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161 一百六十一章

    ◎无◎

    任何的变革, 都不会风平浪静,经常伴随着的是血流成河。

    成王败寇,程子安会奋勇向前。

    不过, 程子安从彭虞的话中, 品出了不一样的况味。

    圣上的打算未对外声张,只京城的官员都盯着他, 对他回京之事颇为关注。

    程子安去了驿馆, 叫上莫柱子他们回到了宅子, 归置行囊,铺好了床榻。

    灶间还缺油盐酱醋,秦婶叫上莫柱子,赶着出去杂货铺购置,顺带买些饭食当做晚饭。

    莫柱子提着白切羊肉, 汤饼回来,程子安刚吃了两口,老林进来啊啊比划,有人前来拜访。

    程子安意外抬眉, 来者还真是非同凡响,消息与眼线皆一等一的灵通, 连他住在这里都知晓了。

    “柱子, 你出去请进来。”

    莫柱子应下出去迎接,程子安拿起筷子继续用饭。

    没一会,王相随着莫柱子施施然进了屋, 程子安起身见礼, 王相四下打量, 呵呵笑道:“好地方, 宅子闹中取静, 布置得雅致,有品位!”

    圣上的宅邸,对王相来说,肯定不是秘密。

    无论他是有意,或者无意指出来,程子安无心分辨,顺着他的话,笑着道:“王相,圣上不在,听不见。”

    王相一愣,点着他哈哈笑起来,在桌前随意坐下,盯着碟子里的饭食,道:“竟然是张羊儿的白切黄羊肉,难得,程知府竟然能买到,运道着实好!”

    程子安不情不愿让莫柱子下去再拿干净的碗筷上来,道:“灶房还未开火,随意买了些饭食回来,买得不多,分王相吃一些,勉强垫一垫肚皮。”

    王相笑呵呵道:“吃你一口羊肉汤饼,你不乐意了?你可在我府上吃了那么久,我都没跟你算账呢。”

    程子安接过莫柱子递来的碗筷,亲自摆在王相面前,道:“还你还你,两清了啊。”

    王相抬头看向他,夹了一半羊肉到自己碗里,道:“这可清不了,至少得再来几顿。”

    程子安笑道:“王相既然称张羊儿铺子里的黄羊肉难得,我的运道再好,也不会次次都买得到。再说,我的俸禄,也吃不起。除非王相自己买了带上门,我能跟着沾些光。”

    王相笑眯眯道:“能住进这般好的宅子,买不起就是笑话了。对了,你还未取字?”

    程子安哦了声,道:“程子安,字子安。”

    王相顿了下,笑道:“孟浩然,字浩然,倒也简单好记。”

    程子安道:“我的诗一塌糊涂,不敢与孟浩然比,就图个好记。”

    王相夹了羊肉慢悠悠吃,看上去颇为享受,不断夸赞道:“这黄羊的确难得,京城好啊,想吃什么饭食都能吃得到,子安此次进京之后,可要多吃一些。”

    程子安说是,“吃个满脑肠肥。”

    王相脸上的笑僵了下,低头看自己,道:“我也不胖啊。”

    程子安笑道:“不敢意有所指,就是意有所指,也不敢指王相。”

    王相哦了声,好奇问道:“那子安是在指谁?”

    程子安道:“谁是就指谁,欢迎他们对号入座。”

    王相没再笑,神色肃然了几分,道:“你不怕?”

    程子安道:“怕甚?”

    王相神色很是复杂,半晌后叹了口气,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程子安知道王相是来打探,半真半假与他打着太极。饭后,两人坐着吃茶,王相尝了口茶水,道:“你的茶叶不好,我明天让人给你送些来。”

    程子安不客气笑纳了,王相放下茶盏,望着小炉里红彤彤的火苗,道:“我看过了云州府的工匠书,隔行如隔山,我看不太懂。不过,这本书在京城很是轰动,书商们扼腕不已,本来可以大赚一笔的买卖,偏生被你就那么散了出去,实在是可惜啊。”

    “可惜吗?”

    程子安眉头微皱,道:“我以为,靠着工匠书赚钱,可耻又可恨。”

    王相紧盯着他,道:“你让章尚书,在工部的变革,也是因为此?”

    工部录用工匠之事,是程子安决心变革的一环,技术与生产力的发展,才能真正拯救发展大周。

    程子安并不回避,如实答道:“是。仓禀实而知礼节,吃不饱饭,其他一切都无用。”

    王相唔了声,突然道:“南召使节进京,此事你应当知晓了吧?”

    程子安颔首,道:“进宫面圣时,听圣上说了一二。”

    王相道:“此事你如何看待?”

    程子安反问道:“王相以为如何呢?”

    王相这时倒挺直接,道:“我未曾考量清楚,难以评判是好是坏,朝堂上已有不同的声音,有人反对,有人赞同,想听听你的想法。”

    程子安便顺手提起了茶壶,往杯盏里倒水。杯盏小,水很快溢了出来。

    王相盯着杯盏,见水溢到几案上,程子安还未停,神色微楞。

    程子安放下了茶壶,不紧不慢地道:“大周的实际状况,就如这个杯盏。水多了,就会满出来,结果会如何,王相以为呢?”

    王相若有所思,片刻后抬起头,问道:“那换个大的杯盏呢?”

    程子安双手一摊,道:“换不了,至少眼下换不了。又得回到先前我的说法,先吃饱饭,再提起他。银矿解决不了大周国库的空虚。以前没有金银铜钱的时候,大家以物换物,以布帛等当做钱币交换,钱币只是一种交换替代之物,不用金银铜,可以用纸,甚至是刻了数额的木块。大周所缺的,并非是银子,而是大周的开支与收益不匹配,开支过大,收益不够。收益不够,要从农工商等方面想办法,促进起发展,能从发展中收到的赋税,才是大周能真正支出的银子,而非从银矿中挖出来的银子。我并不清楚南召给的银矿有多大,但无论大小,挖出来的银子,都是造成物价上涨,钱币不值钱的罪魁祸首。长期以往,大周的商贸,会轰然崩溃,倒塌。并非只是商一方面,其余比如农等方面,全都无法幸免。”

    王相震惊不已,问道:“难道真一点用处都没有?”

    程子安肃然道:“也不说全无用处,增加的银子,可以用来刺激百姓购买物品,但是,这一点的前提,是大周的发展到了一定地步。比如说是百姓能吃饱饭,手上握有余钱,对大周的现状,以及今后的发展有信心。大周的商贸,真正繁荣。大周现在的实际情形是,粮食产量低,九成都是贫苦百姓,还在半饥荒的阶段。百姓能购买的,只是油盐酱醋粗布衣衫等基本生活所需。手握金银钱币的,都是贵人富绅、只占据大周一成的人口在玩。但是这一成人口手上的钱,会将九成穷人所需油盐酱醋粗布衣衫,涨到他们买不起的价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王相直起身,朝着程子安拱手,道:“听子安一席话,我如今方豁然开朗。户部曾尚书成日头疼银子,听到南召能拿出银矿,喜不自胜。二皇子领着户部的差使,他也极力支持,以为能解决眼下大周缺钱的窘境。幸好子安回来得早,南召的使团刚到,事情还有挽回,拒了与南召的合议。”

    程子安狡黠一笑,道:“商贸往来并不全是坏事,端看南召的诚意了。”

    王相神色又严肃了下来,道:“南召国的情形也不大好过,我估计要是协商不成,双方撕破了脸,南召会出兵。”

    大周肯定经不起战乱之苦,南召要是到了那个地步,也同样经受不起。

    程子安沉吟了下,道:“南召国的皇帝年岁已高,早年立了太子,太子已做了二十年的储君。楚王是继皇后嫡出幼子,太子是先皇后的嫡子,嫡子对嫡子,楚王这次亲自出使大周,有意思得很。”

    王相愣了楞,想笑却很勉强。

    大周的情形何尝不是如此,虽未立太子,几个皇子之间已经闹得不可开交,几乎是摆在台面上在厮杀。

    二皇子极力主张合议,大皇子与三皇子不管对错,只一心让二皇子达不成目的。

    “唉!”

    王相重重叹了口气,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上了年纪,得早些回去歇着。你也早些歇息吧明朝楚王会进宫,圣上可有旨意,让你也进宫?”

    程子安道:“圣上吩咐我这几日都进宫。”

    王相微怔,道:“那就好,那就好。歇着吧,别送了。”

    程子安还是将王相送出了大门,等他上了马车离去后,方转身回屋。

    莫柱子送了热水进屋,程子安洗漱完,躺在炕上思索。

    王相此次到来,一是试探程子安进京的目的,二是真为南召合议之事担忧。

    二皇子的极力怂恿,大皇子与三皇子定会联手反对。

    两人对一人,胜算挺大。

    但是,他们之间的争斗,会让南召看到大周内部的混乱,说不定会趁机做些什么。

    攘外先安内,曾尚书不足为惧,必须将二皇子稳住。

    程子安绞尽脑汁,苦苦思索着办法。

    在治理河道时,二皇子就将程子安打成了大皇子派系之人。后来彻查常平仓,户部震荡,二皇子汤侧妃的娘家兄弟汤侍郎,被牵连其中罢了官,二皇子应当恨死了程子安。

    要是接管户部,二皇子领着户部差使,就是飘在程子安头顶的乌云,不知他什么时候会发癫,瓢泼大雨倾斜而下,将他冲到沟渠里去。

    于公于私,程子安都要尽快摆平他。

    二皇子是皇子,是圣上如假包换的亲生骨肉。虎毒不食子,帝王除外。

    但是,帝王杀皇子之事鲜有发生,顶多会申斥,禁足,削爵。

    朱元璋的儿子们坏事做尽,鲁王朱檀残暴,坏事做尽,朱元璋看似愤怒,砍了其王妃的头,对鲁王处以髡刑,亦就是剃去头发。身后的谥号也称其为“荒”。

    后世的鲁王墓发掘了出来,里面的陪葬异常丰厚,完全不输其他的亲王墓。

    可见,朱元璋的种种愤怒,只是做给世人看,为了平息民怨罢了。

    程子安一时想不到办法,时辰不早,连日赶路辛苦,倦意袭来,他挡不住就先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程子安不用莫柱子叫,他在日常起身时分睁开了眼。

    窗棂外还漆黑一片,只有廊檐下的灯笼,透进微弱的光。

    程子安在塌上躺了片刻,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知道是莫柱子提了热水进净房,他伸了个懒腰,弹坐起身,捞起衣服套好,去净房洗漱了。

    饭后上了骡车朝着皇城驶去,街巷安静,只有送柴禾吃食菜蔬,收夜香的车辆经过。

    到了皇城前,车马多了起来。今朝没大朝会,进衙门当值的官员们,陆续下车,朝着六部官廨走去。

    程子安在内皇城下车,穿过护城河进宫。这是,身后响起了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一阵风从身边卷了过去。

    清早的京城冬日,寒意浸人,程子安下意识侧头避开,那道风在身前停住。

    “咦,这不就是程知府?”

    程子安听着阴阳怪气的声音,心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早知道,他就想天下太平,繁荣富裕安定了。

    程子安叉手见礼,道:“二皇子。”

    二皇子拿眼角斜乜着他,问道:“你进宫作甚?”

    程子安不卑不亢答道:“圣上召我进宫。”

    二皇子神色变幻了下,道:“既然如此,那你还不赶快些,别让阿爹等着了。”

    程子安应是,上前两步,与二皇子并排而行,问道:“二皇子,听说南召的时节进了宫,二皇子可也是要去见使节?”

    二皇子让开了两步,不悦地道:“我进宫所为何事,为何要告诉你?”

    程子安笑容不变,道:“我就是没话找话,想与二皇子攀谈几句。”

    二皇子从未见过如此直白的回答,不由得呆了呆,冷着脸转开头,道:“你该去找老大攀谈才是,找我作甚?你就不怕老大看到了,会生气你背主?”

    真是比彭虞说话还要直接,不过,彭虞是脑子直,二皇子是身份尊贵,无需与他客气。

    程子安也不在意,依旧言笑晏晏道:“我只忠于圣上,忠于大周。”

    二皇子眼睛微眯,上下打量着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程子安任由其打量,唤住他道:“二皇子,我有几句话想要与你说。”

    二皇子脚步微顿,回头不耐烦地道:“什么话,快些说,等下迟了!”

    程子安上前一步,低声说了几句。

    二皇子神色复杂,一甩衣袖,懊恼地道:“难道你拿我当傻子看?!”

    作者有话说:

    第162章 162 一百六十二章

    ◎无◎

    其实, 以二皇子接受南召合议的举动,他差不多等同于傻子,损人又不利己。

    二皇子肯定不是想要出卖大周, 他一颗滚烫的心, 都是为了那张龙椅。

    但是接受了合议,他得到的将是满目疮痍的江山, 说不定屁股都尚未坐热, 龙椅就被掀翻了。

    二皇子怒气冲冲离开, 脚上缀着宝珠的朝靴,随着他的大步左右乱甩,大氅掀起波涛,紫貂里皮毛散发出莹润的光泽。

    “该死的程子安!”

    “竟然称南召故意使诈,想要骗我上当!”

    “有人故意不提, 等着我被参奏!有人,有谁敢那般大胆妄为”

    “老大,老三!!!”

    二皇子咬牙切齿,牙关咬得太紧, 右边脸颊都几近扭曲,青筋快要爆开。

    程子安望着二皇子急匆匆的背影, 施施然跟在了后面。

    南召楚王就要进宫, 程子安只能先拦着二皇子当面犯蠢,先提点他一二。

    聪明人多疑,自诩聪明人更加疑神疑鬼。

    二皇子亦如此, 他在圣上见楚王时, 能胡思乱想, 胜过他发表乱七八糟的看法。

    承庆殿布置了一通, 前殿前铺上了地毡, 宫人小黄门穿戴一新,在寒风中等着楚王一行到来。

    圣上要待楚王到来后,才会出现,以示尊贵与大周风范。

    程子安去了承庆殿后殿,圣上平时召见朝臣之处,王相明相大皇子曾尚书已经到来,先他到了一步的二皇子坐在大皇子对面的椅子里,三皇子何相章尚书等几部尚书与程子安前后脚进了大殿。

    大家看到程子安进屋,各种眼神一起朝他看来。程子安面带微笑团团见礼,按照品级坐在了末座。

    圣上很快走了出来,屋子里瞬间安静,起身齐齐请安。

    “都坐吧。”圣上摆了摆手,眼神在程子安身上掠过,问礼部吴尚书:“南召的楚王何时到来?”

    吴尚书忙回道:“文鸿胪寺卿先前差人来回禀,楚王一行已到了皇城,随后便到。”

    圣上唔了声,道:“大周与南召之间,边境偶有冲突,大体上还算太平。这些年来,双方各有使节来往,只今年与以前不同,南召差了楚王亲自到来,诸卿当谨言慎行,免得失了大周的国威。”

    殿内众人一起应是,很快,黄内侍进屋前来回禀,楚王已快到承庆殿前。

    吴尚书与三个皇子先一步前去迎接,圣上待过了片刻,率着一众朝臣以及程子安前去了前殿。

    一番繁琐的仪式寒暄之后,总算坐了下来。程子安照样坐在了末座,正好不动声色观察着大殿内的情形。

    楚王约莫三十岁左右,生得仪表堂堂,说话密不透风,行动举止斯文贵气,比起不时互相别苗头放冷眼的大周三个皇子,高下立现。

    楚王传达了南召皇帝,太子对圣上的问候与关心,随行内侍奉上了南召的贺礼。

    南召国气候炎热,楚王送来的礼,皆为其国内的物产,大周少见的菠萝,芒果等,其余的皆是南召的珍珠,稀有的贝类种种。

    最有趣珍贵的,便是南召送来了两只漂亮,五彩斑斓的活“凤凰”,即锦鸡,与几匹南召的矮脚马。

    南召的矮脚马,虽然身形矮小,比不得夷族部落的马威猛高壮,耐力堪比骡子,速度远比骡子快,在山地很是适用。

    新鲜的果子与珍珠等,大周的商贩也有贩卖,因着气候路途原因,到了京城之后大多都坏掉了,价钱昂贵,市面上极少见到。

    礼轻情意重,大周寒冷的天气,果子不算太新鲜,万幸尚未烂掉,这一路走来,楚王应当费了不少心思。

    程子安遗憾的是,南召未曾送谷物等粮食作物,南召产稻,靠近西北地区,也种植小麦,小麦只有冬小麦,稻谷却能收获两季。

    热带的稻种,在大周种植的亩产如何,程子安不敢判定,但至少可以试一试。

    大周的回礼,要在楚王一行离开时。待唱过礼单之后,就是热闹庆贺,

    教坊司的琴师舞姬们进了大殿,舞姬们扭动着纤细的腰肢,随着乐声翩翩起舞,一颦一动之间,美若仙子下凡。

    程子安好整以暇看着,圣上手搭在龙椅上,脸上带着笑,双目微眯,不知是在养神,还是在用心欣赏。

    几个皇子看得很是满意,三皇子喜欢美人儿出了名,肆无忌惮的目光在她们的脸上身子上游移。

    楚王则面带笑容,不时夸赞几句,让身边的随从打赏,看上去很是沉浸其中。

    伴随着歌舞,黄内侍领着宫人小黄门送了酒水吃食进屋,食案上的茶水撤掉,换成了酒水饭菜。

    圣上率先举杯先饮,底下众人随同举杯,程子安随着大流端起杯盏,凑到面前未曾闻到酒味,稍稍顿了下,扬首吃掉了杯盏里的清水。

    放下杯盏后,肃立在身后的小黄门随即上前,提壶将酒盏斟满。

    程子安看向肃立在圣上身边的黄内侍,举杯微不可查冲他颔首,再吃了半盏清水。

    大殿觥筹交错,几杯酒之后,先前拘束端庄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楚王先向圣上敬酒,道:“这次能来大周,乃是本王的荣幸。大周州府城墙高大,城池繁华,国都更是热闹,昨日进城得以一见,本王大开了眼界。这次本王前来,君父悉心叮嘱本王,南召与大周多年交好,实属难得。这份交好,定当延续下去,亦是两国百姓之福。先前递交的国书中,列出了合议之事,本王盼着合议早日拟定,能再与圣上以及诸位皇子,贵人们一道庆贺。”

    程子安听到了合议,递到嘴边的杯盏微顿,抬眼朝二皇子与曾尚书看去。

    二皇子吃酒上脸,不知他已经吃了几杯酒,白面上透着赤红,放下酒杯本想说些什么,嘴张了一下,转头朝程子安看了过来。

    两人目光相对,程子安迎着他的怒目,神色很是平静。

    二皇子扭过了头,似乎有意无意轻哼了声,歪到在那里不动了。

    曾尚书神色茫然,见二皇子不做声,他哪敢轻举妄动,只坐在那里当是缩头鹌鹑。

    蓄势待发的大皇子与三皇子见二皇子没有动静,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好似有些傻眼。

    圣上坐得高,大殿的情形大半落入了眼底,他吃了两杯煮黄酒,此时酒意上来,他感到有些疲惫,撑在龙椅上,道:“楚王难得来,大周过年的时节尤为热闹,不若先吃好喝好,再谈合议之事。”

    楚王笑着应是,双手举杯,将杯中酒饮尽。放下杯盏,楚王状若无意朝程子安的方向看了过来,待看清他身上的朝服,不禁楞在了那里。

    大周官员的朝服皆为朱红色,按照身前的绣花花纹,以及配饰来区分。

    三品以上的官员花纹为龙纹,三品以下为山水,五品以下为花鸟,六品腰间则无配饰的鱼符囊袋。

    云州府是下州府,程子安的知府品级为五品,官袍上的花纹为花鸟,能佩戴鱼符囊袋。

    在大殿上的诸多龙纹朝服中,程子安这身就很打眼了。

    先前程子安一直走在最后,楚王只看到了个俊朗的官员,以为是翰林礼部等文官,就未曾多加注意。

    待看清了之后,楚王拧眉沉思,除了几个皇子之外,礼部与翰林院与他品级一样的官员都坐在他上首。

    南召与大周一样,京城的京官与地方大员,品级就算相等,京官也要高于地方官员。

    如此看来,楚王断定,程子安是来自地方州府的官员,估计某州府的知府。

    楚王疑惑不已,如何都想不明白,一州知府,如何能坐在皆是高官的大殿上?

    楚王行事向来沉得住气,他很是客气颔首招呼之后,便转开了头。

    筵席结束,楚王留在偏殿吃茶略作歇息,圣上则回了寝宫午歇。

    程子安立在那里,等着皇子相爷们等先行离开,何相与章尚书脚步一同慢下来,留在了他身边。

    待楚王一行人出了大殿,何相迫不及待道:“好你个程知府,回京也不提前说一声!”

    章尚书则作揖见礼打招呼,程子安忙让开回礼,搀扶着颤巍巍的他道:“章尚书身子可是不好了?”

    何相被冷落在一旁,很是不满,道:“章尚书的腿是老毛病了,到了冬日的时候总会疼痛。照着我看,章尚书就该歇着,反正衙门快封笔,工部来凑什么热闹。”

    章尚书只呵呵笑,程子安猛地抬头,朝楚王一行看去。

    果然,楚王刚刚回转头,想必是听到何相的大嗓门,知道了他的来历。

    “知道就知道。”

    程子安暗自嘀咕了声,搀扶着章尚书往外走去,道:“何相的话虽然粗糙,还是有些道理,章尚书不若告假回府去歇着,若是有事,圣上定会派人前来传召。”

    何相脸拉了下来,程子安只当做没看见,章尚书笑着应了,叹了口气,道:“我这腿啊,是撑不住了。程知府既然回了京,我就能放心了。”

    何相一下好奇起来,问道:“章尚书这话是何意?程知府回京,难道要顶替你的差使?”

    章尚书忙道:“不敢不敢,我致仕与程知府毫无关系,亦不敢越过了圣上,吏部,指认工部尚书由谁接替。”

    何相哦了声,神色若有所思起来,看着走路缓慢的章尚书,未再作声。

    这时,许侍中差了小黄门前来传话:“圣上有旨,待圣上起身之后,程知府前去面圣。”

    程子安应了,拜托了两个小黄门将章尚书搀扶出去,他则转身回殿。

    何相拉住了他,道:“圣上还要歇一会,走,你同我去政事堂坐着吃茶说话。”

    程子安挣脱不得,道:“何相已离开军营多年,手劲还是一样大。”

    何相放开了他,很是得意地举起了手臂,道:“日耕不辍,早晚都要打一套拳,练习射箭。身子骨好得很。对了,上次吉州府的叛乱,西北兵前去平叛,那苏成奉可是做坏事了?”

    程子安道:“何相也知道苏将军做坏事了?”

    何相脸上的笑容退却,道:“各路兵是如何德行,我岂能不知。兵营的粮草,无论是前朝,前前朝,大周,都未曾如数发放过,养不起那么多兵。既然粮草不足,他们须得自筹。从何处筹措,程知府,你是难得的聪明人,我就不多说了,圣上亦一清二楚。水至清则无鱼,苏成奉只被品级罚降了一等,一年俸禄,便是因着此缘由。”

    道理归道理,人命归人命。

    寒风穿过夹道,呼呼凛冽刮着,太阳耀眼刺目,却照不透彻骨的寒冷。

    何相见程子安不作声,斜了他好几眼,道:“这次与南召合议,南召拿了银矿出来,有了银子,各路兵的粮草,多多少少能发放一些了。”

    程子安淡淡地道:“让各路兵啃银锭子?”

    何相愣了下,道:“有了银子,让他们去买粮食,将作监也能多做些箭矢兵器。”

    程子安依然不紧不慢地道:“南召要拿银矿换粮食。”

    何相道:“我清楚此事,户部也算过帐,南召出的银矿,这算下来,是以现在市价的三倍高在买粮食。而且南召并非让大周一次将粮食付足,而是逐年支付。如此一来,大周的粮食就不那么吃紧,还能卖个好价钱。”

    程子安道:“何相,天上从没有掉馅饼之事,南召气候炎热,粮食作物丰富,向来比大周要好,他们能拿出银矿来换粮食,还给出了如此好的条件,你觉着,南召可是在给大周做善事?”

    何相愣住,道:“南召主要是为了开辟商贸,想要大周让出海道,允许南召的海船,经由海上通道,入大周境内的州府做买卖。政事堂与户部商议过,大家争议不下的,便是担忧南召的海船,会在大周境内为非作歹,另外,就是赋税如何征收,征收多少。”

    程子安呵了声,他先前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合议内容,现在听到何相如此说,脚步不由得加快了,道:“走快些,我要好生看下合议的内容。”

    何相见程子安神色凝重,怔了下,忙加快了步伐,道:“说实话,我对钱啊赋税这些,向来比不过明相王相精明,一直稀里糊涂,由着他们做决断。看你的意思,可是不妥当?”

    非但不妥当,还是非常,极为不妥当!

    大周的海域,是海商,沿海渔民们的生存之道。

    且不提放开海道,会让大周的海防门户大开,还会给海商与渔民们造成重击。

    明州府等沿海州府的繁荣,皆是由海商缴纳的赋税做支撑。

    程子安一直惦记着漕运这块顽疾,想要开辟海上交通运输,打造水师,筑起海防防线。

    朝廷这群短视的混账,却想着要将海道海域让出去!

    程子安来到政事堂何相的值房,他要来双方合议的内容,仔细看了起来。

    端从合议内容表面来看,南召给的条件,着实丰厚。

    首先,南召的银矿,已经开山凿开,含银量高达四成,眼下大周的银矿,皆为官银,含银量最高在三成左右。

    银矿等矿产,不可多得,随着大周人口日渐增长,商贸往来等缘由,需求的银子越来越多。

    大周现在境内的矿产银子,已经逐渐无法支撑其需求。

    南召的金银矿产数量,本属于一国机密,碍于交通以及消息的闭塞,大周无法清楚得知。南召拿出一个银矿来换粮食,大周的官员便会以为,南召的金银矿产丰富,不缺这座银矿。

    大周与南召在边境处,能看得到南召的船。从造船的规模,以及大小来相比较,南召的船在大周的巨舟面前,实在不值得一提。

    大周的船开过去,直接能将南召的船撞得飞到海岸上去,故此朝廷的官员,从未想到过海防之事。

    南召提出前来做买卖海船的赋税,按照现在的大周的税率收取,分别在一百课二到五的税,贵重的瓷器,丝绸,茶叶,木材,如檀木,花梨木,金丝楠木,乌木,酸枝木等,则按照一百课十收取。

    这个税收,是大周境内的商税,对于榷场与番邦的商贸,则要高上一两个点。

    南召拿出银矿换取粮食的诚意,体现在了要求大周少收商税上。

    一切看上去都很合理,南召意在赋税,并非是在挖坑,天降馅饼。

    程子安将手上的册子扔在案桌上,迎着一瞬不瞬盯着他的何相,道:“何相,你在看甚?”

    何相刚想开口,这时门被推开,王相明相一起出现在了门口。

    王相手上捧着一个罐子走了进屋,道:“听说程知府来吃茶了,何相吃茶如牛饮水,我这里有些好茶叶,程知府,快将你面前的茶水倒掉。”

    不待程子安动手,何相伸手就将他面前的茶水端走倒在了渣斗里,很是干脆利落挪开身,道:“来来来,既然王相看不上我的茶,你来煮,你来煮!”

    王相不客气坐了下来,明相眼神在程子安身上来回打量,对着他的拱手见礼,摆摆手道:“不敢不敢。”

    何相眼珠子朝上,道:“明相,何须如此说话。”

    明相不搭理何相,在王相身边坐下,催促着王相道:“你快些,等下圣上起了身,你的茶都没煮开。”

    王相照样不紧不慢夹着茶叶,随口问道:“先前你见着了楚王,觉着他如何?”

    程子安笑道:“楚王是南召尊贵的亲王,自然是人中龙凤,南召的合议,我不清楚是楚王的主意,还是太子的主意。”

    王相沉吟了下,道:“我听说是楚王管着户部的差使,定当是楚王的主意。你可仔细看过了合议的细节?”

    程子安点头,道:“我看了。”

    明相插话道:“程知府可有什么高见?”

    程子安不谦虚地道:“我的高见是,南召的野心太大了,处处看似合理,却处处是陷阱,这是要吞并大周之意啊!”

    王相虽早与程子安商讨过,此刻听到他的话,依然楞在了那里。

    明相与何相反应相同,难以置信盯着程子安,明相呵了声,道:“程知府何出此言?”

    程子安肃然道:“明相府,可会大门敞开,让人随意进入?”

    明相顿了下,道:“只要我的相府,兵丁守卫强大,何惧有人进出!”

    程子安唔了声,道:“明相看来对大周的各路驻兵信心十足,以为有足够的兵力,船舶,就能震慑南召。且不提大周已承平日久,多年未打仗。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大周一旦打仗,粮草军饷从何而来?真让各路兵以战养战?”

    明相神色微变,道:“历朝历代,皆如此!”

    程子安寸步不让,眼神凛冽了几分:“陆上开战,与海上开战,两者区别大了去。大周的水师,迄今只有与南召的边境,有两只水师驻兵。明相可是以为大周的船足够坚固,高大,就能战无不胜?云州府能做出精细繁复的花楼机,明相难道就能坚信,南召打造不出与大周一样坚固高大的海船?”

    明相脸色难看至极,沉声道:“程知府又何苦此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莫非只有程知府一心为大周,我们这些老臣,都是些废物!”

    程子安也恼了,他笑起来,眼底却一片冷意,昂着下巴,道:“明相对自己的认识,我拍马不及也!”

    何相忍不住,噗呲笑出了声。

    明相:“”

    作者有话说:

    第163章 163 一百六十三章

    ◎无◎

    明相黑沉着脸, 拂袖而去。

    何相见王相花白的眉毛都快连成了一道线,咄了声,道:“王相, 我向来是粗人, 不会拐外抹角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我总觉着吧,就算一大家子人, 父子兄弟, 都有不是一条心的, 何况是朝堂上的官员,每次朝廷有丁点风吹变动,总有人反对,有人赞同,吵得不可开交, 口水都喷了一脸。明相有明相的看法,程知府有程知府的看法,孰是孰非,总会有个定论, 何须为此烦忧?”

    王相不耐烦斜了眼何相,懊恼地道:“合议在即, 楚王可是聪明人, 自己先闹了起来,岂不是让南召看了笑话去,让南召有机可乘?”

    何相梗着脖子争论道:“南召能拿出这些鬼合议, 就没拿大周当聪明人看!包括你我在内, 朝堂上一大堆人, 在南召眼里, 都是十足十的蠢货!”

    王相气恼道:“那是你!”

    眼见王相与何相也要争吵起来, 程子安并不后悔他对明相的还击。

    道不同不与为谋,明相能安稳无虞做丞相多年,靠的是聪明,滑不溜秋,极擅长察言观色,揣摩圣意。

    按理说明相在这种大事上会更谨慎,保持中立。但他却很积极,意见与意图都很明显。

    明相上了年纪,过不了几年就该告老致仕。明氏后人不若他聪明,明相一系最能干得力者便是文士善,可惜他回到中枢,却没能得到实差,做了鸿胪寺卿。

    文士善与程子安之间不合,明相当清楚。以他的城府,决计不会表现出来,趁着合议,就能正大光明与程子安对立,最好能将他罢官,再次贬谪出京城。

    程子安倒不以为明相会与楚王勾结,他犯不着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与南召往来,要往来,也不会与楚王这个亲王。

    明相想趁机做件漂亮的大事,留下贤名,明氏子孙能多得几个恩荫出仕的机会,借此给明氏子孙的路铺得更加宽阔。

    又或许,选择了站队,争个从龙之功。

    一切的缘由中,难寻大周的踪影。

    王相的担忧,程子安清楚明白,如今不比以前,进京之后要做的事情,他就没想过能两全!

    程子安慢悠悠地倒茶吃了几口,放下茶盏道:“圣上该起身了,我先告辞。”

    王相瞥了他一眼,拂了拂衣袍站起来,道:“我随你一道去。”

    何相瞄了他们一眼,继续稳坐不动,嘟囔道:“我可不去凑这个热闹。”

    王相充耳不闻,与程子安一道走出政事堂。

    午后的太阳高悬,照在红墙黄瓦上,风呼呼刮着,青石地面被刮得像是用水冲洗过一样干净。

    王相抬起头打量着天,拢紧了衣衫,道:“要下雪了,瑞雪兆丰年,好啊,好啊。”

    程子安道:“瑞雪兆丰年,可惜很多穷人没能活到丰年。”

    老人,幼童,体弱之人,在寒冷或者太过炎热的天气都易生病。

    麻绳偏挑细处断。

    王相叹了口气,道:“总得看大体,大体上来说,下雪好过不下雪。”

    程子安好奇问道:“王相,换作是你,你可愿意拿自己的性命,换取他人的安稳?”

    彼此都是明白人,王相说不了谎,他怔了下,道:“刮风下雨,又不是人能决定之事,我有什么法子呢?”

    程子安笑了起来,道:“刮风下雨四季变换,老天要如何就如何,人的力量太过渺小,是无法战胜天。不过,人就不应当再雪上加霜了,有时朝廷看似一个很普通的策令,会有百姓付出性命的代价。”

    王相神色若有所思,道:“就是圣上估计也难做,你就这般坚定?”

    程子安道:“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王相看了他半晌,收回了视线,呵呵笑道:“我老啦,比不过你们年轻人。昨儿个我回府,阿尧还在问我,你回了京城,可要给你下帖子,请你吃饭。你不吃酒,就只有吃饭了。我同阿尧说,你们同学一场,无论如何都要请一请,待到你清闲些再给你帖子。”

    程子安笑道:“再忙都要吃饭,说起来,我好久都不曾吃到王相府上的饭食,一直想念得紧。王尧请尽情给我下帖子,也无需下帖子了,省点笔墨纸砚,让人传个话就是,我天天来。”

    王相哈哈大笑,指着他道:“你瞧你,唉!”

    不惧与明相翻脸,亦毫不犹豫接受了他抛去的拉拢之意。

    有棱有角,却不拘泥死板,如此方是真正聪慧。

    到了承庆殿,圣上已经起身,程子安跟在王相身后进去,明相已经坐在了圣上下首,脸上的神情来不及收敛,犹带着几分激奋朝他们望来。

    程子安上前请安,圣上声音中带着几分睡后起身的含糊,道:“坐吧。”

    明相手边的茶,冒出些许的雾气。程子安观察之后,心道圣上还未来得及对明相的话做出回应。

    “明相先前还在政事堂,脚力真快,这般快就来面圣了。明相可是来告状了?”

    程子安干脆挑明了,将所有事情都放在台面上来说,省得一次次打太极,说废话。

    明相神色一僵,王相垂眸不语,圣上则无语,道:“你还有理了?”

    程子安道:“回圣上,理不辨不明,与南召合议之事,并非是理,而是学问,与一国应当坚守的底线!”

    不待明相开口,程子安仔仔细细,尽量用简洁的话,讲述了何为通货膨胀,海域让出之后的危险。

    圣上一动不动听着,神色逐渐凝重,道:“如今大周的各路兵,兵饷粮草短缺之事,该如何解决?”

    大周对南召合议心动的缘由,最终缘由还是因为穷。

    江山不能乱,各路有庞大的驻兵,保证天下太平。

    要养着庞大的官员与兵将,钱粮从何而来?

    全大周的百姓就是全身都被刮去骨血,也供养不起。朝廷只能从别处想办法,比如海贸,与周边国家的榷场,商贸往来赚钱。

    思路是正确,的确要开放贸易往来,不能故步自封。

    但是,此举非但不能解决大周的现状,还会造成更大的危害。

    因为沉疴仍在,病根未除。

    程子安不能只顾着反对,却想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不紧不慢地道:“臣以为,精兵减员,强兵,开办士官学堂。”

    明相呵呵道:“裁减兵将,程知府说得倒轻巧,我倒要听听,程知府打算裁减何路兵的兵将?”

    程子安淡淡道:“明相估计理解有误,精兵减员,乃是让各路兵按照规矩行事,比如到了年岁的兵将,当解甲归田。吃空晌的,过了年岁还留在兵营中的,早放他们归乡,减轻兵营负担。”

    各路兵吃空饷的问题,由来日久,兵权悉数掌控在圣上之手,明相万万不会去碰触,悉数否认此问题。

    圣上唔了声,道:“这些只能省出一小部分军饷,精兵之事听上去倒可行,只在尚未打造出精兵之前,其余的兵将不能动。军饷粮草的问题仍然无法解决。”

    程子安答道:“与南召的合议,百姓所需之类,粮食等全部免税,只进不出。铁马、能用于造船的木材等军需,严禁出售,同粮食一样,只进不出。其余如昂贵的珠宝等,则按照一百课二十收取赋税,茶,瓷器,丝绸等布料,按照一百课五收取。”

    王相听罢,皱眉道:“如此苛刻的条件,南召如何能同意?”

    明相趁机附和,道:“换作是你,你可能接受?”

    程子安从容不迫答道:“南召同样不会将铁,马匹等军饷卖给大周,这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底线。至于粮食,南召大可不卖。南召拿银矿换粮食,他们定是也缺粮。粮食能填饱肚皮,在人饿的时候,比起金银重要百倍。其余如珠宝,茶等,赋税则是双向,南召的果子多,瓷器与丝绸等,不如大周,在双方的贸易中,他们并不会吃亏。既然有诚心贸易往来,他们为何不答应?”

    明相嘴张了张,一时找不到话反驳。

    王相还在琢磨程子安的话,圣上道:“此事太过复杂,具体的赋税收取细则,程子安你回去写封详细的折子呈上来。户部眼下的情形不好,你可有什么想法?”

    程子安道:“每年户部的开支中,当按照往年收益,提前做好计划。比若俸禄的支付几何,军饷的支付几何等等,再留出一部分,应对突发状况。要是来年大周户部的实际收益,达不到预计的收益,则会造成亏空,银钱短缺。何处出现了亏空,一查便能清楚。粮食欠收,商贸能收到的赋税,会跟着减少,占了大周九成以上的穷人百姓吃饭都困难,没能力,余钱去购买其他的物品。余下的一部分富绅,能收取到的赋税几何,相信大家都清楚。解决的办法,便是削减开支,查偷漏的赋税,从能征收赋税处去着手。”

    圣上双眸微凛,目光如箭看向了程子安。

    明相与王相亦如此,一起盯着程子安,明相重复了句程子安最后一句话,道:“敢问程知府这是何意?”

    程子安一直想要变革的就是,士庶同等。

    眼下不是提这件事的时机,程子安只是先抛了出来,让圣上心里有个底。

    等从别处找不到钱时,圣上自然就会琢磨到富裕的官绅身上来。

    程子安淡淡道:“我只是在想能填补户部库房的法子,除了这几点,王相明相可有什么建议?”

    明相暗暗鄙夷了下,心道谅他程子安也不敢与天下的官绅为敌,何况他本身也是官绅,让官绅与平民百姓一起纳税,他自身利益照样会受损。

    “我的建议,当然是与南召合议,增加国库收益。有了银子,先解决重要的问题,再细谈以后的变革。”

    王相则很是直接地道:“我以为,程知府的想法很是全面,考虑得细致周到。”

    明相朝王相看去,暗恼不已。

    王老儿真是耳根子软,竟然如此快就被程子安说服了!

    圣上手搭在扶手上,眼皮耷拉着,沉吟良久,终于抬起了头,厉声道:“传户部吏部尚书!”

    许侍中应是,退到门口,快步走出了大殿。

    王相愕然了下,很快就端坐不动了。明相深深看了眼程子安,大感不妙。

    程子安心里直想骂脏话,曾尚书虽平庸,二皇子却是户部头上的“恶婆婆”。

    曾尚书迟早得被罢官,圣上借着这个由头也无可厚非,可“恶婆婆”还在呢!

    没一会,曾尚书与萧尚书随着许侍中到了大殿,揖还未作下去,圣上就冷冷道:“曾尚书,大周与南召的合议,你且再提一次,究竟如何好?”

    曾尚书莫名其妙,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将好处道了一遍。

    圣上再看向程子安,道:“你且教教他。”

    程子安这把利刀,立刻出鞘,将大周与南召合议的坏处,重新再细致道来。

    就算曾尚书以为南召与大周合议好处众多,只看圣上的态度陡转,就足够令他心惊胆战。

    大殿里的地龙烧得热,曾尚书后背被冷汗浸湿,躬身听着圣上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曾尚书,你当着户部尚书这些年来,拆东墙补西墙,国库日渐空虚,实难当此大任!曾尚书是恩荫出仕,未曾经过科考。王相明相萧尚书,你们回去之后,将其履历,历年来的考核仔细核查!户部的差使,你既然做不好,就先交出来,由程子安接任!”

    吏部任用罢免官员,尤其是各部的大官,需得经由政事堂商议,过手一堆繁琐的文书。

    圣上此举,并不合规矩。

    萧尚书原本是吏部侍郎,前任尚书致仕之后,接任尚书不到一年,在朝廷还未站稳脚跟。

    圣上还未立储君,对于领着户部差使的二皇子,萧尚书就顾及不上了,一心只管忠君,见大殿形势凝重,当即连忙应了。

    王相心下了然,当然不会做声。明相本想着说些什么,看到王相的举动,何相的态度,程子安大战御史台的事迹,只能怏怏闭上了嘴。

    程子安反应却不一样,他听到圣上提出了曾尚书是恩荫出仕,心下震动不已。

    圣上要罢免曾尚书,提拔他为户部尚书,政事堂的宰相拦不住他,他也无需趁机大动干戈。

    如此看来,圣上此举的用意,他是要借机动恩荫出仕!

    王相等人告退,程子安被圣上留了下来。

    圣上揉着眉心,疲惫地道:“户部这摊子事交给你了,你要费些力气厘清。”

    程子安应是,犹豫了下,问道:“圣上,臣斗胆问一句,圣上指出曾尚书乃是恩荫出仕,可是有其他的用意?”

    朝廷上下放眼放去,士绅的亲族后代占据了大半,已令圣上日夜难安。

    他们这群人手握实权,权势太大,周氏皇族远无法与其抗衡。

    圣上睁开眼,眸中凌厉一闪而过,道:“眼下不是提此事的时机,你休得再提。”

    无论圣上的用意如何,于百姓,大周上下,甚至程子安的念想都是好事。

    程子安忙告罪,借此表明了态度:“臣以为,圣上乃是千古明君,真正为国为民,为了大周的江山做,深谋远虑之举!”

    圣上听着程子安的马屁,神色缓和下来,龙心甚慰,温和地道:“先前你所言那些对户部的革新,想法,很是有道理。不过你要细致些,切勿操之过急。”

    程子安借机打探道:“圣上,二皇子那边若对合议之事若有不同看法,臣就难做了。”

    圣上眉头紧皱,道:“老二那边你无需担心,礼部最近要接待楚王他们,我会将老二调任到礼部去,让他多看着些,不可失了礼。”

    头上的巨石被搬掉,程子安差点没大笑出声,同时,他看到了圣上革新的决心,既欣慰又犯愁。

    户部的账目他还未看到,究竟差劲到何等地步,才让圣上忧虑至此?

    离开承庆殿,程子安去了户部衙门。

    以前程子安在工部时,经常到户部衙门,也算是熟门熟路。

    六部的衙门屋宇与各州府不同,涉及到大周的脸面,倒是年年修缮,威严又厚重。

    程子安走到门口,当值的门吏忙上前查问,他刚要回答,方寅喊道:“程子安!”

    门吏急忙退下,方寅大步走了过来,道:“你来户部可是有事?先前我听说你上午一同见了南召使节,现在得闲了?”

    程子安心情很是复杂,方寅不知晓自己已成了他上峰之事,不知是消息尚未传出,还是因他在户部不受待见。

    友人同窗成了自己的上峰,方寅心中可会感到失落?

    程子安斟酌了下,问道:“我来户部看看。顺道等曾尚书。”

    方寅道:“曾尚书被圣上传了去,不知何时回来。不若你到我们的值房去坐坐。”

    程子安随口应了声好啊,随着方寅一道去了户部左曹的值房。

    户部掌管天下财赋,衙门最为庞大,下设左右曹、度支、金部、仓部五司,分由五个侍郎统领,底下设郎中数人。

    其中左曹分管钱粮赋税,右槽管土地户帖,度支掌管财赋的账目,核计,金部则是金银矿,铸币等,仓部则是钱粮仓储的管理。

    左曹一共有三间值房,每间值房坐四个郎中,比起工部,户部的条件要好许多。

    方寅走进了最后一间值房,屋子里只有两人在,他们听到动静抬头看来,靠近窗棂处的一个中年微胖男子不悦道:“方郎中莫非忘了户部规矩,户部乃是管着财赋的重要之地,无论是谁,皆不可随意进入!”

    另外一个微瘦些的老鼠须男子帮腔道:“方郎中,度□□边索要的账目,你可有送去?”

    方寅见那人当着程子安的面,却半点不给他面子,虽然不悦,到底强忍了,道:“李郎中,账目已经送去,度支司那边的许侍郎称,有几个账目数额不对,既然账目由李郎中所做,得由李郎中前去解释。”

    李郎中不满地道:“都同属左曹,账目何须分由谁经手,难道方郎中看不懂,不能解释一二?”

    方寅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坚持道:“许侍郎让李郎中去解释。”

    处处是江湖,背景不强大的老实人,总是会受到老油条的欺压。

    程子安微笑起来,道:“不能!由谁做的账目,就由谁负责。否则,做好了,功劳由你领,做坏了账,却将错误推到了他人头上,实在是太欺负人,太无耻了!”

    微胖男子怪叫了声哎哟,李郎中恼了,道:“户部的差使,与闲杂人等何干,你算老几,竟然插手起了户部的差使!”

    程子安淡淡道:“我阿娘只生了我一个,你说我算老几?哦,对了,我应当算不上闲杂人等,我不但要插手户部的差使,还领了户部的差使。从现在起,我就是你们的户部新任尚书程子安!”

    方寅似惊似喜,胖瘦郎中眼珠子都快飞了出去,惊骇不已望着他。

    程子安笑容不变。

    爽啊!

    作者有话说:

    第164章 164  一百六十四章

    ◎无◎

    “程程尚书!”

    李郎中先喊了出来, 声音犹如从喉咙中挤出,尖利刺耳:“不可能,不合规矩, 曾尚书呢, 曾尚书在忙着与南召合议!”

    他越说越认为不可思议,向一旁目瞪口呆的胖郎中寻求支持:“赵郎中, 曾尚书怎么可能被罢免, 儿戏, 纯属儿戏!”

    被唤作赵郎中之人陡然回过了神,他与李郎中进入户部时日不久,都未曾见过程子安。

    方寅来自明州府。

    明州府程子安,大周最年轻俊美的状元郎。

    曾经搅得大周朝堂上下风起云涌的程子安,被贬谪到云州府, 同样在户部,在朝堂赫赫有名。

    程子安重回朝堂任户部尚书,一切就说得通了。

    赵郎中紧闭了嘴,寒冬腊月的天气, 他的额头都冒出了细汗。

    糟糕糟糕,一见面, 就将顶头上司得罪了个彻底, 得罪了“官见愁”!

    李郎中看到赵郎中一张脸冷汗津津,他尚未蠢到无可救药,冲击太大慌乱太过, 一下僵在了那里。

    程子安走上前, 坐手负在身后, 右手指轻点李郎中的案桌:“你平时上衙门当值, 从早到晚, 都做了那些差使,说出来我听听看。”

    做了那些差使?

    李郎中脑子嗡嗡响,茫然盯着程子安。

    程子安面无表情重复了遍:“你在户部当值,难道从早到晚都在混日子,白拿俸禄不做事?”

    李郎中慌乱地抓起案桌上的账目,双手奉上,结结巴巴道:“下官,下官领着做账目文书的差使,请程尚书过目。”

    程子安接过文书随意瞄了两眼,指着一处的账目问道:“这处的数额,出自何处?”

    李郎中伸长脖子去看,解释道:“是从河朔州递交的账目所来。”

    程子阿继续问道:“去年河朔州的账目是多少?”

    李郎中一下僵住了,吭哧着没能说出个所以然。

    躬身肃立在窗棂边的赵郎中与李郎中领着相同的差使,他本要置身之外,只与李郎中同属一条线上的蚂蚱,眼见逃不过,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探头瞧去,答道:“回程尚书,去年河朔州的账目是一万六千两银,常平米每石六百文。”

    程子安不置可否,继续问道:“河朔州地区去年与今年,是丰熟年还是灾荒年?”

    赵郎中答道:“皆为丰熟年。”

    程子安问:“常平米是陈米还是新白米,去年价钱几何?”

    赵郎中怔怔望着程子安,噎在了那里。

    各州府将赋税账目递交到左曹,里面包含了各地常平仓粮食的进出状况。

    大周各地州府的粮食价钱不一,分为灾荒与丰熟年,每石的价钱有一定的上下浮动。

    新粮收上来之后,常平仓的陈粮则会粜出一部分,免得粮食腐坏,供给吃不起新粮的百姓购买便宜些的陈粮。

    河朔州府去年的进账为一万六千两,今年不到一万两,每石粮食的价钱,则不到五百文。

    首先,河朔州产稻谷与小麦,每亩地的稻谷收成,在丰熟年时约莫在三百八十斤左右。

    河朔州两年的稻谷亩产平稳,常平仓粜出粮食的量几乎无变化,常平米的价钱,按理该与去年持平。

    谷贱伤农,陈粮价钱降得如此低,对于新粮的价钱,会造成很大的冲击,则是谷丰伤农了。

    出现这种情形,常平仓另一重用处就出现了,该平籴,即购进粮食,控制粮价下跌,待荒年时平粜,平抑粮价。

    左曹的作用,并非仅仅管着赋税,还有督察之责,即审核审查各州府递交上来的账目。

    如此明显的异常,左曹却未核查,坐实了失察之罪。

    程子安对此种情形心知肚明,河朔州州府敢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估计是摸清了户部这群官吏,常年尸位素餐。

    另一种情形,就是户部的账目有问题,究竟在何处出现了差错,就要从原始的账目查起,从河朔州到仓部,左曹,得一并清查。

    李郎中也反应了过来,他耷拉着脑袋,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程子安将账目扔回案几上,极轻地“啪嗒”一声,李郎中赵郎中同时被惊得身子下意识后仰。

    “重做,且出具详细的文书,究竟何处出了差错。明朝下值之前,向我回禀进度,可有问题?”

    李郎中与赵郎中两人面面相觑,慌忙连声应了。

    程子安没再多言,转身朝外走去,下了台阶准备离开。

    方寅紧跟在程子安身后走出值房,他也不知道为何要跟上去,只是不受控制挪动了脚步。

    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割,方寅全然不觉,双脚好似踏在云端,脑中乱糟糟的,尚未厘清头绪。

    程子安怎地突然就从云州府知府,一跃成了户部尚书?

    按照程子安的本事,这一切倒是理所当然,惟有变化太快,看得人晕头转向。

    李郎中与赵郎中两人青红交加,震惊的脸在面前浮现,方寅嘴角不断上扬,阵阵畅快。

    真是威风啊!

    要是他也能这般威风,就没人再敢给他穿小鞋使绊子了。

    以前在府学,有程子安护着,现今在户部,程子安又在,方寅眼前陡然明朗,一下从云端踩在了结实的地上,莫名踏实安稳。

    以小窥大,程子安慢下脚步,侧首问方寅:“平时他们就如此推诿差使?”

    方寅啊了声,回过神苦笑道:“差不离吧。我想着自己年轻,他们为长,我多做一些又何妨,当做事学习了,就没多做计较。”

    程子安无语,道:“那你可有想过,要是查出来是左曹账目出了问题,你会被推出去当替死鬼,你也不计较?”

    方寅楞在了那里,片刻后垂下了头,道:“我想过,只要我问心无愧,身正不怕影子斜,孰是孰非,自有公道。”

    程子安望天,努力平缓了情绪,道:“吴尚书就没教你?”

    方寅道:“许氏只是吴尚书夫人的远房亲戚,隔了好几层,吴尚书又在礼部当差,不懂吏部的账目,我同他说这些无用。”

    说到这里,方寅飞快瞄了眼程子安,低声道:“其实,我不想沾吴尚书的光,阿爹阿娘是种地出身,许多规矩都不懂,经常惹出笑话。阿爹阿娘在京城住得没意思,同许氏合不来,想要回明州府去,还是明州府乡下过得自在。”

    程子安挠了挠头,他不擅长家长里短婆媳关系,便略过了这层不提,耐心教着方寅:“想要独立做事,首先要自己有这份独立自主的能力。在京城,随便扔颗石子就能砸到一个大官,你身为户部郎中,能坚持本心着实不易,可你也不能将自己搭进去。比如吴尚书,虽是你妻子的远房亲戚,你不欲借吴尚书的势,可以改为向他学习为官之道。”

    方寅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样,应得很快:“你说得是,吴尚书能做到礼部尚书,肯定有自己的过人之道,我会好生向他学习不对啊,你如今是我的顶头上峰,还是户部尚书,我跟你学就行了。”

    程子安:“”

    脑子这时转得倒快了,只自己忙得很,哪有空手把手教他。

    程子安想着户部这摊烂账,斜睨了方寅几眼,叹了口气,道:“你将户部觉着不错的同仁,给我一份名录,跟家中交待一声,过年时要准备忙碌,别想着吃喝宴请了。”

    方寅头点得飞快,接着不解问道:“过年不歇息,你要作甚?”

    程子安没好气道:“查账理账!”

    方寅瞪大眼,问道:“都要查?户部的账目,装了好几库房!”

    当然不会全查,以前的烂账,要查起来,得到地老天荒去。

    程子安道:“只查近几年,以前的就烂掉吧。”

    方寅松了口气,长揖到底,道:“我还没恭喜你升官,再此给你道贺了。”

    程子安难得笑了起来,方寅不嫉妒,不别扭,总算户部这摊浑浊中难得的一股清新之气。

    方寅犹豫了下,问道:“你可会处置李郎中与找郎中他们?”

    程子安没回答,反问道:“你认为该如何处置?”

    方寅凝神思索起来,道:“处处都有捧高踩低,翰林院到户部都一样。像是如赵郎中与李郎中这般的官员比比皆是。有些人面上看似和善,背地里却一肚子坏水,比起来,他们两人算得上好了。我认为,不若这次就算了,以后再犯,再做惩治。”

    程子安抬起手,朝四周一指,问道:“方寅,你身在何处?”

    方寅呐呐答道:“户部衙门。”

    程子安道:“既然你知道这是户部衙门,户部衙门掌管着天下财赋,一个账目出错,可能影响到朝廷的策令决断,给天下百姓带来严重的损失与负担。户部的官员捧高踩低,仗势欺人在其次,首先,必须账目清楚,做好自己本职的差使!他们两人连账目都做不好,德行还一塌糊涂,这种官员留着就是祸害!我没当即处置他们,并非是我发了善心,因为这是皇城,是朝廷中枢的官衙,该按律处置!你记得了,以后收起你的私念,要是你犯了错,我同样不会轻饶!”

    方寅赶紧垂下头认错,连声保证道:“我定会好生当差,绝不出错,让你为难。”

    程子安肯定要清理户部,同时,他也要方寅能自立,不能借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粗心大意。

    方寅回了值房当差,此时户部全部知晓了尚书换人,李郎中与找郎中被训斥的消息,争先恐后来到值房一探究竟。

    身为程子安的同窗,方寅被各种眼神打量,里里外外试探盘问,实在是不堪其扰,随意收拾了下,找个借口离开了户部。

    离下衙还有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方寅向来自律,在夹道里来回走动,不禁开动脑子思索……

    要是换作程子安,他面对着此种情形,会如何应对,他可会被烦得做不了事,抱头鼠窜?

    当年程箴考举人出事,程子安在府学被项伯明挖苦嘲讽的情形,在眼前清楚闪过。

    程子安能从容应对,他绝不会退缩!

    方寅鼓起了勇气,转头大步朝着户部衙门而去。

    户部衙门此时暗流涌动,见到方寅回转来,左曹姜侍郎亲自前来,客气地将他请了进值房。

    平时方寅极少见到姜侍郎的笑,至少他不对着自己笑,如今看到他笑容可亲的脸,提壶给自己斟了香茶,方寅心情很是复杂。

    一切都靠程子安的势,痛快是痛快,但不牢靠,终归不是全部属于自己。

    要是他能变得强大,与程子安比肩同行,那该是何等的成就!

    姜侍郎和蔼地道:“听说程尚书来了,你与程尚书是同窗,怎地不早说一声,我们这些下属没能出门迎接,实在是失礼啊!”

    方寅道:“姜侍郎,我也是刚知晓此事,着实对不住了。”

    姜侍郎忙摆手,道:“无妨无妨,我就是说一声罢了。对了,程尚书前来,可有差使交待?”

    方寅差点就将程子安交待他提交名录的事情说了出去,话到嘴边,他赶紧咽了下去,拼命转动着脑子,缓缓答道:“下官只是小小的郎中,程尚书要交待姜侍郎差使,应当会叫姜侍郎前去。”

    姜侍郎脸上的笑僵了下,道:“李郎中与找郎中被发现了错处,你与他们都同属左曹,说出去,终究是左曹出了错,你如何能袖手旁观?”

    方寅顿觉着全身发凉,果真如程子安所言那样,姜侍郎想要将他一并算进去,账目虽不由他经手,错处却要他一起承担。

    “下官并未经手李郎中赵郎中手上的账目,并非下官的差使,对于数目一概不清楚,下官恐参与进去,只会适得其反。”

    姜侍郎见以前软面团般的方寅变得强硬起来,暗自懊恼不已,现在却不敢拿他如何,不痛不痒说了几句,便让他离开了。

    冬日天黑得早,方寅走出姜侍郎的值房,天空昏昏暗暗,户部廊檐下的灯笼,在风中轻晃,庭院里廊檐下的光线影影绰绰。

    值房的屋子大多都空了,方寅在廊檐下站了会,不理会身后窥探的视线,如程子安那样挺直脊背,大步离去。

    另一边,程子安离开户部,前去了吏部。

    吏部官员客气又不乏热情,萧尚书早就交待过,程子安一到,吏部侍郎亲自迎接,将已经办好的各种文书递到了他手上。

    程子安拿着文书离开,虽说户部糟糕,脚步依旧控制不住变得轻盈,

    升官了,户部尚书,正三品,俸禄达到了七千二百两!

    大周的正四品到三品,品级虽只差一等,俸禄却从两千二百两不到,达到了七千二百两,足足翻了近四倍。

    地方州府的官员,最高品级只有四品。故此,所有的官员都盼着能回到中枢,拼命朝上爬,位极人臣除了掌握大权,正俸添支职钱公使钱恩赏,待遇优厚得令普通寻常百姓,想都不敢去想。

    且不提乡下种地的百姓,拿京城的雇工工钱来计算,京城的雇工,平均日薪在一百文左右,一个月下来三两银,一年就是三十六两。

    正三品官员仅仅从俸禄收入,京城的平民百姓需要做工两百年。

    书中自有黄金屋,圣人诚不欺我。

    如今手头松了,明州府那边的善堂日子就能好过些。程子安琢磨着,崔耀光在云州府,让他与宁知府一起商议,建两间善堂,收留孤寡妇孺弱小。

    程子安边走边琢磨,经过护城河桥,来到了内城门宫门口,听到身后彭虞在大喊:“程哥,程哥!”

    程子安停下脚步,转头看去,彭虞跑得飞快上前,他嫌弃地撇嘴,道:“你不冷?”

    彭虞得意地掀大氅,道:“狐狸里,不冷。程哥,听说你当户部尚书了,哎哟,那可是尚书,比阿爹品级都要高,厉害,太厉害了!”

    程子安笑呵呵,矜持地道:“是挺厉害的。”

    彭虞呃了声,哈哈笑道:“程哥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谦虚!好啊,不谦虚好,我升官时,可是敲锣打鼓宴了好几天的宾客,程哥与我真是同道中人。程哥,你要宴请几天宾客,我去给你打下手!”

    程子安白了他一眼,转身朝外走去,道:“没空,没钱!”

    彭虞叫嚷道:“没钱,程哥你少说笑,我可得劝劝程哥了,你小气的毛病,该改一改了!”

    程子安不想同彭虞说废话,大步出了宫门,来到莫柱子的骡车边,对彭虞道:“时辰不早了,回见。”

    彭虞左右都看骡子不顺眼,道:“程哥,我送你一匹马吧。这骡子,配不上程哥!”

    程子安笑骂了句,转身欲上车,彭虞去扭住了他,眼珠子咕噜噜乱转,道:“程哥,你别走啊,你不宴宾客,我宴请你好了,阿爹说了,要交好程哥。”

    彭虞脑子粗,力气也大,程子安被他缠住不放,便上了他的马车,一道前去了桑家园子。

    “这里是京城新起来的园子,里面的娘子美得很,酒水好得很,景致也好,顶顶的雅,顶顶的贵!”

    彭虞眉飞色舞说个不停,程子安听出了重点,桑家园子非寻常人能入。

    到了桑家园子前,彭虞也没能进入,被门口的伙计恭恭敬敬挡住了:“彭爷,着实对不住,今日园子被贵客包了下来,彭爷请改日再来,掌柜交代了,定会亲自给彭爷赔罪。”

    彭虞呵地一声,眼一瞪就要发怒。

    能包下园子,连彭京兆的浪荡子彭虞的面子都不给,京城一个手指头都数不到。

    楚王说不定在里面,程子安还挺想会会他,慢慢收回手,由着彭虞叫嚣:“谁,是谁?我可是先留了定银,谁如此嚣张抢了我定下的院子?”

    没多时,门内走出一个华服仆从,上前打量着程子安,见礼道:“在下乃是楚王的随从,程尚书里面请。”

    程尚书。

    楚王的消息还真是灵通,程子安颔首回应,带着傻愣愣的彭虞一道进了园子。

    作者有话说:

    第165章 165 一百六十五章

    ◎无◎

    如彭虞所言那般, 桑家园子里面假山流水,古朴深幽,凛冬时节, 庭院里的花木, 依旧郁郁葱葱,屋子里, 甚至还有茶花在盛放。

    程子安估计这些茶花, 都是养在暖房中, 摆在最贵的院子中招待贵客。

    贵客楚王坐在紫檀木的榻上,双手搭着膝盖交错,上身前倾,饶有兴致看着进来的程子安与彭虞。

    程子安拱手见礼,彭虞跟着他抬手, 楚王只颔首,道:“两位无需多礼,请过来坐。”

    楚王虽是南召的王,来到大周毕竟是客人, 彭虞见到他如此傲慢,心中就不大乐意了。他藏不住心事, 七情六欲向来上脸, 如此一来,脸上不免就带了几分不悦,重重坐在了程子安的左手边。

    程子安在承庆殿见过了楚王的举止, 客气道谢之后, 随意坐了下来。

    楚王道:“请两位进来, 一是给程尚书道贺, 二是给彭郎中赔个不是, 占用了你先定下的院子,让你无法给程尚书庆贺。”

    彭虞要缓一缓,才听明白楚王比较绕的话,道:“楚王有钱,能包下园子,我就包不起。不过,我不明白的是,南召这般有钱,干脆将银矿送给大周就是了,还要劳什子粮食啊!”

    程子安面上不显,暗中却快笑破了肚皮。

    乱拳打死老师傅,楚王无论是故意显得无礼,怀着何种居心请他进来,都难以招架彭虞非同寻常的出招。

    楚王脸色古怪了下,很是难以置信看了眼彭虞。

    南召也有纨绔子弟,京城中的纨绔荒唐事情层出不穷,但还是比不过口无遮拦,无所顾忌的彭虞。

    彭虞来了劲,追问道:“楚王有钱,南召就有钱,我们的几个皇子,都没这么大手笔,能包下桑家园子。南召这么有钱,与大周又交好,我说句公道话啊,这粮食就不该收,南召的海船,来大周做买卖,就该多交税!”

    楚王终是绷不住了,待仆从伙计送了酒水吃食摆好,挥手让他们退下,亲自举杯道:“既然是恭贺程尚书,就不提其他,先吃酒,吃酒。”

    程子安将酒盏换成了茶盏,道:“对不住,我向来不吃酒。就以茶代酒,多谢楚王的招待。”

    楚王举在空中的酒杯一顿,目光沉沉打量着程子安,终是未说什么,扬首吃完了杯中酒。

    彭虞陪着楚王吃了一杯,提壶倒着酒,道:“光吃酒冷清得很。”

    楚王笑道:“程尚书不吃酒,应当也爱清净,就不让美人儿进屋打扰了。彭郎中若是喜欢,不若到旁边的院子里,唤几个美人儿进屋伺候。”

    彭虞瞄了眼程子安,呵呵道:“我陪着程哥,哪能自己前去享受,把他抛下了。”

    程子安笑着道:“无妨,你去吧。”

    彭虞立刻站了起身,朝着楚王拱手,道:“多谢楚王,楚王真是大方。”

    楚王微不可查松了口气,程子安将一切都瞧在眼中,见他笑着摆了摆手,目送彭虞走出屋,很是意味深长地道:“彭郎中真是有趣,程尚书能与他成为友人,也有趣得很。”

    程子安道:“大周天下有趣之人不知凡几。”

    楚王以为程子安要自谦,接下来听他道:“我算得上数一数二吧。”

    楚王一愣,蓦地大笑起来,道:“程尚书的确是有趣。”

    程子安微笑道:“不仅有趣,还聪慧帅气,曾经是大周最年轻的状元郎,三元及第。”

    楚王大笑不止,程子安盯着他,道:“楚王到大周时日短,我也方才进京,先前刚新任户部尚书,跟着彭虞来到桑家园子蹭吃蹭喝。楚王还有哪些地方不了解,我都可以亲自告诉楚王。”

    楚王笑僵在了脸上,逐渐退却。

    程子安话里的意思很是明显,楚王到处打听,到处安插眼线,先一步包下桑家园子与他相遇,不如将所有事情,都摆在台面上,正大光明来谈。

    楚王缓缓坐直了身,脸上在笑,声音却沉了些,道:“程尚书果真如传闻那样,聪慧得很。”

    程子安一摆手,道:“不聪慧,也不能在此时担任户部尚书之位。楚王也是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的好处,楚王先前也见到了。”

    楚王默了片刻,想到彭虞,坦诚地道:“与聪明人说话,是要畅快些。”

    程子安道:“那我就不客气了,楚王想要的是南召与大周共同得到好处,还是想要其他,不若先考虑清楚。”

    大周的户部一团混乱,不知是户部,其他各部也好不了多少。

    本来程子安不会这般直接,拖后腿的猪同伴太多,他耗费不起,不若直接与楚王谈来得快速。

    楚王目光微沉,道:“程尚书此话何意?”

    程子安淡淡地道:“我的意思很明显,合议的条款,处处都是陷阱,大周肯定不会睁眼朝里面跳。若是楚王坚持是好事,不若互相交换一下,楚王以为如何?”

    楚王声音冰冷了几分,道:“南召一心与大周交好,既然大周处处防备,以为南召居心不良,就无需多言了。不过程尚书,我还是要提点一句,南召的水师,在广钦州海域,随时待命。”

    广钦州是南召与大周的边境州,这一片海域并无归属,两国的渔民都可以出海打渔,分据两边的港口驻兵。

    程子安神色不变,闲闲问道:“南召近两年来,粮食收成如何?”

    南召要是庄稼收成好,如何会拿银矿向大周换粮食。

    楚王神色愈发沉重,缓缓道:“莫非程尚书也对南召的局势了若指掌?”

    程子安双手一摊,道:“南召的天气就算好一些,不过粮食亩产就那么点,能好得到哪里去。大周并非只有广钦州,还有广袤的疆土。南召的水师,上了陆地只怕会水土不服。”

    南召是野心勃勃,望着大周这块肥肉流口水,但南召朝堂上下,意见各有不同。

    大周即便是猛虎已垂垂老矣,始终是老虎。南召稍有不慎,说不定会被反噬。

    太子一系反对声势浩大,楚王顶着重重压力前来,他最大的信心,便是因为大周朝堂上下的官员与官制。

    南召本与大周一样,官制相同,律法也相近,官员世卿世禄,享受着寻常人难以企及的荣华富贵。

    南召朝廷上下的官员们,只求安稳富贵,不思进取。

    大周也是如此,若这次合议能成,南召很快就能从大周的海道,掌控到大周的半壁江山。

    九成九的官员,只要能继续当大官,子孙后代跟着享福,谁会在意那把龙椅上参拜的帝王,是南召的沈氏皇族,还是大周的周氏皇族。

    大周起初对合议的反应,让楚王很是欣喜,以为这次势在必得。

    谁知,半路却杀出了个程子安!

    既然大周的圣上会突然启用程子安,楚王便清楚,大周至少不如他所见到的那般无能。

    程子安要赌的就是,楚王与太子之间,肯定不会是铁板一块。

    两国如今开不了战的缘由,便是两国内部都未强大到能对外扩张,或是坏到必须入侵他国,平缓国内的局势。

    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两国都打不起。大周会谨慎,不愿意打,南召比大周总体上要弱,他们不敢打。

    如今不会开战,以后就保不齐了。

    南召会如何,程子安管不了。但大周必须趁着天下太平,革新发展,让大周变得强大,哪怕有一天真避免不了打仗,大周也不怵。

    屋子里一片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楚王端起杯,道:“能与程尚书一道饮酒,三生有幸。”

    程子安将手上的茶盏放下,端起放在一边的酒盏,遥遥一举,道:“同幸,同幸。既然难得,我就破例吃一杯。”

    说罢,程子安将酒一饮而尽,楚王意外了下,脸上的笑真切了些,跟着吃完了酒。

    翌日程子安进宫,前去承庆殿面圣,将昨晚出宫遇到楚王之事,细细禀告。

    程子安见楚王,难免会让人猜忌,但程子安主动事无巨细交待,圣上就很满意了,道:“要是楚王登基,以后南召还真是个强劲的对手。不过,楚王这次出使大周,差使办砸了,他回去之后交不了差,他如何能甘心?”

    几个皇子办砸差使的时候数不胜数,他们照样是皇子。

    程子安暗戳戳吐槽,道:“臣以为,楚王聪明,回去应当能交差。”

    圣上很快就将这些抛在了脑后,沉吟了下,道:“老大他们几个也大了,是该早些封爵。我先前一直在考虑此事,不知你可有什么建言?”

    程子安的建言,当然是不赞成封爵。

    首先,亲王与郡王,普通皇子的俸禄,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仅仅是几个皇子的薪俸,全京城的赋税拿来养他们都不够。

    封爵并非只封皇子,还有他们的皇子妃,侧妃,儿女们。

    金银珠宝,良田,庄子,仆从。

    除了俸禄之外,其余的封赏都不从户部出,皆由圣上私库即内库支出。

    圣上内库的钱,当然不会从天而降。

    庞大的皇庄田亩,宅邸,铺面,皇室垄断的买卖,各州府的进贡。

    内库的钱,不过是从户部国库挪了过去,同样是民脂民膏。

    程子安斟酌了下,道:“封爵是圣上的家事,臣本不该妄言。只臣从户部来考量,俸禄增多,户部又要焦头烂额了。”

    圣上听到程子安叫穷,非但没不高兴,反而难得笑了,抬手点着他,笑骂道:“你就知道钱钱钱!”

    程子安眼里只有银子,半点都没有要替某个皇子说话的意思,实在是难得的忠臣啊!

    程子安趁机说了户部的情形,道:“臣打算在这段时日,将户部理一理。户部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该处置的处置,免得他们拿了俸禄不干活,尽吃白饭。能省些钱,也好拿来支付王爷们的俸禄。”

    圣上只听得不知如何说才好,瞪着他道:“去去去,你自己去寻钱,别在我面前碍眼。”

    程子安应是,起身离开了承庆殿,来到了户部官廨。

    今朝户部的官员都到得很整齐,全都在值房里,忙碌的忙碌,不忙的,手上也不停,拿着笔墨纸砚,尽量看上去很忙。

    程子安去了尚书的值房,手搭在身前,安静等待。

    很快,无需程子安召唤,度支,仓部,左右曹的侍郎齐齐到来。

    值房宽敞,程子安招呼他们落座,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快过年了,都说旧账不留到新年,你们手上未完成的账目,差使,要赶紧做完。到了年后开衙,我们再来一起核对账目,盘点库房等。”

    大家因着赵郎中李郎中之事,原本心中七上八下,生怕他来个下马威,见他并不提其他,皆松了口气,真真假假恭迎寒暄了几句,便回了自己的值房。

    程子安现在没空与他们提公务,亦不会与他们盘账,待方寅提了名录上来,他要与这些还算有点读书人风骨,难得的忠厚官员一起盘账,盘出户部的真实情况,让魑魅魍魉无处遁形。

    杀鸡儆猴的下马威,则要等着李郎中与赵郎中,亲自将脖子洗干净,送到他面前来。

    很快就到了中午用饭时辰,程子安起身伸了个懒腰,套上大氅,朝着膳房晃去。

    离开几年,这条他曾走了无数次的路,既熟悉,又陌生。

    夹道里的寒风要大些,呜呜呜直叫唤,程子安骂了句,拉紧了大氅领子,抬头望去。

    以前伸出墙的石榴树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被夹道割开的一道灰色天空。

    膳房里的人来人往,忙着将食盒送往各部衙门。程子安放眼看去,大多都是陌生的面孔,他正在感慨中,陈管事那张胖得肉左右乱飞的脸出现在了面前。

    “程尚书,真是程尚书!哎哟,小的听说程尚书回了京,一直在盼着能见到程尚书,早起听到喜鹊叽叽喳喳叫,心想今日定有大喜事,果真是大喜,大喜啊,程尚书来了!”

    程子安直直盯着陈管事,道:“老陈,你自己老实交代,你可是偷多了油吃,不但比以前胖,这张嘴跟着都油滑了百倍。”

    陈管事眼珠子狡黠地转个不停,躬身将他往灶房里领,笑嘻嘻道:“程尚书,小的都是肺腑之言,嘿嘿,都是肺腑之言。”

    灶房里几孔大灶一起忙碌,原先相熟的厨子们都已不在了,程子安只看了几眼,便朝旁边陈管事歇息的屋子走去。

    陈管事躬身道:“今朝膳房有鸽子汤,二皇子喜欢吃鸽子,早先难得说要留在政事堂用饭,差人来膳房交待了,给二皇子加天麻炖上,程尚书可要来一碗?”

    二皇子在政事堂用饭,难得。

    程子安眉毛微挑,在椅子上坐下,随意道:“若有多余的汤,来一碗便是。”

    陈管事道:“多得很呢。贵人要的饭食,只吃一碗的话,至少要准备五碗的量。其余的饭食,程尚书可有什么想吃的?”

    程子安道:“随便捡几样送上来就是。”

    陈管事道好,前去了灶房。程子安等了一会,没见到他送汤进屋,倒听到隔壁传来了阵阵的大嚷。

    程子安咦了声,起身走出去,看到陈管事垂头丧气站在灶房门口,二皇子身边伺候的娄内侍,阴沉着脸指着他鼻子骂:“你个狗东西,连二皇子的吃食都敢偷嘴,真是狗胆包天!”

    程子安哪能让陈管事背锅,走上前道:“娄内侍,是我要吃鸽子汤,不关陈管事的事。”

    娄内侍仿佛才看到程子安,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阴阳怪气道:“哟,原来是程尚书。程尚书,对不住了,鸽子汤是二皇子钦点,程尚书可不能再抢走。”

    再抢走?

    这句话就有意思了,二皇子是借机敲打他呢!

    作者有话说:

    第166章 166 一百六十六章

    ◎无◎

    一碗鸽子汤而已, 程子安到膳房来用饭,是在忙得喘不过气日子里的难得放松,也是为了吃到新鲜可口的饭食。

    娄内侍既狗仗人势, 又是听令行事, 一碗鸽子汤而已,程子安更不会与他计较。

    圣上打算封皇子, 几个成年的皇子, 只管着吃吃喝喝享受, 或者有能力有本事也就罢了,偏生他们到处指手画脚添乱。

    皇室泱泱一大片,跟蝗虫过境一样,灾害!

    二皇子肯定不是替以前的曾尚书打抱不平,他是被派去了礼部, 心里不爽快。

    不敢找圣上出气,找上了他程子安。

    程子安不算大度,从不以君子自居。

    他不主动与人结仇,但也不怕事。

    “既然是这样, 那就是我的不是了,定当会向二皇子赔罪。”

    程子安很是客气, 娄内侍哪怕得了二皇子的指示, 他敢叱骂陈管事,绝不敢对朝廷重臣吆五喝六,皮笑肉不笑应了几句, 提着食盒离开。

    陈管事很是尴尬, 偷瞄着程子安的脸色, 歉疚地道:“程尚书, 都是小的不是, 小的没能考虑周全,让程尚书跟着吃了挂落。”

    灶房里的厨子,帮闲们都偷偷在看热闹,程子安淡淡扫了一眼,转身朝隔间走去,道:“我不吃挂落,只吃饭。有什么热乎的饭菜,给我送些上来就是。”

    陈管事赶紧去了灶房,捡了几分最新鲜的菜给程子安呈上,他喝着碗里的鸭汤,道:“这个也不错嘛!比天麻炖鸽子差不到何处去。对了,你们膳房里的采买,是如何寻找的啊,都说给我听听。”

    膳房百官饭食的花销,也是从户部支出。

    陈管事愣了下,眼珠子转得飞快,道:“采买与灶房如今不在一处,小的只负责灶房,采买由徐二庆管着,徐二庆在膳房已经当了七八年的差,家里小妾给他生了个老来子,满了周岁庆贺抓周,今儿个告假。”

    七八年,差不多是二皇子到户部的时候。

    “徐二庆家住在锣鼓巷,离皇城就小半个时辰,近得很,除了这一处的宅子,在京城还有好几间宅子,真真是富得流油啊!十余年前原配去世了,后来续娶了一房,纳了好几个小妾,妻妾儿孙成群,最小的孙子都已经五岁了,小儿子才满周岁。”

    程子安当没看到陈管事双目放光,嫉妒羡慕又鄙夷的神情,只唔了声。

    陈管事揣摩不明白程子安的意思,不敢打扰他用饭,略微说了几句闲话便退了出去。

    饭毕,程子安离开膳房回去户部衙门,方寅手上拿着册子前来,他接过来随手翻看,道:“你先坐,我正好要找你。”

    方寅说是,“这里面的名录,我琢磨了又琢磨,拿不定主意的,便没写上去。”

    程子安看着册子上的人名与官职,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如何琢磨的?”

    方寅昨天思索了许多,回忆着程子安看人处理事情的方法,态度,想到有些同仁平时的种种,他幡然顿悟。

    人心不可测,能进入朝廷中枢的户部当官,除掉恩荫出仕之人,其余经过科考出仕者,在大周都算得上人中龙凤,岂能如他所想所见的那般简单。

    比如话说得漂亮,事情都由他人代劳,有功时,却榜上有名。

    诸如种种,方寅起初以为他们可靠,在仔细深思之后,发现自己竟如此愚钝可笑。

    方寅认认真真说了自己的所思所想,“我以前自以为有识人看人的本领,实则眼睛被眼屎糊住了。在他们面前,我真的太蠢,估计就是个笑柄。”

    程子安放下册子,道:“你别如此自责,因为你心存善意,眼中看到的,也大多都是善,一时被蒙蔽也没甚紧要,吃亏不是福,在吃亏中得到的长进,才是不幸之中的福份。”

    方寅一听,顿时轻松不少,笑着道:“以后我尽量不吃亏。这些名录,都是忠厚可靠之人,也有真本事,程尚书什么时候要告知下去?”

    程子安道:“后日衙门就封笔了,明朝你告诉他们,衙门还有些事情,需要他们费些功夫。对了,你去将膳房的账目拿来给我。”

    方寅应下起身出去,没多时从库房抱了厚厚的一叠账目到值房,程子安让他放着,一本本翻了过去。

    膳房各种菜蔬肉食粮食,都是由京城的铺子送进来。能得到这份买卖的京城铺子,自然非同小可。

    程子安也不去查背后铺子的东家,叫来姜侍郎,随便拿了本账册递给他,道:“这是膳房上半年的总账目,姜侍郎你再仔细看看。”

    姜侍郎心里没底,程子安面色寻常,他也看不出究竟,直觉不妙,拿着账本核对着数目,见数额无误,不禁悄然舒了口气,道:“账目无误,程知府可是发现了差错?”

    程子安没回答姜侍郎的话,问道:“姜侍郎的饭量如何?”

    姜侍郎愣了下,答道:“下官饭量一般,一般吃一碗米面,再加些菜蔬即可。”

    程子安道:“一碗米面,需要多少米或者面粉做出来?”

    这就难道姜侍郎了,他出自与官绅之家,自小没进过灶房,哪知道一碗米面需要多少白米白面。

    程子安也没为难他,道:“膳房送来的碗,一碗白米饭,只需要不到半碗米就能蒸满满一碗米饭,换成斤两,就是一斤米饭,约莫需要不到二两的百米。你看,膳房送上来的账目,不算肉菜,平均下来,每个官员每顿饭吃了一斤半米。这米面的价钱,京城铺子上好的白米面价钱,姜侍郎可有去了解过?”

    姜侍郎的确不清楚米面的价钱,在府里夫人掌管中馈,吃穿用度都由她张罗,他只偶尔会过问一句。

    膳房递上来的账目,他看都不看就核实,因为膳房采买背后的贵人,他得罪不起。

    姜侍郎有苦说不出,暗自心惊起来,难道程子安要查膳房采买这块的猫腻?

    程子安以前看到嘉庆乾隆皇帝吃鸡蛋的故事,一个鸡蛋能折合银子十余两。现在他亲眼目睹了,膳房的米面粮油肉食价钱,每样都不输于他们的“鸡蛋”。

    市面上,白米面的价钱在七八百文一斤上下浮动,膳房报上来的采买价钱,则是一两五钱到二两。

    粮油米面这些价钱还不算离谱,毕竟是惯常所见,他们还会收敛一二。

    如鱼虾,羊等,他们安一个名目,一头二十斤左右的中等羊,能报到七八十两银子,折合下来,每斤羊肉要三多银子。

    京城上好的黄羊,一斤羊肉在一两银子左右。

    程子安看到这个账目,恍然以为官员们吃的是成仙的羊了。

    程子安拿了另外一本账目给姜侍郎,道:“膳房的请款,停止发放。”

    姜侍郎大骇,道:“程尚书,使不得啊,要是膳房没有钱采买,百官没了饭吃,岂不是会大闹?”

    程子安笑道:“百官不缺这一两顿饭吃,户部没钱。年后就是开春了,青黄不接的时节,百姓家中没了米面粮食,又要耕种,先要以赈济为主。”

    姜侍郎想再劝,话到嘴边眼珠子一转,恭敬应是告退。

    程子安拿着账本,慢悠悠去了政事堂。

    王相看到程子安前来,目光从他手上的册子上扫过,眼皮没来由一跳,招呼他坐,道:“你来算了,我就不多问了,你来肯定没好事。”

    程子安将账本递给了王相,笑道:“王相怎么能如此看我,我来是找王相看稀奇。”

    王相可不是不食肉糜的相爷,他随便翻看了账本,就发现了账本的不对劲,神色很是复杂,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最后只能重重一声叹息。

    程子安抬起手腕打量,道:“我吃这么贵的饭食,流的血,应当是黄橙橙的金子才对,我这手臂,这脸,怎地还没变色呢?”

    王相无语望着他,皱眉道:“行行行,你少言废话,就老实说,你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程子安笑眯眯道:“账目,王相已经过目了。我既然接手了户部,如此离谱的价钱,肯定不能同意。我估摸着吧,膳房没粮食,百官没了饭吃要闹,政事堂可不能躲啊,得是必须出面,大过年的,闹大了可不那么好看。”

    就说他来准没好事!

    王相腹诽了句,烦躁地道:“你何苦要赶在这个时候查账,明朝就封衙了”

    脑中闪过二皇子先前在政事堂之事,程子安以前在京城做官时,天天亲自跑去膳房用饭。

    王相话语蓦地一顿,上下将程子安打量了一遍,语重心长地道:“一碗鸽子汤罢了,这个时候,你就别节外生枝,何苦来哉?”

    程子安神色严肃起来,道:“一天省下的膳食银子,可以够一个万人县的全部百姓吃饱饭,王相可还以为,我在节外生枝?”

    王相顿时无话可说,懊恼地道:“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就依照你的办。你去吧,我去找明相他们。”

    户部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笔糊涂账糊弄了过去,政事堂也免不了失察之责,程子安当然不会让他们置身之外。

    王相说得对,过年一切以安乐祥和为主,百官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闹起来,家丑不可外扬,毕竟还有南召使节楚王在。

    程子安将百官的事情交给了王相,爽快地回到了户部。

    李郎中与找郎中两人,按照昨日程子安的吩咐,前来回禀账目错漏之处。

    程子安侧身坐在椅子里,手搭在案几上,手指不时轻轻敲着桌面。

    咚,咚,咚。

    极轻的一声声,像是瞧在两人的心上,绞尽脑汁寻来的理由,此时全部忘得一干二净。

    程子安手蓦地收回去,李郎中与找郎中两人,皆惊得身子往后仰,靠在了椅背里。

    程子安调整了个姿势坐着,连眼皮都没抬,道:“我昨日让你们去查实,究竟何处出了差错。详尽的文书也就罢了,你们连何时能查明都讲不清楚。这些年来,你们的考评为上等。这上等,究竟从何而来,我现在也没空去核实。既然你们不堪其用,差使先交出来,回去留待告示吧。”

    不堪其用,回府留待告示,莫非是要将他们两人革职的意思?

    “留待告示?!”

    两人一起叫了出来,涨红了脸叫嚷道:“这不合规矩,不合规矩!”

    程子安一言不发望着他们,神色极为平静。

    李郎中涨红的脸,在程子安的注视下,逐渐变成了清灰。

    不喜不怒的神情,他在殿试时,圣上到来的时候,曾体会到过。

    无形的威压,令他不受控制紧张,不安。

    赵郎中只感到眼前一黑,深知自己完了。

    姜侍郎没本事保住他们,也不会为了他们区区两个户部郎中得罪程子安。

    何况他们的确没当好差,要是深究下去,他们会更惨。

    程子安干脆利落解决了两人,随意跟姜侍郎交待了声:“他们手上的差使,就由方寅与小李郎中接手。”

    姜侍郎震惊不已,呐呐道:“可不合规矩”

    “规矩!”

    程子安突然拔高了声音,姜侍郎惊惶地抬头,迎着程子安黑沉的脸,连舌尖都发麻。

    “你们有脸提规矩,可是真要我按着规矩来?有一个算一个,就算是你们有官身抵罪,全都要给我滚蛋,滚去牢狱里给我诵读规矩!”

    户部的账目做得看似无误,天衣无缝,却经不起从源头详查。

    哪怕户部的账目一把火烧掉,其余各部,底下州府还有支出的账目,倒查回来,也能很快查清。

    姜侍郎头都快埋到了地里去,细碎的雪花,随着寒风扑来,吹得他一阵冷,一阵热,深刻察觉到一件事。

    下雪了,不仅是京城变了天,户部也真正,彻底变了天!

    程子安解决掉两人,回到值房,许侍中前来了,道:“圣上唤你去承庆殿。”

    程子安收拾着案桌,望着外面的天色,笑说道:“下值了,外面又开始下雪,圣上难道要留我赏雪,用晚饭?”

    许侍中笑眯眯道:“快去吧,二皇子也来了,圣上正在等着呢。”

    程子安眼皮一动,道:“这样啊,还真是快。”

    承庆殿内,二皇子满脸愤愤不平,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嘴皮干燥起皮,嘴角堆起了白沫。

    程子安收回视线,心道中午的鸽子汤,看来还不够滋补。

    二皇子话语一停,阴森森地看向见礼的程子安,阴阳怪气道:“程尚书真是大忙人啊,在户部大刀阔斧变革,让阿爹与我一阵好等!”

    圣上不耐烦地道:“老二,你少说风凉话,老许方才去传旨,程子安就是长了翅膀,也没那么快飞来!”

    兴许是翅膀两字,刺激到了二皇子,他屁股刚沾上椅子,蹭地一下跳起身,道:“阿爹,我要参奏程子安,仗着自己是尚书身份,前去膳房单独享用饭食,以权谋私!”

    圣上哪能不明白自己这个二儿子,他自小个性强,从来受不得气,程子安成了户部尚书,他管不了户部,借机在发泄不满。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圣上忍了又忍,揉着眉心,道:“程子安能吃多少,一餐饭罢了,提得上以权谋私,老二,你莫要小题大做!”

    二皇子见圣上处处驳斥他,悲愤又委屈,喊道:“阿爹,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上梁不正下梁歪,程子安身为尚书,他仗着身居高位不守规矩,底下的官员有样学样。岂是一餐饭这般简单,户部掌握着天下财赋,迟早会被蛀空!”

    圣上被吵得头疼,干脆看向了程子安,道:“既然你被参奏,你来自辩!”

    听到圣上发话,端坐着的程子安起身拱手应是,不疾不徐地道:“二皇子,我以前在膳房用饭,朝廷上下无人不知。我饭量是大些,不过我懂得养生之道,断不会暴饮暴食,吃得八九分饱就行了。我向来也不喜山珍海味,合理膳食,荤素搭配,新鲜可口就行。前去膳房用饭,替膳房省了事,绝对称不上以权谋私。”

    二皇子不好意思提膳房采买之事,也不提被户部调走,只从别处寻他的错误,他也就不提这些,只规规矩矩自辩。

    程子安越沉静,二皇子就越恼怒,脸色阴沉得几欲滴水,道:“要是百官都与你一样,前去膳房用饭,膳房岂不成了街市,乱哄哄一团糟?”

    程子安答道:“朝臣官员都是读书人,大朝会时,金銮殿也没成为街市般乱哄哄,二皇子倒无需有此顾虑。”

    二皇子被噎住,死命盯着他,道:“你休要胡言狡辩!”

    程子安不慌不忙道:“我自以为问心无愧,二皇子觉着我哪句话,是胡言狡辩了哦,二皇子先前明指我会做出不好的表率,会贪污受贿。二皇子真正多虑了。”

    他朝着圣上拱手见礼,朗声道:“圣上,臣请求公布家财,以证臣的清白。臣同时请求,公布二皇子与其他官员的家财,臣以前未领着户部,他们可有学坏,以权谋私贪污受贿!”

    二皇子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圣上亦瞪大了眼睛,神色复杂至极。

    户部有大周全部的户帖,地契屋契,田亩的账目。

    铺子田产等归属何人,户帖的关系,纳税几何,户部查不到十成十,查个七七八八易如反掌。

    可是,放眼整个朝廷,谁敢公布家财?

    程子安转向二皇子,拱手见礼,客客气气地道:“二皇子以为如何?”

    如何,以为如何?

    二皇子虽自认为天下都是他的,但现在他还没坐上天下至尊的宝座,二皇子府远超出他应得的财宝,总得掩饰一二。

    二皇子又慌又恼,只想撕碎程子安那张可恶的笑脸!

    圣上目光沉沉坐着,虽未做声,脑中却止不住地想,大周的朝臣官员们,究竟侵占了他周氏多少钱财?

    作者有话说:

    第167章 167 一百六十七章

    ◎无◎

    雪花簌簌飞扬, 笼罩在凛冬时节的京城,屋顶覆上了层薄雪,铺子人家的灯火昏黄, 归人裹紧衣衫, 低头步履匆匆。

    朱雀大街上,比起寻常时日还要热闹, 客人进进出出, 猜谜吃酒。琴瑟丝弦铮铮, 一把春雨后黄鹂般的嗓子在唱:“几时归去,做个闲人。”

    程子安的脚步慢下来,站在巷子口,望着前面繁华的酒肆银楼。

    几时归去,做个闲人。

    “最新的冬酒, 保管好吃咧!”

    巷子里的酒肆,伙计在大声,抑扬顿挫叫卖过年时特有的冬酒。

    “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虚利, 虚苦劳神。”

    歌女唱苏东坡的《行香子》,程子安只听到了后半阙, 他亦喜欢前半阙。

    从荷包取了块银角子, 沽了一角酒,几只熟羊蹄,猪头肉, 豆子, 油纸包了提着回府。

    秦婶早就做好了晚饭热在灶头, 见到程子安居然提了酒, 诧异万分, 赶紧打了热水,将小炉子里装满了炭,与莫柱子一起送进正屋。

    “少爷,天气冷,酒煮热了再吃。”

    秦婶不放心叮嘱,程子安无所谓的应了,指着窗棂边道:“就摆在那里吧。”

    圣上的宅子就是好,雪满京都时,随便望去就是美得令人心悸的景致。

    雪白的高丽纸上,映着树木的枝丫影子,程子安太忙,这间宅邸的庭院花园,他压根没仔细逛过,并不清楚栽种了哪些花草。

    更洗出来,秦婶已经摆好了案几酒菜,铜壶里的酒在咕咕响动,莫柱子忙去提壶斟酒,程子安拦住了他:“我自己来。”

    莫柱子将铜壶交给了程子安,不由得想起,上次他吃酒,还是在云州府的乡下,地里庄稼收成后,与村民们一道庆贺丰收。

    那晚他吃得醉了,难受了许久。莫柱子犹豫了下,关心地道:“少爷可是遇到了烦心事?”

    程子安提壶倒酒,闲闲地道:“我没事,你下去用饭吧。”

    莫柱子只能起身往屋外走去,到了门边,还不放心回头看去。

    程子安侧身半靠在塌几中,酒盏举在嘴边,小口啜饮,看上去很是平静悠闲。

    莫柱子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合上门走了出屋。

    程子安真不烦,并非问题都已解决,他可以悠闲过年。

    烦也无用,心烦意乱做不好事情,说不定还会遭到灭顶之灾。

    比如程子安先前提出公示官员家财,成功堵住了二皇子鸡蛋里挑骨头告状的嘴,圣上亦沉默不语。

    这件事,程子安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能成功,他不怕,朝堂上九成九的官员会害怕。

    只是,圣上想法可能会不同。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财赋,都属于周氏。以程子安对圣上的了解,皇子皇亲,官员权贵,无论谁从圣上荷包里掏钱,他肯定不会和颜悦色,高高兴兴拿出去。

    接下来程子安要盘账,顺道将朝中官员们的家产也盘一盘,给圣上一份新年贺礼。

    冬酒寡淡,程子安不知不觉吃了大半壶,屋内暖意融融,屋外雪花飞扬。

    酒意上涌,程子安眼前浮现出云州府与吉州府的雪灾景象。

    埋在雪里冻得僵硬,无人收拾的祖孙,土里庙里满地凝固的血,堆满了角落的尸首。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几时归去,做个闲人。”程子安念叨着,朝窗棂外举起酒盏:“待有些许的公道,官府不会只会施压,达官贵人们身上有点人味的时候吧。”

    “这一天,快些来啊。”

    程子安放下酒盏,靠在了塌几里,闭上眼睛做梦。

    翌日,程子安也没去过问王相他们做了什么,膳房照常提供饭食。

    程子安前去用饭时,陈管事脸上的笑好似嵌进了肉里,揭都揭不下来,挤眉弄眼道:“程知府,徐二庆被革了差使,今朝换了新铺子送米面粮油进宫,价钱只有以前的两成不到呢。小的听说,御膳房那边也要选新皇商,底下皇庄的管事,都要换掉。”

    程子安眉毛微抬,唔了声,“是吗,米面粮油的好坏如何?”

    陈管事指着程子安碗里的米饭与案桌上的饭菜,道:“这些都是新铺子送进来的米,鲜鱼。比起以前,只好不坏。嘿嘿,这采买的新管事,程知府可知晓消息?”

    膳房隶属内侍省,只花费的钱从户部银饭处支取。

    内侍省分为内外,内是近身伺候天子嫔妃的阉人即小黄门,外则是皇宫庭院,防卫,膳房,尚衣尚食等官员,宫女女官。有阉人,也有正常的男丁。

    膳房的采买管事,当由内侍省指派。内侍省的两大统管,一是许侍中,二是林都直。

    徐二庆能在采买上大胆妄为,与户部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分不开,林都直肯定也有一部分的关系,他的亲娘,是二皇子乳母。

    林都直管着禁卫班值,禁卫班值都是些权贵子弟,圣上领过兵,他的安危,自有跟随他多年的亲卫负责。

    禁卫班值虽没用,程子安琢磨着,估计林都直这次会受到牵连。

    圣上会起疑心且不提,大皇子三皇子如何会错过,狠踩二皇子的大好时机。

    陈管事想要采买管事的心思,程子安只斜了他一眼,干脆利落地道:“你已经长得够胖了,再多吃,仔细会吃坏身子。”

    徐二庆估计活不了,就是能活,定逃不过抄家流放。

    陈管事不蠢,他听得一愣,脑子转得飞快,忙抹了下额头没有的汗水,连声道:“是是是,小的多谢程尚书提点,是小的贪嘴了。”

    程子安不紧不慢用完饭,算着圣上午歇起身的时辰,先晃去了承庆殿。

    昨夜的雪下到早起方停,雪后的天空灰蒙蒙,廊檐处结了晶莹的冰凌,庭院的雪洒扫干净,青石地面上好像不均匀洒了盐,从侧面看去,泛出阵阵寒光。

    许侍中也不怕冷,靠在回廊的廊柱上,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许侍中今年已近五十岁,白面无须,身形微胖,逢人先露三分笑,看上去总是一团和气。

    待走近了,能看到许侍中下垂的脸,皱纹从眼角绽开,密布在太阳穴附近。兴许总是低头,听到脚步声他抬眼看来,额头一道明显的皱纹如横廊,深深印在脑门心。

    许侍中见到是程子安,眼底的冷意很快被温和取代,轻声道:“来啦?圣上还未起身。”

    圣上午间一般会在御书房隔间歇息,程子安朝紧闭的窗棂望了眼,压低声音问道:“许大叔,你冷不冷?”

    许侍中顿了下,微笑摇摇头,道:“习惯了,不怕冷,也不怕热。”

    程子安喟叹道:“如何能习惯呢,盛夏烈日炎炎,寒冬冰冷刺骨。还是林都直的时日舒坦。”

    许侍中眉头微不可查蹙了蹙,侧耳好似在倾听什么,之后方低低道:“外省都直,要换人了。圣上让老黄去接替。”

    黄内侍在圣上身边的时日,并不比许侍中晚,与他一样是圣上还未出宫开府时,近身伺候的小黄门。

    圣上将林都直换掉,禁卫班值等悉数由自己的亲信掌控,看来,圣上对二皇子的不信任,彻底加深了一层。

    从前的下属,变成了与自己平起平坐的统管,甚至在权势上,还胜自己一层。

    程子安诧异了下,不动声色打量着许侍中的神色,见其并无不悦之色,他暗自长舒了口气,笑了起来,道:“我就说,怎地没见到黄大叔,等黄大叔闲下来,再去跟他道贺。”

    许侍中脸上跟着浮起了笑意,道:“别太张扬,仔细遭了人嫉恨。王相他们一大早就来了御书房,讲了膳房那边的事情,几个皇子都来了,四皇子今朝没读书,被从先生处叫来了御书房,说是年后四皇子开始学着办差。我同老黄说过,采买的差使不好做,别办砸了,到时候连累到他。”

    膳房的采买管事,黄内侍变成了黄都直后,就该由他选人。许侍中是在提醒黄都直,别只管着安插自己的人手,最后犯了事,连累到了他自己。

    黄都直聪明谨慎,他能伴君左右多年,至少不会在眼下的节骨眼上出差错。

    程子安沉吟了下,问道:“御膳房那边,许大叔可有麻烦?”

    御膳房的花销,是从内库支出,程子安不清楚里面究竟如何,许侍中管着御膳房,要是账目出了问题,圣上可能会暂时放他一马,心里的疙瘩却难以抹去,以后再难那般信任他,会逐渐另选信任之人任侍中。

    许侍中望着远处,神色淡然,道:“这点子钱,我看不上。我无儿无女,孤家寡人一个,也不知能否活到出宫养老,能有花上钱的那一日。失去圣上的信任,这些钱就是拿来埋我,给我垒坟墓的石头。”

    程子安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许侍中是难得一见的明白人,聪慧,看多了权势倾轧,亦看透了荣华富贵。

    只是,难免没劲。

    许侍中耳朵忽地动了动,朝着程子安做了个手势,转身急急进了殿。

    很快,宫女小黄门捧着热水帕子鱼贯而入,圣上醒了。

    程子安轻嘲一笑:“这份差使,真不是人人能当得好。”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许侍中出门来将程子安请进了大殿东屋的御书房。

    圣上坐在御书桌后吃茶,下巴朝椅子点了点,道:“你将王相他们差得团团转,自己倒清闲,前来何事?”

    程子安在椅子上坐下,笑道:“臣马上就要忙了,前来是向圣上回禀,臣接手了户部的差使,账目等都未曾弄清楚,臣打算在春耕之前,将账目大致厘清。”

    圣上手上的茶盏,本来递到了嘴边,顿住片刻,将茶盏放在了御案上,问:“厘账?”

    程子安:“是,厘账。”

    圣上似乎是发出了声音,又似什么都没讲,程子阿一时没能分辨清楚。

    “厘就厘吧。你是要趁着过年的时节厘账?”

    程子安这下听得一清二楚了,欠身应是。

    圣上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垂下眼睑似乎在沉思着什么,片刻后道:“老四长大了,先前一直跟着先生在读书,于政事上一窍不通,你带着他去,让他跟在身边学习学习。”

    以前四皇子小,在庆典筵席上,身边还跟着乳母伺候,坐一阵就被乳母领了下去,程子安只远远见过他一面。

    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还不够,现在还来了个四皇子。

    再过几年,五皇子等皇子都会如雨后春笋般长大,乌泱泱一堆皇子,程子安只一想就眼前发黑。

    程子安约莫清楚圣上的考虑,先前几个大的皇子,资质平平,偏生跳得太高,眼睛发绿盯着那把龙椅。

    四皇子究竟如何,程子安并不清楚。至少他尚在读书,未曾走入朝堂,就不会碍圣上的眼,新人总有几分新鲜劲。

    程子安懊恼得快要吐血,迎着头皮接下了四皇子这个宝贝金疙瘩。

    圣上似乎无意看了眼程子安,道:“铺子田庄户帖等,你都理一理。”

    看来,圣上昨晚将程子安的话,真正听到了心里去。四皇子带来的郁闷,顷刻被冲散了不少。

    程子安暗喜,他忙躬身应是掩饰,“待臣厘清之后,呈上供圣上过目。”

    圣上满意地点头,突然好奇问道:“老二称不给你吃鸽子汤,你要查采买的账,是公报私仇,可有此事?”

    公报私仇有,顺带整顿吏治。对手是二皇子,圣上的亲生骨血,打死程子安都不会承认,面部红心不跳,振振有词道:“圣上,臣向来以正直,清廉,实干著称,只对事不对人,还请圣上明鉴。”

    圣上从未见过有人会如此直白地夸赞自己,无语至极看着他,却又无法辩驳。

    程子安的确如他所言那般,能干大事,难得清正廉洁,就是脸皮厚了些。

    回到户部衙门,方寅前来回禀,已经将厘账的消息传达了下去:“仓部与右槽的两个郎中,称身子不好,告假不能来。

    方寅递上来的名录中,算上他自己,共计十一人。十一人分属左右槽,度支,仓部。再除去那两人,九人在户部近百的官员中,一成都不到。

    方寅唏嘘道:“我的眼光,还是差了些。他们明明是见机不对,不想掺和进来。”

    靠着德行约束,造成这样的后果,并不令人意外。户部近百官吏,程子安也不能将他们全都革职,在厘清账目之后,再推行他的规矩律令。

    若不能遵守新规之人,他再逐一清理出去。大周不缺官员,京城等着候官的进士同进士,天天来吏部问询,几乎将吏部的门槛都踏平了。

    程子安道无妨,安抚着像是要哭的方寅:“人各有志,不强求。多两人少两人,都一样,我们辛苦一些,也就做好了。”

    方寅也没甚办法,程子安不给他唉声叹气的机会,交待了一堆要注意的事项。

    衙门正式封衙,程子安一大早来到了户部衙门,前去了库房。

    方寅与其他八人已在库房门前候着,见到程子安前来,连着户部库房的看守一起前来见礼。

    程子安颔首回礼,一眼扫视过去,道:“过年时节,将诸位叫来忙碌,我实在是过意不去。不过,差使实在繁重,诸位清楚,户部账目一团乱,每年年后户部都是最焦头烂额的时候,到处等着要钱要粮。我也不能变出钱来,只能想法子,先把账目厘清清楚,挤出些钱粮来,先应付急需且重要的支出,只能麻烦诸位辛苦一阵,待这次差使之后,我会将诸位的功劳,如实向圣上回禀。”

    向圣上回禀!

    包括方寅在内,在这里的其他所有官吏,最高不过六品官。参加大朝会的官员,都在五品之上。

    他们虽是户部的京官,平时连圣上的面都见不到,更遑说他们的功劳,能提到圣上面前。

    程子安的话一出,众人面上露出了真切的笑,连连拱手保证:“下官定当心无旁骛,完成程尚书交待的差使。”

    诳语是有一些,程子安不敢保证圣上可会奖赏他们,但他绝对不会抹去他们的功绩,会写折子呈上去,让圣上知晓有他们这群人。

    而且,程子安要趁机考核他们,若他们真德才兼备,程子安会尽力给到他们应得的回报。

    这时,程子安听到如鸭子般粗嘎的嗓音传来:“程尚书。”

    程子安脸颊抽搐了下,转头看去,四皇子在四个内侍的拥簇下走了过来,他拱手见礼,不动声色打量着四皇子,道:“四皇子来了。”

    四皇子额头生得与圣上很相似,宽阔饱满,双眼清亮,充满了好奇,大氅露出来的白狐狸毛在细嫩的脸庞上,随着风轻摆,让他看上去更天真烂漫。

    众人一起上前见礼,程子安简要提了四皇子前来学习之事,他道:“诸位无需多礼,我的确是领了阿爹的旨意,前来跟着程尚书学习,以后若是有不懂之处,还请诸位多多指点。”

    礼数周到,至少表面上挺客气。程子安嘶了声,暂且忽略了十七岁少年郎的鸭子声。

    寒暄之后,大家一起进入了库房,按照程子安的吩咐,搬了五年前的账目到门边摆好的案桌上,开始核查。

    程子安提出了要求,五年来的账目,除了差数额的出入差错,如果有大额度的变动,比如粮食价钱在一百文上下浮动,都要记录下来,往前追查,将结果如实记录。

    起初四皇子只问了句为何要查五年的账,程子安答了,他就没再多问,安静在一旁观看。

    安静了没多时,程子安正拿起一本账,腰间突然一痒,他扭身,恼怒看去,迎上了四皇子清澈的眼眸。

    “程尚书,吃茶。”

    程子安看向手边的茶水,闻到茶水中飘散出来的蜂蜜气味,他不喜吃蜂蜜茶水,便没有去碰,客气道了谢。

    四皇子再戳他:“程尚书,趁热吃啊。蜜茶甜,趁热吃才香。”

    程子安咬牙,端起茶水勉强尝了口。

    四皇子见程子安吃了茶,终于满意地笑了,他伸了个懒腰,嘀嘀咕咕道:“我不懂这些账目,太复杂了。阿爹让我来学习,我学不会,一看就想睡觉。何况大哥二哥三哥他们都没学,我也不想学。”

    咦!

    程子安意外了下,倒很快就释然了。

    皇城中长大的皇子,哪能有真正的单纯。

    四皇子这是在试探他,还是在利用他?

    程子安从四皇子身上收回了视线,道:“四皇子,可有人告诉你,你如今的嗓子,不宜多说话?”

    四皇子脸一垮,紧紧闭上了嘴。

    作者有话说:

    注:几时过去,做个闲人:出自苏轼《行香子·述怀》

    第168章 168 一百六十八章

    ◎无◎

    过年时节, 京城热闹而喜庆,宫内亦一样,庆典不断。

    衙门空荡荡, 除了户部的库房, 灯火几乎彻夜不灭。

    四皇子的话少了些,程子安见他憋得很, 满脸的欲言又止, 但他脸皮不足够厚, 非必要不再开口。

    呵,少年!

    心思是多了些,只毕竟青葱少年,自小金尊玉贵长大,见识肯定足够, 独自历经的事还是太少。

    程子安不禁回忆,前世他在四皇子这个变声的年纪,也是嫌弃自己的声音,面无表情装高冷, 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

    到了这世,他该说时照说不误, 从未考虑过声音是否刺耳的问题。

    被保护得太好, 不缺心机,却缺乏经验、沉稳大气。

    程子安从不相信有皇子愿意做富贵闲王,富贵闲王也不那么好做, 身为帝王的亲兄弟, 比起隔了一层的堂兄弟们还要尴尬, 受到的猜忌与怀疑更重。

    掌控天下权势, 九五之尊的宝座, 诱惑力比天大。

    无论四皇子怀着何种心思,程子安只管盯着自己的目标,既厘账。

    第一天下来,程子安看到大家记录下来密密麻麻的疑点,就大致能看出,户部账目的糟糕。

    一边是歌舞升平,一边是焦头烂额。

    到了大年三十这天,程子安放了所有人回府歇息,到了初二时再回到库房继续忙碌。

    宫内有庆典朝贺,程子安没能歇个好觉,一大早就起身,穿上朝服进了宫。

    宅子离皇城近,程子安的骡车到了时,宫门口仍然排起了不短的队伍。

    程子安干脆下了车,步行前去宫门。经过一列车马时,王相从马车里掀起车帘,喊道:“程尚书。”

    程子安转头看去,王相也下了马车,他拱手见礼,道:“王相怎地也这般早?”

    雪后早间的天气,一张口,面前徐徐冒出白气,王相先裹紧了大氅后方道:“上了年纪,睡不着了,比不过你们年轻人,干脆早些进宫。程尚书这些时日没能歇息,差使做得如何了?”

    程子安陪着王相一起走进宫门,道:“王相这个如何,让我着实不知该如何回答。厘账麻烦,跟团乱麻一样,不知何时方能厘清。”

    王相呵呵笑道:“理不清,就干脆快刀斩乱麻。”

    程子安看了王相一眼,微笑着没做声。

    王相呼出口白气,道:“这积年的老账,着实难呐。厘到最后,又能如何呢,户部不能乱啊。”

    以前的户部尚书,不是被罢官,就是早已致仕,大周没有继续追究责任的规矩。侍郎郎中书令史们大多都在,查出了错处追究下去,会引起户部动荡。

    程子安自有自己的打算,笑道:“王相说得是,我当着户部的差使,总不能成日稀里糊涂,对着一笔糊涂账。年后,到处就该伸手朝户部要钱了,户部捉襟见肘,到时候还需要政事堂一并想法子。”

    王相伸手拉上了风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加快了步伐离去。

    政事堂也变不出钱粮来,他可不能被程子安给缠上了!

    程子安眉毛一挑,慢悠悠跟上,望着王相利索的步伐,他已足足六十七岁的年纪,在乡下种地的百姓中,活到五十岁就算是高寿,果真是养尊处优使人长寿。

    大朝会在浑元殿举行,按照品级高低落座。程子安的品级虽算高,因有爵位的宗亲前来,他坐在了靠中后的位置。

    不大一会,百官陆陆续续全部入座,圣上还未到,相熟的官员们互相寒暄,小声说着话。

    程子安身边是礼部吴尚书,他与程子安不熟悉,彼此打了个招呼,见章尚书伸长脖子与程子安说话,便干脆与其换了位置。

    章尚书感激道谢,吴尚书哎哟一声,道:“章尚书你身子骨不好,且要小心些。贡院还要劳烦你抓紧功夫修葺呢,可不能耽搁了春闱。”

    年后就是大考之年,贡院已经三年未用,按理说已经早该修葺了。

    程子安拧眉听章尚书道:“我早就递过折子,说是要早些修葺贡院。只没钱,我拿什么去修?”

    吴尚书看向程子安,道:“程尚书,科举乃是为国取士,万万不能出差错。还要劳烦程尚书,无论如何要拨付些钱财修好贡院。”

    恰好程子安前两天看过了贡院的修葺账目。

    除了朝廷开恩科,贡院平时锁着,有人专门看守,在大考之年开启。

    空置的屋宇,哪怕有人洒扫守着,比有人住着时要腐坏得快。就算再腐坏,贡院只是屋顶墙壁,里面是些简单的案几长凳,遑说修葺,就是推倒重修,也花费不了几个银子。

    贡院修葺的银两数目,很是有意思。

    三年前贡院修葺的数目,程子安见到两千两时,真正被惊呆了,他便往前再翻,看到六年前与九年前几近三千两的数目,便明白了缘由。

    感情是章尚书上任之后,修葺所需的银两还少了近三成,反倒是他大惊小怪了。

    程子安随便问了几句,听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左曹的林郎中,在户部已经当了十五六年差,算得上是户部的“老郎中”,他道:“三年前,工部章尚书送了修葺的文书到户部,下官清楚记得,当时章尚书请求的数目,是三百一十八两。下官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乃是因为,这个数目比起以前,着实低太多。章尚书在文书上,列明了所需木材,工匠的工钱等等。这三百一十八两,主要花费还在几根檩子上,工匠们查看过,屋脊出瓦当漏雨,檩子已经腐坏,还被虫蚁蛀咬,须得赶紧更换,否则的话,会有塌掉的危险。文书送到户部之后,就没了声息,过了些天,下官也不知怎么回事,重新看到了工部请款的文书,上面的数目,就变成了两千两。户部拖延了些时日,就允了这笔钱。”

    三百一十八两,与三千两相比,着实太过打眼,打眼到碍眼,甚至是让人没脸。

    这是要断了其他官员贵人的财路,官路,户部断不会声张,声张了,户部天天喊穷,却同意了离奇的修葺数目,一个失察之责是逃不脱了。

    大皇子领着工部的差使,这两千两,章尚书定在他面前费了不少力气,才从三千两降到了两千两。

    程子安想了下,道:“贡院乃是从前朝留下来,已经快两百年了,年成太久,以后修会越来越麻烦,不若干脆推倒,重新起座新的。从正月十五就开始动工,地基在,只砌墙,屋顶脊梁盖瓦,快得很,在三月初春闱时,保管能完工。”

    章尚书听得频频点头,道:“这个法子好,现在的贡院,终究是太陈旧,哪怕是年年修葺,都修不过来,还不如干脆重建,省钱省力省事。”

    吴尚书震惊地道:“贡院汇聚了文脉,何时开工,何时上大梁,都先得要钦天监选吉时,祭祀礼仪,哪能随便动工。前后不到两个月的时辰,恐来不及啊!”

    程子安并非拍脑袋做出的决定,他在云州府修筑过织造城,还将城墙拆掉,延长之后将织造城框进了城内。

    织造城放花楼机的屋子,比贡院还要高大宽敞,连着打地基,装好门窗,前后一共两个月就完了工。

    现在的贡院,窗棂狭窄,考场昏暗,遇到天阴沉的时候,里面还需得掌灯。

    云州府放花楼机的屋子,考虑到光线的问题,在墙上开了很大的窗。考虑到保暖,砖墙砌得厚实,用了两层的雕花窗。

    京城的天气比云州府暖和,与云州府采用相同的建造方式,比起现在春寒料峭时,考生冻得清鼻涕横流要强。

    至于文脉,程子安笑道:“吴尚书,贡院每三年一开启,取士的人数,大致差不多。修了新贡院,难道取士人数变少了?”

    吴尚书语滞,反正无论是新修贡院,还是修葺,只要不耽搁春闱即可。

    既然程子安提出的建议,章尚书也附和同意,到时候出了事,与他无半点干系。

    章尚书神色黯淡了瞬,靠近程子安,欲解释工部修葺的银钱数目,他一开口,程子安就抬手拦住了。

    “章尚书,我看过了账目,里面的来龙去脉,我已清楚得七七八八。吉时快到,圣上快来了,我们且留待日后再议。”

    大殿人多,的确不大方便,章尚书便与程子安说起了闲话。

    圣上却迟迟未到,程子安朝前面看去,除了几个小皇子被乳母伺候着在玩耍,大皇子到四皇子,全都不见踪影。

    承庆殿内。

    大皇子黑沉着脸,三皇子满脸委屈,二皇子神色愤愤立在屋中央,指着垂头丧气的四皇子,怒道:“老四,你少在阿爹面前装可怜,我可没欺负你!你在阿爹面前装乖巧懂事,抢了我的差使,我这个做兄长的,从没想过与你计较!”

    二皇子将胸脯拍得啪啪响,痛心疾首道:“我以前在户部当过差,自认为比你懂得多一些,我们可是同胞兄弟,我这个做二哥的,就多提点你几句,谁知你却好心当做驴肝肺,还同我顶起了嘴,阿爹,你可不能再偏心,要替我主持公道啊!”

    “老二!”

    圣上一掌拍在案几上,厉声呵斥道:“好你个偏心,老四抢了你的差使,你个混账东西,你当的那些差使,狗都看不上,何处来的脸提点老四,你那叫提点,你管老四学到了什么,还敢逼问威胁老四,让老四将户部的事情,向你一一回禀。呵呵,好大的威风,这个天下,还是老子的!有本事你坐到老子这个位置上来,你再让朝臣百官,事无巨细向你回话!”

    二皇子虽低头不语,却愤怒不止。

    偏心,圣上太过偏心!

    圣上感到眼前阵阵发黑,看向大皇子与三皇子,骂道:“你们两个也是混账透顶,挑拨怂恿看笑话,都当阿爹,儿女都已长大成人,还尤不懂事,哪有当兄长的模样!”

    大皇子与三皇子被骂,与二皇子一样,很是委屈不平。

    他们儿女成群,却还是光头皇子。四皇子乳臭未干,却能去户部这等重要的衙门当差!

    圣上差点一口气没能上来,大骂道:“你们还不服气,老大老三,你们在工部吏部做的那些事,别以为老子不清楚!要不是你们是老子的儿子,早就将你们拿去砍了头!”

    几个皇子肃立着,一声不吭,大殿内,只有圣上的咆哮声:“老二,你给我滚回去反省!老大老三,你们再当不好差,在背后乱动手脚,老子将你们腿脚都打断,省得你们出来丢人现眼!老四,你去户部要是学不到东西,继续滚回去给老子读书!”

    许侍中将小黄门与宫女们远远支开,亲自守在了大殿门口。

    天上的乌云卷来卷去,天刚晴了没几日,又快下雪了。

    这大殿里的吵闹,只怕以后也会如这天气一般,不知何时就会变天。

    眼见已经快到吉时,许侍中轻手轻脚进了大殿,圣上喘息着,看到他进屋,蹭地起身,疾步往外走去。

    许侍中赶紧跟上前,四皇子见状,也不理会几个兄长,小跑着追了上去。

    圣上快步走了一气,实在是连呼吸都困难,脚步方缓了下来,余光瞄到跟在身后的四皇子,他没好气地道:“老四,不懂之处就问,难道连这些你都不懂?”

    四皇子眼神微闪,小声道:“阿爹,程尚书嫌弃我嗓子难听。”

    圣上愣住,倒是程子安能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

    程子安对待四皇子不客气,圣上些许的不悦,被程子安的只忠君,并不投靠任何皇子冲得一干二净。

    圣上心情勉强松快了些,到了浑元殿,在大殿上坐定,望着底下叩拜的朝臣,抬手微笑叫起。

    许侍中跟着大声唱诵,朝臣们再次谢恩,起身落座。

    圣上举杯先饮,他扬首喝完,底下的朝臣,双手捧杯作揖之后,抬袖挡住酒盏,饮完杯中酒。

    “过年时节,就图个喜庆,诸位随意,随意些。”

    圣上倚靠在龙椅里,语气温和,难得笑了起来。

    权势的滋味真是好啊,他坐在这个龙椅上,朝臣百官莫不顶礼参拜。

    天家父子之间,不比百姓。圣上如何从先帝手上接过了皇位,他自己一清二楚。

    如今面对着自己与儿子们,圣上虽盼着儿子们争气,兄弟友恭,以后的江山社稷,肯定要传给他们其中一人。

    只在他活着的一日,他就是天下的君王,就是亲儿子,也休想染指!

    二皇子不在,大皇子与三皇子明显神色不悦,闷声吃酒。

    朝臣官员们聪明得很,眼见形势不对,大殿里只听得到碗碟偶尔碰撞的声响。

    庆典结束,恭送圣上离开之后,相熟的官员结伴离去。

    程子安见章尚书起身困难,伸手将他搀扶起身,他忙道了谢:“我就是坐久了腿不灵活,走几步就好了。”

    走动几步之后,程子安小心翼翼放开了手,眉头不由得微皱。

    章尚书应当很快就得致仕,工部接任之人尤其重要。工部甄选了一批有真才实学的工匠,懂得技艺者,并不一定能做好官。

    在朝堂上,与官员们打交道,比学习技艺还要难,头脑要足够灵活,与他们见招拆招,护好工部只会低头做事的老实人。

    大过年的,程子安也不好与章尚书说这些,待到出了皇城,章尚书的小厮将其搀扶走之后,他也打算上骡车回府。

    王相的马车驶到程子安身边,他撩起车帘,道:“你阿爹阿娘都不在,只剩下你一人,去我府上用饭如何?”

    程子安挠挠头,很是挣扎了一番,道:“我很想去王相府上大吃一顿,只我太累了,想要回去躺着。”

    王相哈哈笑,道:“走吧,到了我府上,你也可躺着吃吃喝喝,反正你向来不拘礼。”

    程子安估计王相是想与他说大殿发生之事,皇子们之间不合并不是秘密,王相也不会提这些。

    吃酒说话,难免涉及到储君之事,圣上不突发恶疾,至少还能活上些年头,程子安不想去碰触这个问题,给自己添堵。

    程子安摇头,直言拒绝道:“多谢王相的盛情,在相府躺得不舒坦,我还是回去的好。”

    王相见程子安坚持,未再多劝,与他道别离开。

    此时天色已晚,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飘散着炊烟,在忙着煮年夜饭。还有赶早的人家,开始放起了爆竹。

    宅邸离皇城近,程子安望着京城此刻热闹的人间烟火,干脆弃车走路回去,莫柱子驾着骡车,不远不近跟在了后面。

    到了锣鼓巷子口,程子安听到身后粗嘎的声音响起:“程尚书。”

    程子安惊诧地看去,问道:“四皇子,你怎地在这里?”

    四皇子裹紧衣袍,白狐狸皮换成了红狐狸皮,衬着白皙的脸,清澈的双眸狡黠地转动:“我马上就要进宫参加家宴,特意赶来跟程尚书说一声,二哥不满户部之事,被阿爹责骂,留在府里反省,连家宴都不能来。”

    程子安瞪大了眼,道:“就这些,值得四皇子特意赶来,费嗓子说给我听?”

    四皇子嘟囔道:“我已经问过了太医,每个男子都会这般,嗓子很快就会好。”

    程子安笑着说了声是吗,“时辰不早,四皇子赶紧进宫去,别耽误了家宴。”

    四皇子急着上前一步,拱手长揖到底,道:“我前来见程尚书,是想先与程尚书通个气。若是程尚书同意,我去向阿爹请求,请程尚书正式做我的先生。”

    作者有话说:

    第169章 169 一百六十九章

    ◎无◎

    四皇子的生母地位低, 原本是御前伺候的宫女,生下四皇子之后,被封为了婕妤, 迄今为止没升过份位。

    圣上的后宫嫔妃不比其他帝王少, 但他并不宠幸某一人,提防外戚干政, 后宫对前朝的影响力微乎其微。

    外戚的势力微乎其微, 四皇子因为母系地位低, 连这点微弱的助力都得不到。

    大周的先生地位高,皇子皇孙的先生除外。

    要是某个皇子在争夺帝位中落败,皇子被事后清算,先生如父,到时候先生也逃不过, 一并被牵连进去。

    四皇子的心思几乎不加掩饰,很是明显,他要争取程子安的支持,给他先生之位, 将他拉进自己的派系。

    四皇子一个光头皇子,想让程子安这种在朝堂上炙手可热的重臣, 站在他这一边, 拿不出其他的筹码,总得显示出诚意。

    皇子的先生不能随便封,皆要由圣上指派。四皇子去向圣上提出拜师程子安, 就是他的诚意。

    在圣上面前提出此事, 四皇子并无把握会成功, 就算被回绝亦无妨, 以帝王的多疑, 由此会逐渐对程子安心生猜忌。

    程子安一旦被圣上猜忌,最终惟有投靠四皇子,杀出一条生路。

    程子安不得不佩服,四皇子年纪轻轻,虽尚嫌青涩稚嫩,手腕却辛辣。

    可是,四皇子还是不知人间险恶,他对上的是程子安。

    程子安不紧不慢问道:“四皇子,你提出拜师,想要从我处,学到什么本领?”

    四皇子怔了下,诚恳地道:“程尚书从朝堂到地方,政绩有目共睹,我心生向往久矣。从程尚书身上,除了能学到做人,还能学到做事,程尚书身上处处是优点,此生都学不完。”

    好话人人爱听,程子安是大俗人,他亦不能免俗,听得很是高兴。

    只是,这些远远不够。

    程子安并不谦虚,只笑道:“四皇子还是先回宫去吧,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四皇子既然走入了朝堂,面对百官,每人身上学到一两点,已足矣。”

    四皇子神色纠结,脚在地上画着圈,飞快地瞄了眼程子安,道:“家宴定是迟了,阿爹会询问,我去了何处。反正已经迟了,我也就不急着进宫去,拜师要心诚,有决心恒心,我要多留一会,盼着程尚书能回心转意。”

    这就是威胁了啊!

    无论程子安答不答应,圣上知晓了四皇子拜师之事,都会下意识将他与四皇子归为一系。

    程子安哦了声,转身走向前,道:“四皇子进宫迟了,不免受到圣上责罚,我还是与四皇子一道进宫,替四皇子解释一二。”

    四皇子怔怔望着程子安,飞快往前追了几步,挡在程子安面前,长长作揖到底,凄凉地道:“还请程尚书见谅,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方出了此举。几个兄长都不待见我,有钱我年幼时,经常被他们欺负。我还未走上朝堂,他们就处处刁难。哪怕什么都不要,不争,想要置身事外,还是会被他们当做眼中钉,除之而后快。如今我被阿爹从学堂提出来,身后已经没了退路,求程尚书搭把手,我定会永远记得程尚书的恩情。”

    连苦肉计都使上了,公鸭嗓还挺执着。

    程子安语重心长地道:“四皇子,我还是先前那句话,四皇子究竟想要什么,想要从我身上学到什么,回去仔细想清楚了再说。”

    四皇子先告知程子安,而非直接去向圣上提,就是怕惹怒程子安。

    跟着程子安在户部库房短短时日,四皇子比在学堂的十几年所学都多。

    以程子安的本事,随便向其他几个皇子任何一人,递上一个友善的眼神,他们都会抢着将他纳入麾下。

    兴许程子安独自一人对付他这个皇子有些困难,但他只要拉拢一个皇子,他就死无葬身之地。

    四皇子见程子安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不敢再紧逼,脑中飞快琢磨着程子安的问话,客气施礼离开。

    程子安望着四皇子的马车离开,转身朝巷子里走去,莫柱子的骡车在身后咕噜噜响动,他停下来,跳上车辕,靠在车壁上,悠闲打量着巷子里庭院前挂着的灯笼。

    莫柱子笑道:“少爷,冷得很,你进去坐吧。”

    程子安深吸了口气,道:“进去坐,就闻不到饭菜的香气了。不知秦婶做了什么菜,可有芋头蒸肉。要是过年不吃芋头蒸肉,就不算过年!”

    莫柱子忍不住舔了下嘴唇,道:“我也想吃芋头了,云州府的芋头最最好吃,随便扔在火堆里煨熟,吃起来比肉还香呢。”

    程子安哈哈笑道:“比肉香就夸张了,不过柱子,你现在出息了啊,居然以为,肉比菜还好吃了。”

    莫柱子嘿嘿笑道:“那是,跟在少爷身后长了见识,也享了福,我再不是以前吃不饱饭,看到肥肉就流口水的莫柱子。离开云州府时,二姐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我听话,用心,我们莫家能有今日,都得靠少爷。云州府的百姓,也多靠少爷。少爷功在千秋啊!”

    程子安听得无语,嫌弃道:“柱子,你小子也上过学,功在千秋是这样用的?”

    莫柱子笑嘻嘻道:“少爷懂就行,我反正是记得少爷的恩情,莫不敢忘。”

    老林听到门前的动静,前来打开了门,骡车驶入,程子安翻了个白眼,跳下了车辕,对见礼的老林摆摆手,道:“今朝过年,老林你吃好喝好,关上大门好生歇息。”

    老林脸上堆满笑,躬身连连点头,嘴里啊啊两声,手上比划着动作,奔进门房取了封信出来递给程子安。

    程子安接过信一看,是程箴写来,他忙拆开,边走边看起来。

    云州府与青州府的距离,与离京城差不多。程子安建议程箴与崔素娘,走从楚州府经海道到青州这条路,一路畅行无阻,能省上四五日的功夫。

    程子安想起程箴他们,脑子里又闪过了打通大周海道,遏制漕运一家独大的想法。

    看完信,程子安也走进了正屋,瘫倒在塌几上,拿信盖住脸,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崔婉娘病重,崔婉娘只来得及见到她最后一面。阿宁生了个女儿,母女平安无事,只阿宁伤心崔婉娘,日日哭泣,身子弱,没奶喂养,请了乳母喂养女儿。

    阿宁从怀孕到生产,一直都不太平,产后又经历了母亲去世,程子安很是担心。

    秦婶提了食盒进屋,喜气洋洋道:“少爷,快去洗漱用饭吧,今朝过年呢!”

    是啊,过年呢。程子安收好信,换掉身上的朝服出来,秦婶在案桌上,摆了满满当当一桌饭菜。

    平时程子安一人时,桌上顶多两菜一汤,过年时秦婶多做了些,他也不指责,赞道:“好香,就是太多了,我吃不完,趁着热,秦婶,柱子,你们快分一些,一起吃。”

    莫柱子与秦婶便依言拿着碗筷,按照程子安的指点,分了大半的饭菜下去,同老张老林他们一起,热热闹闹吃了起来。

    程子安将案桌上的饭菜,吃得七七八八。外面已经爆竹声声,直放到了子时,爆竹声几乎震天,呼吸间,都能闻到焰火的气息。

    又是一年过去,大年初一贴桃符,春贴幡胜,街市上热闹非凡,杂耍,傩戏,关扑,从早到晚,彻夜不停。

    程子安派了红封,放了秦婶他们出门去游玩热闹,他则顶着寒冷,打着呵欠进宫去参加元日朝贺。

    禁军班值从宫门到广场上,排成了长列,朝臣百官肃立在旁,南召楚王等使节上前,觐见圣上。

    礼仪繁琐,吉祥喜气的话不断,程子安几乎一句都没听进去。

    广场的寒风呼呼吹,站了太久,程子安周身上下冰凉,双腿都发僵。

    不知过了多久,朝贺终于完毕,程子安看到前面的王相身子都晃了晃,不由得呲牙。

    真是折腾人啊!

    光是这场朝贺,银子就如流水哗啦啦流出去。更遑说在大年十五,鳌山还要放焰火,圣上要与民同乐。

    程子安接手户部时,过年朝贺与鳌山焰火的银子早已支出去,大长公主的孙子,程子安在太学的老同窗祁隼负责焰火的差使。

    十五时,京城的达官贵人要搭灯棚,按照圣上的看重,以及品级高低,从鳌山下沿街搭出去,府中女眷全部出动,前来观灯欣赏焰火。

    程子安裹着大氅,快步离开,他又冷又饿,只想赶紧回府去躺着,明朝起身继续到库房厘账。

    “程哥!程哥!”

    身后有人在喊,程子安只当没听见,脚步更加快了。

    “程哥!你慢些啊!”

    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后,程子安的手臂被抓住,他无可奈何翻了个白眼,瞥了眼彭虞,道:“作甚?”

    彭虞嘻嘻笑道:“走,我们一起去玩!今天可是热闹得很,沈家园子的张七娘今朝会出来对阵高二娘,精彩得很,我买了张七娘赢,别看张七娘比高二娘身子瘦削些,可张七娘灵活得很,躲闪,进攻”

    张七娘与高二娘都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女相扑,程子安听过她们的名号,难得出来上台对阵,京城的赌坊都摆了庄,哪怕是不好赌之人,都会买上一两手。

    程子安没买,彭虞说得唾沫横飞,摆出相扑的姿势,双手胡乱比划,也提不起半点兴致,打了个呵欠,道:“昨晚睡得太晚,夜里爆竹响了一晚,睡不踏实,我要回去睡觉,你别挡着了路。”

    彭虞失望不已,追问道:“那十五呢,你府中的灯棚总要搭吧?程哥的官比阿爹大,灯棚要搭在前面些,我到时候去程哥的灯棚里玩耍,赏焰火!”

    程子安干脆利落打断了彭虞的念想:“不搭灯棚。”

    彭虞怪叫,嫌弃地道:“程哥,你真是跟那苦行僧一样,日子过得太没意思了!”

    程子安被他给逗笑了,清了清嗓子,脸上的笑一收,手拍了拍彭虞的肩膀,说了前世经常听到的一句话。

    “小彭啊,你要记得了,今朝你的所有享受,都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

    彭虞呃了声,瞪大眼睛不明所以望着程子安。

    程子安深藏功与名,浅浅一笑,扬长而去。

    睡了几乎一天一夜,程子安回了血,翌日一早就精神抖擞前去了户部库房。

    其他九人按时到来,程子安看到他们有条不紊忙碌起来,抽空前去了趟承庆殿。

    过年时圣上最为辛苦,祭祖祭□□会,庆典大典不断。

    圣上难得歇息一阵,见到程子安前来,揉着眉心道:“又是何事?”

    程子安觑着圣上的神色,暗自腹诽怪不得帝王都难以长寿,寒风没有高低贵贱,龙体也避免不了,照样呼呼刮。

    听到圣上的语气,程子安估计四皇子没敢提先生之事,麻烦少了一桩,赶紧将新修贡院的打算说了。

    圣上唔了声,道:“马上就要春闱,现在重修,可会来不及?”

    程子安稍微提了一嘴贡院的花销,圣上的眉头,顿时拧得几乎快要扭曲。

    “臣主持修过云州府的织造城,来得及。”

    工部是大皇子负责,几个儿子,没一个省心,想到大年三十承庆殿的争吵,圣上气息沉了些。

    钦天监,黄道吉日,圣上全然顾不上了,咬牙切齿地道:“修,重新修!”

    程子安心想果然是穷能省事,恭敬应下,说了重修的计划:“臣会前去同章尚书商议,画出图纸,比对着尺寸先做门窗,刷好油漆后散味,尽快安排工匠,木料砖石,在春闱前完工,到时候虽是新屋,气味也不会那么重。”

    圣上听到程子安安排得井井有条,面上神色总算缓和不少,道:“户部的账厘得如何了?”

    程子安笑道:“大过年的,臣就不给圣上添堵了。”

    圣上:“”

    这不是添堵,是堵得更甚!

    户部的混乱,并非程子安造成,圣上一股气没处撒,硬生生憋了回去,状若无意问道:“铺子田产这些,可有整理?”

    程子安心下了然,他只当不懂,道:“还未整理到,不过臣在开衙前,会悉数厘清。”

    圣上唔了声,问道:“十五的灯会,你府上的灯棚,就搭在鳌山下,与王相大长公主他们相邻即可。”

    圣上隆恩,程子安却没领,道:“臣的阿爹阿娘都不在京城,就只有臣一人在,要忙着厘账之事,灯棚就不搭了,到时候臣随便去哪家的灯棚,凑趣看一眼就行了。”

    对于程子安的小气名声,圣上也有所耳闻,斜乜着他,道:“这点银子你也要省?”

    大周过年的热闹喜庆,繁华背后,不忍猝视。

    万民欢腾庆贺,这是大周的脸面,程子安没泼凉水,大周是打肿脸充胖子,已经是他极力克制的结果。

    因为程子安见过流民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白骨尸首。

    程子安煞有其事地道:“一个大钱也是钱,不必要的开支,能省则省。圣上,明年的焰火开支,可能少一些,只咻咻咻放几个,听个响就行了?”

    圣上语滞,不想见到程子安,挥手将他赶了出来。

    程子安回到户部,让莫柱子去章尚书府上传话,赶紧着手新修贡院。

    四皇子参加过皇室宗亲的筵席,又赶到了户部。

    程子安只当他从未提出过拜师之事,如寻常那般待他。

    四皇子也懂事得很,在一旁观看,实在不懂之处,才会问一句。

    大周的节庆多,官员相应的假日也多,过年前五日,衙门就开始封印,正旦到十五,分开放假,两个假日连在一起,直到十五之后,衙门才正式开衙。

    到了正月十四这一日,鳌山下的灯棚早已搭好,朱雀大街上张灯结彩,各式的灯笼上挂着灯谜,迫不及待开始了猜灯谜。只要过往的客人猜中了,便能带走灯笼作为奖赏。

    沿河两岸的人家,也在廊檐下挂起了灯盏,护城河里画舫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像是一条明珠。

    程子安一头扎进了散发着灰尘气的账目中,浑然不觉外面的热闹。

    过年时的天气不大好,总是阴沉沉。库房里都是卷轴账目卷宗,点灯时要尤为注意。

    这时,一盏拳头大的肥猫灯轻轻放在了程子安的案桌上,豆大的火光,在肥猫的肚皮里晃动。

    程子安沉下脸,想都不想就骂道:“快些拿出去,强调了无数次,库房里不许乱用明火!”

    “噗!”

    灯飞快被吹灭了,青烟徐徐上升,程子安这才抬起头,朝面前看去,四皇子正手足无措,一脸窘迫站在那里。

    “程尚书,里面只有一点烛火,很快就会熄灭,难以引起火灾。”

    四皇子指了指肥猫灯:“程尚书平时忙碌,元宵节马上到了,这盏灯是我亲手所做,送给程尚书,添点喜庆。”

    这些时日看四皇子的表现,他也没回答程子安的问题,程子安以为他放弃了,谁知他还是贼心不死。

    程子安拿起灯欣赏,赞道:“四皇子手真是灵巧,灯笼做得不错,多谢四皇子。”

    四皇子高兴地道:“我还做了好些大灯笼,程尚书若是喜欢,我让人送到程尚书府上去。”

    程子安拿着灯盏,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道:“我府上用不了那么多灯笼,四皇子,你所做灯笼要是足多的话,不若给库房辛苦做事的众人,一人送去一盏,大家一起沾沾喜气。”

    四皇子怔住,眼中的光芒一闪而过,长揖到底,欢快地道:“我这就去让人拿!”

    程子安放下灯笼,淡笑不语。

    公鸭嗓还真是聪明,一点即通!

    作者有话说:

    第170章 170 一百七十章

    ◎无◎

    四皇子给厘账的每个官员都送了一盏灯笼, 在元宵节满城的灯火中不够打眼,至少聪明人足够看到。

    毕竟四皇子在户部学习,朝堂上下的官员过节吃酒时, 还要分出大半心思盯着户部库房。

    既然要看, 程子安就让他们看得眼花缭乱。

    另一方面,四皇子走上朝堂, 正如他所言那般, 他走上朝堂, 就已经被推到了漩涡中央,无论他如何想,世人都会认为他要争,已经由不得他。

    四皇子也不是认命之人,操着公鸭嗓急得抓耳挠腮, 到处找助力。

    圣上不缺儿子,皇子的身份就不大值钱,尤其非嫡非长非最宠爱的幼子,尴尬得很, 甚至比不过彭虞这种纨绔。

    紧赶慢赶,在正月十五这日, 程子安与大家一起紧赶慢赶, 大致厘清了这些年的账目。

    程子安将圣上想要的田产铺子户帖等账目收好,在一入夜时,满城繁华。莫柱子等人都去前去了看灯焰火, 他则关在书房里, 窗外的焰火声丝丝钻进屋, 烛台的灯光氤氲, 照着他伏案的身影。

    程子安在依据户帖, 绘制京城百官关系图,图后,随之附上的,是官员们的铺子田亩等财产。

    根据户部的赋税以及户帖田亩等所做出的统计,算不上十成十精准,有些铺子属于某个大商户,大商户向权贵上贡,给干股,定时奉上分红盈利。

    程子安能通过户帖。联姻等分析出大商户背后的权贵,但他无法准确掌握,大商户究竟向权贵上贡几何。

    田产这些就简单了,记录得清楚明白。

    京城从喧嚣逐渐变得安宁,月亮沉入了西边,天际变得漆黑,再逐渐成墨蓝,深蓝,深灰。

    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燃烧殆尽,门轻声吱呀,极轻的脚步声朝灶房方向走去。

    没一会,稍许重了些的脚步声朝净房而来,净房开向走廊的门被推开,木桶喀嚓放在地上。

    程子安这是也放下了笔,举起手臂活动着身体,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少爷,水已经打好了。”

    莫柱子走进书房,打量着程子安熬出了血丝的眼睛,关心地道:“少爷可累?”

    程子安揉着胳膊,沉着嗓子道:“累。柱子,你去将水兑凉,我要醒醒神。”

    莫柱子急了,道:“少爷,天冷得很,怎能用凉水,仔细生了病。”

    程子安笑道:“快去吧,等下上朝堂还要打仗,可不能昏昏沉沉。”

    莫柱子这才去了,程子安随后去了净房,呼噜噜用凉水拼命搓脸。彻夜没睡变得混沌的脑子,被冰凉的水激发,随后走出屋,迎着晨曦清新、寒冷的风,程子安嘶了声,打了几个寒噤,彻底清醒了。

    今朝是开衙的首日,朝廷有大朝会。程子安进宫时,大殿上已经有官员到来,袖手捧着笏板,半眯着眼睛,也不知是昨夜玩乐太久未曾睡醒,还是在养精蓄锐等着稍后在朝堂上发力,敬献惊世谏言名垂千古。

    随着官员陆续到来,空旷的大殿被逐渐填满,王相明相何相陆续走到了最前面,二皇子仍在府中反省,他们三人同大皇子三皇子四皇子比肩而立。

    紧随相爷们,乃是六部尚书,御史中丞等,在他们身后,则立着品级稍低的官员,层级分明。

    很快,许侍中出现在了大殿左侧,殿内瞬间肃静,圣上走上了御座,底下官员手持笏板见礼。

    圣上抬手,众人起身肃立。随后,圣上讲了几句关于对新一年的期盼,大周海晏河清的场面话,开始了朝臣的禀奏。

    章尚书出列禀奏了重修贡院之事,话刚落音,御史台的陈御史跳了出来,义正言辞道:“章尚书,贡院乃是为国科举取士之地,岂能未经朝议,先斩后奏置办了木材砖石,真真是儿戏,圣上,臣弹劾章尚书无视规矩,不敬天地圣上,妄图破坏我大周的文脉,里面定有惊天大阴谋,请圣上明察!”

    以前的陈御史生了长病去世了,此陈御史乃是御史台新进的御史,程子安听到熟悉的攻击言辞,不禁感慨万分。

    御史台向来是闻风而奏,说白了就是听风就是雨。但这听风,却是有选择而听。

    比如关于官员贪腐,他们随便弹劾一个官员,让圣上明察,绝不会弹劾有误。

    但御史台的官员不敢,免得把自己也饶了进去。程子安回忆着御史台官员的家产账目状况,嘴角上扬,浮起淡淡的讥讽之色。

    这些不过是今日的开胃菜罢了,程子安默不作声站着,眼睑低垂歇息养神。

    章尚书照着程子安教他的话,无事陈御史的叫嚣,躬身肃立等着圣上发话。

    在大年初二,朝臣官员在吃酒筵席时,程子安就已经向圣上回禀过此事,早已得了圣上的允许。

    圣上眼里闪过厌恶,道:“此事已经奏由朕知晓,朕已经同意了,无需再提。”

    陈御史老脸一愣,急道:“圣上,此前从未有风声,要重修贡院。贡院已经近两百年,钦天监还未看过良辰吉日,要是出了事”

    圣上陡然拔高声音,道:“此事已了,可还有其他的事?”

    他一个帝王,修个行宫要被朝臣们出言指责也就罢了,连修贡院,是为国为民的好事,花个不到两千两的银子,一个小小的御史就敢出言顶撞,着实可恶!

    陈御史涨红着脸,愤愤不平退了回去。大皇子的脸色变幻不停,他回过头,恨恨盯了眼章尚书。

    圣上高坐御座,将底下的众人反应尽收眼底,大皇子的动作,圣上亦未错过,脸色亦沉了下去。

    混账东西,几千两银子也看得上眼,自己手底下的臣子都拉拢不了,御下一团糟,还有脸心生不满!

    王相见状出列,回禀了春耕之事,以及各州府递上来的折子。

    圣上听罢,心情更不好了。

    各州府的折子,大多都是报忧,春耕时节青黄不接,还有州府缺种子,等着朝廷赈济。

    圣上将眼神看向了程子安,道:“户部先拨付钱粮,不能耽误了春耕。”

    程子安听到户部,赶紧睁眼,出列爽快地应了:“回圣上,春耕要紧,户部会先要考虑百姓的耕种问题,先行支付钱粮赈济。关于户部的账目,臣已经同户部的几个官员一起厘清,臣将送到御前,请圣上一阅。”

    朝堂上所有的目光,顿时一并向程子安看去。

    在以前,户部尚书需要要钱要粮时,先行会叫穷,再历经数次来往,勉强能挤出些钱粮。

    程子安居然一口答应了赈济,难道程子安在户部厘账,真理出了闲钱?

    一听有了钱,兵部的高尚书立刻不客气了,道:“拖欠各路兵的粮草,不知程尚书何时能发放?”

    程子安一口回绝道:“没钱。”

    高尚书被噎得伸长了脖子,怒道:“程尚书,你这是什么意思,各路兵拖欠的粮草,难道程尚书打算不给了?”

    程子安不紧不慢地道:“高尚书,户部真没钱,我先前说了,要先考虑百姓的耕种问题。百姓没种子下地,朝廷向谁收取赋税?”

    这下高尚书额头上的青筋都快爆了,也只能将满腹的怨气硬生生吞下去。

    百姓交不出赋税,难道去向官绅摊派?

    大朝会上,你一言我一语,毫无逻辑,互相攻击,抓对方言语漏洞的辩驳,压根不适合议事。

    圣上点了程子安等人御书房议事,起身离去,许侍中宣布退朝。

    四皇子默默跟在了程子安身后,何相走在程子安身边,眼珠子拼命往后乜斜,看得程子安既想笑,又无语。

    何相凑上前,低声问道:“听说四皇子给户部都送了灯笼呢。”

    传闻还真是夸张,这么快就走了样,程子安笑道:“四皇子又不是开灯笼作坊的,哪有那么多灯笼送,就送了在过年旬休时节,还在当差盘账的几人。”

    何相哦了声,犹疑地打量着程子安,看上去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既然何相不说,程子安也绝不问,任由他在那里纠结。

    何相见程子安不问,自己反倒忍不住了,道:“四皇子他送灯笼,二皇子过年都没出现。底下到处都在议论,说是二皇子在与四皇子的争斗中落败,失了宠,因为你出手帮了四皇子。”

    程子安哈了声,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传闻,不由得懊恼,他怎地就忘了,聪明人会想太多,阴谋跟贪官一样,遍地都是。

    他祖宗的,这些大聪明。硬生生将他与四皇子凑做了堆!

    程子安深深呼气,缓了缓心情,道:“何相,你就别跟着他们起哄了。今朝还有好多事要做,楚王会进宫来,商议合议细节,户部还要尽快将钱粮拨付下去,不能耽误了百姓春耕。工部那边,除了修贡院,河道河工要巡视,修葺填补,哪一样都是要事!”

    何相毕竟武将出身,他还是比较偏向于各路兵,道:“各路兵的粮草,真挤不出来了?”

    程子安先前就已经打算,精简强兵之事,他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轮廓,先给何相了一个提醒,道:“何相,各路兵的粮草,已经拖欠了不少。但何相可知晓,大周的国库,已经糟糕到什么地步?”

    何相愣住,道:“我并不清楚,程尚书不若仔细说说。”

    程子安叹了口气,道:“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待到闲暇时再说吧。”

    何相跟着唉声,袖手望着眼前的承庆殿,闭嘴不再多言。

    进了御书房,众人见礼后分别落座,圣上道:“等下南召一行会进宫,程尚书你负责合议细节之事。”

    程子安应是,四皇子端坐不动,大皇子三皇子见王相他们并未出声,便也不发一言。

    很快,楚王一行进宫,互相见礼之后,程子安拿出了先拟定好的文书,交到了楚王与他的随从手上,几个相爷,皇子们手上,也各自给了一份。

    文书是程子安按照以前的合同拟定,分为几大类,大类下面有小类别,简单明了,精准且完善。

    楚王捧着堪比一本书厚的文书,翻开看着上面工整的蝇头小楷,止不住地叹服。

    大周人才辈出,就这份合议,放眼全南召,包括他自己在内,决计做不出来。

    圣上前些时日拿到了这份文书,当时他看得爱不释手,震动不已。恐流传出去,他扣留在了御前,让许侍中挑选亲信,写字工整的御前伺候之人抄写了几本。

    如今见到众人的反应,心里藏不住的高兴,大朝会时积下的气,一下就散去了。

    程子安很快做出合议的合同文书,一是得靠前世时的积累,二是上次闻绪编撰工匠书时,他从中学到了不少,前世的经验,得到了巩固,这次做文书,几乎是驾轻就熟。

    工匠书属于学习的书籍,不能误人子弟,必须精准。先理出大致的框架,比如做风车,份位车身,车尾等几大步,分好之后,再往里面填充细节步骤。

    程子安就算在忙,合议也必须由他自己亲自撰写,不然他不放心。

    同楚王在桑家园子见过面之后,他就开始着手,趁着晚上睡前的一段闲暇功夫,先列出范围,按照布匹面料,珠宝等分门别类,一项项填充进去。

    御书房里一片安静,只听得到纸张翻动的声音。过了许久,楚王合上纸,起身恭敬拱手,道:“圣上,这份合议的条约细节太多,本王一时难以看完,须得带回驿馆细度,待三日之后再进宫。”

    圣上舍不得楚王将合议带走,不过楚王的话却让人无法回绝,一本书厚的合议,他要是一口应了,反倒要怀疑他是在敷衍,压根就不想守约。

    待楚王一行告退,圣上立刻道:“你们手上的,都交上来吧。”

    许侍中忙上前收取,大皇子怪叫道:“阿爹,我才读了不到一半,后面的还没看完呢,要是有错漏之处,南召肯定不会吱声,若是稀里糊涂签了,岂不是大周的损失?”

    三皇子难得附议道:“阿爹,不读完如何能知晓,大周究竟与南召签订的合议细节,难道这些细节,不能对外声张?”

    四皇子等人不做声,将文书交到了许侍中手上。

    圣上不客气地道:“王相他们都已经看完了,你们只看了一半,是你们蠢!与南召的合议,赋税往来,是户部的差使,你们管不着。快还回来!”

    大皇子与二皇子被骂了一顿,不敢出言顶撞,只敢暗自埋怨程子安。

    都怪程子安,处处挣表现,悄无声息弄出了一本书厚的合议,好似朝堂上下,就他一个聪明人!

    接下来,程子安取了各州府报灾折子,细看之后,道:“这次户部的赈济银,是从漕运处挤了出来,先用于春耕的种子。春耕的种子,以两个相邻的州府,互相调剂为上,庄稼人都知道,一片土地,不能连续耕种,会伤地。种子也是如此,往年留取的种子粮食,连续耕种之后,收成会逐年减少,更换之后,则会好上一些。眼下到了春耕时,选取饱满,未曾长虫蚁的种子,若是老天作美,收成就大致无碍了。”

    漕运银?

    众人皆忽略了程子安后面关于粮食种子的话,只听到了漕运银几个字。

    漕运帮凶狠擅斗,大周的各路运河,几乎都被他们把持住,要是不给他们银子,他们则会停了运船,到时如何运送漕粮?

    漕运帮的大东家覃万丰,身家丰厚,与世家大族,官员频繁联姻,底下兄弟众多,几乎是一呼百应。

    在年节时,通往京城的运河就尤其忙碌,覃万丰的船拉着节礼年礼,停靠在码头,苦力一涌而上,扛着箱笼下船,再由马车送往京城各府。

    覃万丰住在燕州府,他极少进京。二皇子以前管着户部差使,他只在二皇子刚上任时,进京过一次。

    二皇子乳母的儿子,娶了覃万丰排行十八的庶女。

    历任户部尚书,从未有人敢动漕运。

    王相等人皆未做声,圣上神色若有所思,看不出息怒。

    何相担忧地道:“漕帮一旦停船,河道就动弹不得,程尚书,漕运银,如何都动不得啊!”

    三皇子讥讽地道:“我还以为,程尚书忙了这段时日,国库盘出了银子来,原来是要动漕运银子!”

    大皇子瞠目结舌盯着程子安,尖声道:“你真是大胆,难道想要弄得大周上下大乱?”

    四皇子听过漕帮的厉害,他此时一脸紧张,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无力坐了回去。

    程子安面带着微笑,说出来的话却如一道惊雷,砸在众人头上:“大皇子这话是何意?难道漕帮要造反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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