勃不知要到何年何月,程子安伤神的尚有一大堆。

    便宜的笔墨纸砚在何处?

    懂算学水利的夫子在何处?

    源源不断,承担这部分支出的钱财,从何处来?

    作者有话说:

    第137章 137 一百三十七章

    ◎无◎

    府学的事情由闻山长闻绪程箴一起忙碌, 程子安则开始着手春耕。

    今年的春耕,比起往年不知热闹几何。

    首先是水利沟渠已修通大半,种子耕牛农具到位, 夜香行已成过去, 粪池里装满了便宜买来的粪肥。

    其次,今年除了种植春小麦外, 还要种植芋头。

    芋头的种子不多, 加之空地少, 能种植约莫不到一亩地。

    如果伺候得好,按照去年的产量,一亩地能产八百斤左右的芋头,相当于两亩多地的小麦,家家户户都将期望放在了芋头上。

    不过, 府衙有令,必须在种植好小麦之外,再种植芋头。

    因为第一年广泛种植,若是收成欠佳, 最后小麦疏于照看,两头落空。

    其实不用府衙特别强调, 百姓心里自有衡量。

    芋头大范围种植, 前所未有。种芋头伤地,且芋头难以保存,靠着种地糊口的百姓最爱惜土地与粮食, 他们不敢轻易放弃千百年来主要的粮食。

    除此之外, 云州府的百姓还面临着一大喜事, 就是家中的孩子, 无论识字与否, 皆可去参加考核,进入县学或者府学读书。

    县学的束脩笔墨纸砚全不要钱,府学则是免取束脩,笔墨纸砚自备。

    按理说府城的百姓该心生不满,毕竟县学都有笔墨纸砚,府学为何不给?

    不过,他们来不及埋怨,因为府学的蒙童班名额有数,招满即止。

    种地的百姓,盼着子孙读书出人头地的长辈,将田间地头与县学弄得热火朝天。

    这边在忙碌,那边妇人娘子们也热闹得很,妯娌姑嫂姊妹们争相奔走,对府学即将开办的纺织学堂议论不休。

    云州府天气寒冷,府衙后宅的院子里,除了几颗耐寒的草木,四下光秃秃。

    崔素娘也没闲情逸致种花草,云州府到处在准备栽种芋头,她打算也种上一些。

    这天她来了兴致,与云朵秦婶在一起收拾地,程子安从前衙回来换身衣衫,看到后笑道:“阿娘,你准备种什么花?”

    崔素娘撑在锄头上,笑道:“我不种花,准备也种些芋头。”她抬手擦拭了一下额头,叹道:“种地不易啊,没挖几锄头,手掌磨破了皮不说,还浑身无力。”

    莫柱子跟着程子安一起回来,见状赶紧跑上前,拿过崔素娘手上的锄头,道:“娘子,我来挖。”

    崔素娘赞道:“柱子越发懂事了。”

    莫柱子腼腆一笑,扬起锄头挖了起来。他力气大,一锄头能顶崔素娘三锄头,秦婶与云朵忙让开一旁,免得碍事。

    程子安蹲在一旁观看,崔素娘好奇地道:“你不忙了?”

    “忙里偷闲。”程子安扯了下身上的官袍,道:“先前审了几个案子,不小心洒了一身的墨,我回来换一身。”

    崔素娘忙道:“那赶紧进去换,马上拿去泡着,不然得留印记,洗不干净了。”

    官员一年四季有八身官袍,皆为绸缎与锦缎制成。锦缎绸缎娇贵,不经穿,洗上几次就会褪色,一不小心就会勾丝。

    官员大多都会自掏腰包多做几身,官袍不是人人可以穿,几个小钱而已,比起官威与面子来说,实在不值得一提。

    程子安舍不得钱,他的官袍袖口已经磨得发毛,要是洗不干净,看上去就更寒酸了。

    进屋去换了衣衫,崔素娘倒了碗热茶给他:“再过一阵就要用午饭,既然回来了,等吃完了饭再去忙碌吧。”

    程子安双手接过茶,道:“好,阿爹不在,我陪着阿娘一起用饭。”

    崔素娘嗔怪地道:“我又不是三岁稚童,哪用得人陪。我可不闲着,先前小徐氏前来说,林老夫人问我可得空,过去与她说话呢。”

    小徐氏就是长山的妻子,程子安好奇问道:“师母与师嫂可还习惯?”

    崔素娘道:“起初来的时候不习惯,如今已经好些了。昨日我过去,听到林老夫人与徐氏也在说织坊学堂的事情。”

    程子安最近忙得不可开交,他真没主意对织坊学堂,外面的反应,便问道:“外面传什么了?”

    崔素娘道:“就一些酸儒说了几句,其余的,便在谈这个学堂,要交多少束脩。若只会织布,不识字可能进去学习。”

    程子安脑子灵机一动,道:“不识字也没事,学堂可以教。”

    崔素娘道:“子安打算请女先生了?”

    程子安笑眯眯地道:“这里有三个现成的女先生,不请的话,着实浪费了。”

    崔素娘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道:“子安是指我与林老夫人,还有徐氏?”

    程子安点头:“你们三人皆识字,会算账,学识丰富。去教她们习字绰绰有余,顺道再教一些算账的学问。学不好织布,能学到算账的本事也不错。阿娘,阿爹与我都忙得很,以前我就在想,阿娘来到云州,只照看我与阿爹,平时太过无聊,不如做些清闲的事情,阿娘可愿意前去?”

    崔素娘想都不想,一口答应了:“我自当愿意!”

    平时崔素娘说话都温温婉婉,程子安听到她拔高的声音,再看到她激动的模样,既感到高兴,又很是愧疚。

    程子安默了片刻,道:“阿娘,朝廷那边,我还未给你请封诰命。”

    官员有了品级之后,就可以给母亲妻子请封诰命,父亲得到封赠。

    除朝廷封赠以外,官员还可以花钱,给祖宗十八代都买个品级,无实权,但是无上荣耀与尊贵,自是高于寻常百姓一等。

    诰命与封赠皆无实权,因着有品级,平民百姓见了,皆要躬身请安见礼,否则就是不敬。

    光荣耀祖,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读书出仕当官的好处,处处可见。

    只要一脚踏入仕途,与平民百姓的阶级鸿沟,享受到的特权,堪比天上地下。

    崔素娘笑起来,道:“你当官这么久,心里的想法,想做的事情,我自知晓一二。我不需人跪拜,也没必要高高在上,要这个诰命作甚?子安,你别为难,将此事放在心上,你一心为民,誓要革除世卿世禄,我却要这个劳什子的诰命。你给自己家人捞足了好处,却要求他人不许惠及家人,子孙后代,说出去,岂不是虚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程子安起身,肃然躬身施礼:“阿娘,儿子无以为报,这辈子做阿娘的儿子,我很幸运。”

    崔素娘赶紧摆手:“快起来快起来!瞧你说这话,只要你好生生的,我就万事无忧了。”

    程子安心中暖暖的,他有程箴与崔素娘的体贴与支持,才能做到今天的地步。

    父母亲人拖后腿的多了去,一个孝字压下来,虽不能将他压倒,但自家家宅起火,足够烦躁的。

    程子安道:“毕竟俸禄不多,师母与师嫂那边,我亲自去请。”

    崔素娘笑道:“行,俸禄不多,你就去卖脸。等下晚上我做些菜,送去闻宅,我们一起去那边用饭。”

    程子安说好,崔素娘问道:“教授纺织的人,我想到了一个。”

    程子安朝她看去,崔素娘朝外一指,他顺眼看去,莫柱子将衣衫下摆掖在腰间,正在卖力翻地。

    “这些年草儿可厉害了,学了一手织布的好手艺。听说明州府好些织坊,争相出大价钱请她前去呢。草儿还会养蚕种桑,人又聪慧,最合适不过了。”

    程子安听得很是高兴,道:“瞧我一忙,都忘了还有她。还有她的师傅,也是个不错的人选。不过阿娘,草儿既然能在明州府赚大钱,来到云州府的束脩,估计少了些。我还是先同柱子说一声,写信去问一问,征询她的意见,并非强行让她来。”

    崔素娘道:“这倒也是,当年不过是顺手之劳,这时候却要索求回报,恩情没了,还会招来怨怼。”

    程子安先将莫草儿的事情放在了一边,他想到了崔耀光,朝廷工部的韩尚书,太学的同学王尧。

    工科学堂慢慢来,蒙童班的笔墨纸砚,必须早些到位。

    程子安同崔素娘说了一声,起身回屋,铺纸磨墨给崔耀光写起了信。

    崔耀光开书斋,对笔墨纸砚的行情了若指掌,由他来掌管这一块,至少不会被蒙蔽了去。

    云州府的书斋极少,他主要卖花花话本为主,无论在何处都有生意。

    提起笔,程子安又有些犹豫了。

    崔武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能同意,舅母何氏估计得哭。

    程子安暂且放下了笔,来到正屋,崔素娘正在与秦婶说话,安排中午的吃食。

    秦婶唤了声少爷,就前去了灶房,崔素娘问道:“子安怎地了?”

    程子安问道:“阿娘,荷妹妹定亲没有,小舅舅小舅母是打算让她嫁出去,还是打算让她招赘?”

    崔素娘道:“走的时候,我听你小舅母与我说过,舍不得阿荷出嫁,打算招赘。说起这件事,明州府如今好些舍不得女儿的人家都招赘,家中儿子多的,送儿子出去做上门女婿,也不觉着丢人奇怪。从花儿招赘起,明州府的风气就逐渐变了,还多得你的功劳呢。对了,你为何问起了阿荷的亲事?”

    程子安说了要崔耀光来云州府的打算:“我怕小舅舅小舅母舍不得,要骂我拐走他们的儿子。”

    崔素娘琢磨了下,道:“你小舅母同我骂过了几次耀光,说是他一个劲怂恿你小舅舅小舅母给阿荷寻个上门女婿,以后有了阿荷同夫婿跟他们住在一起,他就可以在外面置办一间宅子,夫妻俩住在一起,省得听你小舅舅小舅母唠叨。我看呐,耀光是巴不得走出来,你小舅舅小舅母身边有了女儿女婿,儿子儿媳不在,想念归想念,终归不那么冷清。再说了,耀光并非出来游玩,他是出来做正事,你小舅舅小舅母也不会拦着。”

    程子安笑道:“这封信,我还是写给小舅舅他们吧,先询问下他们的想法。”

    崔素娘道:“就照着你的意思办吧,你写给耀光,就是你小舅舅小舅母拦着,他估计也会偷偷跑来,到时候又惹出一通闲气。”

    程子安回屋给崔武写了信,到了晚上的时候,他与崔素娘上了闻宅,饭毕,言明了请林老夫人与徐氏去学堂教授妇人娘子们识字算账。

    林老夫人抚掌笑道:“还有这等好事?子安,你可别哄我高兴。”

    程子安道:“我敢哄老师,绝不敢哄师母。不过师母,府衙穷,俸禄只得一丁点,一个月大致在一两银子出头。”

    纺织学堂先生的俸禄,与教授其他蒙童班夫子的俸禄不同,他们的俸禄,会由朝廷支付大半部分。

    而开设纺织学堂,是云州府自己的决定,与府学办在一起,不过是要蹭府学的名头,以及课室屋舍,所需钱财,全由云州府自行承担。

    教授妇人娘子识字算账,又是在程子安原来的计划上,多出来的一部分之出,他现在为了银子,愁得脑心挠肝。

    林老夫人横了他一眼,道:“莫非我缺这几个银子?就是一个大钱不给,我也愿意!老头儿教了一辈子的学生,经常在我面前吹嘘,我也要教几个名动天下的学生出来,好堵住他的嘴!”

    程子安听得哈哈大笑,道:“老师肯定要甘拜下风。”

    林老夫人一口应了,徐氏却有些犹豫,道:“阿娘,阿承在上学,我须得照顾他,侍奉夫君与你们二老。另外,我担心自己的学识不够,教不好她们,就是误人子弟了。”

    林老夫人大手一挥,道:“我与老头儿不要你伺候,阿绪一大把年岁,有手有脚,在此后阿承再过几年就要议亲了,家中有仆妇随从,你只平时过问一句就行。误人子弟,教她们认字,算账,能误到何处去,你就别瞎担心了。这可是大好的时机,在京城的话,你想要出去做事,就只能做些粗活苦活,在云州府,能当老师,不知多少后宅妇人羡慕!”

    徐氏心道也是,便先应了:“既然阿娘这么说,我也去试试看吧。”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仍旧是钱。

    程子安从闻宅回到府衙,时辰不早,他洗漱上了床歇息。

    早春的夜里,早熟的猫儿们开始躁动不安,“喵喵喵”,哀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程子安在床上翻滚,他也如叫春的猫儿一样,辗转难眠。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数不清多少文的钱,程子安自认不是英雄,他倒得更为彻底。

    做买卖赚钱,云州府没甚产出,只一些吃穿住用行的行当,富人们前去光顾的银楼,就只有两间稍微像样的铺子,其余的就是一间小小的门脸,里面卖些样式陈旧的银耳钉,银镯子等,连金饰都少见。

    去外州府做买卖倒行,比如云州府等,但他没有人手,而且他不能永远只靠自己私人的投入,替代了本该朝廷担负的支出。

    朝廷

    程子安翻身爬起来,吹亮火折子点了灯,铺纸磨墨,提笔在信上奋笔疾书:“臣程子安,恭请圣上金安”

    作者有话说:

    第138章 138 一百三十八章

    ◎无◎

    承庆殿内。

    京城开了春, 一场倒春寒后,天气逐渐炎热暖和,繁花似锦。

    御花园内种满了名贵的花, 花匠用了心思, 连要五月才开的牡丹,就已经种植了出来, 碗口大的魏紫摆在御案旁, 高大轩敞的殿内, 清幽的花香入侵到每个角落,经久不散。

    尚衣局早早奉上了春衫,缂丝的常服看上去简单素净,在衣袖与下摆处却用了心思,用金丝线绣了九条腾飞的金龙。

    按照礼仪规矩, 圣上在朝会与重要庆典,或者祭祀等日子,着不同的朝服衣袍。

    寻常时日则穿常服,尚衣局会按照时节, 用上贡来最名贵的布料,天底下最好的绣娘, 每日负责给圣上做全身的穿戴。

    太阳透过琉璃瓦, 倾斜到大殿里,光束洒在圣上的身上,随着他的动作, 衣袖上的金线闪烁着金光, 金龙像是活了过来, 下一刻即将舞动龙跃。

    许侍中躬身肃立一旁, 看上去如石雕般, 从头到尾都纹丝不动。

    突然,许侍中动了起来,悄无声息走到御案左侧,捧起已经变凉茶盏,退到门边,将茶盏递出。

    没一阵,小黄门碰上了热茶,许侍中接过奉到了原处,再退回了先前所立之处。

    这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未发出任何声响。

    圣上放下手上如一本书厚般的折子,左手习惯伸过去,捧起茶盏吃了一口。

    茶水是他喜欢吃的温度,略微滚烫,吃进五脏六腑暖和无比。

    就好比看到程子安的折子。

    圣上虽未明言,但他极喜欢接到程子安的折子。

    程子安的折子与其他大臣官员不同,大多都是炙热,不加修饰的恭维。

    圣上当然看得出程子安在溜须拍马,但架不住人人都喜欢听好话。

    忠言逆耳,程子安从不说忠言。

    另外一方面,程子安递上来的,就算是哭穷的折子,也会哭得像是美人垂泪一样,让他格外舒坦。

    程子安在折子上写了云州府的改变,用数字的方式,简明扼要列出了在云州府所做的事情,他到任之后,人口,水利沟渠,农,读书等各方面的数目对比。

    除此之外,程子安还用数目列明,以后五年云州府即将出现的变化。

    程子安说,他一心在替自己,建造锦绣大周。

    因为圣上值得。

    最后,程子安的目的,是要银子。

    云州府缺银子。

    圣上笑了,最后又摇头。

    这份投入,值不值得?

    魏紫开得绚烂,圣上定睛欣赏了片刻,手抚摸着温润如玉的玉瓷茶盏盖,凝望着大殿地面上铺着光洁如镜的青石地面。

    程子安说,一万两不少,十万两不多。

    圣上忍不住哼了声,真是能狮子大开口。

    十万两换一片璀璨河山,圣上沉吟良久,道:“去将几个相爷,户部曾尚书他们一并叫来。”

    许侍中飞快偷瞄了圣上一眼,领命躬身退了出去。

    户部曾尚书到任将将半年,最为勤勉不过,有大朝会时,总是第一个先到,没大朝会时,也会早早到值房。

    户部底下的官员,因着他尤为勤奋,浑水摸鱼,告假迟到的事情再也难以见到。

    许侍中来到了户部衙门,何相大步流星走了出来,他见何相走路带风,黑沉着脸嘴里骂骂咧咧,抬手见礼,道:“原来何相也在,圣上有旨,着你与几位相爷,还有曾尚书一并前去面圣。”

    何相颔首回了礼,眼珠子一转,问道:“许侍中,圣上叫了姓曾的,可是又有何处要钱了?”

    许侍中呵呵笑道:“圣上只言明让我传旨,其余的事情一概不知,请何相见谅。”

    何相不比其他几个相爷,他本是武将出身,闻言就拉住了许侍中的衣袖,一幅他不透露点消息,绝不让他离开的架势。

    “别处要银子,那可不行。户部天天哭穷,从立国之初,哭到了现在,户部就从来没富裕过。这真是怪事,要说钱粮银子,拨付给何处最为重要?当是各路兵马!”

    许侍中挣脱不得,只能无奈道:“何相,各路兵马的钱粮,应当是兵部贺尚书来讨要,怎地何相亲自前来,莫非是贺尚书被解职了?”

    何相冷笑了声,道:“连我出马都要不来,何况是贺尚书!”

    许侍中还有差使在身,何相这个人就是莽撞了些,平时待人还算和气,他也就没有翻脸,耐心地道:“何相,事关朝廷大事,我一个内侍如何说上话,还是请何相放开吧,耽误了差使,圣上就该发怒了。”

    这时曾尚书听到屋外的说话声,走到了门外。何相放开了许侍中,暗自给了他一个不屑的眼神:“成日忙忙碌碌,一事无成,不过是绣花枕头而已!”

    许侍中只当没听见,快步走到曾尚书面前,传达了圣上召见的旨意。

    曾尚书看着立在那里的何相,脚步动了动,想要前去承庆殿,又怕被他缠住。

    何相再次撇嘴,转身大步离去。

    许侍中见曾尚书微不可查松了口气,只当没见到,转身告退,前去了政事堂。

    几个相爷并曾尚书一并来到承庆殿,见礼后依次落座。

    圣上径直道:“云州府请旨,需要十万两银子。曾尚书,你看从何处能先将银子挪一挪。”

    王相听到明州府,愣了下未做声。何相听到是程子安要钱,圣上亲口下旨意,一下兴奋起来,转头看向了曾尚书,满脸的幸灾乐祸。

    明相则是不解,问道:“圣上,云州府可是遭受了灾荒,需要银钱赈济?”

    曾尚书也回过了神,道:“圣上,户部的确紧张,圣上与几位相爷都清楚,一下拿出十万两银,着实挪不过来,还请圣上明察。”

    圣上问道:“户部竟然连十万两银子都拿不出来?曾尚书,你的意思是,朕的江山,穷成了这等模样?大周拿不出十万两银子,大周上下的官员,一月的俸禄要支付几何?”

    曾尚书赶紧出列,诚惶诚恐躬身听训。

    大周上下官员所支付的薪俸,如六部尚书的俸禄,各种贴补加起来,约莫在七千三百两左右。如王相等官员,则近一万一千两。

    只六部尚书,加上政事堂三个宰相,一个月的薪俸,就将近八万两。

    圣上的话很不客气,官员们拿了这么多俸禄,他们却无任何的贡献,大周的国库,连十万两都凑不出来。

    王相垂着眼眸,脸色看上去似乎不大好看。明相颔首不再做声,何相也收起了看热闹的心思,这时也抬不起头了。

    大殿内一片安静。

    圣上目光在他的几个肱股之臣身上扫过,只感到说不出的失望。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掏空了他的钱财。

    圣上胸口翻滚着愤怒,沉声道;“其余各处,要钱要粮的,将请旨的折子呈上来!”

    曾尚书领命,慌忙回到户部,将即将拨付银两的账目,呈到了御案前。

    圣上粗粗翻下去,看到漕运的字眼,脑子里突然想到了什么。

    以前程子安曾对他建言过,开辟海路的事情。

    漕运运送漕粮,每年户部要支出巨额的银钱。

    圣上先按耐住,厉声道:“只各地的官船来往,一年就花费近六万两银子。官员们出行,就算是拖家带口,搭民船需要多少银子?”、

    曾尚书乃是京城人,出自京城曾氏,祖父曾官至礼部尚书,父亲乃是有名的大儒,家门显赫清贵。

    曾尚书自小在富贵金银窝中长大,靠着祖父恩荫出仕,出行时奴仆成群,亦从未搭过民船,如何能知晓民船的价钱?

    自从朝廷震荡之后,致仕的祖父告诫他,一定要勤勉,哪怕没功劳,也图个苦劳。

    曾尚书此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后背都快被汗水濡湿,恩荫出仕能做到户部尚书极为不易,他听从祖父的叮嘱,从不敢出任何的差池。

    官船与民船不同,经由河道时无需缴纳过船费,这一点曾尚书还是知晓,于是含糊着道:“回圣上,要看民船的好坏,以及前去的路程,价钱不一。”

    圣上并非一定要知晓民船的价钱,讥讽地道:“官船与漕运要支付的银子,就那般紧急了?比起春耕饥荒时节,赈灾还要紧急?”

    曾尚书后背已经汗津津,道:“圣上,春耕之后就是夏收,待到那时,各地的赋税粮食缴纳上来,需要漕运运送。若不及时支付,恐漕运那群人拿不到钱,到时候不肯出力,耽误了收税粮,到时候恐会酿成大祸啊。另官船这方方面,官员前去赴任,同样耽搁不得。”

    圣上看向了几个相爷,问道:“诸位觉着呢?”

    王相答道:“回圣上,臣以为曾尚书所言有一定的道理。不过臣以为,比如官船等要付的钱,可以酌情缓一缓。漕运亦如此,粮食还未耕种,需要拨付漕运的钱款,着实着急了些。”

    二皇子在户部挂名,漕运这块的钱,是他亲自下令早些支付。

    明相听到王相开口,道:“不知王相以为,何时付欠款为好?”

    王相还未说话,何相抢着道:“当然是粮食送到了,再付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般浅显的道理,难道明相都不明白?”

    明相最明白不过,他呵呵笑了声,没有与何相起争执。

    王相看了何相一眼,就不做声了。

    何相回过神,暗自懊恼自己嘴快,不过他并不后悔。

    二皇子太过了些,户部的钱财,先由着他亲近官员们领取,待他们领完之后,才轮得到他人。

    除了地动等紧急赈济,其他各部以及下面的官员们想要请旨要钱,比登天还要难。

    不过何相没明白,程子安究竟为何要钱?

    圣上厉声道:“漕运与官船的钱,都先放着!各地的赈济折子,以后就照着这个样式写!”

    圣上将程子安折子中那张列明各项发展的表抽出来,往前一扔。

    纸轻飘飘飞来,飘在了何相的面前,他俯身拾起认真看完,递给了旁边的明相,朗声道:“圣上,臣以为此举甚妙!只要赈济钱粮不行,赈济之后,总要见到成效。不然就是白给了钱粮。不过臣担心,若是他们不敢照着这般请旨,恐耽误了赈济,让百姓遭殃,还请圣上三思。”

    明相与王相,曾尚书几人看过之后,皆一致同意了何相的说法。

    圣上亦明白了,他的官员们,并非人人皆是程子安,敢作敢当。

    比如人口,赋税,读书教化这几样,不过是官员们的政绩考评而已,但有几人敢将各项如实,清楚列明,关于每年的增长,以及后续的计划?

    *

    云州府。

    程子安头戴斗笠,蹲在沟渠边洗手,对一旁蹲着的莫柱子道:“柱子,你二姐一行快到云州府了,她与吴娘子同行,吴娘子身子弱,明天你赶去迎皆一下。”

    莫草儿与吴娘子,还有崔武找的几个织娘,结伴前来了云州府,算着路程,应当这几日就会到了。

    莫柱子高兴地应了,道:“好久没见到二姐了,我巴不得马上能见到她。多谢少爷,我明天一定快骡加鞭,安安全全将二姐她们接来。”

    他们没有马,快马加鞭被莫柱子改成了快骡加鞭,程子安听得忍俊不禁,将手上的手甩干,道:“走吧,我们去用饭。”

    芋头小麦都已经种植了下去,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不过云州府的百姓今年没人逃荒,主要是他们要忙着种庄稼,且米缸里还有些陈粮,加上野菜煮了,勉强能吃个六七成饱。

    程子安到处跑春耕,重点关注芋头的种植。他自带杂粮出门,随便交给村子里的人家,借他们的柴火煮一煮,好吃些新鲜的热食。

    起初时百姓见到他诚惶诚恐,搜肠刮肚想要煮些好饭菜招待。程子安原本考虑到带精细的米面下乡,而百姓吃的粗粮杂面,就好比当着饿肚皮的人面前吃饭吧唧嘴,实在是太可恶可恨,便换成了杂粮。

    结果这么一来,反倒造成了百姓的负担,程子安就不再带粮食了,干脆带了炊饼,到了饭点,生火烤一烤,就着茶汤吃了就是。

    晚上回到府城,天色已晚,程子安刚从走到前衙与后衙的月亮门边,一个人窜了出来,欢快地喊道:“子安!”

    程子安看着一蹦三丈高的崔耀光,也开心大笑起来,道:“你来了!”

    崔耀光手舞足蹈道:“我早就想来,你难道忘了?当时你说了,让我等着时机,我都等得快白了头,幸好你给阿爹的信,被我给看到了!”

    想必是崔武没拗过崔耀光,他出发来到了云州府。

    崔耀光走在前面,脚步轻快得像要飞。

    程子安想到在路上的莫草儿等一行,愁得突然想哭。

    他给圣上写的叫苦投资折子,完全是按照前世去找天使投资的套路,吹嘘加上夸大其词,以及无所不及的拍马屁。

    可圣上的钱,到底投不投啊!

    不投,他这里摊子铺开了,却没米下锅!

    衰

    作者有话说:

    第139章 139 一百三十九章

    ◎无◎

    崔耀光将成亲不久的妻子秦氏一并带了来, 府衙后宅宽敞,崔素娘安排他们住在后衙的偏院,给他解约些花销。

    过了三天, 莫草儿一行也到了, 府学有夫子先生的宅邸,她们直接住进了府学。

    学生, 先生, 后勤已经齐备, 崔耀光带来了足足两车笔墨纸砚,程子安忍痛与他算了钱,分给了各县县学蒙童班。

    闻山长带着闻绪一起,一头扎进了府学中。程子安去看过一次,老头儿的值房又与以前在明州府学一样, 里面乱糟糟,堆满了他从京城带来的书本。

    程子安进屋,深深吸了口气,引得闻山长抬头看来, 他笑道:“吸一口文气。”

    闻山长则横了他一眼,又俯首做起了自己的事情。

    程子安凑上前去, 问道:“老师在忙甚?”

    闻山长头也不抬地道:“府学有间书阁, 我前去看过了,里面只有几本经史子集,不知是来自何方的臭笔, 批注臭得一塌糊涂。我打算将我的书都摆放在书阁中, 借给学生们读。让他们能学到些真本事。”

    程子安闲闲道:“老师高义。不过老师, 书本上真能学到那么多东西, 这世道就清明了。”

    闻山长再次抬头看他, 眼神如隼,在他脸上来回扫视,问道:“遇到麻烦了?”

    麻烦,麻烦一大堆,前世有句话,能用钱解决的问题,皆不是问题。

    现在程子安的问题,是缺钱,是问题的源头。

    给闻山长说也没用,他不善庶务,在明州府学的时候都不大理会账目,何况他靠着俸禄过活,不是林老夫人拦着,他会将俸禄全部拿去换成了一堆书画。

    程子安说了声没事,道:“老师,以前府学的学生,今年秋上的秋闱,你估计能考中几人?”

    闻山长嗤笑道:“你想得美,还几人,文章写得喏,在那里,你自己去看。”

    程子安随着闻山长的指点,探身过去随便拿了几份看起来。

    说实话,程子安以前文章也写得不好,靠着没日没夜,完全针对科举大量练习挽救了回来。

    不过,程子安以为,比起他最初的文章,这些老“学生”们所写的,他看了直眼睛疼。

    并非他们的起承转合,引经据典出处,句子有误,而是他们文章中透出的僵硬气息,以及文章所表达的观点混乱。

    其中引申出来的谬论,胡乱代入,比比皆是。

    程子安将纸扔回去,意兴阑珊道:“挂零就挂零吧,蒙童们中能出几个有出息的就好。”

    闻山长道:“那你的知府考核,年年都会得个下等了。”

    程子安道:“得下等,总比选一批废物举人老爷出来好。”

    闻山长叹了声,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我还是会尽心尽力,盼着他们能开悟一二。”

    程子安不置可否,道:“老师要注意歇息,身子要紧。”

    闻山长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今朝不忙,地里的庄稼都种完了?”

    程子安撑着椅子扶手起身,“都什么时节了,庄稼当然已经全部种了下去。老师不用驱赶我,今天学堂在招人,纺机也要送来,我前来看看,顺道先来看望老师。”

    云州府的纺织远不能与明州府相比,这次的纺机,也是他全权交由莫草儿她们带来。

    闻山长挥手道:“去吧去吧,我这里无需看,你去忙自己的就好。”

    程子安被闻山长赶了出来,悻悻前去了纺织学堂。

    学堂的院子门口,妇人娘子们进进出出,忙碌得很,程子安随意打量,见有人欢喜有人垂泪,一看便知晓有人被录取,有人被刷下来了。

    程子安不懂纺织,一切由莫草儿与吴娘子做主。他走进院子的大门,看到莫草儿站在一张案几前,大声道:“学堂人已满,大家都回去吧!”

    排着队的妇人娘子们一听,顿时急了起来,有人大胆问道:“衙门告示言明,只要会织布的,便可来报名,我们会织布,又等了这许久,为何不要我们?”

    莫草儿早已非在清水村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她长高了些,身形依然消瘦,但眉眼间泛发着自信的神采。

    面对众人的质问,莫草儿神色镇定,不急不缓解释道:“对不住大家了,因为学堂的纺机,就只有十张。十张纺机,共收了四十个学生。开设两堂课,二十个学生一组,分别学识字算账与织布。其中学织布的学生,还要轮换,十人操作,十人在旁边看着学习。织布看似容易,要织好却难得很。每人轮到的学习时辰本就少,要是再多招人,大家都学不到东西不说,反倒耽误了功夫。”

    会织布的人都清楚,织一些粗布与精贵的绸缎,除了纺机,用料不同之外,还需要看织娘的手艺。

    一个好的织娘,除了有好师傅领进门教授之外,还需要不断练习。

    没有织机,哪来的功夫练?

    大家听了莫草儿的解释,虽然失望不甘,终究三三两两结伴离开了。

    莫草儿收拾着案几,与身边的吴娘子说着话,她看到了立在门口的程子安,朝他笑着见礼,道:“程知府来了。”

    吴娘子跟着见礼,程子安颔首还礼,上前问道:“都招收好了?”

    莫草儿点头应是,“也没甚可选,主要招一些年轻利索,分得清线颜色的学生。上了年岁的人,学得慢倒也算了,主要是眼神不好,手脚不听使唤,一个反应不过来,会废掉整匹布。”

    程子安不懂织布,他没能理解莫草儿话里的意思,待看到送来的一张织机装好,足足快有房顶那般高,上面的线密密麻麻,他整个人都被惊住了。

    莫草儿踩着木梯,爬到了最上面一层,吴娘子等几个织娘,分别高高低低站着。

    她们配合默契,抬筘杆,梭子穿梭,纬线穿过纬杆,吱吱呀呀声音有规矩地响起,手上如在跳舞般动作不停,看得程子安眼花缭乱。

    乖乖,休说手脚跟不上,上了年纪的人在上面多站一会,要是一个不察掉下来摔倒就麻烦了。

    不过,程子安看着织机,对从木梯上下来的莫草儿,暗自忍住了惊慌,问道:“这间屋子原本是用作学生们听讲堂的厅堂,屋顶要高一些。其余九张织机也是这般,我估计没地方放,要重新起屋子。”

    莫草儿笑道:“这台大花楼织机,整个江南也没几台,主要用做织缂丝,云锦等名贵布料,如一些丝绸锦缎等,大花楼织出来的,无论纹理还是花纹,明眼人一看就能分辨。恰好师傅的友人织坊有一台,友人身子不好,打算关闭织坊,将织机便宜卖了出来,我们才得了一台大花楼织机。”

    程子安很没出息地暗自松了口气,试探着问道:“大花楼织机,要多少银子一台?”

    莫草儿道:“拿到银子也不一定能买到,我们这次得了个便宜,只要一万两银子就拿到手了。”

    一万两!

    程子安倒抽了口凉气,他心里泪流成河,面上却一片云淡风轻,道:“有劳你与吴娘子了。”

    莫草儿忙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师父与我先前还在说,有了这台织机,以后云州府织出来的布料,绝对上乘,在整个大周都能打响名号了。”

    程子安知道,大花楼难得,这也是大周纺织的最高设备,要办纺织学堂,没有大花楼,就等于学到了半吊子。

    眼下程子安是缺钱缺疯了,他开始琢磨,前去钱庄商议借贷。

    甚至,他想到了发放府衙债。

    说起来可怜,云州府连个钱庄都没有。

    剩下的一条路,就是冒险发放府衙债。关键是,先抛开府衙的偿还能力,府衙债五年期起步,他能在云州府几年?

    等到他离开之后,新来的知府要是不认账,不兑付,坑了一众投资人,他会自责到死。

    程子安与莫草儿说了一会学堂的事情,道:“我先回府衙去了,你没事的话,就来府衙坐坐,阿娘很是想念清水村,想听听村子里的事情。柱子也高兴得很,天天念叨你,说是要与你好生说说话。”

    莫草儿爽快答应了,道:“我也想念崔娘子,她最最好了,以前崔娘子做的糖,你分给了我们吃,我以后再也没吃到过,那般香甜的糖。”

    程子安哈哈笑道:“莫大师父,阿娘的手艺可不怎样,她听到你这么说,一定要做一堆糖,到时候你可要吃下去。”

    莫草儿也笑,道:“我保管吃下去。”

    程子安对她颔首,欲转身离去。

    莫草儿叫住了他,递上个荷包。

    程子安捏着荷包,楞在了那里。

    莫草儿脸上带着笑,明亮的双眸却湿润了起来,道:“程少爷,这里面是我与大姐姐还给你的银子。当年你给了我与大姐姐一人二两五钱银子,离开的时候,大姐姐她只积攒了二两银,还差五钱,以后存下来再还。”

    程子安将荷包还过去,道:“草儿,我给你们姐妹的银子,不是借给你们的,没想过要你们还,你与花儿都不容易,快拿回去。”

    莫草儿退后一步,飞快擦拭掉了眼角的泪水,道:“不是银子,程少爷,不是银子。你对我与姐姐,我们一家的恩情,岂是这几两银子能算得清。若是没有你帮助我们,我与大姐姐,要不被卖身为奴,要不被嫁出去,跟阿娘一样,没日没夜地做活,生孩子,身子早早折腾坏了,不到四十就没了命。”

    莫柱子的阿娘毛氏,前两年就去世了。

    莫草儿脸上散发着坚定耀眼的光芒,轻快地道:“程少爷,我与大姐姐都说,是你救了我们。我们如今能自立自强,这个银子,程少爷拿去,给与我们一样的姑娘,让她们也能站起来,活出个人样。”

    程子安收下荷包,微笑着说好。

    莫草儿朝他见礼,转身迈着轻盈的脚步离去。

    程子安掂量着荷包里的银子,莫名地,他为钱所发的愁,消散了大半。

    做人与做官的意义,莫过于此。

    车到山前不一定有路,说不定是悬崖,到时候,掉一个头,从另一个方向,开辟一条路就是。

    难不成还要真眼睁睁跳下去?

    程子安打消了从圣上手上要钱的想法,毕竟好些投资,钱不到账都有黄的可能,他打算开始认真琢磨府衙债的可能。

    回到府衙,真是用午饭的时辰,程子安先去了值房,翻看账本,府衙还剩下多少钱,能撑多久。

    崔耀光带来的笔墨纸砚,笔墨砚台还好,能撑到三五月,纸张只够县学的学生们顶多用两个月。

    留作备荒买粮的钱,万万不能动,先生们的束脩,种桑,后续的笔墨纸砚,只够半年的花销。

    半年的话,足够他发行府衙债。

    关键是,这个债,一定要设计完善,买债的人能信任,动心,云州府还要有偿还的能力。

    至于朝廷的赋税,程子安呵呵,滚你大爷的!

    程子安边收账本边骂街,莫柱子走了进屋,道:“少爷,娘子问你,是要回后衙用饭,还是要将饭送来?”

    如今天气热起来,在后衙水井边的银杏树下吃饭最为凉爽,他道:“我回去用吧。”

    莫柱子道好,上前帮着程子安收拾砚台里的墨汁。

    这时,驿递来到值房门口见礼,道:“程知府,朝廷给你来了信,因着信重要,定要亲自送到你手上。”

    一般是朝廷的重要公函文书,或者是圣上的御笔,驿递才会亲自送上门,由收信人画押签收。

    程子安诧异了下,上前接过信,道谢后签字画押,驿递收好回执告退。

    打开蜡封的信,程子安一看,不禁乐了。

    作者有话说:

    第140章 140 一百四十章

    ◎无◎

    程子安回到后衙用完饭, 悠闲靠在水井边的躺椅上,脸上盖着一张新鲜荷叶闭目养神。

    程箴从外面赶回来,看到程子安诧异了下, 想着他成日辛苦, 便放轻了手脚,让他能多歇息一阵。

    秦婶进出灶房端饭, 轻手轻脚, 生怕吵醒了程子安。等程箴用完饭, 她收拾了碗筷进屋,怕洗碗声太吵闹,先将碗泡在水中,待会再清洗。

    程子安其实没睡着,听到树叶在微风中摇晃, 秦婶行动间的窸窸窣窣声,偶尔夹杂的蝉鸣,不知何处传来猫狗追逐的嬉闹,府衙后巷稚童们追逐的笑声。

    人间烟火的安宁。

    若不提钱与粮食, 一切都刚刚好。

    程子安躺了一阵坐起身,望着眼前从树叶缝隙中洒在地上的太阳, 片刻后站起来走到水井边, 解下绳索上的木桶放下去,来回晃悠,努力半天只提了小半桶凉水。

    “少爷可是要打水?快放着小的来。”秦婶听到动静, 赶紧跑出来道。

    程子安道:“我洗脸, 这些水够了。”

    秦婶忙去拿了干净的木盆与帕子, 程子安舀了水, 埋首进去一阵呼噜。

    井水冰凉, 程子安洗了一气,终于神清气爽。

    秦婶收走木盆与帕子,出来后看到程子安依旧坐在躺椅上,不禁有些惊讶。

    程子安自从出仕后,就再也没午歇过。到了云州府之后,忙得脚不沾地,天还未亮就起身,到了夜深方能歇息。

    今朝实在太反常,秦婶到底关心,忍不住问道:“少爷可是遇到了麻烦?”

    程子安笑着摇头,道:“我没事,就是不想动。秦婶,张叔与庆川回了村,你怎地不回去?”

    老张父母的坟已经找不到了,选了个大致的方位垒坟立了墓碑,今日是其父的冥寿,他们父子告了假前去烧香。

    秦婶直言直语道:“我不稀得回去,孩子他爹每次到了这几日,就开始唉声叹气,我看得都烦。公婆的坟找不到是伤心,可我爹娘的尸首都没找到,我跟谁哭去。”

    程子安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忙道:“对不住,提起了秦婶的伤心事。”

    秦婶本来还挺难过,闻言很快打起精神,到:“没事,云州府乡下的百姓,谁家没些惨事,只怕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可怜他们没好运道,遇到少爷这样的官。现在云州府的百姓有福了,少爷处处为了他们着想,绫罗绸缎山珍海味不敢去想,只要能吃个七成饱,遇到不平有官府替他们做主,洪涝灾害来的时候,官府能真正帮上一把,搁以前呐,想都不敢去想。”

    如秦婶所言这般,不过是朝廷从百姓手上收取赋税,应当为百姓所做的事情而已。

    程子安戏谑道:“我真有那么好?”

    秦婶肯定地道:“少爷比小的说得还要好一百倍咧!小的平时出去买粮买菜,现在菜与粮食都比以前多,新鲜,要便宜些。城郊好些人赶着进城来卖,他们高兴得很,进城不收钱了,进市坊没人欺负,交的七七八八钱也少了,卖得比以前便宜一二,落到手的却要多些。城内的百姓能买得起,城外的百姓多得钱。少爷,小的算不明白,为何会这般呢?”

    没了各大行当的盘剥,混混们巧立名目强行收取各种费用,在背后充当保护,收取好处的官吏们,不敢再伸手,这部分的好处,就落到了买卖双方身上去。

    程子安简单解释了下,秦婶恍然大悟,道:“原来,最坏的还是官家啊!”

    程子安见秦婶说完颇有些紧张,失笑道:“秦婶说得对,最坏的就是官家。民不与官斗,再厉害的民,除了造反,也要看官府的脸色行事。若不是有官在背后护着,他们哪敢为非作歹,横征暴敛。”

    秦婶紧张地道:“那少爷一定要在云州府做下去,要是少爷调走了,新来的官指不定会如何,穷人又得遭殃。”

    程子安愣了下,道:“秦婶说得对,我争取在云州府多留几年,最好能做到老,做到致仕。”

    这时程箴走了过来,好奇问道:“你们说甚这般高兴?”

    程子安站起身,道:“我与秦婶说了几句闲话。阿爹,我们去前衙吧。”

    两人到了前衙值房,程子安将圣上来信之事说了,道:“圣上先给我了一万两银子,说这笔银,是从圣上内库而出,待看到成效之后,再继续支取。”

    程箴顿了下,道:“户部真那般穷了?”

    程子安道:“户部肯定有库银,穷与不穷,端看户部如何花费。比如像是云州府去要钱,这种情形前所未有,大家都当做是天荒夜谈。阿爹,云州府的百姓死活,与丞相尚书们何干?云州府究竟是穷是富裕,与丞相尚书们又有何干?他们的俸禄,贴补,每月前去户部足额领取,底下人的孝敬,也少不了一分一毫。子孙们恩荫出仕,少不了最肥的缺。”

    一万两银,圣上的理由听起来无可厚非,要看到效果再继续追加钱。

    其实可笑至极,皇子们一个月的俸禄,不算皇庄内库在逢年过节,成亲生子等的各种贴补,仅明面上的俸禄就一万一千两。

    除了皇子,还有后宫嫔妃,公主们,皇亲国戚,有爵位的勋贵们。

    程子安想到了一个滑稽的画面,底下一根根面黄肌瘦的豆芽菜,共同托举起了一群穿金戴银,养尊处优的肥猪。

    程箴叹息一声,宽慰他道:“眼下先拿着钱,先对付过眼前再说吧。圣上也有难处,皇室宗亲要花销,还不能太寒酸,损了皇家脸面。这钱能拿出来,已经是实属不易了。”

    先前程子安准备做府衙债,听到秦婶的话后,他打消了念头。

    云州府的底子太薄弱,到时候兑付上十有八九会出现困难。除非不断发行债,以债养债。

    但是,程子安敢保证,只要他一离开,云州府会彻底崩盘。

    雪崩之后,倒霉的首当其中,是底下的百姓们。

    因为能拿得出来银子购买债务的乃是富绅,富绅们一旦亏损,要从别处找补回来。

    他们能欺负的,也只有平民百姓了。

    不过,程子安已经有了别的打算。

    既然不能让云州府的百姓承担这个风险,就让抠门的圣上承担好了。

    程子安淡淡地道:“阿爹,很多人都在说,祖上打江山,子孙后代就该享受荣华富贵。要是问问当年得了他们庇护的百姓,他们的子孙后代要世代遭受盘剥,他们可还愿意接受这点子恩惠。这简直比放印子钱,利滚利还要狠,子子孙孙都还不起了。”

    程箴听得愕然,半晌后都说不出话来。

    程子安道:“阿爹,先不提这些令人丧气的事情了,现在来看,天公算是作美,要是一直这样下去,今年的粮食收成就算比不上江南,有了芋头打底,百姓肚皮能勉强填饱了。解决了吃饭问题,其余的我再慢慢来。一万两银子能对付一阵,先用到县学蒙童的笔墨纸砚上去,其余的支付束脩,纺机那边的钱,我去同吴娘子卖个脸,拖她与友人说一声,先欠上一阵。”

    程箴担忧地道:“纺机欠的钱,子安打算从何处赚回来?”

    程子安笑笑,朝京城方面指了指。

    云州府田间地头麦穗迎风招展,碧绿的芋叶点缀其中,黄绿相交,夹杂着各色的野花,吃草的牛不时哞哞叫几声,顽童们找着蝉蜕,追逐打闹,好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学堂里,书声琅琅,府学还多了纺织学堂机杼声,起初学生们不习惯,前去闻山长处闹,被他不客气骂了回去。

    后来,大家听习惯了,也就渐渐少了抱怨。

    等听到纺织学堂织出了精美的缂丝时,读书人们连上课都没了心思,迫不及待想要亲自去看一匹缂丝十两金的布,究竟是如何织了出来。

    等到下课之后,读书人们不约而同朝纺织学堂跑去,看管院门的婆子赶紧出来驱赶:“里面都是妇人娘子,你们一群男人,往里面跑成何体统!要是被妇人娘子看了去,你们读书人的脸,往何处搁去!”

    这些话,本是读书人们反对织布学堂的说辞,被看门的婆子拿出来嘲讽,有些人脸上挂不住,悻悻转身就走。

    不过还是有脸皮厚的,并不当一回事,巴着门探着脖子朝里面张望,道:“给我看看比画还要好看的缂丝布料,我任她们随便看!”

    婆子翻着白眼,挥手道:“走走走,里面在上课呢,花楼机贵重得很,你们要是弄坏了,再多的银子都赔不起!”

    读书人们舔着脸不肯走,不过碍于府学的规矩,闻山长凶得很,他们不敢乱闯,只在门口一个劲地求情。

    这时,莫草儿抱着一个包袱皮走了出来,看到大门被围住,诧异问道:“出什么事了?”

    有人认出了莫草儿,忙道:“莫师父,听说纺织学堂织出了缂丝布料,你可能让我们一观?”

    莫草儿哦了声,“原来你们是为了看这个。”

    说罢,她左手拖着包袱,右手将包袱皮打开,托举到了面前:“喏,看吧。”

    大家盯着莫草儿手上露出的玄色布料,缂丝在不同的角度下,泛发着阵阵莹润的光芒。

    缂丝在顶顶富贵的人家也见过,不过比起莫草儿手上的缂丝来,完全不能相比。

    因为莫草儿手上的玄色缂丝,随着光线的闪动,浮现出精美的万字寿纹。

    直接在缂丝上织花,布匹光滑平整,花纹均匀精美,就是手艺最好的绣娘,绣花之处的布料,总会变得硬,厚一些。

    哪怕是双面绣看不到针脚,但双面绣也有不足之处,比单面绣更厚实,只能拿来做屏风,不适合穿在身上。

    大家看得啧啧称奇,连声欢呼道:“太厉害了!”

    “莫师父,你能不能多织些,卖给我们府学的学生,便宜一些可好?”

    “你想得美!就你这样,还想穿缂丝!莫师父,我只要绸布的就可以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不亦说乎,完全没了读书人的斯文,高兴得手舞足蹈。

    他们也不是全因着缂丝提花布料,而是在云州府,在他们同一处的府学里,能织出如此精美的布料!

    实在太令人兴奋,与有荣焉了!

    莫草儿好笑地望着这群向来眼高于顶的读书人,包好包袱皮,赶紧匆匆离开了。

    府衙值房,程子安将案几上的笔墨纸砚挪开,打开莫草儿带来的包袱,望着眼前的提花缂丝布料,惊叹连连:“好,真是好!”

    莫草儿道:“时辰赶得紧,要是不急,还能多做几个花样。程知府你瞧,这里有一处线松紧不一,是我当时手抖了一下,力气不足,便成了这样。程知府,可会耽误你的大事?”

    程子安俯身下去,睁大眼睛仔细瞧,也没看出莫草儿所言的瑕疵。

    “没事没事,我都看不出来,别人也看不出来!”

    “真是隔行如隔山!”程子安喃喃自语,他想伸手去摸一摸,又恐自己手掌的薄茧刮花了布料,使劲在身上搓了搓,手伸出去,只敢轻轻搁在了布料上。

    莫草儿看得忍俊不禁,道:“程知府,你尽管摸,布料没那般娇贵,摸不坏。”

    程子安收回手,大笑道:“草儿,这可不只是缂丝布料,是金饽饽,是钱,是钱呐!”

    莫草儿一脸不解,程子安朝她笑道:“欠吴娘子友人纺机的钱,都系在这匹缂丝上了!”

    京城的秋天,是一年四季最为美的季节,粮食入了仓,瓜果花木的甜香醉人。

    圣上的圣寿恰好在九月,虽说他下旨无需大肆庆贺,各州府的生辰纲还是源源不断送进京城。

    最令圣上意外的是,户部下文到云州府催收税粮,云州府并非毫无反应,而是送来了两千斤的芋头。

    收到芋头的曾尚书,当即来圣上面前回了此事。

    圣上又气又无语,芋头价钱比粮食要贵,程子安这个滑头,算是交了他要求交的赋税钱粮。

    过生辰,圣上也没想着程子安能送来寿礼,毕竟他前两年只写了一封贺寿的折子。

    但是,圣上今年居然收到了程子安送来的缂丝布料寿礼,以及足足有一本书那般厚的折子!

    圣上在一堆金银珠宝中,先令许侍中打开了程子安的寿礼。

    许侍中拆开府绸包裹的包袱皮,拿出了里面的提花缂丝布料,双手奉到了圣上面前。

    圣上许久都没有动静,许侍中悄然抬头看去,见圣上捧着程子安的折子,看得入了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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