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151 一百五十一章

    ◎无◎

    机杼吱吱呀呀, 众人的头,忽地抬起,忽地低下, 盯着莫草儿与吴娘子织娘们的手。

    各色丝线翻飞, 像是变戏法一样,吐出精美的画。

    莫草儿与吴娘子之间配合熟练, 随意交换一个动作, 便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一起停了下来。

    宽敞的屋子里,寂静无声。

    莫草儿站得高,望着底下众人狂热的眼神,不禁骇然而笑,旋即, 她俏皮地偏头,清脆地道:“成了!”

    再也简单不过的“成了”二字,跟在热锅里浇了一瓢凉水,噼里啪啦一阵飞溅, 接着沸腾,欢呼声震天。

    莫草儿随着他们大笑, 吴娘子也笑, 看到她的动作,赶紧招呼道:“快下来,别摔着了。”

    莫草儿灵活地从木梯上下来, 奔到吴娘子身边, 激动地道:“师傅, 真成了呢, 以后我们就可以多几架花楼机, 织出更多的提花布,还能让更多的学生亲自摸到花楼机学习!”

    在明州府的织坊里,有一两架花楼机就很了不得。能操作花楼机的织娘,非织坊东家的亲信,或是真正技艺高超,能织出精美的布料,给东家赚到大笔的银子。

    吴娘子自十五岁起进织坊,学了近半辈子,到了四十岁整,方初次摸到花楼机。

    织娘们哪能如在云州府一样,放开手脚学习。

    程子安仰头,闭眼长长大呼了一口气,抹去了额头的冷汗。

    要是遇到麻烦,程子安只能按照预计的法子弥补,就是亲自前去江南道,请懂做花楼机的师傅到云州府教导,改进。

    官员除非有公务,不能离开管辖之地。程子安要去江南道,需要向吏部申请,公文繁琐自不提。

    待他赶到江南道,再想尽办法弄回师傅到云州府,改进做好花楼机,黄花菜都凉了。

    程子安既高兴,又心酸,缓缓离开了屋子。

    做事真他祖宗难!

    闻山长与韩直他们庆贺了几句,四下张望没看到程子安,看到背对着大门,立在廊檐下的身影,愣了下走出屋,袖着手呵呵笑道:“屋外冷得很,还是屋子里暖和,你向来怕冷,嫌弃我屋子里不点炭,怎地出来了?”

    程子安将心中乱七八糟的情绪压下去,道:“先等他们热闹一阵,热闹不动了,我再去替他们续一续。第一台花楼机成功完成,总要庆贺一二。我出钱,请他们吃羊肉。老师,府学的学生,该练练文章了。”

    闻山长沉吟了下,道:“我也添点钱,多添两头羊。不过,你打算让府学的学生,练什么文章?”

    程子安道:“吹嘘的文章。也不全是吹嘘,工匠们的确厉害,他们做出了花楼机,修建了高楼,搭建起了桥梁。‘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住在华宇中之人,也不是修屋者。他们何其重要,绝不能忘,绝不能被轻视,让他们赞颂,尽全力夸赞,我来给他们刊载成册。史书,不该被那些只会玩弄权术之人全占了去!”

    闻山长神色慈悲,道:“唉,我经常觉着,读的那些书,没半点用处,读过书,能明理,但并非会讲理。读过书,知晓礼义廉耻,但偏生寡廉鲜耻者,皆出自读书人。你师母经常数落我,连火都不会烧,没人伺候的话,会生生被饿死。我听了总是不服气,后来我再仔细一琢磨,生火这些事,多学几次就会了。但做衣衫,做出可口的饭菜,就不那么容易学会,何况是织布,缫丝,建桥照屋了。匠人们地位低下,三百六十行,各个行当的匠人,都比我们这些读书人值得尊敬。”

    一阵寒风吹来,吹得程子安鼻子涩得疼,他忙搀扶住闻山长进屋:“外面冷,老师,我们进去吧。”

    闻山长看了程子安一眼,看到他疲惫的眉眼,不禁后悔当年逼着他读书考科举。

    走了几步后,闻山长终是道:“子安,别太辛苦。”

    程子安笑道:“老师,我年轻着呢。老师要是心疼我,中午的时候,让我多吃两块肉。”

    闻山长拉下脸,道:“你师母让灶房给我做的肉有定数,都被你吃了,我吃甚?”

    程子安哈哈笑起来,说笑几句之后,他那点见缝插针,伤春悲秋的情绪也就散了去。

    说是见缝插针的情绪,乃是因为程子安实在太忙,就算是大冬天,也没功夫想太多。

    今年云州府的雪,下得比往年晚了些,却比往年要来得猛烈。

    鹅毛般的大雪,说来就来,纷纷扬扬飘落。

    程子安见机不对,紧急招来府衙的全部官吏,道:“织造城那边,屋外的所有活计,全部停止。屋内的活计,注意用火安全。众人都出去,各领几条街巷,排查险情。放火首要,其次是破旧的屋子,要注意垮塌,能迁走,尽量安排迁走,无处可去者,可安置在驿馆里。城内的米面粮油要保证充足供应,尤其是柴禾。关于送民生货物的车马进城出城,守城的不许阻拦,在特殊期间,允许在关闭城门后通行。”

    接下来,程子安飞快将各条街巷,落实在了每人身上:“谁负责之处出了问题,就找谁问责!”

    府衙的官吏们,早已知晓程子安的厉害,万万不敢阳奉阴违,领了差使之后,顶着大雪出了门,到处巡逻检查。

    程子安也没闲着,亲自去城门,以及最穷最混乱的城北等地巡查。

    这一场雪,足足下了三天两夜。

    天地间银装素素,飞鸟偶然掠过,好一片苍茫空旷的意境。

    诗人们当写诗赞美,吃酒赏雪。

    对于穷人来说,下这样大的雪,就是要与老天搏命的时候。

    云州府百姓的屋子,八成都是茅草屋顶,下雪时,百姓有了经验,会不时爬上屋顶去扫雪,预防房顶被压垮塌。

    但是雪太大,各县的情形还不得而知,仅仅是云州府城,就上报了八间屋子垮塌。

    还有好些买不起柴禾,穷苦之人,夜里睡过去之后,就再也没能醒来。

    万幸之事,因为程子安的事先安排,云州府城的房屋垮塌,并未造成百姓的伤亡。

    程子安却没能松口气,还有下面的九个县城,灾情还未上报。

    雪下得太大,行路危险。且县里不同,去到乡里的道路狭窄,村子与村子之间的路途遥远,县里的官吏就是跑断了腿,也跑不了几个村。

    雪停之后,程子安赶紧下令,各县首要是赈灾,再如实上报灾情。

    约莫在七八日之后,各县的灾情,如实呈到了程子安面前。

    望着眼前的数据,程子安坐在那里,如一尊石像,久久都没动一下。

    “三台县,因雪灾房屋垮塌,共计二十七人死亡,其中成年男丁七,妇人六人,五十岁以上老者八人,八岁以下男童四人,女童两人。房屋毁损一百五十余间,无家可归者,共计三百六十五人。”

    “富县”

    “临山县”

    一个个字在纸面上跳跃,程子安却仿佛都不认识,眼前一阵晕眩。

    每年冬日,死亡人数都要高于其他几个季节,一下雪,总会有百姓因雪灾受伤死亡。

    今年的灾情,虽说早有预料,却远超于他的预计。

    赈灾的粮食不缺,垮塌的屋子,可以再修建,无家可归的百姓,在雪后能重回家园。

    但是,因此而失去性命的百姓呢?

    何况,云州府统共就这么点人口,才刚刚缓过一口气的他们,就再次遭受了巨灾。

    程子安只坐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他使劲撑着椅子扶手起身,大喊一声:“柱子!”

    莫柱子赶紧跑进屋,程子安道:“将所有人都叫来议事!”

    莫柱子见程子安脸色不对劲,赶紧飞奔到值房,将府衙的官吏们都喊到了公堂。

    公堂除了审案,早就成了程子安召集所有官吏的议事之处。

    程子安立在公堂上,面无表情读了各县的损失,眼神扫过麻通判等官吏,一迭声吩咐道:“麻通判,你负责开仓放粮赈灾,运送粮食的差役不够用,去找城内的大车行合作,让他们出力,府衙后面一并与他们结算银子。”

    麻通判迟疑了下,道:“程知府,没有朝廷的旨意,开仓放粮可否妥当?”

    程子安冷声道:“等来回请示过后再房梁,放出的粮食,可是要烧在死掉百姓的坟前?”

    麻通判见程子安神色严厉,不敢再多言,忙应了是。

    程子安继续道:“府衙出银子,没人一日十个大钱,包吃,组织人手奔赴各县,帮着百姓修屋。此事,由曾捕头负责统领,安排。”

    有了前面麻通判的遭遇,曾捕头二话不说应下了差使。

    程子安继续点名吩咐,购置厚布,旧衫等,一并送往各县。

    众人领了差使,各自前去忙碌,程子安则在云州府城镇守,统领指挥,不时前去粮仓检查,看有无错漏,办事不力之处。

    车马络绎不绝,从云州府城出发,驶去了各州县。

    雪后的太阳高悬,照得天地间一片明晃晃。

    雪后比下雪时还要冷,往年街头巷尾总是人迹稀少。

    今年却不同,百姓自发走出了家门,将家中多余的衣物,塞进了前去各州府的车马中。

    “我们日子好过一些,不至于冷着冻着,有吃喝,给他们拿去吧。”

    “是啊,都靠程知府,不然呐,我们好些人都活不下来!”

    “八年前那场雪,下得还没今年大,当年死了不少人,我舅舅一家就是在那年没了的,五人呐,一家五人全都被砸死了!”

    “有程知府,他们能熬过去喽!”

    百姓称赞着程子安,程子安在值房里,看着朝廷圣上的旨意。

    半晌后,程子安将信一扬,骂了句:“草!”

    作者有话说:

    第152章 152  一百五十二章

    ◎无◎

    云州府临近的吉州府, 地势狭长,最东边的气候尚可,最为北之地的安县, 气候远比云州府还要严寒。

    今年的吉州府早在九月就开始下雪。当时的初雪不大, 地上薄薄覆盖了一层,天气便转晴了。

    一直到了上个月, 连着下了好几场雪, 安县雪下得尤其大, 虽然当地的百姓早就习惯了严寒下雪天气,但今年的雪实在太大,整个吉州府乃至安县,都遭受了严重的雪灾。

    百姓的房屋垮塌,缺衣少粮, 死伤无数。

    吉州府的杨知府,向朝廷上报了雪灾之事,请求朝廷赈济。

    百姓为了活命,实在等不了那么久。于是, 除了拖家携口流亡,还有一部分聚集起来, 打家劫舍开始造反。

    吉州府离京城的路途, 要比云州府近,若是走急递军情递送,快马加鞭急行军, 来回约莫五六日就到了。

    起初杨知府回禀雪灾之事, 走的是向朝廷上折子的路线, 消息送进京城花了十多日的功夫。

    还没等到朝廷回应, 百姓就反了。

    虽说三五百姓不成气候, 但聚少成多,要是有个聪明头脑的人在后面指挥,衙门的差役靠着威严,能镇住老实的百姓,却镇不住这群为了活命,杀红了眼的百姓。

    乱民首先要冲撞的,便是府衙。杨知府被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再想下去,顾不得考虑自己的政绩,走了紧急军情的路线,老实向朝廷禀报了此事。

    圣上接到吉州府的消息,彻底震怒。

    先前收到吉州府请求赈灾的折子,朝臣还在议来议去,成天争吵不休。户部叫穷,政事堂互相推诿,一直没能拿出个章程。

    朝廷议事向来如此,一件小事,不吵个十天半个月,难以决定下来。

    这次可好,因为他们拖来拖去,拖得吉州府大乱!

    吉州府的流民,都是朝着温暖的方向,路途又较近的楚州府而去。云州府寒冷,百姓恐怕走到半路,就被冻死饿死了。

    故而程子安平时忙着云州府的一摊子事,不知吉州府的情形。

    自己州的百姓过得如何,知府都心知肚明,无一个州府愿意接收流民,楚州府也一样。

    蒋知府下令驱赶流民,顺便还参奏了杨知府一本。

    圣上一边下令调动离得最近的西路兵前去平叛,一边急令程子安接收流民,拿出钱粮送往吉州府赈灾。

    淦!

    凭什么啊?!

    凭什么找他?

    楚州府是除了江南之外,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气候适中,大周的另一个鱼米之乡。

    朝廷居然不从楚州府调粮食前去吉州府,而要从他云州府调拨!

    云州府的雪灾,程子安在下雪第二日,就急递进了京城,朝廷肯定先收到了。

    圣上的旨意中,对于云州府的雪灾只字不提,他是相信自己有真龙附身,还是相信自己?

    程子安足足骂了一盏茶功夫的街,把头发抠得乱糟糟,跟鸡窝一样,最后还是只能含泪下了决定。

    先抛开圣上,朝廷官员的争斗,楚州府蒋知府的自扫门前雪,端只看吉州府现今的局势。

    首先,遭受到灾害,无家可归死伤者,肯定是吃不饱穿不暖的穷苦百姓。

    其次,一旦西路兵赶到,平息了民乱,吉州府至少十年都恢复不了元气。

    兵来如篦,西路兵前去平叛,打仗的粮草,除了朝廷拨付,大多数都是他们自己筹措。

    就算朝廷向西路兵提供粮草,打仗能发财,吉州府活着的百姓,会被再刮走一层血肉。

    百姓活不下去,只能背井离乡找生路,楚州府不收,他们最后还是会逃到临近的云州府求生。

    要是吉州府的战乱扩大,楚州府休想要安稳,云州府很快会被波及。

    程子安别无选择,下令将送往各县的赈灾粮食,先停了下来。

    牢狱里犯了轻罪的犯人,再次被提溜出来,选了城西的一块空气,搭建窝棚,准备接收流民。

    程子安向全城通告,号召召集五百的成年汉子,帮着送粮到吉州府。

    云州府沸腾了。

    民怨,支援声皆有,吵得不可开交。

    “云州府也遭了灾,都是云州府的乡亲,我们帮一把也就算了,哪顾得上吉州府?”

    “既然都是穷人,何须分你我?”

    “你说得倒轻巧,吉州府那就是个无底洞,你有多少钱粮拿去送给他们?”

    “要是吉州府乱了,打到了云州府,到时候你我也逃不掉!”

    府学的学生们,声音最大,反对支持者皆有。

    吵得不可开交的百姓,干脆分成了两个阵营,跟在了府学读过书的两派人身后,浩浩荡荡走向了府衙。

    程子安自有打算,劝住了闻山长,让他不要拦着:“让他们说话,说话不会死人。”

    闻山长也一时没有头绪,急得胡子都掉了大半,道:“子安,说几句话是不会死,可云州府哪来的粮食去赈灾,流民来了,你要如何安置?”

    程子安苦着脸,道:“老师,先解决重要之事,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眼前最重要的事,是让云州府,至少是府城的百姓,众志成城,能与他这个知府站在一起,共渡难关。

    程子安打开了府衙大门,请了两派领头的人进了公堂,他立在堂上,眼神扫过底下下意识见礼的众人,道:“诸位无需多礼,我先强调一下,大家分别提问题,我来解答,不许左顾而言他,东拉西扯。因为,吉州府的战乱已起,没那么多功夫争吵!”

    反对收留流民,拿粮食赈济吉州府的学生郜全,一拱手,愤怒地道:“敢问程知府,云州府的百姓都吃不饱,为何要收留吉州府的流民,拿出粮食,去支援吉州府?”

    程子安不疾不徐答道:“一是云州府的粮食,是属于府衙,朝廷,并不属于诸位。粮仓常平仓的粮食,用作赈济灾民,兵营的粮草,平抑市坊粮价。二是因为,吉州府要是继续乱下去,云州府也逃不过,乱世人不如狗。三是,云州府与吉州府,只是一道线的划分而已,我们都是大周的子民百姓,说得更清楚明白点,我们都是人,都是人,对着他人的生死危难,见死不救者,不配称作人!诸位可再想一想,我身为知府,若先不做人,你们诸位,可能在连续下了几天大雪之后,还能站在这里,有力气同我说话?”

    公堂上程子安的话,被不怕冷的百姓们,互相交头接耳,一句句传了出去。

    云州府以前根本没有存粮,府衙的粮食,用到何处,他们的确无权管。

    要不是程子安真正关心百姓安危,云州府这次的雪灾,不知要死多少人。

    说不定,云州府也同吉州府一样,乱了。

    穷人先考虑到自己活下来,才有力气管他人,是人之常情。他们现在活了下来,虽不富裕,却也不至于饿死,随手拉扯一把活不下去之人,是在行善积德。

    郜全脑子里的那腔热血,到了公堂之上,渐渐冷却了不少。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程子安要抗旨不尊,惹怒了圣上,他们这群来自云州府的学生,说不定会被迁怒,影响到他们的仕途。

    支持的另一方,则考虑到了现实的问题:“敢问程知府,先前救济了云州府遭受灾害的百姓,可还有余粮收留流民,赈济吉州府?要是明年云州府的气候不好,粮食欠收,到时候该如何办为好?”

    程子安赞赏地看着他,道:“你考虑的这些,才是重要之处。很好,很好。我来了云州这些年,百姓都没缴纳过赋税钱粮,一直在休养生息,云州府粮仓的粮食储备几何,恕我不能悉数透露,毕竟,这是云州府的钱袋,就像诸位偷偷存了多少私房钱,哪能大声告诉给外人知晓呢?”

    众人听到程子安的调侃,纷纷会意而笑,剑拔弩张的气氛,淡去了不少。

    程子安:“我再次保证,只要诸位齐心协力,保全我们的家,云州府的粮食价钱,不会产生太大波动。我再多透露一二,云州府的小麦不多,但芋头,吃到开春没什么问题。云州府种植的乃是芋头与小麦两个品种,无论是天旱,还是洪涝灾害,总有一样能收成,所以无需太过担心。只要我在的一日,就能护着你们一二!”

    芋头喜欢雨水,小麦比芋头能耐干旱,除非是天天下大雨,或者天天出太阳,任何一种粮食有收成,程子安替他们考虑,减免赋税,他们就能活下去。

    程子安声情并茂,朗声道:“我见诸位,让诸位畅所欲言,解答诸位心中的疑问与担忧,并非因为我害怕,而是我把诸位当做云州府的一份子。我们好不容易起来的日子,绝不允许被有心人趁机作乱!你们守着云州府,保证云州府的安稳,我带着人,前去吉州府驰援。诸位,云州府,就交给你们了!”

    太阳高悬,照着冰雪泛出晶莹的光芒,大家被冷得脸通红,程子安的话,却令他们感觉不到冷。

    以前云州府,远比吉州府还要穷困。

    如今的云州府,织造城的重重屋宇,一眼望不到尽头。

    云州府的百姓,只要有手有脚,踏实肯干,建造织造城需要人手,他们都多多少少赚了些工钱。

    花楼机织造出来的精美缂丝,就是他们以后的锦绣明天!

    若不是程子安,云州府哪有今日,他们竟然能帮助吉州府了。

    那份与有荣焉的激动,未来日子有盼头的舒坦,实在是太令人激动了!

    如程子安所言,他见百姓,的确是为了安抚民心,不能让云州府乱。

    流民的品性如何,程子安不敢保证,需要百姓监督,以后好接纳安置。

    程子安忍痛掏出了他辛辛苦苦留存下来,对付荒年积攒的粮食,召集了五百人手护送,浩浩荡荡奔赴了吉州府。

    作者有话说:

    第153章 153 一百五十三章

    ◎无◎

    雪后的路很不好走, 云州府的官道尚好,到了吉州府的境内,程子安的骡车牛车队伍, 被陷在了断掉的官道上, 行走困难。

    望着京城的方向,程子安很想破口大骂。

    圣上高坐龙椅之上, 一辈子都未曾真正深入过民间, 说是爱民如子, 就纯属笑话。

    但圣上不蠢,从无帝王会是真正的蠢蛋,端看其选择,人性如何。

    对于底下的朝臣官员是何种德性,圣上心里一清二楚。

    以楚州府蒋知府的反应, 让他赈灾,不知会赈出个什么名堂。就算事后清算,造成的后果也无法挽回。

    首要之处,是让吉州府局势平稳下来, 这个人选,非程子安莫属。

    圣上既然清楚, 为何不变动, 改革?

    史书上的记载比比皆是,任何的变动与改革,流血牺牲不可避免, 成功者少。

    离吉州府的府城, 还有约莫五百里。往西二十里, 则是已经被乱民占据的昌县县城。

    太阳已经挂到了天际正中, 路两旁是被雪覆盖的河流, 山峦,破旧垮塌的茅草屋,荒无人烟。

    众人在忙着修断掉的车辕,齐力推出陷在雪中的板车。

    板车上,用厚草与灰裹着的芋头,麻袋装着的小麦。

    前面突然一阵吵嚷声,程子安抬头望去,庆川赶紧跑上前去打探,没一会,庆川气喘吁吁跑了回来,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其他,脸色比先前更要苍白了,垂头道:“少爷,前面雪中有两具尸首,一老一小,估计是祖孙俩,被饿死冻死在了路上。”

    程子安抬头望着远处的天际,片刻之后,低声道:“埋在那片树林里去吧。先寻个空处歇息,用午饭。”

    树林里雪少,土好挖一些。

    庆川难过地应是,当年他跟着老张秦婶逃荒,一路上见到了无数这样的景象。

    走着走着,人就倒了下去,没了命。

    其余一同逃荒之人,麻木着脸上前去翻他们身上值钱的东西,丢下他们的尸首,任其曝尸荒野。

    大家都只想活着,他们已没有多余的善心,力气,下一个,说不定就轮到了他们自己。

    几个汉子用麻袋裹起祖孙俩,抬到了树林里,挥起铁锹挖土。

    避风处被扫去雪的空地上,堆起了石头,从树林中捡来柴禾,燃烧起了火堆,放进芋头烧,煮水烤杂面炊饼。

    程子安坐在火堆边,就煮沸的水,啃着烤热的杂面炊饼。莫柱子叉着一只烤熟的芋头来,他摇摇头,道:“我吃饱了,给他们吧。”

    芋头比杂面炊饼好吃,烤熟之后细腻软滑香喷喷,大家都很喜欢。

    汉子们几乎日夜不停赶路,粮□□贵,程子安出的力气少,能省一口是一口。

    莫柱子将芋头递给了从树林里出来的庆川,道:“庆川,你快洗洗手,正热乎呢。”

    庆川去抓了雪,搓干净了手上的泥,接过莫柱子递来的芋头,撕掉皮咬了两口,眼泪哗哗往外掉。

    莫柱子看得一愣,忙道:“庆川,你慢些,烫到了吧?”

    庆川不答话,混着流下来的泪,几口将芋头吃了下去。

    莫柱子张嘴呆呆望着他,一时看得莫名其妙。

    程子安低头拨动着火堆,火大了些,罐子里的水再滋滋响。他倒了一碗热水,再给了庆川一只杂面炊饼,道:“快吃,吃完要赶路,快些到昌县。”

    庆川抬起袖子抹了把脸,“多谢少爷。”接过水与炊饼,囫囵吃了下去。

    莫柱子惊讶地瞪大了眼,道:“少爷,昌县被乱民占了去,那里危险。”

    程子安道:“西路兵应当到了,或者早已到了,危险不到那里去。”

    赈济赈济,赈济的粮食该送到遭受了灾害的百姓手中,活着的百姓手中。

    程子安起身,朗声道:“我们往西,去昌县。诸位放心,那边有西路兵,不会有危险。”

    汉子们听到有兵,当即二话不说,互相招呼着收拾,灭火,赶着车往西而去。

    走了约莫五六里地,程子安发现情形大变。

    道路泥泞不堪,雪被车辙马蹄踩得稀烂,混着泥与雪的脏污里,偶有凝固变成褐色的一滩滩血迹。

    走在前面的汉子们也发现了不对劲,差人前来向程子安回禀请示。

    程子安沉吟了下,道:“继续前行,找个避风宽敞处扎营。”

    继续走了半个时辰,道旁出现了一间土地庙,庙的半间墙壁屋瓦齐整,只窗棂与门都不见了踪影。

    屋子正中央,土地公土地婆婆倒在缺了半边,露出泥塑的身子,慈眉善目望着远方。

    地上一滩滩褐色干枯的血,角落里,乱七八糟堆着僵直,衣衫破烂的尸身。

    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汉子们有人被吓得脸色惨白往后退,有人在角落里干呕起来,有人惊恐不安后退,道:“杀人了,杀人了!”

    程子安拼命按耐住胸口的翻滚,大声道:“西路兵已到了,大家别怕!”

    “是啊,肯定是西路兵到了,杀了乱民!”

    “什么乱民,都是些要饿死 ,想要求个生机的穷人罢了。”

    “要是乱起来,你我都与他们一样了。”

    汉子们嘀嘀咕咕,继续上了路,路两边都是些村子,草屋倒了大半,偶尔能看到一个人影飞快闪过,躲进了破屋里。

    程子安眼神冰凉,神色一片麻木。

    地上那些尸身与血,朝上挥出,僵硬的手臂,在他眼前不断浮现。

    程子安见多了苦难,第一次直面如此惨烈的血腥场景。

    这次西路兵平乱如此迅速,立了大功。

    快到县城时,前面一群人惊恐万状,乱跑乱奔而来,后面的马蹄阵阵,吆喝着喊道:“尔等反贼,再敢跑,休怪刀箭无眼!”

    程子安来不及反应,一个箭步跳下车,跑到最前面的骡车边,跳上车辕,用尽全力嘶喊道:“朝廷有旨,住手,都住手!”

    奔逃的人看到前面堵着一长串的车,以为是援兵到来,有人慌不择路,往道旁的斜坡滚去,噗通掉进了结冰的沟渠中。

    也有人听清了程子安的话,喘息着望着他,眼底皆是不安害怕。

    程子安歇了口气,继续高喊:“我是云州知府程子安,领了圣旨前来赈济灾民!”

    双方都缓缓停了下来,兵丁中跑来一个领头模样的人,骑在马上狐疑地打量着程子安,拱了拱手道:“在下是苏将军麾下的副将,姓于。苏将军领了朝廷旨意前来平叛,不知阁下自称是领了圣旨的程知府,有何证明?”

    程子安问道:“苏成奉将军当年在明州府的厢军中,去跟他一提,他就清楚了!”

    苏成奉的确是从明州府的厢兵中,调到了西路兵。于副将愣了下,低头与身边的同伴说了两句,同伴赶紧调转马头往回跑,想来是去传消息了。

    于副将脸上的神色一变,恭敬地道:“敢问程知府的圣旨何在?”

    程子安哪有什么圣旨,他神色坦然道:“圣旨我自会与苏将军道明,至于他们,敢问于副将打算如何处置?”

    立在那里,脸色惨白的人群,簌簌发抖着,连忙慌不择路朝车马后躲避。

    于副将拧起眉,道:“他们都是反贼,按律当杀无赦!”

    程子安哦了声,道:“反正他们都只有两条腿,跑也跑不掉,不如等到苏将军来了再说吧。”

    于副将迟疑了下,道:“对不住,军令不可违,他们若是逃走,就是在下的失责。”

    程子安毫不犹豫道:“于副将,所有的责,我会担!”

    于副将拉住缰绳,悻悻哼了声,厉声道:“既然程知府替你们作保,我就先放你们一马。若有胆趁机逃走者,看你们跑得快,还是我们的箭快!”

    兵丁们扬起了手中的刀箭,摆出了杀无赦的阵仗。

    程子安站在最前的骡车上,迎着兵丁们手上闪着寒光的刀箭,神色淡定从容。

    很快,从城门驶出几匹马,苏成奉骑在最前面,程子安拉开了大氅,抬起下巴任由苏成奉打量,拱手见礼。

    苏成奉是武将,同文官向来无往来,更与程子安素昧蒙面。

    程箴与程子安父子在明州府赫赫有名,无人不知。程子安在大周官员中的名气,比在明州府还要响亮,人称“官见愁”。

    苏成奉听到程子安到来,懊恼归懊恼,来不及细想,赶紧跑了出来,见到程子安大氅里面的官服,再看他那张年轻俊秀的脸,心道果真是大周第一俊美状元郎,只愿没惹到他这个“官见愁”才是。

    苏成奉跳下马,两人寒暄了几句后,问道:“程知府,吉州府的情形,你应当知晓,我就不多赘述了。昌县现在乱得很,你看这些乱民,还未平定,程知府为何到了这里?”

    程子安朝身后的车一指,道:“我领了旨意,前来赈济。苏将军,借过几步说话。”

    苏成奉早看到了望不到尽头的车马,更是一头雾水,听到程子安这般说,便与他走到了一边的僻静之处去。

    太阳已经西斜,眼下的情形,也不是细说之处,程子安直接了当道:“苏将军,县城内的情形如何了?除了昌县,何处还有乱民?”

    苏成奉稍加思索,文官惹不起,程子安更加惹不起,不敢隐瞒,坦白道:“乱贼冲进县城,打家劫舍,杀了成县令等官吏,富户被洗劫一空,粮食衣衫都被他们瓜分殆尽。所幸西路兵领了一千兵马,来得及时,激战了一场,几个贼首已经被诛杀,局势大致已经平稳。其他还有临近的盛县,平康县有响应,只没昌县的声势浩大,不成气候。”

    一千粮草军饷齐备的兵马,打面黄肌瘦,拿着破镰刀锄头的一群流民,要是平定不下来的话,大周真要改朝换代了。

    程子安想起那些尸首,定了定神,道:“既然如此,苏将军,先将这些人带回县城去,传消息让杨知府前来昌县,收拾残局。”

    苏成奉唔了声,道:“我们只管平乱,后续的事情,是要交给杨知府。不过,我有件事不明白,程知府既然领了旨意前来赈灾,为何不去府城,而来了昌县?”

    程子安呵呵笑道:“府城既然安稳,何须赈济。”

    苏成奉道也是,“时辰不早,我们且先进城。”

    程子安拱手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请苏将军差人,将十里外那间土地庙里的尸首掩埋了。都是些可怜的穷人,何苦呢?”

    苏成奉的脸色变了变,终是喊来于副将,照着程子安的话传令下去:“将反贼的尸首都全部掩埋了!”

    于副将领命,道:“将军,这些反贼”

    苏成奉瞄了眼程子安,懊恼地道:“先赶回县城,留待杨知府处置!”

    于副将便叫了同伴一道上前,大声道:“都给我出来!”

    “听好了,我们将军心慈,饶你们一死!”

    “老实些,滚回县城去,听后处置!”

    随着太阳西下,外面已经滴水成冰,到处雪茫茫,天下之大,早已没了他们的去处。

    在兵丁的驱赶吆喝下,躲藏逃走无门的他们,哆哆嗦嗦被赶牛马一样,赶进了县城,挨挨挤挤塞进了牢狱里。

    昌县县城比以前的富县城墙低矮一些,多了两条大些的街巷。临街的铺子,大多都不见了门窗,屋子里一片混乱,不时能见到干涸的血迹,残缺的尸身。

    尚完好的铺子,则大门紧闭,

    街头巷尾都是兵丁,不时抬出已经僵直的尸身扔在板车上。

    苏成奉暂时住在了县衙里,程子安裹紧了大氅,麻木着脸随他走了进去,亲兵奉上了热茶。

    程子安握着茶盏,茶香袅袅,他鼻尖,始终萦绕的,还是那股挥散不去的血腥味。

    苏成奉眼神一转,很是热情地道:“我先前正准备要问杨知府筹措兵粮,程知府,你带了这些粮食来,真是及时啊,省了功夫不说,西路兵也能尽快开拨,前往盛县,平康县平叛。”

    程子安放下茶盏,盯着苏成奉,径直道:“苏将军,圣上有旨,我只管赈济,并不管兵粮之事。”

    太平年间不打仗,武将的军功难得,无人拉扯提拔,很难升官。

    军功靠着杀敌人头算,冒领军功,夸大军情,指民为盗,边关永远有军情,打不完的仗,便是其缘由所在。

    这次昌县平叛,苏将军估计,多少能升一升。

    苏成奉自认为,他所杀都是反贼,并未乱指民为匪,还给了他脸面,饶了那些逃窜的反贼一命。

    可是,程子安竟然连一点面子都不给,拉来那么多粮食,居然舍不得拿出来一丁点!

    苏成奉的脸色沉了下来,哼了声,阴阳怪气道:“不知程知府,何时将粮食交给杨知府?我好向其讨要。”

    程子安见苏成奉生气,他依旧气定神闲,道:“苏将军,杨知府不是灾民,赈灾的粮食,只交与灾民之手。”

    苏成奉再也沉不住气,一拍案几,怒道:“程知府既然处处为难我,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程子安平静地道:“苏将军在昌县,应当拿了不少的粮草。不过,我不知道的是,苏将军还要如何不客气?是继续去平康县,盛县抢夺粮食,还是将这两个县的百姓,屠杀殆尽?”

    兵丁进了昌县,平叛时,顺手将所有的粮食,值钱的宝贝全部收进了囊中。

    苏成奉被程子安点出来,神色阴狠,道:“程知府是文官,居然管起了武将的事,程知府莫非是想要掌兵?”

    程子安微笑道:“苏将军,你暗指我要造反,就直接写折子到圣上面前去告状,我心怀坦荡,不怕这些。圣上,何相他们也会觉着是无稽之谈,是诬告。何相以前掌兵部时,与我打过交道,他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圣上更加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苏将军可要猜猜看,为何圣上这次,会派我前来赈灾,而非是楚州府的蒋知府?”

    苏成奉一愣,狐疑不定望着程子安,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

    是有传闻何相与程子安交好,当年何相是受了程子安的帮助,得以进了政事堂。

    程子安被朝臣参奏,被贬谪为县令,却很快得到了提拔,升为了知府。

    当时朝堂上下震动不安,圣上将其贬谪,不过是为了暂时安抚朝臣官员罢了。

    圣上既然深信程子安,让他前来赈济,定是为了防止官员从中贪腐。

    苏成奉虽是武将,这些年早将官场中的那些门道,摸得一清二楚,虽想通了其中的关窍,面子上到底挂不住,阴沉着脸道:“程知府不惧,我也自认行得正坐得直,更加不惧!”

    程子安点头,道:“我相信苏将军不惧,惧怕的话,如何杀人?”

    苏成奉听程子安口口声声称他杀人,怒意再次上涌,道:“程知府休得含血喷人,我是奉命平叛,是杀反贼!”

    圣上下令西路兵平叛,而非招安,意思不言而喻,要杀一儆百,镇住欲造反的百姓。

    程子安只是气不过,意难平,他无力阻拦,只能尽力减少伤亡,给那些可怜的人一条活路。

    “唉,苏将军,我不想与你争辩,坐下来说话吧。”

    苏成奉见程子安的语气缓和了下来,悻悻哼了声,重重坐了下来。

    程子安揉了揉眉心,道:“苏将军的家人,是留在明州府,还是随着你前来了西路军中?”

    苏成奉警惕地道:“程知府问这句话,是所谓何意?”

    程子安没理会他,凄凉笑了声,道:“苏将军的家人,应当愿意留在明州府,明州府繁华啊,西路兵所在的幽州如何能比。苏将军其实应当清楚,就是富裕繁华的明州府,百姓的日子同样不好过,辛辛苦苦到头,肚皮都填不饱。明州府的厢军也好,驻扎在幽州府的西路兵也好,都靠这些牛马,苏将军口中的反贼,种出的粮食,缴纳的赋税人丁钱,服徭役修城墙防御,发放文官武将俸禄。铸造出的刀箭兵器,建造出的高大城墙,护住了大周天下的太平安稳。可惜,这份太平安稳,却从来与他们无关。锋利的刀箭,毫不犹豫朝他们砍去,高大的城墙,挡住了他们求活命的脚步。”

    苏成奉睁大眼睛,怔楞望着程子安。

    程子安面上带着笑容,眼底却寒意浸浸,道:“苏将军,杀光了牛马,谁来拉车种地?!”

    苏成奉听得头皮阵阵发麻,干笑着道:“这,这,程知府这些话,让我如何说才好”

    程子安紧紧盯着他,不容置疑道:“苏将军是聪明人,心里一清二楚。苏将军,得饶人处且饶人,下面两个县,我随苏将军一道前去,收起刀箭,以抚民为先!”

    作者有话说:

    第154章 154  一百五十四章

    ◎无◎

    入了夜的昌县, 如一座荒芜的死城,惟有县衙,兵营, 牢狱能见到零星的灯火闪烁, 偶尔间或响起野狗抢夺打斗的嘶鸣。

    程子安暂住在县衙隔壁的客栈里,破掉的门窗用破木板堵住, 烧了炕, 屋子尚算暖和。

    庆川从牢狱中回来, 眉毛上结了层霜,看上去要哭不哭,比天气还苦寒。

    “少爷,小的亲自看着,每人都分到了两只小芋头, 一碗热水。牢狱里人多,不算太冷。就是,小的”

    庆川想起牢狱里的景象,好些人受了伤, 手脚冻疮流着血脓,孩童饿得哭都没有力气, 老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知是活是死。妇人不敢说话,紧紧搂着他们缩在角落里。

    汉子们愤怒绝望,惊恐地等待着官府对他们的处置。

    庆川眼睛通红, 垂下头开始抹泪。

    程子安不敢保证, 他们能全部逃过责罚, 毕竟他们杀了官吏富绅, 想要造反。

    但是既然救下了他们的命, 程子安争取让他们得到一个公道,让庆川拿了些芋头,先让他们吃点热吃食,安抚他们的惊恐与绝望。

    程子安叹息一声,温和地道:“庆川,你做得很好。他们能活下来,以后会不会好,我不敢保证,但是还活着,先活下去再说。”

    庆川轻轻点头,道:“是,小的一家逃难,遇到了老爷,老爷人好,小的一家过上了好日子,他们也能。”

    程子安看到庆川饱含希冀的神情,不忍打破他的念想,微笑着道:“是,你想得对。快去洗漱换一下,柱子给你留了饭,热一热再吃。”

    庆川称是退了出去,程子安盯着豆大的灯盏,靠在被褥上出神。

    如果他不来的话,平康县同盛县的战事,估计没那么快平定。

    打仗才有机会,小打小闹拖延个一年半载,能报更多的军功。至于杀敌之数,敌与民难辨,还可以谎报,夸大其词。

    苏成奉已儿孙满堂,程子安不敢赌他的人性,只能拿他的家族富贵来赌一把。

    县衙里,苏成奉与于副将,几个亲信下属围坐在炕上,低声讨论了许久。

    “将军,要是让程知府前去,恐不稳妥。”

    于副将忧心忡忡,并未言明为何不稳妥,亲信们纷纷附和:“于副将说得时,程知府是文官,文武向来不合,程知府可狡猾得很,要是他一个折子上去,咱们这一趟,就白走了。”

    苏成奉烦恼无比地拍大腿,接连二三叹着重气。

    程子安的本事,于副将几个粗人不懂,他却一清二楚。

    苏成奉还憋屈得很,都怪他当时脑子糊涂了,如何能告诉程子安盛县与平康县的实情。

    就算程子安不一道前往,要是西路兵打个十天半个月还未平定局势,他这个统领,就得换人了。

    “将军,你看,我们兄弟一道追随将军前往吉州,大周承平日久,已有许久没动过刀箭,兵饷都快生锈了”

    于副将目光灼灼盯着苏成奉,其余几人一样,就跟饿虎闻到了血腥气那般,恨不得扑上去撕咬,饱餐一顿。

    苏成奉与他们倒不大相同,他今年已经四十五岁,长孙都快张罗亲事,他是个五品的游击将军,武将的官衔,比起文官向来要低半品。

    儿孙都靠着他的恩荫,在军营里当差,一家子都吃上了皇粮。

    要是他得罪了程子安,被他参奏,觊觎着他差使的人不知凡几,他倒了台,儿孙们肯定要跟着倒霉。

    苏成奉不缺钱,他要的是安稳。程子安狡猾聪明得很,对兵营里的手段门清,他们进了昌县,捞到的那些钱财,已被程子安知晓。

    底下的这群人想要发财,苏成奉也有怨气,他们要发财,风险却要由他去承担。

    苏成奉干脆直言道:“我先前已经开口要过,被他威胁了。”

    于副将诧异不已,阴恻恻道:“听说他们在往牢狱里送吃食,热汤。牢狱里都是造反的钦犯,他一个知府笼络钦犯,将军,要是圣上得知,他肯定难逃其咎!”

    苏成奉瞥了他一眼,为了替自己挽回颜面,描摹道:“你能想得到的事情,他程子安是何人?他是能搬倒宰相,户部吏部尚书跟着倒霉的大周状元郎,他岂能想不到?他敢做,就不怕你我告状!程子安是圣上最亲信之臣,不然为何会派他前来。你我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手脚,就等于在圣上眼皮子底下动手脚。你有几个脑袋被砍?”

    于副将难以置信地道:“可是将军,程子安只是云州府的知府,前来赈济而已,他怎地敢插手将军用兵之事?”

    苏成奉气道:“他就是插手了!规矩是不许插手,规矩多得很,我们又何尝遵守了?”

    于副将跟着苏成奉多年,深知他的品性,胆小谨慎,贪婪,对他们这群底下的部将还算大方,见他已经恼羞成怒,便忍住了没再出声。

    苏成奉道:“昌县的这些东西,你们别声张,悄摸拿去分了。其余的,就莫再伸手,若是出了事,莫怪我不护着你们。我没那么大的本事,就是想护,也护不住!”

    大家瞧着苏成奉的神色严厉起来,不禁神情一震,不情不愿应下。

    苏成奉眼神扫过去,道:“盛县与平康县,就按照他的主意去做。是他称不要动刀箭,到时候他摆不平,出了事,可不能怪你我了。”

    要是程子安被乱民不长眼,伤了杀了

    于副将他们重新高兴起来,嘿嘿笑着道:“将军说得是,我们只管在旁边看着,呵呵,这些乱民最恨的就是官,我看他这个官,究竟有几分薄面,能劝降他们。”

    苏成奉颇为自得地摆手,道:“好了好了,你们快去歇息吧,明朝还得点兵,早起出发前往盛县。”

    于副将等人心领神会,起身告辞离开。

    翌日天还未亮,兵营里开始了喧嚣,整兵等待出发。

    程子安习惯了早起,洗漱后吃了炊饼热汤,留下庆川与一半的粮食在昌县等待杨知府,莫柱子与他一道随行。

    苏成奉看到程子安身后的车马,连着看了好几眼,道:“程知府,你们带着辎重,如何赶得上行军?”

    程子安不紧不慢地道:“苏将军可是要急行军?”

    急行军辛苦且不提,路上要不断换马,西路兵缺乏兵马,更缺乏操练,至少养尊处优多年的苏成奉,已经无法承受急行军之苦。

    苏成奉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不再多言,举手下令:“启程!”

    于副将将苏成奉的命令传了下去,尖锐的哨声响彻天际,兵马齐暗,浩浩荡荡出发。

    程子安放下了骡车的车帘,呵呵笑了声。

    莫柱子驾着骡车,缀在了西路兵的粮草辎重后面。这次苏成奉只领了三百兵马出动,西路兵所带粮草不多,只有伙夫的四五架马车。

    程子安一行的骡车牛车,起初渐渐落在了后面,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骡车就追了上去。

    西路兵伙夫的马车,虽是比骡子贵的马,但都是些老得掉牙的老马,后续力气比不上程子安的青壮骡,伙夫们眼神在他们的骡子身上打转,滋味颇为复杂。

    “云州府穷得很,他们居然有这么多青壮骡子,还有牛,可不多见呐!”

    “听说云州府前几年买了不少的牛,全部借给了百姓耕地。这些牛,肯定是从百姓手上拿了回来。现在是大冬天,用不上牛,也不耽误耕种。”

    “云州府的衙门真有这般好?”

    伙夫们都出身贫寒,官府向来只管收税,竟然还会体恤百姓,给他们发耕牛,着实难以让人相信。

    “牛就在那里呢,难道还有假?”

    “听说牢狱里的那些犯人,昨夜吃了热乎乎的烤芋头。烤芋头好吃啊,比起干粮好一百倍。”

    “休说干粮了,比杂面炊饼强上百倍。换作是我,也愿意吃烤芋头。”

    “你要不解甲归田,全家搬到云州府,以后也有芋头吃了。”

    “我倒想,哪能说去就去,没地没屋,没户帖,如何能安顿下来。”

    伙夫们嘀嘀咕咕说个不停,前面的苏成奉骑在马上,苦不堪言。

    骑马威风是威风,只是在冰天雪地里赶路,迎着寒风,脸像是有刀子在割一样,又痛又痒。

    所幸苏成奉行伍多年,昌县离盛县,不过三十多里的路程,他咬牙死忍,在半晌午时,到达了盛县县城外。

    盛县县城的城楼,比起昌县要矮,用土墙砌成,经年雨水浸润,城墙的墙面泥土掉落,坑坑洼洼斑驳不堪。

    他们一行人声势浩大,早有人将消息传进了县城。流民在城墙上架起了大铁锅,垒起石头,拿着刀锄头等各种兵器,为首的李五儿令几个汉子,推搡着许县令等官吏,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立在了城墙上喊话。

    “你们敢再前进一步,我们就杀了这些狗官!”

    苏成奉袖着手不做声,看向了一旁的程子安。

    程子安打量过去,离了一些距离,他看不清他们的神色,只从身上的衣衫,也很难分辨谁是官,谁是乱民。

    许县令身上裹着麻袋,头发披散胡子拉碴,不知是寒冷还是害怕,只看得到一团圆球在抖动。

    其余数个同样裹着脏麻袋的人,一同在发着抖。

    再看用刀架在他们脖子上的汉子,他们身上穿着五颜六色的绫罗绸缎,衣袍明显不合身,宽大了许多,里面塞了其他的衣衫,使得他们的身形看上去,就像是塞满了草屑的稻草人。

    李五儿与他们的装扮不同,他身上穿着许县令的官服,空荡荡像是根竹竿样在晃悠。

    程子安仿佛是看到了一出荒诞剧,滑稽,可笑,可悲。

    苏成奉在一旁袖手看戏,程子安深深看了他一眼,朗声道:“我是云州府知府程子安,奉圣上旨意,前来赈济遭受雪灾的百姓!”

    许县令立刻大喊道:“救命啊,程知府救命啊,这些反贼,要造反了!”

    押着他的汉子怒了,拿着从差役手上抢来的佩刀,啪地一下拍在他的脸上,叱骂道:“狗官,闭嘴!”

    许县令痛得嗷嗷叫,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扯着嗓子嚎道:“快杀了这些反贼,救命啊!”

    其他被押着的人一起哭喊救命,李五等人急了,慌忙勒令他们闭嘴,见有人不听话,不知是谁,拿起刀乱砍。

    血飚出来,那人剩下了半边脖子,哐当倒地。

    墙上瞬间乱了,许县令等人惊恐万状扭动挣扎,在血泊里翻滚,神色看上去狰狞可怖,像是要吃人的恶魔。

    积攒许久的仇恨,在此时瞬间迸发,李五儿举刀,朝着许县令剁下。

    刀插进许县令肥硕的腰上,他跟杀猪一样,嗷嗷惨叫不停。

    苏成奉与于副将等人看傻了眼,兵丁们乐了,小声笑道:“瞧这群乱民,哪用我们出手,自己就先打了起来。”

    程子安紧紧盯着城墙,刀在升起来的太阳下,发出刺目的寒光,带起血珠,如雨落下。

    眼前,逐渐变得模糊。明明是明晃晃的大白天,程子安还是感到眼前是黑不见底的深潭,寒意钻入了骨缝里,冷得他全身都咯咯作响。

    昌县的那些尸首,与他们渐渐重叠。

    就是这么一群毫无章法,投投无路的百姓,在西路兵的平叛下,昌县已半空。

    程子安紧拽着手,他未出声阻拦,更没有劝说。

    苏成奉斜撇过去,凉凉道:“程知府,眼下该如何办?”

    程子安只当没听见,一瞬不瞬盯着城墙上的动静。

    苏成奉觉着没趣,拧了宁眉毛,道:“于副将,朝城墙上喊话,准备攻城!”

    于副将领命,转身交待下去,箭搭在弓弦上,号声呜拉拉响。

    城墙上的众人方回过神,放开了许县令等人,喊道:“官兵要攻城了,快准备迎战!”

    程子安猛地转头,对着苏成奉道:“苏将军,退兵!”

    苏成奉怔了下,面色一下涨红,气道:“程知府,乱民杀官,大家都亲眼所见,你让我退兵,岂不是纵容乱民?”

    程子安神色凌厉,声音比天气还要冰冷,道:“这是他们应得的!退兵!”

    苏成奉被程子安身上迸发出来的气势惊了跳,他想说些什么,嗓子却发紧,懊恼地哼了声,挥手道:“退兵!”

    “我端看你要如何解决!”

    程子安全然无视苏成奉的阴阳怪气,等兵丁收起弓箭,往后退去之后,他跳下骡车,独自走向了城墙。

    莫柱子看得眼珠都快突出眼眶,想都未想,紧紧跟了上前。

    云州府来的汉子们,望着城楼上举起石头的流民,惊吓万分,哗啦啦跳下车,喊道:“程知府,程知府回来,危险。危险!”

    苏成奉与于副将他们,一并惊呆住了,看着程子安迈着稳稳的步伐,坚定从容走向了城墙下,仰头望着城墙上对着他的巨石,举在半空的滚水。

    程子安不疾不徐,如先前那样朗声喊道:“我是云州府的知府程子安,带着粮食,前来赈济遭受雪灾的盛县百姓。”

    李五儿喘着气,沙哑着声音道:“你休要胡言乱语,赈济,我们等了这么久,衙门都不管我们,亲人都饿死冻死了,狗官们却吃香喝辣,不将我们的死活当一回事!”

    程子安道:“我知道。所以我来到了这里。以前云州府与吉州府交换过小麦种子,不知你家可有拿出种子来换?”

    李五愣了下,旁边的汉子气愤地道:“我家拿出来换了,拿了五十斤的小麦出去,最后只收回来三十斤,狗官足足贪走了二十斤!狗官称,云州府的种子是良种,比吉州府的值钱,只能换这么一点!”

    程子安见怪不怪,平静地道:“云州府的百姓,一两不差收到了麦种。所以,朝廷派我来到了这里,来赈济灾民。你们以前,可见到过赈灾?朝廷让官府开仓赈灾,你们可有从官员手上,亲自领到过粮食?”

    官府赈灾,各县县令领回去,差役再分发到各里正手上,重重盘剥下来,到手的屈指可数。

    汉子被问得愣住了,李五斥责道:“别跟他废话!”接着,他对程子安喊道:“你待如何?”

    程子安转头指向汉子们身后的车马,道:“上面是拉的芋头,柱子,你去拿些来给他们看。”

    莫柱子连忙跑向最前面的骡车上,驾车的汉子赶紧帮忙,翻了芋头捧在手里,奔向了城墙下。

    程子安拿起芋头,朝他们道:“云州府今年也遭受了雪灾,幸好种了芋头与小麦,收成勉强还过得去。百姓不敢称能敞开肚皮吃,勉强能吃个半饱吧。这些芋头,乃是云州府的备荒粮食,云州府的百姓心善,从口中省了出来,帮助你们渡过此次的灾荒。”

    云州府种芋头的事情,临近的州府皆听过,也有百姓跟着种。

    只是芋头种子难得,十里不同天,不知是土壤还是气候原因,收成不大好,交税之后就所剩无几,他们也没那么多地拿来种。

    程子安朝着身后的兵丁指去,道:“你们无论从力气,还是兵器,都比不过他们。你看这城墙,随随便便就能撞垮塌,你们守不住城。”

    李五紧张不安地道:“你不要信口雌黄,想要吓唬我们!”

    程子安负手,温和地道:“放下刀,开城门吧,领些芋头回去,随便蒸了,煮了,烤了都好吃,简单方便得很。先吃饱,活下去再说。”

    城墙下的兵丁虎视眈眈,箭矢雪亮。

    汉子低声道:“李老大,程知府是好人,他的话没错,我们打不过,只能白白送死。”

    李五何尝不知,有人已经将手上举起的石头,装了滚水的盆放在了地上,他朝其他人看去,他们眼神躲闪,想必是已经做了决定。

    大势已去,李五颓丧不已,肩膀塌下来,道:“就是我们开城门,犯了造反的大罪,也难逃一死。”

    汉子犹豫起来,道:“不如,向程知府求个情?”

    李五读过几天书,识得几个大字,他凄然地道:“在这么多人面前动手,罢了,开城门吧。”

    汉子大松口气,忙奔下城楼,对着守门的几人说了几句,那几人慌张地打开了城门。

    程子安看到大开的城门,恍然笑了笑,他并未急着进城,对木然着脸的苏成奉道:“苏将军,你们就在城外扎营,城内的事情,我去处理。””

    苏成奉不做声,于副将瑟缩着脖子,无论如何都不敢反对了。

    盛县的乱民能安抚,昌县何尝不可。

    要是程子安参奏他们一本,平叛旨意虽是圣上所下,他们是遵旨行事,但他们岂敢与圣上理论?

    毕竟圣上爱民如子,如何会滥杀无辜?

    程子安对莫柱子道:“柱子,让他们把车驶进来,准备分发粮食。”

    莫柱子不知为何,他想笑,又想哭,咧嘴应了是,跑去了车驾边传话。

    程子安则在众目睽睽之下,独自进了城,上了城楼。

    汉子们紧张不已看着程子安,他则微笑一一颔首,道:“外面冷,你们帮着招呼一声,回家吧。”

    有人小声哭了出来,道:“草民没了家,家都被雪压垮了。”

    程子安道:“家垮塌了,人活着,可以再修。先去找个避风的地方,暖和暖和,等着通知领粮食。快去,别冻坏了。”

    那人抹去眼泪,哎了声,拉着身边的同伴道:“程知府说得是,得先活着。等下我们领了粮食,就回村子里去。”

    程子安上了城楼,无视地上蠕动呻.吟的官吏富绅们,对脸色惨白的李五道:“如何称呼你?”

    李五双目血红,嘴唇哆嗦着,报了家门。

    程子安点头,喊了声李五,“将他们扶起来,去请大夫医治,将功赎罪。”

    李五怔了怔,直直看着程子安,听他问道:“怎地,他们都在忙,就你闲着,你想躲懒?”

    李五抬手,猛地搓着脸,眼泪搓在皲裂的脸上,跟针刺一样痛,他却一点都不在乎,忙低头去拉半死的许县令。

    程子安走到一边,将鞋上猜到的血,在雪堆里蹭干净。

    李五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只能尽力了。

    城墙内外一片忙碌热闹。

    西路兵在扎营造饭,城内的乱民与百姓聚在一起,分不出彼此,围着莫柱子他们,询问着如何领粮食。

    太阳高悬,照着地上脏污的雪与血。

    春来之后,这些雪与血都会化掉,如同这场吉州府的混乱,一切化为无形,终究会过去。

    除了死伤者亲人的悲痛,下一场灾难来临时,百姓同样的遭遇。

    程子安自此下了一个决定,他要尽快回京城,回到中枢去。

    他不敢保证能杜绝悲剧重演,至少在悲剧来临时,官府不会缺位,雪上加霜!

    作者有话说:

    第155章 155 一百五十五章

    ◎无◎

    平康县的乱民得知西路兵前来平叛, 昌县与盛县已被收复,在程子安一行赶到时,早已一散而空。

    申县令与胥吏富绅们被揍得鼻青脸肿, 扔在脏污阴暗的牢狱中。所幸他们只受了些皮肉之苦, 吓得不轻。

    待到被放出来之后,申县令叫嚣着要将所有的乱民都抓起来:“反贼, 反贼, 定不能就此放过!”

    随着跳动, 申县令脸上身上的肉乱颤,程子安恐肥肉会甩到他身上,一言不发转身朝牢狱外走去。

    申县令尖利的声音嘎然而止,楞在了那里。

    走出阴森的牢狱,眼前霎时变得明亮, 程子安不禁眯了眯眼。

    苏成奉与于副将在牢狱大门口小声嘀咕着什么,两人见到他出来,话语一停,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苏成奉走了上前,拱手见礼。

    “程知府, 吉州府的叛乱差不多已平息, 杨知府明朝会赶到平康县,西路兵的差使已经完成,就此搬兵回幽州。”

    程子安拱手, 道:“苏将军差使繁忙, 我就不多留了。”

    苏成奉客气道:“好说好说。不过, ”他迟疑了下, 显得很是为难道:“昌县如李五等领头造反之人, 程知府全部放了,此事,不好向朝廷交差啊!”

    程子安淡淡地道:“苏将军如实禀报就是,我也会如实禀报。”

    苏成奉瞳孔一缩,暗自骂了句程子安狡猾。

    要是程子安如实禀报,昌县死了那么多乱民,他们都是大周的百姓,西路兵就是有军令在先,也难以搪塞过去。

    苏成奉懊恼不已,却拿程子安毫无办法,只能忍气吞声道:“程知府还请见谅,李五其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就此算了,否则,其他百姓有样学样,一不顺心就造反,岂不是会天下大乱。”

    程子安煞有其事道:“苏将军说得时,此地乃是吉州府,你我都不应越俎代庖,插手吉州府的事宜。我已经留了信给杨知府,李五之事,交由他审理。”

    苏成奉被噎住,差点没跳起来破口大骂。

    先前还下令西路兵退兵,现在却假惺惺称不能插手吉州府的政务,程子安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程子安懒得理会苏成奉,不拿百姓的命当一回事,并不只是他而已,其余的统领来一样如此。

    至于朝廷权贵官员们,死十人八人,还是一百八百人。

    只要不是他们自己的亲人,在他们眼里,都是个数目罢了,拿来做文章,抢夺权势,攻讦对手的上好例子。

    程子安能威胁到苏成奉,是因为他自己无所求,光明磊落心怀坦荡。

    而苏成奉则不同,他是聪明人,顾虑太多,就会束手束脚求自保。

    申县令哎哟叫唤着,与胥吏富绅们搀扶着走出了牢狱。

    苏成奉斜了他们几眼,见他们身上脏兮兮,一副脓包样,嫌弃地别开头,同程子安道别,与于副将一起整兵离去。

    申县令盯着西路兵离去的身影,好一阵才回过神,尖叫着问道:“走了?西路兵走了?快回来,回来!那些反贼,反贼还未抓住,他们会再反呐!”

    程子安冷冷道:“听说百姓实在饿得狠了,会易子而食。申县令,反贼再打回来,照着申县令的身形,至少能保十余个稚童的平安。”

    申县令眨巴着眼睛,待明白过来程子安话里的意思,脸白了红,红了白,怨气在肚皮里转悠,不得发,又咽不下去。

    程子安抬头望了望天,径直下令道:“回县衙!”

    申县令被程子安呵斥着回到了县衙,县衙值房到处被翻得乱糟糟,炕火尚有余温,屋子里还算暖和。

    程子安也不在意,在炕的上首坐下,指着申县令,让他站在前面回话:“哪些村灾情严重?”

    申县令养尊处优多年,这次吃了大苦,周身又痛又冷,连口热水都没吃上,还不能坐着。他站在那里直哆嗦,还要绞尽脑汁琢磨程子安的问题。

    好几个村受灾严重,不过程子安问来作甚?他在牢狱里道明了身份,身为云州府的知府,竟然管到了吉州府的头上。

    难道程子安问明之后,欲向朝廷禀报,治他个失察之罪?

    程子安见申县令陷在肥肉里的小眼睛提溜乱转,早已没了耐心,厉声道:“哪些村受灾严重,快些道来,赈济灾民!”

    申县令被当头厉喝,脑子一懵,赶紧将受灾严重的几个村如实道来,末了道:“县里穷,拿不出钱粮赈济啊!”

    程子安目光从他身上略过,看向了立在后面的胥吏们,道:“捕头,钱粮吏,管户帖的书吏,同捕头一起,前去受灾的村,送粮食,同时核计倒塌屋子,冻死压死饿死的人数。”

    那几人犹豫不决,互相低头张望,程子安冷冷看着他们,呵呵道:“你们到了此时,还敢耍小心思,真是狗胆包天!”

    申县令到底聪明些,他缩着脖子不肯出声,胥吏们见状,赶紧应了下来。

    莫柱子跟着胥吏们,与汉子们驾着车马,前去了受灾的村。

    一通忙碌下来,就到了太阳下山的时辰。程子安歇在了申县令的值房里,要了平康县的账目,历年来的县志翻看,等待着杨知府的到来。

    翌日半晌午,杨知府就风尘仆仆赶到了,申县令急忙迎上前见礼,他看上去比赶路的杨知府还要憔悴,脸上的肉耷拉下来,在眼底吊成两个细布口袋。

    杨知府见状惊了一跳,连着看了申县令好几眼,越过他前来同程子安见礼:“程知府,久仰久仰。此次劳烦程知府前来,实在是辛苦了。”

    程子安拱手回礼,不动声色打量着神色疲倦的杨知府。

    杨知府今年四十岁出头,蓟州府人士,杨氏一族在当地算是小有名气,二十八岁中进士,外放为县令,十多年升到了中下州的知府,官运普通寻常,算不得一路亨通。

    以前同吉州府换小麦种时,算是间接打过交道。后来百姓称粮食到了他们手上,少了近半斤两之事,程子安不知他可否之情,只从他回应得很是爽快这一点看,杨知府至少不会太过迂腐。

    进了值房,杨知府坚决让程子安坐了上首,他在下首坐下,抹了把脸,涩然道:“我从昌县一路过来,所见之处,不忍猝视。万幸有程知府送来的芋头,百姓们勉强有了糊口的吃食,暂时安顿了下来。”

    程子安道:“我送来的粮食,只能勉强维持对付几天,杨知府可想过后续如何赈济?”

    杨知府长长叹了口气,道:“不瞒程知府,吉州府每年向朝廷上缴了赋税粮食,并无任何的存粮。我已经写了折子,请求朝廷赈济。”

    程子安不客气道:“杨知府先前也写过折子,请求朝廷赈济,至于情形如何,杨知府已经见到了。杨知府不能只盼着朝廷,必须要自救!”

    杨知府怔怔看着程子安,道:“吉州府的府衙穷得很,如何自救?”

    程子安指向坐在末座的申县令,道:“诸位都是吉州府的父母官,儿女遭受了灾害,当父母的如何能看得过去,总得要拉扯一把。”

    申县令当时没能明白程子安话里的意思,他下意识感觉到不妙,等待杨知府朝他看来时,头皮直发麻。

    吉州府共有十三县,平康昌县盛县三个县受灾最为严重,百姓造反。

    这三个县的县令,无需审,他们肯定难辞其咎。

    昌县的县令已被杀了,盛县的许县令半死不活,平康县的申县令还完好无缺。

    申县令是京城人士,只带了个小妾前来赴任,妻儿父母都留在京城。

    杨知府明白过来程子安话里的意思,一下震惊住了,难以置信盯着程子安,呐呐道:“程知府,这”

    程子安打断了他:“不合规矩,可是这样?”

    杨知府看了眼申县令,道:“申县令,我有些话,要同程知府商议,你且回避一二。”

    申县令感到大事不妙,但只能听令起身离开,在门口徘徊,急得抓耳挠腮,想要偷听,杨知府的师爷站在那里,他只能深一脚浅一脚离开。

    小炉里的水沸腾了,没有茶,程子安就倒了两盏清水,递给杨知府一盏,简单说了几句李五等人的事情,道:“杨知府,无论你与申县令他们何种关系,吉州府的富绅们何种关系,眼下,你首先要做的事,是对吉州府的百姓负责,保证吉州府的百姓活下去。吉州府若是没了他们,你这个知府,也就到头了。”

    茶盏里滚水的热意,透过杯盏传到手上,杨知府感受不到烫,他的一颗心,这些天都在冰冷的雪水里泡着,煎熬得他日夜不得安稳。

    从府城一路过来,到处一片荒芜,杨知府为苦难的百姓,为他的官途,数次潸然泪下。

    “程知府,我为官多年,向来廉洁奉公,兢兢业业,自认为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百姓!”

    杨知府的满腔苦楚,此刻彻底爆发出来,双手不住颤抖,杯盏里的水溢出来,烫得手背发红,他却似乎全无察觉,激动得胡须都根根挺立。

    “他们都是官,缴纳赋税,治理一方,管着教化,读书,平时并未犯事,我能奈他们何?能奈他们何?!”

    杨知府吃了口茶,清水入口,皆化作了黄连一样苦。

    “如今他们一死一伤,余下一个惊惶未定。他们定会上奏,家人也不会善罢甘休,我这个知府,坐不坐得稳,还难说,难说呐!”

    官员贪腐属于细枝末节的小事,虽说贪官污吏人人恨,大多只在戏文中得到了惩治。

    真正被判罚者,绝对是因为其他的事情,被顺带添了一笔,加重罪行罢了。

    程子安何尝不明白杨知府的难处,看着他手肘磨得发白的官服,便想到了云州府党山县的宁县令。

    杨知府算是难得一见的清官,老老实实做着他的知府,向朝廷缴纳赋税,治理一方教化,读书。

    做清官不易,首先清官在浊流中要独善其身,背后没势力,想要升迁就难了。

    且只做知府的那点差使,清官也做不安稳。

    首先,向朝廷缴纳赋税这点,只守着做知府的那几样差使,远远不够。

    只靠着穷苦的平民百姓收取赋税,好比是杀鸡取卵,他们根本没能力缴纳。

    就算缴纳了,余下的家底,压根无法抵挡任何的天灾人祸。要是一家之中有人生病,要不干脆放弃,要是选择医治,一大家子都会被拖垮。

    程子安静静等着杨知府发泄完了所有苦楚,重新替他茶盏里添加了热水,道:“杨知府,先缓一缓,缓和下来,还要继续解决问题。”

    杨知府呼出一口气,自嘲地道:“我就等着朝廷的旨意,什么时候革了我了的差使,我反倒能轻松些。”

    程子安笑道:“杨知府何须等,向朝廷请辞就是。”

    杨知府一口气堵在了嗓子里,讪讪瞄了眼程子安,端起茶盏假装吃起来,掩饰他的脸红。

    当官做事再不易,也比做闲人强,他如何舍得下眼下的差使。

    程子安给他留了些脸面,没再继续戳穿他,认真地道:“杨知府,你无法左右朝廷,甚至,你连楚州府的蒋知府,你都求助不了。吉州府是你的辖地,只能靠着你自救。昌县的百姓,已经所剩无几,盛县与平康县要多一些,活着的百姓,你不能再损失了。我已经替你先安抚了,接下来,必须靠你自己。我清楚里面有多难,但你必须要去做。”

    “我给你几点建议,一是在富绅们身上想法子,他们若是推三阻四,你必须要拿出魄力出来,狠狠打一家一族。从他祖宗十八代查起,查假冒官绅,查府衙历年来案子的卷宗。横行乡里,欺压百姓,杀人放火,没几户经得起严查。”

    杨知府不由自主放下了手上的茶盏,听得出了神。

    云州府的一些传闻,杨知府多少也听了一些。

    大周的各州府情形,其实都大致差不离。云州府各县县令,与吉州府也差不离。

    程子安到了云州府,首先是告老还乡的郜县令撞到了枪口上,接下来是以前的谢县令,余下几个县的县令,全部没能幸免。

    云州府府城的富绅豪强,最大的江氏倒了台,其他人家再也不敢动弹。

    “要与他们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可能的结果是,他们拿点钱财出来,让吉州府能勉强渡过眼前的难关。但吉州府的实际困难,并不能得到解决。因着他们不用交税,还垄断了各种行当的买卖,对朝廷,对府衙,对百姓,毫无用处,实属吉州府的蚂蟥,大周的蚂蟥,靠着吸血为生。允许他们活下去,但是,必须缴纳赋税,分担吉州府的赋税压力,盘活商贸,让百姓能喘口气。”

    程子安神色严肃,紧盯着双目呆滞的杨知府,声音越发沉。

    “想要面面俱到,能顺当解决问题,无异于痴人说梦。怕,怕就别做官,至少别想着要官声,还要求安稳无虞。”

    “杨知府,你敢不敢,可能拿出魄力来!”

    杨知府咽了口口水,哑声道:“我会试一试,试一试。”

    程子安冷哼一声,道:“试一试的决心,不够!”

    杨知府在程子安的威压下,下意识直起了身,脑子清明不少,声音也大了些,道:“我尽全力,还请程知府多加指点。”

    程子安向来不是只会提出问题,只管杀,不管埋之人,道:“还敢闹事,讨要说法,真是厚颜无耻!勒令申县令,许县令他们,让他们拿出钱粮来,这次因为他们平时的压榨,贪腐,造成了百姓造反,他们死不足惜,受伤,活着,更是上苍不公!底下官员犯事,贪污者,你尽管如实向圣上回禀,记住了,是圣上,不是朝廷!底下的官员,蛀的是圣上的江山社稷,你写折子时,永远不得脱离这一点。吉州府的流民,云州府会收留。你别以为是解决了你的问题,吉州府不改善,底下的百姓,都跑到了云州府,你的吏部考评,难看且不提,没人手,没百姓,吉州府如何能得以恢复生机?待到开春之后,吉州府的百姓,要开始种植高产的粮食,比如芋头。我尽可能匀一些芋头种给你,至于小麦种子,就无能为力了。在楚州府蒋知府身上想法子,骗,借,赊欠,无论何种方式,不能耽误春耕。先让百姓能吃上饭,再提其他。如何种植芋头,你派擅长种地的百姓前来云州府学习,我这边会吩咐下去,让他们悉心教授。”

    杨知府几近哽咽,长长作揖下去,道:“多谢程知府,程知府的大恩,我铭记在心,哪怕肝脑涂地,也会报答!”

    难得遇到一个勉强能看得过去的官员,程子安也是为了吉州府可怜的百姓,他如何能见死不救。

    程子安赶紧还礼,道:“杨知府快快请起,事情还多得很,你先歇口气,吃饱饭,穿厚点,别先自己病倒了。”

    杨知府通红着眼,道:“是,程知府也要多歇息,我看你的脸色也不大好。”

    程子安的脸色不大好,不是因为忙碌,纯粹是因着吉州府这团混乱。

    窥一处而知全貌,大周上下,基本上都腐臭不可闻。

    杨知府歇了一会就起了身,程子安与他一道用午饭,顺道提点了几句,关于这次对李五他们的处置。

    “完全脱罪,圣上不会答应,朝廷上那群官员,更会吵闹不休,他们吵闹不怕,你想要做事就难了。你抓住昌县的死亡人数做文章,李五有悔过之意,主动救治了许县令,可以让他脱一些罪。盛县与平康县,则一样,找到几个领头之人,让他们主动投案,承诺保全,安置好他们的家人。”

    杨知府想起半空的昌县,眼睛又跟着发涩,点点头,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要不是活不下去,谁会冒着砍头的大罪造反。”

    程子安交待安排好余下的事情,将剩余粮食交给了杨知府,一行人启程回了云州府。

    程箴此时还在路上,他在青州府耽搁了些时日,递了信回来,估计要到过年时才能回到府城。

    程子安虽不在云州,但他的“恶名”,规矩深入了底下官员的心中,云州府遭受灾害各县的百姓,全部得到了妥善安置,除了死去的亲人再也回不来,日子已经恢复了寻常。

    临近冬至,街头巷尾的百姓不怕寒冷,出门置办过节的吃食。

    今年铺子的买卖,比往年要清淡些,粮食的价钱,略有上涨,程子安暗查了一通,增长在合理、百姓能承受的范围之类,程子安彻底长舒了口气。

    粮食的价钱要是不受控制混乱,就表明,百姓的信心丧失,他程子安就是长了三头六臂,也控制不住局势。

    程子安静下心,将吉州府的情形,用蝇头小楷,写了足足有一本书那么厚的折子,送回了京城。

    承庆殿,地龙烧得足,屋子里暖和如春,灵秀的梅花枝插在素雅的花瓶里,吐露着淡香。

    圣上穿着夹衫仍然觉着热,鼻尖氤氲着细密的汗珠,许侍中见状欲奉上锦帕,见其盯着御案上几封打开的折子,一动不动,迟疑了下,不动声色收回了微动的脚尖。

    每当云州府有折子递上来,朝廷总会起风波。

    这次程子安也递了折子上来,参奏他的折子同样不少。

    不知程子安这次,又写了何事,让圣上的神色如此难看?

    作者有话说:

    第156章 156 一百五十六章

    ◎无◎

    程子安在折子中, 从云州府前去吉州,一路所见所闻,昌县盛县平康县几个县城的具体情形, 西路兵的平叛, 官府的所作所为,做了如实相近的描述。

    吉州府的下雪量, 比不过云州府的大, 损失严重。

    为何吉州府的百姓会乱?

    一是因着百姓基本上没有抵御灾害的能力, 屋漏家中米缸无存粮,体弱多病,在恶劣的气候中难以生存。

    二是官府的盘剥与缺位,此点是最主要的缘由,根本所在。

    为何官员会视而不见, 会如此大胆妄为,明目张胆各种摊派,横征暴敛?

    一是‘与读书人共治天下’,对读书人士绅的太过重视与依赖。

    二是律法对官员的保护。

    三是律法形同于虚设, 百姓受到欺压无处声张,久而久之, 百姓怨声再造。

    最后, 则是大周整体的粮食收成过低,土地所产的粮食,无法自给自足。

    民以食为天, 百姓吃不饱, 要承担各种赋税, 徭役。

    官府官员所负责的差使, 太过简单, 且繁琐低下。

    读书,教化,征收赋税,只要识字,照本宣科,听令行事,便能做好这几件差使。

    若大周的官员都能照本宣科听令行事,大周的吏治,将会呈现出前所未有清廉的盛况。

    无论是罢官贬谪,改派另外的官员前去,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罢了。

    当然,程子安折子中所指出的种种现状,并非无的放矢。

    云州府的种种现状表明,用律法来约束,形成良好的官商,官民关系,比起靠“德”服人,官员高高在上的威慑,要更为有用。

    朴实冷静的用词,看到圣上的眼里,心中,如利刃,刀刀见血。

    圣上心里其实有数,但从未有人敢提出来,他自己也不太敢面对。

    改朝换代,莫不是因为天灾人祸,民不聊生而起。

    一个王朝,少则三五十年,多则一两百年,差不多都到了尽头。

    大周从立国之初,已百年有余。

    士绅不变,积累下来的沉疴,如派云州府前去吉州府赈灾,好比是拆东墙补西墙。

    若是其他州府遭灾,如云州府程子安这般的官员,远水救不了近火呢?

    为了周氏天下,大周必须变革。

    如何变?

    若是失败,大周可会就此亡在他之手?

    有何人能肩负起这个重任,力挽大周看似一片太平,实则已经千疮百孔的江山?

    云州府。

    临近新年时又下了一场雪,万幸这次的雪下得不大,不过对于百姓来说,仍然是雪上加霜。

    府衙再次妥善安排,保证百姓有屋避寒,一日三餐不敢保证,至少他们不会断了炊。

    程子安盘算了下,来年开春要耕种的种子必须保存,匀给吉州府的芋头种,收留前来云州府逃难的吉州府百姓,支起粥棚施粥,府衙已经一穷二白,老鼠进去都会饿死。

    辛辛苦苦好几年,一下就被打回了原形。

    程子安盘算着府衙的账目,所有的希望,落在了来年的天公作美,以及即将启动的织造城上。

    织造城的开启,除了能培养匠人,偿还欠布商的布料,还能解决一部分用工问题。

    程箴在大年二十七这天,终于回到了云州府。

    府学已经开始旬休,崔素娘闲下来很不习惯,听到程箴进城,她早早立在廊檐下候着。

    程子安从前衙回来,见崔素娘眼睛一亮,接着淡了下去,不禁怪叫道:“阿娘,我就这般不受待见?”

    崔素娘笑骂道:“你少作怪,我天天见你,哪就不待见你了?”

    程子安呵呵,故意转回身,喊道:“阿爹!”

    崔素娘立马踮起脚尖打量,“在哪呢?人呢?”

    程子安哈哈笑,崔素娘知道他在诓她,顿时不悦道:“你真是闲得很,快回你的衙门去!”

    衙门已经封笔,程子安先前出去街头巷尾走动了一圈,看看百姓民生。

    置办得起年货的百姓,早已置办好,置办不起的百姓,寒冬腊月的天气,留在家中不愿意出门。

    防火防盗,差役们老老实实在巡逻,程子安遇到了他们,还自掏腰包,请他们吃了碗热乎乎的馄饨,以表示他这个上峰的关心。

    程子安也冷,指着自己的靴子道:“阿娘,我的靴子破了,里面进了雪水,脚冷得很。”

    崔素娘马上看向了程子安的脚,道:“快进屋来,脱了让我瞧瞧。”

    程子安并未撒谎,穿了一个冬季的鹿皮靴,靴底已经快磨穿,走路打滑不提,踩到雪中,罗袜已经湿了大半。

    崔素娘提着他的靴子,歉意地道:“阿娘忙,竟敢忽略了,过年时都没给你做一身新衣衫。我让秦婶去铺子里,给你再买一身新衫回来。”

    程子安道:“我平时都穿官服,就这么几天,我穿旧衫还舒服些,就买一双靴子就行了。”

    崔素娘一想也是,道:“再给你阿爹置办一身,他身上的衣衫估计也破旧了,回来总得换一身。”

    秦婶拿了程子安与程箴的尺寸走了出门,程子安穿着布鞋,坐在屋子里,同崔素娘说话。

    崔素娘絮絮叨叨说着府学的事情,道:“我想着过年的时候,反正我们就一家三口,加上耀光与秦氏就五人,不若将草儿与吴娘子一并叫来用饭。后来我又一想,草儿与吴娘子来了反倒拘谨,还是干脆放柱子前去陪着草儿吴娘子一同过年。老张回来,秦婶一家子也能团聚。唉,今年不同以往,我听到吉州府的情形,心中总不得劲,活着不易,能热闹一天是一天。对了,吉州府那边的情形如何了?”

    杨知府给程子安来了信,说是按照他的提点在做,中间遇到了无数的难题。

    开弓没有回头箭,民始终斗不过官,杨知府费劲了千辛万苦,总算推行了一部分,铲除了盘踞吉州府,横行多年的大家族,其他家族老实多了。

    李五他们还在审问,申县令不敢动弹,许县令他们的家人起初闹得厉害,人走茶凉,后来声音也就渐渐小了下去。

    至于与楚州府拿种子的事情,蒋知府那边还没有消息。

    变革难,加之杨知府欠缺些魄力与果敢,吉州府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程子安说了些吉州府的情形,崔素娘听得神色变幻不停,费解道:“子安,你说这些官员,他们也是爹生娘养,怎地就能丧了良心呢?”

    人性太过复杂,一层层剥开来,不忍猝视。

    身为官,早就今非昔比。人一旦做了人上人,就难再回头,或者是低下高贵的头颅,俯视一下底层的苦难。

    既得利益者,沾沾自喜,毫无人性,在后世都比比皆是,何况是在允许他们高人一等的大周。

    程子安陪着崔素娘说了一会话,听到外面传来了阵阵动静,莫柱子的声音响起:“老爷,张叔!”

    崔素娘一下朝门外看去,急急起了身,程子安跟在她身后走出门,老张同莫柱子正在卸车,程箴大步走了进来。

    崔素娘迎上去,程箴几乎小跑着上前携住了她的手,关心道:“屋外冷,快进屋去。”

    程子安看得牙疼,笑着见礼,道:“阿爹,阿娘都等得望眼欲穿了。”

    崔素娘不搭理他,不错眼地打量着程箴,道:“怎地瘦了这么多?”

    想必是到江南办事不顺,程箴比出发时是瘦了些,不过看上去精神尚可,他忙宽慰道:“我没事,就是赶路时歇不习惯,回来养几日就好了。”

    庆川送了热水进屋,程箴洗漱更衣后,一家子热闹闹用过饭,坐着吃茶说话。

    程箴说了一路去江南的情形,花楼机的事情已经解决,他在回云州府时已经听过了一些,问了程子安详细的情形,长长舒了口气。

    “江南那边的铺子,东家们倒客气,毕竟云州府离得远,对他们的生意买卖没什么影响。只工匠难得,造一台极为不易,他们着实无能为力。幸好能从京城找到将作监的工匠们来帮忙,解决了问题。当时我愁得吃不下睡不着,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程子安道:“阿爹辛苦,费心了。等到工匠书编撰出来,以后这种情形,就会好一些。”

    程箴询问了工匠书的事情,听到程子安仔细介绍,感慨万分地道:“我走了这一遭,方真正明白,匠人的厉害与重要之处。我们读书也一样,世家大族府中,名家大儒批注的书藏了一大堆,应有尽有,而穷人家,连黄历都买不起。以后的工匠书,要如《三字经》那样易得,还能让寻常的百姓能读得到才好。”

    程子安点头,道:“阿爹放心,这本书出来,我就没想过要让世家贵族垄断,二表哥那边已经在寻印刷的铺子,准备打量印刷,随着小报出售,而非进书斋去卖。”

    大周除了朝廷邸报,各地还有五花八门的小报,花上一两个大钱就能买上一份,食铺,大车店等地,只要是热闹的地方,都没买到。

    工匠书肯定不会如小报那样便宜,程子安是想借小报的售卖路子,让工匠书先走进底层。

    世家大族想要出手,掌控在自己手中,等到书铺开之后,就为时已晚矣。

    崔素娘听着他们一提起公事,就说得停不下来,她见缝插针,着急问道:“阿宁的亲事如何了?”

    程箴神色黯淡了几分,叹了口气,道:“素娘你先别急,我这次就是在青州府耽搁了一些时日,回来得晚了些。”

    程子安与崔耀光的信送到青州府,已经晚了,孙仕明不顾崔婉娘的阻拦,一顶小轿将阿宁送进了青州府的陈氏,做了陈三爷的第三个小妾。

    陈氏与以前明州府的辛氏一样,家大业大,陈三爷的大哥在蓟州府任通判,二哥考中同进士,在燕州府一个县做县令。

    陈三爷已经三十五岁,家中正妻生了三儿两女,小妾又生了三个庶子庶女,妻妾子女成群。他读书不好,捐了个员外郎,留在青州管着府里的庶务,陈氏坐拥良田无数,在府城开了两间食铺,一间银楼,两间布庄,好几间杂货铺。

    陈氏富贵自不用提,令孙仕明不要脸面,一头扑上去的主要原因,还是陈三爷含糊其辞许诺过,以后成了亲戚,他能去给陈二爷做师爷。

    孙仕明自知科举之路难,去做师爷也是一种出路。县令的师爷,与知府通判的师爷又不同,有了这层亲戚关系,东家看重,发财自不用提,说不定东家得了造化,他还能跟着混个官身,借机步入仕途。

    照理说程子安官至知府,比陈二爷还有出息造化,孙仕明应当来攀附他才是。

    自从一次次落第之后,孙仕明就隐隐恨起了程子安,一心与他别起了苗头。

    要是程子安当时在京城引荐他认识贵人,拉扯他一把,他如何会落榜?

    程子安自己靠着结实到了相爷,长公主府,最后考中了状元,却将他这个姨父踩到了脚底!

    何况,程子安当官之后,亲戚半点好处都没得到,崔氏作为他的舅家,崔耀祖夫妻还在青州府卖蜜饯,赚着些辛苦钱。

    崔耀光倒是舔着脸皮贴上去,勉强沾了他的光,到了云州府做买卖。

    阿乔已经快下场考举人,他这个表哥,却从未表示过一句!

    孙仕明削尖脑袋钻营,阿宁不过是个姑娘,要做正头娘子,只能寻到小门小户,夫家没出息,也帮扶不到娘家。

    富贵人家的妾室,比正头娘子还来得风光,要是能生个儿子,哪怕是庶子,始终姓陈,以后读书考学,能得到陈氏的帮扶,何愁前途。

    妾归且,骨血断不了。要是阿乔有了出息,陈氏断不会忘了他这个外祖家。

    孙仕明的算盘打得哗啦响,崔婉娘再糊涂,也不肯将阿宁送出去做妾。

    孙仕明阿娘受了他的怂恿,婆婆夫君一起压下来,崔婉娘哭瞎了眼也无济于事,阿宁一个弱姑娘,又能奈何?

    崔耀祖收到程子安的信时,阿宁已经进了陈府,木已成舟,他本来就不算不上顶顶聪明,程子安信上的指点他都能看得明白,却抓耳挠腮,不知如何办才好。

    程子安在信上道明,要是亲事已定,让他悄悄将阿宁送回明州府,或者送到云州府。

    要是亲事未定,拿着信上陈府,交给陈三爷。

    程子安就不信邪了,他陈三爷敢为了纳小妾,与他这个“官见愁”为敌!

    崔耀祖不敢动作,毕竟那是占了半条街巷的陈府,高大的门楣,门前立着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他连侧门都进不去。

    小妾娘家的亲兄弟来了都算不上亲戚,何况他这个娘家表亲!

    程箴赶到了青州府,阿娘在陈氏不知消息,阿乔在府学读书,崔婉娘卧病在床,病得脱了形。孙母与孙仕明则高兴得很,红光满面。

    孙仕明靠着阿宁,得了陈三爷的大笔礼金,拿去又添置了一房小妾,置办了绫罗绸缎,每天在外吃酒,已然一幅富家翁的模样。

    见到程箴,孙仕明倒收敛了些,在家中招待了他,不过话里话外都阴阳怪气,吹嘘着自己的富贵。

    程箴气得快吐血,已经与孙仕明说不通,干脆直接上了陈府。

    陈氏的门槛再高,程箴上门,陈三爷不敢怠慢,打开了大门亲自迎接。

    程箴要急着回云州府,没过多寒暄,提出了要见阿宁。陈三爷犹豫了下,不敢推辞,将阿宁叫了出来。

    阿宁已经挽起了妇人头,依然温婉安宁,只那双清凌凌的双眸,早已没了以前的光芒,如一潭死水般沉寂。

    程箴也没避讳陈三爷,当面问道:“阿宁,你是要留在陈府,还是愿意跟着姨父离开?”

    陈三爷神色不悦,阴森森盯着阿宁。阿宁双眸中的光一闪而过,很快就熄灭了,垂下了头。

    程箴看得着急,沉声道:“我程家的侄女,竟然有人敢纳为妾室!阿宁,你不要害怕,有什么事,还有你表兄,有姨父姨母替你撑腰!”

    阿宁的表兄,可不是指崔耀光他们,而是程子安。

    陈三爷当然听过程子安的大名,本来还想借着这弯弯绕绕的亲事,与程子安攀上关系。

    听到程箴如此说,陈三爷清楚不但打错了主意,可能还得罪了程子安。

    阿宁怔怔望着程箴,道:“姨父,我能去何处?”

    阿宁再回到孙家,等于是重回虎口。崔婉娘护不住她,阿乔尚在读书,他也没本事能力照顾到姐姐,

    程箴心疼不已,当即道:“你跟姨父回云州府,你姨母在府学做事,你也识文断字,到处都能寻到活计做,断不会没了出路。”

    阿宁听得脸上重新恢复了生机,当即激动地道:“姨父,我跟你走,我不要做妾,我不要做妾!”

    阿宁一开口,就哭得肝肠寸断,她看到了崔婉娘嫁人后的日子,她不想嫁人,连正头娘子都不想做。

    若非不忍崔婉娘为难,她早就一根绳子上了吊,死也不做妾!

    陈三爷舍不得美貌的阿宁,却也万万不敢冒着得罪程子安的危险,强行留下她。

    阿宁虽与他在官府过了契,程子安是何等人,一纸契书岂能拦住他?

    此事说到底,都是孙仕明不要脸造成的结果,程箴也不愿做得太过,同陈三爷好声好气商议了一番。

    陈三爷大头都已经去了,既然程箴变得客气起来,他也就捏着鼻子,聘礼也不要了,让程箴接走阿宁,将她安顿在了崔耀祖的住处。

    谁知,在官府消了契书后,阿宁有了身孕。

    崔婉娘的身子不好,阿宁脱离了陈氏,她的病情也没能缓和。

    孙仕明大怒,扬言要告程箴与程子安,休了崔婉娘。

    青州府的知府可不糊涂,孙仕明的状子是接了,勉强过了堂,却没审出个子卯。

    陈三爷亲自前来官衙消的契书,程箴如何称得上毁了这门亲?

    程箴想趁机替崔婉娘与孙仕明和离,哪怕是休妻也可,好过崔婉娘留在孙氏遭罪。

    孙仕明这时倒聪明起来,要是崔婉娘被休弃,阿乔以后读书考学,定会受到影响。他绝不口不提崔婉娘的事情,扬言要阿宁回孙家。

    老张提着粗木棍守在崔耀祖的门前,孙仕明外强中干,见老张凶狠的眼神,只敢扯着嗓子叫嚣,万万不敢近身。

    阿宁有了身孕,月份尚浅,陈三爷都未知晓,否则她没这么容易脱身。只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宜赶路奔波。

    关键是,阿宁可愿留下孩子?

    若是生的话,陈氏要是知晓,定会将孩子要回去,阿宁那时可舍得?

    若是不生,落胎伤身子不说,阿宁还要留下来坐月子,同样走不了。

    崔素娘听得一会骂,一会哭,程箴又是递帕子,又是递茶水,不断安抚着她:“素娘,莫生气,哭坏了身子。”

    程子安静静听着,眉头微蹙,问道:“阿爹,阿宁如何决定的?”

    作者有话说:

    第157章 157 一百五十七章

    ◎无◎

    程箴想起了离开时阿宁的话, 她说:“姨父,我要好生想一想。”

    “阿娘生了重病,眼下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阿娘只剩下我了。要是阿娘没了, 我却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这辈子我都无法心安。”

    阿乔是男丁,是孙家嫡长孙, 孙母与孙仕明都把他当做眼珠子般, 捧在掌心疼爱。

    就算心疼母亲崔婉娘, 大周讲究孝道,于公于私,阿乔也做不出忤逆孙母与孙仕明之事。

    阿宁不同,她自小乖巧听话,崔婉娘待她也好。最后阿宁虽仍然被送去做了妾, 崔婉娘已经尽力了。

    至于孩子,程箴见她犹豫,便知道她舍不得落胎。身为姨父,能帮着她脱离陈三爷, 却无法强迫她做出选择。

    崔素娘呜呜哭了起来,道:“阿宁真傻, 真傻!阿婉也是, 以前在娘家时,她懂事明理,嫁人之后反倒变得糊涂了!”

    程子安只能一声叹息, 要是能用简单的对错来形容, 就没那么多的爱恨纠葛了。

    阿宁与崔婉娘相依为命, 心疼母亲, 她不想嫁人, 不想做妾,与她想留下孩子并无干系。

    崔素娘哭道:“难道她从陈氏脱离出来,肚子大了,生子,如何能瞒得住陈氏,难道以后她又要再落到陈三爷手上去!”

    程箴安慰她道:“我只留了些钱财做盘缠,余下的钱财全部留给了耀祖与项三娘子,让他们多照看一些。陈三爷不蠢,忌惮着子安,他万万不敢再要回阿宁。待阿宁生产之后,要是生个儿子,估计他会想法子要回去,若是女儿,陈三爷不缺女儿,嫡女庶女都有,不一定会来争抢。阿宁只要有儿女傍身,就不会有危险,孙仕明小人之心,顾忌着是陈氏的孩子,他不敢出手加害。陈氏在青州府,他也不敢将阿宁再胡乱许配出去。我也已经私下里警告过他,要是敢为难阿宁母女,当心阿乔!”

    孙仕明唯一的期盼,便是阿乔了。哪怕程子安程箴不会拿阿乔如何,他也不敢冒这个险。

    程子安道:“阿娘,以后常写信到青州,送些布料钱财前去,有我们这边盯着,阿宁与姨母就多了重保障。待姨母身子好一些,阿宁顺利生产,能走动之后,阿娘要是放心不下,将她们接到身边来,阿娘亲眼看着就是。”

    崔素娘一抹眼泪,恨恨道:“就是,到时候我将她们接来,添双碗筷罢了!我如今有了月俸,自己有钱,养得起她们!”

    程子安故意逗她道:“阿娘,你的月俸,不分给我与阿爹花一点?”

    崔素娘怒瞪着他,道:“你自己有俸禄,休要惦记着我的!”

    程箴跟着埋怨程子安,道:“你阿娘烦着呢,你少惹她。”

    得得得,夫妻俩向来是妇唱夫随,他大意了。

    程箴劝慰着崔素娘,回屋去午歇了,程子安望着他们亲密依偎的背影,说不出的感慨。

    要是崔素娘嫁给了孙仕明,估计也会变成崔婉娘的模样。

    再厉害的女子,日夜磋磨,逐渐也就枯萎了。

    夫君在其中很是关键,他毕竟占据了主导,若没有他的支持,妻子很难与世俗规矩抗衡。

    就好比程子安如今的处境,他要是孤立无援,得不到朝臣的支持还可以动用强权,要是得不到手握兵权圣上的支持,他所有的抱负,便会成为一纸空谈。

    大周并不仅仅只有云州府,云州府也不能置身事外,他也不能只着眼于云州府。

    现在云州府正值变革的关键时期,要是失败,折子肯定成了一纸空谈。

    他现在还脱不开身,必须让云州府先真正发展起来,培养好接手之人。

    年后,程子安将宁知县召到了府衙,借口考评,忙之事,放手一些事情,让他去做。

    宁知县不算太过机灵,但胜在做事细致,尽心尽力。

    比如他去了织造城,能从早盯到晚,不错眼盯着。

    做事也要讲究方式方法,程子安恐他没有三只眼,累死了也做不完那么多事。

    程子安便手把手教他,如何分工管理,制定好规则,传达到位,只要盯紧负责之人,不时抽查进度就是。

    宁知县听话,学得很是快,令程子安挺是欣慰。

    花楼机的问题已经解决,织造城在首尾,织造学堂可以很快搬进去,投入学习生产。

    开春后,万物复苏土地化冻,逐渐开始了春耕。

    今年云州府没了存钱存粮,程子安难得去了一趟云州府东山的寺庙,临时抱佛脚,将菩萨都拜了个遍,求风调雨顺。

    兴许是菩萨真听到了,程子安平时对云州府的各种安排起了作用,云州府今年的天气,织造学堂皆很顺当。

    甚至楚州府的蒋知府都大发慈悲,主动以三成的息,借了些小麦种子给吉州府耕种。

    杨知府来了信,许县令重伤不起,朝廷免了他的罪,只是罢官不用。申县令还在京城受审,李五他们等人,杖责之后,判了流五百里。

    能保住性命已算万幸,流放五百里不算远,遇到大赦之年,可能还会被赦还。

    今年吉州府的天气好,派来学习芋头种植的百姓,回到吉州府种植的芋头,与小麦都长势良好。

    杨知府还会举一反三了,让百姓尽量多种桑麻,养蚕,写信来给程子安,欲将吉州府的缫丝,卖给云州府的织造学堂。

    程子安很是高兴,不过既然是卖缫丝,他就要公事公办了。

    云州府织造城的缫丝能力,无论是质量,产量,吉州府拍马也追不上。

    程子安也没一言堂,征求过莫草儿吴娘子她们的意见之后,给杨知府回了信。

    云州府只收吉州府卖来的蚕茧,且杨知府要答应一件事,帮着云州府印制工匠书。

    崔耀光琢磨研究了许久,吉州府的印刷技艺不算高超,但胜在近,来回便利,比别处印制出来要便宜。

    吉州府的百姓以前也养蚕,不过养得少。今年多了些,放眼吉州府临近的州府,云州府出的价钱公道,收购能力强。

    省了缫丝的成本,只卖蚕茧也省事划算,杨知府一口答应了,他不明白何为工匠书,还派师爷亲自前来询问了究竟。

    工匠书在最后的校对中,韩直他们白日忙完回去,被闻绪拉着问东问西,生怕书中有错误之处。

    韩直他们能在书上署名,见到已经快成书,半点都不觉着累,能同他兴致勃勃讲到半夜。

    云州府入了夏之后,街头巷尾人流如织,比天气还要热腾几分。

    各地的布商们陆续来到了织造学堂,向织造学堂提货。

    华丽的提花缂丝装满了车厢,各地布商的东家或大掌柜亲自随行,满意地押送着离开。

    麦秋时节到来,田间地头飘散着青草麦香气,庄稼人晒得发黑,苍老的面孔上,终于发出了会心的笑容,家家户户忙着农收。

    程子安去了昨年冬日遭灾最为严重的几个村,新修的茅草土墙屋,夹在在完好的屋子中,颜色鲜明,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成袋的麦穗,累得如山高,装在独轮车上,推到晒坝中晒干,碾磨。

    几个孩童扎着小揪揪,提着篮子跟在大人身后,捡拾落下的麦穗,不时追逐玩闹。

    夹杂在金黄麦浪中的芋头叶,浓绿得像是翠玉,随着微风连绵起伏。

    好一片丰收,欣欣向荣的景象!

    程子安同他们闲聊了几句,在一颗桃树下坐下来乘凉。桃树上长满了桃胶,鸟儿在一旁盘旋,欲飞来啄食毛桃,看到他一抬手,又拍打着翅膀,呼啦啦飞走了。

    树上的毛桃,最得孩童们的喜欢,在刚拇指大小时,就流着口水盼着长大,等不及长大成熟,就已经被摘得一空了。

    今年树上的毛桃,却没孩童来摘,全部便宜了鸟儿。

    程子安起身,寻着向阳处完好的毛桃,摘了两只,扔给莫柱子一只,拿了干净帕子擦拭掉外面的毛,放在嘴里啃起来。

    毛桃脆生生,桃香扑鼻。

    不远处地里的孩童们见了,既眼馋,神色又纠结。

    大人们察觉到了,不知低声训斥了什么,孩童们耷拉着脑袋,迈着断腿离开,还不时看他一眼。

    莫柱子万般不解,毛桃明明好吃得很,这颗桃树属于山脚的野桃,村子里的人都可以来摘,能留着长成熟,实在是稀奇!

    扔掉手上的桃核,莫柱子站起身,道:“少爷,这毛桃还真甜,都快被鸟儿吃光了,可惜得很,我再摘几个。”

    程子安点点头,道:“都摘下来吧,鸟儿啃得厉害的,就留在树上给它们。”

    莫柱子哎了一声应下,嗖嗖几下上了树,提着衣衫下摆兜着,手脚麻利,很快就将树上完好的毛桃摘得七七八八。

    下了树,莫柱子将兜里的毛桃挑选了几只最大的出来,其余的放在草地上,前去沟渠里清洗。

    地里的孩童又不肯动了,眼巴巴望着莫柱子手上的毛桃。

    程子安想了下,将草地上的桃子,用衣襟兜起来,拿去了地里。

    大人们拘束着不敢上前,孩童们迈着小短腿奔了上前,围在了他的身边。

    程子安温和地道:“你们谁会数数?”

    有个垂髫小子怯生生举起了手,道:“程知府,我会。我在县学蒙童班上学,学堂放田假,我回家来收麦了。”

    程子安道:“好,这些毛桃都交给你,你拿去分。大人孩童一共几人,大些的给大人,小些的给孩童。”

    垂髫小子本想学着程子安那样,拉起衣襟去兜桃子。他穿着短打,人矮衣襟短,一下兜不住那么多,急得耳根都红了。

    程子安微笑看着,也不出言提醒。他倒急中生智,看到旁边孩童提着的篮子,腾空之后拿了过来。

    篮子中,旁边的孩童见他提不稳,一起上前帮忙,抬起了篮子。

    垂髫小子拱手道谢,程子安笑道:“无需多礼,去吧。”

    孩童们抬着篮子,朝大人奔了过去,叽叽喳喳说起话。

    程子安转身离开,回到了桃树下,莫柱子递过洗干净的桃子,嘀咕道:“他们为何都不吃,难道是村子里的人家都约好了,等到长成熟后再摘?”

    天上的云朵,柔软,洁白伴着淡蓝,飘来飘去。

    太阳穿过桃树的树叶,照着浓绿的草地,紫色粉色白色五颜六色的花。

    桃树背后的林子里,怒放着一丛丛的铃兰,幽香阵阵。

    铃兰扎根之处,则是一座座寒酸的土包。

    土包是坟地,埋葬着去年冬日雪灾死去之人。

    他们的亲人。

    这片地,这株桃树,这些铃兰,是他们的禁忌,伤痛。

    程子安看着大人们拿了毛桃,在衣衫上擦了擦,如孩童们那样咬了起来。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得继续向前。

    程子安拍了拍衣衫,道:“走吧,回城去。”

    莫柱子前去套骡车,程子安坐在车辕上,骡车驶离。

    安宁祥和的村子,越来越远。

    程子安转回头。

    愿今年冬日再无风雪,年年无风雪。

    他们的草屋坚强牢固,粮食柴禾满屋,能抵御风霜雨雪。

    而他,则要回城去,帮着他们,尽力撑起这一片天。

    今年的云州府,多少要交些税粮。圣上投了钱,多少都要见到一些红利。

    这天,外面太阳炙热,值房外的枫树也被晒得蔫答答,鸣蝉有气无力叫着,程子安烦躁得捂着耳朵,绞尽脑汁盘算账目,驿卒送来了圣上的信。

    许久未曾接到圣上的信,程子安还挺意外,上次他写了那么厚的折子进京,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应。

    要不是从许侍中那里得了消息,程子安还以为,他的折子,被政事堂拦截,没能传到圣上御前。

    程子安拆开信看完,坐在椅子里发呆。

    程箴下了地巡查农收,到了午间回府衙用饭,他满头大汗进屋,看到程子安眼睛发直,来不及洗漱擦汗,赶忙问道:“子安,出什么事了?”

    程子安回过神,摇摇头道:“阿爹,没事。圣上来了信,我只不知道就是心情很复杂,不知如何形容,也不知是好是坏。”

    能让程子安不知如何是好的事情,那可是大事,程箴慌忙上前,接过信一目十行看了起来。

    看完信,程箴心情也如程子安一样,复杂得很,拿帕子随意抹了把脸,道:“子安,能抗旨不遵守吗?”

    程子安意外地看着程箴,笑道:“阿爹,抗旨不尊可是砍头的大罪。”

    程箴愁眉苦脸地道:“倒也是,我不想走,云州府刚刚好起来,我舍不得这里。”

    圣上来信下了旨意,让他准备一下,年底回京城述职,来年就留在京城,回到中枢,出任户部尚书。

    作者有话说:

    第158章 158 一百五十八章

    ◎无◎

    天气太热, 崔素娘留在织造城用饭,程子安与程箴两人回到后衙,水井边的石榴树下阴凉, 莫柱子摆了案几凳子在下面, 秦婶上了饭食。

    井水冰凉,程子安洗漱完, 精神一震。程箴那边也洗了, 将水泼在地面上降温。

    程子安看着脸色黝黑的程箴, 回忆起刚来大周,名动明州府的程举人。

    那时的他比自己还要年轻,神采飞扬俊美无双,如今的程箴,青衫布衣身形消瘦, 眼角浮起了细纹,处处可见岁月的印记。

    程箴将盆递给秦婶,察觉到程子安的打量,愣了下问道:“怎地了?”

    程子安在凳子上坐下, 笑笑道:“没事,我想到了老师他们。”

    的确, 程子安回到中枢后, 有利于他要走的路,这也是他写折子,请求得来的结果。

    可是一旦离开, 他发觉自己的万般不舍, 比离开明州府时要难过。

    毕竟, 他走遍了云州府的各县, 大半的村子。

    这里的一点一滴, 都是历经他手,从有到无而来。

    闻山长一家,崔耀光秦氏,莫草儿吴娘子她们,都不远千里,都来到了云州府。

    还有崔素娘,她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天地,从后宅走出去真正做事。回到京城之后,就难在寻到如此开明放松的环境。

    他们要离开也容易,不过,他们应当都不愿意离开。

    程子安也担心他离开之后,云州府会很快恢复原样。

    他在百姓中埋下了一颗种子,百姓已经看到过光明是何种模样,再给他们关上所有的门窗,他们会拼死抗争。

    程子安身在中枢高位,具有威慑力,接任的宁知县至少在几年内不会变。

    几年之后,云州府该换官员,土壤更加坚固,想要动摇就难上加难了。

    就好比是明州府一样,文士善调离了明州,回到礼部任鸿胪寺卿,明州府的格局已定,新知府上去也不敢轻举妄动。

    道理都清楚,程箴亦一样,他望着石榴树上拳头大小的石榴,半晌后道:“还是能等到石榴熟。”

    中午吃夹肉炊饼,绿豆汤。炊饼用了今年新小麦的面粉,吃起来格外清香四溢。

    程子安吃了两口,道:“老师最喜欢吃新出来的面食。”他拔高声音,冲着灶房道:“秦婶,你等下送一袋新面粉去老师府上,顺带说一声,我晚上去找老师用饭。”

    秦婶在灶房里应了,程箴端着绿豆汤碗,在嘴边停顿了下,又放回了案桌上,道:“你打算如何同闻山长说?”

    程子安道:“如实告知,老师肯定会高兴。阿爹,你同阿娘说一声吧,阿娘那边,才最难过。”

    傍晚时分,崔素娘回了后衙,程箴迎上前,同她说了晚上去闻山长府上用饭,她嗔怪地道:“又是子安的主意吧?”

    程箴笑道:“子安有事,我们边走边说。”

    府衙离闻府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夏日的云州府傍晚,热意散去,天空像是打翻了染料一般,美得令人心悸。

    崔素娘与程箴走在前面,听了程子安要回到京城之事,她怔了下,回头看向走在后面的程子安,目露不舍。

    程子安沉吟了下,道:“阿娘,你要是想回京城,就随着我一同回去。要是想留在云州府做事,阿爹会在这里陪着你。”

    崔素娘知晓程箴的志向,程子安身边需要师爷谋士,对于断了仕途的程箴来说,是最好的出路。

    程箴一心一意待她,比起孙仕明来说,不知强上多少倍。

    他们夫妻不可能长期分离,她必须做出取舍。

    云州府的天地对她来说,更为广阔,她体会到了不一样的人生。

    回到京城,她就只是程箴的妻子,程子安的母亲。

    崔素娘缓缓向前走着,心里纠结万分,茫然而纠结。

    程箴望着她眉眼间的愁绪,终是道:“素娘,我留在云州府陪你。”

    崔素娘呆了下,道:“你让我好生想想。”

    程箴急了,道:“素娘,我是真心愿意陪在你身边,子安以前也独自在京城,让老张庆川莫柱子他们都回去,云朵留下来就是。柱子也机灵了,老张也聪明,庆川也能做事,有没有我都无关紧要。”

    此次不同以往,崔素娘在外做事之后,看得比以前要透彻,道:“你别急着做决定,我再想想。”

    程箴便依了她,没再作声。

    程子安在身后听着,想到青州府的来信,崔婉娘依然缠绵病榻,阿宁肚子大了,已经快要生产。

    陈三爷那边没有动静,孙仕明前来闹了两场,崔耀祖照着程子安信中出的主意,拿阿乔威胁他,他便收敛了许多,在府里吃得醉醺醺后,扯着嗓子骂几句。

    崔素娘一直信心十足盼着,她赚了钱,有能力照顾崔婉娘与阿宁。

    回去京城,无法再出去做事,虽有程子安程箴出钱,但对她来说却不一样。

    走出去看看崔婉娘,兴许崔素娘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这一趟回京城,比起以前要凶险百倍,程子安不愿意拖父母下水。

    哪怕他们已经无法分割,程子安也会竭尽全力保全身边人,至少在这段安稳的时日内,他们都能照着自己的意愿,活得潇洒恣意。

    程子安道:“阿娘,不若你告假去趟青州,探望一下姨母如何?”

    崔素娘想起崔婉娘,愈发难受与纠结,片刻后道:“倒也是,我先去看看阿婉。”

    程箴道:“我陪着你走一趟,等子安回京城时,我们就出发。”

    崔素娘松了口气,道:“我日夜都想着能早些见到阿婉,阿宁也该生产了,项三娘子要做买卖,毛氏上了年纪,只能勉强搭把手。哎哟,我一定得去瞧瞧,不然如何能放心。孩子的衣衫,不知道做好没有,以前子安穿过的小衣肚兜,早知道都带到云州府,留在清水村,只怕都已经发生了虫。”

    程子安见崔素娘一扫先前的郁郁寡欢,变得精神奕奕,开始操心起了琐碎小事,故意怪叫道:“阿娘,别提肚兜了,我害羞。”

    崔素娘抿嘴笑,程箴眼神温柔望着她,跟着一起笑。

    程子安看得眼酸,悻悻别开了头,望着巷子里的景象。

    夜幕降临之后,归家之人脚步匆忙而过,妇人在喊调皮,还在外面玩耍的孩童,铺子前的灯笼亮了起来,饭菜香气四溢。客人进进出出,伙计大声招呼着,热闹,生机勃勃。

    到了闻山长府上,林老夫人笑着招呼道:“新麦磨出来的面粉格外地香,云州府的面粉尤其筋道,我让灶房做了馄饨,等下子安多吃一碗。”

    徐氏去了灶房忙碌,崔素娘说笑了几句,就去了灶房帮忙。

    韩直回了京城,闻绪的工匠书基本完稿,已经由崔耀光拿着去了吉州府印刷,他成日念叨着,拉着程子安说个不停。

    闻承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瞪大眼睛,惊呼道:“阿爹,以后你就出名了!”

    闻山长抚着胡须,道:“你阿爹只是整理编撰,并非由他所创,阿承你要谦虚谨慎,在自己人面前说说就行了,可别到外面去声张。”

    闻承忙恭敬应下,很快头一转,看向程子安,双目灼灼期盼地道:“师叔,我也会编书!”

    程子安哈哈大笑,道:“阿承别急,以后这种差使多得是,比如农书,医书等等,到时候我把你算上。”

    闻承喜不自胜,大声道了谢,闻绪虽不悦被抢了差使,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只道:“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程箴则道:“子安你也莫要胡乱许诺,等回到了户部,你如何能做这些?”

    众人一愣,闻山长问道:“回户部?”

    程子安说了回到中枢之事,闻山长大喜道:“好啊,升官好!尤其是户部,管着天下财赋,这可是最最紧要的官职!”

    闻绪与林老夫人跟着高兴不已,闻承则道:“京城没有云州府好玩!”

    闻绪立刻出言教训,道:“升官是好事,你少插嘴,这般大了,还成天只知道玩耍。”

    闻承刚到云州府时很不习惯,比起繁华的京城,云州府则是穷乡僻壤之地。

    程子安安慰了句神色讪讪的闻承几句,好奇问道:“阿承不想回京城?”

    闻承思索了下,认真道:“以前想,如今不想了。云州府比京城小,吃食铺子,茶楼,瓦子,无论哪一样,都无法与京城相比。可是,我更喜欢云州府。前些时日旬休,我去了一个府学的同窗家中,寻他一起前去书斋。他家中以前很穷,爹在一间客栈里里做账房,阿娘在食铺里做焌曹。铺子里的买卖不好,食铺生意也清淡,爹娘眼见快丢了差使,家中供不起他读书,他眼见就要退学。后来师叔来了,两间铺子的买卖逐渐好转,他爹娘能赚到钱,他能继续留在府学读书。他经常挂在嘴边,说师叔做了知府之后,云州府天天都有变化,变得越来越好。在京城看不到这些,看到他们欢喜,我也与有荣焉,这些都是师叔的功劳呢,比他们还要欢喜。”

    闻绪含笑附和,程箴矜持些,只些微露出了些笑容。

    闻山长则不客气道:“我的学生,自不会差!”

    林老夫人瞥了他一眼,道:“又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这时,徐氏与崔素娘一起进屋,仆妇提着食盒跟在后面,大家便上了桌,依次落座用饭。

    饭后,程箴陪着闻绪吃茶说话,林老夫人与徐氏、崔婉娘凑在一起说事,闻承去写功课,程子安陪着闻山长到庭院里走动,散步消食。

    闻山长问道:“子安,你什么时候启程?”

    程子安望着闻山长苍老的脸庞,他面上带着笑,心里却难过得很,道:“还有些时日。老师,这次我去了京城,以后就难混到老师的饭吃了。”

    闻山长温和地看着他,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终究有这么一遭。分别之后,你我皆朝着更好的方向走去,就无悔,无憾。”

    程子安笑得勉强,鼻子猛地发酸。

    闻山长豁达,本来已经致仕告老,出了世,又因他这个学生入了世,伴着他远到了苦寒的云州府。

    回到京城之后,身边再无如他这样的良师益友。

    闻山长问了程子安接下来对云州府的安排,他一一答了,闻山长不住颔首道:“织造城这边已经走上了正轨,投入太大,眼下还赚不了大钱,假以时日,只要云州府的纺织打出了名气,对百姓来说,只好不坏。你对桑麻耕种面积的控制法子很好,不能只盯着赚钱,忘了耕种,锦衣华服可不顶饿。”

    因着桑麻种植的规模,云州府的纺织,缂丝提花布料,只走精细的路子,而非靠量取胜。

    且程子安建织造城的本意,在培养织娘,用缂丝布料的这块收益,支付各县蒙童班的束脩,笔墨纸砚,以及以后开办的各科学堂。

    如今织造城只有织造学堂,其他如农等还不见踪影,程子安也不着急,细细与闻山长说了以后的计划:“老师,我会在这段时日拟定出来。终究是京城的人才多,待我回了京城之后,寻找合适的先生。云州府的学堂课室已建好,待织造的收益平稳了,很快就能开办起来。”

    闻山长唔了声,道:“是急不得,得要云州府自己手上有银子,盼着朝廷拨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去。不过子安,你调走之后,谁会来接任?”

    程子安道:“云州府的继任知府很是重要,要是来个如以前谢县令那样之人,云州府的一切都白费了。我早先就考虑到了这点,将宁知县叫在身边察看,培养。首先是要德行为上,能力在其次,品行败坏者,开始就走了歪道,再有本事都不行。宁知县还算不错,我会同圣上商议,让他手云州府。”

    闻山长见识过无数次程子安与圣上过招,过程虽不乏曲折,最终总能达成所愿,便不再操心云州府的下一任知府之事。

    “我见过宁知县几次,他做不了垦荒开拓者,胜在品性敦厚,守成尚可。我还活着,能替你看着他些。我没了,还有闻绪,闻承他们父子,能守一天就是一天,你放心吧。”

    程子安听得难受至极,他却不想惹得闻山长跟着伤心,尽量说笑道:“老师,师兄也就算了,闻承你可别强迫他,他还年轻,该多出去看看,多游历见见世面,要听从他自己的意愿,可别一言堂啊。”

    闻山长斜乜过来,道:“闻氏这个姓庇护了他,让他衣食无忧,能读书上学,他要自由自在,就凭着自己的本事去争取,别靠着闻氏。没有本事,能有云州府闻氏给他留下的基业,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气!”

    闻承还年少,说以后为时尚早。闻山长脾气大,程子安被他训得直翻白眼,连连告饶:“真是凶!”

    闻山长哼了声,皱眉问道:“户部的曾尚书犯什么事了?”

    程子安道:“户部钱粮吃紧,调不过来,他就有大罪。”

    闻山长怔住,道:“钱粮吃紧,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能怪得到他头上去?”

    程子安道:“曾尚书靠着恩荫出仕,我看他这些年的种种举动,他的确没什么本事,被抓出来祭天也不算冤。”

    既然大周的户部钱粮糟糕到此,闻山长很是替程子安捏了把冷汗,忧心忡忡道:“那你回去之后,要如何应对?”

    程子安笑道:“老师无需担忧,已经到了最坏之处,不可能再坏下去,就会触底反弹。”

    闻山长想了下,道:“倒也是,我不懂钱粮赋税,你精通此道,定会有法子。”

    程子安面露微笑,实则惆怅万分。

    触底并不一定会反弹,可能一直留在谷底。更倒霉者,谷底还有暗流,一个不察就卷了进去。

    冰冻非一日之寒,大周的钱粮财赋,其实从大周立国之初,就未曾真正缓解过。

    旧权贵世家没落,新的权贵世家崛起。上百年下来,当初立国初分封的爵位,随着永安侯府的归还爵位而彻底告终。

    另一方面,只凭着周氏本家的皇室宗亲,早已超过随着太.祖打下天下功勋的分封。

    皇室宗亲是一方面,大周上下官员们子孙后代承荫的田亩,各种特权,才是重中之重。

    日积月累下来,造成了大周的国库不堪重负,几近瘫痪的状态。

    变革迫在眉睫,否则的话,圣上也不会连他的本钱都不顾了,急着召回程子安。

    反正不能更坏,程子安估计圣上也在赌。

    赌赢了,周氏天下继续,赌不赢,程子安会被推出来牺牲,平息众怒。

    这是程子安的机会,也是他脚下的万丈深渊。

    接下来,程子安忙得不可开交,挤了些粮食,赋税送回京城交差,安排他走后之事。

    入冬之后,云州府陆陆续续下了好几场雪,今年的雪不算大,未造成灾害。

    兴许,这是老天给程子安的送别礼。

    时光倏忽而过,转眼间就进了十一月初,他必须离开,赶在朝廷封衙前回京。

    程子安只告别了如闻山长等亲近之人,交待了宁知县,为了低调离开,他们只在府衙同他道别,未大张旗鼓相送出城。

    这天清晨,程子安一家三口,上了骡车离开府衙,分别前往青州府,京城。

    平时程子安经常出城,见到他的骡车,百姓见怪不怪,恭敬地同卷起车帘的他打招呼。

    程子安如往常那般,一一颔首回应。

    骡车车轮滚滚向前,驶出了城洞,到了宽敞的官道上。

    程子安回头看去,太阳照在城门上,云州府几个遒劲的大字熠熠生辉。

    城门口马车骡车牛车驴车独轮车,拉着柴火,粮食,菜蔬,香料,布料衣衫,首饰头面等等。

    锦缎的富绅,布衣的百姓,一起排队有序进出。

    “真是热闹啊!”

    程子安喃喃自语,满意地放下了车帘,慵懒地靠在了车壁上,闭眼养精蓄锐,为到京城后大战做准备。

    眼前所见,就是对他最好的相送。

    作者有话说:

    第159章 159 一百五十九章

    ◎无◎

    从云州府一路进京, 因为冬日寒冷,沿途一片荒芜,目及之处, 除了枯草落木, 便是霜雪。

    到了京郊,终于见到了些人气, 离得远的归乡人早已离去, 只剩下进京做买卖, 回京过年的京城人士。

    天色已经暗沉下来,京城城门已经关闭,程子安便打算在京郊镇子的驿馆歇息一晚再进京。

    因着临近京城,驿馆修葺得轩敞高大,重重叠叠的院落, 占了小半个镇。

    骡车到了驿馆前,驿卒远远就迎上前,将赶车的莫柱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 结结实实打量了个遍,方伸出手道:“过所。”

    驿馆只供朝廷官员歇宿, 需要官员提供公函或者过所, 证明身份。

    莫柱子便取出了过所奉上,驿卒斜眼看着他,随手拿过了过所, 漫不经心看了起来。

    很快, 驿卒就直起了腰, 另一只垂在身边闲晃的手, 一并握住了过所, 肥胖的脸上,笑容陡然绽放,对着骡车恭敬地道:“原来是程知府,程知府对不住了,今夜驿馆已满,南召等国的使节恰好进京,礼部鸿胪寺文鸿胪寺卿亲自到来,吩咐驿馆要留着供使节所用。”

    莫柱子收回过所,嘀咕道:“既然如此,怎地不早说。”

    驿卒掀起眼皮瞄了他一眼,暗自不悦道:“谁叫你们竟如此寒酸,破旧的骡车,还以为是没长眼,敢冒充官员的泼皮前来混住混吃呢!”

    程子安在骡车里听得一清二楚,他心知肚明,骡车莫柱子裹着灰扑扑,磨得油光锃亮的皮袄,加上脸被寒风吹得皲裂,红中透着黑,无论如何,看上去都寒酸了些,无法跟官绅之家的高头大马,绫罗绸缎比。

    过年时,周边的邻国与番邦,经常会有使节前来庆贺。既然驿馆住满了南召使节,且文士善亲自到来迎接,使节中肯定有南召贵人。

    程子安不欲节外生枝,便道:“柱子,去寻间客栈。”

    莫柱子应了,上了骡车坐在车辕前,准备掉头离开。

    这时,从驿馆门里走出来一个中年官员,疑惑地问道:“是谁?”

    驿卒忙恭敬回答了:“是从云州府回京的程知府。”

    中年官员正是文士善,他愣了下,急急上前几步:“程知府,且等一等。”

    莫柱子充耳不闻,待到程子安在车厢里,轻轻踢动车壁,他才勒住了缰绳,跳下骡车,见礼肃立在一旁。

    程子安下了骡车,看向文士善拱手见礼。

    几年不见,文士善比起在明州府时,生生圆了一圈,不知是胖还是浮肿,脸上的肉松松垮垮垂落。

    鸿胪寺在大周并入礼部,主事番邦宾客,礼仪之责。鸿胪寺卿在遍地达官贵人的京城,品级虽高,为从四品,只清贵没有实权,肯定不如一州府的知府来得舒畅。

    文士善亦打量着程子安,道:“自上次一别,已许久未见程知府,真是有缘,在此处相遇了。”

    程子安说不出什么心情,感慨地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呐!文卿既然忙着迎接使节,我就不打扰了,待日后闲了再议。”

    驿馆尚有空屋,让程子安住进去也无妨。

    文士善望了眼天色,想起上次见到程子安的憋屈,能将他驱赶去住客栈,就感到莫名的畅快,呵呵笑道:“实在是抱歉,鸿胪寺征用了驿馆,闲杂人等不得进入,要程知府受累,要赶着前去寻找客栈了。”

    京城的许多事情,程子安远在云州府,并不清楚究竟,对着文士善言语中的机锋,程子安只当没听见,拱手道别后,上了骡车离去。

    文士善立在那里,定定望着骡车渐行渐远,方悻悻一甩衣袖,转身进屋。

    临近过年,镇子很是繁忙热闹,客栈大多已经住满,莫柱子寻了许久,方寻到一间大车店有间空屋。

    大车店是穷人的歇脚处,又叫行脚店,大多都是屋子一间间通铺,男女分开,铺上挨挨挤挤住满了人。虽然脏乱复杂,胜在便宜,一晚只要两个大钱。

    莫柱子嘀咕道:“少爷,南召真来了那么多人,将驿馆都住满了?”

    程子安进了屋,四下打量,屋子陈设简陋,只有一张炕一张炕桌,一只缺了脚的凳子,团在炕稍的被褥黑乎乎,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在云州府下乡时,程子安经常握在村民的灶间,靠着柴火就着灶膛的温度取暖,能在大车店寻到单独的屋子,还有烧热了的炕,程子安已经很是满足。

    莫柱子搂着行囊跟在身后,到处张望之后,将行囊放在了炕尾,麻利地动手收拾:“少爷,你先坐,我让老张去打桶热水进来。”

    庆川云朵随着程箴崔素娘去了青州府,老张秦婶莫柱子随着程子安一起进京,他想了下,道:“你收拾吧,我出去走走。”

    莫柱子哦了声,程子安转回头,道:“柱子,你们等下自己出去买些热饭吃,不用管我了。”

    大车店都是些粗食,程子安他们以前也经常吃杂面馒头炊饼,但胜在干净。

    先前程子安进屋时,看到有人拿着粗糙黑乎乎,凉掉的杂面馒头狼吞虎咽在啃,便多叮嘱了莫柱子他们一句。

    天气寒冷,还是要吃些热乎乎的饭食。

    不过,京郊的大车店,穷人都比比皆是,何况大周其他地方。

    程子安在镇上随意走动,看着街旁铺子的热闹。

    高大华丽的酒楼前搭着彩楼,穿着富贵的客人不时进出,神气的伙计立成一排,迎来送往。娇美的女伎们在门楼后,见到熟悉的客人前来,笑靥如花奔了上去。

    程子安看得啧啧,在一间包子馒头店,买了几只热乎乎刚出炉的馒头,拿着边走边吃。馒头松软,吃上去带着面粉的甘甜,引得蹲在角落,浑身脏兮兮的乞儿,双眼在暗中像是狼一样泛着绿光,直勾勾盯着他。

    不到一里路,程子安已经在墙脚,各种稍微能避风之处,看到了不下十余波的乞儿。

    有的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不知死活,有的像是病了,不断难受地呻.吟,有的则麻木地望着过往行人。

    行人们有些忌惮,防备地看着他们,有些则厌恶地驱赶。

    进出京城的行人,都要经过这个镇,程子安对此地已经比较熟悉。

    上次在镇里,还没见到这么多,无家可归的乞儿。

    程子安看到乞儿身边有对破布,他脚步微顿,走上前去认真看了下,破布堆是一个不知年岁,男女的幼童。

    形容枯槁,同样看不出年岁的乞儿看到程子安走近,立刻挥舞着手臂,发出暗哑粗嘎的声音驱赶他。

    程子安将手上的馒头递了过去,乞儿声音一停,慌忙把馒头抢到手中,先啃了一口,嚼都不嚼,直吞下去,噎得他眼珠子都秃了出来。

    乞儿却顾不得那么多,伸手抱起幼童,将馒头塞到他的嘴边,发出啊啊的声音,似乎在招呼他吃。

    幼童没有动静,乞儿急了,将馒头掰开往他嘴里塞。

    幼童依旧一动不动。

    程子安蹲下来,手探到幼童的脖颈边,察觉到微弱的跳动,他转身往先前买馒头的铺子走去,连碗一起付了钱,端走一碗热乎乎的肉汤。

    乞儿见到程子安重新走回来,手上多了一碗汤,失神地看着他。

    程子安道:“先喂他吃一些。”

    乞儿回过神,忙接了过去,小心翼翼抱起幼童,喂起了肉汤。

    这下幼童的小嘴终于动了,开始缓缓喝起了汤。

    乞儿肩膀塌下去,嗓子里发出似乎哀鸣的声音。

    程子安不知道他是在哭,还是在笑,他脱下身上半旧的皮袄,拿出荷包里仅有的半钱银子,一并放到了乞儿的身前。

    “活下去。”

    程子安说完,仓惶转身离去。

    能不能活下去,程子安并不清楚。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祖宗的,真是冷啊!

    程子安抱紧只剩下薄夹衫的手臂,赶忙跑回了大车店。

    大车店里烧了炕,气味虽然难闻,至少胜在暖和。

    程子安缓过了劲,看来,能住得起大车店的,还不算最穷。

    翌日早上起来,程子安随便洗漱了下,套上半旧的官袍,上骡车进了京。

    京城还是原来的模样,朱雀大街两旁的铺子鳞次栉比,最贵的天兴楼换了东家,还是高耸在那里,门前彩楼崭新,宾客盈门。

    兴许是阴天,只宅子看上去陈旧了几分,地上的落叶在寒风中翻卷,莫名地荒凉。

    骡车穿过朱雀大街,老张与秦婶带着行囊先去了京城供进京官员歇息的驿馆,莫柱子则送程子安进宫面圣。

    离皇城近了,周围陡然安静,侍卫禁军班值林立,只有华贵的马车进出。

    莫柱子停下车,奉上文书,侍卫放行,骡车驶到内皇城宫门口停下。

    程子安下了骡车,交待了莫柱子先回驿馆等着,独自进了宫。

    此时正是午间用饭时辰,从内皇城出来的官员,三三两两经过。

    年底进京述职的官员多,他们只随意看了程子安一眼,就见怪不怪收回了目光。

    只走了几步,他们又回头看来,神色复杂,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那可是云州府的知府程子安?”

    “看长相,应当是程子安,当年最为俊美的状元郎,果然名不虚传。”

    “哪就名不虚传了,看他衣着寒酸,还以为是打哪来的穷酸书生呢!”

    “穿得再破旧,身上的官袍可不假,穷酸书生,哪能进到此处!”

    “云州府阵仗闹得那般大,今年程子安既然进京述职,到时定有热闹可看了。”

    “说起来,程子安也在云州府好些年,若是要升一升,该调任上州府,或者回到京城。只不知,程子安此次述职后会如何?”

    程子安自然察觉到了四面八方看来的视线,他惆怅不已,碰到好些官员,竟然没一个熟面孔。

    直到来到了承庆殿前,程子安看到疾步出来的黄内侍,终于见到了熟人,脸上不由得浮起了笑,远远拱手见礼,喊道:“黄大叔!”

    黄内侍的脸上也堆满了笑,赶紧躬身回礼,仔细打量着他,道:“回来啦,好好好,好像长高了些,瘦了。哎哟,这张脸,怎地这般粗糙,还有这衣衫快进去洗洗,别冲撞了圣上。”

    程子安朝他挤眼,小声道:“我给黄大叔带了礼,先要面圣,不能带进来,待黄大叔歇息时,我差人送给你。许大叔也有,只圣上没有,圣上坐拥天下,看不上我送的礼,不过,黄大叔还是莫要声张,免得圣上骂我小气。”

    黄内侍笑呵呵道:“好好好,你往年给我带的芋头干,腊货美味得很,我惦记着呢。圣上先前问了好几次,问你怎地还没进宫,可是在路上出了事,我们走快些,赶紧洗洗脸,抹些香脂,等下圣上用过了午食,就该歇息了。”

    程子安叹了口气,抬手抚脸,道:“一路风霜扑面,连着赶路,昨晚又遇到南召的使节进京,驿馆除了使节,其余人一律不得入住。镇上客栈也满了,我住进了大车店,夜里没睡好,这张俊美的脸啊,就生生被折腾得苍老了,再名贵的香脂,只怕也救不回来了。”

    黄内侍一愣,道:“此次是南召的楚亲王亲自到来,加上南召礼部的官员,护卫,一行统共近百人,人马是多了些。”

    程子安惊呼道:“这么多人?那岂不是要将大周吃穷了?”

    黄内侍顿了下,苦着脸道:“可不是,圣上先前还在发愁,接待使节团,每日的花销如流水,还要赏赐赠礼,可是一大笔钱,礼部户部唉,别提了。”

    穿过了回廊,黄内侍话语一停,程子安看到许侍中从大殿里走出来,道:“黄大叔,我不洗漱了,先进去面圣。”

    黄内侍见许侍中含笑看过来,只能随着他一道上前见礼。

    圣上就坐在大殿内,许侍中只轻轻颔首,转身朝殿内走去:“快进来。”

    大殿温暖清幽,暗香萦绕,圣上坐在正中央的御案后,端详着见礼的程子安,眉头下意识皱了皱:“起身,坐吧。”

    程子安谢恩后起身,在下首坐下,不动声色朝圣上看去,赶紧垂下眼帘,掩去了心里的惊讶。

    短短几年,圣上看上去苍老了十岁不止,白皙的面庞上,仿佛覆上了一层洗不掉的灰,灰败枯朽。

    圣上忍不住道:“怎地这般穷酸,难道朝廷没给你俸禄,没给你做官袍的银子?”

    程子安低头打量自己,道:“锦缎不经穿,下两次水都旧了。要穿得崭新体面,朝廷所给做官袍的银子,远远不够。”

    圣上被噎住,程子安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穿着体面的官员,定是自己掏腰包来做了官袍。

    官员自己掏腰包

    圣上气得瞪他,道:“真是见到就让人生气!”

    程子安忙起身赔不是,道:“臣长得好看,穿布衫也俊美得很,不会丢了大周的脸面。”

    圣上在殿试初次见到他时,他就穿着一身布衫,也早就领教了他的厚脸皮,这次召他进宫,也非为了嫌弃他的衣着寒酸,恐再说下去,他会张口要银子做新衫,忙转开了话题,问起了云州府的情形。

    程子安仔仔细细,将云州府的现状说了,道:“云州府现在,好比是修屋,搭起了框架,还需要不住填补。臣以为,必须有仁厚的官员接任,方能将屋子修筑完成,且修得坚固,不令其半途荒废,垮塌。”

    圣上听久了朝臣们各种模棱两可的废话,再听程子安详实,有条有理的回禀,不由自主地边听边颔首,满意地道:“你可有能继任的人选?”

    程子安直言不讳说了宁知县,详细讲了他的履历,以及对党山县的治理情形。

    圣上唔了声,道:“待你的任用令下来之后,就照着你的意思去办。过些天衙门就要封衙这些天你进宫来,南召的使节,你也见一见。”

    程子安道:“圣上,臣可能知晓,南召的使节前来,是只为了礼尚往来,还是有其他的事情?”

    圣上道:“南召与大周的边境经常小冲突不断,南召近两年,遭受了好几次的洪涝灾害,南召天气虽炎热,一年能产两季的稻,但粮食还是不足。南召欲让出与大周西面边境紧邻的一座银矿,与大周换取粮食,大周重启与南召的海贸,税收方面的各自让利等等。这件事复杂得很,待日后仔细与你说。”

    程子安呵呵。

    拿银矿换粮食,还有关税。

    看来,大周穷得叮当响,竟然心动了,真是一群蠢货啊!

    作者有话说:

    第160章 160 一百六十章

    ◎无◎

    一番谈话下来, 已过了圣上平时午饭的时辰,他晚间睡得不踏实 ,午后必须得歇息一会, 便留了程子安一道用膳。

    且两国的来往, 涉及到方方面面,他打算看过户部的账目, 同南召的具体商议细节再定。

    许侍中领着小黄门宫女托着热水香脂, 提着食盒络绎不绝送进殿, 伺候圣上净手更洗。

    程子安顺道一起洗漱过,坐在案几前用饭。御膳做得精致,摆碟尤其精美,分量少,吃到嘴里, 程子安很是怀念供朝臣饭食的膳房。

    圣上喜欢雅致,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程子安便只管低头闷声用饭,将碗碟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饭毕, 程子安端起清茶漱口,圣上无语望着他, 道:“你早起难道未曾用过朝食?”

    程子安侧头将嘴里的茶水吐到唾壶中, 答道:“昨日臣进城时,歇在京郊镇上的大车店,大车店乃是穷人歇脚之处, 挤在通铺上, 一夜只需两个大钱, 很是便宜。大车店只有粗糙冰冷的炊饼馒头, 臣便离开大车店, 去买了几个热腾腾的馒头。臣一路走去,见到了数十人卷缩在角落,冬日严寒,他们出不起两个大钱住进暖和的大车店,更吃不起粗糙的冷炊饼冷馒头。臣以为,一箪一饮得来不易,臣的饭量大,能将饭食吃得一干二净。”

    起初圣上听得很是不悦,程子安指出了大周天下到处都是穷人,好似在暗指他浪费粮食一样。

    最后一句话,程子安替他挽回了些颜面,称其自己食量大,吃得下这些饭菜。

    食量小的他,吃不完剩下就不足为奇了。

    御前剩下的饭食,都分给了御前伺候之人,也不算浪费,圣上很快释然了。

    不过,圣上眉头皱起,道:“大车店?”

    程子安从说那一通未曾添油加醋的废话起,就是想叫圣上多去看看人间的真实疾苦,引出文士善以及后续之事。

    先前遇到黄内侍时,他已经提过,做着黄内侍在圣上“多嘴”提出文士善故意为难他的事实,多方面铺垫告黑状。

    眼下圣上亲自提起,程子安怎能放过告状的机会,道:“臣按照规矩去驿馆歇宿,遇到了文鸿胪寺卿,听他称有南召使节进京,驿馆只接待使节,臣便去另寻客栈,去得晚了,只在大车店找到了间空屋。”

    圣上眉头微皱,程子安进京只有他一个主子,文士善明显是在为难他,斜乜着他道:“你在告状?”

    既然被点明,程子安就不客气了,直言不讳道:“圣上,臣以为文士善是伪善,心狠手辣,小肚鸡肠,不配为官。”

    圣上再斜了他几眼,长长叹了口气,道:“你参奏文士善的折子,我派人前去查过。文母是不守妇道,文士善深以为耻,一边是孝道,一边是读书人的气节。当年的宅子起火之事,也众说纷纭,尚不能肯定。文士善前妻去世,京城人皆知晓他待其情深义重,散尽家财替其买贵重的补药,实在令人无可指摘。”

    说到这里,圣上话锋一转,道:“文士善在明州府清正廉洁,将明州府治理得井井有条,江南道的赋税,一半都出自明州府。明州府的百姓都感念他,尤其是读书人,他开办了供穷人子弟免费读书的学堂,这些年明州府的文风日盛,是大周数一数二的富裕太平州府。大周如他这样的官员,着实难得啊!”

    程子安愣愣听着,差点没吐血!

    圣上虽先替文士善找补了一堆,其实他大致已经相信了,文士善弑母杀妻。

    但是,文士善的政绩,的确在大周称得上数一数二,最重要之处,明州府是大周缴纳赋税的大户。

    关键之处在于,文士善的种种措施,都是当年他欲对闻山长下手,是程子安还击,顺道逼他开办免费供穷困子弟读书的学堂,收拾了明州府世家大族,分担了百姓要缴纳的赋税,减轻了百姓的赋税压力,让明州府泛发出了活力。

    圣上是男人,大周寡妇再嫁稀松寻常,但他骨子里,还是看重贞洁。至于文士善的前妻,圣上就更不在意了。

    先皇后是他的发妻,圣上对她的怀念,便是未曾再立后,但后宫年年有新人。

    未曾立后,更是为了江山社稷考虑,大周迄今尚未立太子,加封皇子。

    衡量之后,圣上将文士善调入了礼部任鸿胪寺卿,看来还有要观察他,提拔他的意思。

    程子安等于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当年在明州府收拾了文士善,却是救了他。

    圣上见程子安蔫头耷脑的模样,好奇问道:“你与他究竟有甚深仇大恨?”

    程子安咬牙和血吞,只有口难言,道:“臣与文鸿胪寺卿并无结仇,只是路见不平,替冤魂伸张正义罢了。”

    圣上哼了声,道:“你们之间既然无仇,文士善为何会故意为难你?”

    程子安垂下头装羞赧,道:“臣与文鸿胪寺卿,其实还是有些纠葛。”

    圣上一下来了劲,好奇地盯着他,道:“哦?”

    程子安略微说了几句当年文士善对府学闻山长之事,在这里他并未多言。

    毕竟当年他与程箴考举人,文士善并未出面为难,告状反而会让人难以信服。

    文絮絮

    程子安眼底惆怅一闪而过,将她一并拂了过去,说了让文士善拿出钱,支持明州府善堂之事。

    圣上听得心情很是复杂,文士善被百姓称赞的善堂,竟然是程子安手笔,他一直在默默做善事,倒难得没争这份功劳,眼神不由得温和了几分,道:“你逼人拿出钱来,人家当然会生气,好了,此事因你引起在先,就不要再提了。你这次进京,宅邸我已经吩咐老许给你备好,等下你先去瞧瞧,不满意再让老许重新找。”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还给他准备了宅子,圣上足够礼贤下士,程子安见好就收,起身谢恩告退。

    许侍中前去伺候圣上歇息,唤来黄内侍领程子安去看宅子。两人一道往宫外走去,黄内侍道:“先前我就想同你说,只没来得及。哎哟,见到你啊,我高兴得很,好多话想要同你说。宅邸你放心,许内侍亲自掌过了眼,我也去看了数次,屋子已经收拾妥当,铺好被褥就能歇息了。宅邸不算大,但保管舒适,离皇城只不到一里之地,离两条巷子,就是朱雀大街。这间宅邸,原本是圣上出宫时的歇脚处,圣上拿出来给了你,可见圣上对你的看重。”

    宅子就是利刀开刃,程子安笑笑,道:“圣上的宅子拿出来给我,我自是感激不尽。我当黄大叔是自己人,就直言不讳了,我倒是以为,宅子大一些好,以后你与许大叔出宫,出来养老,住着才不显得拥挤。不过无妨,还早着呢,以后再换宽敞的宅子就是。”

    一朝天子一朝臣,内侍也一样。伺候的皇帝驾崩之后,新帝有自己的亲近内侍,幸运些的,能活着出宫,不幸者,就随着先帝而去了。

    出宫养老的内侍宫女,大多都是去了皇家的庙宇,任其自生自灭。

    收养了干儿女,在外面置办了宅邸者,出宫之后还有个落脚之处。干儿女能否替其养老送终,财帛动人心,端看运气了。

    听程子安话里的意思,能替他们养老,黄内侍听多了底下内侍的奉承,干爹一声声叫着,却控制不住鼻子发酸,哽咽了下。

    程子安在承庆殿能畅通无阻,在圣上面前算得上大胆妄为,虽被圣上选做了一把利刀,却并非人人都能走到圣上跟前,被选做利刀。

    许侍中与黄内侍他们日夜伴在圣上身边,比后宫最宠幸的嫔妃还要得圣上信任,他们在不经意间,能替他说一言半语,胜过朝臣们的千言万语。

    黄内侍眼神朝左右观望过,压低声音道:“圣上近来忧心朝政大事,夜里总是辗转反侧,夜里难以安睡。我们这些伺候的,跟着彻夜不敢阖眼。圣上经常起身坐在床上,一坐就是半宿。后宫的娘娘们,皆懂得规矩,不敢妄议前朝之事,圣上也寻不到一个可心的人能说话。我们这些伺候多年的阉人,圣上倒肯说几句。几个皇子的儿女都大了,如今还未封爵,圣上也愁啊。秦王楚王魏王,都是亲王,世人都当做秦王为首。未曾封太子,在朝臣皇子们心中,又是另一番模样。封了王,可是与太子无缘了?封了秦王,可是以秦王为首?立嫡立长,还有劳什子立贤,这皇家的嫡长,不像是百姓家中那样,皇家不讲就这些,也无法讲究。圣上愁啊,这大周天下,总要交给周氏儿孙,成日操劳,不就是为了儿孙后代。”

    四皇子今年也已经十五岁,快要订亲选皇子妃。五皇子六皇子要年幼些,只是垂髫小儿,最小的七皇子尚只有四岁,未曾开蒙读书。

    在程子安看来,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都不是储君的人选,圣上是聪明人,心底自然一清二楚。

    四皇子以及底下几个皇子,程子安不大了解,立储的事情太过敏感,他现在有正事要做,绝不会去碰这一潭深水,故而只静静听着黄内侍絮絮叨叨。

    夹道里寒风迎面吹,黄内侍袖着手,躬身躲了下脚,道:“这鬼天气,真是冷得很,夜里圣上又会咳嗽,彻夜不得安生,我们且快些,等下太医正还得去给圣上请平安脉,我得亲自守着煎药,伺候圣上服用。”

    圣上身体不好,长命的帝王向来不多。

    程子安垂下了眼睑,忙加快了步伐,笑道:“云州府的天气比京城还要寒冷,京城暖和些,我已经习惯了,未曾考虑到黄大叔,黄大叔莫要怪罪。”

    黄内侍便借着话,同程子安说起了云州府的闲事。穿过护城河桥,来到六部衙门的官廨附近,程子安听到有人喊他:“程子安?”

    程子安转头看去,见方寅从户部衙门疾步而来,他停下脚步,笑着颔首。

    方寅走近了,同他与黄内侍分别见礼,道:“先前我听说,你回了京城,还以为他们看错了人,没曾想真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地不提前招呼一声。”

    程子安道:“我刚进京,先去面了圣。进京之后就能见到,还招呼作甚,你瞧,这不就遇到了。”

    方寅说了声倒也是,问道:“你可是回驿馆,等下晚间你可有空?”

    曾尚书尚在任上,程子安估计方寅还不知晓他升任户部尚书之事,此事圣上也未曾声张,谨慎地道:“驿馆过年时住着不方便,我寻个宅子住。待我安顿下来,再给你下帖子。”

    黄内侍立在一旁,方寅拘谨地道:“你先去忙吧,带你安顿下来,我再来寻你。”

    程子安同他道别,走了一段路,黄内侍回头看去,道:“你这同乡方郎中,倒是个好人好官。”

    好人好官在朝堂中枢,算不得是夸赞。

    程子安说不出的感慨,道:“方寅以前家贫,比起出生在世家大族之人来说,读书增长不了多少世面,算得上先天不足。考中春闱之后,进了翰林院,后来调入户部,户部掌管天下财赋,一堆的钱财账目,估计他会看得头晕眼花,如何能对付一堆七窍玲珑心的同仁们。”

    黄内侍道:“这穷苦人家的孩子,在投胎时就落败了。方郎中在户部,想要熬出头,难呐!”

    想着方寅前来云州府的过往,程子安微微笑起来,道:“端是品性这一块,方寅就胜了九成九的官员,他应当熬出头。”

    黄内侍知晓程子安进京的缘由,身边官员来来往往,他未再多言,同程子安一起出宫到了位于玉带巷的宅子。

    巷子清幽,宅子位于巷子最深处,到了门前,一个哑巴老仆前来开门,躬身相迎。

    黄内侍摆手,老仆便退回了门房,他与程子安两人走了进去,道:“老林也是阉人,以前不哑,一场病伤了嗓子,能发出一些声音,他恐人嫌弃难听,就不再张口了。我见他可怜,将他安排在这里守在宅子。老林忠厚可靠,不过你以后住在这里,定有许多人前来拜访,门房可不能是哑巴,我给他另寻去处。”

    既然是黄内侍的人,程子安也没甚见不得人的地方,道:“就让老林留着吧,无妨。”

    黄内侍笑道:“你无需勉强,先留着一段时日,不合适就同我说。”

    宅子前后共三进,屋子宽敞明亮,收拾得一尘不染,香暖宜人,紫檀双面绣的屏风,绣着的兰草栩栩如生,雅致又名贵。

    圣上出宫的歇脚处,果真不同凡响,程子安看得满意不已,笑眯眯道:“以京城的宅子价钱,我的俸禄肯定住不起如此华丽的宅子,待到进宫时,我得再好生谢主隆恩。”

    黄内侍笑道:“曾尚书的宅子,那才叫富贵,三进的宅子罢了。”

    以前程子安混到王相府上住过一段时日,假山湖泊,院落一重接一重。

    宅子的价钱算不得贵,宅子宽敞了,需要大量的仆从人手打理,伺候,这些开支才占大头。

    以王相的俸禄,估计也捉襟见肘,但他与京城的好些达官贵人,都住进了华屋。

    圣上肯定知晓,但他知晓了,也只能视而不见。

    毕竟,“书中自有黄金屋”嘛!

    黄内侍同程子安说了几句话,交待了老林,就急匆匆回了宫。

    程子安趁着难得清闲,晃悠悠出了门,穿过巷子,朝着朱雀大街方向走去。

    驿馆在朱雀大街西不到两里路,程子安打算逛过去找老张莫柱子他们。

    阴天的朱雀大街,街上行人稀少,马车却络绎不绝,在铺子前停下,贵人在仆从的簇拥下,被伙计迎了进去。

    程子安望着矗立的天香楼,想起同明九施二他们前来用饭的时光,惆怅刹那,拉紧衣襟离开。

    “程哥!”

    身后一声大喊,程子安回头,见彭虞惊喜地望着他,猛地拍掌道:“真是你!”

    程子安搅得京城动荡,郑相致仕,永安侯归乡之后,明九与他断了往来,彭虞估计被彭京兆拘着,也与他断了联系。

    曾经令全京城头疼的纨绔们,呼啦啦就散在了风中。

    彭虞身后跟着几个程子安眼生的华服公子,彭京兆仍然在京兆任上,程子安估计他们是彭虞的新跟班,微笑朝他们颔首,对着跑到面前的彭虞见礼,道:“许久不见了。”

    彭虞长胖了些的脸上,浮起了难得的愁绪,道:“可不是,许久不见了。你怎地在这里?听说你被贬谪去了穷地方做那小县令,没多久,阿爹就说你升了知府。你从穷地方回了京,是被罢官还是回京城述职?”

    看来,这些年彭虞的长进有数,彭京兆的头发,估计已经掉光了。

    程子安哈哈笑道:“我进京述职。”

    彭虞拍着胸脯,连声道:“这就好,这就好,没被罢官!”他很快挺起了胸脯,将外面的缂丝大氅一掀,露出里面的官府,牛气哄哄道:“瞧!我也升任了礼部礼部司,掌管铺设丧葬赙赠,从五品的郎中!”

    程子安拱手,道:“彭郎中厉害,原来调任了礼部,恭喜了。彭郎中此时怎地在这里?”

    彭虞眼珠子乱转,含混道:“我来朱雀大街办公差,就是就是”

    就是了半晌,彭虞也“就是”不出个所以然,他干脆一甩衣袖,光棍地道:“程哥,你知道我的老底,就不要戳穿了,走,程哥,既然萍水相逢,我们一起去天香楼喝一杯!”

    程子安被彭虞的胡乱用词逗得笑个不停,道:“我不吃酒。”

    彭虞眼珠子都快飞出了眼眶,大惊道:“程哥,你还不吃酒?酒不吃,亲也不成,难道你身子真有疾?”

    程子安无语望天,笑容僵在了脸上。

    笑得早了点,彭虞就是个十足的棒槌!

    彭虞倏地窜到了程子安身边,侧过身挡住身后窥探来的视线,神神秘秘道:“程哥,我同你说啊,京城以前就在传,你是那个不行,怕吃醉酒露了馅,更不敢成亲了。程哥,我认识专治怪症的郎中,走,我带你去诊治,保管你能重陈雄风!”

    程子安忍了忍,骂道:“滚你大爷的!”

    彭虞还在自顾自说个不停:“程哥如此俊美的脸,十足可惜了咦,程哥恼羞成怒了”

    程子安不想与彭棒槌胡说八道下去,转身就走。

    彭虞对跟班们交待了两句,让他们先回去,颠颠跟了上来,揪住了程子安的衣袖,道:“程哥,你别走啊。我们许久都没见了,我好想同你多说一会话。”

    程子安抬手挣脱,看到彭虞眼里的失落,脚步微顿。

    彭虞低沉地道:“我怀念以前的日子,我们一起玩耍,做事,那时候,真的好快活。程哥,你离开之后,京城没劲得很。没劲得很。”

    天真不知愁的纨绔世家子,程子安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要去驿馆,待我安顿下来,再叫你来玩。”

    彭虞立刻高兴起来,大声应了声,道:“我陪程哥一起去驿馆,程哥住在那里?宅子找到没有?要不,程哥干脆住在我家去吧,我家的宅子宽敞得很,住得下!阿爹也经常夸赞程哥,称程哥是真正的人才,你住进去,阿爹肯定开心得很。”

    程子安微笑道:“是吗?彭京兆这样高看我?”

    彭虞信誓旦旦地道:“程哥,你知道我向来不会撒谎,阿爹经常说,要是程哥是他亲生儿子就好了,我说阿爹自己比不过程大叔,他生不出来程哥。阿爹气得很,呵呵。”

    程子安状若无意问道:“你阿爹这些年,怎地还在做京兆?”

    彭虞道:“阿爹说,京兆说是难做,只管忠君就是。阿爹忠君,在京兆的任上做得很是安稳,升官或调任,没甚意思。”

    驿馆快到了,程子安道:“你回去吧,到时候我再去拜访彭京兆。”

    彭虞也要回衙门去,就停了下来,与他道别,犹豫了下,眼巴巴问道:“程哥,你这次回来,可会再搅得京城大乱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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