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171 一百七十一章

    ◎无◎

    前怕狼后怕虎, 究其根本,还是怕影响到自身的利益。

    覃万丰的礼太过丰厚,在漕运这块得到好处的人太多。漕运帮的鼎鼎大名, 前世不学无术的程子安都听过, 用前世的词语来形容,就是垄断的路霸。

    怕吗?

    从没有民能真正与官斗, 哪怕是朝代末年的百姓起事, 如朱元璋等人, 他起初是栖身之地都没了,逼到了绝路才去投奔早就做好了起事打算的郭子兴,由此发迹建立了大明。

    大周现在的情况,天下尚算太平,远比元朝末年的情形好许多。覃万丰身家丰厚, 儿孙成群,他并非如陈胜朱元璋等光脚之人。

    而拿着好处的这群官员,程子安就是鄙夷他们。

    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去,成日尽挖空心思钻营, 骨头比羽毛都轻,没卵子没勇气没出息, 只想着捞好处, 一人得道,家族从此抖了起来。

    抖起来也有好处,他们养得膘肥体壮, 生怕荣华富贵没了, 再也飞不起来, 几近一盘散沙。

    狗披官皮, 只敢对底层百姓汪汪叫。

    圣上的脸色, 比外面雨蒙蒙的天气还要阴沉。

    覃万丰的势力大到,居然连他的儿子都要忌惮!

    再这样下去,难道要将周氏的天下,双手奉上不成?

    王相等人觑着圣上一只手撑在案几上,身子微微前倾,双眼一动不动盯着前方,仿佛要吃人的模样,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漕帮,覃万丰完了!

    圣上斥退其他人,单独留下程子安说话:“覃万丰不得不除!”

    程子安听圣上声音如寒冰,一开口就充满了杀意,惟余一声叹息。

    只除掉覃万丰有何用,漕帮就是一块大肥肉,没了他,还有千千万万的人盯着。

    圣上岂能不清楚,继续道:“漕帮也要除掉!他们这些年,霸占着河道,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实在是罪该万死!”

    无论是漕帮还是其他帮派,为了独霸一方,杀人放火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已。

    这时候的官府去了何处?

    他们如何能壮大到了如今的势力?

    说到底,都是官府的错,是官府纵容了他们。官匪一家,诚不欺我。

    杀人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程子安沉吟了下,道:“圣上,大周的出行,共有两条路,一条是陆路,一条是水路。大周的水道算得上畅通,造船等本领,足以称霸天下。”

    圣上对大周的船颇为自得,他唔了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在椅子里做好,颔首示意程子安继续说下去。

    程子安:“水路则是走河道,河上行走的船,有民船与官船两种,河道上到处都是闸口,官船能畅通无阻,无需缴纳一个大钱。

    民船与官船就不同了,臣坐过民船,官府随便在某条河道一拦,民船就得乖乖缴纳“买路钱”。这些“买路钱”,圣上定清楚,乃是官府在规定的闸口外,自作主张的摊派征收。”

    圣上刚缓和了些的心情,瞬间又不悦起来,沉声道:“这些狗官,大周难道缺了他们的俸禄?!”

    程子安道:“圣上,这里面的情形很复杂,等下臣会详细向圣上禀报。”

    圣上摆了摆手,道:“你继续说。”

    程子安应是,道:“民船为了赶路,不能坏了口碑,只能捏着鼻子掏钱。若想多添几条船,船东家就必须与官员打好关系,定时上贡。否则的话,官府随便寻一个借口,就能将其逼得买卖做不下去。臣来自明州府,明州府海河众多,船运因此也比较繁荣。臣的舅家在明州府做胥吏,二舅舅在告老之前,乃是明州府的捕头,臣自小听他说了许多官司,某个船家积攒了多年的家财,一夕之间都没了之事,数不胜数。圣上可让刑部大理寺送来卷宗,涉及到船家的官司有多少。”

    能送到大理寺与刑部的官司,皆都涉及到了命案,需得两部复核。

    抹去于自己不利的人证物证,卷宗天衣无缝,刑部大理寺的复核,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圣上的粗气声都粗了,程子安心道这才开始而已,继续道:“另一方面,车马比不上行船平坦,运送重的货物,还是得靠船运。”

    说到这里,程子安见缝插针,将自己的小心思加了进去:“无论骡车马车驴车牛车,官道修筑得再平坦,稍微快一些,就颠簸得很。主要缘由,乃是车驾的车轮,与地面碰触没有缓冲,好比是石头与石头,硬碰硬。要是换成细软的棉与石头相碰,情形就不一样了。车驾也是一样的道理。若是有工匠能钻研琢磨,将车轮改软,或在车身与车轮之间,添加能收缩自如的物件,有了缓冲之后,车马行驶起来就平稳了。”

    圣上想起自己的御驾出行,也在里面颠得左右摇晃,就是出宫去祭天的短短一段路,也被晃得眼花目眩。

    “你说得对,车马要是能改善,陆路好走了,不全然依赖水道,漕帮只会被瓦解。”

    程子安心里呵呵,道:“这些都得靠工匠去想法子了。工部自行选了有本事的工匠之后,这些年的河道河工,一直做得很好。唉,章尚书身子骨不好,臣不知他能再撑几时。臣恐章尚书告老之后,工部好不容易有了今日,一朝再变回从前。工部的尚书,臣请圣上定要慎重考量啊!”

    圣上没好气地斜睨他:“你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继任工部尚书之事。说吧,你看好了由谁继任?”

    虽然会有把持朝纲之嫌,工匠实在是太重要,程子安毫不避讳地道:“臣如今对工部的官员不太熟悉,要听从章尚书的意见后,方能下决定。”

    圣上不耐烦地道:“那就待章尚书致仕,听他如何建议再说。你快将先前未说完之事,悉数道来!”

    程子安顺道解决了一件事,心情很是畅快,沿着漕帮的事说了下去。

    “既然得靠船运,有需求就会有发展,就算现在打散漕帮,臣敢断定,不出几年,漕帮会再死灰复燃。”

    圣上怒道:“他们敢!朕灭他九族!”

    帝王在私下,自称都很随意,在上朝等正式场合才会自称“朕”。

    程子安见圣上大动肝火,垂首不语。

    圣上长长呼出口气,沉声道:“决不允许漕帮东山再起,河道之事,我以前听你说过海道,一直在考虑。如今看来,不得不早日开辟出来了。”

    程子安暗喜,不要钱恭维拍马屁:“圣上英明,真正深谋远虑,考虑周全,臣差点就将海道的事情忘了!”

    海道之事明明就是程子安以前提出,他如今倒装蒜起来,圣上脸颊抽搐着,最终露出丝笑,道:“你去拟定个章程出来,海道也不能由着他们乱来,要服从朝廷的管辖。”

    程子安道:“是,臣大致想了些,海道与河道一样,船要码头停靠,靠海之处,先要修筑码头,这件事,绝不能放给当地的官服,要交由工部章尚书去办。”

    圣上重重喘息一声,道:“官员雁过拔毛,修码头有利可图,他们又要眼红了。不过,户部没银子,哪来的钱修码头?”

    程子安不紧不慢地道:“臣以为,可以让民间的商家去承修。比如某地的码头修建,由某个富商最终夺得,由朝廷定下船停靠码头的费用几何,交由富商去收取。在码头上,给富商一块地,由他修造铺子,库房。为了杜绝只有他一家独占码头,坐地起价,库房,铺子必须赁出去一半。有了竞争,当地的码头才不会被做死。收取停靠费,也有年限,到时候得具体看,修建一个码头需要多少银两,再定收回的年限,与停靠费。”

    圣上手指敲着案桌,神情看上去颇为欣慰:“这个法子好!既然要让富商去承修,你为何又提出要工部参与进去?”

    程子安道:“臣也有私心,工部的工匠参与进去,一是作监督,码头属于大周,利国利民,不能让富商胡乱对付,修成豆腐一样,只用几年就成了渣。二是民间有本事的匠人不知几何,工部的工匠能从他们身上学到本事,造福大周。”

    圣上笑了起来,道:“你所言极是,就照着你的法子去办。”

    笑着笑着,圣上的眉头又逐渐拧紧,道:“漕帮的覃万丰,不得不防。要是他借机生乱,着实是个大麻烦。”

    程子安道:“圣上,只凭着覃万丰,起不了波澜。他敢造次,大周的各路兵,臣亲眼见过,他们杀起人来,还不在话下。漕帮有的是银子,这可是大肥差,他们会争抢着上阵。”

    圣上领过兵,对兵将见不得光的那些手腕门清,他咳了下,道:“总得杀上几个,让他们见到血,也就安分了。”

    程子安道:“漕帮的人遍布天下,干脏活苦活,为了养家糊口的,占据了至少九成。这九成的人中,有多少会冒着丧命的危险,与官兵干仗?丢了河道上的差使,可以去寻海海上的差使,如此一来,漕帮的人,大多都能得到妥善安置。”

    圣上点头,道:“就怕漕帮底下的那些人,见开了海道,转头又朝着海道而去。他们有船,有经验,说不定海道还没开始,又被他们给霸占了。”

    程子安微笑道:“河海不同,走海道的海商们,也绝非弱者,双方对上,还指不定谁赢谁输。臣不怕漕帮的人改去抢占海道,反倒害怕他们不去。”

    要是海道被行海船的海商们占据,等于又再来了个“漕帮”。要是双方抢夺,问题就大致解决了。

    程子安叹了口气,道:“还是得官府作为啊!官员要是不管束,或者偏颇向某一方,法子再好,办得走了样,最后肯定不会成。圣上,臣以为,既然新出了海道,随之应当有律法颁布,进行管束。”

    圣上对漕帮厌恶得紧,恐这件事办砸了,威胁到自己的江山,狠戾地道:“要是官员敢伸手,杀无赦!到时将王相段尚书他么一并叫来,商议律法细则!”

    有杀无赦在先,律法的细则,程子安就无需担心轻重了。

    程子安鼻子几近发酸,官员真因贪赃枉法被砍头的事情,比见鬼都难。

    新出具的律法,程子安誓要将其弄成大周律法的新版本。

    官绅犯法,与民同罪,废掉官员拿品级,缴纳钱财抵罪的恶臭律令!

    这是难得的好开头,程子安几近想哭,连最锋利,将圣上的心肺戳得稀巴烂的厘账结果都忘了。

    圣上自己没忘,问道:“你先前曾说的情形复杂之事,如何复杂了,你且说来听听。”

    程子安忙克制住心头的翻滚,道:“圣上,官府的官员乱收“买道钱”,他们并未全贪腐掉,一部分拿来填补了赋税的缺口。吏部对官员的考核,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赋税。赋税做不了太多的假,官员为了升迁,会想方设法筹措。哪怕是富裕的州府,一样面临着此种情形。”

    圣上皱眉,道:“为何会这般?”

    程子安静静道:“因为大周的赋税,已经收取到了十年以后。”

    圣上瞳孔猛缩,脸色瞬间灰白。

    大周国库现在捉襟见肘,还是已经将十年以后的赋税都提前支取的结果。

    拔苗助长,寅吃卯粮都无法形容,大周财赋的糟糕境地。

    程子安将圣上的反应看在眼里,他并不觉着同情,只感到一阵阵痛快。

    有因就有果,这一切都是他活该!

    皇室宗亲要锦衣玉食,官绅要锦衣玉食。

    大周全天下的底层,就算是累死累活,都供奉不了那么多的锦衣玉食。

    粮食亩产低,填饱肚皮都难。赚钱的行当,都把控在权贵手中。

    牛马们的命,在权贵眼里不值钱,在圣上的眼里,也差不多如此。

    唯一的区别是,无论肥瘦,天下所有的牛马,皆属于周氏。

    牛马已经先被预支掉了十年的寿命,漏洞继续如雪团般滚下去,圣上敢不敢见到,牛马反正活不下去,会撂挑子不干,冲垮周氏皇朝的那天?

    周氏本是镇守一方的武将,前朝末年,因民不聊生,揭竿而起,天下战乱不断,周氏趁机起兵,夺得了天下。

    史书上对王朝更迭的记录,如周氏这般的屡见不鲜。

    程子安垂下眼眸,敛去眼中的情绪,缓缓道:“大周的财赋状况,其实也并非无解。”

    圣上双手猛地撑在椅子扶手上,太过急迫用力,手上的青筋都快暴开,急声道:“何解?”

    程子安抬眼看向圣上,平静地道:“臣随后会将官员们手上的田产与铺子账目呈上来,圣上看后,应当会更清楚,大周为何会会走到今日的境地。臣建言,士庶一体,同纳钱粮。修改律令,官绅的子孙后代,不再因祖上的功绩,享受各种优待。官绅犯法,与民同罪。完善律法解释,令出必行,以法制天下!”

    圣上脑子嗡嗡响,各种声音再回旋叫嚣。

    这是比漕帮还危险之事!

    大周如今的天下,也几近摇摇欲坠!

    小叶紫檀做成的御椅,厚重宽大,圣上保养得当,不胖不瘦的身躯全落在上面,御椅巍然不动。

    圣上却撑不住了,跌坐在椅子里,手颤巍巍抬起,半晌后,又垂落下去。

    “此事留待再议。漕帮的事情交由你,海道河道,都由你统领。政事堂那边,我会交待下去,他们会协助你”

    圣上哑着的嗓音,陡然拔高,盛怒到嘴角歪斜,面目狰狞嘶声道:“谁敢拦着,该杀就杀,该流放就流放!纵容他们太久,纵容他们太久,他们要将朕的天下,都吃干榨净,吃干榨净!”

    作者有话说:

    第172章 172 一百七十二章

    ◎无◎

    寒冷的风在夹道里回旋, 呜呜咽咽,程子安耳边就不由自主回荡起圣上的悲愤。

    吃干榨净周氏江山

    程子安念叨了声,讥讽一笑。

    周氏的江山, 也是吃干榨净了牛马的辛勤劳作。

    真是不要脸得很!

    民众的认知, 生产力的发展,制度等等, 都是循序渐进发展, 相辅相成。

    程子安做不到振臂高呼, 让天下人人均田,共富裕。

    均田其实也富裕不了,因为粮食产量在那里。就是他搬来一座后世的种子库都无计可施。

    南橘北枳,种子也是同样的道理,后世的粮食丰收, 是生化农等学科,共同进步的结果。

    程子安很是无奈,在有生之年,只努力争取百姓不用承担如此重的负担, 他们能不被官老爷们榨干最后一滴血,命贱如蝼蚁, 还要低他们数等。

    圣上心疼周氏的江山家财, 就是他的契机。

    政事堂内,王相与何相在值房里吃茶,没一阵明相也推门而入, 见到何相在, 他们两人不对付, 毫不掩饰地拉下脸, 嘲讽地道:“何相怎地在这里, 不去户部找你的程尚书?”

    何相撇嘴,道:“我来王相值房,与你何干?我的程尚书,明相这句话说得真是可笑,亏你还是读书人,比我这个粗人武将都不如!程尚书是户部尚书,他何时成了我的尚书?难道明相是将政事堂底下的官员,都当成自己的了?”

    明相自从二皇子被圣上责令关在府里后,一直就心烦意乱,贪图痛快说错了话。

    何相与他斗嘴,向来都不是他的对手,谁知他的嘴皮子,竟然如此利索了!

    明相幽幽斜撇了眼何相。哼了声,将座椅拉得离何相远了些坐了。

    王相只呵呵,只当没有听见,提壶给明相倒了盏茶,道:“明相来可是有事?”

    明相瞄了眼何相,这时也顾不上了,忧心忡忡地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也就如实说了。程尚书先前在御书房中之言,着实令人震惊。说句大不敬的话,漕帮的由来,比大周都要早,得追溯到前前前朝去。王朝覆灭,漕帮仍旧在那里。我看圣上的意思,已经被程尚书蛊惑说动了心思,准备动漕帮了。”

    何相立刻道:“蛊惑!明相,你的话是良言,程尚书的话就是蛊惑,这人与人的脸皮,着实不能比!”

    明相气得胡子乱颤,骂道:“何老儿,你休得在这里胡搅蛮缠,听不懂就闭嘴,别丢人现眼了!”

    何相蹭地一下站起身,身子前倾,冲着明相噼里啪啦一通淬道:“姓明的,你才是懂个逑!你自诩读书人,是经天纬地之才,你且说说看,出仕为官以来,你究竟做了甚惊天动地的功绩?我是没读过书,但我领过兵,在边境打过仗!”

    明相被何相的口水喷了一脸,他下意识后仰躲避,抬手抹脸,楞在了那里。

    自从出仕为官以来,上峰或者圣上交待的差使,他能遵照吩咐办得漂亮。

    与朝堂上下九成九的官员一样,就是遵旨办事而已,可以称作平庸。

    在未出现程子安之前,明相算得上是为官为政都说得过去,眼下两相对比,他就被衬得不能看了。

    王相见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烦躁不已地拔高声音道:“你们别吵了!”

    两人见王相发火,悻悻地停了下来,何相坐回去,尤不平地道:“我好生生地同你吃茶,是他跑来挑衅,可怪不得我!”

    明相欲回击,王相沉声道:“够了,你们都一大把年纪,成日吵个不停,还嫌朝堂上吵得不够?”

    朝堂上经常争吵不休,遇到脾气上来了,互相厮打都屡屡发生。

    明相斜了眼何相,坐直了身子,重申了先前的话。

    何相本来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掸着衣袍没有吱声。

    王相眉头拧起,道:“此事的确要紧,圣上留下了程尚书说话,你我也无从得知究竟商议得如何了,唉!”

    明相道:“不若,就直接问问程尚书,看他究竟意欲如何。我让人去唤他。”

    王相忙拦住了,跟着站起身,道:“我亲自去户部瞧瞧。”

    明相顿了下,道:“我也去。”

    何相不甘落后,也一并站了起来。王相看了看他们两人,嘴张了张,最终无奈道:“去吧,都去吧。”

    三人一同来到户部,户部官员见政事堂相爷倾巢出动,惊讶不已。

    姜侍郎等人急急忙忙上前见礼,王相望着程子安空荡荡的值房,问道:“程尚书还在御前?”

    姜侍郎答道:“程尚书先前回来过,去膳房用了饭,后来就不知道去了何处。程尚书是下官的顶头上峰,他去何处,下官着实不知。”

    何相自称武将粗人,实则并非如此,乃是粗中有细。

    姜侍郎表面恭敬,实则是在几个相爷面前上眼药,告程子安在当差期间乱走动,不守规矩,他如何能听不出来。

    何相在任兵部尚书时,经常到户部讨要军饷,早与户部的官员不对付。

    “你既然不知道,不在值房里好生做事,跑来作甚?”

    何相黑着脸不客气训斥,姜侍郎脸一阵白一阵红,虽丢了脸,到底心虚不敢出言顶撞。

    明相见王相神色沉沉没有说话,他也难得没与何相再起争执,心中亦焦急不安。

    程子安已经离开了御前,定是得了圣上的指示。

    户部不见人,午饭时辰必去的膳房也去过了,他究竟去了何处?

    大皇子府。

    程子安掀起车帘,在门前望着渐近的大皇子府。离上次尚在水部时前来大皇子府,已时隔好些年,府邸依然富丽堂皇,匾额也依旧。

    圣上一堆烦心事,封王的事情,估计暂时被搁置,几个老皇子,还是得继续做他们的皇子。

    骡车驶到了门前,如今程子安的骡车,在京城无人不知,大皇子府的门房眼高于顶,也恭敬上前见礼。

    程子安径直道:“大皇子可在府上?”

    几个皇子都一样,有事时进宫,没事时就出宫,悠闲自在得很。

    程子安同圣上说话说得很晚,按照大皇子的习惯,定会等得不耐烦,会先回府同谋士商议。

    果然,门房回道:“在下这就进去回禀,程尚书请进来坐着歇息一阵。”

    程子安去了倒座的来客歇息屋子,仆从送了香茶上前,他端起慢悠悠吃了两口。

    没一会,大皇子竟然亲自到来,道:“程尚书,稀客,稀客啊!”

    程子安拱手见礼,道:“冒昧上门,还请大皇子见谅。”

    大皇子想要矜持一二,这可是程子安,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他们,巴不得他能主动上门。他实在矜持不了,不然也不会眼巴巴亲自跑来迎接,肩膀抽了下,道:“程尚书是大忙人,无需那些繁文缛节,快请进去说话。”

    程子安跟随大皇子进了他的书房,听他一迭声吩咐上茶,忙道:“大皇子,我只说几句话就走。”

    大皇子神色一怔,挥手斥退仆从,道:“程尚书请说。”

    程子安道:“大皇子,大周的天下,是周氏的天下,周家人的天下。大皇子,姓周。”

    大皇子不明所以,愣愣点了下头,道:“程尚书这句话,我有些听不明白。”

    程子安并未解释,接着说道:“无论是工部,还是漕帮,比起周氏的天下,只能称作是蝇头小利,大皇子犯不着挖自家的墙脚。”

    大皇子脸色一变,恼怒地道:“你!”

    程子安并不理会大皇子的变脸,飞快地道:“大皇子,也不应当由着他人,挖周氏,挖自己家的墙脚。”

    大皇子的怒火,逐渐平缓了下来。

    天下的确姓周,天下财赋,都属于他周氏。

    漕帮赚去的钱财,给他送礼,其实是从他周家的钱袋子里取了去,再分给他一些小恩小惠罢了。

    至于工部,大皇子直接忽略了过去。既然是他周氏的钱财,他取些去享用,又有何妨?

    程子安道:“大皇子,这大周的天下,姓周。要是大周一旦乱了,变成了其他的姓氏当政,说句大不韪的话,其余的官员,继续可以做官。至于周氏,就是前朝皇族。前朝的皇族,会碍了新朝的眼。大皇子切记,大周姓周!”

    大皇子神色震动立在那里,脑中虽一片混乱,却抓住了程子安反反复复提及的那句话。

    大周,是周氏的天下,而非其他姓氏的天下。

    大周不能被蠹虫蛀空,只有姓周,他才是皇子,是可能问鼎天下的皇子。

    程子安声音低沉,说得极为缓慢,一字一句,直砸在大皇子的心头。

    “京城并非只有朱雀大街、皇城贡院一带,大皇子可前去城南等穷困百姓所居住的地方瞧瞧。城南,才是大周的真实现状,甚至更加糟糕。大周的繁华,就是水上花,镜中月。户部的账目,糟糕至极,大周已经提前用了后十余年的赋税,就跟放印子钱一样,利滚利,再也偿还不清,不出几年,就会如这般,”

    程子安抬起双手,做出个拉弓到极致的动作,“砰”地一声,“弦就断了。”

    大皇子下意识抖了下,脸色陡然变得苍白。他身为皇子,经常听到户部国库吃紧之事,以前他从未考虑过,户部国库吃紧,最后是如何对付了过来。

    从没有人直言跟他说过,大周其实姓周,好比是他周家出了问题,与其他人,并无多大的干系。

    要争周家的家财,周氏的江山,也得要江山继续姓周。

    程子安道:“漕帮危害极大,霸占河道漕运,收买了许多官员为其卖命,户部还得向其支付大笔的漕运银。漕帮不得不除,让河道得到畅通,减轻户部开支,肃清官场吏治。”

    大皇子呆怔了下,喃喃道:“可漕帮的势力太大,要是他们反抗,到时候该如何办?”

    程子安道:“大皇子无需担心,既然要动他们,会先得做好安排打算,只要有五成的胜算,就值得做!”

    大皇子呼出口气,道:“程尚书要我如何做?”

    程子安道:“大皇子无需如何,只要与圣上一心即可。圣上是大皇子的阿爹,周氏的家财,不能被旁人夺去了。”

    大皇子神色一松,心道居然还没立储君,他们几兄弟都有份。

    周氏的天下,绝不能易主!

    程子安拱手,道:“大皇子,我还要去忙,就先行告退了。大皇子须得记住,哪怕是皇室宗亲都姓周,毕竟离得远了些,我所说的话,大皇子听过,烂在肚子里就是。”

    大皇子听明白了程子安话里的意思,今日他所说的话,身边的谋士们都不姓周,属于外人,连他们都不能讲。

    不过,程子安也不姓周。

    大皇子纠结了下,终是忍不住问道:“那程尚书呢,为何会这般做?”

    程子安淡淡一笑,道:“因为我是程子安啊!”

    大皇子不禁随着程子安笑了起来,点头许诺道:“我周家的家事,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

    也是,程子安向来与众不同,在他考中进士之后到了水部,他们就打过交道。

    虽然恨他不能依附自己,不过打心底佩服他的本事。

    程子安随手端起案几上已经变凉的茶水一饮而尽,拱手见礼离去。

    淦,说了这么多废话,真是渴死他了。

    圣上下定决心除掉漕帮,官员们敢从中作梗,肯定会血流成河。

    皇子们却不同,他们是圣上的亲生儿子,要是他们几兄弟再内斗作乱,比起官员们的杀伤力大多了,最后顶多被臭骂一顿,关在府中继续富贵享乐。

    程子安首先得按住他们,上兵伐谋,攻心为上,拿周氏的江山做诱饵。

    谋士都是聪明人,总是想着替主谋划。谋划来谋划去,这边程子安在对付漕帮,他们几兄弟在桌底下互踢,让人防不胜防。

    谋士必须闭嘴,他们兄弟必须与圣上一心,哪怕是不齐心,只做壁上观,强过他们为了一己私利犯蠢。

    程子安离开大皇子府,再来到二皇子府。

    二皇子虽然不能出府,程子安进去还是很顺当,在暖房里见到了搂着两个美貌侍妾吃酒的二皇子。

    二皇子阴阳怪气道:“哟,是户部程大尚书来了。我如今被阿爹责罚在府里反省,程大尚书前来看我这个落魄的皇子,不怕被阿爹怪罪,丢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尚书之位?”

    程子安面不改色道:“我前来,有重要之事与二皇子说。”

    二皇子微楞了下,推开怀里的侍妾,“都下去吧,程大尚书要传话了。”

    侍妾仆从齐齐离开,二皇子将双腿搭在案几上,双手抱在胸前,眼皮都不抬,拉长声音道:“何事?”

    程子安无视二皇子的做派,道:“二皇子,大周的天下,是周氏的天下,周家人的天下。大皇子,姓周。”

    二皇子抖若筛糠的二郎腿,抖动得慢了些。

    程子安将在大皇子府说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二皇子搭在案几上的腿,收了回去。

    程子安在二皇子府多留了一阵,离开之后,前去了三皇子府。

    从三皇子府出来时,天色已经暗沉,上了骡车,程子安倒在靠背上,累得直揉眉心。

    到了四皇子府,四皇子直奔到了下车处迎接。

    程子安太累,不想再听到刺耳的公鸭嗓,抢先说话让他闭了嘴:“我有事同四皇子说,你只听了就是。”

    四皇子忙应是,走在前面要请程子安进去书房,被他一把拉住了,直接在倒座的客屋,与他低声说道:“接下来,朝堂估计会起腥风血雨。四皇子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要先让圣上知晓,只听圣上的吩咐行事,切莫自作主张。”

    四皇子还算冷静,敏锐地问道:“可是漕帮之事?”

    程子安轻点头,几个皇子,最好都去烦圣上。

    他必须得到圣上的支持,主要是圣上手中的兵权支持,圣上与他君臣意见相左,他就死路一条。

    要不要去备一条船,出海去寻个合适的岛,去做逍遥的岛主?

    程子安自我安慰了一翻,心情轻松了些,车轱辘一样,再将周氏的天下姓周强调了一遍。

    四皇子神色肃然,道:“程尚书,以前你曾问我,为何要拜你为师,想要学到什么本事。我苦苦思索良久,恐答案都不会让程尚书满意。听了程尚书的一席话,我现在有了答案。”

    没曾想到四皇子还记得他的问题,连他自己忙得都快忘了,程子安颇为意外地道:“什么答案?”

    四皇子隐隐激动道:“天下江山姓周,而程尚书,一心为了周氏江山。我想从程尚书身上,学到如何壮大周氏的江山,让百姓安居乐业。”

    程子安面露微笑,心里却呵呵。

    滚你周氏的蛋!

    老子才不管你周氏还是什么氏,百姓经不起任何的风雨,王朝末年的百姓,比牲畜都不如。

    历史并无新意,任何的王朝末年,天下大乱造成血流成河,饿殍遍地,人口巨减。

    成王败寇,都是血淋淋的人命铸就。换一个姓氏登上大典,士庶之间的等级仍然存在,改朝换代就没任何改变。

    程子安从没想过那个宝座,踏着尸骨累累坐上去,脏,永远难以心安。

    在有生之年,能庇护百姓一二,让他们不至于流离失所,也不算负了此生。

    离开四皇子府,夜幕已沉沉。

    程子安最喜欢夜归时的满城灯火,听到妇人喊淘气的孩童归家,他没坐进车厢,在车辕前坐了。

    莫柱子拉着缰绳,侧头看向程子安,灯火在他脸上拂过,照着他疲惫的眉眼,出言劝道:“少爷,你累了一天,进去坐着歇息一阵吧。”

    程子安轻轻摇头,问道:“柱子,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莫柱子呆了下,急道:“少爷不傻,少爷是天下顶顶聪明之人。”

    程子安听得发笑,道:“柱子,你看啊,你可是户部尚书的随从,宰相门前七品官,你多少也得够八品九品吧,连一个大钱都不敢收,家人也没得到好处,跟着我这个尚书,还算布衫,吃大亏了啊!”

    莫柱子拽紧了缰绳,沉默了半晌,道:“少爷,小的本是穷人,当年莫家都快散了,大姐要是被卖出去做妾,估计现在早已没了命。二姐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与弟弟,跟阿爹阿娘一样,在地里刨食,累死累活还是吃不饱。对比着大姐二姐如今的日子,说是享福也不为过。这一切都靠少爷,我要是丧了良心,认为跟着少爷吃了亏,我就是畜生!小的读书不好,这些年少爷所做之事,小的还是看得懂。少爷不仅仅是对莫家如此,对穷人都一样。”

    骡车驶到了巷子里,食铺的香味四溢,灯笼挂在门前,驱散了巷子里的黑暗。

    程子安隐隐笑了,傻就傻吧,至少,他真救了不少人呢!

    门前,王相的马车停在了那里。

    程子安振奋起精神,接下来,还有场硬仗要打。

    作者有话说:

    第173章 173  一百七十三章

    ◎无◎

    王相见到程子安的骡车驶近, 从车上下来打量了半老骡子几眼,终是忍不住道:“马也不算贵。”

    马本身不算贵,养马就贵了, 伺候一匹马比一匹骡子要耗费更多的精力。

    权贵身边的谋士随从, 与养骡马的道理大致相近。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清客门人谋士师爷, 这些都需要白花花的银钱去支撑。

    程子安身边的人手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连谋士就只有程箴充任,没那么多人手余钱去养马。

    王相已经做了多年的相爷,程子安见识过相府的排场,儿孙们在金尊玉贵中长大,哪怕是王相想要简朴, 已经改变不了。

    这件事上,他们不会达成共识,没讨论的必要。

    程子安拱手,侧身请王相进门, 随意敷衍道:“骡子与马都一样,能行走就行。王相怎地不进门去坐着吃茶?”

    王相也就顺着程子安的话说了下去, 道:“我也将将到, 同你的门房耽搁了一阵。”

    老林是哑巴,程子安估计王相府小厮一时半会没能与他说清楚。

    其实老林心里门清,只程子安不在, 他不会随便放人进府。对此程子安还挺满意, 如今他的身份敏感, 府里最好保持清净。

    程子安对王相的来意心知肚明, 略过了老林的是, 请他在正厅坐下歇息:“王相可用过了饭?”

    王相自从没找到程子安,心中就一直没能放下,回到府里略微用了几口,实在是食不下咽,放下筷子径直来了锣鼓巷。

    “我陪着你用一些,你忙,正好边吃边聊。”

    王相见程子安在笑,眼一瞪道:“吃你一餐饭又如何了,舍不得?”

    “舍得舍得!”程子安举手投降,笑道:“王相先做,我去洗漱下就来。”

    更洗之后来到正厅,秦婶与莫柱子一起送来了饭菜摆好,案桌上多加了去现买回来的白切羊肉与两道小菜。

    王相的心思不在饭食上,他随意吃了几口,看着闷头大吃的程子安,拧眉问道:“你下午不在户部,出宫去忙了?”

    程子安点头,吞下嘴里的饭菜,道:“跑了一下午,累得很。”

    王相只能先闭了嘴,程子安吃得香,他难得多吃了半碗饭。

    饭毕坐着吃茶,王相坐不住,在屋里来回走动,抚摸着肚皮道:“饭还是得吃七分饱啊!”

    饭吃七分饱,有多大本事就做多大的事,步子垮得太大,容易扯到蛋。

    程子安只当没听出王相的言外之意,捧着茶盏一口口吃得很是香甜。

    几个皇子那边,他们只要不想着弄垮周氏江山,就会老老实实。

    至于王相,他与大多数的朝臣官员一样,程子安的革新,亦与他息息相关。

    王相的几个儿子虽然资质平庸,因为是王相的儿子,靠着血脉恩荫出仕,外放做着不大不小的官。

    程子安的太学同仁王尧,在翰林院任正六品的翰林侍读,品级不显,却清贵,还经常能见到圣上。

    王相身子骨硬朗,越过几个儿子,替孙子铺路的用意再也明显不过,将继续维持王氏一族荣光的重任,都压在了王尧身上。

    见程子安不接招,王相眉头紧皱又松开,直接问道:“漕帮的打算如何了?”

    程子安放下了茶盏,道:“王相,户部账目的情形很糟糕,一年之计在于春,每年开春,户部都有无数请求赈济的折子飞来。户部的确拿不出余钱,赋税已经收到了十年以后,王相对此也应当清楚。想要继续维持,除了继续摊派,想方设法收钱,就是节省开支。摊派的事情,底下官府擅长得很,百姓家中养只鸡,都可以造出鸡头税的名目。另,还有士绅一体纳税纳粮。节省开支,砍官员们的俸禄,正俸公使钱职钱添支,各部的请款,漕帮等漕运银。王相以为,户部该如何选为好?”

    无论动官绅或漕运,这两样能填补财赋的空缺,但皆会面临巨大的危险。

    最为容易的,便是继续向百姓摊派。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这些年来,各地的民乱断断续续,一直未曾断过。

    正值春耕时节,要是没种子下地,朝廷收不到粮食且不提,百姓到处逃荒,饿极了走投无路,会烧烧抢掠,民乱会再起。

    王相长叹了口气,道:“照你的意思,漕帮不得不除了啊!”

    两害相权取其轻,程子安给了几样增加户部收益的法子,对于王相的选择,并不感到意外。

    毕竟王相代表了绝大部分的士族,他忠于大周,有读书人的良心气节,但不算太多。

    程子安道:“王相,请恕我直言,王相的家人都在朝为官,对于王相的安排打算,对王氏后人的期许,我也能看出一二。若是大周不变革,恐王相的期盼,只怕要落空了,大周不一定能撑到那一日。王相铁骨铮铮,一臣不事二主。新朝会如何,对待旧朝的老臣会如何处置,谁都不清楚。”

    王相是大周的首相,他要脸面,要气节,为了王氏后人,他也不能委身于新朝。否则,王氏后人会被戳断脊梁骨,遗臭万年。

    屋子里一片沉默,王相手里的茶水都快凉了,他盯着前面某处,久久未曾做声。

    “漕帮的牵扯,实在太大了。”

    王相的声音变得哑了下去,终于抬起头,放下茶盏,神色变得沉重:“大周前面刚经历过动荡,再来一次,只怕会伤到了根基。”

    程子安双手一摊,笑道:“王相,大周的根子早就烂了。前几年各州府的知府大变动,没几年就故态复萌。究其根本,就是律令让他们有恃无恐,还有执法不严。我以前在明州府时,听说了个笑话。有两人闹出了官司,闹到了公堂上。一人是普通寻常的百姓,一人自称是官身。官员是如何判案的呢,明明是自称官身的理亏,结果百姓被判了有罪。官员判定官身也很荒诞无稽,见其言谈举止颇为斯文有度,让其做了一篇诗文,就认定了那人的官身身份。管中窥豹,大周的吏治法治,都糟糕透顶。大厦将倾,早就有了反应,只所有人都装作看不到,听不到罢了。等到倒塌时再哭坟,又有何用?”

    王相到过地方为官,他对地方上的官员种种了然于胸,苦笑道:“程尚书,无论如何,得有个周全稳妥的法子。”

    程子安眼里冷意一闪而过,道:“王相,政事堂以及其他官员,都要靠你看着了。只要这次老老实实,以前的事情,我尽力既往不咎。”

    若是不追溯过往,官员们知趣老实,朝堂就太平了。

    王相舒了口气,沉吟着道:“何相何相与你向来交好,无需担心。只明相那边,仓部的连侍郎,是明相的人,明相的亲侄女,嫁给了连侍郎的嫡长子。还有礼部的文士善文鸿胪寺卿,两人也有拐弯抹角的姻亲关系。你上次在膳房去用饭,换掉了采买的管事,这后面牵扯到了许多铺子的买卖,其中也有明相府上的一份。程尚书,你得罪的人,唉,实在是数不胜数啊!”

    程子安眼睛圆睁,抖了抖,道:“我要去向他们赔罪吗?”

    王相怔了下,没好气地道:“得了得了,你无需佯装害怕。我反正说不过你,你自求多福吧。”

    程子安笑着拱手作揖,道:“王相,你不添乱,我就阿弥陀佛,还能在旁边搭把手,以后足以配享太庙。”

    王相又好气又好笑,无语站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去歇息,你累了一天,也早些歇息。”

    程子安将王相送出了门外,他的马车离开之后,方闲闲伸了个懒腰,回到书房,直伏案到黎明,方上床歇息。

    翌日一早,程子安准时醒来,起身洗了个凉水脸,进宫之后去值房坐了会,同方寅说了几句话,前去刑部大理寺,在两部的库房阅卷宗,直到天暗下来,离开前去了礼部找彭虞。

    彭虞难得在值房,百无聊赖等着下衙,听到程子安找他,几乎飞奔着出来,拉着他兴奋地喊道:“程哥!你怎地来了,你有空来找我啊,我先前还在想,要来找你呢,我们一道去吃酒,程哥,城北瓦子里新开了一间象棚,里面的斗鸡,哎哟,好玩得很!我看好了一只“大黑”,威风得很,跟大将军一样,战无不胜!程哥,你要不买几手“大黑”赢,赚些零用。程哥,走吧,我们去看斗鸡!”

    程子安抬头望天,慢吞吞道:“好啊。”

    彭虞:“程哥,你忒没劲了,去吧咦,程哥答应了!”

    程子安实在没眼,彭京兆前世应当欠了他许多钱,这辈子才生了他。

    “去彭府,不去瓦子。”

    彭虞呃了声,“彭府没劲得很,饭菜来来回回就那几样,吃酒都不畅快,阿爹唠叨,阿娘与阿爹的姨娘们成日置气,有什么好去的。”

    程子安再次望天,彭虞就是个大棒槌。早知道他直接去找彭京兆,多余来找他!

    彭虞也不用程子安说话,他自顾自就下了台阶,嘀嘀咕咕道:“去就去吧,阿爹看到你去,不知会如何高兴,定会将珍藏的好酒都拿出来待客。程哥,你不吃酒也不要拒绝啊,嘿嘿,我吃,阿爹跟防贼一样防着我,忒小气!”

    程子安无视他,加快了步伐往外走去。

    彭虞屁颠颠跟着,一路兴奋不已,对驾车前来的小厮吼道:“快回府去传话,程哥大驾光临了,准备好饭菜,要最好的吃食,阿爹最好的酒!”

    小厮赶忙驾车回府,彭虞傻了眼,叉腰跳脚喊道:“狗东西,爷还在这里,难道要让爷走回府不成!”

    程子安不紧不慢地道:“爷,我这里有车。”

    彭虞叉腰侧头看向骡车,瞄了一眼,再瞄一眼,最终不情不愿地道:“好吧,骡车就骡车。”

    上了车,彭虞四下打量,煞有介事地道:“陈旧了些,胜在舒适,哎哟,行驶起来还挺平稳。程哥的骡车,就是不一样。”

    在库房里一天,程子安身上都落满了灰,他不紧不慢掸着,对彭虞的大放厥词充耳不闻。

    彭虞自顾自说了半天,突然猛地一拍大腿,程子安被他一惊一乍,惊了一条,骂道:“你吃了疯草发癫了?”

    疯草是牛马吃了会发狂的草,彭虞嘴皮子利索回了句没吃,侧头再次仔仔细细打量着程子安:“程哥,你大驾光临彭府,肯定不是因为我,我没出息,你不耐烦同我一起玩,定是为了阿爹。程哥,你找阿爹可是有什么事?不会是为难阿爹吧,要是为难阿爹,我就不带你去了。”

    蠢者千虑,偶有一得,程子安白了眼彭虞,道:“你做得了你阿爹的主?”

    彭虞手指伸进幞头里挠痒,吭哧着道:“一半一半吧,吃喝玩乐能大致做主,大事上做不了主。程哥找阿爹,肯定是天大的事。要是阿爹办不到,我就是引狼入室。阿爹惹不起程哥,我更就惹不起了。程哥,你可不能害了彭氏,我不能享乐,比死还要难受!”

    程子安直哭笑不得,伸手糊在彭虞可怜兮兮的脸上,顺手在他身上抹掉满手的脂粉,嫌弃道:“我看你连享乐,都享不到点子上。瞧你这满脸的脂粉,比刷墙都刷得厚!”

    京城的男儿时兴敷粉簪花,寒冷时节蘸绢丝等做成的花,开花时节就更精彩了,满城五花八门的花簪在鬓角,远远望去像是花成了精。

    彭虞抬手抚脸,不悦道:“这家脂粉铺子的粉不好,老子以后再也不去了!”

    程子安斜乜着他,懒得搭理他,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彭京兆狡猾得很,左右逢源才能在遍地是达官贵人的京城,稳坐京兆许多年。

    不过,程子安倒不太过担忧,彭京兆只有彭虞这个独生儿子,彭棒槌就是他的命脉。

    到了彭府,彭京兆亲自迎了出来,脸上堆满了笑同程子安见礼:“程尚书,稀客稀客,快快请进来坐。”

    彭虞眨巴着眼,在彭京兆身边跳来跳去,歪着脑袋来回看,怪叫道:“阿爹,你也会这样笑啊!”

    彭京兆历经了彭虞的千锤百炼,连脸皮都不眨,侧身迎着程子安进门,道:“程知府,请。”

    程子安拉着彭虞,将他轻轻往前推,笑道:“快些,别在后面做怪样。”

    彭虞便高高兴兴与程子安走在了一起,彭京兆见他们两人一同走着,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

    三人在正屋坐着吃了会茶,灶房送了饭菜进屋,程子安看着满桌都快摆不下的饭菜,对让他坐主位的彭京兆道:“我与彭虞玩得好,按理说该称彭京兆一声彭伯父。要是我坐在上首,就是折煞我了。”

    彭京兆笑起来,再略微推辞了下,便在主位坐了,彭虞与程子安,陪坐在了左右两边。

    彭虞早就盯着了案桌上的酒坛,亲自捧在了手上,装模作样要先替程子安斟酒:“程哥,你可要吃一盏?”

    程子安笑着摆手,道:“你明知故问。”

    彭虞痛快地收回了酒坛,彭京兆知道程子安不吃酒,拿酒出来是礼节,他并未劝酒,夺过彭虞手上的酒坛,只给他倒了一盏,便将酒坛留在了自己的手边。

    彭虞直嘀咕抱怨,见程子安同彭京兆说起了京城的一些公事,他插不进嘴,只能悻悻在一旁坐着。

    彭京兆吃了大半坛酒,脸比关公还要红,饭后坐着吃茶,他对彭虞道:“去与你阿娘说一声,我明朝不能陪她去上香,吃多了酒,起不来 。”

    彭虞百般不情愿起身,道:“阿爹真是,说好了的事要是不去,阿娘还不得吵闹不休。”

    彭京兆见彭虞走出门,对程子安摇摇头,道:“府里吵闹,让程尚书见笑了。”

    程子安见彭京兆支开彭虞,笑着客气了几句,道:“我有件事,要彭京兆到时相帮一二。”

    彭京兆缓缓坐直了身,眼中精光闪过,半点都不见醉意,谨慎地道:“不知程尚书有何事?”

    程子安低声飞快说了,彭京兆垂眸听着,神色变幻不停,迟疑着道:“这这事着实太大,我恐会有负程尚书所托啊!”

    程子安淡笑着道:“彭京兆,此事也是圣上的意思。”

    彭京兆哦了声,道:“圣上啊,唉,圣上有旨的话,臣就不得不从了。”

    圣上肯定不会亲自下旨,这件事要虚虚实实,实实虚虚。

    程子安细细与彭京兆商议了一会,彭虞没多时回来了,他便说起了闲话,再留了一阵,起身告辞离开。

    立春之后,京城虽依旧春寒料峭,风吹在身上,到底没了以前的凛冽。

    南召楚王与大周签订了合议,大周举办了筵席,热热闹闹庆贺之后,使节团启程离开了大周。

    合议的内容,引起大周上下热议不断。商人聪明得很,闻风而动,准备在与南召的通商中大大赚上一笔。

    民间热闹,朝堂上下也暗涌流动。

    京城的码头,几艘大船缓缓靠了岸。

    船工飞快搭上了船板,一个年约五旬,穿着青色锦缎长袍的高大男子,从船舱走出来,几个高壮,孔武有力的护卫立刻拥簇上前,将他护在了中间。

    覃万丰轻抬双臂,随从们整齐后退一步,他眯缝着眼,立在船头甲板上,望着春光盎然的码头,笑呵呵道:“时隔三年再来京城,京城的码头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嘛!”

    跟了他多年的亲随上前,很是紧张左顾右盼:“老大,码头虽没变,还是要小心些。”

    覃万丰眼睑下垂,抬腿大步下了船。

    这时,码头上的人忽地散开,一群持刀的差役冲了上前:“覃万丰,请到衙门走一趟!”

    覃万丰的护卫脸色大变,呼啦上前,拔刀将他护在了身后。

    双方持刀相向,冲突一触即发!

    作者有话说:

    第174章 174 一百七十四章

    ◎无◎

    覃万丰的随从们紧张地四下打量, 见差役人数众多,赶紧道:“老大,形势不对, 赶紧撤!”

    船上的甲板还未收起, 只要他们上了船,顺风杨帆离开京城, 燕州府离得近, 沿河一带他们有足够的人手, 随便退至一处,朝廷就再难抓到他们!

    覃万丰眼了冷意闪过,他早就知道来这一趟危险重重,但他不得不来。

    退,能退到何处去!

    漕帮也并非铁板一块, 底下有数不清的人伺机上位。他覃万丰走了,另外很快有人会顶上来。

    何况,他并非自己一人,儿孙妻妾满堂, 他一旦离开,他的基业不但保不住, 覃家从此会轰然倒塌。

    京城与他的漕帮一样, 亦非铁板一块,就算是龙潭虎穴,他也要闯一闯。

    这些年来, 他每年源源不断的钱财送进京, 就是为了今日这一遭。

    差役后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紧盯着他们的差役让到两旁, 彭京兆与段尚书, 大理寺新上任的姜尚书等人一道走了出来。

    彭京兆面无表情道:“覃大东家,你这可是要与官府作对了?”

    刑部大理寺他都有人,两位尚书他都送过礼,彭京兆更是少不了。不过眼下的节骨眼上,当着众目睽睽之面,他再叙旧情,就显得张狂了。

    天子脚下,低调,低调些!

    覃万丰抬手,身后的护卫退后一步,手依然搭在刀柄上,目光灼灼防备着差役。

    “原来是彭京兆,段尚书,姜尚书。”覃万丰抬手见礼,道:“我从燕州府来到京城,刚一下船就被差役围住了。不知我究竟犯了何罪?”

    段尚书扬了扬手上的卷宗,道:“刑部与大理寺查积年旧案,当年的清凉河纵火杀人案,想要请覃大东家去衙门问话。”

    清凉河的纵火杀人案,覃万丰压根没有印象。他清楚衙门只是找个借口让自己进去。

    他要是抵抗不从,以后就成了通缉的逃犯。官府会顺理成章进入他的漕帮。

    进去以后,不一定能出来。漕帮犯下的事情不少,他身为大东家,当然不会亲自出手,漕帮能在河道上畅通无阻,当然少不了官府的帮扶。

    杀人放火是震慑,收拾敢与漕帮作对之人,算得什么大事。银子送到了,官府自然会将大案化小,小案化了。

    要查的话,官员比他更加害怕。

    他跟着差役走,身边的人就能离开,退回燕州府,那里是他的天下,就算朝廷派兵来,都得伤筋动骨!

    覃万丰轻松地笑道:“原来是问话,我当然会全力配合官府办差。三位大人定当清楚,我平时极少进京,是有要事才来,为了不耽搁事,待我与随从交待几句,马上就随三位前去。”

    彭京兆抬手,很是随和道:“好说好说。”

    覃万丰与身边的护卫随从低声交待了几句,随从分成了两拨,一拨转身上船,一部分与护卫一道留了下来。

    差役们没得到彭京兆指示,并未阻拦。

    覃万丰在护卫的拥簇下,随着彭京兆等人前往刑部。留下的一拨随从,急急上了码头上候着的马车,进了京城,四下散开,很快就消失在了大街小巷中。

    护卫被差役拦在了刑部外面,覃万丰进了刑部大门,段尚书与姜尚书去了值房,他则被差役拦住了:“段尚书有事,还请覃大东家等一等。”

    覃万丰很是和气地道:“段尚书的事要紧,我万万不敢耽搁,差爷请带路。”

    几个差役一起,领着覃万丰经过刑部西边的夹道往后走去,七弯八拐,来到了一排低矮的牢狱前。

    覃万丰自小读书不好,脑子却聪明,凶狠能拼,被漕帮当时的一个管事看上,纳入麾下做了小弟。

    当人小弟的,当然要处处挡在大哥的面前,他不知进了多少次牢狱。

    做到管事之后,覃万丰身边围了一群死忠的兄弟,他就无需再冲到前面,与牢狱阔别了多年。

    再次看到曾经的熟悉之地,覃万丰心头感慨万分,随意拔下手上的金扳指塞到离得近的差役手中,“差爷们辛苦了,拿去兄弟们一起吃酒吧。”

    金扳指沉甸甸,上面镶嵌着绿莹莹的猫眼石,价值不菲,覃万丰抬手就给了出来。

    差役握着扳指,与其余几人面面相觑,想要说些什么,嗓子直发干发紧,手发烫发软。

    覃万丰只当是答谢他们,并未提起他要求,大步朝牢狱走了过去。

    差役慌忙跟了上去,与迎出来的牢头递交了文书,牢头转身往里面走,两个狱卒跟上,吆喝道:“跟我来!”

    覃万丰坦然自若跟在他们身后,沿着石阶一路向下,来到了最里面的一间。

    狱卒打开门,覃万丰走到门口,取下了腰间的金镶玉玉佩,递到了牢头面前:“我在水中讨饭吃,平时离不得水。劳烦给我一些水,只要清水就是,别的不拘。”

    能进刑部大牢的,来头都不小。牢头见多了大人物,出手大方的也有,他见怪不怪,一点清水而已,熟练地收下了玉佩,对狱卒道:“去取些清茶来。”

    狱卒等覃万丰进去之后,给他送来了一壶清茶,他接过茶盘腿坐在靠墙的干草堆上,提壶倒起了水慢慢品尝。

    这一品,就连品了三日。

    到了时辰,狱卒提来了食盒,食盒里是些白面馒头,一叠酱菜,一叠白切羊肉。

    覃万丰将手上的金锞子递出去,狱卒眼睛一亮,颇不接待地拽紧在了手中。

    覃万丰先喝了口清茶,道:“劳烦你去帮我打听一下,不知段尚书何时才得空问话?”

    打听一下而已,狱卒将金锞子收到怀里,一口应了。

    没多时,狱卒打听了回来,道:“对不住,段尚书那边忙得很,不知要等到何时。”

    覃万丰哦了声,问道:“段尚书在忙甚?”

    狱卒迟疑了下,想着金锞子,觑了一眼覃万丰,眼神很是复杂,幸灾乐祸与贪婪交织,道:“段尚书与大理寺,京兆府在一起审案。京城抓了不少漕帮的案犯。”

    覃万丰蓦地握紧了手上的杯盏,用力到手指都发白,他顿了半晌,放下杯盏,将钱袋直接扔给了狱卒:“劳你出去给我传个消息。”

    狱卒握着沉甸甸的钱袋,笑得大牙龈都快盖住了脸,点头哈腰道:“覃大东家,好说,好说,覃大东家尽管开口。”

    覃万丰低低说了几句,“事成之后,定有重谢。”

    狱卒听罢,拍着胸脯一口应了,转身往外走去,与同伴低头嚼了几句耳根,分了钱,套上了外衫,离开了刑部。

    码头上人来人往,闹出的动静,很快就被看热闹的百姓传遍了京城。

    朝堂上表面安静,底下却风起云涌。

    彭京兆领着差役在京城到处巡视,抓为非作歹有案底之人,因着有些人背着命案在身,刑部与大理寺也被一起叫了去,京兆府的公堂热闹无比。

    所抓之人,皆出自漕帮。

    朝堂上的官员们,有些再也坐不住了,纷纷弹劾京兆府乱抓人,引起百姓恐慌。

    弹劾京兆府的官员,被另一群官员弹劾,他们收受贿赂,贪污舞弊,强抢寡妇等等。

    圣上震怒,将政事堂几个相爷叫去,交由他们严查。

    出了承庆殿,明相眯缝着眼,想着覃万丰传来的消息,大步回了政事堂,唤来小厮吩咐了几句,前去了王相的值房。

    王相将将坐下,抬头看着明相,道:“我正想唤人来叫你,既然你来了,我去将何相叫来。唉,瞧这一摊子事,刑部大理寺这时忙得很,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我们辛苦些了。唉,瞧这一摊子事。”

    明相道:“王相先别急,我有几句话想同王相说。”

    王相顿了下,让小厮先去等候差遣,坐下来道:“明相且说。”

    明相紧盯着王相,道:“这次若要查,王相打算查到何时,何种地步?”

    王相诧异地道:“圣上有旨,当是查清为止。”

    明相呵呵,声音冰冷,道:“王相,你我就无需绕弯子了。若真是要查,全大周上下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跑不了!今年是大比之年,新修的贡院,考生们后日开始春闱。京城闹得人心惶惶,影响到了考生们的考试,春闱乃是为国取士,圣上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只怕全大周的官员,士大夫们都不会答应。”

    王相叹了口气,道:“明相,瞧你这句话说得,考生们又没犯事,难道因他们考试,京城衙门都得关张,杀人放火也不管了?新修的贡院,能挡风雨,还亮堂堂,他们在里面答题就是。要是他们连这点定性都没有,以后如何能出仕为官?至于其他,老明啊,圣上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句话呢,要一分为二听。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你要硬往前一步,我吃了亏,哪能咽得下这口气?”

    明相心直直往下沉,王相定与程子安联手,从京兆府到刑部,再到大理寺,被他一并串通了。

    至于二皇子,二皇子被圣上召进宫里,数日未出宫,歇在了承庆殿前殿的偏殿中。

    明相脸色发白,猛地起身,疾步匆匆出了屋,朝着户部奔去。

    王相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嘀咕道:“真是自大惯了,不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啊!”

    程子安靠在椅子里,腿搭在案几上,望着头上的藻井,思索着中午要吃的饭菜。

    这些天太累太忙,他睡得少,一定要吃好,不然身体扛不住。

    莫柱子在外见礼的声音传来,程子安眉毛一挑,慢悠悠刚拿下双腿放在地上,还未坐正,明相就阴沉着脸进了屋。

    程子安朝一脸懊恼的莫柱子挥挥手,对着明相拱手见礼,道:“明相请坐。”

    明相定了定神,在椅子里坐下,接过程子安递来的茶,道:“程尚书,今年正好是春闱之年,我想起了当年你进京考春闱的时候,你与我家不成器的小九交好之事。那时候,你不但与我家小九交好,还与以前的郑相孙子、永安侯府的施三郎,明州府的辛仲年皆交好。可惜,与你交好的这些人,九成都倒了大霉,只剩下小九远离了你,我以为能躲过一劫,没想到你还是不肯放过。”

    程子安笑道:“明相言重了,我与彭虞也交好,祁隼,王尧也交好,他们不是好生生的么?”

    明相屏住气,眼中寒意四射,道:“程尚书,你是聪明,手腕了得,只你得罪了太多的官员。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只是臣,你以为,这次还能如上次那般,仅被贬谪而已?”

    程子安拱手作揖,淡笑道:“明相的关心,谆谆教诲,下官感激不尽。不过明相向来沉得住气,怎么突然跑到户部来,对我没头没脑说这些?”

    明相的脸色难看至极,阴沉得如盛夏暴雨前的天。

    刑部大理寺京兆府,上上下下的官员,牢狱里的牢头,狱卒如何,程子安定是一清二楚。

    将覃万丰请进去,他就是要让筛子一样的牢狱,里里外外互通消息。

    若是官员老实,他们不会有事。

    愿者上钩,跳出来的官员,就撞在了刀口上。

    底下的官府,只怕也已被安抚住看,安抚不住的,这次一样会倒大霉。

    圣上前些天,下令各路兵开始换防,顺便杜绝当地的武将被漕帮收买,调动后的兵马,只要漕帮敢有异动,会不客气将他们打作反贼,悉数绞杀。

    包括他自己。

    程子安笑眯眯问道:“明相,下官着实不明白,明相若是没做什么坏事,究竟怕什么啊?”

    明相死死盯着程子安,喘气越来越粗。

    程子安咦了声,闲闲道:“不对,覃万丰从牢里买通了狱卒,来你府上递了消息。明相这下只怕跳进大海,都洗不清喽!”

    明相站起身,话从齿缝中挤出:“程尚书既然这般说,我们且等着瞧!”

    作者有话说:

    第175章 175 一百七十五章

    ◎无◎

    京城发生的消息, 一件件飞往了燕州府。

    惠丰巷的整条巷子都是覃氏的宅邸,院落重重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

    高大的大门前, 立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正门极少打开, 人从偏门进去,便是一览无余宽阔平整的演武场。演武场的右边, 是一条回廊通往阔七间的前厅, 左边是一溜的马厩。

    漕帮的护卫弟子们, 在演武场上练习拳脚,骑马射箭,好不热闹。

    春日的太阳暖洋洋照着,演武场却空无一人,兵器架子空荡荡, 马厩里的骏马,不时发出一道响鼻。

    前厅紧闭的大门开了,漕帮叶二东家与覃万丰的大儿子覃吉一道神色沉重走出来,随后跟着的几人亦一言不发, 空气中都透露着隐约的不安。

    叶二东家吩咐了句,随从忙去牵马, 套车, 他大步上前,取走了缰绳,翻身上马。

    覃吉也不用小厮套车了, 接过缰绳也骑在了马上, 两人一道打马出了大门, 沿着惠丰巷, 穿过两条巷道, 便到了燕州府的府衙。

    漕帮稍微有头脸的人,进入燕州府府衙时,如自家后院一样随意。

    两人在府衙大门前翻身下马,进入府衙,值房里的胥吏们在,汪通判与孔知府不见人影。

    汪通判告假回了老家探母病,孔知府则感染了风寒,身体抱恙。

    这个节骨眼两人都不在,着实太不方便了些。叶二东家与覃大吉交换了个眼色,对小厮道:“狗子,回去问夫人,把那两只百年老参取来!”

    狗子撒腿飞快跑了,迎出来招呼的孔师爷还来不及说话,他已经跑出了府衙。

    孔师爷只能作罢,脸上重新堆满笑,委婉地道:“两位,真是不巧,东翁身子有恙,见不了客,请两位先回去,等东翁身子好起来,再请两位来府衙一叙。”

    孔师爷乃是孔知府出了五服的族兄,平时与他们经常在一起吃酒,再熟悉不过,覃大吉笑着拉起他,道:“孔知府可病得重,我们既然来了,当要去探望一二。春日天气多变,老孔你也要多注意着些,拿一只参回去补补。”

    孔师爷脸都快笑得僵硬了,想要不动声色抽出自己的手,另一边的手腕,又被叶二东家拉住了,他本为读书人,哪有经常练拳脚的两人力气大,一时动弹不得,只能招呼他们去了歇息的屋子。

    很快,狗子提着一个锦布包袱回来了,覃大吉接过来打开,里面装着两只小叶紫檀匣子,他取了一只递给孔师爷,道:“老孔,这个你拿回去。”

    孔师爷望着怼到面前的匣子,只能接过来打开。大匣子里面套着两只同为小叶紫檀的小匣子,里面分别装着一只须尾齐全的人参,拇指大小颗颗光滑莹润的南珠。

    燕州府靠海,珍珠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南珠,南得近乎黑,还颗颗一样大。

    孔师爷手都在颤抖,悄然咽了口口水。

    太贵重了!

    孔师爷将匣子合上,怀着不知什么心情,将两份匣子一并推了回去:“太贵重了,无功不受禄,无功不受禄啊!”

    漕帮不知送了多少礼给孔知府与孔师爷,以前不乏更贵重的礼,两人从没推辞,嫌弃过贵重。

    叶二东家看了覃大吉一眼,见他与自己一样,神色凝重,脸都白了,他想要说些什么,咬紧牙关死死忍住了,站起身拿起匣子,道:“老孔你既忙,我们就不打扰了,待孔知府病愈之后再来拜访。”

    覃大吉没叶二东家沉得住气,阴森森盯了眼孔师爷,才转身离开,

    孔师爷抹着头上的汗,忙不迭回了后衙,进了孔知府的书房。

    孔知府正负手在屋子里走动,见他进来,忙焦急问道:“打发走了?”

    孔师爷答了句走了,将两人前来,送礼之事说了:“漕帮真是有钱啊!”

    孔知府沉默了半晌,道:“就是太有钱了,有钱得威胁到了朝廷。”

    孔师爷惶惶道:“不知这次鹿死谁手,要是覃大东家安然无恙回来,漕帮的规矩就是睚眦必报,要是报到了东翁头上,那当如何是好。哪怕是覃大东家折了进去,覃大吉接了大东家之位,他行事向来狠毒,以后府衙就难做了。”

    孔知府哼了声,道:“覃万丰若是没了,就算漕帮没倒,能镇住漕帮底下一众人的,非叶二东家莫属,覃大吉还嫩了些,以后还有得闹,他们自顾不暇,还敢对上官府,怕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再说了,覃万丰对上的是谁,他能回来,我就亲自上门去认错低头。朝廷都拿他毫无办法,我低一低头,又算得什么!”

    孔师爷想着朝廷送来的秘旨,忧心忡忡道:“东翁,要是程尚书输了,明相那边”

    孔知府能做到燕州府的知府,多靠明相,他当然并非仅看准了明相,还有二皇子。

    想到前途官位,孔知府烦躁地道:“圣上身子骨还硬朗着,储君未定,二皇子不受待见,四皇子又冒了出头。底下的几个皇子,年纪也日渐长大。眼下我能有什么法子,只能搏一搏了!”

    搏一搏,就得罪了明相。不过,二皇子已置身事外,要是漕帮被拿下,明相单拳难敌四手,只怕也会被牵连进去。

    孔师爷也没了法子,犹豫着道:“那程尚书,你我都未与其素未谋面,只听说了他的一些传闻,他真那般有本事?”

    孔知府想起自己已经近五十岁,在官场辗转多年,还只是个知府。

    这次能逃过一劫,想要升一升只怕难如登天,孔知府不禁涩然道:“他能年纪轻轻做到户部尚书的位置,肯定有自己的过人之处。且他有无真本事,都已经没甚大不了,眼下双方都是开弓没了回头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孔师爷听得后背发寒,到那时,京城只怕又会血流成河。

    那边,叶二东家与覃大吉回到府里,底下等得心焦的众人忙七嘴八舌问道:“孔知府那边如何说?”

    叶二东家与覃大吉分别落座,照着先前的商议,先安抚住他们,道:“有明相在,老大暂时在牢里,好吃好喝伺候着,没事。”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有人骂道:“直娘贼,那姓程的小子真是狗胆包天,也不擦亮他的狗眼,连漕帮都敢惹!”

    “户部尚书,户部尚书有什么了不起,见了我们的老大,照样得客客气气!”

    叶二东家听得心烦意乱,让众人先下去,他留下来,与覃大吉道:“京城那边,只怕是麻烦了。燕州府离京城近,消息传得快,人也到得快。燕州府,不能再留了。”

    覃大吉眼中阴寒直冒,道:“阿爹平时待叶伯父不薄,难道叶伯父想不管阿爹,自己先逃命去?”

    叶二东家家业亲人都在燕州府,他就算想要做漕帮大东家,覃万丰要是被朝廷弄死,他岂能得了好?

    如今他们都是一条绳索上的蚂蚱,虽然被覃大吉的话里有话气得怒火冲天,到底哑忍住,道:“逃,往何处逃去?先送妇孺老小出去避一避,待到老大平安归来时,再让她们回来。”

    覃大吉也有妻儿老母,覃万丰要是有事,他们到时接到消息,没了妇孺拖累,也能散得快些,闻言他气散了些,点头道:“何时走?”

    叶二东家沉声道:“越快越好!”

    翌日天刚蒙蒙亮,一行不起眼的车马,从东城门而出,朝燕州府海河相交的一处僻静河湾驶去。

    车马刚进河湾,马蹄阵阵,引得地面都跟着震动。

    在最前面马车里的叶二东家心沉了下去,倏地拉开车窗朝外看去,骑在马上的官兵,将他们的车马团团围在了中间。

    闪着寒光的箭矢,密密对准了他们。

    后面的车马里,开始传来了妇人害怕的哭声,覃大吉在中间的车里,壮着胆子喊道:“你们是拿来的匪徒,胆敢在广天白日之下抢劫!”

    一个领将模样的人骑马上前,不耐烦喊道:“京畿营奉旨追拿要犯,敢反抗者,休怪刀箭无眼,快快滚下来,束手就擒!”

    京畿营镇守京畿周围,里面的兵将,都是圣上的亲信。

    叶二东家面若死灰,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朝廷早已布下了兵马,就等着他们出动,好一网打尽!

    京城的贡院大门前,此时天刚清灰,灯笼挂在门前,照着排成长队,等着核实身份进考场的考生们。

    新修的贡院大门厚重古朴,门前青石铺得平整,洒扫一新,看上去就令人赏心悦目。

    不知何家送考的小厮在低声议论:“听说修贡院时,好几个工匠受伤,还有人被屋上掉下来的瓦片砸破了脑袋。”

    “修贡院时连个吉时都没让钦天监看,连乡下人起间草屋,都要请人卜个吉时,选个日子再动土。贡院修得是好,也太随便了。”

    “哎哟,这如何能行,要是考生被一并被惩罚了,答题不顺,落榜的话那该如何是好?”

    两人虽在交头接耳议论,他们的说话声还是被队伍中的考生听了去。

    事关前程的春闱考试,除了程子安这种考生,没一人不紧张。

    考生们前后开始议论起来,话传到最后,已经完全走了样。

    有人紧张过度,开始嚷道:“听说贡院里面不干净,还曾闹出过人命,让我们进去里面考试,要是被脏东西缠住,别说考试,估计连命都没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考生队伍顿时骚动起来,在前面忙碌的礼部官员忙走上前询问缘由,考生七嘴八舌道:“贡院闹鬼!”

    “贡院不吉利,朝廷将我们安排在里面去考试,可是不想我们考中?”

    有人插嘴道:“明知我们要考春闱,差役却在到处抓人,听说还要拿下许多官员,惹得人心惶惶,使得我们难得安宁,无法好生温习,新贡院又不干净,朝廷这是要除掉我们所有的读书人啊!”

    礼部官员听得恼怒不已,这些考生真是听风就是雨,大声吵嚷之人,明显就在其中挑拨,他赶紧叫了巡逻的兵丁前来,先稳住了再说。

    这时,不知从何处又围上来几人,紧张地问道:“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先前带头叫嚷之人,趁乱钻入了人群中,却被等候的差役抓住,提起刀柄直接拍了下去,极为熟练地卸掉了其下巴,堵住了他的叫嚷:“何处跑?”

    几人被差役推搡上前,角落不起眼的马车里,彭京兆搓着尚未睡眼惺忪的脸,骂道:“鸡刚打鸣,老子就要起床来抓宵小!这群读书人,还不如我家那不成器的东西,真是一点脑子都不长,就凭着这群蠢货,能做好官才怪,怪不得有本事的官员少!”

    程子安笑道:“彭京兆快下去吧,别耽误了考试。”

    彭京兆放下手,侧头看他,道:“程尚书,你真要让我去?我读书不好,当年是恩荫出仕,没经过劳什子春闱,要是说错了话,得罪了读书人,可怪不得我啊!”

    程子安笑眯眯道:“彭京兆自谦了,你先前就骂得很好。”

    彭京兆挤出一丝笑,不情不愿下了车,边走边清着嗓子,气沉丹田一声大喊:“都给我闭嘴!”

    现场顿时安静下来,众人不明所以,呆呆看向声若洪钟的彭京兆。

    差役们有人点亮了气死风灯,举在半空照着彭京兆,有人则将先前抓住的几人推了上前。

    彭京兆对走上前的礼部官员随便抬了抬手,没有理会他,大拇指指向自己,大声道:“本官乃是彭京兆,负责京城的安危,圣上的安危,抓捕犯人,乃是京兆府的差使,春闱秋闱,都统统不能挡道!”

    差役踢打着几人,将全被卸掉下巴的几人押送到了最前面,彭京兆一指他们,气势十足道:“他们也是犯人,故意在贡院门前使坏,想要破坏你们的春闱!说,你是被谁派来?”

    彭京兆说话语速极快,考生们插不进去嘴,被他质问的几人也插不进去嘴,只听他惊声道:“什么,你来自明相府,是受了明相指使带回去,快带回去!”

    明相两字,如一道惊雷,将考生与兵丁们,礼部官员都震得傻呆在当场。

    彭京兆的话戛然而止,涉及到明相,再笨的人也知道他是在替其掩饰了。

    此事,在场所有人都忘了,他们仿佛没听到那几人有过回答,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明相为何会这般做?”

    “明相不想让我们考中呗!”

    “我们落第,对明相有什么好处?”

    “你听说没有,朝廷好多官员被查了,要是他们被查出犯了罪,被罢官贬谪,官位就空缺了出来。我们考中的话,朝廷就不会缺官员。我们考不好,朝廷就会考虑到官员不够的问题,最后只能作罢。”

    “说不定,这些官员都是明相一系哎哟,官职空缺出来,里面好多肥差!”

    考生们听到有肥差,霎时心都变得活泛了起来。

    礼部官员这时回过神,神色狐疑望了过去,彭京兆皱眉,对着差役道:“都带走带走,别在这里胡说八道。”

    差役上前,将说话的几人一并带走了。

    还是有人不放心,问道:“贡院不干净的事,究竟要如何解决?”

    彭京兆呵呵,撇撇嘴,不屑地道:“不干净?贡院修得宽敞高大,结实,亮堂堂得很。何来不干净之说?哦,你说的是鬼,亏你还是读书人,子不语怪力乱神,这句圣人言,你竟然没有读到过!咄,我真懒得与你们瞎七瞎八胡扯!时辰不早了,要是耽误了考试,别说我没提醒你们啊!”

    天色此时已经变得灰白,天亮了,再过小半个时辰,考试就正式开始。

    考生们忙排好队,等着核实身份进场。

    彭京兆与欲言又止的礼部官员拱手道别:“衙门忙得很,我先回去审犯人了。”

    礼部官员心里一堆问题,可惜有差使在身,只能先去忙碌。

    彭京兆上了马车,对悠闲坐在马车里的程子安道:“总算搞定了。不过,我估计好些考生还是会受到影响,答不好题。”

    程子安神色自若道:“无妨,无法沉下心来考试的,没主见没本事,要他们作甚?彭京兆先前说过,大周其实不缺官员,缺的是有本事的好官。”

    彭京兆松了口气,道:“毕竟事关他们的前程,我这个人,心还是有些软,慈悲。”

    程子安绷不住笑了声,彭京兆老奸巨猾,脸皮比彭虞厚一百倍,他若无其事地道:“此次一过,又要等三年,三年又三年,可惜了。”

    程子安收起了笑容,道:“三年又三年,照着户部这个情形下去,估计不待三年官员的薪俸都捉襟见肘。”

    彭京兆惊讶地望着程子安,见他神情严肃,不似在说笑,不禁心生不安。

    他也是官员,虽不靠薪俸过活,但大周真糟糕到如此地步,他也难以过得安稳。

    彭京兆叹息一声,道:“罢了,管他们去死。我得回衙门去审案了,明相那边,只怕如今已经知晓,我可是将明相得罪得不轻,程尚书,你可要仗义些,不能弃我不顾。”

    程子安淡淡道:“不怕他,随便他来!”

    春闱重大,明相敢指使人在贡院前挑唆,让考生读书人出来闹事,幸亏他早有防范。

    既然明相要玩阴招,就莫要怪他不客气了!

    玩阴招,程子安可不是什么君子,他擅长得很!

    作者有话说:

    第176章 176 一百七十六章

    ◎无◎

    彭京兆出现没多时, 明相在府里就收到了消息。

    过了四十岁之后,明相夜里就睡得极少。从地方升到了京城中枢,朝堂事务繁忙, 睡着了也不得安宁, 总是整晚做些令人心烦的梦。

    所幸上天并不负他,终是进入政事堂, 位极人臣。出仕为官这条路, 已经足足走了三十年。

    每日起身洗漱之后, 明相先会喝上一碗半夜就开始炖煮的燕窝粥。燕窝粥之后用茶水漱去嘴里的甜味,再吃两条从燕州府送来的海参,随意搭配些新鲜吃食就是他的朝食。

    今朝的燕窝粥还剩下半碗,海参一动未动,汁水已经半凝固, 趴在瓷白的玉盘中。

    明相陡然拔高声音道:“还不收拾下去,一股子腥味!”

    小厮济升见明相几近狰狞的脸,来不及唤人,亲自动手收拾起来。

    平时收拾的活计, 自有低等仆从负责,济升只管贴身伺候, 他不擅长粗活, 玉盘与青花瓷碗碰撞,发出的动静大了些,惹来了明相的好一通怒火:“这点子事都办不好, 要你们作甚!”

    济升吓得忙躬身告罪, “相爷息怒, 相爷息怒!”

    明相气犹未消, 一甩衣袖, 大步往外走去。

    济升愣了下,赶紧将玉盘放下,飞快追了上前。他走得太快,差点撞上了蓦地停下脚步的明相。

    门房拱手见礼,结结巴巴地道:“见过相爷。”

    明相眼睛微眯,道:“发生了何事?”

    门房硬着头皮答道:“大门外,有泼皮前来闹事。”

    济升怔了下,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已经灰白的天际,谁那么不长眼,敢来相府门前,还是在青天白日的时候来相府门前闹事?

    明相出气声明显重了些,加快了脚步,几乎如一阵风从门房身边卷过,济升慢了一步,急匆匆跟上,随手抓住了门房,咬牙低声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门房被拉得脚步踉跄,哭丧着脸道:“升爷,就是门外来了来了群升爷,我没躲懒啊,人一来我就发现了,要驱赶他们,谁知来得太多,接二连三的,将巷子都堵住了,赶不走,赶不走啊!”

    济升见门房吭哧半天都说不出正事,只不断替自己开脱,气得一把推搡开他,小跑着跟上已经与他拉下了一段距离的明相。

    门房里余下的当值两个仆从,低头肃立在一旁,不时哆嗦一下,连大气都不敢出。

    明相已经大步从偏门出去,济升听到门外的吵嚷呻.吟声,大感不妙,顾不得其他忙跑出门,瞬间如明相一般,惊呆在那里。

    破板车,破木板,从偏门外排出去,一眼望不到尽头。

    板车与木板上,躺着臭不可闻,裹着脏污被褥破苇席,只剩下一口气的半死人。

    离得最近的板车上,半窝着一个瘦得只剩下皮,精神稍微清醒些的男子,他睁大眼睛,拼劲全力哭喊道:“相爷,相爷救我们!”

    “相爷救我们!”

    明相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浑身寒意四射,哑着嗓子道:“你们是谁?”

    “小的来自化人场,有人说明相府要做善事,在府里开义诊,让我们都来。”

    化人场是大周焚化尸首之地,大周人去世之后,根据习俗有多种下葬习惯,大致分为两种,土葬与火化。

    除了因时疫去世,或者无主腐烂尸首会火化,其余皆为土葬。

    化人场里除了焚化尸首,病重的流民,乞儿等都会送到此处,每天会给些汤药饭食,命硬的就活下来,撑不过去,咽气之后,拉去焚烧也方便。

    化人场几近是人间地狱,人人闻风色变。

    济升头皮直发麻,忍不住后退几步,抬手捂住了鼻子,他见明相仍然立在那里,壮着胆子走上前,刚要劝说,看到巷子口走来的队伍,连嘴都忘了合上。

    一行抱着琴鼓器乐的乐师走在最前,后面的花车上,立着穿着薄纱裙,花枝招展的姐儿们,抹着厚厚脂粉的刑妈妈,脸上堆满了笑,对着身边两个一路撒着花瓣的丫鬟吩咐了两句。

    丫鬟立刻走到乐师身边吩咐了下去,顷刻间,欢快,喜气洋洋的乐声响起,透过街巷传了出去,忌惮明相势力躲在巷口偷偷看热闹的人再也忍不住,一窝蜂极了进来。

    眼前的明相府,比他刚刚做了相爷那年,他过生辰时还要热闹。

    刑妈妈年轻时是花楼的行首,如今仍然姿色犹存,袅袅娜娜上前,对着明相曲膝福了福。

    身后的奏乐停了下来,刑妈妈擅长唱小曲,拥有一管清亮的好嗓子,红唇微张,清透的声音响起:“恭喜明相,贺喜明相。”

    明相的脸色阴沉无比,双目透着寒意,紧盯着刑妈妈,道:“刑妈妈,你来我相爷府上贺喜,敢问谁让刑妈妈前来,相爷府又何喜之有?”

    刑妈妈搭在身前的手不由得紧了紧,硬着头皮道:“明相府上的无公子,花了五万两银,夺走了我们楼里今年新行首,大喜,大喜啊!”

    明相气得鼻子直喷粗气,老五这个狗东西不争气,最好新鲜的姐儿,平时一掷千金,他骂过几次,最后也就随了他去。

    老五只贪好女人罢了,他没甚出息,看上了就拿银子砸人。

    砸就砸吧,明相府不缺这几个银子,总比起京城的纨绔强取豪夺,惹出一堆民怨官司省心。

    刑妈妈敢大张旗鼓上门来道贺,又在这个时机,背后没人指使,就连地上躺着的活死人都不会相信。

    明相府离皇城只有约莫两炷香的车程,周围都是达官贵人的宅邸,巷子清幽宽敞。

    如今,巷子的一边躺满了脏臭的化人院活死人,一边是明相府五公子捧花楼行首,吹拉弹唱的热闹。

    明相眼里淬满了冷意,双目灼灼朝看热闹的人群打量过去,见彭虞脸上抹得戏班子的丑角一样,伸长着脖子呲牙咧嘴看得起劲,看他看来,扭身扒拉开人群往外溜,顿时牙都几乎咬碎。

    彭虞是花楼的常客,他与明五不对付,经常在花楼里别苗头。

    这事他与彭京兆都一致不管,主要他们丢不起这个老脸!

    彭京兆在贡院出现,事情就不同了。

    如今再加上彭虞,混账父子俩,是摆明与他杠上了!

    彭虞是程子安的狗腿子,门前这堆混乱的幕后主使,定是程子安!

    看热闹的人,有人捂着鼻子,在那里指指点点。

    “明相府这善事,做得太假了些!”

    “呵呵,明五随手就是五万两银子,全京城的乞儿流民都养得起,救几个化人院的病人,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谁说明相要治了,要把他们赶走呢!”

    彭虞垫着脚尖,戳着前面小厮的腰,小厮不知从哪里抹了三块白布出来,用长棍子缠住举到半空,白布上硕大的红字很是显眼。

    “伪善!”

    “无耻!”

    “贪官污吏!”

    有识字的百姓仰着头打量,喃喃念了出来。

    明相眼睛通红充血,“伪善”,“无耻”,“贪官污吏”的声音在他耳边不断回荡,

    他从走出门,什么都没来得及做,程子安就给他接连送了一堆大礼。

    只化人院的活死人,他并不怵,以牙还牙送回去就是。

    可是,化人院的活死人,与花枝招展的青楼姐儿们在一起,一边是在生死边缘挣扎,一边是挥金如土的歌舞升平。

    明相面若死灰,他努力平缓着心情,无视刑妈妈,对济升道:“将他们送往各大医馆,治疗的银子,由相府支取。”

    说罢,明相转身进了门,留下济升在外张罗,他脸色铁青越过府里慌慌不安的家眷,径直朝书房走去。

    进了书房,明相砰地一下砸上门,走到案几前,跟发了狂一样,双臂乱挥,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哐当当掉得满地都是。

    明相如困兽养喘息着,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程子安!”

    程子安坐在户部衙门的值房里,啃着馒头就牛乳,听着许内侍道:“燕州府传了消息来,他们果然要送家眷离开避风头,京畿营都将他们抓住了,押解进了京城。”

    程子安将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再咕噜噜将碗里的牛乳一口气喝干净,看得许内侍直皱眉头:“你慢些。早起做甚去了,怎地这时才用早饭?”

    今天起得比往常还要早,程子安没能来得及用饭,饿着肚子办不好事,他让莫柱子去膳房给他寻了些吃食送来,趁着闲暇抓紧功夫垫下肚子。

    对于早上去做了什么,程子安想起就止不住想笑。

    他出阴招去了,彭虞与彭京兆真是好助力,一个是青楼通,一个是京城通。

    他们父子联手,比圣上出亲兵急行军打仗还要迅速。

    这个大亏,无论明相吃不吃得下,都得含泪硬咽下去!

    如今覃大吉与叶二东家被制住不能动弹,其他地方的漕帮,有官府装死做缩头乌龟,他的缓兵招安之计,以及各路新去兵马的用强,多管齐下,再费些功夫就能悉数摆平了。

    在贡院前抓到的那几人,并不能定明相的罪。以明相的聪明,这些出面嚼舌根挑拨之人,都是小小之又小的小喽啰,甚至连小喽啰都算不上,只能是蠢得不能再蠢,被人用几个银子收买,出来送死的倒霉鬼。

    彭京兆抓他们回去,威胁恐吓打一顿板子也就放了,绝对审不出个所以然。

    现在衙门审案,刑讯逼供乃是常事,可要用刑逼着他们招供,也要看对象。

    明相身为大周的相爷,用刑让他们招供,会引起所有官员人人自危。

    要是覃万丰指认明相,那就有意思了。

    明相府前的阵仗,很快就传遍了京城。

    圣上几乎前后脚就得知了,明相很快进了宫,老泪纵横哭了一场。待明相退下,他揉着眉心,无语片刻后,对刚从户部回来的许内侍道:“你去将程子安给我叫来,对了,还有彭虞!”

    许内侍亦得知了明相府前发生的事,明相进宫来,虽然无从得知他在圣上面前具体说了什么,不用猜也知道明相是来告状,求圣上替他做主了。

    听到圣上还要叫彭虞,许内侍暗叫不好,赶紧垂头应是,退出大殿,叫来亲信小黄门吩咐道:“你去户部传旨,圣上有召。”

    彭虞是个蠢蛋,他得亲自出马,一是去捉他,二来得提点他几句,别胡乱说话,说秃噜了嘴,连累了程子安。

    许内侍到了礼部,彭虞果真不见人影,他想了下,赶紧出宫,朝着京兆府赶去。

    彭京兆正升完堂,打过了那几人的板子,见到许内侍前来,忙迎了上去见礼。

    许内侍没那么多功夫与他寒暄,径直道:“令郎在何处,圣上要见他。”

    彭京兆大惊,急着道:“许内侍,我儿他蠢得很,他去面圣,恐他御前失仪,那可是大罪啊!”

    许内侍不耐烦地道:“圣上岂能不知令郎蠢,哪能与他计较那么多。令郎在何处,快些将他找出来,让圣上久等,才是大罪!”

    彭京兆尴尬了下,咳了声,吩咐小厮拿了外袍前来,套在官服上,对许内侍道:“许内侍,我领你前去。”

    许内侍眼角瞄了彭京兆一眼,还知道遮住这身官皮,对彭虞的去处,心中已经大致有了数。

    果然,彭京兆领着许内侍到了刑妈妈的花楼,将正与姐儿们欢快戏耍的彭虞揪了出来。

    彭虞的粉色绸衫上沾满了酒渍脂粉,脸上抹着的脂粉晕染在一起,看上去跟唱花脸的一样,彭京兆已经来不及骂他,将他推上马车,将小厮带来的官袍,往他头上一扔:“穿上!”

    彭虞眼前一黑,他扯下官袍,不耐烦喊道:“阿爹,我刚来,才只吃了两杯酒!”

    彭京兆朝着许内侍拱手作揖,肃然道:“交给许内侍了,有劳许内侍,经过这次,我定会给许内侍烧高香,答谢许内侍保住了彭家的唯一命脉。”

    许内侍无语至极,彭京兆还真是准备周全,彭虞也不负所望,称得上京城数一数二的纨绔。

    他深感不解的是,程子安那般沉稳聪慧,怎地就与彭虞这个棒槌走到了一起?

    彭虞这才发现了身边的许内侍,傻呆呆看着他半晌,手忙脚乱将官袍套上,作揖见礼:“许内侍,你来找我作甚?”

    许内侍说了圣上召见之事,彭虞听得啊哟一声,连连拉着衣袍,紧张地道:“圣上见我作甚?我又不是能臣,就只懂吃喝玩乐而已”

    “将你脸上的脂粉抹掉!”

    许内侍看不下去了,掏出干净的布巾扔过去,厉声打断了彭虞的哭诉。

    彭虞终于安静下来,拿着帕子使劲抹脸上的脂粉,雪白的帕子变得红红黑黑,他的脸总算勉强能看了。

    许内侍目光从他脸上掠过,着实已经没力气去管他,沉下脸,压低声音道:“圣上还召见了程尚书,你们一起做的事,明相已经进宫来告了状你闭嘴!”

    彭虞张嘴要辩驳,许内侍再次拔高声音打断了,深吸一口气,道:“你若不想死,给你阿爹留下彭氏的血脉,只跟着程尚书说话,别自作主张!”

    彭虞霎时松了口气,点头如捣蒜,咧嘴笑道:“原来还叫了程哥,有程哥在,我就放心了。”

    许内侍看彭虞一扫先前的紧张,轻松得都摇头晃脑了,忍不住道:“你就不怕圣上怪罪下来,你程哥也护不住你?”

    彭虞想都不想道:“程哥都护不住我,那是我命里定有此一劫,生死有数,没法子。阿爹真是,我先前都没玩尽兴,唉,要是这次逃不过,留下遗憾,亏得很!”

    许内侍被噎住,对彭虞却好奇起来,道:“你程哥那么聪明勤奋,怎么能与你玩到一处去的?”

    彭虞嘿嘿笑道:“许内侍,那是你不知道我程哥,他比我还会玩。以前,许内侍你知道以前吧,就是程哥进京赶考的时候,他那时候还与我们一起出去玩,呵呵,程哥不吃酒,不让姐儿们作陪,那些玩的点子,可全都是程哥的主意。要论纨绔,程哥数得上第一,我们玩的那些,程哥看不上。程哥嫌弃我们太低级,对,程哥以前经常说,我们太低级了。可我觉着,还是低级好玩,雪白柔软的胸脯,才来得直接,痛快。程哥太斯文含蓄了,学不会!”

    许内侍听得眼角直抽,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程子安纨绔的模样。

    对于彭虞,许内侍只感到像是对着刺猬无处下嘴,这短短路途上,也教不会他变得聪明,只能悻悻作罢。

    程子安听到小黄门说圣上还叫了彭虞,就开始拖延,磨蹭了好一段时日,才去了承庆殿。

    进去后拜见了圣上,刚坐下来,许内侍就领着彭虞进来了,他转头看去,只见彭虞走动间,官袍下面露出的粉色衣摆,再看他脂粉犹存的脸,默默别开了头。

    圣上只远远见过两次彭虞,手撑在御案上,探身过去,道:“你且走近些!”

    彭虞直起身,蹭蹭蹭上前,圣上不喊停,他直走到御案前,无路可走了才立定。

    圣上收回手臂,身子往后仰,靠在了椅背上。

    彭京兆进宫时,时常提到自己的儿子不成器。看来,彭京兆所言不虚,比起他不成器的几个皇子,彭京兆的这个得遥遥领先。

    圣上瞄了几眼彭虞,眉头不禁蹙起,嫌弃地撇开了眼。

    俗不可耐!

    圣上手挥了挥,道:“退远些。”

    彭虞听话地蹭蹭蹭后退,他像是脑后长了眼,顺顺当当退到了程子安的身边,立定。

    圣上深吸了口气,看在彭京兆忠心耿耿的份上,就不与他计较了。

    “彭虞,你从实交代,先前出去做什么坏事了?!”

    圣上看准了彭虞,并未问程子安任何话,先质问起了他。

    彭虞呃了声,下意识转头看向了程子安。

    程子安并不回避,迎着他的求助,道:“圣上问话,万万不可欺君,你做了什么事,且老实交待就是。”

    彭虞得了指示,将程子安与他如何商议,如何请了刑妈妈出马,将早上所发生之事,悉数道来,甚至还将他阿爹彭京兆去化人场送重病之人,也一并交待了。

    圣上听罢,心情很是复杂,程子彭虞根本不用审,全部坦白了。

    毕竟明相是一国的相爷,刑不上大夫,总要给明相一些交代。

    打心底说,化人场的那些活死人,他倒没什么触动。

    听到明五一掷千金,拿出五万两银子买笑,他心里就不大舒服了。

    他贵为帝王,都没明五那么阔气过!

    究竟要如何处理此事,圣上一时陷入了为难之中。

    作者有话说:

    第177章 177 一百七十七章

    ◎无◎

    圣上眉心拧紧, 上下细细打量着彭虞,沉下脸不悦地道:“你这官袍里面,穿的是甚?还有你这张脸!唔, 你在礼部当差, 却这般久才来,你去了何处?”

    彭虞傻呆在了那里, 圣上怎地突然问到了他无法回答的问题, 这可如何办才好?

    差点抓耳挠腮的彭虞, 再次将求救的目光看向了程子安。

    程子安阴明相之前,就想过了各种后果。

    天底下哪有天衣无缝之事,成功与否,端看上面人的选择。

    程子安让彭虞老实交代,就是要试探圣上的选择。

    圣上眼下责问满身都是窟窿的彭虞, 闭上眼就能揪出几个不是,再训斥罚没他一二,就给了明相一个台阶下。

    明相损失了银子,又让全京城看了笑话, 将相府的高不可攀,拉在地上狠狠地踩, 不痛不痒处罚他们两人, 总的算来,他们很是划算,该顺着圣上给的台阶, 蹭蹭蹭下了。

    程子安却不打算这么做, 明相的脸面与气节, 在他抛弃了读书人的气节时, 就已经抛弃掉了。损失的几个银子, 金山银山的明相府,全完不放在眼里。

    圣上既要江山永固,又要和稀泥,也不看看他心心念念的江山社稷,已经臭到了何种模样,真是想得美!

    程子安起身见礼,不紧不慢地道:“圣上,彭虞受臣所托,前去了刑妈妈处,欲更深入了解,明五究竟如何在花楼如何撒钱。”

    彭虞心头一松,点头如捣蒜附和道:“是啊是啊,臣是受人所托,前去办差。”

    圣上瞥了他一眼,盯着程子安,懊恼地道:“你将此事托付给他,还真是所托非人!”

    程子安忽略了圣上话里的嘲讽,道:“彭虞的长处不多,这点算得上一件。”

    彭虞听到夸赞就高兴,点头不跌道:“是啊是啊,臣身上还是有长处。”

    圣上怒斥道:“你闭嘴!”

    彭虞忙垂下头,缩在了程子安身边。

    若非看在彭京兆的份上,圣上真要将彭虞拖下去打板子,实在不想看他,挥手道:“滚滚滚,出去出去!”

    彭虞大气都不敢出,见礼后飞快退出了承庆殿。

    殿内只剩下了圣上与程子安两人,没有彭虞搅合,莫名其妙让人感到顺畅不少,他这才问道:“你说你,没事去招惹明相作甚?”

    程子安认真地道:“圣上,臣并没有招惹明相,在贡院前发生之事,圣上定当已经知晓。明相所作所为,着实令人不齿。他算什么读书人!当年他也是科举出身,春闱对考生的重要,明相定当清楚。虽说明相出身官宦之家,他靠着恩萌也可以出仕,但他这些年来,进士的身份,给他长了不少脸面。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欲煽动考生闹事,既狠又恶。臣只是些许还击一二,且臣并未冤枉明相。化人场的这些活死人,就在天子脚下,圣上极少出宫看不见,相爷朝臣难道全都眼瞎了,全都没看到?”

    圣上咳了声,道:“贡院前发生之事,可能证实是明相所做?”

    程子安坦白地道:“若是不惜代价严查下去,总能查到明相头上去,但这件事,不过小之又小,无需在上面耗费精力。首先是保证春闱顺当进行,二是明相府的明五爷,的确挥金如土。明相府的田产铺子,臣已经呈给圣上,圣上心里应当对明相府的产业有一定的了解,这些只是一部分而已,大商户送上的干股,相府的金银珠宝字画等等,那一部分,很是可观啊!”

    出手就是五万两,前倾良田,无数间铺面,干股,金银珠宝字画

    圣上一想到出气就开始止不住地急促,搭在御案上的手不由自主紧握成拳。

    程子安觑着圣上的神色,趁机加了把火:“再这般下去,不出三年,何止是各路兵的粮草,大周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了。”

    圣上猛地抬头看向程子安,眼里是难以置信与震惊。

    程子安沉静地道:“除非户部收支,赈济,河道河工,百姓死活等皆不管,全用于支付官员的俸禄。大周的商,九成都掌控在达官贵人之手,余下的一成,就是小杂货铺,卖些百姓必须的针线等物件。百姓连饭都吃不饱,何来的商?”

    圣上想着程子安理出的朝臣官员手中掌控的田产铺子,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脸色阴沉得几欲滴水。

    程子安:“没靠山,不上贡,想要做买卖,无异于痴人说梦。受到了不公正的逼迫,想要告状也无门,民告官,先罪加一等。衙门中的差役打板子,很是有技巧。同样是十大板,可能被打得瘫倒在床,也有可能就是拍拍灰尘而已。百姓见到官心生畏惧,那绝不是因为官员的威风,是害怕。怕甚呢,身家性命都掌控在他们手中,当然会心生忌惮了。圣上估计会以为,如此一来,百姓不敢生事,天下就稳定了。其实,普通寻常的百姓,他们有父母妻儿家人,要是活得好好的,谁会没事生事。反倒是世家大族,有钱有粮有人马,他们要生事,容易得多了。”

    周氏皇族也是这样起的家,程子安这句话,直接戳到了圣上的心尖尖上,他几乎浑身颤栗了下,额头青筋狰狞起来,看上去要吃人一般,神色很是可怖。

    “查,彻查到底!”

    圣上猛地一锤御案,咬牙切齿道:“朕就不信了,将这些蠹虫碾不死!”

    程子安上眼药,猛戳圣上的心肺,并非危言耸听。

    其实说到底,还是大周太过落后,好比是酒盏大的底子,却要拉到脸盆大的容量,最终就是一场泡沫。

    中间膨胀的部分,都进了达官贵人的钱袋,百姓则倒了大霉,被膨胀出来的泡沫,淹死在了里面。

    钱财不是根本问题,根本问题还在于,粮食产量太低,除去达官贵人,能吃饱饭的平民百姓,几乎是凤毛麟角。

    要提高粮食产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在发展的漫长年月中,要让这些平民百姓喘口气,能勉强活下去,减轻他们担负的赋税与徭役,这是唯一的路。

    程子安垂下眼眸,问道:“圣上,那明相之事?”

    明相要竭力阻拦动漕帮,查官员们弹劾贪腐之事,圣上自然明白。

    千百年来的规矩,杀士大夫会受到口诛笔伐,圣上不想担负千古的骂名。

    圣上原本的打算,查出几个杀鸡儆猴,到时候给明相一个脸面,让他告老致仕,君臣皆安。

    程子安的话,户部混乱不堪入目的账目,让圣上明白,他原本的想法,解决不了问题。

    圣上厉声道:“若查出了明相的罪证,该如何就如何!”

    程子安很是小心眼地道:“圣上,这次被弹劾的官员,明相除外,其中不乏侍郎等重臣。按照大周律,他们可以拿官级,银钱抵罪。他们有的是钱,最终还是能全身而退,到头来白忙活了一场。”

    圣上很想揍程子安,怒道:“那里待如何?”

    程子安想了想,还是提了出来:“重修大周律,官员与百姓一同缴纳赋税。关于官员以及家人的贪赃枉法,按照银两的多少,罪责的轻重定罪,判服牢狱,还是流放,砍头等等。”

    圣上定定盯着程子安,怔楞在那里,久久不能言。

    官员与百姓一样缴纳赋税,圣上一万个同意,毕竟是他的大周,缴纳的赋税,都是到了他的国库里。

    取笑官员按品级抵罪,圣上对此倒无所谓,他不同意的,取消官员拿钱财出来抵罪。

    官绅都是读书人,君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总要给士大夫一些优待,他们拿出钱来消灾,算是受了惩罚,就该放他们一马,方显得君主仁慈。

    只圣上心里清楚,只要程子安一提出来,估计他的朝堂百官,天下士绅,会联手掀翻他的龙椅。

    圣上深深呼出口气,沉声道:“此事休得再提!”

    程子安并不失望,他早就预料到圣上会反对,眼下也不是做这件事的时机,他只是先抛出来,让圣上有点数而已。

    离开承庆殿,外面的天不知何时变了,阴沉沉的,针尖大的雨丝,在风中飘洒。

    春雨贵如油,对春闱的考生来说,却是最为讨厌的天气,春寒料峭,一天考下来,手脚都冷得发僵。

    程子安望着天半晌,连翻了几个大白眼。

    新修的贡院明亮,墙砌得厚,有匠人提出意见,还砌了夹道,天冷时可以烧柴,通过夹道取暖。

    这些还不算,茅厕彻底改善过,与号房隔着墙,收拾得整洁干净。再也不会出现当年他考春闱时的情形,坐在茅厕边,享受一整天的屎尿攻击。

    这群没脑子没主见的考生,今年算是他们走运,在如此好条件的贡院里考试!

    程子安去膳房用过饭回到户部值房,刚坐下彭京兆就来了,一进屋,就迫不及待道:“明相身边的小厮济升亲自前来递了状子,将刑妈妈与送化人场病人的板车苦力等,全部告上了衙门。”

    程子安眉毛微扬,明相还真是不死心,去圣上面前哭还不算,大张旗鼓去衙门告状,不过是想要让达官贵人们同仇敌忾。

    这些刁民,居然连相府都敢欺负,何况其他的官员,还不得被他们踩到头上来!

    程子安呵呵笑,道:“覃大吉他们到了何处?”

    彭京兆愣了下,脑子转得飞快,道:“算着时辰,最迟明日就会进京。”

    程子安道:“等下我去找段尚书,让段尚书将覃万丰的几个儿子孙子,全部安置在他隔壁。”

    彭京兆抚掌大笑,道:“妙!在牢狱中,覃氏一家也算是团聚了,齐齐整整。”

    程子安思索了下,唤来莫柱子,让让去请段尚书。

    很快,段尚书就来到了户部,他看到彭京兆也在,拱手见礼,问道:“程尚书找我何事?”

    程子安简明扼要说了明相告状之事,以及圣上查案的决心,先给他与彭京兆一剂定心丸。

    “段尚书,彭京兆,我也就不与两位拐弯抹角了,刑部京兆府乃至大理寺的牢狱,跟筛子一样漏洞百出,牢头狱卒,差役们办事如何,你我一清二楚。明相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覃万丰见到自己的儿孙都被擒住,他肯定会考虑再三,不敢轻举妄动。可若外面的人,逼着他死,保全他的家人,漕帮之事,就断在了这里。”

    段尚书谨慎地道:“刑部牢狱的狱卒,牢头,我回去再仔细安排,选可信可靠之人守着,不能被他们钻了空子。”

    彭京兆与京城的闲汉混混打交道最多,远比段尚书了解这群人,斟酌了下,道:“段尚书,请恕我直言,财帛动人心。那覃万丰出手阔绰,你我都见识过了,狱卒牢头见到了几辈子都赚不到的钱财,就是死,也值得。可信可靠之人,段尚书还得三思。”

    段尚书颔首,道:“彭京兆所言极是,可连平时信任之人都不能信,这个时候又去何处寻找人手?”

    彭京兆也没了主意,不由得看向了程子安。

    程子安垂眸沉吟,低低与他们商议了起来。

    明相府。

    明相进宫哭诉告了状之后,就借胸口疼回了府。

    此时明相彻底平静了下来,回到书房,唤来济升,一迭声吩咐了下去。

    到了夜幕降临后,几辆不起眼的马车,从明相府后巷的偏门驶了进去。

    偏院的院子,里面灯火通明,明相端坐上首,与进屋的官员们点头致意,“坐吧,都不用多礼了。”

    刑部的张侍郎拱手道:“明相,段尚书在快要下衙时,说是要提覃万丰上堂问话,下官并未被召去,听到明相来找,只能先行离开,不知段尚书究竟要问何话。”

    明相眼里寒意直冒,轻轻点了下头,“知道了。我找你们来,就是说覃万丰之事。呵呵,问话,让他说吧,多说一些,以后就不能说了!”

    济升亲自领着亲信守在左右,直守到夜半时分,众人才从屋里出来,坐上马车从偏门出去,无声无息驶入了夜色中。

    刑部。

    覃万丰胡子拉碴,从没日没夜的牢狱里出来,虽是夜里,看着提着灯笼站在门口的段尚书,闻着雨水的气息,他还是百感交集。

    终究是老了,再也不复以前,年轻时在牢里关上大半年,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这次才关上几日,还好吃好喝,他总以为过了大半辈子,心急如焚。

    覃万丰拱手见礼,道:“段尚书,许久未见,劳你亲自前来,实在是在下的荣幸。”

    段尚书淡淡道:“走吧,下雨了,冷得很,去公堂上说话。”

    覃万丰应是,他并未上枷锁,段尚书也未要差役狱卒押送他前往,只与两个随从走在前。

    覃万丰愣了下,随之哂笑,在刑部的地盘,段尚书就是单枪匹马,也敢来提审他。

    春雨在氤氲的灯光中飘洒,落了覃万丰满头满脸,他抬手随意抹了把脸,见前面段尚书停了下来,见礼之后,将灯笼放再避雨的墙脚,与两个随从避到了一边去,留下一个举着油纸伞的青衫俊美郎君,矗立在巷子中央。

    郎君一双长入鬓的眉毛微扬,一双如此时春雨朦胧夜里的双眸,上下打量着他,微微颔首道:“覃万丰,我是程子安。”

    覃万丰已经大致猜到了眼前是何人,听到程子安自报家门之后,还是心头一紧,忙俯身见礼。

    程子安唔了声,道:“覃万丰,我是来告诉你,你的家人老小,已全部押解进京。”

    燕州府是他的老巢,有与他同一条线上的蚂蚱叶二东家在镇守,却也没能守住。

    雨落在油纸伞上,滴滴答答,直像落在了覃万丰的心上,浇得他的心像是浸入了寒冰之中。

    程子安声音不高不低,平静地道:“若你活着,供出你背后之人,我保证能按律审问,覃氏无关的妇孺弱小,会不被牵连进去。你若是敢死,你家人族人,有一个都算一个,全都活不了!”

    说完之后,程子安并未等他的回应,举着伞施施然离去。

    地面上的水,在灯笼昏沉的灯光下,泛着冰凉的光。

    程子安步伐稳稳,青衫衣摆闪动,很快就没入了雨夜中。

    活不得,死不得。

    覃万丰立在雨中,周身寒冷刺骨,许久都不能动弹。

    作者有话说:

    第178章 178 一百七十八章

    ◎无◎

    段尚书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 对呆呆的覃万丰道:“走吧。”

    覃万丰拖着沉重的步伐,随着段尚书前去了公堂,被随意问了几句话之后, 被送回了牢狱。

    一来一回, 覃万丰的衣衫,早已湿透。

    狱中本就阴森潮湿, 覃万丰此时嘴唇都白了, 狱卒得了他的银钱, 很是好心送来了馒头热水,在地上多添了些干稻草。

    覃万丰吃完热水馒头,蜷缩在干稻草里,总算好过了些。

    此时夜色已深,牢狱里一片黑暗, 只有高墙通风的缝隙,有风不时在呜咽盘旋。

    覃万丰靠在墙上,睁眼凝望着眼前的黑暗,脑子里乱到极点。

    程子安果真如传闻中的厉害, 他半句废话都没有,却足够令人胆寒。

    段尚书将他唤去, 等于是白走了一趟, 覃万丰并不感到意外。

    这一趟,主要是扰乱视线,牢狱里他重金收买的人, 段尚书与程子安他们, 定是一清二楚。

    而他们并未见动作, 大周从上到下, 从官到胥吏, 伸手已经成了司空见惯。

    牢狱里要清理,估计从牢头到狱卒,都要全部换过。

    不知过了多久,牢狱的尽头传来了阵阵脚步声,覃万丰抬起头望去,眼前从一片漆黑,渐渐有了光亮。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覃万丰眼前也看得更加清楚。换过值的新狱卒,一声不吭锁匙,打开了牢狱的门。

    门吱呀被推开,狱卒退下,裹着桐油雨衣的沉默男子走了进来,在覃万丰身前站定,掀开了挡住脸的衣襟。

    覃万丰眼珠凝固住,叫了声明相,活动着僵硬的手脚,准备起身见礼。

    明相手压了压,道:“你坐着吧。”

    覃万丰起了一半,无力跌坐在了地上,捶着腿苦笑道:“明相见谅,老了,身子骨再也不复年轻时的硬朗,这牢里呆了些时日,就已经不行啦!”

    明相面无表情,并没有寒暄的意思,道:“你的家人老小,已经被京畿营抓住,押解进京受审。我若是没记错,你最小的孙儿,刚刚才满月不久吧?”

    覃万丰想起小孙孙,心如刀绞,轻点了几下,道:“是,十九郎刚满月,我离开燕州府的时候,还唤乳母抱来我逗了逗,他还对我笑了。”

    牢里阴冷潮湿,年幼的他,如何能吃得消。

    覃万丰是难得的聪明人,手腕头脑都不缺,明相点到即止,唔了声,道:“除了十九郎,你至亲的妇孺老幼,共计五十八人。漕帮的势力大得令朝廷心生忌惮,虽欲除掉,却不那么容易。除掉你覃氏,就容易得多了。

    覃万丰猛地仰起头,明相居高临下,点了几下头,道:“先前段尚书将你传召去,无论是谁,对你说了些什么,我都不想知道。你唯一要清楚的就是,你,覃氏老小,我们才是一体,这条堤坝,一经松动,就无力回天了,大家都得一起填进去!而你,就是这条堤坝上唯一的弱处,你若没了,大家都会安稳无忧,你覃氏的妇孺老小,无需进来吃苦受罪。”

    灯火昏黄,照亮了尺寸之地,明相的脸,覃万丰看得不甚清楚,他只感到周身刻骨地冰冷。

    久久之后,覃万丰哑着嗓子,道:“明相说得是,只有我是最关键的一环,我没了,就万事大吉。”

    明相幽幽叹息一声,从怀里掏出壶酒,两个酒盏,蹲下来倒了两杯,一杯递到覃万丰面前,他取了余下的一杯,仰头先一饮而尽,道:“你我相识一场,这次,我敬你。”

    覃万丰冻得僵硬的手,哆嗦着伸出去,取了酒盏,一饮而尽。

    明相未再多言,对他拱手作揖道别,转身离去。

    覃万丰手搭在胸前,喘气越来越沉。

    从进漕帮的时候起,覃万丰靠着在刀尖上舔血为生,替老大打架,杀人放火抢夺地盘。他也会随时会被对手打杀,身上总是藏着锋利的刀,哪怕是睡觉时都不离手。

    虽早已贵为漕帮大东家,覃万丰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每件里衣的胸前,都藏有锋利的铁片。

    程子安何等聪明,早就料到了明相会丢车弃卒,断尾求生。

    程子安的厉害毋庸置疑,明相却说得对,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而且,他的漕帮,岂是那么容易瓦解!

    覃万丰昂起了下巴,瞬间下定了决心,手滑进了里衣之中,碰触到硬硬的一角,用力扯下。

    铁片沾染了他的体温,牢里一片漆黑,他看不清楚铁片的模样,鼻尖却闻到了铁腥的气息。

    呼吸愈发急促,覃万丰紧要牙关,手腕一扬,尚未算生疏的手势,力道足够,铁片划进了脖颈,他听到噗呲一声,针刺般地疼痛之后,温热的血汩汩涌出,将他整个人包裹住。

    覃万丰感到一阵冷,一阵热,喉咙咕噜,呼哧作响。

    这时,覃万丰似乎听到了牢狱铁链门锁打开的熟悉声,伴随着明相的尖声叫嚷,一并钻入他的耳中。

    覃万丰手想动,却再也抬不起来,他嘴唇翕动着,却什么声音都未发出来。

    “完了,这才是彻底完了!”

    覃万丰身子从墙上,咚地一声,斜斜倒在了血泊中,双目圆争,眼珠突出,惊恐,不甘。

    雨还下个不停,瓦当上的雨水落进沟渠里,伴随着油纸伞,油布雨衣上的雨水一起哗啦,都掩盖不住明相的嘶吼。

    “程子安,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深夜,与刑部京兆大理寺,聚在刑部密谋,莫非是坑壑一气,准备要造反!”

    程子安坐在骡车里,撩起车帘,漫不经心吃着热乎乎的羊肉汤,冲着咆哮的明相嘶了声,道:“明相这么晚了,还亲自闯入刑部的大牢,真是日夜操劳啊!明相,这鬼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可要来碗羊肉汤暖暖身子?”

    通往刑部前衙的巷子口边,松油火把熊熊燃烧,将四周照得透亮。

    除了程子安的骡车,还有段尚书彭京兆姜尚书的马车,手持佩刀的差役,将巷口堵得严严实实。

    明相心如擂鼓,他知道自己掉进了圈套,他如今只身闯刑部,却被程子安他们堵住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如何能掩饰得过去?

    深夜进刑部,还定不了他的大罪。

    可覃万丰死在牢里,他无论如何,都百口莫辩!

    覃万丰,覃万丰不能死!

    明相猛地转身,朝着牢狱奔去,一路畅通无阻,他奔进了大牢,到了覃万丰的那间,他的双腿沉重得愈千斤中,下意识缓下了脚步。

    牢狱里一片安静,漆黑的地方,只有他手上快要熄灭的灯笼,以及他自己的喘气声。

    鼻尖,传来浓浓的血腥气,明相手里的灯盏,哐当掉地。

    火光挣扎着晃动了几下,他眼前阵阵赤红闪过,火一下熄灭,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惟余漆黑。

    牢狱外,彭京兆跳下车,跑到程子安的骡车里,闻到香浓的羊肉汤,差点流口水,嘀咕道:“早知道,我也吃一碗了,都怪段尚书,说什么不妥。哪有不妥了,彻夜都不得睡觉,守在这么个鬼地方,又冷又饿,不吃羊肉汤,就是不合规矩!”

    程子安笑了声,慢条斯理将空碗放进食盒中,“彭京兆晚来了步,来早了也不行,柱子说灶房里的羊肉就剩下了这些,就只煮了一碗,我不会分给你。”

    彭京兆眼角抽搐了下,不敢撇嘴,在心里鄙夷了下程子安的小气,手指了指牢狱的方向,道:“明相进去了,我们可要去瞧瞧,要是他也”

    程子安道:“明相命贵重得很,他又是读书人,拿不起刀。”

    彭京兆道也是,“他舍不下他的权势富贵。”

    想起程子安的一系列安排,彭京兆瞬间眉眼乱飞,拱手称赞道:“程尚书真是算无遗策,我真是佩服得紧,要不是彭虞那小子认你为大哥,恐乱了辈分,我都要称你一声程哥了!”

    早上明相府前闹了一场,明相定会心浮气躁,乱了阵脚。

    程子安又让段尚书提审覃万丰,刑部如筛子一样,明相自然会得知消息。

    覃万丰算得上枭雄,自小摸爬滚打长大,取了漕帮一个管事的女儿为妻之后,再靠着他的聪明狠劲,很快在漕帮一路直上,坐上了大东家的位置。

    漕帮经过他的手,上至朝堂的王孙贵人,下到码头扛包的苦力,势力遍布大周。

    程子安在巷道里对他的警告威胁,做得看似隐蔽,他这么大一个大活人,在到处都是窟窿的刑部,肯定会留下痕迹,就没想过能悄无声息瞒住所有人。

    这般做的打算,首先是多了重保障,再次是扰乱明相的心绪。

    明相一向谨慎,行事小心,程子安亲自出马,他肯定会跟着亲自出面,显出事态的严重性,让覃万丰听从他的安排。

    多靠刑部大牢长期的混乱,明相并未多起疑,顺顺当当进了大牢。

    毕竟是刑部大牢,人越少知晓越安全,明相无法带足人手,只能单枪匹马进去。

    深夜看守的狱卒也少,程子安加上段尚书等人,足够将明相堵在里面,让他出不来了。

    程子安不怕他来,只怕他不来。今晚不来也没关系,他们会继续蹲守,放诱饵,等到他来。

    明相是大周的宰相,他身边跟着一众党羽,要与他们斗下去,不知要耗到何年何月。

    快刀斩乱麻,直接将明相的举动行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他还能如何狡辩。

    程子安总算清楚了些,彭虞的棒槌,还是有部分家学渊源,他斜了眼彭京兆,懒得与搭腔。

    要是按照彭虞论辈分,程子安就得跟着叫他一声伯父。彭京兆与程子安打配合的这些时日,已经彻底领教到了他的本事,万万不敢以程子安的伯父自居,干笑了声,想要说些话缓解尴尬,这时段尚书走到了车门边,拼命压住脸上的惊慌,道:“圣上来了!”

    彭京兆啊哟了声,“不是只叫王相他们来,圣上怎地来了,圣上如何知晓了此事?”他边急着叫唤,边手忙脚乱往车门扑。

    段尚书被他扑得后仰,手上的油纸伞没握稳,掉在了地上,懊恼地道:“你乱扑作甚,下雨呢!”

    程子安不慌不忙戴斗笠,披蓑衣,道:“我禀告了圣上,圣上得亲眼所见才好。”

    听到是程子安的主意,彭京兆瞬间就平静了下来,还有空帮拾捡起油纸伞的段尚书拍打肩上的雨水。

    段尚书被拍得痛了,嗖地跳脚躲开,怒道:“姓彭的,你手劲大如牛,离我远些!”

    彭京兆最得意他的手劲,完全不将段尚书的怒斥放在心上,很是得意地晃动着自己的手,看到程子安的装扮,再看自己的油纸伞,懊悔不已。

    还是斗笠蓑衣方便,谁说难看了,程子安穿起来,英气得很!

    彭京兆想唤随从去拿套斗笠蓑衣来,却已经来不及了,圣上的车驾,已经到了面前。

    在圣上的车驾后,跟着王相与何相,礼部吏部兵部等尚书侍郎,御史台等官员。

    亲卫将车驾围得水泄不通,程子安走上前见礼,亲卫见状散开,撑开巨大的油纸伞,遮挡在从车驾上下来圣上的头上。

    圣上脸色沉沉,手负在身后,问道:“里面如何了?”

    程子安朗声道:“回圣上,臣并不清楚,明相身为相爷,深夜鬼鬼祟祟闯进刑部大牢行不轨之事,臣以为不宜太过声张,还在与段尚书他们商议处置的办法。”

    圣上眼皮不由得跳了跳,程子安这个混账,他说这么大声,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明明恨不得让全京城都知晓,还在这里故意装蒜!

    程子安继续道:“臣还有个顾虑,不敢贸然进去,恐刺激到明相,怕他会发狂,做出更加疯狂的举动,伤到自身以及他人。”

    圣上终是忍不住横了他一眼,心道以后定要让程子安将身上的斗笠蓑衣扔了,他堂堂一部尚书,穿成庄稼汉,成何体统!

    眼下牢里的大事要紧,圣上抬腿朝前走去,道:“你在前面领路,王相何相,段尚书你们,”他点了一堆人,“都随朕下去瞧瞧。”

    亲卫分开两拨,一拨护在了圣上身边,一拨垫着脚尖,飞奔进了大牢布防。

    很快,大牢变得灯火通明,亲卫肃立在各处防卫,程子安走在最前面,沿着台阶下去,脚步渐渐缓慢下来,侧身让过了一旁,道:“圣上,明相在这里。”

    圣上顺眼看去,牢狱里的地上,躺着覃万丰僵直的尸首。

    明相背靠在牢房的门上,坐在从牢狱里流出来的血泊中,脸色灰败如死人,浑浊的双眼中神采尽失,如枯井般定定望着眼前的众人。

    明相并未见礼请安,僵直的眼珠子终于转动了下,最后停留在了程子安的脸上。

    牢里脏污,加上血泊死人,圣上虽不害怕,却向来喜洁,喜好雅致,嫌弃地直屏住了呼吸。

    百官都已亲眼所见,证据确凿,圣上感到明相与这牢狱一般脏,未再多看他一眼,交由程子安统领,刑部大理寺政事堂等一并处置,头也不回离去。

    明相不错眼地盯着程子安,对圣上的离开并不在意,喉咙呼噜了两声,终是哑声道:“你赢了!”

    程子安淡淡道:“是公道正义赢了!”

    作者有话说:

    第179章 179 一百七十九章

    ◎无◎

    “真是稀奇得很, 无需朝廷查,堂堂相爷自己走进了大牢!”

    “明相肯定是犯了抄家灭族的大罪,伏诛认罪争取从轻发落。”

    “你当明相与你我一样都是升斗小民, 人家那是大官, 顶顶的大官!只要不造反,官身出钱都可以抵罪, 何来的抄家灭族大罪?”

    “嚣张到亲自闯进刑部大牢杀人, 接下来就该闯皇宫了, 还不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哪是亲自,你可不知道。明相带了上百兵马,那是豢养的亲卫,个顶个都生得人高马大,力大如牛, 能以一敌十!幸好圣上英明神武,领了成千上万的兵马,才将反贼打败,不然呐, 京城就得乱了!”

    刑部大牢的消息,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上至达官贵人, 下至走卒贩夫,绘声绘色说得唾沫横飞,越传越离奇。瓦子里甚至还因此排出了新戏, 一开唱就一座难求, 热闹得很。

    春闱结束后, 考生们出了贡院, 等待阅卷放榜的这段时日, 是他们最难得的吃酒闲暇时光,有了他们的加入,从离奇的编排,变成了他们对时局辛辣的嘲讽。

    程子安比较关注民间的各种话语,他听到了有考生提出,世卿世禄,朝廷对官身的优待,才是造成相爷入大牢杀人的主要缘由。

    过了春闱这一关,他们就踏入了官身之列,世卿世禄在面前招手,附和这个考生的寥寥可数,主要还是对明相个人的怒斥指责。

    有意思!

    这次看似声势浩大,因为证据确凿,树倒猢狲散,查起来很是容易。

    难就难在,要查到何种地步,以及查了他们,其他人还是会前赴后继,治标不治本。

    除了树倒猢狲散,还有兔死狐悲。

    朝堂上的走向很是奇怪,照着以前的经验,明相倒台,秃鹫们定当飞扑而上,争相蚕食的时候,顺带狠狠踩上一脚。

    明相还未最终定罪,他的位置,以及党羽空出来的官职,自然是有无数人盯着。

    这天上午,程子安在值房里忙碌,王相来了,他起身招呼,倒了被茶递过去,道:“王相怎地有空来?”

    王相吃了一口茶,倒在椅子里,叹道:“来你这里躲躲清闲。这政事堂缺了一人,六部,御史台翰林院等,各州府也有官员空缺,这朝堂上下,就好像成了透风的墙,我这心啊,总是不安稳。”

    程子安哦了声,道:“朝廷上下,可有停止运转?”

    王相愣住,探身端起茶杯,吃着茶不做声。

    程子安闲闲地道:“没了他们,大周如常运转,足以说明,他们若不是一群只知吃白饭的废物,就是这个官职,没必要存在,有他们没他们都一样。”

    王相皱眉,道:“你瞧你,这话要传出去,你又得被弹劾。你这官见愁的名声,怕是洗不清了。”

    程子安满不在乎地道:“弹劾我的多了去,再多几个也不怕。要是他们真见到我犯愁,因此有所改善,我这名号也不算白得,积了大德!”

    王相说不过程子安,干脆岔开了话题,道:“明相这次闹出的大阵仗,我先前还同何相,段尚书姜尚书他们聊过几句,究竟该如何处置。圣上将此事交由了你统领,你可拿出了主意?”

    程子安道:“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王相紧盯着他,道:“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人说家丑不可外扬,。这国丑更不可外扬,与南召的商贸往来将将启动,要是被南召得知了,还不得被他们看了笑话去。今年是大比之年,那群考生如今在等着放榜,闲得很,多吃了几杯酒,连天王老子都不怕,处置不当,恐又要引起动荡啊!”

    程子安笑了声,道:“王相百忙之中抽空前来,若是有什么想法,就无需拐弯抹角,直说无妨。”

    王相顿了下,程子安的心情他也算了解,要是一直兜圈子,没准自己会被兜了进去,干脆道:“我觉着,圣上既然吩咐按律处置,就按律处置。”

    按律处置,按照大周律的规定,官身可以拿品级以及钱财抵罪。

    程子安笑笑,起身走到案几边,取了一叠文书递给王相,道:“我先前刚刚整理好,王相你看看。”

    王相不明所以,接在手中看了起来,只见随着他翻动纸张,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沉重。

    看完之后,王相握着文书,难以置信盯着程子安,嘴张了好几下,才吃力地发出了声:“你如何你如何敢!”

    文书乃是程子安拟定的漕运海运陆运的律令,以及对律令的详细释义。

    明相的案子未判,律令颁布之后,明相一系的案子,就适用于新律令。

    按照新律令,官身不可抵罪,不可拿金钱抵罪,所贪污的赃款悉数充公收缴国库。

    明相以及他的一系党羽,当斩,当流放,罢官。

    程子安双手一摊,道:“王相,先将情绪等抛到一边去,我们得讲事实摆道理。王相要觉着何处不妥当,你要拿出事实道理来与我论证。”

    王相抬手抹了把脸,道:“讲事实摆道理,千百年来的规矩一向如此,你因此新增的海运漕运陆运律,又何来的道理可言?若是你要强自处置他们,你就是越过了大周律,何来的公平之言?”

    程子安逐条反驳道:“首先,王相请回答我提出的问题:千百年的规矩,是由谁提出的规矩?孟子曰民贵君轻,又是谁将孟子等先贤提出来的见解曲解,民连官都不如了?”

    先贤圣人之言,权贵乃至帝王只选取于自己有利的来用,王相不敢直言帝王的不是,他本身也是权贵,断然说不出乃是权贵为了自己的地位,而有所选择的话。

    王相沉默半晌,道:“圣上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若照着你的意思,可是要天子王公犯法,与庶民同罪?”

    程子安道:“新的律令,与天子王公无关。不过我可以回答王相的问题,就是在圣上面前,我也会直言不讳。天子王公犯法,而不加制止,乃是朝臣的失责,以及律令的缺失。王朝的更迭,就是最终的结果。”

    王相紧紧盯着程子安,喃喃道:“真是大胆,真是大胆我老了,不敢与你们年轻人相比,这些话,我万万不敢说出口。”

    程子安淡淡地道:“王相,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因为你身为其中的一份子,总要替自己说几句话。我何尝不是其中的一份子,我为何要给自己挖坑?”

    王相皱眉,不解问道:“我也想问这句话,你为何要这般做?”

    程子安道:“我又要再回到先前的问题,首先是我们得跳出自己的身份来看这件事。处置了明相一系,再填补上新的官员,王相定不会以为,从此以后,就会吏治清明,天下海晏河清了。”

    王相苦笑,如程子安所言那样,清查常平仓的事才过几年,如今恐早已故态复萌了。

    程子安:“错误的根源未除,再过几年又恢复了原样。官员大多都想着自己的家族,子孙,总想着他们能永远享受家族恩荫,子子孙孙都能荣华富贵。这个想法,我当然能理解。实际呢?且不提以前,就拿如今京城的世家大族来说,可有见到真正的百年世家大族?祖辈给他们打下的基业,能传承几代?并非子孙都不肖,而是子孙被他们养得不肖,子孙没必要努力,上进,权势富贵就唾手可得。”

    王相想着自己的儿孙,茶吃到嘴里,顿时变成了黄连。

    程子安讥讽地道:“官员的子孙,自打在娘胎里,就已经将平民百姓远远甩在了身后。母亲怀了身孕,权贵人家不缺吃穿,各种补品,大鱼大肉从来不缺,生出来的孩子,白白胖胖。而平民百姓家的妇人怀了身子,能吃饱饭,见到点油水荤腥都是了不得的大事。生出来的孩子,这里”

    他点着自己的头,“脑子都没长好,加上后天的奶水等跟不上,贫寒之家能养出一个脑子灵光的人都难。就算能读书,从先生,笔墨纸砚,书本等,彼此如何能比?要是官员的子孙靠着天时地利人和,都混不出个名堂,真不用盼着他们有出息,能将家族绵延下去,简直是在养育祸害,祸害自己家族,也祸害了他人。”

    王相不由得回忆起以前在地方做官时,见到穷人家的孩童,面目呆怔,面黄肌瘦的模样,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也有一定的道理,可这做人父母的心啊,你如今还未成亲,估计难懂。就算再不肖的子孙,总归是自己的亲骨血,如何能不替他们打算,考虑周全一些。”

    程子安平静地道:“我无需做父母,我只要做个人,将心比心就足矣。”

    王相被噎住,恼怒地道:“难道照你的意思,只要为儿孙考虑的父母,都不是人了?”

    程子安笑了下,反击道:“靠着自己的双手打拼,为儿孙考虑,挣得家财,他们传给儿孙,当然是无可指摘之事。只因自己做了官,子孙后代就要享受官身的权利,简直欺负人到了家,不给平民百姓留活路。孔圣人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士绅读书人天天将规矩礼法,圣人之言挂在嘴边,当成了自己高人一等的门面,真是不害臊,无耻到了极点!”

    王相脸色变得不大好看了,冷声道:“程尚书,你何苦指桑骂槐!官身难道没做善事,没替百姓考虑了?遇到天灾人祸,城门外的粥棚,都是由官绅大户人家所搭!”

    程子安闲闲地道:“我没指桑骂槐,我是点名道姓骂。王相,士绅读书人当以天下为己任,却将天下瓜分了,百姓都成了自己的家奴,卖命种地,纳粮纳税,让士绅读书人过上金尊玉贵的日子。施粥做的那点善事,还不如去庙里供奉的香火银,做法事道场的施舍多。庙里供奉香火银,在菩萨面前所求的何事,为何要做法事道场,我不是菩萨也一清二楚。最滑稽的事,寻常百姓家到了夜里,为了省点灯油,早早就歇息了。庙里的长明灯,却通宵不灭。人活着时,穿金戴银还不算,盼着身死之后还能继续。唉,这人呐,太过贪心不足!”

    王相被说得哑口无言,程子安的话刺耳难听,却句句属实。

    程子安双手搭在胸前,伸直腿缓解着疲乏,再吃了杯茶,呼出口气,道:“我说这些,是因为王相是聪明人,心胸还算宽广,能听得进去,也听得懂。一般人,等于是对牛弹琴,多说无益,只有用铁拳,砸得他梦醒。”

    王相神色勉强缓和了些,斜了程子安一眼,道:“你将我捧得这般高,我一把老骨头,还怕摔了爬不起来。”

    程子安手一摊,道:“我绝不是在捧王相,而是大周财赋的现状,王相清楚,烂得不能再烂。财赋为何会这般,根源就在我先前所说的那些。若是不改进,大周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了。金银还是小事,主要是粮食。”

    户部财赋的情形,王相一清二楚,他震惊地道:“土地总归在那里,粮食如何会成问题?”

    程子安道:“现在的状况就是,大周已经提前征收了以后十年的赋税,百姓已经不堪重负,国库照样空虚。国库不能空,要向百姓一直收取赋税钱粮。百姓哪来的钱?只能卖交了税粮之后,可怜的那点口粮。卖掉口粮之后,让他们吃什么?他们肯定不干,官府的差役,那可是比强盗还要厉害,他们可以直接闯进家门,见到值钱的都搬走抵税。官逼民反,不得不反。百姓造反起事,首当其中的,肯定要找官身大户报仇,毕竟也只有官身大户人家有钱有粮。呵呵,到时候,大家一起死,士庶都逃不掉!”

    前两年吉州府的民乱,百姓就先杀了县令,抢了大户人家。

    其实向来如此,百姓造反起事,先要占据的就是衙门,拿官员开刀。

    新朝的旧臣难做,新朝自有新臣,又能余下几人。

    照着大周如今的状况,世卿世禄,的确如程子安所言那般,纯属痴心妄想。

    王相神色黯淡了几分,站起身道:“罢了,反正你是统领,这些就由你去做决断吧,我是管不了。”

    程子安跟着起了身,道:“王相你别走那般快,我还有事要找你。”

    王相回头,警觉地道:“你找我作甚?”

    程子安道:“一起去承庆殿,新律令给王相过了目,到时候我若有遗漏之处,还要王相帮我填漏补缺,圆圆场。”

    王相气得脸都黑了,道:“早知如此,我就不看你那劳什子的东西!我被你塞到手上,不得不看,还连带被你一起骂了进去不说,还得替你去撑腰。你小子,休得太过分!”

    程子安笑眯眯道:“不过分,不过分,王相是相爷,宰相肚里能撑船,为了大周殚精竭虑,这点算得什么。咦,时辰不早了,先去用饭吧,王相还没去过膳房吧,我请王相去膳房用饭,政事堂用饭没意思,青菜都捂黄了,一碗汤汤水水,难看又难吃。走走走,王相别客气,王相大驾光临膳房,我能借着王相的光,多吃一道荤菜。”

    王相被程子安念得头晕,烦躁地道:“你别挡道啊,我同你去,同你去!”

    程子安笑着连连拱手道谢,大吼一声,“柱子,去请何相,说我请他到膳房用饭!”

    莫柱子从廊柱后闪出来,颠颠跑得飞快。

    程子安再次拱手,笑道:“加上何相,我就能多吃两道荤菜。”

    王相重重哼了一声,看似不虞,却并未动怒。

    有何相在,要是被朝臣弹劾,也能替他分担一二。

    两人向膳房走去,王相还是第一次走这条道,他边走边打量,随口问道:“你拉拢了几人?”

    程子安举起手,在他面前飞快晃了一下。

    王相倒吸了一口气,差点没掉头就走。

    两人!

    就只有两人,如何与诸多的朝臣官员抗衡?

    要是王相知晓,新律令只是程子安的第一步,以后会继续推进,估计会当即扬长而去。

    程子安气定神闲地道:“人不在多,只要分量足够重即可,这两人,一是王相,二是圣上。等下王相再帮我劝劝何相,拉他一起,就是三人了。彭京兆,段尚书他们,见到王相何相都支持,加上我的面子,他们就算不支持,也不会反对。咦,我们这些人加起来,比千军万马还要厉害,是不是胜之不武了?”

    感情他就是程子安请出来的一把刀,不但要帮他圆场,还要帮他镇场,拉人下水!

    王相虽不悦,脚步却没停,到了膳房门外,他脑子里还在怀疑,自己可是中了邪,为何就被程子安蛊惑了?

    直到很久以后,王相致仕回到祖籍老宅修养,特意坐了海船回乡。

    路途中,王相深刻感受到水师的威武,海运的便利,给大周带来的繁茂,他方明白了当初的选择。

    因为他曾是读书人,心底深处,始终未能忘,读书时的豪情壮志。

    读书人,当以天下为己任。

    作者有话说:

    第180章 180 一百八十章

    ◎无◎

    新律令颁布的过程, 不算太顺当,也不算太纠结,在春闱快放榜时, 朝堂上的争吵声, 总算小了下来。

    太阳底下无新事,因为春闱张榜, 新科进士即将出现, 让铆足劲反对新律令的官员们后知后觉发现, 如果按照新律令,就有许多官员要倒大霉,空出的肥差,需要有人填补。

    政事堂与圣上,大半的尚书都默默支持之事, 他们再继续反对下去,讨不了好且还不算,连摆在眼前空出来的官职,都会失之交臂。

    为官为宰, 乃是所有读书人,乃至官员的梦想。

    大周的政事堂, 起初有五个相爷, 到了如今,政事堂大多都在三个或者四个,如今只剩下了两个。

    相爷的位置, 实在太过诱人, 加之六部的侍郎空了好几个, 新律令是与海运漕帮陆运有关, 以后实施起来如何还难以说清楚, 还不如抓住眼前能得到的实际权利。

    程子安将官员们的所作所为看得一清二楚,王相也很是感慨,这天琼林宴上,他看着殿上意气风发的新科进士们,不禁疑惑地问他:“程尚书,你只怕早就料到了吧?”

    琼林宴的饭食观赏大于品尝,不过春日的花朵,几道花做的点心还算美味,程子安正在认真吃,听到王相没头没脑的问题,随口问道:“料到了什么,可是贡院没有鬼,是人心里有鬼?”

    春闱顺当举行,新贡院里面宽敞舒适,令考生们赞叹不已。

    事前关于贡院的种种传闻,不攻自破。贡院前开考时闹出的事,明相更洗不清干系了,反正他已经在牢狱里,再多加几条罪证也无关痛痒。

    王相望着程子安面前食案上空了的碟子,无语了片刻,取了自己面前未动的紫藤花卷递过去。

    程子安最喜欢吃紫藤画卷,酥香脆,淡淡的紫,色香味俱全,笑着道谢后接了过来,听到王相问他:“空出的官职。你早些抛出来,就无需天天与他们起争执,真是吵得人头晕。”

    程子安哦了声,笑道:“原来是这个啊。无论反对,亦或是赞同,都要让他们说话。一言堂才是最可怕之事。”

    王相怔住,程子安朝他颔首,甚是慎重其事重复道:“让他们说话,死不了人。天底下,再找不出比一言堂更糟糕,更可怕之事!”

    他们的座次离圣上近,王相神色若有所思,下意识朝圣上的方向看去,恰好圣上见到他们在说话,也朝他们看了过来。

    两人目光相对,王相眼皮没来由颤了下,赶紧微微垂首回避。

    一番热闹喜庆之后,琼林宴散了,圣上最近心情畅快,略微吃了两杯酒,整个人精神极好,召了王相王相程子安以及吏部,刑部大理寺几人前去御书房议事。

    众人上前见礼,圣上抬手赐了座,笑道:“大周的新律令已推出,段尚书与姜尚书,你们速速将漕帮的案子版妥当。程尚书,夏粮征收在即,海运的部分,你要抓紧些。”

    几人一起领命,程子安念着海运多年,此时听到圣上的旨意,心里还是百感交集。

    晚了啊,晚了好些年!

    不过,亡羊补牢,能补救一二,就不算太坏。

    程子安以前已经与圣上商议过建码头之事,此时他大致讲了,道:“明日我会将详细的计划呈上,请圣上过目。”

    朝臣无人不知,只要是程子安提出的计划,一定有详尽的解释,没半句废话,朴实,缜密,周全。

    程子安领着户部,对户部有几个钱,他最清楚。建码头所需的银子,他早已有了打算,去向民间的富绅筹措。

    几人听罢,对程子安的心计,又有了新的认识,无不叹服。

    新律令的推出,可以说与遏制漕帮,打通海道密切相关,且环环相扣。

    漕帮倒台之后,海道要是打不通,大周的漕运就会陷入瘫痪。

    海道的快速打通,在于利。

    官府一旦参与进去,不但帮不了忙,还会拖后腿。

    因为,修建码头的利,着实太过丰厚了。

    新律令的推出,官员敢伸手,杀一儆百,想要完全杜绝不大可能,至少能震慑住七七八八。

    再加之修建放给民间,官府与参与进来的商户互相牵制,商户想要早些见到利,无需朝廷担心,他们自己都会加快进度。

    圣上再看向吏部萧尚书:“今年新科进士,吏部的安排,你要先多加考量,如何派官,要经过与政事堂的商议之后再定。”

    萧尚书心中苦不堪言,面上不显,嘴里恭敬应是。

    新科进士近两百人,要是每个差使都要与政事堂商议,不但他这个尚书要忙死,而且他的权势,等于被削弱了。

    萧尚书目光从王相与何相身上扫过,脑中顿时灵光一闪,道:“圣上,政事堂如今只余王相与何相,臣恐两位相爷忙不过来。”

    圣上垂下眼皮,唔了声,道:“你且先去安排,王相与何相他们自信会妥善安排手上的差使。”

    王相与何相见状,齐齐起身应下,萧尚书摸不透圣上的打算与安排,只能先勉强跟着应诺。

    略微说了几句话之后,众人起身告退。何相拉住程子安走在了最后,凑过来低声问道:“程尚书,先前圣上的意思,你听见没有?”

    程子安不与何相兜圈子,轻轻点头道:“我听见了。”

    何相顿了下,皱眉道:“那你以为,圣上是何意?政事堂如今只剩下我与王相两人,圣上究竟有意谁为相?”

    程子安笑道:“政事堂有你们两位,已经足够了。”

    大周看似疆土广阔,总的来说太过落后,朝臣加上百官胥吏,几个皇子还要参与进来,已经是冗官冗兵的状态,政事堂两个相爷,已经足以应付眼下大周的格局。

    政事堂添加相爷之事,圣上早已与程子安提过,他提出了冗官的现状,言外之意,政事堂无需再添加人。

    相权会分君权,圣上当然乐意见到多几个相爷,分散相权。

    但是,相爷过多,也会造成君权的分散,毕竟相爷多了,意见就多。

    究竟是添人还是保留现状,圣上还未拿定主意,打算先拖延一阵,观望之后再议。

    何相摊手,道:“我反正无妨,说实话,朝堂议事,要是都与你这样,少废话,少吵架,干脆直接只说正事,政事堂哪怕只有两人,都轻松得很。”

    程子安失笑道:“人与人不同,哪能事事顺心,要求他们都一样,何相,我这里有个主意,兴许能帮到你一二,让你们能省许多事。”

    何相眼睛一亮,立刻拉住了程子安,道:“走走走,去政事堂,你给我与王相仔细说说。”

    程子安看着天色,道:“我还有许多事了,今朝我要早些回府,阿爹阿娘他们来了京城,今朝应当到了。”

    程箴与崔素娘年前去了青州府,带了阿乔与她的女儿一起离开,他们一行再回了一趟明州,因为有幼童同行,路上走得很慢。

    前些时日程子安接到了程箴的信,算着时辰,他们今天无论如何都会到京城。

    许久未见父母,程子安很是想念,他也想见到阿乔,当年那个温婉爱笑的小姑娘,如今不知被这该死的世道,折腾成了何种模样。

    何相依然紧紧拽住程子安的衣袖,笑道:“令尊令堂到京城了啊,喜事喜事,过两天我来你府上,带上好酒好菜,向两位赔罪。走走走,还早呢,不会耽误你的功夫。”

    程子安无法,被何相拽去了政事堂,王相在值房里见到他们到来,笑问道:“何相,你有什么大事,将忙得不可开交的程尚书抓了过来?”

    何相放开了程子安,振振有词地道:“程尚书是来给我们两人出法子,让我们办起事来,能轻松些,王相,你的好茶叶呢,快些拿出来招待程尚书。”

    王相怔了下,白了何相一眼,道:“是你想我的好茶叶了吧?”

    话虽如此,王相还是前去拿出了今年的新茶,亲自坐在红泥小炉边煮茶,好奇问道:“不知程尚书有甚好主意?”

    程子安难得谦虚地道:“好主意倒谈不上,拙见而已。政事堂眼下只有两位,我以为,政事堂不如制定规矩,比如议事时,先要提交要点,或者先由你们两位提出要点,只讨论要点之事,其余一概无关的闲话,皆不允许在议正事时说。且,对于所议之事,可赞成,亦可反对。反对者,要提出自己的见解与主张,合理且可施行,不能只反对。唱反调最容易不过,说句难听的话,就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非蠢即坏。”

    何相拍手称快,高兴地看着王相,道:“我觉着此举甚好,简直是太好了!朝堂上骂架打架我喜欢看,热闹嘛,比看戏还要精彩。只说废话就讨厌了,还有好些官员不说人话,不做人事,只扯着嗓子反对,让他去拿主意,他又拿不出来,拿出来的也是可笑得很,连我这个粗人都知道行不通,真不知他们是蠢,还是故意使坏!”

    王相听得无语,何相能做相爷,他粗归粗,脑子却很是灵光。他一直以粗人自称,嬉笑怒骂,比起自己对着百官,要绷着面子保持斯文爽快百倍!

    程子安的建言,王相也觉着可行,他点着头,心里却想到了另一边去。

    先前看圣上的意思,好似不准备添补相爷。莫非,圣上是将这个位置空出来,留给了程子安?

    程子安的资历,如政事堂尚浅是一回事,眼下的户部,着实离不开他。

    要是程子安此时升入政事堂,户部的革新,估计就成了一纸空谈。

    程子安叹息了声,道:“想法在于执行,再好的想法,若是执行中出了差错,结果就完全不同了。两位不是外人,我也就不瞒两位了,是我向圣上提了出来,吏部选官派官,要由两位最终拍板。吏部的权势太大,每次选官派官,没背景之人,再有出息,也休想被委以重任。履历上写着三代,祖父是谁,父亲是谁,生在名门望族,还是在地里刨食,普通寻常耕读之家,这里面的关系,实在是太大了。出生就几乎定了一辈子的事,寻常人能有几个能翻身?朝臣们随便点两人出来,拐一道两道弯,就能找出两人之间的关系。”

    他抬手,在面前缓缓,极力画了个大圆:“太大了,大得已经成了危害。我知道想要全部拨开,无异于白日做梦。我敬重两位的品性,将此事交由两位,能给那些有才的贫寒读书人,一个机会。给已经僵化的大周,带来些新的活力。”

    说着,程子安站起了身,拱手深深作揖下去:“拜托两位了。”

    王相说不出什么心情,赶紧起身避让,回了半礼。

    何相与王相一样,心里滋味万千。当年的郑相,在大牢之中的明相,他们两人在结党营私上,远超他们做正事的本事。

    若非当年有程子安的帮助,他这辈子,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也就做到了头。

    何相紧随王相起身,深深作揖下去,还了一礼。

    王相斜着何相的动作,一时没有做声。

    程子安与他们说了些吏部的事情,尤其是章尚书要致仕,工部尚书的接任人选,要听从章尚书的建议。虽先前与圣上提过,程子安还是托付给了王相何相,多一重保障,一定不能被那些朝臣官员搅黄了。

    何相咦了声,不解问道:“你是工部出身的官员,工部的尚书,你应当比谁都关心,有你在,谁能搅黄了这件事?”

    程子安道:“大周各地的码头,我琢磨了舆图,已经有了大致的打算,有几个不缺定的地方,我打算亲自去走一趟。在京城只看账目,听从各州府的奏报,肯定不如亲眼所见。这一趟出去,早的话,过年前能回京,晚的话,就要到明年了。”

    王相惊讶了下,道:“夏秋收赋税时你都不在,户部岂不是得乱了套?”

    程子安道:“王相放心,账目在,粮食在,库银在,户部乱不了套。无论底下的州府,还是户部的那些人敢动手脚,正好自投罗网,秋后算账也不迟。”

    何相紧皱着眉头,道:“要是需要紧急赈济,向户部请款无人做主,岂不是耽误了大事?”

    程子安笑道:“关于紧急赈济等事,我会做好安排。户部的办事规矩,就是以紧急且重要为先,重要次之,非紧急重要排在最后。户部没钱,我出去,是为了开源,这也是紧急且重要之事。说到底,我还是不放心底下的官员。海运之事,利在千秋,基石一定要打好,绝不能由他们糊弄了过去。”

    王相听得频频点头,喃喃念道:“紧急,重要这个法子好。只程尚书,你的紧急重要,可以什么为准?”

    程子安义正言辞道:“当然是以民为准。圣上爱民如子,天下百姓,都好比是圣上的骨肉,谁敢伤到圣上的骨肉,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狡猾!

    王相眼角抽搐了下,何相咳了两声,盯着小炉假装忙碌,挥舞着手臂叫唤道:“王相,水滚了,你快冲茶!”

    程子安吃了两杯茶,不客气将王相的半罐子新茶,与何相一人分了一半。

    王相气得黑着脸将他们赶了出来,“走走走,又吃又拿,以后莫再来了!”

    何相与程子安捧着茶叶走出来,萧尚书正好赶来,程子安与他见了礼,见他一脸郁色,施施然离去。

    靠着出身血脉定前程的规则,到了后世仍然没打破。

    但是,他程子安既然到了大周,就偏不信这个邪,定要狠狠撕开一条缝!

    回到户部,程子安唤来方寅,分了一半的新茶给他,再手把手,不厌其烦教他,仔细安排交待了户部接下来的差使。

    天色很快暗下来,到了下衙的时辰,程子安将手上的事情一丢,收拾了下就出宫回了府。

    暮春时节,正是一年繁花似锦时,锣鼓巷里清幽,饭菜的香气,伴随着花香袭人。

    程子安的骡车刚进了门,老林上前帮着莫柱子牵缰绳,他跳下车,就看到程箴背着手在海棠树下转圈,他奔上去,喊道:“阿爹!”

    程箴含笑打量着他,道:“回来了?怎么瘦了这么多?”

    程子安伸出胳膊举了举,道:“阿爹,没瘦,是变结实了。等下阿娘说我瘦了,阿爹可要替我辩解一二啊。”

    程箴笑起来,道:“你阿娘才没功夫管你,囡囡如今真是可爱的时候,你阿娘成日搂着都不肯撒手。”

    程子安与程箴一道往正院走去,问道:“囡囡,可是阿乔的女儿?”

    程箴说是,绕过影壁,看到崔素娘怀里抱着一个幼童,低头慈爱地在逗着她。

    在崔素娘身边,沉默立着一个瘦弱的女子。

    程子安大惊,他要仔细辨认,方才认出,几近苍老如枯藤的女子,是当年宁静美好的阿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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