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141 一百四十一章

    ◎无◎

    许侍中一直托着缂丝, 偷觑着圣上脸上不断变幻的神色。

    蹙眉,发愣,欣喜, 最后放下折子, 整个人面上去看不出任何的神色,但他的双手随意搭在身前, 靠在椅背上, 说话时, 最后一个字声音,总是要往上挑些许。

    伺候圣上多年的许侍中清楚,此时的圣上,心情极好。

    “咦,云州府能织出如此精美的布料, 确实难得。”

    能得圣上一句夸赞不易,何况皇家如圣上的衣衫,皆由江南上贡质地最精良,最时兴的布料, 提花布料并不鲜见。

    江南的纺织刺绣向来闻名,在前朝前前朝都已经被选为皇商, 到了大周一样, 皇商虽变了姓氏,但始终来自江南。

    云州府这些年,休说纺织, 连蚕桑都不见踪影, 百姓种些苎麻, 用粗麻织些布, 麻布又硬又粗, 既不暖和又不凉快,日子稍微过得去的人家,只用这种麻拿来做麻袋。

    圣上见到云州府呈上来的缂丝,止不住地欣喜。

    再拿起程子安的折子细看,上面列明了五年,十年的景象。

    这些并非空口白牙,每一样都有相对应具体,切实可行的举措。

    想到万里江山如画,圣上就忍不住开怀大笑。

    这些,都是属于他,属于他周氏的子孙后代!

    只想到户部,想到几个儿子,圣上脸上的笑淡了下去,戾气横生,厉声道:“去将老大他们几个都叫来!”

    许侍中躬身应是,前去传了旨意。

    很快,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三人前后脚来到了承庆殿,几人互相不搭理,上前见礼请安。

    圣上眼神冰冷,在几个儿子圣上扫过,道:“你们几人各自在户部,工部,吏部历练,练了这些年,可有学到什么?”

    几人被突然问起了差使,皆一脸的莫名其妙。

    圣上见他们没人上前回答,一拍案几,厉声道:“问你们的话,都耳聋了?”

    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忙躬身上前,捡了喜庆的事情回答。

    圣上呵呵:“工部的河道河工,究竟是如何一回事,老大,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户部的赋税钱粮,现在是入了库,账面上的银两,那是因着还未算支出的部分,老二,你也敢将这个数额拿来糊弄你老子!吏部的官员政绩考评,官员派职,调任升迁,皆有迹可循。老三,你真是当大周是你的皇子府,随意安插人手,还是你太过愚蠢,看不出这里面的猫腻?”

    三位皇子被骂得大气都不敢出,圣上看着几人,心里怒火直冒,将几人痛骂了一场后,扬手道:“滚滚滚,休要在眼前,惹得老子生气!”

    突然被骂了一场,几个皇子走出大殿后还没回过神,他们互望一眼,倒是没再起眉眼官司。

    都挨了臭骂,就不存在有人在背后告状的事情。

    不过三人还是如以前那样,互不理睬,加快脚步往外走。

    到了大殿门边,三人一起小跑起来,抢着走到最前。

    三人年纪相近,都是同一年出身,甚至二皇子比大皇子只小十余日。

    立嫡立长,三人皆非嫡出,长也长不到何处去。

    各自生母都被封为了妃,不分高低,谁见谁都不服。

    幸好承庆殿的大门宽敞,三个身形壮硕的兄弟,能并排走出大门。

    云州府。

    一场秋雨一层凉,云州府是一场秋雨后,直接入了冬。

    程子安早上起来,坐在炕上发呆,看到莫柱子拿着厚夹袄进屋,肩上沾了雨丝,问道:“外面下雨了?”

    莫柱子放下夹袄,答道:“半夜开始下了雨,外面冷得很,娘子赶着去学堂上课,将衣衫拿给了小的,让小的记得提醒少爷穿上。”

    程子安忙秋收,种大棚芋头,陀螺般打转,这两天刚刚闲一些,夜里难得好眠,连雨打在瓦片上都没听见。

    秋收总是令人欣喜,不过云州府的粮食缺口并未得到缓解。

    尤其是程子安报以厚望的芋头,令他既欣喜,又忧虑。

    欣喜的是,各县的芋头,亩产平均皆在八百五十斤以上,最高达到了九百斤。

    但是,老方他们去年种植芋头,去年收成在八百多斤,今年有了经验,伺候得更好,最后的收成,只有七百斤出头。

    程子安得出了一个结论,要不是芋头的品种必须换,要不就是土地不行了,要轮换着种,不然这些地就废掉了。

    老方种了多年的地,对土地了若指掌,摸到结块的土壤,就忧心忡忡对程子安说过:“程知府,老儿担心,这块地明年再也没办法种芋头了,得养一养,待养活之后,再栽种。”

    小麦的产量在三百五十斤左右,算得上近十年来云州府的最高产量。

    比起芋头来,小麦的产量实在不值得一提。

    但小麦易储存,与黍米小米大米一样,是上千百年来,百姓吃惯了的食物。

    今年程子安能钻空子,上交芋头代替粮食赋税,明年再这般干,就是明晃晃的挑衅了。

    程子安一边穿着夹袄,一边思索着土地与粮食的问题。

    莫柱子打了水送进净房,程子安多舀了一勺凉水进去,冰凉的水泼在脸上,他顿时清醒了不少,拿布巾擦拭着脸,问道:“柱子,阿爹可用过了早饭?”

    莫柱子回道:“娘子一大早去了府学,老爷不放心,亲自送她前去了。”

    程子安无语望天,父母太过恩爱,真是令人牙酸。

    不过,崔素娘这些天都很早去学堂,程子安太忙,不知晓发生了何事,问道:“阿娘怎地这么早就去了?”

    莫柱子嘿嘿笑道:“在上学前去,织机还空着,能用织机学习。娘子也在学织布,连林老夫人,徐娘子都有兴趣得很,一并在学呢。”

    程子安失笑,提花缂丝一出来,云州府都沸腾了,几个布庄的东家天天守在织布学堂门口,试图想要购入学堂织出的布料,能卖出个好价钱。

    桑苗要带来年开春才栽种,买桑苗,蚕种的钱,还不知去向。

    更重要的是,织机还欠着钱,程子安都不好意思去府学,怕见到债主吴娘子。

    今年的粮食勉强够了,程子安只能拆东墙补西墙,先将备着粮荒的钱,挪用一部分出来,偿还些欠款。

    用过早饭去到值房,解开蓑衣斗笠,在廊檐下抖掉雨水挂上墙,一转身,看到崔耀光出现在了门口。

    崔耀光妻子秦氏为人内向,与他们一起用饭时,总是放不开。崔素娘干脆让他们夫妻,在自己的院子里开火,免得秦氏拘束。

    这些天崔耀光找到了一间铺面,准备再开“书斋”,程子安见他进来,问道:“书斋置办妥当了?”

    “没呢,书还未送到。我收到阿娘来的信,给你瞧瞧。”

    崔耀光掏出信递给程子安,他手脚勤快,接过莫柱子提到门口的小炉茶盏,让他先下去忙,自己拿了茶盏炉子放好,同开炉子煮茶水。

    信上除了方氏对他的关怀问候,还写了家中儿女亲事等琐碎事情。

    青州府也有消息,项氏先前生了个女儿,眼下又怀上了。崔耀祖写了信回家,说是孙仕明到处在给阿宁相看亲事,想要把她嫁入青州府的高门大户去。

    程子安将信扔在案桌上,说不出的恼怒。

    崔耀光杵着火钳,抬头看向他,道:“子安可生气,我都快被气死了。小姑父恁地不要脸,竟打着卖女求荣的主意!他孙氏是什么门第,他举人的头衔都没了,早就不是官身,就是庶民而已!今年的秋闱,凭他的本事,定当又名落孙山。我看他啊,是想将阿乔嫁入高门大户,换一身皮囊,混个官身做!”

    云州府的秋闱已经过了,不出所料,考生皆名落孙山,连一个举人都没出。

    孙仕明的学识,拿到云州府,勉强能排到前十。

    在学风还算浓厚的青州府,孙仕明那点本事就不值得看了。

    关键是,孙仕明读书死板,做人更是一塌糊涂,程子安想起与他在京城打交道的那段时日,头就开始隐隐作疼。

    阿乔的亲事,崔耀光想得还浅了些。

    程子安淡淡道:“做不了正妻,阿娇生得美貌,若是去做妾,高门大户就不会挑了。阿乔做了妾,姨父算不得正经的丈人,他打着阿乔受宠,要是一举得男,他这个便宜丈人,也能得到高看一眼,跟着鸡犬升天。”

    崔耀光将手上的火钳往前重重一击,骂道:“忒地不要脸!我就不明白了,以前小姨父,还算要点脸,现在怎地变成了这样?”

    中年郁郁不得志的男人,一步不要脸,步步不要脸,没脸没皮得会超乎人的想象。

    想到温婉善良的阿宁,程子安缓了口气,问道:“你可知晓,小姨父要将阿娘许配给哪一户人家?”

    崔耀光摇头,道:“阿娘信上没提,这件事,估计只有阿哥知晓些内情。要不,写信去问问小姑母,她应当也知道一些。”

    崔婉娘贤惠软弱得过了头,程子安道:“不要问姨母,就问大表哥。得快去写信,希望能赶得及。”

    崔耀光连炉子也不管了,扔掉火钳就奔了出去。

    程子安本想说他来些,看到崔耀光已经跑得没了人影,干脆随了他去,自己坐下来,磨墨铺纸,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崔耀祖,一封封号,一并封好送了出去。

    炉子上铜壶里的水沸腾了,程子安前去提壶冲茶,捧着热茶坐下来,程箴也回来了。

    程子安忙再冲了一盏递给他,道:“阿娘学得如何了?”

    程箴尝了口热茶,无奈道:“你阿娘就是凑个热闹,待学生来了之后,她还要授课呢。学这么一会功夫,能学会点皮毛就不错了。”

    程子安也笑,道“阿娘只要自己有兴趣就好。”

    程箴道也是,旋即眉头皱起,问道:“子安,在去府学的路上,你阿娘还同我提起,说是吴娘子那边欠着的织机钱,不知何时才能还清。吴娘子的友人已经写信前来讨要过,她拿不出钱,又不好来问你要,连莫草儿的嘴角,最近都长了好大一个火泡。”

    欠钱的滋味好不好过,端看要欠谁的钱。

    有良心之人,欠了好心人的钱,成日记挂在心上,连饭都吃不香。

    程子安双手搓了搓脸,将那股郁郁之气搓散,说了拿备荒的钱出来,先还一部分的想法。

    程箴道:“眼下只能如此了,唉,失信于人,总是觉着惭愧。”

    程子安道:“除了这些,我想着先卖一些布料出去。云州府的布庄东家,对府学织出来的布,都很是有兴趣,不若先卖给他们一部分。先交钱,后面慢慢交布料。不过,这笔钱,只能抽出一小部分出来。首先,云州府还未养蚕桑,织缂丝布料的丝线,还得花钱购买。这是最大头的一笔。织娘们织出的缂丝布料,就算是学生,也要支付一定的酬劳。织娘们又是先生,她们要授课,还要织布,酬劳就更少不得了。”

    程箴不断点头,道:“要拿个详细的章程,不若将草儿与吴娘子叫来,问问她们的主意。”

    程子安也是这般打算,道:“我是外行,肯定要先征询吴娘子与草儿的意见,不会胡乱拍板。”

    虽说先卖布,能填补一小部分的窟窿。程箴又开始担心起备荒银子的空缺:“芋头明年的收成不如今年,要是小麦收成不好,明年缺了粮食,又得焦头烂额筹钱。”

    程子安宽慰他道:“阿爹,明年的布应当会多一些,我打算,明年将种小麦的一部分田地,挪出来种芋头。种芋头的地,拿来种植高粱,小米。芋头的种子,各县互换。”

    程箴犹疑着道:“此举可行得通?”

    程子安道:“芋头种子跟小麦种子一样,得经常互换。今年的小麦收成,大家都有目共睹,天气是一回事,肯定与种子也有一定的关系。与云州府更换种子的吉州府,今年的天气与去年差不多,每亩地的收成,也高了近五十斤左右。”

    五十斤看似个小数目,在后世,却是无数农学家们,辛苦研究,才能取得的结果。

    吉州府与云州府能在这种环境下粮食增长,应当是粮食亩产本处于低谷,更换小麦种子之后,取得的增收。

    程子安继续道:“换种小米与高粱,我还在琢磨中,要先问过老方与一些老农的意见,不会轻易下决定。”

    程箴道:“这样也好,我去让柱子,问问草儿吴娘子什么时候得空,来一趟府学。”

    程子安道:“反正我现在空着,干脆去一趟府学吧,顺便看看老师。”

    闻山长早出晚归,程箴也许久没见到他,于是与程子安一起出了门。

    这时,驿递又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142章 142 一百四十二章

    ◎无◎

    程子安收下信, 程箴随着他回到值房,见他拆开信看起来,试图从他脸上分辨出好坏。

    程箴逐渐忘记了信, 盯着程子安, 后知后觉发现,这个儿子, 早已非他记忆中的玩赖模样。

    若是程子安不动声色, 尽管身为他亲爹, 亦猜不透他心里的想法。

    长久以来,程子安大多时候算得上随和,身上那股威严,却深刻在了骨子里。

    程子安看完了信,抬头朝程箴看来, 他不禁心头一紧。

    平静的眼神,如深潭底的暗流,排山倒海兜头罩顶。

    程子安顿了下,摸着脸颊, 道:“阿爹,你看什么呢?可是我又变俊了些?”

    熟悉的说笑, 仿佛先前的眼神, 只是他的错觉。

    程箴不禁笑了,他这个儿子,早就长大了, 成了护住百姓的一方大员。

    “可有好消息?”

    “阿爹自己看吧。”

    程子安将信递给了程箴, 他忙接过展信细读。

    读毕信, 程箴拧眉思索, 道:“圣上再添补了五万两银子, 能还清欠织机的钱,还有近两万两的节余。可是,圣上要你每年上缴三成的红利,且每年的红利不低于五千两。子安,蚕桑都还没影,哪来的钱去分账?”

    程子安挠头,他也很想哭。

    这笔大买卖,其实就是一场豪赌。

    说白了,就是吹,江湖术士,后世拿投资的文书那样吹,将一根粗麻,吹成一根金丝。

    赚钱有风险,投资需谨慎。

    圣上不受各种律法管束,要是敢骗他的钱,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抓到了不用审理,一道旨意,喀嚓一声,脖子与脑袋就分家了。

    程子安当然考虑到了危险,但他不得不做。

    往大了说,是给大周的地方民生经济发展,摸索出一个方向。

    往小了说,云州府的百姓,日子能好过些,盐油糖吃多了伤身,但程子安希望他们,能有伤身的资格。

    既然已经吹出去了,开工断没有回头路,程子安不去想那么多,先撸起袖子干!

    程子安很快就恢复了斗智,道:“阿爹,不怕,再不济,能拆东墙补西墙。只要有一面墙是好的,就不会彻底崩盘。现在云州府绝不能倒下的一面墙,就是粮食。小麦与芋头,齐头并进最好,不能的话,必须要抓住一样。这是根基!”

    程箴见程子安低着头,在不算宽敞的值房里来回踱步,脸上散发着坚定的神色,他心底的忧虑,情不自禁跟着散了。

    一路走来,难处多了去,程子安见招拆招,将又穷又乱的云州府,理顺了七七八八,所有的一切,始终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备荒的银子不能动,余下的钱,拿去买桑麻,尽快种起来。保证织布学堂能有产出。要做就做提花缂丝,人手少,就不薄利多销,还是先做利润丰厚的布料。富人的钱不好赚,但富人才有钱,穷人手上没钱,更加难赚。布庄东家那边要尽快搞定,只云州府还不行,云州府毕竟穷,能买得起的人家少,云州府布庄的东家,肯定打着向别的州府出售的算盘。中间的利润,就不劳他们了,还是留在府衙的手中。”

    程箴思索了下,道:“如果这样的话,云州府布庄的东家也聪明,利润少了,他们肯定不愿意先拿出钱。”

    程子安道:“分销,划定区域分销,价格严加管控,每个区域有保护的措施。府衙先以几个州府,划为一个区域。每个区域,按照贫富制定不同的数额,若某个布庄因为自身的能力,达不到规定的数额,则取消其承销资格,同时,所有的布庄,都要受府衙管束,若有敢串货的布庄,接到举报,一经查实,要严厉处罚。每个布庄,在拿承销资格时,必须缴纳一笔保证银,如实提供其店铺的资历,历年来的经营情形。换句话说,要看其家底,有没有卖出去布,赚钱的本事。”

    程子安将经销商资格简化了,用在了云州府的提花缂丝销售上。

    “他们估计会有疑虑,家财不外露,提供上来的资历,也乱七八糟。我会做出一份样例,让他们依样画葫芦提供。反正他们想要隐瞒也行,随他们去,毕竟一手交钱,一手交布,赚不到钱,布料累积在他们手上,保证银子被扣掉不说,亏空他们能承受得住,也是他们的本事。”

    程箴听得睁大了眼,好半晌,方抚掌激动地道:“妙,此计甚妙!”

    程子安面带微笑,此时绝不能露出心虚。

    毕竟,方法看似可行,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前提,货呢?

    摊子铺那么大,云州府织造学堂的产出呢?

    差不多是零!

    空手套白狼段数太低级,做买卖的人不笨,程子安还是打算先戴上手套。

    眼下的“手套”,一是织造学堂的扩建,增加花楼机,织机,以及织娘。

    程子安道:“阿爹,要劳烦你亲自走一趟江南,去购置花楼机,织机,雇用织娘。因为手上的钱不够,支付不起现钱,只能阿爹出面去保证,先赊欠,要是布庄的东家有兴趣参与分销,则以后以布料偿还,若是没兴趣,就按照每月一成的利息支付。”

    月利息一成,已经差不多是市面上放印子钱的利。

    程子安很心痛,但没办法,苦于手上没钱,花楼机难买,只能咬牙出了。

    而能赊欠到,还得靠着程箴的脸面,云州府府衙的背书。

    程箴当年在整个江南道,也算是小有名气,受伤断了科举之路后,名气就更甚了。

    “没想到,我这疤,还有用得上的一日。”程箴抚摸着脸上的疤痕,哈哈笑道:“我一走出去,谁都不会怀疑我是假冒,骗子。”

    程子安见程箴能说笑,完全没一丝芥蒂,替他开心的同时,脑中莫名想到了项伯明。

    人与人完全不同,自怨自艾真没用,倒下了,必须爬起来。

    不然的话,别人会眼都不眨,踩在你身上而过。

    程子安笑道:“阿爹带上张大叔一起前去吧,张大叔脑子灵光,在身边能搭把手。”

    程箴点头应了,道:“我明朝就出发。走,我们先去府学,不要耽搁了。”

    程子安收起信,与他一道出了门,在骡车上说了阿宁的亲事。

    程箴神色阴沉听着,道:“青州府离得不远,待我将织机这些事情办完之后,亲自去青州府走一趟。兀那汉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兀那汉子,程箴还是太端方君子,在愤怒也骂不出别的脏话。

    程子安说了给崔耀祖去信之事,“阿爹能去走一趟也好,我怕大表哥没胆量气势,照着法子做,最后也会走样。”

    程箴话锋一转,神色瞬间变得柔和,道:“你阿娘成日忙得很,我出门了,你要多操心些,别让她累坏了身子。阿宁的亲事,你先别与她说,离得这般远,你阿娘知道了,一时也没法子,成日担心得吃不好睡不着,反倒伤神。待事情解决之后,再同你阿娘说一声。”

    也是,知道后使不上力,只能干着急。

    程子安道:“阿爹放心吧,你也要保重身子,别太累了。实在不行,以平安为上。阿爹出门,阿娘在云州府日夜牵挂,可别累坏了回来,阿娘还不得揍我。”

    程箴斜了他一眼,佯怒道:“敢取笑起你老子来了。”

    程子安咳了咳,赶紧闭了嘴,踢了踢车壁,探出头去对驾车的庆川道:“你赶快些,莫要耽搁了午饭。”

    庆川将鞭子甩了个响亮的鞭花,骡车渐渐加快。

    程箴好笑地道:“你又打算去闻山长那里蹭饭吃?”

    程子安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好久没见过老师了,老师忙得很,只能用饭的时辰能歇一歇,我只能在这个时辰,与他说说话。”

    程箴见他睁眼说瞎话,嗤笑一声,懒得搭理他。

    程子安其实一半是为了闻山长处的饭菜,另一半则是实话。

    长山的妻子小徐氏擅茶饭,林老夫人劝不了一心扑在府学的闻山长,只能多关心他的吃穿,派了小徐氏去给他与闻绪,闻承做厨娘。

    如林老夫人与徐氏,崔素娘几人,她们中午留在纺织学堂用饭,趁着下学的时机学习。

    闻山长是他的老师,也是他的益友,亲人。

    闻山长一家人对他的支持,程子安此生都无以为报。

    有了闻山长他们,程子安坚持的信仰,选择这条崎岖,危险重重的路,走得方不那么孤单。

    到了府学,学堂的钟声悠扬传来,中午下学了。

    程子安裹紧衣袍,跟在程箴身后跳下骡车,笑道:“阿爹,我们走快些。”

    程箴瞪他,脚步却不由自主加快了。到了闻山长值房院子前,与躬身走来的他不期而遇。

    程子安夸张后仰,哟了一声:“老师,你什么时候入了乞儿帮?”

    闻山长衣袍凌乱,胡子被风吹得像对杂草糊在清瘦的脸上,腋下夹着一卷书,袖着手,远远看去,还真像是街头的乞儿。

    程箴上前见礼,忙着赔不是,闻山长眼皮都没眨,道:“又来混吃混喝了?”

    程子安呵呵笑,跳上前,抽出闻山长腋下夹着的书卷拿着,顺手搀扶住他:“老师的手臂真暖和。”

    闻山长拿眼角斜程子安,却没推开他,由着他搀扶进了屋。

    程子安放下书卷,自顾自去捅开炉子,烧茶水,添了炭在熏笼里点燃。

    闻山长看着程子安的行动,眼神不知不觉温和下来,唤来长山,让他去灶房多加了两道程子安爱吃的菜。

    几人坐下来说话,程子安简单说了府衙的情形,道:“老实,我打算扩建纺织学堂。考虑到府学以后的发展,要不买几间府学周围的宅子,划进来改建,要不将织造学堂,搬到宽敞的地方去。纺织学堂现归属于府学,老师以为何种方式比较妥当?”

    闻山长听得一愣一愣,难以置信道:“纺织学堂竟然发展得这般快?”

    程子安朝他挤眼,道:“纺织学堂是云州府的银库,必须快。”

    闻山长笑得胡须乱颤,哈哈道:“没有这个银库,府学,下面县学的蒙童班,着实难以为继。我这些时日皆在思索,钱从何处来,我不善财货,着实没法子。你能想到法子,实在是太好不过了!”

    程子安拱手,笑道:“好说好说。”

    闻山长不理会他,沉思了下,道:“府学周围的宅子,旁边又有贡院,就凭着这份文气,估计他们都不愿意出卖搬走。免得惹出民怨,还是另选一块地修建纺织学堂为上。”

    平时程子安经常不分尊卑与闻山长打趣,但在正事上,从未一言堂,更未插手过闻山长对府学的管理。

    其实程子安早想到了这些,让闻山长拿主意,也知道他会如何选,但与擅自决定下来,就是两码事了。

    炉子上的水咕噜噜开始沸腾,闻绪与闻承也回了屋,大家彼此见礼。

    兴许在府学,闻承每门功课都能名列前茅,家人都在身边的缘故,他比初来时要活泼许多,主动与程子安说起了话:“小师叔,你平时很忙,今朝怎地有空了?”

    程子安笑眯眯道:“我来混饭吃。”

    闻承怔了下,眼珠子一转,道:“我在京城时,听说过小师叔一个传闻,说是小师叔经常去皇城衙门的灶房用饭。在这以前,从未有官员这般做过。小师叔走了以后,好些官员都跑去灶房用饭,灶房的厨子们烦得很,告了他们好几状,最后圣上亲自下令,不许他们再去,此事才做了罢。小师叔,你为何能去灶房用饭呢?”

    程子安吹嘘道:“主要是我品性好,厨子们都不会去告我的状。”

    闻承笑个不停,闻绪也难得笑了,闻山长翻他白眼,程箴低头吃茶。

    程子安无比惆怅,幽深夹道里,春夏时节开放的石榴花,暴雨中,辛寄年的无措,施三郎的愤怒。

    不知他们,如今可好?

    作者有话说:

    第143章 143 一百四十三章

    ◎无◎

    程箴启程前往江南道, 圣上给的银子到了,程子安开始忙着选址修建织造学堂。

    考虑到织造学堂并非只为了教授学生,还附带缫丝, 织布, 染色,提花等功用, 选址就尤为慎重。

    首先要考虑到放火, 其次是用水方便, 最后是排水,虽说现在的染色都是植物染料,也不能直接往河道中排,还不能影响到周围百姓的吃水。

    云州府府城里面找不到合适的地,最后程子安千挑万选, 选定了府城西郊的一块荒地,将城墙往外推一段,将其纳入府城的范围,这样进出城就无需麻烦了。

    选址时程子安很是高调, 意在将制造学堂的名气打出去。

    关于其他州府布庄的东家,程子安派了府衙的小吏前往, 找到当地的小报, 将云州府制造学堂布料招承销商之事刊登上去,大肆张扬。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云州府入冬之后, 寒冷刺骨, 不过, 城内的客栈与食铺, 买卖却红火得很, 外地来的客商们,挤满了往年萧条的铺子。

    买卖人聪明谨慎,先是借着用饭吃酒的时候,到处打听,制造学堂的本事。

    茶楼里,说书人吹得唾沫横飞,将提花缂丝吹得世上少有。

    读书人要克制斯文些,写了许多酸诗文章赞扬。

    “贵客可知晓城西?那一片地,在下雪之前,已经将灌木杂草收拾了,待到地化冻之后,开始正式打地基。”

    “哎哟,这织坊,在下二舅舅小舅子的侄儿,在府衙当差,听过程知府的打算,听二舅舅一说,哎哟,在下没见识,从没听过那般高大的屋宇,足足有上百亩地,什么都有,足足要建一座织造城!”

    铺子里吃饭的客人哎哟连连,眉毛不时扬起,听得外地来的客商,情不自禁也随着他扬眉。

    “有那般厉害,织造城?”

    “贵客要是不信,自己去看看那片地就行了。云州织造的石碑,已经立在了大门处。这几个大字,也有来历,是府学的闻山长亲笔所书,闻山长你总该听过吧,明州府大儒,云州府大儒,全大周都有名的大儒!”

    客商们听得好奇,织造学堂在府学,府学乃是读书圣地,不能随意允许闲人进去瞎逛,免得打扰到学生读书。

    御史,客商们就陆续前去了城西,果真,在一片白雪皑皑中,看到了立着的石碑。

    “云州制造”几个大字,浑厚遒劲有力,就是不懂书之人,也能看出字的厉害。

    接着,云州府的几家布庄,出现了几匹锦缎。

    锦缎并不鲜见,但这几匹锦缎,花样设计却很是新奇。

    常见的提花,乃是重复的花纹。客商们皆知晓,重复的花纹易于织造,只要打好一个花样,后面的按照花样重复提花皆可。

    但是,这几匹锦缎上的提花,乃是草,有芦苇,一株淡雅的兰花等等。

    芦苇与兰花这种散开的花草,一般来说,都是绣娘绣上去,提花技艺太过复杂,就需要织娘有高超的提花水平了。

    如此一来,客商们打消了顾虑,争先恐后前去府衙,询问承销之事。

    府衙专门设置了值房,回复客商们的问询,发放一张写得清楚明白的须知事项,即承销资格。

    若有意者,先录名登记,提交府衙要求的资格审核,在来年四月底前,提交资格审核截止。

    客商们怀着各种打算与想法,陆续离开了云州府。

    新年很快过去,过了三月,云州府的春天,方正式开始。

    地还冻着,不过西郊的织造城,已经开始破土修建。

    庆川与莫柱子,跟在云州府麻通判身后,管着修建事宜。

    修建的人手短缺,百姓要抓紧功夫挖去年剩下的沟渠,准备春耕。

    这边修织造城,需要大量的人手,在擅长修屋工匠们的带领下干活。

    程子安想了下,将牢狱里偷鸡摸狗,犯了轻罪的犯人,加上云州府一些手脚齐全的乞儿,一并赶到了工地。

    麻通判坐镇,主要是为了震慑。

    偷鸡摸狗,打一顿,在牢里关几天就放出去了,潜逃虽不划算,但要谨防他们生事。

    有手有脚的乞儿们,各种原因让他们沦落到了如此地步,程子安没功夫去深究,将他们一并算上了。

    修屋有杂面馒头,热汤吃,比起牢狱里的饭食与乞讨要好,他们要是还敢生事,逃跑,或者躲懒不愿意干,麻通判做惯了刑狱,带着狱卒守在那里,自带三分煞气,牛鬼蛇神都要避退三尺。

    至于庆川与莫柱子,用处主要在管账目上。

    程子安从不拿钱去试探人性,建织造城的消息一传出去,闻到利的各路人马,就开始蠢蠢欲动,拖关系前来询问,想要分一杯羹的比比皆是。

    虽说水至清则无鱼,程子安又不是要养鱼,所以这潭水,尤其是吏治这潭水,必须清澈透明。

    程子安倒不是完全拒绝,只要有本事,赚合理的利无可厚非,他还会非常支持。

    毕竟,府衙赋税,他们也要上缴。

    要想参与进来无妨,只要遵照程子安定下的规矩即可。

    按照纺织城的规划,缫丝等屋宇分别分包,要按照程子安的要求,提交资质,缴纳保证银子。房屋完工验收后,三年不出问题,府衙会如数归还全部的保证金。

    饭食等部分,则需要每天提交采购清单,比如从何处购买粮食,做了多少人的饭食。每天做出来的杂面馒头与汤,需要接受莫柱子与庆川的监管。

    若不干净,依次充好或偷工减料,则马上取消其资格。

    眼见就要到四月底,府城的食谱客栈又开始变得热闹,客商们陆续到了。

    程子安翻看着提交上来的资格审核,虽说有样式,他们还是做得五花八门,但总的来说,勉强能过得去。

    衙门值房又开始热闹,程子安将所有的客商们召集到府衙的大堂,如以前那样 ,在公堂里摆满了案几,开始签订承销合约。

    忙碌了两天之后,基本搞定了此事。

    银子收上来了,摊子铺得天大,程子安这个豪赌的赌徒,终于开始失眠。

    因为,桑苗在开春后种了下去,蚕或多或少养了一些。

    但程箴在江南那边,普通织机与织娘们都已办妥,但在购置花楼机时,却遇到了麻烦。

    主要是花楼机太过复杂,建造一架花楼机,比建造一艘三四层的大船还要耗时。

    拥有花楼机的织坊,都不愿意出售,做织机花楼机的东家,愿意接这个买卖,但至少要等两年以后才能交货。

    程子安签订的承销合约,是年后,开始向布商们铺货。

    现在,程子安遇到了比缺钱还要棘手的问题。

    钱多多少少总能找得到,但花楼机,能做花楼机的工匠,难寻!

    程子安将头发抓得像个鸡窝,蹲在水井边的石榴树下,望着眼前发呆。

    程箴与崔素娘皆不在,他蹲着也没人管,除了崔耀光。

    崔耀光的书斋开了起来,靠着卖花花画册,铺子里的买卖还过得去。

    秦氏早上做了春饼,他觉着好吃,便端了一盘前来,准备让程子安也尝尝。

    待看到程子安的模样,他吓得差点连手上的碟子都扔了,失声叫道:“子安,府城乞儿少了,你难道要去充当乞儿?”

    程子安连望天的力气都没有,继续蹲着不搭理他。

    崔耀光走过来,与他一并蹲着,看着前面的地面。

    地面被秦婶打扫得很是干净,除了偶尔爬过的小虫子,什么都看不到。

    崔耀光转过头,将碟子递到程子安面前,道:“吃一个,香得很。”

    程子安目不斜视,拿了一只春饼,狠狠咬了一口。

    春饼酥脆,野菜的清香四溢,程子安吃完了一只,再去拿时,碟子已经空了。

    程子安转过头,看到崔耀光将手上的春饼塞进了嘴里,不由得怒目而视:“你难道在家里没吃?”

    崔耀光嘿嘿笑,道:“我看到你吃,就忘了。我再回去给你拿。”

    程子安已经用过了早饭,道:“不用,我不饿。”

    蹲得久了,腿有些发麻,程子安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身子后仰,手撑着地,望着头顶碧蓝如洗的天。

    崔耀光学着他那样,与他并排仰躺着,问道:“天有什么好看的?”

    程子安喃喃道:“我在等着天上掉花楼机。”

    崔耀光怪笑起来,道:“花楼机那样大,那还不得将我们砸死。”

    程子安不稀得理他,嗤笑了声,道:“有花楼机掉下来,砸死我也愿意天上掉花楼机,天上有了!”

    崔耀光眨巴着眼睛,看到程子安一骨碌翻身爬起来,趿拉着鞋子往屋子里跑。

    “真是,姑母姑父不在,没人能管着,疯了,都疯了!”

    嘴里嘀咕着,崔耀光飞快爬起来,连地上的碟子也不要了,追进了程子安的书房。

    程子安在铺纸磨墨,见他进屋,眼皮都不眨,道:“帮我磨墨。”

    崔耀光哦一声,前去倒了清水在砚台中,拿了墨锭打转,探头看去,问道:“你打算写什么?”

    程子安提笔蘸了墨汁,笑道:“我打算写折子,给圣上要花楼机。”

    崔耀光好奇地问道:“宫中的内侍宫女们,难道还要织布?”

    程子安哈哈大笑,道:“他们当然不织布,圣上也没有花楼机。”

    崔耀光不懂了,不解问道:“既然圣上没有花楼机,你为何要找圣上要花楼机?”

    程子安一边写字,一边道:“圣上虽没有花楼机,但圣上有工匠。我以前在工部时,就强调过工匠的重要,这次,我要再次提醒圣上,要看中工匠,他们才是建造锦绣天下的大周功臣!”

    崔耀光似懂非懂,不过平时程子安说大事时,他大多听不透彻,便挠了挠头,没再追问,认真磨起了墨。

    其实,程子安是被逼无奈,再要豪赌一场。

    要是赌赢了,他能得到的收获,岂是花楼机。

    要是赌输了,仅有的一台花楼机,也要一并折进去!

    作者有话说:

    第144章 144 一百四十四章

    ◎无◎

    圣上收到程子安的折子, 气得咬牙,恨不得将他罢官打入大牢,却难得无可奈何, 只能哑忍。

    毕竟, 将程子安罢官容易,他从内库拿出去的银子, 全都打了水漂。

    且云州府摆下那么大的阵仗, 圣上心底一清二楚, 放眼整个朝廷,无人能接下这个摊子,将其继续发展下去。

    圣上忍了又忍,将政事堂的相爷,吏部与工部的尚书传到传到承庆殿。

    过了一会, 圣上又吩咐人,前去将三个皇子也叫了来。

    大殿宽敞,坐了近十人也不显得拥挤,众人端坐着, 聆听着圣上的话。

    “云州府请求,派遣将作监的工匠前往云州府, 钻研做花楼机, 诸位觉着如何?”

    三个皇子中,只有大皇子略微知晓花楼机为何物,二皇子三皇子皆未听过。

    政事堂的三个相爷, 吏部陈尚书与工部章尚书, 他们倒是清楚, 尤其是章尚书, 对花楼机懂得要多一些。

    章尚书尚在琢磨, 花楼机所需的部件繁多,极为复杂,将作监的工匠虽说有手艺,雕花建楼造船,修建宫殿皆手到擒来,造花楼机的话,估计还是稍显困难。

    除了何相听到是程子安之事,绝不先出声之外,其余几人皆一致反对。

    大皇子以前靠着程子安在工部时,得了不少夸赞,话说得委婉些:“阿爹,此事要慎重,将作监的工匠,只为阿爹当差,岂能任由云州府借用?”

    二皇子难得与大皇子想法一致,就不客气了,沉声道:“将作监的工匠,乃是大周最好的工匠,修建皇宫殿宇,地宫,要是泄露了秘密,岂不是将阿爹置于危险之中?”

    三皇子不断附和,道:“云州府恁地大胆妄为,下一步,就该问阿爹借用许侍中了!”

    垂手肃立一旁的许侍中,纹丝不动立着,如石像般,连眼皮都未动。

    若是能到程子安身边去

    许侍中难得惆怅,仿佛听到了程子安喊他许大叔的声音。

    明相呵呵,道:“臣以为,三位皇子说得是,此口不能开。”

    陈尚书斟酌了下,道:“将作监的工匠,差使繁重,太庙需要修补,祈福的圜丘,尚未动工,臣以为,将作监人手不足,云州府的要求,实属不合理,亦不合规矩。”

    王相比较谨慎,问道:“圣上,敢问云州府借用工匠,所需多少人,借用多久?”

    圣上对程子安的一肚皮怨气,就转到了开口之人身上。

    修建地宫皇陵自有别的工匠,至于修补太庙,祈福的圜丘,他听了之后,就更为生气了。

    一旦发生了天灾,他这个圣上就得去跪祖宗,圜丘跪天。

    甚至,天灾要严重些,读书人还会逼得他罪己诏。

    天灾岂是他能左右?

    跪祖宗与圜丘祈福,要是这个玩意儿有用,天下真能风调雨顺,他愿意长跪不起!

    无人真正关心,云州府究竟所为何事,要花楼机所为何用。

    云州府能赚到的银子赋税,在天灾人祸发生时,朝廷才有银子拿出来去赈济,比起太庙与圜丘,要有用百倍千倍!

    圣上心里邪火乱窜,但他却不能将这些话说出来。

    要是说出来,就是不敬祖宗与神明,得彻底乱套了!

    圣上神色冰冷,并未回答王相的问题,转而问沉默不语的何相与章尚书:“你们如何看?”

    何相觑着圣上的神色,沉吟了下,道:“回圣上,臣以为,程知府并非不懂规矩之人,行事向来可靠,程知府若急需,臣以为此事未尝不可。规矩归规矩,规矩亦是由圣上所定,要是死守规矩,就流于刻板僵化,不思进取了。”

    陈尚书暗自懊恼,心道武将就是没规矩章法!

    几个皇子也颇为不悦,不过碍于何相是政事堂的宰相,他们不能拉拢的话,现在亦不能得罪。

    明相眼皮掀了掀,眼观鼻鼻观心坐着,未在出声。

    何相尚是兵部尚书时,与程子安一道前去办过差,何相得了程子安的指点与帮助,那一次差使办得相当漂亮,由此升入了政事堂,补了郑相的缺。

    明眼人都知晓,何相站在了程子安这边。

    福兮祸所依,程子安在云州府闹出的大阵仗,朝堂之上无人不知。

    只要做事,难免会出现差池,若是程子安行将踏错一步,到时候,就看何相能否保住他。

    亦或许,可会被他牵连进去,落到郑相那般的下场。

    王相没得到圣上的回答,心里就大致明白了圣上的想法,思索起程子安在云州府的革新。

    对于云州府的革新,朝堂上下的官员皆讳莫如深,憋着一口气,端看程子安能做出什么花样名堂。

    云州府若是能做出一翻模样,其余州府可以效仿,若云州府的革新失败,再去睬他一脚也不迟。

    章尚书回道:“臣以为,程知府所需之人,圣上遣派时,须得要先查明他们的真本事。顺道,将作监要是有手艺不精,靠着糊弄混日子之人,这次就逃不过,要露出马脚了。”

    章尚书之言,算是说到了圣上的心坎上。

    将作监的工匠,几乎都是在为他周氏皇室宗亲做事,要是靠着关系混进来,等于在从他钱袋里掏钱,实在胆大包天!

    圣上面色稍霁,道:“花楼机复杂难得,要是云州府能研制出来,好处自不用提。眼下云州府卡在了花楼机上,诸位不帮着想法子解决,反倒提出来一堆莫须有的借口进行阻拦。莫非,诸位是想看着云州府的失败?云州府失败了,于诸位有何好处?”

    屋内雅雀无声,先前最为反对的二皇子,此时脑子转了过来。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

    程子安要是能将云州府弄出一翻模样,等于是在替他周氏做事赚钱,绝对是有利之事,他为何要反对?

    大皇子与三皇子同样想到了这点,程子安不拉帮结派,不投靠任何一方,与他们来说,这是最耗不过之事。

    除了依附投靠自己的官员,他们更需要,能真正替周氏天下做事的官员。

    倒是反对的相爷,得要多加提防了。

    用人之道,忠诚是首要,但只忠于自己,却祸乱朝纲,丢了江山社稷的事情,史书不绝。

    大殿内的气氛,悄然转了向。

    圣上见无人反对,他并无半点高兴。

    殿内坐着的,除了他亲生的儿子,其余之人,皆为他的肱股之臣。

    他们明显心思各异,皆打着自己的小九九。

    圣上既不愿意见到他们团结一致,又不想他们先顾忌着自己的高官厚禄。

    既然身为大周朝臣,为他大周天下做事,自当舍了性命忠于他,忠于大周,替他卖命!

    圣上在朝堂上,听过无数次大臣们如此表露心迹,但他当时听了,仅仅只是听罢而已。

    反正他不信!

    最终,圣上落了一身的疲惫,将此差使交由了章尚书,由他去负责去将作监挑选工匠,尽快送往云州府。

    他出了近十万两银了,可不能打了水漂!

    云州府。

    到了七月流火时,天气就凉了下来,地里的庄稼快要收割,麦穗金黄,芋头叶远远望去,一片连一片,在风吹拂下,似碧波荡漾。

    织造城建造得很顺利,厚砖墙砌起了半人高,再过一两个月,就能上房梁了。

    普通常见的织机,陆陆续续送到了云州府。

    程子安清点收货,付钱,面上看不出来,心却快拧成了麻花。

    桑麻种植顺利,长得还算不错。蚕也养得不错,茧子又白又大。

    莫草儿说,种桑养蚕这方面,没甚大问题,云州府能产出上好的蚕丝。

    万事俱备,只等花楼机。

    京城要是再没反应,他只能亲自前去一趟江南,就是将江南有花楼机的织坊,不惜一切代价弄几间到云州府来,他都要弄回一两台花楼机!

    这天,程子安天蒙蒙亮就起了床,先去织造城巡视了一圈,再出发赶去了老方的村子。

    老方前几日托人带消息,芋头可以挖,小麦可以收割了。

    在春耕时,程子安终于决定,做出了大胆的尝试,除了调换芋头种子,还匀了一部分种小麦的地种植芋头,在去年种芋头的地上,耕种了小麦。

    效果收成如何,空口无凭,一切得以数据为准。

    程子安忙得很,日夜兼程,在路上也未歇息,深夜赶到了村子里。

    村子里的狗听到动静,汪汪汪狂吠不止。

    星空下安宁的村子,逐渐亮起了灯,木门吱呀,有人在喊:“是谁?”

    程子安看到灯火,不禁微笑起来。

    嚯,能点得起油灯了!

    程子安回道:“是我。”

    村民对程子安最为熟悉不过,闻声立刻热情地道:“原来是程知府,程知府怎地这时候赶来了,快快进屋来坐。”

    程子安道:“我不坐,天马上要亮了,就在骡车里对付一阵。”

    村民知晓程子安的个性,未再多劝,呵斥着自家的狗,关上了门。

    灯火却没灭,整个村子里都开始有了动静,生火烧水煮饭。

    在天微微明时,草屋顶上只看得到些许的炊烟,村民男女老少,推着板车拿着镰刀,扛起锄头下地,开始了秋收。

    程子安与莫柱子合衣,在骡车里眯了一会,听到外面的动静,下车去水井边,借了一只木桶打水洗漱过,要了碗热水,啃了两只炊饼,便去了地里。

    花楼机是辅,粮食才是主。

    这是程子安在粮食种子,肥料,以及除虫等各方面都落后的情况下,唯一能相到的办法。

    要是这个方法一点都没用,人人都能穿得起提花缂丝,不过是裹着绫罗绸缎饿肚皮。

    程子安蹲在地头,望着老方他们挥舞锄头,镰刀,收割芋头小麦。

    平时程子安不大信神,这时却忍不住临时抱佛脚,祈求各路菩萨保佑:

    粮食就算不增产,绝不能比去年低!

    京城将作监的工匠们,赶紧派往云州府!

    作者有话说:

    第145章 145 一百四十五章

    ◎无◎

    芋头与小麦先收割了十亩地, 芋头能当场称重,小麦则要等到脱粒,晒干等之后才能称量。

    所幸天气算好, 小麦很快就能出来结果。

    至于芋头, 平均亩产在八百零九斤,程子安除掉九斤泥土, 算成了八百斤。

    八百斤的亩产, 是云州府最高亩产量的两倍有余, 百姓们能得这个收成,都开心不已。

    程子安与他们一同欢呼,内心却很惆怅。

    因为芋头储存不易,先前发现撒一层细沙的存储方式,依然会腐烂一成左右。

    种植芋头, 比起小麦需要更多的肥料,水,芋头种。

    肥料是粪肥,成本不计, 人力也不计在内,单独算芋头种, 与腐烂的一成加起来, 至少要去掉三成。

    且挖芋头时,哪怕再小心,难免会破皮, 或者挖烂, 这里还要加不到一成的损耗。

    这不到一成的芋头, 一般挖回来之后, 留作主食吃掉, 或者拿去变卖掉,勉强能不算在损失之内。

    但总体上来说,除掉七七八八,实际上能供给百姓当粮食的部分,只有五百斤左右。

    五百斤听起来很多,其实不尽然。

    因为百姓能耕种的土地,基本上是固定的,比如一户人家两亩地,分一亩出来种芋头,种小麦的地就剩下了一亩。

    一亩地的小麦,祖坟开裂,老天特别眷顾,一亩地的亩产四百斤顶天了。

    滩涂或者沟渠边栽种一些芋头收成要差些,亩产大概在六百斤左右。

    如滩涂沟渠等地方,每户平均下来,差不多半分地,收成大概在三四十斤左右。

    小麦的平均亩产数据出来了,在三百六十斤,对于在云州府历年收成来说,不算低。

    这样一来,两亩地的所有粮食产量,满打满算九百斤。

    一个干活种地的成年汉子,一天至少要吃两斤主食,勉强能凑个饱腹。

    两亩地,以现在的生产力,至少需要三个成年汉子,起早贪黑,翻地,除草,施肥,浇水。

    在耕种与收成的时候,付出的劳力与体力则要加倍。

    粮食够吃吗?

    至于吃肉,蛋等填补,增加营养,就更加扯淡了。

    养猪需要粮食,只吃草的猪,可长不肥,一年到头下来,能长到一百斤左右,就算厉害了。

    猪仔要钱,许多人家,连买猪仔的钱都拿不出来。至于养母猪,又是何不食肉糜的想法。

    养鸡鸭好一些,需要的粮食少点。不过鸡鸭下的蛋,百姓要留起来,拿去卖了换取针线布料,油盐,人情世故往来等等花销。

    这一切的计算,都还是在未交赋税的前提下。

    程子安在村子里呆了五天,在小麦数量出来之后,打算次日回府城。

    村子里的百姓们,在老方的安排下,当晚趁着月明,每家每户拿出一道饭食,搬了桌椅到村头的空地上,请程子安与莫柱子一同用饭。

    老方与村里的老者,坚持将程子安请到了主座上,连莫柱子,都被他们热情安排在了程子安的左下首。

    老方不知从何处拿了一坛浊酒,倒在缺了口的陶碗里,皲裂干枯的手端到程子安面前,眼红红道:“我们穷,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程知府。程知府向来不吃我们的饭,怕我们自己吃不饱。程知府,你是我们牛头村的救命恩人,再世父母,这碗酒,程知府一定要接受,这是我们所有人凑钱买的酒,这碗酒,比不过你对我们的恩,我们能还一点,是一点!”

    老者与其他村民,皆感激地望着程子安,劝他一定要接受这份好意。

    莫柱子知道程子安从不吃酒,顿时有些急了,想要起身替他解释。

    程子安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双手接过了酒,对着所有眼含期盼的村民,朗声道:“我只做了该做之事,朝廷给了我俸禄,你们无需感激我。不过,我今晚不是什么知府,就是在老方家走动的朋友,承蒙诸位厚爱,一起热情来招待我,这碗酒,我干了!”

    浊酒酸,还有些涩口,程子安一口气将陶碗里的酒一饮而尽,举起碗对着大家,道:“我干了,诸位辛苦了一天,明早还要早起下地干活,快些坐着用饭吧!”

    老方与老者见程子安发了话,跟着招呼大家落座,道:“程知府说得是,大家都饿了,快吃,快吃!”

    桌上几道荤菜,一碗炖鸡,一碗芋头蒸肥肉,一碗肉沫炒腌菜,一碗蒸蛋,都摆在了程子安的面前。

    村子里的百姓买不起香料等佐料,在地里拔了些葱蒜加进去,按照他们的习惯,菜都做得很咸便于配主食,滋味绝对算不上好。

    程子安对于他们的劝酒,夹菜,来者不拒,喝了半坛酒,吃完了一碗堆得冒尖的肉菜蛋。

    松蜡火把熊熊燃烧,月亮的清辉洒脱人间,夜风轻拂,吹来田间地头收获之后,特有的气息。

    几个孩童在桌椅之间穿梭追逐,打闹,大人在说笑的间隙,不时呵斥一声。

    碗碟里所有的饭菜,都被吃得干干净净,连汤水都不剩下。

    程子安见时辰不早,撑着起身道:“今晚承蒙大家款待,我很是荣幸。大家快些收拾,回去歇着吧,来日方长,等到下次丰收之后,我们再好生欢庆,吃酒!”

    大家一起笑着说是,妇人们开始麻利收拾碗筷,汉子则将自己家的桌椅扛回去。

    程子安晚上借宿在老方家,老方让大儿子收拾,他则跟在程子安身后,与他一道回屋。

    程子安道:“老方,你先回去,我还有些撑,想要走一走。你们无需等我,我会自己回来洗漱歇息。”

    老方习惯了程子安一向不麻烦人,只要给他留门,备好热水就是,忙停下了脚步。

    莫柱子跟在了程子安身后。踏着月色,缓缓走向了收割了的田地间。

    一堆堆的麦朵,在月辉下格外金黄,虫子叽叽喳喳叫,偶而夹杂着几声犬吠,寂静之中,又莫名喧嚣热闹。

    程子安在沟渠边的一块干净石头上坐下来,弯腰吐得昏天暗地,憋了整晚的泪,趁机流了出来。

    莫柱子被吓了一跳,慌忙上前问道:“少爷,少爷可还好?”

    程子安胃里本翻江倒海般难受,吐掉之后反而好了一些,他抬手摆了摆,又吐了一阵,胃里半空之后,终于好过了些。

    莫柱子看得忧心忡忡,道:“少爷,小的去请大夫给你瞧瞧吧,隔壁村就有个大夫,也不远,很快就到了。”

    程子安呼出口气,道:“不用了,我没事,就是吃多了些。柱子。你用土盖一盖。”

    莫柱子忙跳下身后的田,捧了土将秽物盖严实,抱怨道:“老方真是,一个劲劝少爷吃酒,吃饭。少爷从来没吃过酒,一下吃这么多酒,不难受才怪。”

    程子安可不是从来没吃过酒,前世他过的可是醉生梦死的日子,饮遍了世上最美的酒,吃遍了珍馐佳肴。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莫柱子弯腰在沟渠里洗手,沟渠里的水清澈,静静流淌。

    程子安举目望去,村子的茅草屋,柴扉,泥土院墙,在月色下隐约可见。

    虽贫穷,难得安稳。

    莫柱子洗完手,在身上随意擦拭干,担心问道:“少爷可舒服了些?”

    程子安头还不时作痛,但他只是摇摇头,什么都不想说,也不想解释。

    村子里的百姓对他感恩戴德,认他做在世父母,这是他们发自肺腑的感恩。

    程子安却很是愧疚,他不配。

    日子苦了太久,只要些许的恩惠,他们就很满足了。

    对着他们的满足,程子安很想哭,他一直强忍着,不让自己当场痛哭。

    对比起他们,他有什么资格哭?

    如他所言那样,他拿了他们不敢想像的俸禄银子,这不过是他职责之内,该做的事情罢了。

    他破戒吃酒,吃他们的饭菜,能让他们高兴,是他还给他们这些遭受重重苦难,只是勉强活着之人的一丁点温暖。

    莫柱子见程子安坐着不动,他便不再多言,在一旁陪他坐着。

    过了不知多久,莫柱子终于忍不住,问道:“少爷,老方他们以后,会变得真正富裕起来吗?”

    程子安侧头看他,淡淡摇了摇头。

    只种地的百姓,靠着地里刨的那几颗粮食,永远不会富裕。

    永远。

    莫柱子神色黯淡了下来,程子安笑了下,安慰他道:“要富裕,就读书,出仕当官。当不了官,做胥吏,就能改换门楣了。”

    莫柱子愣了下,怔怔道:“少爷,为何官吏会富裕,百姓永远受穷?”

    程子安幽幽道:“柱子啊,因为官吏有权,有权就有钱,美人,美食,美酒,杀了人都不会被砍头,可以为所欲为,他们在大周,才能被称作是人。总不可能人人都做人上人,必须有人在底下承受,拖着上面的人啊,不然的话,谁来供奉他们呢?”

    莫柱子想起自己家,若没有程子安,他们一家永远看不到希望,日复一日劳作,为了填饱肚皮,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如今莫家日子过得轻松了些,但莫柱子跟在程子安身后见过世面,知道官员们过的是何种日子,心情更郁闷了,道:“少爷,难道永远就这样,平民百姓就永无出头之日吗,为何会这样呢?”

    程子安笑笑没作答。

    苦难是司空见惯的常态,幸福方需要寻找缘由。

    “走吧,回去歇着,不然老方睡不着,得等着我们。”

    莫柱子耷拉着脑袋跟在程子安身后,往老方家走去。

    程子安晃悠悠走在前面,不时揉着跳痛的头。

    明早回去府城,他将会更头疼。

    秋收之后,朝廷就该催收税粮,花楼机尚没着落。

    程子安怀着上坟的心情,坐着骡车回了府城。

    到了城门外,程子安望着坚固的城楼,止不住翻白眼骂:“就这么个破地方,贼都不稀得光顾,还修这么高的城门。自己也知道害怕,怕受不了欺压的百姓造反,杀进来砍了这群酒囊饭袋的狗头啊!”

    莫柱子专心赶车,没能听清楚身边程子安的嘀咕,偏头过去,问道:“少爷,你有什么吩咐?”

    程子安动了动身,懒洋洋道:“专心赶车!”

    莫柱子哦了声,探头朝前面看去,咦了一声,道:“今日怎地这么多人进城,前面好多马车,都排起了长队呢,少爷,都是结实的桐木马车,有钱人!”

    程子安听得发笑,道:“有钱人,难道你还想抢不成?”

    莫柱子嘿嘿笑,停下骡车,道:“少爷,小的去看看。”

    程子安心里一动,跟着跳下车,往前面走去。

    城门卒现在老实规矩得很,客客气气在问京城的人要路引,核对无误之后,立刻挥手放行。

    程子安看到了个眼熟的背影,试探着喊了声:“方寅?”

    前面那人回头过来,正是方寅惊喜的脸,他笑着回道:“程子安!”

    作者有话说:

    第146章 146 一百四十六章

    ◎无◎

    方寅跳下马车, 上前与程子安见礼,兴奋地道:“许久都未见了,你果真与我想象的那般精神!”

    这些日子早起摸黑在地里忙活, 程子安无需照镜子, 也知道自己肯定是又黑又瘦,他抚摸着脸, 打趣道:“难道没更加帅气?不过倒是你, 变化真大, 气派!我都不敢相认了。”

    府学时的方寅,总是含胸缩背,畏畏缩缩如同只可怜的小鹌鹑。从中举之后,脊背就逐渐挺得笔直,考中进士之后留在翰林院, 沉浸在诗书墨香中,书卷气倒是不大明显,只人看上去完全不同了。

    这些年来,他们都身为朝廷命官, 他与方寅只偶有书信往来,联系得并不多。

    程子安琢磨着, 估计这就是官气养人, 他问道:“你怎地来了云州府?”

    方寅被他逗得笑起来,道:“我刚从翰林院到户部当差,顺道随着工匠们前来云州府。”

    户部, 呵呵。

    程子安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将户部曾尚书的祖宗八代都悉数问候了一遍。

    这时一个面孔黝黑, 浓眉大眼的国字脸中年男子下了马车走过来, 拱手见礼, 他忙介绍道:“这是将作监的韩直韩管事, 章尚书亲自在将作监选了工匠,由韩管事统管,前来云州府。”

    程子安看到一长串的马车,就大致猜到了缘由,得方寅加以确认,他还是高兴得想哭。

    及时雨,及时雨呐!

    程子安长长作揖下去,道:“韩管事,以后都多靠你了!”

    韩直不过是将作监的八品小郎中,程子安却是声名在外的下州府五品知府,他哪敢接受程子安的大礼,慌忙避让,道:“不敢不敢,圣上有旨,让下官一切都听程知府安排。”

    程子安见韩直憨厚,不再多客气,招呼着他们进了云州府,将他们一行先安置在了驿馆。

    连带韩直一起,一共前来了二十个工匠。云州府驿馆简陋狭窄,除了韩直与方寅一人一间,其余两三人一屋,勉强够住。

    程子安道:“劳烦你们先委屈住下来,我马上给你们赁宅子,雇人给你们洒扫做饭,保管能让你们住得舒服,吃得舒坦。”

    韩直忙道谢,方寅则笑道:“我以前听说云州府穷得很,来之前,我以为到处都破破烂烂,没曾想进城一瞧,府城快与明州府一样热闹了,铺子里客人进进出出,买卖红火得很。”

    程子安难得大方,乃是因着工匠们都是要做事之人,各种木工活计,除了精细费脑,还需要体力。

    对这群天降甘霖,他眼下的救星,就是当掉里裤,也要保证他们过得好。

    对于方寅的话,程子安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笑道:“烂船也有三斤钉,云州府与明州府,比起来可相差远了。韩管事,你们赶路累了,先洗漱用饭歇一觉,我等下再来。”

    韩直带着工匠们回了屋,方寅对程子安道:“我不累,府衙在何处,我同你一道前去看看。”

    既然方寅有差使在身,程子安就带着他回了府衙,进入值房,方寅打量了一圈,道:“比在京城户部与翰林院的值房都要宽敞,我先前一直羡慕你,能到地方为官,施政一方,才是真正做实事啊!”

    程子安挑眉,方寅的话里难掩惆怅失落,招呼他坐下,莫柱子送进来小炉茶水,他接过来亲自捅开煮着,问道:“怎地,你也想外派地方了?”

    方寅苦笑道:“在京城我无权无势,岂能由我随便想。以前我不清楚,等出仕之后,才真正明白里面的不易。”

    户部所有的差使,皆为肥差。程子安沉吟了下,想起前些时日方寅给他的来信里,略微提了句他定亲的事情,问道:“成亲的日子可有定了?”

    方寅道:“阿爹阿娘都急得很,巴不得我早些成亲。只许氏的阿娘舍不得她,想要多留她一年,待到明年秋上再成亲。”

    程子安在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道:“京城许氏?我以前倒没听过。”

    方寅道:“许氏并非来自京城,祖籍燕州府,礼部高尚书妻子许夫人的隔房侄女。去年时陪同哥哥进京来准备春闱,许夫人牵了线,我们定了亲。”

    程子安了然,笑道:“恭喜恭喜,你阿爹阿娘定当很是高兴。”

    方寅抱拳回礼,戏谑道:“那你呢,一直没成亲,可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程子安顺口胡罄道:“我进京考春闱的时候,就早已说过,我已将自己奉给了大周,圣上,儿女私情,不在我考虑之内。”

    方寅脸上的笑逐渐退却,变得严肃起来,颔首附和道:“若别人这般讲,我定会以为他在找托词,从你口中说出来,我信。”

    程子安诧异了下,手上的火钳轻轻点着地,问道:“你为何就信了?”

    方寅道:“就凭着你以前在府学对我的帮助,在工部,云州府,做下了这么多事,我始终信你。”

    炉火旺,壶里的水已经开始滋滋小声作响,程子安往后仰了仰,避开炉子扑面而来的热浪,手悠闲搭在椅背上,装作不经意问道:“你这次前来云州府,是办什么差使?”

    方寅道:“催收赋税钱粮。”

    程子安面上带着笑,眼眸里却一片平静,问道:“是圣上的旨意,还是曾尚书?”

    方寅愣了下,不解问道:“圣上与曾尚书,有何区别?”

    看来,这些年来,方寅虽是出了仕,还是没多大的长进。

    对着稍嫌愣头青,天真的方寅,程子安突然对派他来的人佩服得紧。

    他们既是同乡,还是府学同窗,在明州府时就有来往。

    程子安只要狠得下心,照样还拖欠赋税,方寅这趟差使就办砸了,回去交不了差。

    淦!

    程子安暗自骂了一通,好脾气地道:“没事,我就问一声。”

    方寅哦了声,道:“曾尚书告知我,是圣上亲自下旨,让我前来查看云州府今年的粮食收成,顺道与云州府核账。”

    每年各州府都要派差役带着账本进京,与户部对账,云州府每年都是亏空,多年累积下来,已经积欠了大额的赋税。

    果真是圣上,他是防着程子安再交芋头,亏得他,能想到这个法子。

    程子安烦得很,工匠是到了,花楼机只成功了一小半,现在又来了个讨债的。

    方寅道:“账本我没带来,等明日再来府衙与你核对。”

    程子安淡淡问道:“要是你收不回去呢?”

    方寅瞪大了眼,劝他道:“我知道云州府定有难处,但无论如何,赋税粮食绝不该拖欠。粮食对大周有多重要,你比我懂得多,自不用我提。朝廷没了粮食赈济,拨付给各路兵,遭受灾害的百姓,如何能挺过去,大周的兵丁,如何能护住大周的太平?”

    壶里的水沸腾了,程子安伸手提壶冲茶,笑笑没说话。

    方寅盯着程子安的动作与神情,迟疑着道:“你不认同我的话?”

    程子安冲好茶,递了一杯给他,反问道:“你觉着呢?”

    方寅肯定地道:“你不同意。不过,我亦认为,自己的说法没错。”

    程子安指着杯盏里的菊花茶,道:“吃茶吃茶,吃些菊花茶醒醒脑,驱赶疲惫。”

    以前的方寅就执拗,那股执拗气,这时冲上了脑,接过茶,追问道:“你呢,究竟是何种看法?”

    程子安见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好笑地反问道:“方寅,你自从考中举人之后,在明州府,有了多少田产?”

    方寅顿了下,答道:“都是阿爹在管,我没怎么过问,听说差不多有两百亩田。”

    程子安问道:“交税吗?”

    方寅定定看着程子安,神色变幻不停,最后涨红了脸,反问道:“那你家呢?程家在清水村与外村的田地,比方家还要多,你家交税了吗?”

    程子安坦然答道:“没交啊。按照朝廷的规定可以免除赋税,徭役,人丁税等等税收。不过,程氏田产赁出去,租子收得很少,比起他们自己的地,收了粮食要交的赋税,少近两成左右。收来的粮食,我们全家都不在,托付给了舅舅,一部分卖掉,钱用在了府城的善堂里,余下的粮食,在过年过节时,以赏赐的名头,全部派发了出去。你以前还在明州府时,程氏就这般做了,你应当听到过。”

    在方寅还未考中举人时,方家困难得很,那时候程家就给了他家许多帮助,送布匹,逢年过节时,送上几斤米面,一条肉等等。

    施恩不图谢,将恩情时刻挂在嘴边,就是挟恩图报,恩变成了仇。

    方寅脸色由红,变成了苍白,垮塌着肩膀,道:“阿爹在村子里,也有做善事,布施。”

    程子安点头,道:“方大叔心善,你当了官,方家日子好过了,他终是忘不了本。”

    “忘不了本,忘不了本”

    方寅喃喃念着,眉心紧锁,满脸的难过:“那该如何办?如何办?”

    一亩地能产出多少粮食,除去徭役人丁税粮税之后还剩几何,方寅本是穷苦出身,当然一清二楚。

    当年方氏的穷,依然历历在目。村子里除了他家,其余的乡亲,照样过着紧巴巴,只能勉强糊口的日子。

    一边是百姓真切的苦难,一边是家国天下,他身上肩负的差使。

    方寅脑子里乱糟糟,晦暗着脸靠在椅子里,整个人都蔫头耷脑。

    程子安叹了口气,道:“你累了,先歇一阵,等下我们去用饭。阿爹去了青州府,只阿娘在,不过阿娘在府学做事,她要回来得晚一些。对了。老师全家到了府学,你应当知道了吧?”

    方寅打起精神,道:“我知道,这次前来,我打算抽空去拜见他老人家,不知他何时得空,我要先递帖子去。”

    程子安笑道:“不用那么麻烦,到时候直接去就是,赶在中午用饭时去,老师也要吃饭,这个时候保管空。”

    以前在府学读书时,程子安天天去闻山长院子蹭饭吃,方寅那时候羡慕不已,既羡慕他能拜闻山长为师,又羡慕他的厚脸皮。

    读书的岁月,就算是苦,回忆起来还是带着无尽的怀念,方寅心中郁气散了不少,道:“辛寄年在与南召广南府的边军中,他上个月,给我写了封信。”

    辛寄年应当恨死了他,居然写了信给一直讨厌他的方寅,程子安微笑问道:“辛寄年可还好?”

    方寅道:“他在信中诉苦,说是广南府一年到头都热得很,蚊虫有半只手掌那样大,潮湿不堪,他刚进兵营,周身都长满了疙瘩,痒得很,又不敢抓。兵营的老兵警告过他们,说是抓烂了,肉会一点点烂掉,药石无医痛苦而死。他生生熬了过来,现在升做百夫长了。”

    程子安道:“还真是厉害!”

    方寅道:“我也这般觉着,实在想不出,以前的辛寄年,如何能吃得下这份苦。以前他欺负我过,我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不过,辛氏早已没落,辛寄年也不再是以前的辛寄年,一切都过去了,我给他回了信,还给他捎了些跌打损伤,防虫蚁的香包送去。”

    程子安笑道:“以后说不定辛寄年会有大出息,成为领兵一方的大将军。”

    方寅回了句可不是,两人再谈了些以前上学的趣事,便回了驿馆歇息。

    程子安看了眼离天黑约莫还有一个时辰左右,他再等了小半个时辰,就去了驿馆。

    韩直他们歇了一觉,陆陆续续起了身,程子安寒暄了两句,道:“韩管事,趁着天色早,我们前去府学纺织学堂,先看看花楼机。”

    韩直点了两个工匠上了马车,跟在程子安的骡车后到了纺织学堂。

    几人以前都没看到过花楼机,仰起头望着高耸入云的花楼机,止不住啧啧惊叹。

    程子安难得紧张,手心都冒出了细汗,问道:“韩管事,若是将花楼机全部拆开,你们比照着,可能做台一模一样的出来?”

    作者有话说:

    第147章 147 一百四十七章

    ◎无◎

    韩直与工匠们面面相觑, 惊喜交加、

    惊的是,花楼机虽算不上价值连城,制造复杂, 不输于造巨舟, 远比修皇宫大殿还要考验技艺。

    喜的是,匠人们对于这样的织机, 谁不会手心发痒, 想要摸索着能造一台出来。

    韩直难以置信问道:“听程知府的意思, 是要让我们拆开织机,比照着造一台出来?”

    程子安点头,急切问道:“韩管事,你们可能造?”

    韩直再次愣住了,道:“程知府, 下官不敢保证,下官是说,若是拆开之后,可能这一台就废了, 新的也做不出来,到时候, 下官恐承担不起啊!”

    程子安道:“我知道。”

    韩直悄然咽了口口水, 旁边的几个工匠也不敢做声。

    程子安:“你们尽管拆,人手不够,我会在云州府找木匠来帮你们。”

    要是找木匠来帮忙, 哪怕学会了一星半点的手艺, 就够他们受用一辈子。

    韩直更加震惊了, 急着道:“程知府三思, 花楼机的制作之法, 当密不外传,要是被人学了去,程知府恐遭人弹劾啊!”

    别说三思,程子安至少在这个问题上,三百思三千思过。

    上面皇家藏着许多书本,密不外传,底下民间的本事也密不外传,最后上下一起固步自封,造成的结果就是,僵化又落后。

    技术绝对不能藏着掖着,工匠手艺,包括农,工,医,数理等等,皆要在学堂里形成一门专业学科,广泛传授。

    韩直只说是担心程子安会被官员弹劾,没说民间的木匠不配学习,让他还是感到了一点安慰。

    程子安道:“韩管事,你只管一心钻研,其余之事无需考虑。”

    韩直双眼立刻放光,道:“得程知府这句话,下官就能放心了。现在天时还早,屋子里能看得清楚,容下官将其他人都叫来,一并琢磨商议。”

    程子安微笑道:“韩管事自信安排就是,所需木料,用具,韩管事一一列出,我会悉数给韩管事准备好。”

    韩直不再多言,唤了工匠走上前,开始研究起来。

    工匠们都是熟手,在程子安眼里复杂的榫卯,各种支杆,与他们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程子安吩咐莫柱子去驿馆里传话,他则留下来看了一会。

    韩直他们一头扎了进去,其他工匠一并到来之后,大家议论得热火朝天,眼里完全没了程子安,他看得心满意足,施施然离去。

    就凭着他们这股学习钻研的劲头,就是花楼机最后被毁掉,也值了!

    天色渐暗,府学放了学,程子安与匆匆而来的闻山长迎面遇上,他不耐烦对见礼的程子安摆手,问道:“人来了?”

    程子安上前接过了他手上的书本,笑道:“来了。”

    闻山长松了口气,斜着他道:“来了,你就该放心了。以后少来烦我。”

    程子安一本正经道:“那不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有麻烦,不顺心之事,还是会来。老师,要是你在我这里受了气,就冲你别的学生发吧,喏,方寅也来了。”

    “方寅?”

    闻山长要皱眉想一想,才记起他是谁,道:“府学那么多学生,哪能人人都能让我骂!”

    程子安哈哈大笑,道:“老头子还真是狂,人家方寅现在是户部郎中,前来催讨云州府欠税,是云州府,我的债主!”

    闻山长唔了声,嗤笑一声,道:“怪不得你要让我骂他,这是气不顺了,想要出口气呢。他穷苦人家出身,知道平民百姓的艰难,跑来云州府办差催讨赋税,简直丧了良心,一朝得势,迫不及待迫害起了自己人,做了伥鬼,你理他作甚,直接想法子,打断他的腿!”

    程子安听得直翻白眼,道:“老头儿脾气越发暴躁了,人家是朝廷命官,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忒狠了!”

    云州府的粮食收成,芋头加上小麦,就是不交粮税,根本不够百姓填饱肚皮。

    不仅仅是云州府,全大周的州府皆一样如此。

    闻山长对此一清二楚,他负着手走在前,哼了一声,声音软下来,头往后,斜着程子安问道:“你打算如何应对?”

    程子安耸耸肩,很是光棍地道:“我还没想到如何应对,反正有一点能保证,肯定不会割肉喂鹰,舍身喂虎的。”

    闻山长听得神色复杂,佛主割肉喂鹰,舍身喂虎的事迹,无论是否佛门弟子皆熟悉。

    程子安话里的“鹰”与“虎”,当然意有所指。

    拿穷人活命的粮食,去供奉喂养一群吃得满脑肠肥的老鹰与猛虎,就是佛主,也不会仁慈到这般的地步。

    两人上了骡车,闻山长望着窗外夜幕下的街巷,叹了口气,转开话题问道:“你阿爹何时会回来?”

    程子安道:“先前阿爹最后一封信,是说他去了青州府,算着路程,最迟在冬至前,也应当到了。”

    闻山长沉默了下,道:“众生皆苦。”

    程子安笑道:“老师,只有穷,无权无势,身处最底下的人才苦,我们不算。”

    闻山长顿了下,失笑道:“倒是,要说苦,哪轮得到你我。你瞧窗外的那个汉子,从他身上的衣着来看,应当是干苦力为生,他的日子已经很苦了,跟在他身后的妇人,比他还要苦。”

    程子安顺眼看去,一个穿着粗麻灰色补丁摞补丁的汉子,肩上扛着跟棍子,棍子上吊着一捆绳索晃晃悠悠,不时不耐烦回头,训斥妇人:“没用的臭婆娘,还不走快些回去做饭,饿死老子了!”

    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瘦弱妇人,背上背着一大捆柴禾,手上牵着一个脸脏兮兮,看不出男女的小童,迈着缓慢沉重的步伐,一声不吭紧跟其后。

    程子安拽紧了手,不停安慰自己,他是官,还有小童在。

    闻山长神色慈悲,侧头看来,温和道:“子安,不公处,何止是民与官,我这辈子肯定是等不到那日了,子安,等这世间,真有了公道的那日,你别忘了,在坟前来告诉我一声。”

    程子安闷声道:“不来。老师若想看到,就爱惜自己的身体,活得久一些,自己看。”

    闻山长抬手欲打,程子安一动不动,他却没能打下去,眼神怜爱,嘴上却嫌弃地道:“不同你计较!”

    程子安疲赖地笑,心中却悲凉一片。

    闻山长日渐苍老,连骂他的声音,都没了以前的中气十足。

    生老病死,离别,是人生常态。

    章尚书今年也六十九岁,已到古稀之年,最多撑上一两年,就算是活着,也该致仕了。

    朝堂之中,除了何相勉强支持他,其余官员,哪怕是不反对,就是中立,他就是胜利了。

    谁愿意将自己与子孙享受的权势富贵,拱手相让?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是十足的笑话,至少程子安没见到过。

    这条路,太孤单,太孤立无援了。

    骡车到了闻山长府前,程子安下车相送,他摆摆手,道:“你阿爹不在,回去陪你阿娘用饭吧,我就不留你了。”

    晚上程子安还要招待方寅,没强行跟进去混饭吃,与闻山长道了别,回了府衙。

    崔素娘回来得晚一些,听到方寅来了云州府,惊讶了下,忙道:“我去让秦婶多添两道菜。”

    程子安拉住了她,道:“阿娘歇一歇吧,我已经跟秦婶说过了,多加了一道芋头蒸肉,现在天气还不算冷,饭菜吃不完,放着会馊掉,浪费。”

    崔素娘已经习惯了程子安一向节约,嗔怪地道:“好好好,就依你,反正不是外人。”

    程子安心道最好方寅不是外人,是外人的话,也太没劲了。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方寅就与随从一起,带着礼上了门,程子安将他迎进后衙,崔素娘在门口相迎,道:“哎哟,快快别多礼,我受不起,受不起。云朵,快去接一接。在云州府能见面,就是高兴之事,还带这些礼来,真是太客气了。”

    云朵上前接过了礼包,方寅客套着进了屋,坐着吃茶说话。

    崔素娘开口问了几句方寅的父母,听他说一切都好,便道:“好就好,身子最为要紧。”

    寒暄了几句,崔素娘唤了秦婶上菜,案桌上摆着三菜一汤,两荤一素,汤是云州府的菌子肉片汤,主食是新麦做的馒头。

    程子安不动声色打量着方寅,见他神色如常落座,并无不悦之色,问道:“你可吃酒?”

    方寅摇头,道:“我在京城听说过,你从来不吃酒。其实我也不喜吃酒,不过有时候不得不吃。我真是佩服你,你是如何拒绝得了的?”

    在筵席上推杯换盏,一起吃得尽兴,关系就亲近了。

    除此之外,上峰或者贵人吃酒,底下的人不吃,就是不识相。

    程子安笑道:“我一开始就不吃,久而久之,不吃酒的名声传了出去,大家都习惯了,不再劝我。”

    方寅羡慕地道:“究其根本缘由,还是你有本事,能拒绝,他们却拿你没法子。”

    程子安哈哈笑,面部红心不跳道:“那也是。”

    方寅被噎住,崔素娘舀了碗汤放在方寅面前,笑道:“别理他,你们同窗多年,当知晓他的脾性,就喜欢随口打胡乱说。这是云州府特有的红色菌子,恰好这个时节能采,鲜美得很,你尝尝。”

    方寅道了些,舀了菌菇汤尝了口,赞道:“真是鲜美,晒干的菌子,远不能比,云州府还真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菌子果子都不缺,土地肥沃,庄稼也长得好,假以时日,会比明州府还要富裕。”

    程子安掰着馒头就汤,很是专心吃饭,没搭理方寅的话。

    普通寻常的一餐饭,很快就吃完了,漱口后坐下来吃了半盏茶,崔素娘出去了,留下了他们两人说话。

    方寅揉着肚皮,道:“去年你送了几千斤芋头进京,曾尚书看得头都大了,跑去圣上跟前说了,最后圣上让崔尚书将芋头卖了出去。京城的食铺,宫里的御膳房,皇城官员的膳房,都有芋头吃。”

    程子安呵呵,道:“经手此事的人,怕是好好赚了一笔吧?”

    方寅顿了下,坦白道:“户部怕芋头会烂掉,以一斤五文钱全部变卖了。接到这批芋头乃是二皇子母妃的表妹夫,他又转了好几手卖出,最后价钱,卖到了快与肉一样贵。”

    芋头因为可以当做菜,也可以当做填饱肚皮的食物,芋头的行情价,与上等的白米差不多。京城的平均米价,应当在一斤八文上下浮动。

    为何户部敢以五文钱的价钱将芋头卖出去?

    权贵没什么不敢之事,因为律法允许他们贪赃枉法,因为他们是权贵!

    程子安随口笑问道:“方寅,你说,云州府的税粮,究竟该不该交?”

    作者有话说:

    第148章 148 一百四十八章

    ◎无◎

    方寅从府衙回到驿馆后, 他并未歇息,心里装着事,着实歇不安稳。

    恰逢驿卒提了热水进屋, 方寅问了句他是何处人士, 得知他祖祖辈辈都在云州府,便同他略微聊了几句。

    驿馆住的都是官员, 大多眼高于顶, 只把他们当做伺候人的仆从, 从不拿正眼瞧他们。

    方寅是出自京城户部的官员,言语态度还算温和,驿卒受宠若惊,很是健谈。

    “以前驿馆破旧得很,云州府府城没官员会来, 就算来人也会住在城中最好的客栈。驿馆年久失修,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到处都破破烂烂, 程知府上任之后,得到了修葺, 现在屋子里能住人了。”

    驿馆本隶属于朝廷兵部, 各地的驿馆保证了朝廷消息的通达,在打仗时传递军情,在平时送信, 供官员住宿。

    一般来说, 驿馆的房屋修补, 所需的钱, 由兵部负责。

    户部连各路兵的粮草都经常拖欠, 照理说,驿馆应当是更要不到钱才是。

    事实上并非如此,户部拖欠谁,都不敢拖欠驿馆的钱。

    因为大周各地的来往消息,都要靠驿卒传递,要是他们不干,京城就成了睁眼瞎。

    官员们出门,驿馆无法歇宿,他们的家书,友人们的书信往来,就要面临中断的可能。

    大周不打仗的太平时日,各路兵在官员眼里,远没能切实影响到他们方方面面的驿馆来得重要。

    驿馆的钱如数拨付,那么云州府的驿馆,为何会年久失修?

    方寅已出仕几年,未曾天真到,连里面的这点猫腻都看不明白。

    钱肯定是被贪腐了。

    方寅说不出什么心情,随口道:“驿馆重新投用,云州府客栈的买卖就该清淡了。”

    驿卒笑道:“方郎中有所不知,云州府有外地来的客商,他们有钱,客栈食铺的买卖都好着呢。”

    方寅愣了下,高兴地道:“那云州府的百姓,日子真好过了。”

    驿卒笑呵呵道:“客栈酒楼食铺,寻常的百姓可没那开的本事,有钱人赚钱罢了,与平民百姓何干呐!”

    有钱人赚更多的钱,平民百姓的日子照旧。

    大买卖背后的真正东家。都是达官贵人。他们铺子赚再多的钱,只能收到可怜的几个赋税。

    该不该交税粮?

    这税粮,总不会是由官绅交,大周律写得清楚明白,非但他们不用交,他们的子孙后代还会享受祖上当官带来的好处,同样有免税的权利。

    至于大周的土地亩数,向来是一笔糊涂账。

    官绅们有的是办法,比如一百亩的免税额度,他们能将五百亩的田地,硬生生写成一百亩。

    方寅自从考中举人之后,家里有了田地,就发现了里面的各种手段。

    程子安的问题是,该不该在穷苦不堪的底层百姓身上,再用利刃在他们身上刮下仅存的那丝血肉?

    方寅脸色比哭看上去还要难看,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云州府该缴纳赋税钱粮。

    交得出,且该缴纳的,是他们这群享受了种种好处的官绅!

    这是唯一能解决朝廷国库空虚的办法,也是百姓该有的公平公道!

    方寅心若明镜,哪怕就是圣上,都不敢轻易提出来,让官绅一并纳赋税。

    “我先回去了。”

    方寅嘴张了张,最终颓然起身,道:“过几日我就启程回京。”

    程子安起身相送,笑着拍了怕他的肩膀,道:“打起精神来,遇到事情,躲不过就迎头而上,怕个逑!”

    方寅要比程子安矮半个头,程子安并没用力,他还是被拍得往前趔趄了几步,不禁回转身望着他,瞪着他道:“我知道了,你别动手动脚!”

    程子安朝他抬眉挤眼,哈哈笑道:“方郎中,你这身子虚得很啊,看来你真是在值房坐久了,要多出去走走。”

    方寅懊恼道:“走走走,走到何处去。我现在愁得很,回京城要如何交差!”

    程子安白了他一眼,道:“你先回去慢慢想,好生想!”

    方寅哼了声,“我就不该领这个差使,不该见你!”说罢,转身气冲冲大步离去。

    程子安看着他的背影笑个不停,转身回了后衙。

    崔素娘立在屋檐下,看着他回来,问道:“方寅怎地走了?”

    程子安轻快地道:“生气了,回了驿馆。”

    崔素娘气道:“你又欺负他了?”

    程子安手搭在崔素娘肩膀上,推着她进屋,一本正经道:“阿娘,什么叫又?我何时欺负他过?阿娘,你别多想,让他自己去气,去想。唉,我这个人虽然聪明,有本事,但我也不能天天给他想主意啊。”

    方寅想要在仕途上更进一步,总会有比如升任为侍郎,或者到地方为官的那一日,到时必须要靠他自己拿主意。

    崔素娘笑着骂他了两句,道:“早些去歇息吧,织造学堂人来人往,热闹得很,我要早些前去,多看着些。”

    程子安道:“阿娘,明朝我与你一道去,我也要去看看,花楼机的进度如何了。”

    崔素娘不由得关心起来,道:“子安,要是这台花楼机拆了装不回去,草儿说过,提花缂丝再也做不出来,签出去的布料,可是一尺都交不出来,而且学生们只能学到普通的织布方法,提花这些才是真本事,织造学堂就剩下了个名头。”

    程子安何尝不知,但不尝试,云州府的织造学堂,很快就会垮掉。

    除此之外,各县的蒙童班笔墨纸砚,府衙也后继无力,承担不起了。

    程子安望着繁星流转的天际,给自己猛打狗血:绝不能放弃,绝不能妥协,一定要坚信,黑暗之后就是光明!

    狗血起不了多长的用,早上睁开眼,程子安生无可恋躺了好一阵才起身,洗漱用过早饭之后,面上不显,暗自却怀着壮烈的心情,同崔素娘一道前去了府学。

    天刚微微亮,府学大门前的童子,靠在门边打着哈欠,鸟儿叽叽喳喳叫着,秋日的薄雾缭绕,安宁又清幽。

    童子见到程子安他们下车,醒过神,飞快地遥遥见礼。

    程子安想到了以前在明州府府学上学时,守门的几个童子,见到他与辛寄年几人,总是会头疼别开头,心情不由得放松了些,微微笑起来。

    到了织造学堂前,远远就听到了里面哐当声,崔素娘哎哟一声,道:“他们是早起来了,还是昨夜熬了个通宵没歇息?”

    程子安亦感到惊讶,道:“先进去看看。”

    两人进了摆放花楼机的厅堂,到了门前,母子俩都一起停下了脚步,惊讶莫名。

    角落的灯笼,想是已经燃烧了一整夜,只剩下几盏还泛发着微弱的光芒。

    窗棂被高高支撑起来,借着晨曦的光,屋内的工匠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人拿着纸笔,耳朵支起,听着手拿各种部件同伴的说话,飞快记录着什么。

    而曾经高耸到屋顶的花楼机,早已不见,变成了地上一堆堆,整齐堆放的支杆。

    韩直的常袍掖在腰上,蹲在门左侧大声叮嘱道:“切记,一定要按照顺序,做好记号,不能弄乱,弄混了!”

    工匠回道:“头儿放心,弄乱套就装不回去,我们都懂!”

    韩直呼出口气,撑着腿站起身,余光瞄见门口的程子安,立刻神色一震,拱手见礼:“程知府来了。”

    程子安叉手回礼,介绍道:“这是我阿娘,阿娘在织造学堂教人识字。阿娘,这是京城将作监来的韩管事。”

    韩直忙见礼,崔素娘还礼,实在忍不住好奇,问道:“韩管事,你们将花楼机全拆了?”

    韩直答道:“是,昨晚我们花了一整晚的功夫,将花楼机完好无缺拆了下来。不过两位放心,既然我们能拆,就能再装回去。要是一切顺利,两位明早再来,就能看到花楼机重新立在这里了。”

    程子安怀着无法掩饰的激动心情,一个箭步奔到工匠身边,他们要起身见礼,被他阻止了:“别动别动,你们忙,只管忙,我就看看,就看看”

    说到最后,程子安的声音控制不住朝上瓢。

    花楼机被拆开,分门别类被堆放在一起,工匠们在拆下来的部件上,按照顺序做好了标记。

    按照这个设想与构思,装回去时,只要按照顺序即可完成。

    韩直整晚没睡,眼眶都凹陷了进去,他却半点都不感到疲惫,兴奋地给程子安介绍着:“程知府,下官清点了一下,统计有一千余的部件。花楼机制作起来,并不算是太过复杂,我们多拆装几次,就能动手开始做了。”

    将作监代表了大周最高的工匠技术水平,可以说天底下最有本事的工匠都聚集在此。

    他们当然觉得简单,但是在民间来说,一个学徒跟在师傅身边学艺,尽心尽力侍奉且不提,不学个十余年,基本没有亲自动手的机会。

    除了亲传弟子或者自己的儿孙,师傅还会留着看家本领,不会教出来。

    所以民间的花楼机,为何会这般难做,少见,除了花楼机做太多,要考虑到成本与收益的关系外,技术密不外传,学艺难,才是根本缘由所在。

    程子安高兴得很,脑子转得飞快,道:“韩管事,你们昨晚熬了一晚,一定要注意歇息,不能累坏了身子。”

    韩直双手乱挥舞,道:“不累不累,我们都不累!”

    能亲手摸到支杆,门楼,衢盘等,哪还会累!

    除了云州府,就是在将作监,他们都没这么好动手学习的机会!

    程子安哈哈笑道:“韩管事,这样吧,你们分成两班,一班前去歇息,另一班留下来,彼此换班。或者,都一起去歇息,一起再来继续做事。身子要紧,身子要紧呐!”

    韩直听到程子安说了两个法子,下意识开始了选择。

    若是分班歇息当值,就会错过另一班做的那一部分,无论是他,还是其他工匠都不愿意。

    韩直当机立断选择了一起歇息,道:“晚上终究是不方便,看不清楚,还是白日做事好,免得弄坏弄错了,耽误了功夫。”

    程子安想都不想道:“好,全依韩管事的想法办。”

    程子安说完,再朝着莫柱子喊道:“柱子,去给韩管事他们买吃食,去陈家食铺,他们铺子里的羊肉汤,羊肉包子做得最好,白切羊肉也买几斤,今朝,我出钱请客,你们敞开吃!”

    工匠们累了一整晚,此时早已饿了,能吃到向来昂贵的各式羊肉,都开心笑起来,朝着程子安道谢。

    莫柱子赶紧去买吃食,程子安同韩直说了几句,赶回了府衙。

    跟着韩直他们学习的木匠,要赶紧到位。

    除了制作花楼机,他还要开始编撰详尽的制作步骤,技艺之书。

    打破各种技艺垄断,技术到民 ,惠及于民,才是大周进步的关键!

    作者有话说:

    第149章 149 一百四十九章

    ◎无◎

    云州府的手工匠人好找, 只是本事参差不齐。匠人的手艺都是父子,师徒相传,太年轻尚在学艺阶段, 很想来织造学堂, 在这之前却还是有顾虑,先要听取师父的意见。

    至于师父, 除了是亲生父子, 九成都会拦着。

    一是为了怕被徒弟学到本事, 翅膀硬就飞走了。二是就算要交给徒弟,也要掌控在师父手中,他们拥有主动与决定权,父子之间亦如此。

    无他,皆因为权威。

    控制, 驯服,臣服,无论何种阶层,总有生处最底层的那一个。

    就好比是程子安在路上看到身背重物, 牵着孩童,被丈夫责骂着回去做饭的妇人。

    到了最后, 约莫有十余个工匠, 怀着好奇的心情,到了织造学堂。

    到这时,离程子安发布告示, 已经过去了足足六日。

    六日中, 韩直他们已经成功拆装了两次花楼机, 装回去之后, 莫草儿她们来试过, 一切与以前使用起来无异。

    摸清楚里面的窍门之后,韩直他们开始正式动手,制作起了花楼机。

    程子安硬生生将到喉咙口的老血吞了回去,更加坚定了要打破各种所谓独门秘籍的决心。

    写书!

    写后世说明书那般,各种农工等用书!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织造城那边也在紧急赶工期,要在下大雪,地被冻住之前,将已经上了房梁的屋顶瓦片盖好,装好窗棂。

    屋子能避风,天气冷得时候,便可以在屋内做木工等后续活计,在来年春上时,能正式投入使用。

    程子安早起去织造城逛了一圈,想回去府衙,想到成日苦着脸,如热锅上蚂蚁的方寅,他让莫柱子赶着骡车转了个向,再回到了府学织造学堂。屋里忙得热火朝天,韩直等将作监的工匠们,三三两两互相搭着手忙活,后进去的十余个工匠则聚在一起,无所事事看着他们干活。

    程子安看了一会,再次强忍住想要吐血的心情,进屋来到韩直身边。

    韩直正捧着册子,与工匠核计尺寸,见程子安走过来,忙笑着见礼:“程知府来了。”

    程子安颔首还礼,问道:“一切可还顺利?”

    韩直道:“程知府放心,都顺着呢。”

    程子安问道:“约莫多久能做好一台?”

    韩直思索着估计了下,谨慎地道:“约莫一个月就能做好全部的部件,加上装置调整,差不多一个半月吧。”

    程子安先是夸赞了一句,接着话锋一转,叹了口气,道:“云州府的气候比京城要寒冷,做花楼机的屋子要防火,炭盆不好点。再过十天半个月,估计就会到滴水成冰的天气了。到那时候,工期恐要还得缓一缓。这第一台花楼机,韩管事与诸位都付出了辛苦与心血,绝不可能出岔子。”

    不过才九月中旬,云州府的早晚天气,已经快与京城的深冬一样冷。

    韩直情不自禁打了个抖,附和道:“是啊,天气太冷,手被冻住不听使唤,想要做好也不行了。”

    程子安道:“这日子,就要往后再推一推,算两个月吧。做好一台,差不多就到年关了。诸位中的家人大多都在京城,要回京城团年,这一去一回,再到云州府,至少就得要明年中旬了。”

    韩直在云州府的这些时日,已经隐约听过,云州府已经将布料承销了出去,银子都收到了手。

    云州府的织造城已经快修建好,一两台花楼机可不够。韩直与亲近的工匠们私底下议论过此事,花楼机能替云州府赚大钱呐!

    只这些钱,他们一个大子都拿不到。

    倒不是程子安待他们不好,所有的工匠们都从驿馆迁了出来,住进了舒适干净的宅子里,雇了厨娘给他们做可口的饭菜,粗使仆从替他们洗刷洒扫。

    程子安待人温和敦厚,尊重他们,所有的工匠对他都一致夸赞,绝对没话说。

    只是想到云州府收了那么多的银子,心中多多少少都有些疙瘩。

    程子安叹了口气,言简意赅地道:“不满韩管事,花楼机,织造城,都是圣上出的本钱。”

    韩直听到背后的大东家是圣上,心道怪不得圣上会答应,将他们派到了云州府。

    既然是圣上的买卖,给韩直与工匠一百个胆子,都不敢有二话,想要从中捞点好处了。

    程子安目光不动声色从韩直脸上扫过,道:“要是不能准时完工,着实不好向圣上交待。韩管事,不若这样如何,让徐石头张黑子他们也来帮着搭把手?”

    徐石头张黑子便是在一旁干看的云州府匠人,闻言,韩直下意识朝他们看去,迎着他们直愣愣的视线,嫌弃地皱起了眉头:“程知府也看到了,我们这边忙得连歇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他们就那么杵着,跟那木桩子没甚两样,下官怕他们做坏了木料,帮了倒忙!”

    韩直他们是京城将作监的匠人,从皇城来的官吏,天然高云州府工匠一等。

    没得到韩直他们的允许,云州府的工匠决不敢自作主张动手。

    就算有程子安发话,韩直他们还是会抱团,一起排挤云州府的工匠。

    程子安暗自稳了稳情绪,道;“我去同他们说一说,让他们机灵点,帮着刨木头,拉线总行,多得些打下手的,你们也能松泛一些。”

    既然程子安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韩直不管情不情愿,都得应了。

    徐石头张黑子等人跟着程子安走出屋,来到僻静处,躬身肃立等着他发话。

    程子安一眼扫去,看到他们塌肩耷脑,既可怜,又恨铁不成钢,耐着性子道:“你们来了制造学堂,这些天可有学到东西?”

    众人面面相觑,徐石头壮着胆子道:“程知府,没得韩管事他们允许,草民们不敢擅作主张。”

    其余人也跟着附和,张黑子胆子要大些,还抱怨了几句:“京城的工匠瞧不起我们,连刨木花都不许我们碰。”

    程子安快被气笑了,厉声道:“难道你们以前学艺的时候,也是等着师傅主动找你们?”

    众人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程子安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怒气,耐心道:“就是天上掉馅饼,总要自己弯腰去捡。既然你们以为京城来的工匠们是官老爷,瞧不起你们,那我就问一句,你们是要选骨气还是学艺?”

    学手艺的时候,师傅骂几句还算轻,要是不小心做错了,手上拿着什么,就直接敲了过来,打得嗷嗷叫,手都肿了,还不敢告假。

    韩直他们忙,顶多大声呵斥几句,大多时候都没功夫搭理他们,两相对比起来,他们当然会选学艺。

    起初进纺织学堂时,身边比较有见识的老人都在说,花楼机运送进城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了,织出来的提花缂丝,他们这些人一辈子都肖想不起。

    那般厉害的技艺,哪能让外人学去,再说,学艺五年,方摸到门道,要真正学会,指不定要学到猴年马月去。

    他们的年纪都不算轻了,全部成了家,还没出师,跟在师傅身后干活,一个月顶多拿到十余个钱,干活的时候能吃到个半饱。

    实在是太穷,他们最后冒着被师傅逐出师门的风险,来到了制造学堂。

    织造学堂没工钱,但给他们提供饭食,同样是混合的杂面馒头,多了一碗汤,新鲜干净,热乎乎,能吃饱。

    既然来了就没退路,一致回答愿意继续学艺。

    程子安听罢,沉着脸道:“你们既然愿意继续学,就主动点。说白了,他们看不起有何要紧之处?脸面是要靠自己去挣,本事也是自己学到了手!不管他们何种态度,你们要主动点,别傻呆呆楞在那里立木桩!地上的刨木花,清扫干净!废弃碍事的木头,赶紧搬走!早上早些去,晚上洒扫收拾干净再离开!拉锯刨木头的活,主动去做,不懂的地方,就问,眼睛脑子都放机灵点,在空些的时候问,一遍遍问,态度恭敬些,不耻下问!”

    众人眼巴巴望着程子安,听得一愣一愣,木然的脸上渐渐有了反应。

    是啊,机灵勤快些,像是做学徒对师傅那样,对着京城来的工匠老爷们,总能学到一二本事。

    程子安再交待了几句,便让他们进屋去,他跟着回去,在外面看了一阵。

    徐石头拿着扫帚,开始收拾刨木花,张黑子等人,则帮着一个工匠抬木头。

    兴许是程子安在,所有人都没有出声阻拦。

    午饭时辰快到了,程子安转身离开,去了闻山长的院子。

    他不能时刻守着,何况,就靠这几根木头,能打破技艺垄断,等于是痴人说梦。

    闻山长还未归来,院子里无人,他进去之后,干脆前去了灶房,让小徐氏加了他那一份饭食。

    离开灶房走到廊檐下,闻山长腋下夹着书本,与闻绪一道走了过来。

    程子安几个箭步上前,很是熟练接过闻山长腋下的书,顺道与闻绪打招呼。

    闻山长问道:“花楼机做得如何了?那个方寅还没回京城?”

    方寅前些时日来拜访过闻山长,用过了中午饭,闻山长借口要忙,便将他赶走了。

    后来闻山长见到程子安,抱怨骂了好一通:“在府学里,见多了蠢货,着实不想再见到蠢人。那方寅虽说能考中进士,勉强算是会读书,在为人行事上,比我以前还不如!””

    程子安笑道:“花楼机那边还算顺利,方寅来了好些时日,应当这几日就会回京。”

    进了屋,程子安熟门熟路坐在了小杌子上,接过长山送进来的小炉茶水,捅开炉子开始煮茶。

    炭火燃起来,程子安伸手烤着火,闻山长看了他好几眼,对闻绪道:“去换袋炭来,我闻着这个炭,呛鼻得很。”

    闻绪应是前去拿好炭,程子安冲着闻山长笑。

    闻山长瞪他,道:“我可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云州府,全大周的百姓,可不能倒下来。你瞧你,还笑呢,都瘦成了支杆一样,看了瘆得慌。”

    程子安抬手抚摸自己的脸,惊恐地道:“不会吧,难道不帅气了?”

    闻山长想要骂他,鼻子却无端感到阵阵酸楚。

    身为云州府知府并不难,难在做事,替百姓真正谋福祉上。

    这份难,比起仅仅做清正廉洁的好官,要难上百倍千倍。

    程子安从不叫苦叫累,就如眼前这样,顶多耍疲赖与他胡罄几句。

    闻绪拿了好炭进屋,程子安接过,放进了炉子里,道:“师兄在正好,我有个打算,想要与老师师兄一起商量。”

    程子安便将打算写书的事情说了:“只靠着口口相传,技艺不但发挥不了功用,终究会有断掉的那一天。还是写出详尽的书,像《三字经》,《千字文》那样大肆铺开,如此一来,就再不是什么秘密,技艺能发挥出更大的功用。现在花楼机就是一个很好的契机,需要有人在旁边守着记录,我认为,师兄做事细致,文章功底扎实,这件事,师兄去做最好不过,不知老师,师兄如何看?”

    闻山长当然没意见,尽全力支持程子安。

    至于闻绪,能著书立说,是所有读书人都梦想之事。虽说程子安是让他记录,成书之后,他闻绪的名字,肯定能出现在其中一角。

    且工匠技艺之书,如各种农书一样,会流传千古!

    闻绪双眼闪着炙热的光,当即激动地应了:“子安,何时开始?”

    闻山长拧眉,不悦道:“你看你,这么大了都不稳重。你对工匠之事,一窍不通,就敢这么接下了差使?”

    程子安笑道:“师兄别急,总得要吃过午饭,师兄前去安排好手上的差使再开始。老师也不用担心,我回去给师兄做一份样式出来,师兄不懂工匠之事也无妨,只照着样例填写就是。隔行如隔山,师兄要是实在弄不明白,韩直他们又不愿意老实相告,我再与师兄说个法子。师兄可以顺道提一嘴,能将韩直他们的名字放在书上,保管师兄的问题,他们会很乐意积极回答。”

    名字能被后人永远记着,感念,别说是工匠,帝王都愿意!

    程子安与闻山长闻绪吃了饭,商议了一会细节,回到了府衙。

    方寅早已在府衙值房候着,见到回来,顿时一下坐起身,长松了口气:“你终于回来了!”

    程子安看到他因为没睡好,眼底的青色,惨白可怜兮兮的脸,不禁哀叹连连。

    前途漫漫兮,任重道远得看不到尽头啊!

    作者有话说:

    第150章 150 一百五十章

    ◎无◎

    对于方寅前来的目的, 程子安心下了然,脱下大氅随手扔在椅背上,前去小炉边提壶倒茶。

    方寅手比他快, 抢先一步提起了铜壶, 将水朝杯盏里冲,茶叶被热水冲到了杯盏外, 他懊恼了声, 忙放下了铜壶, 手忙脚乱去捡。

    程子安看得无奈又好笑,赶紧拦住他,道:“哎哎哎,别捡了。洗手了没?云州府所有的百姓都知道,饭前便后一定要净手, 入口的所有东西,一定要保证清洁。”

    方寅烦躁地一摆手,道:“你少说风凉话!”

    程子安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收拾着案桌, 道:“我没说风凉话,这是交给百姓防治生病的学问, 活着不易, 生得没有尊严,死的时候还痛苦,这做人有什么意思。”

    方寅脑子里紧绷的弦, 嗡地就断了, 一蹦三丈高, 大声喊道。

    “谁容易, 谁容易了?!”

    声音拔得太高, 人太过激动,以致于后面的话都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发出尖利刺耳的声响。

    “平民百姓不易,我比谁都清楚,因为我就是穷苦出身!我完不成差使,我被罢官,被解职,再回到以前穷困的日子!”

    方寅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将心底深处阴暗见不得人的话道了出来,颤抖了下,跌坐回椅子里,抬手捂住了脸,如同受伤的困兽那样,肩膀耸动着抽泣。

    读书时,程子安曾问过他无数次,为何而读书。

    当时的他心怀壮志,自己能做个好官,清官,读书人自当以天下为己任。

    出仕为官之后,方寅发现现实并不如自己所愿,他不想做事容易,想要做事才难。

    哪怕是做清官,其实对百姓来说,也无半点用处,反倒是一种负担。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他身为户部郎中,俸禄在一千七百两银子左右。

    拿明州府清水村举例,清水村约莫有近千百姓,这近千百姓,一年到头能存下的银子,不足五百两。

    也就是要三个多清水村,才能供养得起他一个户部郎中。

    当然,朝廷收取赋税,不会考虑到百姓实际的收入。

    只要地里有粮食产出,人丁上了户帖,必须按照人丁,亩产缴纳各种赋税,服徭役。

    日子过得如何,方寅经常半夜里惊醒,很久都心有余悸,怕一切都是梦,再回到以前。

    方寅深以为耻,他曾经满腔的抱负,在现实面前左右摇摆,往前一步,就再难回头。

    程子安倒了杯热茶放到他面前,叹息了声,道:“吃杯茶缓缓吧。”

    方寅背转身,狼狈抹去了脸上的泪,端起茶盏喝了一气,瞪着他气狠狠道:“你尽管笑话我,我是害怕,就是害怕!”

    程子安失笑,无语道:“我笑你作甚。”

    穷怕了,苦怕了,有些官吏一上任,手段之狠,刮地何止三尺,被称为丧尽天良也不为过。

    有良知的毕竟少,读书就是张遮羞布,所以“官来如剃”,比起强盗还要让百姓恐惧。

    方寅见程子安真没半点笑话他的意思,神色缓和了几分,道:“我得回京城了,苦思许久,实在想不出如何交差。”

    程子安看了他半晌,起身走案桌后,开始铺子磨墨,好奇问道:“这些时日,你一点法子都没想到?”

    方寅气得喷道:“我空着手回去,再多的法子,都是狡辩!”

    程子安闲闲道:“那就别空着手啊!”

    方寅愣了下,道:“你说得轻巧,云州府欠了这么多赋税,我自己的俸禄全部贴补出来,不过是车水杯薪!”

    程子安唔了声,提笔蘸墨,写起了字。

    方寅看得更愤怒,他急得团团转,程子安还不当回事!

    这一切,都因为他而起。要是换个郎中前来,不讲情面一定要收走赋税,看他还如何能躲得过!

    程子安在中途抬头看了眼方寅,见他涨红了脸,死命瞪着自己,朝他笑了笑,道:“方寅,你替户部收取赋税,这是你最主要的差使,对吧?”

    方寅想都不想,重重点了点头,道:“是!”

    程子安循循善诱道:“既然如此,你就要朝着这方面去琢磨。别的都不要想,只盯着这个目的去努力。要是收不到钱粮,不能空着手回去交差,对吧?”

    方寅愣了下,这次只点了点头,没再愤愤出声。

    “不能空着手,手上就拿些东西啊,能应付过去的东西。云州府并非第一年欠缴赋税,拖欠了多年,大周还好着呢,再拖欠一年,大周也不会亡。

    程子安写下最后一笔,将笔放回砚台里,吹了吹纸,掏出了抽屉里的府衙公章,蘸足了印泥,啪地一下盖在了纸上。

    方寅神色若有所思,起身走到案桌前,拿起程子安盖了章的纸看起来,顿时瞪大眼,难以置信道:“你!你就不怕还不上?”

    纸上,程子安居然写了高于云州府欠税一倍五的欠条!

    程子安挤眼,道:“债多不愁。也就是你,我写的是欠条,让你回去交差。要是换作别人,我就是哭穷的折子,要找朝廷要赈济了!”

    欠条就是一张纸,大周也不止是云州府拖欠赋税。

    靠天吃饭,天不可捉摸,东边风调雨顺,北边说不定洪水泛滥,总有遭灾的地。

    就这么点地,耕种能力,粮食亩产,抄家也抄不到粮食。

    逼死几家几户无所谓,全都逼死的话,就没人给他们当牛马,说不定,还会改朝换代了。

    云州府要交赋税,也不是现在,总得要云州府的百姓稍微喘过一口气再说。

    方寅紧紧拽着欠条,盯着程子安,好半晌道:“胆子真是大,够无赖!”

    程子安朝天翻白眼,道:“我这点算什么,你别夸我,我受不起。”

    也是,无赖算得什么,比起贪官,或者不作为的官员,程子安根本不值得一提。

    方寅深深呼出了口气,看着手上的欠条,犹豫着道:“只不知,圣上可会责罚。”

    程子安道:“你哭啊,就哭云州府百姓的不易,他们的日子过得有多惨。这些都是事实,又不是要你瞎编乱造,你只管理直气壮,如实回禀就行了。别吹嘘,一个劲歌颂功劳。当然,这要只有你与圣上两人的时候,再哭。”

    方寅满脸不解,程子安再次望天,道:“大周海晏河清,人多了,你让圣上的脸面何处搁?”

    方寅上下打量着程子安,疑惑地道:“你以前在身圣上面前,也都这样?”

    程子安收起了玩笑,认真地道:“方寅,要按照规矩办事,可。但,必须要在大周人人都守规矩的情况下才行得通。大周有律法,律法不完善,不公平且不用提。你做了这些年的官,应当知晓,律法只是向下,拿来约束平民百姓。一旦涉及到官与民,可有民靠着律法,得到过公平?”

    方寅苦笑一声,道:“民不与官斗,哪有敢告官的民。”

    民告官,首先要进得了公堂,递得上去状纸。

    大周准许告御状,也就是民间称作的“叩阍”。

    百姓若有冤屈得不到伸张,可以进京向皇帝告状,由皇帝替其伸冤。

    叩阍的复杂与艰难,普通寻常百姓,连想都不敢想。

    首先,要有足够的盘缠,拿到路引,离开所在州府,到达京城。

    到达京城之后,可以通过敲闻登鼓,邀车驾即拦住圣驾,匭函即向刑部递交状纸的三种方式。

    三种方式,看起来敲闻登鼓最为容易,其实并非如此,

    首先,大周的闻登鼓院在皇城内,隶属刑部。

    皇城分为内城,外城。内城是天子居住的宫殿,外城则是朝廷的各部衙门,以及属于皇室,一定品级的官员才能走动靠近的皇家园林禁地。

    普通寻常百姓,连靠近皇城宫门都会被驱逐。

    大周还有个滑稽的规矩,要是有叩阍者前来告状,朝廷会将案子发回原地重审,还百姓一个公道。

    辛辛苦苦进京告状,最后再回到原来的公堂,落到原来判案的官员手中。

    好一个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天下!

    程子安不耐其烦教他:“方寅,你要做事,首要前提是能保护好自己,但也不能只想着保护好自己,你觉着值就行。只靠着哭诉,投机取巧也行不通,得要让圣上以为,这件事划算,能从中得益。就好比云州府不缴纳赋税,我写欠条,给圣上了台阶下,还让他看到了我的真诚,在一心做事,眼下不交,是为了以后缴纳更多。至于以后如何,说实话,我连明年开春,天气时好时坏都不清楚,如何能保证以后还得清这笔债?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句话不能用在此处,先要活下去,先要让人活下去,以后的事情,再想办法!”

    就算是在上学时,夫子们也不会手把手,这样细致耐心教他。

    出仕之后,官员之间更不会坦诚交底,同一派系之内,照样存在着争斗。

    方寅心情激荡,拱手长长作揖下去:“程子安,以前你处处帮我,现在还是,这份情,我永远记得。”

    程子安亦深深作揖还礼:“多谢你,方寅。”

    方寅不敢承受,忙避开了:“你可别这样,我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程子安坚持着,行完了大礼。

    方寅稍显木讷,称不上能与他并肩战斗的伙伴,但有了他,至少这条路,不会那么孤单了。

    程子安再细细交了方寅一番,带了些云州府当地的土产进贡,送他回了京城。

    送走了方寅,程子安便将所有的精力,投入到了花楼机,以及工匠技艺之书上。

    云州府的第一场雪,终于纷纷扬扬飘落。

    云州府的第一台花楼机,在织造学堂,终于完工。

    这天,制造学堂里,前所未有的热闹,肃穆。

    韩直等将作监的工匠,与云州府的徐石头等人,齐齐立在花楼机前,等着试用。

    要是试用不成功,就需要再改进,调整。

    找得到缘由还好,找不出的话,制造就失败,这些时日的辛苦就白费了。

    莫草儿与吴娘子一人在上,一人在下,手搭上了支杆,等着开杆。

    程子安负手站在闻山长身边,轻声提醒道:“老师,下令吧。”

    闻山长的胡子颤动,抬手往下一挥,声音颤抖了下,道:“开始!”

    程子安见闻山长紧张,他想要笑一声,说几句轻松的话,却说不出口,寒冷的天气,他的手心早就濡湿。

    众人不由自主看向了最高处的莫草儿,她朝着吴娘子点头,手上动作起来。

    机杼吱呀响起,直落在众人的心上。

    成败与否,端看今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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