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181 一百八十一章

    ◎无◎

    崔素娘看到程子安, 果真如程箴所言那样,高兴归高兴,囡囡好似饿了, 在她怀里拱来拱去, 开始哼哼唧唧叫嚷,崔素娘就将程子安抛在了脑后, 一迭声唤着乳母, 带着囡囡去喂奶换尿布。

    阿乔也跟着下去了, 程箴淡笑不语坐在正屋里,程子安看了他一眼,在他身边坐下,道:“囡囡倒是养得白白胖胖,不过阿乔阿爹, 你们这一趟辛苦了。”

    写信说不清楚,程箴想着程子安在京城忙碌辛苦,离得远白担心不提,反正他也能处理, 就没多说。

    此时,程箴微微叹了口气, “阿乔伤身又伤神, 遭遇一连串的变故,她一个弱女子哪承受得住,怀孕时身子就不大好。你大表哥他们平时照顾得也算用心, 只她自己过不去, 孙仕明又在一旁添乱且不提, 陈五来了一次, 想要带走囡囡。阿乔伤心害怕过度, 一下就病倒了。幸亏我们赶到了青州府,你又升了尚书,陈五再也不敢有所动作,孙仕明消停了下来,现在只一心扑到阿乔身上,想要阿乔下次秋闱时就下场考科举,与你一争高低。”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孙仕明是阿乔的父亲,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世俗礼法规矩在此,哪怕他卖了阿乔,也让人无可指责。

    这也是程子安先前想到阿乔时,从没想过是她的命运,她不该是如此的命运,而是看似“孝道”,实则是“忠君”礼法的禁锢。

    君是人,人有好坏之分,他们不该忠于某个人,而是终于他们的国,忠于这片土地上的万千同胞。

    只凭着律法无用,要改变如千千万万阿乔她们的命运,只能改变大周的现状。

    天下人不敢说全都吃饱饭,只绝大部分吃得半饱,人的思维方式会跟着改变一二,能多重视些女人,那时跟着推进律法,她们的地位方能真正得到些提高。

    程子安已经多年没见到过阿宁,便问道:“阿爹觉着阿宁如何?”

    想到以前他进京赶考出事时,程子安还是个蒙童班的学生,他就已经有了主见,独自撑起了程家。程箴沉吟了下,道:“比孙仕明要机灵些,人还算忠厚,就是忠厚过了些,不大通气。他心疼阿乔,却想不出法子,没本事来帮她,只能干着急。唉,我盼着阿宁能考中科举,又盼着他考不中,要是考中了,阿宁以后有了出路,你姨母在天之灵也能放心了。要是考中了,孙仕明恨不得飞黄腾达,阿宁还不得被他害了。”

    儿女是债,父母也是债。

    孙仕明死了才是最优之选,程子安当然不会杀人,阿宁更不会杀他。

    阿宁其实已经不算小,都已经快成亲的人了,要是他还没有主见,掌控不了孙仕明,以后考中科举,不但是他的麻烦,出仕为官,百姓还会跟着倒霉。

    程箴道:“你两个舅父舅母身子都还行,你大舅父上了年纪,打算从府衙告老,前去云州府住上一段时日,我让他多看着些,教教阿宁。你大舅父沉稳可靠,有了他在,只盼着阿宁能早些立起来吧。你二舅父与二舅母则准备前去云州府走一趟,看看云州府那边的状况。明州府家中的地,我交给了莫花儿看着,收来的粮食,看着分给村里缺粮的乡亲。花儿如今厉害了,莫二贵将家交给了她当,莫贵子都要靠后站。”

    程子安心下甚慰,好奇问道:“村子里其余招赘的人家呢?”

    程箴道:“在乡下过日子,哪能没有口角,有时候为了一把柴火,都得拌几句嘴。女儿与儿子就像兄弟一样了,总会起纠纷。不过大致上来说,女儿总是自己人,比起嫁进来的儿媳妇,日子过得还是要强上几分。”

    这时囡囡吃完了奶,崔素娘抱着她与阿乔一道走了进屋,程子安见阿乔垂着头拘束不安,便未多说,让秦婶上了饭食。

    饭后,囡囡到了睡觉时辰,阿乔带着她回了屋,崔素娘跟着前去看了片刻之后回到屋,程子安忙起身请她坐下,倒茶奉上前,道:“阿娘屋子里收拾得如何,需要些什么,让云朵与秦婶去添置就是。阿乔估计不敢开口,阿娘要多操些心。”

    崔素娘在程子安身边坐下来,端起茶水吃了口就放下了,活动着手臂,道:“这般好的宅子,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准备得妥善周全,你放心吧。哎哟,囡囡比当年子安都沉,抱一阵手臂就酸了。唉,阿乔那般瘦弱,在京城一定要好生养养,现在抱起来都吃力,等到囡囡学走路时,就更看不住了。”

    程子安忙上前,捧起崔素娘的手臂,道:“阿娘,我给你松泛松泛。”

    崔素娘享受了一下,就抽回了手,嗔怪地道:“好了好了,你平时操心的事多,有这份心就够了。”

    程子安故意叫道:“阿娘,你这是嫌弃我!”

    崔素娘笑个不停,道:“你手劲跟你阿爹一样大,还不知轻重,哪懂什么松泛。我已经习惯了,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

    说着说着,崔素娘脸上的笑就淡了下去,愁眉不展地道:“我总担心阿乔,她跟我们来到京城,一直放不开。在答应我们一起离开时,就跟项三娘子说过她的担忧,她自己也就罢了,等身子养好些,去绣庄领些活,做些绣工也能养活自己。还有个囡囡拖在身边,要养她就难了,总不能一辈子靠着我们。还有陈氏,指不定什么时候会来要回囡囡。我舍不得囡囡,看到她的笑啊,我心都化了。”

    程子安心里一咯噔,大感不妙,装傻笑不做声。

    崔素娘连着看了程子安好几眼,终是忍不住道:“子安,你被逼着考了科举出仕为官,我与你阿爹看着你日夜操劳,又不帮上什么忙,总是过意不去,从未逼过你娶妻生子。我们总想着,人啊,眼睛一闭就过去了,这辈子的事情,就这辈子了断,子孙后代管不着也看不着,操那些心作甚。你既然没真正成亲的打算,不如娶了阿乔,给她一个名份,也能将囡囡记在名下,以后就正大光明是我们程家的人了。”

    程子安惊讶地看向程箴,见他并无意外之色,便知道这件事,夫妻俩肯定已经提前商议过。

    程子安是没打算成亲,一是没功夫,二是曾有过的心动,过去了就再也没遇到过,他压根没考虑过亲事。

    阿乔与他成了名份上的夫妻,的确对她与囡囡都是好事。

    只是,程子安蹙眉,道:“阿娘,你问过阿乔没有?”

    崔素娘顿了下,道:“首先得你同意,阿乔那边,我会找个时机与他说。在明州府的时候,你两个舅舅也与我提过一嘴,想着给阿乔找个忠厚可靠的人家。阿乔嫁了,囡囡要跟着她去,陈五那边指不定什么时候会冒出来,你又忙,有时候没顾上,疏忽了,囡囡就难做了。陈五不缺儿女,囡囡又是这样的身份,她回到陈氏,能过什么好日子。陈五将她要回去,肯定是要拿她来寻好处。阿乔已经被她阿爹害了一辈子,囡囡不能再步入阿乔的后尘。我这些时日,经常梦到你姨母,总在听她哭诉,她悔恨自己的懦弱,当初的愚蠢。悔恨难过有何用,人都没了。”

    程子安想要说些什么,望着崔素娘红了的眼眶,他沉默了下,道:“阿娘,先让阿乔先养好了身体再说。这件事,你无需担心,我会处理。”

    崔素娘忙挤出丝笑,道:“好,你再多想想,我就不多说了。赶路时车马颠簸,囡囡总会睡一阵就醒,我过去瞧瞧,你们父子聊一阵就早些歇息。”

    程子安揽着崔素娘的肩往外走去,劝说道:“阿娘,你赶路辛苦,也早些歇着吧,有乳母云朵她们在,会照看好囡囡。”

    崔素娘说是是是,转身将程子安推了进屋,脚下却飞快,往阿乔的院子去了。

    程箴见状很是无奈,道:“你阿娘一直想要个女儿,她身子不好生不了,遗憾了多年,有了囡囡,哪还能放手。”

    有囡囡在,崔素娘回到京城也不会寂寞,程子安便随了她去,与程箴说了些京城的局势,“阿爹,我要出去一趟,你回来了正好,能帮我搭把手。”

    程箴听说了些京城的局势,再听程子安提起,尤觉着惊心动魄。这一切,都是由他主使,程箴不禁后怕又骄傲。

    两人说了一会话,便各自回屋歇息。翌日,程子安一早就听到了庭院里囡囡咯咯的笑声,崔素娘的温言细语,他躺着听了一阵,脸上不由自主浮起了笑意。

    幼童的笑天真无邪,最能抚慰人心。

    程子安起身洗漱后走出去,看到阿乔站在那里发呆,崔素娘扶着囡囡的腋下,她一双胖腿乱蹬,急着往前走路,咧着嘴,露出点点白色的小米牙,笑得嘴角挂着长长一串晶莹的口水。

    听到脚步声,阿乔如惊弓之鸟般,蓦地瑟缩了下,回转头看来,仓惶的神色,待看到是他时,才换成了若有如无的叹息。

    阿乔垂下头,对着他福了福身,让到了一旁。

    程子安暗自叹息一声,心病还需心药医,阿乔只吃吃喝喝,身体肯定养不好。

    崔素娘回头看到程子安,笑道:“子安起来了?囡囡喜欢花,只你院子的海棠开得好,我带她来玩一阵。”

    程子安走上前,他从没抱过小孩子,本想尝试着抱一抱,看到她嘴角的口水,又收回了手,改为轻轻戳了戳她红嘟嘟的胖脸蛋。

    指尖传来不可思议的柔软,程子安正在回味,囡囡小嘴撇了两下,再张大,哇哇哭了。

    崔素娘马上抱起囡囡,拍着她的背柔声哄着,又转头瞪他,怒道:“你看你,真是手痒,囡囡好生生的,被你给逗哭了!”

    惹不起,惹不起!

    程子安赶紧讪笑赔罪,飞快转身回屋用饭上朝。

    在衙门忙了一天,程子安回府晚了些,进门后,看到阿乔手上拿着一束海棠花,正往偏院走去。见到程子安回来,阿乔紧张不安地道:“囡囡喜欢海棠,姨母说时辰不早,囡囡该早些歇着,出来玩她就不愿意睡了,让我剪上两只回去给囡囡玩。”

    程子安听着阿乔如蚊呐的声音,说到最后,带着不受控制的颤意,他说不出什么心情,低声交待了莫柱子两句,对阿乔道:“阿乔,你用过晚饭没有?”

    阿乔紧拽着花枝,点点头,道:“姨母说你带了信回来,让我们先用。”

    程子安道:“那阿乔陪我走走,说会话。”

    阿乔一双大眼蓦地圆争,不安地看着程子安,唇翕动着,又紧紧咬住了,柔弱又茫然无助。

    程子安负着手,往挂着灯笼的廊檐下走去,此处明亮些,在亮处说话比较合适。

    阿乔停下脚步,朝程子安看来,嘴唇已经被她咬出了血印,她终是开口道:“表哥,姨父姨母待我好,我如今已经是残败之身,从不敢心生痴心妄想要嫁给表哥。”

    程子安意外了下,问道:“谁告诉了你这些?”

    阿乔凄然地道:“阿爹,阿爹骂过我,说我离开陈五,是想攀上表哥的高枝。”

    程子安呵了声,道:“阿乔,我与你,正好也要说这件事。的确,你我成了夫妻,在外人看来,是你高攀了我,对你来说也是最好的出路。其实,阿乔,并不是这样。”

    阿乔怔怔立在那里,满脸的无措与不解。

    程子安点头,道:“你深陷不幸,我这个时候娶你,并不是在解救你,而是趁人之危。阿乔,你想想看,在未定亲时,你可有对我有什么男女之间的想法?”

    阿乔下意识摇头,感到不对,又垂下了脑袋。

    程子安道:“你从未想过要嫁给我,因为你根本不想成亲,或者是没有遇到你的意中人。阿乔,你无需迫于无奈,要嫁给我来换取其他,就是为了囡囡,也不要这么做。阿乔,你要替自己而活,先要自己活好了,才去考虑其他。这辈子,你就替自己活一次,不是为了阿娘,为了女儿。”

    阿乔的眼泪,一下涌出眼眶,她忙转过头,手颤抖着去抹。

    程子安沉静地道:“阿乔,你先养好身体,将囡囡留在京城,我让人送你去趟云州府。那里有三表哥在,还有莫草儿等娘子在,你去看看,别的娘子们,她们在外做工,靠着自己的本事,如何生活过日子。你不要自怨自艾,也别害怕,你以后的路,宽阔得很,并不是只有成亲嫁人可选择。”

    阿乔眼里渐渐出现了光芒,眼泪还是止不住汩汩滑落。

    程子安朝她重重点头,许诺道:“阿乔,别哭,我保证,你的前面一定有路!”

    作者有话说:

    正文已经渐渐接近尾声,想写《典妻》,不择手段的女主,文案如下,求收藏。

    文素素穿成已经怀胎三月的孕妇。

    不是正妻小妾,甚至连外室都不如,她只是被典来的妻。

    典妻顾名思义,原身被丈夫李达签订协议,将她的肚皮卖出去生孩子。

    因为长得好,年轻,文素素被典了五年。每年超出行情价一两半钱银子,她的身价是二两银子一年。

    折合大齐朝的物价,能买两石大米。

    生出的孩子,按照协议归现在的临时丈夫,县里最富有的陈员外。

    协议承诺:她若生儿子,多加十两银子,死后可以入陈家祖坟。

    文素素向来我行我素,自由为上。

    如今,她连自己的肚皮都居然做不了主。

    重活一世,对她毫无意义。

    就是弄不死他们,也要拉着他们一起毁灭!

    对自己狠,对他人更狠的文素素,从县城一路杀入了京城。

    干翻陈李两族,废黜典妻律法,权倾天下。

    本文又名:从典妻开始的摄政之路。

    架空,请勿考究。

    非十全十美女主,为了达成目的,百无禁忌,不喜勿入。

    第182章 182 一百八十二章

    ◎无◎

    程子安说给阿宁听, 也是说给自己听。

    前方一定有路,大周的百姓,除了做牛做马, 一定还有做人的路!

    刑部大理寺成日忙着审案, 京城一片腥风血雨。曾经威风凛凛的朱门大户,不过一夕风雨, 就透出颓败之意, 轰然倒塌。

    有的官员被砍头, 罢官,抄家。也有新晋的官员,喜气洋洋前去赴任。

    不管外面的天地如何,程子安下衙后回到府里,门一关, 听到囡囡的笑声,阿宁渐渐舒展的眉眼,那些血腥气,瞬间就被冲散, 只留下了初夏香甜的花草清新气息。

    明相最后被提审,这天, 刑部公衙前, 早早就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大理寺姜尚书,王相何相等人都到了,在公衙后坐着。

    明相被带上了公堂, 因为还未定罪, 因着身份品级, 明相并不需要下跪, 在公堂左下首, 放了张椅子供他落座。

    段尚书走上公堂,刚准备问话,这时,公衙外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看热闹的人群兴奋起来,议论声传进了公堂。

    “文侧妃,居然是文侧妃来告状了!”

    “文侧妃状告文鸿胪寺卿弑母杀原配妻子!”

    段尚书神色大变,立刻奔下公堂朝外走去,本来面上一片死灰的明相,也不禁抬头朝外张望。

    百姓见段尚书走出来,掩饰不住兴奋地道:“来了,来了,端看段尚书敢不敢接这个状纸!”

    “子告父乃是大逆不道之事,文侧妃又是大皇子侧妃,哎哟,真是精彩!”

    “那文鸿胪寺卿,看上去斯斯文文,不像是弑母杀妻之人啊!”

    “你是新来京城的吧?文鸿胪寺卿出身穷困,原配妻子乃是他在发迹之前所娶。这人飞黄腾达了,哪还能看得上糟糠之妻。”

    “你也不懂,文鸿胪寺卿不是发达了看不上糟糠之妻,是他娶了继室之后才发达,你可知文鸿胪寺的继室是谁,他继室是明相夫人的娘家侄女。文鸿胪寺卿是靠着明相的关系,才步步高升。”

    “可明相,听说与二皇子”

    “噤声!那是皇家的事,你不要命了!”

    段尚书铁青着脸,充耳不闻周边的议论,大步走到立在人群中央的文侧妃面前,拱手见礼,想要说些什么,看到文侧妃手上展开的状纸,只烦恼无比地道:“文侧妃里面请。”

    文侧妃颔首应是,手上的状纸仍然展开着,挺直脊背不急不缓往前走去,直到了公衙门前,她停下脚步,道:“天色不好,快要下雨了。公堂内黑得很,外面终究明年些,不若在光天化日之下说个清楚明白。”

    段尚书只当没听出文侧妃的言外之意,恼怒得脸都快白了,王相他们也顾不得其他,赶紧从公堂后走了出来。

    百姓中有不怕事的起哄喊道:“就是,事无不可对人言,去公堂里说话,外面听不清楚!”

    “文侧妃,你说大声些!”

    “文侧妃,你阿爹真弑母杀妻啊?”

    段尚书气得想要破口大骂,面前是黑压压,目光灼灼等着看热闹的人群,消息无论是如何压不住了。

    反正王相他们都在,文侧妃是女子,又是皇子妃,他又不能贸然下令拉她进屋。

    既然管不住,他也干脆袖手不管了。

    王相神色凝重,与何相对视一眼,再看向一动不动坐在椅子里的明相,片刻后,他收回了视线,对段尚书道:“这是圣上的天家之事,去禀报圣上,去,快去!程尚书在圣上那里,将他一起叫来!”

    文侧妃闹这一出,岂只是文士善之事,还涉及到了两个皇子。大皇子肯定撇不清干系,二皇子放弃了明相,也放弃了明相一系的支持。

    这个时候,正是二皇子报复大皇子的好时机,要是三皇子四皇子也跟着上前踩一脚,还不得大乱。

    文侧妃既然入了皇家,王相无奈之下,打算归到圣上的家事上去。

    段尚书回过神,唤来了小厮吩咐,王相推他,“你去,你亲自去!”

    段尚书赶紧从偏门离开,急着前去了承庆殿。

    王相走上前,低声劝道:“文侧妃,此事重大,还是请进屋来说吧。”

    文侧妃转头看了王相一眼,眼神冷漠而坚决,毫不犹豫转回头,对着面前的人群,拔高声音道:“诸位已知晓了我的身份,我就不用多说了。如状纸上所言,我的亲生父亲,当年放了一把火,烧死了我的亲祖母。他为了仕途,更是借我母亲生病,害死了我的母亲。我发誓所言句句属实,如有半句虚假,我会被天打雷劈,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王相劝说不住,文侧妃打定了心思要告文士善,只能作罢。

    不过,王相想不明白,文侧妃此举的用意何在,她状告生父,就算是文士善有罪,她也犯了忤逆不孝之罪。

    皇家肯定容不得她,为了息事宁人,她暂时可能会没事。待这一阵风头过去之后,哪怕是皇子妃,不过是后宅女子而已,一场急病,无声无息就没了。

    文士善放火弑母之事,时日太过长久,又隔得太远,许多人都没听说过,远没文士善杀妻引起的好奇多。

    看热闹的人群中,有郎中知晓当年文士善原配的生病时,文士善的种种体贴周到,当时京城众人传了许久他们的夫妻情深。

    郎中当即站出来,仗义执言道:“文侧妃,你生母当年患了消渴症,消渴症药石无医,文鸿胪寺卿何须再辛苦杀她?何况,文鸿胪寺卿一片好心,当时府上拮据,不惜拿出所有的银子,替你母亲买昂贵的补品,京城的许多百姓,郎中都应当知晓。文侧妃说文鸿胪寺害死了你母亲,我身为郎中,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文侧妃淡淡地道:“你虽然身为郎中,却医术不精,你不相信也情有可原。”

    郎中脸一阵红一阵白,忍气道:“敢问文侧妃可懂医?”

    文侧妃镇定自若答道:“我不懂医,但我懂人心。敢问这位郎中,你可敢称比我更懂文鸿胪寺卿?”

    郎中被问得语滞,周围有人道:“你是郎中,又不是文鸿胪寺卿的身边人,难道还能比文侧妃更清楚?一个乡下的妻子,哪能与相府的亲戚比,换做我,要是能娶高门大户的妻子,要我换掉家里的婆娘,我眼都不会眨一下!”

    文侧妃并不将周围的议论当做一回事,继续道:“消渴症是不治之症,当时母亲病不算太重,只要伺候得好,饮食调理得当,母亲至少还能又好几年可活。可文鸿胪寺卿等不住了,他要攀附上相府,要飞黄腾达!消渴症饮食有忌讳,尤其是糖。偏生,他给我母亲的补品中,放了许多糖,怕我母亲不吃,还不惜装出夫妻情深,亲自喂她,盯着她一碗碗吃下去才放心。糖不是补品,是毒,是加快我母亲去世的毒!”

    百姓之中不乏有亲友患消渴症去世,消渴症虽医不好,却也没那么快去世。至于糖可会加快死亡,他们并不清楚,还有人猜测是在补品中下了毒。

    文士善为了攀附相府,不惜杀妻,这点却无人起疑。

    刑部离礼部近,文士善恰好去了驿馆,待他接到消息,此时方怒极攻心赶来,大皇子也前后脚到了。

    文士善跑得太急,后背早被汗水濡湿,看了眼脸色沉沉的大皇子,脑子里乱糟糟的,汗水不受控制再次如雨下。

    “诸位,这是文某的家事,文某教女无方,让诸位见笑了。”

    文士善极力稳住神,拱手朝四方作揖,冲到文侧妃面前,死死盯着她,神色狰狞着低声道:“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可是不想活了!”

    文侧妃迎着文士善狠戾的眼神,凄然大笑道:“我就是不想活了,早就不想活了!你伪善,狠毒,却还活得好好的,天理何在,实在是没天理啊!”

    有酸儒看不下去了,大声指责道:“文侧妃,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文鸿胪寺是你的亲生父亲。你身为他的骨血,他将你养大,你却当他当做仇人看待,你的孝顺规矩呢?”

    文侧妃笑得更大声了,嘲讽地道:“忤逆不孝算得什么大事,忤逆乃是是文氏家学渊源。当年文鸿胪寺卿,嫌弃祖母不洁,让他脸上无光,不顾祖母忍辱负重,委身于人将他养大,一把火将祖母烧死了。母亲生了我,我是女儿身,是赔钱货,我的亲生父亲,可从未拿正眼看过我一眼。是母亲护着我,省出口粮喂养我,将我拉扯着长大了。长大后,他又将我送入皇子府,拿我来换荣华富贵。”

    她看向脸色阴沉的大皇子,冲他笑笑,道:“你想要助力,纳了我为侧妃。你待我如何,你自己也知晓,但我并不记恨你,因为你蠢而不自知,无论是作为夫君,还是皇子,你都不行。若非你身上披着皇子这层皮,你就是个十成十的废物!”

    “废物”二字,在空中回荡着,令四周瞬间雅雀无声。

    不过转瞬间,人群中就骚动起来,有人止不住偷笑出声。

    太精彩,实在是太精彩了!

    大皇子不行!

    王相与何相等人也听得瞠目结舌,文侧妃莫非是疯了?

    大皇子捂住额头,差点没晕过去。文士善目眦欲裂,朝文侧妃扬起手,用尽全力朝她劈头盖脸挥下:“贱人,你要死,自己找跟绳子去上吊,别拖累大家跟着你一起死!”

    文侧妃不躲不避,生生受了文士善一巴掌,她朝旁边踉跄了几步,不慌不忙抬手,擦拭掉嘴角溢出来的血,呵呵笑道:“你的生养之恩,在你拿我去换荣华富贵时,就还清了。这一巴掌,是要让大家睁大眼睛看清楚,你的伪善面目,你恨不得杀了我。虎毒不食子,你连畜生都不如!”

    突然,文侧妃手上银光一闪,文士善瞳孔一缩,银光已经到了眼前。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只听到噗地一声,文士善脖颈血线飚出,眼含无尽的恨意与不甘,直直倒地。

    王相离得近,望着快要流进公堂的血,他最先回过神,对楞在了那里的差役道:“快去,将看热闹的人都驱赶走!郎中呢,先前的郎中呢,快救人,快救人!”

    差役呼啦上前,扬起手上的佩刀,厉声道:“都退下,退下!”

    “快滚!看什么热闹,不要命了!”

    看热闹的人见出了命案,更加兴奋了,哪舍得走。

    差役不客气了,抽出雪亮的刀,凶神恶煞地道:“滚不滚,不滚就休怪老子不客气了!”

    见差役动了真格,围着的人群才慌忙散去,三三两两一起,还在不断议论个不停。

    “文侧妃居然杀了生父,真是大逆不道!”

    “我看她说的事,十有八九是真。否则的话,亲生父女之间,哪来那么大的仇。”

    “她是前来告状,这么多人都看着,衙门肯定会接状纸,文士善犯的罪,朝廷自当会处罚,她何须杀人?”

    “这你就不懂了,事关皇子脸面,又关乎着孝道,最后定当会判文侧妃是失心疯,处置了她了事。”

    “哎,说不定文侧妃早就告了状,却状告无门,被衙门压了下去?”

    “无论输赢,文侧妃都活不了,她还不如干脆手刃仇人,来个痛快!”

    “我倒以为,文侧妃是走火入魔了,她死了,她母亲也活不过来,何苦来哉?”

    “你又不是文侧妃,如何能懂她的苦,嫁给大皇子,也过得不好,大皇子蠢而无能”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直争得面红耳赤。

    何相紧紧盯着血泊里的文士善,喃喃道:“神仙也救不了啊!文侧妃还真是狠”

    他总觉着何处不对,看向了一头一脸血,淡然站在那里理着衣衫鬓发的文侧妃,猛地冲了出去。

    何相也晚了一步,文侧妃的脸色已经变得金纸,瘦弱的身躯摇摇晃晃,最终终是站立不稳,痛苦地弯下腰,血淅淅沥沥滴落在地。

    大皇子吓得脸都白了,装牙舞抓尖声喊道:“将那个毒妇抓起来,快将他抓起来!”

    王相听得直皱眉,他刚想与何相说话,见他跟傻了一样看着某处,顺着他的眼神看去,顿时也惊呆住了。

    文侧妃跪倒在一片鲜红中,她腹上的衣衫外,露出一点刀柄。

    刀,深深直没入了她的腹部,她双目沉静,面色柔和望着前方。

    段尚书与程子安急匆匆赶来,他跑得快了些,累得不停喘息着,望着眼前的乱象,脑子里乱哄哄,不断转着圈圈道:“乱了乱了,都乱了套!程尚书,你一定要帮我想法子,哎哟,这都是些什么事!”

    程子安一动不动站着,目光温柔怜悯,看着文青青倒下去,面上一片冰凉,他茫然抬头望天。

    下雨了。

    作者有话说:

    第183章 183 一百八十三章

    ◎无◎

    “贱人, 贱人!”

    “这个贱人,着实太可恨,不孝不忠, 一定要灭她九族!”

    大皇子气急败坏转着圈, 车轱辘话喊个不停。

    二皇子已经解除了禁足,只如今未领差使, 坐在那里毫不掩饰看热闹。

    三皇子嘴角跟抽风了样, 过一阵就往下撇, 肩膀耸动几下。

    四皇子好整以暇看着大皇子,终于忍不住道:“大哥,文侧妃的九族,你也在里面。文士善也是文侧妃的九族,他已经身亡, 大哥可是要将他鞭尸?”

    大皇子猛地停下脚步,紧盯着四皇子,眼中直嗖嗖放冷箭,手臂用力一挥, 喊道:“老四,你一个低贱宫婢生的, 算什么东西, 敢在这里取笑我,看我的笑话!”

    “砰!”

    茶盏砸来,茶水连着茶叶, 砸了大皇子一头一脸。

    “混账!你又酸什么东西, 敢在朕面前大呼小叫!”

    圣上双手撑在御案上, 心头的火灼灼燃烧, 失望到极点。

    文侧妃虽可恨, 她看人却很准。

    大皇子蠢而不自知,身为男人,毕竟纳了文侧妃,同床共枕多年,这个时候如何能撇的清关系。

    真要论孝,对其父尽孝,难道对母亲就无需尽孝了?

    文侧妃当着众人的面自尽,以自己的命去替母求个公道,本就毁誉参半。

    大皇子这个时候,应当表现出身为男人,身为夫君的气度,替其收敛安葬,对此事三缄其口,一个宽厚仁慈的名声是跑不了。

    瞧他那沉不住气的德性,还真是坐实了蠢。

    当着自己的面,都敢骂四皇子,背后指不定更嚣张。

    “老四是宫婢所生,你是侍妾所生,又能高贵到何处去?!”

    大皇子生母贤妃以前是圣上在潜邸时没名没分的侍妾,后来圣上登基之后,虽说生养了大皇子,因为生份低,最初只被封为婕妤,后来熬了多年,才被封为了贤妃。

    茶杯砸在身上的痛,无论如何都抵不过对圣上偏心的痛。大皇子喘着粗气,眼泪不受控制一下汩汩而出,嘴唇颤动着,凄厉喊了声阿爹就哽咽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大殿内众人噤若寒蝉,连二皇子都收敛了些,王相何相段尚书等垂首一言不发。

    圣上冷厉的目光扫过,心里的那股火仍然未灭。他的儿子们,肱股之臣们,居然连个弱女子都对付不了,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将他皇家的脸面丢得一干二净!

    文士善罢了,朝廷从来不缺官员,当年

    想到当年程子安的折子,圣上眼皮跳了跳。

    要是当年就处置掉文士善,如何会有今日之事。他也没想到,后宅女子罢了,居然能有这么大的决心,连死都不怕。

    圣上长长呼了口气,将心头的郁闷生生按了下去,沉声道:“既然文士善与文侧妃都已经死了,此事不宜再声张闹大。王相何相,你们与段尚书姜尚书,回刑部继续开堂审案!”

    既然京城的闲人爱看热闹,就给他们更多的热闹看,砍头流放,让他们津津乐道这些去。

    王相等人起身称是告退,圣上再看几个儿子,疲惫地闭上了眼,挥挥手道:“滚,都给我滚!”

    几个皇子起身告退,离开承庆殿,此时外面的雨还密密下着,大皇子撩起衣袍径直跳下白玉石台阶往外奔去,二皇子在身后笑话道:“哎呀大哥,雨下得这般大,你是赶着去灭你侧妃的九族,还是给她收尸啊?”

    三皇子在一旁偷笑,四皇子当没听见,自顾自离开。

    大皇子本来就心口就汪着一团火,此时没被雨水浇灭,反倒是像被泼了一桶火油,轰地熊熊燃烧。

    “贱人!”惯常骂人的话,不假思索从嘴里流出来,大皇子如愤怒的火球,转身直朝着二皇子奔来。

    二皇子见状,转身就往大殿跑,喊道:“阿爹救命,阿爹救命,大哥要杀人啦!”

    大殿的门槛高,二皇子右腿刚跨进去,就被奔上来的大皇子抓住了后背,一股大力将他往外扯。

    二皇子被扯出大殿,大皇子欺身骑上去,抡起拳头,就对着他一顿猛捶。

    二皇子举起双手格挡,不服输也抡起拳头打了回去,很快,两人就打作了一团。

    圣上望着殿外打得热火朝天的两个儿子,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好半晌过后,圣上深吸一口气,起身抓起多宝阁上摆放未开刃的宝刀,箭步上前,也不管是谁,举起刀劈头盖脸打了下去。

    刀鞘上镶嵌着宝石,大皇子二皇子挨了好几下,痛得他们嗷嗷叫,跳脚躲得飞快。

    圣上怒极攻心,一下太过用力,感到眼前真正发黑,累得弯腰急促喘个不停。

    许侍中赶忙上前搀扶着他,胆颤心惊劝道:“圣上息怒,圣上息怒,保重龙体要紧啊!”

    圣上一言不发,闭了闭眼,待气稍微平缓了些,由许侍中搀扶着,转身回了大殿。

    从头到尾,都未在看他们几人一眼。

    平时圣上时常怒骂责罚他们,这时只字不提,反倒令他们更加惶惶不安起来。

    大皇子二皇子自不用提,看戏与观望的四皇子,都控制不住惊疑不定。

    大殿的门,在眼前悄无声息关上了。

    几人看了又看,再也顾不得打斗笑话,如惊弓之鸟那样飞快离开。

    雨天的大殿,比平时要阴暗些。圣上坐在椅子里,垂眸不语,若非喘气声,看上去仿若成了一尊石像,久久不动。

    许侍中斟酌再三,上前轻声道:“圣上,屋子里暗,可要老奴点灯?”

    圣上终于抬起头朝许侍中看来,哑着嗓子道:“传旨下去,革了大皇子的差使,同二皇子一道在府里反省。三皇子四皇子,分别封为端郡王,瑞郡王。瑞郡王生母,追封为明妃。”

    许侍中应是,心里却惊骇莫名。

    大皇子二皇子看来,彻底与皇位无缘了。新封的两个郡王,生母都为妃,不知最后谁会胜出。

    许侍中又转念一想,五皇子六皇子乃至七皇子几兄弟也快长大了,以后只怕会更热闹。

    圣上失望到了极点,他始终不明白,幼时聪明懂事的儿子们,长大了争权夺利,他也能理解,从来就没因此而真正责罚他们。

    他们怎地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他们在自己这个亲爹面前都敢一言不合打起来,何来的脸提忠孝仁义?

    坏不可怕,蠢才令他不能忍!

    许侍中刚走到大门边,圣上又抬起头,道:“传程尚书咦,程尚书何在?”

    先前大皇子在大殿里叫得人头疼,圣上并未察觉,程子安不在。

    圣上问道:“程尚书去了何处,他怎地没来?”

    许侍中忙道:“此事不归户部管辖,程尚书向来不爱凑热闹了,连审案都未参与进去,估计程尚书在忙户部的差使。”

    圣上想到程子安身上一堆事,一心扑在户部的革新上,还有大臣在为大周殚精竭虑,圣上勉强得了些安慰,挥了挥手,“那就罢了,让他自己去忙吧。”

    许侍中暗自呼出口气,去礼部传了旨,急匆匆赶去了户部。

    程子安并不在户部,许侍中想了下,唤来亲信的小黄门,低声吩咐道:“你去程尚书府里传句话,就说圣上先前寻过他。”

    小黄门应下出了宫,前去了程子安府上传话,程箴迎了出来,听罢之后,客气将他送了出去。

    程箴回屋,崔素娘守在睡着了的囡囡身边,随口问道:“何人来了?”

    程箴忙说无事,“许侍中有事与子安说一声。”

    崔素娘咦了声,道:“这个时辰子安还未下衙,他难道不在宫内?”

    程箴道:“京城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子安估计在忙,许侍中没能寻着他。”

    崔素娘没再多问,立刻被文士善文侧妃的事情吸引了过去,叹息道:“当年你、闻山长与文士善的争斗,想起来还止不住后怕。我虽第一次听到文侧妃所言之事,就凭着文士善的为人,我也相信文侧妃并未撒谎。说起来,文侧妃与阿乔一样,阿爹都不是人,阿娘吃苦受罪,连命都没了。儿子得了好处,要忠义孝顺,躲在后面不吱声,女子更能体会女子的不易,能站出来为阿娘鸣不平。唉,文侧妃性情刚烈,可惜了。”

    程箴在想着程子安究竟去了何处,许侍中找他,就是圣上找他,如今竟然找到了府里来,程子安肯定不在宫内。

    听到崔素娘叹气,程箴赶紧安慰她道:“文士善是罪有应得,孙仕明终究也会遭到报应,阿乔如今精神好转了不少,素娘莫要在她面前提起这些,免得又惹她伤心。”

    崔素娘瞥了程箴一眼,道:“罢了罢了,我不会再提。”

    程箴见崔素娘不高兴了,忙与她赔笑,说起了闲话。

    王相也在找程子安,他如今烦躁不已,有一肚皮话想与程子安说。

    圣上一直未曾封皇子,几个皇孙都大了,如今突然封了郡王。

    朝堂又得热闹了,大周的朝堂,这些时日已经热闹得太过,天天都有大戏看,无论如何都该消停一些时日。

    直到了下衙时分,王相都未寻到程子安,小厮跑来低声道:“相爷,听说程尚书出了城,去了天宁寺。”

    王相一惊,道:“这个时候程尚书去天宁寺作甚?”

    小厮挠挠头,道:“小的不知。程尚书从天宁寺已回了京城,朝着程府方向去了,相爷可要小的前去程府传话?”

    王相皱起眉,半晌后仍然百思不得其解,道:“罢了,你去备车马,我直接去找他。”

    小厮应是退下,王相回值房穿上大氅,离开政事堂去了锣鼓巷。

    程箴听说王相前来,迎到了大门前见礼,“王相快请进。”

    王相颔首回礼,寒暄了两句,径直道:“我来寻程尚书,有些要事与他商议。”

    程箴道:“子安在更衣,相爷请稍等片刻。”

    王相再次微微皱眉,估计程箴估计也不知程子安去天宁寺之事,就未多问,在椅子里坐下。

    程箴亲自奉了茶,他捧起来刚吃了口,程子安头发濡湿,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衫走了来,拱手见礼。

    王相上下打量着他,不解道:“你的脸色这般苍白,可是生病了?”

    程子安道没事,在椅子里坐下,问道:“王相来找我何事?”

    王相下意识看了眼程箴,程箴借口退了出屋,他这才问道:“听说你去了天宁寺?”

    程子安说是,坦荡道:“下雨了,差役替文士善收了尸,文青青却躺在那里,无人敢管。我收敛了文青青,将她的灵柩送到了天宁寺地藏殿安放。过些时日,请人扶灵回乡,安葬在她母亲身边。”

    王相听得瞠目结舌,呐呐道:“你,你”

    如水如雾般的双眸,绝望又平静的眼,倒在血中的她,在眼前交替闪过。

    程子安垂下眼眸,克制住心底的情绪,淡淡道:“王相的意思我明白,文青青弑父,在许多人眼里看来,是大逆不道。圣上肯定也以为她所作所为,给皇家蒙羞,罪该万死。皇家里的腌臜事,多如牛毛,这件还真算不上。圣上再气,也只会息事宁人,闹大了,没什么好处。”

    王相很是佩服程子安的聪慧,先前他瞧着圣上的意思,的确是不欲追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是,王相问道:“你既然知晓身上不高兴,为何还要这般做?”

    程子安平静地道:“因为我们都是从母亲的肚皮里出来,是母亲九死一生,诞下了我们。文青青不该走到如此的地步。”

    王相不知程子安早就写了折子参奏文士善之事,程子安就点到即止。是圣上当初的纵容,对女子的轻视,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圣上知晓了他替文青青收敛,也不好意思责罚他。

    就算是被责罚,程子安也绝不后悔。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任由曾经心动过的女子,就那么曝尸在满是血污的雨中。

    王相心情很是复杂,转念一想,死者为大,一个弱女子,收敛也就收敛了,圣上再追究,就失了君王的胸襟。

    放下茶盏,王相身子略微斜倾,低低将大殿发生之事细细说了,大皇子与二皇子打架,被圣上亲自出手打的事,瞒不过政事堂的眼,他斟酌了下,干脆一并告诉了程子安。

    “圣上封了郡王,朝堂又会不得安宁了啊!这一天天的,真是愁人得很。”

    王相没听到程子安的回答,不禁抬眼朝他看去,见他无动于衷,神色依旧一片沉静,很是好奇问道:“你早已得知了?”

    程子安摇头,道:“我并不知道。谁被责罚,谁封为王,甚至封为储君,我都不在乎。”

    几个皇子彼此之间打成猪头,程子安也不会感到意外。

    王相没听过后世的一个说法,这群皇子就是十足十的巨婴,

    皇子们自小金尊玉贵长大,身份高贵,唯一吃的苦,便是如四皇子所言那样,与兄弟们争权夺势的身心疲累。

    天底下所有的百姓,都愿意与他们互换身份,争抢着吃他们的苦。

    一群远离百姓,被捧着长大的皇子,养成唯我独尊互不相让的性格,乃是必然。现在才打起来,程子安认为还晚了些。

    王相愣住,不同意道:“储君乃是国之大事,当德才兼备者才得之,怎能随便。”

    程子安哦了声,道:“不是立嫡立长吗?”

    王相噎了下,含糊着道:“皇家不大论嫡长你少打岔,你同我老实说,你究竟看好谁?”

    程子安抬眼,直视着王相,认真道:“谁都一样。王相以为有何不同?”

    王相想了半天,都没明白程子安的意思。

    程子安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人随着身份的变化,做事的方式方法,皆会随之变化。单单靠着人不行,人心人性皆靠不住,还是需要有完善齐备的规矩去约束,制衡。”

    程子安说得很清楚明白,谁做皇帝都一样,明君也靠不住,还是规矩律法可靠。

    王相震惊地看着程子安,片刻后抬手抹了把脸,喃喃道:“真是,唉,程尚书,许多时候,我都看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

    程子安笑了声,道:“王相,我并未想太多,你也无需过多猜测解读。君主做好君主该做之事,朝臣做好朝臣该做之事,百姓做好百姓该做之事,天下就万事大吉了。可惜,人不会按照我们希冀盼望的来,随之有了律法规矩,用来维护朝纲,保证天下的稳定。真实的情形却不乐观,那是因为律法错漏百出,执行不到位,规矩只约束了无权无势之人。权贵肆意破坏,也不会受到责罚。既然有人能凌驾于律法与规矩之上,就莫要贪图其他。”

    王相苦笑一声,“倒也是,我终究是不如你,想不到你那般深。”

    还是如程子安所言那般,王相身份地位不同,想法也不同,身为权贵阶级,属于凌驾在律法与规矩之上,享受特权的这群人。

    程子安缓缓道:“时也异也,谁能保证万世其昌,永远是人上人。总在盼着给子孙后代留福,呵呵,却是他们给子孙后代挖了坑,将他们埋了。我如今说这些,也没几人相信。京城这些时日天天血流成河,他们却不会警醒,反而兴高采烈,如秃鹫一样扑上去,蚕食空出来的官职。他们就一丁点没想过,有朝一日,行刑手的刀会砍到他们脖子上,他们的妻女儿孙,会沦为他们向来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低贱下等人?”

    王相后背蓦地发寒,鼻尖仿佛闻到了血腥的气息。

    程子安说得对,朝代数次更迭,哪有万世其昌的基业。一旦沦为了罪臣之后,与受到欺压的穷苦百姓一样,律法规矩只会对准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王相撑着椅子起身,道:“我回去了,你跑了一趟,早些用饭歇息。”

    程子安也没挽留,将他送到了门外,立在廊檐下,望着在昏沉灯光下的雨幕,眼前一片朦胧。

    程箴轻轻走到他身边,关心地道:“子安,你可有事?”

    程子安笑道:“阿爹,我没事。行囊都收拾好了吧,明朝我去回过圣上,即刻出发。”

    程箴放了心,道:“都收拾好了,随时可以启程。”

    程子安说好,转身回屋用饭,翌日一早进宫,前去了承庆殿。

    圣上坐在御案后,眼袋深重,面上好像蒙了一层灰,一看便知夜里没睡好。

    程子安上前请安,圣上哼了声,并未如以前那样赐座,恼怒着问道:“你去给文氏收尸了?”

    收敛文青青之事,隐也瞒不住,隐瞒反而适得其反。

    被圣上得知也不足为奇,程子安爽快说是,话锋一转,道:“圣上,臣进宫来向圣上辞行,准备启程前往燕州府,着手海道事宜。”

    圣上怔了下,见程子安神色坦坦荡荡,一心念着户部的差使,曾有的疑惑,对他的怒意,瞬间就散了。

    毕竟不散也不行,是程子安出手打掉了漕帮,由他先提出海道之事,放眼整个朝堂,也只有他能做好这件事了。

    夏收在即,海运之事已经迫在眉睫,圣上缓了缓语气,道:“你去吧,路上小心些,别赶得太快,仔细着身子。出了急事大事,传递消息也来不及,你在外面,自行酌情处置就是。”

    程子安谢了恩,打蛇随棍上,道:“不若圣上写道旨意给臣,臣得了圣上的御赐,就能放心方便行事了。”

    圣上瞪着他,想要骂他贪心不足,不过一想也是,口说无凭,底下的那群官员中不乏见风使舵者,得了他的亲笔旨意,程子安这一趟就走得顺畅了。

    程子安收好圣上的旨意,作揖告退,出了宫,与等候在那里的程箴,一道离开了京城。

    雨在昨夜就停了,此时太阳高悬,蓝色的天上,白云朵朵流转。

    京城的街头,依旧人来人往。

    昨日的那些血腥,早已被雨水冲散,不见了。

    程子安依靠在车辕前,静静望着天宁寺的方向,轻声道了别。

    愿你的芳魂能安息,再见,文青青。

    作者有话说:

    第184章 184 一百八十四章

    ◎无◎

    此次程子安与程箴离开京城, 一去就是一年多,在大周沿海之地奔波辗转,途中急信回京安排处理户部的差使。

    方寅在程子安的锻炼下, 足足瘦了一大圈, 不过人完全脱胎换骨,真正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官员。

    京城的这一年多时光, 变化巨大。

    朝臣官员的不断被抄家, 砍头, 连王相等人都心惊担颤,生怕大周会因此乱了。

    大周并未乱,反而变得生机勃勃。

    漕帮倒了,夏粮有条不紊运送,燕州府一下变得热闹起来, 连带着离得近的京城,海货番货,南夷的各式新奇果子菜蔬,源源不断送进了铺子。

    往年京城也有海货番邦南夷的货物, 只是价钱昂贵,尤其是南夷新奇的果子, 只有皇宫以及权贵家中才能吃得起, 还不新鲜。

    今年却不一样,因为货物多了,价钱随之也降了下来。甚至普通寻常百姓家, 偶尔也能买得起铺子里售卖的南夷鲜果蔬。

    这些货物都是通过海道运输, 海运开张之后, 带来的巨大改变。

    首先, 百姓不关心谁被抄家灭口, 谁升了官,他们看到官员被砍头,在忙着种地糊口的闲暇之余,高兴地谈论几声而已。

    商户们会关心一二,毕竟商离不开官,但他们更关心究竟能否赚到银子。

    大周天下,官绅阶层只占了一成左右,九成都是平民百姓,王相他们以为的会乱,实则是对自己阶层的高估,把他们看得太过重要。

    商户的消息向来最为灵通,程子安一行出京,他们就闻风而动跟了去。

    燕州府的码头,当年乃是出海打渔的小船随意停靠,久而久之发展起来的码头。

    要停靠大海船,码头的停船规模,周围的库房等都不够用。

    燕州府是漕帮的老巢,程子安没功夫与漕帮留下来的残余势力勾心斗角,他差点没将圣上的旨意张贴在了脑门上,官府听话得很,他还特意调动一队厢兵壮声势。

    漕帮残余势力龟缩着不敢出头,程子安的差使进行得很是顺当,将建造码头等事情,放给了商户们,当地的官府,朝廷户部,以及商户三方签订了合议,约定了海运码头的规模,工期,如何收费,收费年限等内容。

    程子安他们选码头等,从未藏着掖着不说,反而还声势浩大。

    漕帮在观望的这群人一看,顿时傻了眼。

    燕州府的码头以前哪有这等规模,这是海运要取代陆运了!而且他们发现,原先漕运那群行船的船工们,为了养家糊口,跑去海商处找差使做,苦力们也干劲十足,建造码头等需要力工,建成之后,码头卸货装货照样需要他们。

    漕帮本来还想憋着劲,要在运送漕粮上发难。这下他们急了,无需程子安开口,漕帮中机灵之人,主动找到了程子安,以原先漕运银一半的钱,揽夏粮运送的差使。

    程子安不费吹飞之力解决了夏粮运输,待燕州府码头的事情完成之后,累积了经验,在其余州府就顺当多了。

    走这一趟,除了彻底解决了漕帮残余势力的问题,打通了海道,促进了造船的发展,还大致摸清了各州府的实际现状。

    大周地大物博,物产丰茂。各州府都有自己的物产,比如靠海的州府有各种海味,炎热之地的果蔬种类繁多,严寒之地厚皮毛的禽畜类则要多些。

    眼下大周的交通不变,也有商户在两地之间来回做买卖,运力成本昂贵不说,路上的损耗也大。

    一地若要发展,首先得交通便利,在后世已经成了共识。

    大周不一样,官员们的权利小,政绩考核中并没有这一项,官员更不会主动去做。

    程子安一路走过去,不断与程箴商议,找出适合大周的革新之路。

    让大周疆土七成的交通变得顺畅,大周的情形就会好很多。

    炎热之地的果蔬可以同寒冷之地的肉食类互相交换,两者都是人身体所需,可以弥补一部分粮食缺乏带来的不足。

    官府在这里面就至关重要,首先得在各个关口,收税方面做出革新。

    人力不值钱,商户最主要的支出,还是缴纳的过关税银,以及给官员们的孝敬。

    要是取消对菜蔬粮食,肉食,百姓生活所需针线等的过关税,菜蔬肉食等价钱,自然而然会随之降低。

    程子安在深秋时回到了京城,骡车一进宫门,就看到许侍中等在那里,将他请进了承庆殿。

    圣上如以前那样,面带笑意坐在御案后,程子安上前见礼,顺带打量过去,见他红光满面,暗戳戳先骂了句。

    皇帝老儿还真是,真是闲能养身,越活越年轻了。

    圣上抬手,笑呵呵道:“坐吧,赶路可辛苦了?”

    程子安谢了恩,说是辛苦,圣上愣了下,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他就多余问!

    程子安向来不客气,会打蛇随棍上,从来不懂什么叫客套谦虚!

    不过,圣上看到程子安黧黑的面孔,嘴角下撇,道:“黑了,还瘦了许多,许侍中,你去取几瓶我用的珍珠香脂来。”

    程子安经常在海边吹海风,岂能不黑瘦,他抬手抚摸着脸,本来嫌弃麻烦想要拒绝,不过帝王所用的珍珠香脂,不用白不用。

    圣上向来小气,珍珠以前贵得很,现在便宜了不少,他才舍得给自己。

    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成天吹海风的结果,程子安故意道:“圣上,臣的脸粗糙得厉害,着实不雅,圣上不若多给臣几瓶,谢主隆恩。”

    圣上瞪了他一眼,皱眉道:“罢了罢了,许侍中,你将余下的都拿来给他!”

    程子安笑眯眯道了谢,圣上瞥了又瞥他,心里着实高兴,脸上止不住浮起了笑容,温和地问起了他这一年在外面之事。

    其实程子安这一年多在各地奔走,路途所见所闻,皆大致写了折子回京,送到了圣上的御前。

    圣上总觉着听不够,还是想听程子安亲口道来。

    程子安将话向来口齿清楚,声情并茂,圣上像在听说书一样,不知不觉入了迷。

    “你坐海船,走遍了大周?”

    圣上的问话中,透着惊奇,还有艳羡。

    程子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臣首先得摸清海上行船的风险,路程几何,沿途经过哪些地方。臣这一路也没闲着,画了简单的海线舆图。”

    圣上惊喜不已,忙道:“拿来我瞧瞧。”

    程子安打开案几上携带的包袱,解开包袱皮,取出了卷轴呈上。

    圣上探着脖子张望,问道:“包袱中都装着些甚?”嘴上问着,圣上起了身,径直走了过来,很是不见外翻看了起来。

    程子安暗自翻了个白眼,虽说都是上贡的物件,圣上不告而取,就是十足的强盗行径。

    圣上看得挪不开眼,拿起一个长筒黄铜看来看去,好奇问道:“这是甚?”

    程子安也不解释,调整了方向,让圣上放在眼前看。

    “就你爱故弄玄虚!”圣上嘀咕了声,举着长筒看去,顿时被吓了一大跳,手一抖,差点没将长筒丢掉。

    远远站在廊柱下当值小黄门的脸,一下近在眼前!

    圣上惊魂未定看着手上的长筒,问道:“这是什么怪物?”

    不过是最简易的望远镜而已,镜片是用水晶打磨而成。程子安搭乘的海船东家吃多了酒,当做绝世宝贝拿出来给程子安欣赏,说是花了些心思,从一个番邦的商人手中得来。

    程子安看到后,沉默了很久。

    海船东家当做宝贝藏起来,密不外传。上贡到皇室,他们也只会当做宝物,珍藏起来自己把玩。

    科学以及各种技术的发展,就限制与此。

    程子安一直主张推行的便是各种学说的公开,群策群力,才能推进社会的真正进步,提高工匠地位,在学堂推行各种如纺织,算学,建造等学堂,也在于此。

    云州府的算学班,程子安从京城忽悠了几个先生过去,招收到的学生,却不及只读经史的十分之一。

    朝廷乃至全大周对“工”的重视,可见一斑。

    程子安当即就将寻得的另一只望远镜同简要原理,写信去给了云州府的闻山长,让学堂的学生们去琢磨研究。

    先斩后奏,圣上就是想要藏私,也要他能藏得住。

    程子安将望远镜的来历与功用说了,“用在打仗,行船上非常有用。”

    圣上神色十分慎重,道:“既然如此,此物甚为重要,绝不能被南夷等得了去。”

    程子安心道果真如此,笑了下,道:“圣上,望远镜简单得很,南夷海商中,肯定也早就有了。”

    圣上懊恼又失望,道:“这等宝物,怎地不先上贡,这些该死的海商,肯定早有异心。”

    程子安无语至极,淡淡地道:“圣上,臣向来主张,大周的繁荣,离不开百姓的智慧。望远镜的出现,是因着有实际的用处,方便他们行船,应当大力奖赏他们的发现,鼓励他们的创造,并且用于民,促进农商等发展。若非如此,再厉害的发现,也只是放在库房的一件死物。”

    圣上斜了程子安一眼,狐疑地道:“你就得了这一只?”

    程子安坦白地道:“有两只,一只送到了云州府的学堂里面去,让他们学习钻研。”

    圣上虽懊恼,终究未责备程子安,他的话有一定道理,宝物不用就是死物,而且他要是自己藏着不拿出来,自己也无从得知。

    包袱里其他东西,都是一些小物件,比如司南即指南针等。

    圣上拿起指南针,笑道:“海上行船,也要看风水?”

    程子安就知道圣上会如此以为,天象等皇家一直不允许民间钻研,生怕被窥破了天机,影响到了帝王的统治。

    “圣上,海上行船,并非要测风水,而要测风向,天气,方向等。在天气好时,用牵星盘比较精准,星象比较有实际用处。”

    圣上大骇,“星象?”

    程子安见到圣上的反应,感到既好笑又悲哀,面上却不显,静静道:“就是星象,熟练行船的船工都会观星象,天气等等,天虽神秘,却也有规律可言。日升月落,四季变换,皆为天时的日常变化罢了。”

    圣上紧握着指南针,神色变化不停。

    帝王自称天子,如此一来,就是一场笑话。

    程子安没继续碰触圣上心中的底线,道:“行船不易,遇到了天气不好,避不开风浪,命都会没了。他们拿自己的命,日积月累得来的经验。就像是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一样而已。”

    他们就算窥得了一二天象,也不敢拿出来说事,圣上勉强安慰了自己,拿起了海道舆图展开看了起来,边看边问:“这里是何处?”

    程子安仔细解答着圣上的问题,到了午饭时辰,圣上留了他用饭,饭后也不歇息,继续问了下去。

    圣上以前当皇子时,领兵打仗只走过陆路,所到之处不多。随着程子安的解答,圣上仿佛走遍了他的天下,心头涌动起的激情,久久不散。

    直到程子安提出,各州府的对商户运送粮食菜蔬肉食等减免关口税时,圣上脸上挂着的笑,被揭了下来:“这笔赋税可不少,户部国库本就吃紧,要是减去,岂不是更是雪上加霜?”

    程子安有条不紊答道:“首先,商贸的发展,来自于流通。商人做买卖,除了经营税,各州府一直设置关口,对商队征收赋税。其中,商队有势力的,稍许交一些就过去了,没势力背景的,则要如实缴纳,说不定还得向官员进贡。商队肯定不会做亏本的买卖,这部分成本,要摊在购买的客户头上。菜蔬果子肉食,这些东西溢价太高,有几人能买得起?商队不做赔本的买卖,赚不到钱,自然会放弃买卖。余下在做的,便是能赚到钱的商队。商队能赚到钱,肯定是本钱低,路途运力支出都相同,能省的,则是路途上所缴纳的赋税。臣看过户部关口征收的赋税收入账目,可以说少得可怜。朝廷取消这部分的征收,对户部国库的收益影响,微乎其微。”

    圣上想到京城这一年多的变化,点点头道:“倒也是,本钱低,货物多了,价钱自然会下降。”

    程子安道:“若是取消各州府的关口征收这笔赋税,改成收取定额的经营税,商队能赚到钱,也有了动力,会有无数的商队冒出来,竞争大了,商队也会削尖脑袋去想法子,如何提高新鲜菜蔬的保鲜,如何改善车马,让其行驶得更快更平,保证赚更多的银子。各地的物品能得到流通,经营税随之也能增多,能覆盖原先各州府设关收取的关口税,百姓也多少能赚到些钱。果蔬肉食,乃是人活着的必须。对于不缺吃穿的有钱人来说,并没有多稀奇,对吃不饱饭的百姓来说,自是不同了。百姓活下去,活得好,才能给大周创造更大的收益。”

    圣上听到户部能收到更多的钱,心里就已经同意了□□成,道:“你到时候拿一份详细的计划上来,让政事堂一并决议。”

    说到政事堂,圣上停顿了下,抬眼看向程子安,道:“你在户部的功绩有目共睹,此次你回京,本该给你赏赐,我前思后想,政事堂如今只得两个相爷,不若擢升你进政事堂当值。你到底年轻,树大招风,其余的赏赐就免了。”

    程子安差点啊哟出声,这就入政事堂为相了。

    他是同意,还是拒绝呢?

    作者有话说:

    第185章 185 一百八十五章

    ◎无◎

    程子安谢了恩, 坦白自己先要考虑:“臣不敢欺瞒圣上,户部尚未稳定,臣恐一旦离开, 户部会变成如何, 就算是政事堂,也不能处处插手。另一件事则是, 臣以为, 大周的政事堂, 有两位相爷已足矣。”

    圣上沉吟了下,道:“户部倒是一个问题,不过政事堂方面,你无需担忧,何相去年摔了一跤, 伤到了筋骨,腿未能养好,走路时左右腿一高一低,很是不便, 他早有致仕之意。若你升任政事堂,我就允了他的请辞。”

    程子安惊了跳, 何相今年只有五十三岁, 行伍出身身子一向硬朗。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在医疗落后的大周,仅仅是伤到了骨头, 几近等同于残疾。

    圣上见程子安神色疲惫, 赶路回京来不及歇息, 在承庆殿回了一天的话, 天已经渐渐暗沉, 便让他先回了府。

    秋季的京城是一年最美时节,深秋亦如此。天气尚不算寒冷,树叶金黄,入了夜,街头巷尾还人来人往,像是再与寒冬晒跑,拼命赶在凛冬来临时出门及时行乐。

    程子安到了锣鼓巷口就下了车,让莫柱子先赶车回去,他一路沿着巷子走回去,感受着难得的安宁。

    宅子里的灯火隐隐透出来,与天上的星星为伴,巷子里落叶缤纷,不小心踩到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隔着院墙,有顽皮的孩童在追逐笑闹,伴随着妇人含笑的呵斥:“小虎子,快别跑了。仔细吃肚皮的凉风。”

    程子安驻足听了片刻,脸上的笑意一闪而过,变成了深深的惆怅。

    锣鼓巷靠近皇城,这一带的宅邸都是深宅大院,住着达官贵人。

    这里的人间烟火,不是寻常的人间烟火。

    这一次出门,程子安看到的贫瘠,落后,愚昧,悲惨,太多太多,多得他以为自己会麻木。

    可惜并没有,他变得更加的愤怒,坚定了他要革新的决心。

    在面圣时,程子安在圣上面前所言的顾虑,并非是委婉的托词。

    县官不如现管,哪怕同在中枢为官亦一样,程子安入了政事堂,对户部的差使,他可能管上一些,不便也无法处处插手。

    户部继任的尚书,也是一个问题。

    对于户部以后的发展,只要继任者按照原来拟定的计划,继续实施下去即可。

    实际上,朝令夕改,新官上任三把火屡见不鲜。继任者很重要,不需要太过聪明,忠厚脚踏实地就够了。

    方寅勉强够得上这两点,只他的资历实在太浅,除了这一点,方寅还欠缺为政的经验,尤其是在地方的历练。

    从下往上看,比从上往下看,能看清楚更多的东西。

    户部掌管天下财赋,程子安有许多未尽之事,他还有自己的私心,要通过掌控赋税,倒逼圣上与官员不得不答应士庶一体纳税。

    一路思索着,程子安到了大门前,老林迎出来,高兴地比划着见礼。

    程子安与他笑着打了招呼,进门刚绕过影壁,一团香香软软的小东西扑了过来,惊得他往后退了一步,待反应过来,慌忙伸出手抓住了。

    崔素娘紧跟在后面,拍了拍胸脯,松了口气,嗔怪地道:“囡囡你这个淘气的,一个不留神,她就胡乱跑了。”

    程子安叫了声阿娘,再低头看向拽住他裤腿,仰着小脑袋好奇望着他的囡囡。

    一双乌黑灵动的大眼睛,雪白的脸颊,像是以前吃的白糖糕般胖嘟嘟。

    程子安被她看得心头一软,温声与她打招呼:“囡囡,你可还记得我?”

    囡囡很是实诚,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脆生生问道:“你是谁?”

    崔素娘上前拉住她,道:“这是表叔,姨祖母同你说过,表叔与姨祖父出去去忙了,今朝就回回来,囡囡都忘记了?”

    囡囡忙得很,先是奶声奶气叫了声表叔,再拉长声音哦了声,最后干脆地道:“忘了。”

    崔素娘哭笑不得,程子安被逗得哈哈大笑,忍不住去捏她的胖脸蛋,囡囡慢了一步,歪着脑袋躲,哎哟连连:“捏坏了,流口水!”

    两岁多的小姑娘,口齿清楚得很,就是到底小了些,说急了口水就喷了出来。

    囡囡爱美,赶忙抬起小胖手捂住了嘴,扭着胖身子蹬蹬瞪跑了。

    崔素娘跑不过囡囡,赶忙让云朵追了上去,爱怜的目光紧追着囡囡不放,走了几步之后,后知后觉转头打量着程子安,评价道:“与你阿爹一样,黑了瘦了。”

    程子安笑道:“无妨,圣上给了我珍珠香脂,我与阿爹拼命抹,早些白净回来就是。不过,阿娘是越来越年轻美貌,现在跟阿爹走在一起,不知内里的人,估计会以为阿爹另取了美娇娘呢。”

    崔素娘下意识抬手抚脸,又作势要揍他,笑骂道:“打小就爱胡说八道,都是做一朝尚书的人了,还没个正形。”

    程子安轻轻揽住崔素娘的肩膀往屋里走,义正言辞道:“无论我长多大,当了多大的官,难道就不是阿娘的儿子了?”

    崔素娘说着是是是,慈爱地道:“累了吧,快回去去洗漱洗漱,出来吃饭歇息。”

    母子俩一道沿着回廊走到正屋,阿乔提着食盒走了过来,对着程子安见礼,叫了声表哥。

    程子安颔首回礼,不经意打量着阿乔,经过一年多的修养,她胖了些,眉眼疏朗,神情温婉,大致恢复到了程子安初见她时的模样。

    崔素娘夸道:“阿乔的饭菜做得好,这些时日她在府里忙着做衣衫,去灶房做茶饭,我与囡囡的衣衫鞋袜,都是她所做,穿上去妥帖舒服得很。”

    阿乔抿嘴笑,谦虚地道:“我的针线茶饭只能称得上粗通,姨母怜爱,不嫌弃罢了。”

    程子安知道崔素娘夸赞阿乔,是在给她壮胆打气,看到她能坚强起来,他自是跟着夸赞,眼前不期然出现了那抹血红。

    同人同命,会有不同的结局,遇到的人很重要。

    个人的力量太渺小,在深陷绝望深渊的时候,能得贵人拉一把,结局就全然不同了。

    程子安很快就下了决断,他要做拉扯天底下深陷绝望,穷困百姓之人,就算拉不出全部,能拉多少是多少。

    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用了饭,囡囡自己吃得一身的饭菜,阿乔与乳母陪她下去更洗,程子安陪着崔素娘与程箴吃着茶,闲谈道:“阿娘,以前我与阿乔说过去云州府之事,她这一年多来恢复得很不错,可有与你提过此事?”

    崔素娘道:“阿乔同我提过一次,不过她懂事,知道忙,顾不上安排她,就没再问了。我舍不得阿乔,她去云州府,囡囡该如何办?”

    阿乔去云州府,一切都得靠她自己,去织造学堂学习,赚的工钱,雇不起看顾的乳母。

    崔素娘自是可以给她出这份银子,但是阿乔在府里,抢着做仆人的活计,就是念着还不清他们的恩情,不好意思吃白食。

    程箴道:“不若囡囡就留在京城,云州府虽有闻山长耀光他们在,囡囡还小,又调皮,片刻都离不得人。阿乔一个妇道人家,身边带着囡囡,总会有那长舌的会说闲话,阿乔是有苦往肚子咽的性子,到时别积出病来。”

    崔素娘赞同点头,“我见阿乔好了起来,曾想着将她留在京城算了。可京城到底不比云州府自在,我都想念当时在云州府做事的时光。要不是有囡囡在,我都得憋出病来。”

    程子安思索了下,道:“阿乔是要自己变强,先要在云州府站稳脚跟,她过得好了,才有余力照顾囡囡。囡囡先留在京城,待她大一些,再送去阿乔身边就是。”

    崔素娘看了眼程子安,神□□言又止。

    程子安无奈道:“阿娘,你有话尽管说就是。”

    崔素娘道:“那我可不客气了啊。我想将阿乔收为义女,你也没有成亲娶妻的意思,干脆将囡囡记在自己的名下。囡囡如今连个大名都没有,借着你的名头,陈氏不敢找上门,旁人不敢说闲话,她们母女就能安生了。”

    程子安眼角抽搐了下,天将妹妹,白得一个女儿,令他心情一时很是复杂。

    不过崔素娘说得是,囡囡的出身可怜,父氏那边说不清道不明,阿乔还年轻,以后会如何选择,程子安都遵从她的意愿。

    崔氏作为舅家,崔武崔文年纪大了,崔耀光等表亲,都有自己的一大家子,阿宁前途未卜,阿乔母女,还是他们有能力,方便照顾。

    既然如此,不若在明面上给她们一份保障,待囡囡长大,能否挣脱出身,待以后再议。

    程子安道:“阿娘,囡囡是阿乔辛苦生了下来,只怕他舍不得。先要同阿乔商议,看她的意愿。”

    崔素娘高兴地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将阿乔当做亲生女儿看待,囡囡也始终是她的骨肉,都是一家子,平平安安最为重要。”

    程箴见崔素娘起身要出门,忙叮嘱她道:“素娘你莫要急,要同阿乔好生说,别吓着了人家,最后答应是答应了,却落了一肚皮的委屈。”

    崔素娘只白了他一眼,风风火火离开了。

    程子安笑出了声,程箴瞪着他,旋即也失笑摇头:“你阿娘是越发厉害了,不过看她精神头十足的样子,我倒是放心得很。”

    程子安戏谑地道:“阿爹,说不定你要当祖父了,心情如何啊?”

    程箴没好气道:“我这个祖父,早就该当了,到现在才当成,你以为我心情该如何?”

    程子安讪笑着摸了摸鼻子,很快就面不改色转移了话题:“阿爹,圣上打算升我进政事堂。”

    程箴瞠目结舌望着他,好半晌后才激动地抚掌大笑,万千言语,皆化作了两个字:“好,好!”

    程子安慢悠悠道:“我没打算同意。”

    程箴喜悦的笑,倏地僵在了脸上,难以理解问道:“为何?”

    程子安双手一摊,道:“不划算。我先要稳定住户部,让方寅外放为官,去地方历练。他能接手最好,无法接手,我也会注意到其他的官员。天底下的英才不知凡几,总有如章尚书,闻山长他们这般的读书人。”

    程箴松弛下来,道了声也是,“你这一年多都未在户部,户部的根基尚不稳,多在户部几年,待稳定之后再升也不迟。”

    程子安笑道:“阿爹,你就没想过,错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我以后再也升不了?”

    程箴很是洒脱道:“升不了就升不了,你升不了,要是别人升了,大周的气数也就尽了。”

    程子安哈哈大笑,“阿爹比我还要狂妄啊!”

    程箴瞥着程子安,淡淡道:“这一年多时日,你我几乎走遍了大周,底下州府情形如何,百姓过得如何,我敢说,朝堂所有的官员之中,再也没有比你我清楚之人。他们有那个本事将大周变得强大,早就做出来了,岂会让大周糜烂至此。”

    程子安盯着程箴,认真问道:“阿爹,你可想自己出仕为官?要是你有这个想法,可以去报考春闱。”

    现在圣上依然爱好美,雅致,不过随着他上了年纪,较之以前要松泛些,参加春闱的考生中,曾出现过一只眼睛失明的考生,他也没有追究。

    程箴脸上的疤痕,也就算不得是大问题了。

    程箴被问得一愣,怔怔失神望着灯盏里摇曳的烛火。程子安从侧面看去,他清瘦,就显得尤为棱角分明的下颚,冰冷锋利。

    “不想。”半晌后,程箴终是答道。

    “看到你在朝堂上呼风唤雨,我曾有片刻想过,要是换作我自己,该是如何。”

    程箴自嘲地笑了声,“我大抵如章尚书那般,要不一辈子郁郁不得志,要不就随波逐流,像是以前明州府的赵知府那般了。子安,我的果决,勇气,远不如你。现在我上了年纪,身子也比不过年轻时,当好官,不仅是劳心,还要劳力。还是你在前面打拼,我替你搭把手就是了。”

    程子安点着头,“好,阿爹愿意如何就如何。”

    程箴笑看着程子安,长长叹道:“子安,你太辛苦了,万万要保重啊!”

    程子安的确辛苦,他累得全身骨头都发软了,撑着坐起身,与程箴道了安,回屋去换了身衣衫,倒在久未的床上,沾上枕头就沉沉睡了过去。

    饱睡一觉醒来,程子安恢复了九成的精神,进宫当值。

    程子安先去了政事堂问候何相,看到他起身走出来,肩膀一耸一耸的样子,忙急着上前两步,佯装不悦道:“何相,一年多未见而已,就拿我当外人了,竟然还亲自迎出门!”

    何相哈哈笑着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是看我腿脚不方便,不忍心让我走路,又不好劝我,怕戳中我的心事。你放心,我心里是有些疙瘩,可我总不能朝着谁都撒气,那不得将人都得罪光了。”

    他朝程子安挤挤眼,道:“我只对看不顺眼的撒气,我好歹是相爷,加之腿脚不便,就是御史台那群讨厌鬼,也只能硬生生受着。”

    程子安见何相虽然走路起来比较吃力,精力尚可,心下稍安,他还能顶几年。

    两人说了一会话,程子安就告别去见了圣上,回禀了自己的打算。

    圣上听罢,允了程子安的请求,“行,你就在户部再历练两年,政事堂那边,王相多担待些,何相再撑撑,撑不过多歇息就是。”

    程子安如愿留在了户部,开始着手他的革新。

    海运彻底打通,造船业得以蓬勃发展,同时也带动了河运,海河的发展,将南夷远远甩在了身后。

    扶持农桑的同时,鼓励民间商贸发展。户部国库的赋税,固定一部分支出,用来打造精兵,水师。其余部分,用以发展学堂,着重建立蒙童班,专科学堂。

    匠人的地位,得以空前提高,有了他们改善工具,大周的官道,河道的疏浚修筑,不再如以前,只靠着民夫下死力服徭役没日没夜干,省事省力了许多。

    云州府种植芋头经验,并未冒进在所有州府种植,只在土壤天气合适的州府推行,最后发现气候炎热地区,也就是靠近南夷的州府尤其高,在这个州府,见缝扎针种满了芋头。

    南夷有样学样,朝廷下令,一半个耕地都拿出来栽种芋头。不过,第一年收成尚好,第二年产量就下来了。

    难以不同于大周,大多州府气候都炎热,芋头不好存放,收得的芋头,腐烂得很是快。所幸百姓想了法子,将芋头煮熟,切块晒干保存。

    南夷向大周学种芋头,大周也学了他们的芋头保存方法。不过大周的天气不如南夷的炎热,也有些没晒干晒透的芋头,发霉坏掉不少。

    看似再简单不过的东西,皆要经过验证学习,就好比大周芋头的种植成功,程子安在云州府摸索了许久,迄今都不敢全面推进。

    南夷那边根本没弄明白,就敢拿出一半土地来种芋头,纯粹属于是急功近利。

    随着南夷老皇帝的日渐苍老,太子与楚王两人之间的斗争,大周斗得还要厉害百倍,朝廷百官忙着站队,顾及不到其他。

    天公不作美,闹了几场洪涝灾害,粮食欠收,惹得民众怨声载道,民乱四起。

    攘内先安外,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南夷与大周边境,起了大规模的冲突,榷场被毁,签订的合议被撕毁。

    边境的战况消息,火急火燎送进了京城。

    圣上大怒,紧急召了朝臣商议。

    朝臣们分为了两派,关于战还是和争论不休。

    程子安在一旁听着他们的争执,不发一言。

    御史台的林御史中丞坚决要战,他吵得面红耳赤,余光瞄到程子安在那里抠鼻子,气得直接点着他道:“程尚书,你怎地不吭声,你这个时候怎能装哑巴,你的意见主张呢?”

    程子安呵了声,他没主动招惹人也就罢了,居然还有人敢来挑衅他!

    作者有话说:

    第186章 186 一百八十六章

    ◎无◎

    林中丞跳脚了, 义正言辞若沫横飞嚷着:“程尚书,你怎地不做声,大周有难之际, 你却做起了缩头乌龟, 平时你可不这样,难道你心里有见不得光之处?”

    朝臣都一起看向了程子安, 连圣上都疑惑地看向了他, 有人小声嘀咕道:“当年与南夷的合议, 可是程尚书一手促成,谁知道他与楚王私下可有往来,达成了什么勾当。”

    林中丞更加得意了,御史台与程子安积怨已久,他岂能放过这么好的时机, 沉声道:“程尚书,你可有辩解之言?”

    程子安面不改色,干脆直接回了他一个字:“呸!”

    有人憋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林中丞的脸色一下涨得通红,气得快要晕过去, 大嚷道:“好你个程尚书”

    程子安抬起手, 猛地往下一挥,林中丞的话,被他的手势悉数拍回了喉咙里, 噎得他翻了个大白眼。

    “林中丞, 打仗的话, 你去前线冲锋可好?”

    林中丞呛了下, 怒道:“打仗自有官兵, 彼此各司其职,何须我去冲锋陷阵,程尚书此话,说得太没道理。”

    程子安淡淡地道:“林中丞原来只是出个嘴皮子,空有一腔报国志就可。反正又不需林中丞受伤,丧命,也不需要林中丞出军饷粮草,林中丞只需在京城平安之地,大放厥词即可。”

    林中丞气得嘴唇都直打哆嗦,支持打仗的朝臣看不下去了,上前帮腔道:“如此说来,程尚书是主和?”

    圣上一直冷冰冰看着他们争吵,此时更是紧紧盯着了程子安。

    程子安并没回答,反问道:“南夷究竟为何要出兵打仗,你可曾知晓了解?”

    “南夷敢出兵打仗,无非是觊觎大周的疆土!”

    “我大周的疆土,岂能让这些南蛮子占了去!”

    “啪啪啪!”

    程子安对着他们的慷慨陈词,缓缓排起了巴掌,“好气节,好,好!”

    假惺惺赞叹完,程子安讥讽地道:“原来只靠着激情壮志就可以打胜仗啊!真是令人佩服得紧,既然诸位的激情壮志这样厉害,不若你们以后不用穿衣,不用吃饭,就靠着激情壮志活下去,如何?我瞧着你们的嘴皮子厉害得很,文能定邦,武能退敌,绝不能浪费了,诸位还是去前线,将南夷兵挡回去,让他们不战而败!”

    林中丞被骂得毫无招架之力,手指点着程子安,一口气提不上来,差点没晕厥过去。

    程子安小小的还击了一二,懒得与他们计较,认真追问道:“南夷在这个时辰,出兵的缘由,兵力如何。大周的兵力如何,打仗所需的军饷粮草几何,将要面临的死伤,大周派何谁做统领,你们可曾皆考虑过?”

    接到了前线的战报,大家都群情激奋,未曾考虑到太多。

    程子安的问题一出,无论是主战,还是主和的朝臣,这时都一致不做声了。

    端郡王沉吟了下,道:“程尚书所言之事,还需弄清楚之后再议。不过,程尚书身为户部尚书,致力于革新,听程尚书言外之意,户部却如以前一样穷,程尚书这些年的革新,莫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端郡王与瑞郡王各统领一派,他们之间只谈对立,从不顾事实如何。

    这些年程子安革新户部,许多官员因此利益受损,顺着端郡王的话,明里暗里指责起了他。

    “程尚书,户部的银子粮草,究竟去了何处?”

    “程尚书,你革新户部,精简兵力,现在南夷打了过来,你却问派谁出兵,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的错!”

    程子安神色自若,道:“端郡王既然问到了这里,我就不得不答了。仅端郡王一年的俸禄,就占去了燕州府半年的赋税。赋税钱粮究竟到了何处,户部为何依旧穷,可还要我更详细回答?”

    端郡王脸色变幻不停,聪明地不说话了,瑞郡王悄然椅背里靠,其他的朝臣官员,无论怀着何种心思,此刻都紧闭上了嘴。

    大殿里难得落针可闻,圣上的脸色同样不大好看,户部的账目,程子安每个月都会呈到御前,陈述革新之难。

    户部的钱粮,究竟用到了何处,圣上最清楚不过。

    程子安呕心沥血革新,填补户部的窟窿。只是官员们的薪俸,以及他们享受到的各种权利,拧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拼命挖着大周的根基。

    要不是程子安力挽狂澜,大周早就被蛀空了。

    程子安提出的问题,针针见血。

    打,如何打?

    大周承平日久,能打仗的将领,去世的去世,老的老,像是何相这种还健在之人,也多年未曾领过兵了。

    圣上清楚,精兵更不是问题,若不是他主张精兵,省出来的军需粮草,借着海运拿去成立了水师,南夷估计已经借着海道,打进了燕州府。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从何而来,户部情况圣上一清二楚,能挪动的,就是官员的薪俸。

    圣上起身离开,召了几个重臣前去御书房商议。

    何相杵着拐杖,一撅一拐赶了上前,抓住了程子安,急着道:“程尚书,你真的主张议和?”

    程子安无奈地道:“何相,我现在没任何主张,只是我一向讲究实际,打与不打,如何打,总要先拿出个章程来,评估风险得失。”

    何相松了口气,道:“说实话,要是你不支持,仗就难打了。你管着大周的钱粮赋税,没粮草,嘿嘿”

    “以战养战?”程子安不客气接了下去。

    何相很是光棍承认了,“打仗都这样,无论是外敌入侵,还是自己先乱了,肯定是遇到了大事,天灾人祸等等。打起来,朝廷哪有那么多粮草,都得靠兵将自己筹措。筹措就是说起来好听些,问百姓加征兵税,交不出就强抢,他们的死活,端看他们的运道了。”

    程子安平静地道:“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兵将,衙门官员,将本该是保护百姓,护着大周安宁之人,他们跟强盗,官员并列,是百姓最怕的三种人。究竟南夷打败了大周,还是大周打败了南夷,于百姓来说,有何关系?贵人不拿他们的命当回事,到头来又要他们效忠大周,未免太无耻了些。”

    何相叹息一声,摇摇头,道:“世道不好,贱命不值钱。”

    程子安冷声道:“并非世道不好,是贵人不拿贱命当人看,天灾避免不了,人祸本可避免。都是血肉之躯,爹娘生养出来的,嘴里喊着君子之道,干的却是男盗女娼之事,贱得臭不可闻!”

    何相讪讪干笑起来,打量着程子安的臭脸,纳闷地道:“看来他们真将你惹怒了,气得不轻呐。”

    程子安长长呼出口气,道:“他们的贱日来已久,先前他们那点事算得什么。我在为边关的百姓难过,大周天底下所有的百姓难过。日子将将好转了些,又要面临即将到来的战乱,尤其是靠近边关的百姓,他们日子可想而知。何相定当比我清楚,打仗靠什么取胜,所谓的排兵布阵,都是次要,要打胜仗,首先是拿人命去填。”

    两兵对垒,向来讲究士气,士气不会凭空而降,也不会因为将领的慷慨陈词,兵丁就自发生了出来。

    以少胜多的仗有,少之又少。以少胜多的仗,基本上都有先决条件:熟悉当地的气候,地形;兵将少的一方,战斗力空前强大。兵将多的一方,军心不稳,不战而退。

    战斗力来自两方面,一是兵马刀箭,二是兵丁自身体型的强壮。

    打仗冲锋之后,双方兵将都是凭着血肉之躯在殊死搏斗,就跟两人打架一样,谁强壮,谁就占有优势。

    打仗的前锋兵,皆是去送命,耗费对方体力之人。为何会有一二再,再而三的冲锋,好比是车轮战,前面的牺牲了,对方的体力所剩无几,后面冲锋的就能捡便宜。

    兵马足够的一方,这时就占了优势。

    大周的水师,战船,刀箭比起南夷占有优势,只马很是一般。

    强壮的马来自北地的各个部落,要是南夷与他们结盟,北地部落的生得高壮,加上马的优势,大周占的优势就荡然无存。

    毕竟,南夷不蠢,不会一直打海战,到了陆地上,就是骑兵的天下。

    何相皱眉思索,道:“南夷的情形我也不了解,我估计他们是缺粮了,实在是没法子,才想着来大周抢。”

    程子安道:“以我看来,南夷在大周明明各方面都强大的情况下,还敢出兵,要不是南夷自身不得不打,如何相所言那样,南夷缺粮缺钱,想要到大周来捞一笔。要不就是真与北地的部落联手,有足够的信心能打赢大周。他们开战后,能试探出大周兵力的深浅。要是大周厉害强大,他们就退兵,反正南夷兵丁的命,与大周一样,都不值钱。退兵也不会简单退,他们肯定会趁机狮子大开口,索要岁币,赔钱赔粮食。”

    何相怒道:“他们敢!”

    程子安呵呵笑道:“他们有何不敢,南夷的太子我没打过交道,楚王却很是聪明。大周官员的德性,他看得一清二楚。就是吃准了这群官员既蠢又坏,保证能达成目的。”

    何相想要说些什么,嘴张了张,惟余太息。

    以前何相领过兵,打仗是一门发财的好营生。要是敌方弱,世家大族的贵人子弟会跟着前去捞军功,升官发财。

    战败也无关紧要,真正领兵的将领,除非全军覆没,死的是底下的兵丁,将领会安然脱身。

    被朝廷责罚也无关紧要,罚那点俸禄不痛不痒,降等也没事,只要靠山在,等风头一过,还是会得以晋升。

    程子安:“要是南夷打了胜仗,除了要钱要粮,还要割让疆土。南夷野心再大,也将偌大的大周吞并不下去,他们先占领几个州府,待休养过来,再继续推进,最后慢慢蚕食掉大周。”

    何相却不同意程子安的说法,反驳道:“难道大周就弱成了这般,任由南夷宰割?”

    程子安想起前两年在大周各大州府看到的民生世情,嘲讽地道:“大周何时真正强大过?百姓什么时候吃饱穿暖过?前几年大周的人口,增长为负数,这两年方稍许改善了些,缓慢在增长。我在户部累死累活,百姓得以稍微喘了口气,负担轻了些,户部也结余了些钱粮。可一旦打仗,还真打不起。除非,大周不顾百姓的死活,征兵征粮。南夷的贵人也一样,无论是朝局各种,比起大周只坏不好,他们敢拿百姓的命来赌,大周要不要跟?”

    何相被问得停下了脚步,杵着拐杖,怔怔不能言。

    要不要跟?

    要不要拿大周兵将,大周百姓的命去跟?

    作者有话说:

    第187章 187 一百八十七章

    ◎无◎

    承庆殿。

    圣上王相两个郡王连同尚书们等重臣已经入座, 程子安与何相一道走进殿,林中丞看到他尤愤愤不平,不过何相腿脚不便, 他不敢招惹, 悻悻哼了声。

    大殿里安静,林中丞发出的动静格外清晰, 程子安目不斜视上前见礼, 圣上盯着他片刻, 道:“坐吧。”

    程子安谢恩,退回经过林中丞身边,脚步一顿,拱手朗声见礼道:“圣上,林中丞坚持认为要与南夷战到底, 臣想虚心请教林中丞,对这次与南夷的打仗,做出妥善周全的安排,如何派兵布阵, 如何运送粮草,预计耗费多少钱粮, 多久时日能击退南夷, 战后,如何善后,与南夷的关系如何处理。”

    林中丞没想到程子安突然发难, 脸色一下变了。

    王相不禁蹙眉, 何相一直在思索程子安的问题, 陷入沉思中未曾做声。

    其余人连同圣上在内, 都一齐看向了程子安, 各种神色复杂至极。

    的确如程子安所言那般,打仗并非儿戏,事关天下大事,谁都不敢再轻易发表看法了,

    程子安等了片刻,见林中丞未曾做声,团团拱手见礼,诚恳地道:“诸位,我并非要故意为难谁,而是大周兴亡,在座诸位身为圣上的肱股之臣,自当旁无责贷。个人的能力终归有限,我盼着诸位能群策群力,提出宝贵的意见,一起想主意解决眼前的境况。我知道诸位有自己的看法与主张,无论做何打算,想法如何,都先放下成见,以大周的利益福祉为上。”

    在大是大非面前,程子安哪能因为林中丞的小人之心,同他没完没了的斗下去。

    能进承庆殿的朝臣,属于大周的人中龙凤,他们虽然品性有高有低,但聪慧这方面却不可质疑。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程子安也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一些启发。

    圣上听得龙心甚慰,沉重的神色缓和了下来,难得语重心长地道:“程尚书所言极是,边关在打仗,广梧州边关已经告急,众卿再争吵不休,耽误了战况,造成广梧州失守,岂不成了大周的罪人。”

    圣上的声音虽还算温和,话里的意思却令人头皮一紧。

    广梧州乃是大周与南夷相邻的州府,三面靠海。由此而北上,行至大周中原腹地的吉州,才有长河与兴岭山脉阻挡。

    而吉州府与燕州府相邻,燕州府往北,就是大周的京城。

    广梧州失守,大周半壁江山告急且不提,京城危矣!

    若成了圣上口中的大周罪人,诛九族都还算轻了。

    广梧州尚未失守,与程子安成立水师,增强此处的兵力有莫大的关系,他站出来说话,林中丞等人才忍住没跳起来,指责他与政事堂相爷抢风头。

    程子安紧跟着补充道:“圣上圣明,战场瞬息万变,我们在此议事,万万不能再耽搁,我先举个例子,先表明主张,支持与反对的理由,比如我支持打仗,建议由谁领兵,派兵多少,从何路进攻。粮草从何处筹措,由谁在在后方指挥运送粮草,预计战事何时结束。与之相应的则是反对的一方,比如我反对与南夷开战,反对的理由,建议以何种方法,平息与南夷的战事。除此之外,其余的话皆不要在此处提及,耽误了大事。”

    户部虽说重要,王相与何相都在,还轮不到程子安站出来主持大局。先前在大朝会上所起的争执,可以窥见一二大周朝堂议的作风,程子安只能站出来立下规矩,免得最后吵得唾沫横飞,却一事无成。

    圣上瞬时轻松不少,程子安的话,让炒成一锅粥的朝堂,得以沉淀清晰,他很是满意地点头,先指了王相:“王相,就从你处开始。”

    王相有自己的考量,行事谨慎,此事甚是重大,想要由圣上拿出决断,做错了决断,无需背负骂名责罚。

    被圣上点名,王相无法,只能斟酌着道:“臣主张合议,南夷所求无非是钱粮,打仗所需的钱粮,远比南夷所求多,不若将这部分的钱粮,寻个周全之法赐予南夷,避免双方的损失,百姓无需流离失所,将士无需牺牲,大周的疆土得以保全。”

    圣上面上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待王相说完,继续看向了下一人:“老三,你来说。”

    端郡王极力主张与南夷打仗,如今可不是吵架的时候,需要拿出本事,真正提出行之有效的主张。

    为何会坚持与南夷打下去,端郡王所想,不过是大周天下属于周氏,大周被欺负了,那还了得!

    打,必须打回去,方能挽回大周的颜面!

    至于打仗的损失,端郡王从未考虑过,征兵征兵粮,让兵将自行筹措,有何困难之处?

    端郡王顿时豪情万丈,慷慨道:“阿爹,我当是主张与南夷战到底!南夷这群南蛮子,竟然敢侵犯我大周河山,孰可忍孰不可忍!打仗的钱粮从何而来,在坐的诸位责无旁贷,天下的百姓自是如此,他们生为大周人,在大周遭遇外敌入侵时,如何能置身事外?壮年的儿郎只当冲锋陷阵,百姓出钱出粮,一同共度眼前的难关!”

    略微停顿片刻,端郡王脸上的激动更甚,声音拔高了些许,大声道:“至于由何人领兵,兵将几何,阿爹,我请旨亲自前去领兵,大周驻扎在边关,燕州府等沿海的水师,皆调往与南夷的边境,各州府调派十万大军,挥师前往南夷,让南夷见识见识我大周的国力,厉害!”

    端郡王在吏部当差多年,从未有过领兵打仗的经验。

    大家听到他的话,神色一时很是精彩,不过圣上未表态,都忍住了没做声。

    圣上沉默半晌,继续点了人说下去。

    与以前在大朝会上一样,殿内也分为了两派,无非是主战或者议和。与先前大朝会上乱糟糟相比,现在两派的主张分明,且都有清晰的分析与勉强能听下去的建议。

    何相最终选择了主战,与王相各执一词,互相对立。

    程子安先前的问题,何相思考不明白,他身为武将,遵从自己的本心,选择了与南夷不死不休,他与端郡王一样,请求领兵出战:“臣只腿脚走路不便,身为大周的子民,哪怕是战死沙场,也在所不惜!”

    最终,只剩下程子安未曾发表意见,圣上朝他了过来,殿内众人随着圣上的目光,齐齐投向了他。

    程子安起身见礼,朗声道:“圣上,臣主张与南夷一决死战!”

    话音一落,众人皆讶异不已,纷纷面面相觑,唯恐自己听错了。

    尤其是林中丞,更是失声道:“什么?”

    亏他暗暗咬紧了牙关,摩拳擦掌待等会与他一战高低。

    谁曾想到,程子安居然与自己主张相同,他们属于同一个阵营。

    感情先前的争吵,是内部起哄,让主和派看了笑话去!

    何相与王相都一样诧异,何相是先与程子安讨论过,以为摸清了他的想法,谁知还是大错特错!

    王相更是纳闷,程子安一直在强调粮草,百姓兵将的损失,从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半点都见不到他主战的想法。

    “臣以为,南夷与大周开战,无论是何种缘由,归根结底,不外乎为了抢夺疆土,粮食。”

    程子安将先前与何相所谈的话,选了些再重申了一遍,尤其是对南夷与北地部落联盟的担忧。

    听到北地的部落,大家再也顾不得圣上在,互相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程子安所言极有道理,毕竟大周的国力摆在那里,南夷就算再穷途末路,也不敢贸然出兵。

    北地各部落之间,为了抢夺奴隶,地盘,马匹粮食等,常年争战不休。不过北边的部落,一直穷困落后,人马稀少,单单一个部落,并不足以畏惧。

    要是他们暂时休战,联手南夷,一道向大周发难呢?

    在相比较之下,大周最为富裕,比起他们部落之间打来打去,要诱人得多!

    这些年大周与北地部落并没有明面上的来往,在边关接壤处,却拦不住两地百姓的偷偷摸摸交易。

    京城贵人府里的骏马良驹,皆出自北边的部落。与大周的马相比较,再眼瞎心瞎之人,也说不出口大周的马能与北边部落的相比。

    北边部落常年打仗,孩童在马背上长大,提得起刀就开始干仗,他们骑兵向来厉害。

    端郡王想要调动各地驻兵水师的想法,在这里就不大行得通了。

    骑兵可以从陆路进攻,所向披靡,大周危矣!

    王相不解问道:“既然程尚书以为南夷与北边部落勾结,当以平息为上,为何还主张迎战?”

    圣上也愣了下,垂下眼帘不知在思索什么。

    程子安不疾不徐地道:“从先前诸位的建议里,我学到甚多。首先,无论是兵马,皆为血肉之躯。身上穿戴盔甲,虽然能护住要命的部位,却极为沉重,不易于活动。杀敌是一回事,只需打伤,就能卸掉他们七成的战斗力。至于如何作战,我虽不懂排兵布阵,略微有些对打仗的看法罢了,关乎于打仗的机密,我就不同诸位一一道来了,留待以后,同圣上仔细回禀。”

    不说还好,程子安避而不谈,反而引得众人心痒痒,暗自骂他狡猾,故弄玄虚。

    王相此时插话道:“我以为程尚书之言很有道理,相信南夷与北地部落联手,方敢出兵。北边的部落,所图不过是为了钱粮,南夷能给他们的,大周能出十倍百倍,何不派人同北边的部落首领商谈,让他们反悔,反过来遏制南夷兵?”

    众人一听,不禁感到眼前一亮!

    对啊,南夷能给北边部落的好处,大周能给得更多,不费一兵一卒,让南夷兵有来无回!

    圣上凝神思考起来,他也觉着此计甚妙,抬眼看向了程子安:“程尚书以为如何?”

    程子安断然道:“此举乃是下下策,好比是与虎谋皮。北边的各部落,这些年来逐渐壮大,臣曾在云州府当值,云州府北边的辽城府与北边部落接壤,听说了一些北边部落的情形。北边部落所在的疆域辽阔,一年四季只有三四个月要暖和些。等到他们真正壮大,为了生存得舒适一些,肯定会往南迁。到那时,与辽城府的战事不可避免。难就难在,北边部落的广袤,他们又熟悉当地的地形,只要一散开,大周估计连人影都找不到。这次他们既然悉数出动,正是大好的时机,不如趁此机会,狠狠打击他们一番,至少让他们十年二十年,都恢复不了元气,对大周的北地无法造成威胁!”

    北边部落虽然不如南夷强大,但经常骑马来打草谷,骚扰大周的边关,圣上早已对他们烦不胜烦。

    程子安所言极是,借此皆会灭了他们,让北地边关至少能安稳几十年。

    圣上点着头,唔了声,道:“程尚书,你继续说下去。”

    程子安不动声色道:“户部国库的情形,臣身为户部尚书最清楚不过,户部打不起仗,也议不起和,拿不出多余的钱粮,让南夷退兵。百姓家中并无余粮,交得起突然征收的兵税,除非不顾百姓死活,强行征收。此举的后果,诸位肯定清楚,最严重莫过于民乱四起。眼下的局势,与以前不同,外敌当前,大周自身绝不能乱!端郡王与诸位说得都很好,大周的天下,乃是所有百姓,朝臣百官的天下,大周既然有难,百姓责无旁贷,朝臣百官同样责无旁贷。征兵由百姓出家中儿孙上战场拼杀,征兵粮由百姓从活命的口粮中挤出来,筹措粮草。”

    程子安此时挺直脊背,放缓了话语,一字一顿道:“我相信诸位同我一样,与大周所有的百姓一样,愿为大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诸位一向慈悲为怀,以天下为己任,肯定不会只袖手旁观,任由百姓去死。”

    大家一起莫名其妙看着程子安,只听他朗声道:“圣上,臣与普通寻常比起来,日子过得岂止强上几百几千倍,此刻要是袖手旁观,臣愧对读书人的称号,愧对天下苍生子民。臣愿与大周所有的百姓一样纳赋税,钱粮,服徭役兵役,为了大周,为了圣上的江山社稷,为了天下百姓的福祉,真正担起身为大周子民的责任与应做之事!”

    程子安话音落后,大殿里瞬间落针可闻。

    什么,官绅要与百姓一样纳粮,服徭役兵役?!

    作者有话说:

    第188章 188 一百八十八章

    ◎无◎

    圣上很是头疼, 单独留下了程子安,看着他叹一口气,欲言又止, 再叹一口气。

    能让官绅跟百姓一样出钱出粮服徭役兵役, 对他的江山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圣上做梦都要笑醒。

    可惜, 恰逢大周与南夷北边部落的大战在即, 要是大周上下先乱了, 大周的江山就危矣!

    圣上清楚,在当下的节骨上,危险与时机并存,好比是一场豪赌。

    赌,亦或不赌?

    程子安将圣上的反应看在眼里, 很是大胆暗戳戳鄙夷了他一万遍,呈上早已备好的文书递上。

    圣上看到熟悉的文书样式,心瞬时落了大半回肚子。

    程子安出手的文书,顾虑到方方面面, 切实可行,从未失手过!

    圣上迫不及待看了起来, 程子安道:“圣上先查阅, 臣先告退,待会再来向圣上仔细回禀。”

    圣上被文书吸引了进去,随便抬手摆了摆, “去吧去吧!”

    程子安见礼后告退, 几乎小跑着出了承庆殿。

    广梧州在打仗, 京城朝堂叽叽歪歪拖延, 等于是枉顾兵将百姓的性命!

    待看到前面端郡王王相等人, 程子安脚步倏地一停,挺胸抬头手负身后,施施然走了上前。

    林中丞看到他出来,斜着眼睛,将他瞥了又瞥,眼神不言而喻。

    好你个程子安,你自己出钱出粮,保管所有人都没二话。

    你为了彰显自己,居然拉着所有的官员一起出钱出粮,实在是不要脸!

    林中丞还是想得浅了些,程子安岂止是不要脸,他是要温水煮青蛙,可以说是林中丞所骂的“居心叵测”了!

    士庶平等,是程子安读书为官的理想。

    不打破这个禁锢,大周无论是太平,还是亡国,对百姓来说,头顶压着的山换了一座而已,根本没任何的区别。

    在大是大非面前,林中丞的白眼嫌弃,就是一个屁!

    程子安脸上浮起笑,温文尔雅上前,朝着林中丞施礼:“林中丞,有所得罪之处,万万不敢盼着林中丞能轻易原谅则个,请林中丞赏个薄面,一道共进午食,我好诚心诚意向林中丞赔礼。”

    林中丞傻眼了,程子安变脸太快,令他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王相何相等人看程子安的眼神也很是复杂,难以摸清他的想法。

    程子安继续笑着邀请王相何相等人:“我平时得了大家诸多的帮助,靠着大家的支持与体谅,户部的差使才能得以施展开。恰好大家都在,实在难得,我深知大家并非讲究虚礼之人,择日不如撞日,走走走,一道前去用饭。”

    如此一来,大家都傻了眼。

    程子安的小气称得上举大周上下皆知,他从不请客,但有官员请他,他不忙的时候也会前去,但绝不回请。

    至于王相何相等相熟的府上,他更时不时上门蹭饭。众人都相信,程子安是纯粹蹭饭吃,因为他不止是前去一家一府,会轮流前往。且他在筵席上滴酒不沾,埋头苦吃,寒暄客气几句后就告辞离去。

    甚至他还会蹭圣上的饭吃,只要到了饭食的点,圣上斥退朝臣,只有他会厚着脸皮留下。

    久而久之,程子安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官员有人羡慕,有人眼酸。

    连效仿都效仿都没门,程子安从进京考进士时,就标志性的旧骡车,细布衣衫,无论品级高低,一向如此。

    王相何相等人心下好奇,端要看程子安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当即笑呵呵应了,还主动拉起傻呆在那里的林中丞:“老林,走走走,程子安请客,可是稀奇事,属实难得,可不能放过他了!”

    林中丞稀里糊涂跟着走了,其余几个尚书也一并跟上,至于没被邀请的端郡王与瑞郡王,自发加了进来。

    王相停下脚步,狐疑地看向了程子安。

    程子安面带着微笑,在前面领路。

    王相看到通往膳房,算得上熟悉的路,将到嘴边的淬声咽了回去。

    毕竟让程子安出钱请客是小事,弄清楚他在承庆殿那番话背后的深意是大事。

    大周朝廷中枢最大的官员莅临膳房,陈管事连走路时都打趔趄,不知该出左脚还是迈右腿。

    厨子帮工们避让一旁,既兴奋又不安地等候吩咐。程子安及时稳住了满脸惶恐的陈管事,道:“你去把藏着的酒拿几坛来,再上些新鲜可口的吃食上来就是,守着,不要让人前来打扰。”

    陈管事回过了神,跑去一通吩咐,灶眼同时烧火,厨子帮工齐动开始准备饭菜,他去将自己珍藏的好酒搬到了平时用饭歇息,被程子安占去的值房。

    程子安请大家落座,亲自动手摆放着帮工送进屋的杯盘碗盏,“这里虽然简陋,胜在方便干净,饭菜的口味却很不错,大家多年同仁,都别客气讲虚礼了,随意坐就是。”

    大家还是一番推辞,推了最年长的王相坐了上首,其余按照品级高低分别落座了。

    程子安也不理会,他坐在了最末座,拍开陈管事送来的酒坛,将酒倒进壶里,提壶去给大家斟满。

    朝臣们在当值时不饮酒,要吃的话,也是在没有要事,圣上不会传召的时候,出了衙门去酒楼里吃。

    在现在气氛如此紧张之下,程子安竟然主动拿了酒出来,大家心思各异,都未出言阻拦。

    王相望着酒盏里清澈的梨花酿,打趣他道:“程尚书,你在膳房请不要银子的客,身为主人,多少都得吃一杯才是。”

    林中丞眼珠一转,跟着出言怂恿,程子安干脆利落地应了:“我吃!”

    咦?!

    大家又一起纳闷地看着程子安,对他的防备更甚了几分。

    程子安斟好了酒,案桌上也摆满了饭菜,双手捧起酒盏,诚恳地道:“既然我是向林中丞赔罪,前面这三盏酒,先是自罚,接下来再敬各位。”

    王相笑呵呵摆手,道:“你吃你吃,不要顾这些虚礼。”

    大家目光灼灼盯着程子安,见他皱起眉头,连吃了三盏下去后,转过身去捂嘴咳嗽。

    不吃酒之人,吃到梨花酿这种烈酒,定一时吃不消。

    林中丞与程子安的不对付,在看到他的狼狈时,消散了大半。

    程子安待平缓了呼吸,转过身来,脸与眼都泛着红,笑道:“好辣的酒!”

    何相哈哈大笑,道:“梨花酿酒烈,你不会吃酒,要慢些吃,免得很快就醉了,等下还要当值,仔细圣上召你去,一身酒气冲撞到了圣上。”

    程子安颔首道谢,“何相说得是,这杯酒,我吃了,大家要当值,随意就是。”

    说罢,程子安扬首将杯中酒吃得一滴不剩,端郡王向来好酒,他是圣上的亲儿子,御前失仪不过芝麻小事,何况还有一向踏实可靠的程子安作陪,毫不顾忌将酒吃了。

    其余众人只沾了沾唇,放下酒盏后,王相刚要开口说话,见程子安又在提壶倒酒,微微皱眉,道:“程尚书,广梧州还在打仗,你莫要吃醉了。”

    程子安笑了笑,举起酒盏一饮而尽之后,道:“我以前从不吃酒,不过想到山河破碎,连醉酒的滋味都没体会到,着实太不划算了。再说,酿酒需要粮食,打仗需要粮草,户部拿不出来,以后这酒就更贵重,想要一醉方休,难呐!”

    大家听到程子安提到了战事,一致变得更加谨慎了,王相犹疑了下,道:“程尚书,你先前提及的让官员一起出钱出粮,恐怕不太妥当。”

    程子安沉静地道:“先不提妥不妥当,只我先问一句,这可是眼下唯一能真正解决钱粮紧缺的办法?”

    比起百姓,官绅肯定更富裕,程子安的问题,大家都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端郡王想要据理力争,见到瑞郡王作声,很是聪明地闭上了嘴。

    对于郡王府来说,出点钱粮只是九牛一毛而已,可大周上下的官员,拿出的钱粮,则属于大周的国库,大周的国库,还不是属于他周氏皇族!

    端郡王脑子转得飞快,随着程子安的话道:“平时遇到天灾人祸,大家都体恤百姓疾苦,搭棚施粥,拿出钱粮衣衫来赈灾,眼下大周有难,大家出些钱粮,为何就不妥当了?”

    王相眉头皱了皱,又一下松开了。

    端郡王语气强硬,话说得岁不客气,意思却与程子阿一样。

    真正出得起钱粮的,当属于他们这群官绅。

    按照程子安的提议,相府也要出不少的粮草,何相念着领兵之事,打仗无需自筹粮草,他自是没意见。

    工部新任的裴尚书原本是工匠出身,程子安提出工部在民间招考匠人,他凭着钻研精巧器械的本事,考进了工部。

    因为他的本事才干,受到了已致仕的章尚书看重,一手提拔他到了尚书的位置上。

    平时在章尚书那里,裴尚书听过了许多关于程子安的事情,深知若不是程子安,他一辈子就只是个匠人,连皇城边都摸不着,何况是入朝做了一部的尚书。

    比起在坐其他久经官场的重臣,裴尚书就显得很是不起眼了,他站起了身,端起酒盏,脸一下先涨红了,紧张地道:“程尚书说得是,我以前家境还算过得去,若要一下多拿出兵粮来,就得勒紧了裤腰带,饭只敢吃个五成饱。如今不同了,只一个月的俸禄,以前一辈子都赚不到,连想都不敢想。我得了大周的恩,得了圣上的恩,我心甘情愿掏出这笔钱粮,也出得起!”

    结结巴巴说完,裴尚书仰头吃完了杯中的酒,程子安起身双手捧杯,对着他一抬,侧过身一饮而尽。

    吏部礼部与兵部的几个尚书都坐着不动,何相见状,斜了眼端坐不动的兵部尚书,不悦道:“我身为政事堂的相爷,也该拿出钱粮来,这个钱粮,政事堂也出得起!”

    兵部尚书乃是何相的嫡系,打仗与兵部相关,粮草军饷都要靠户部拿出来,他这时再稳坐不动,就得罪了户部,也得罪了何相。

    紧接着,兵部尚书表了态,吏部是端郡王领着,萧尚书捏着鼻子也跟着答应了。

    礼部吴尚书随大流,含糊着应了,其余几人见状,想着钱财不多,估计连府里女眷去庙里求佛烧香,一次香油钱都不够。

    林中丞左顾右盼,见只剩下他与王相未做声,心中虽七上八下,还是端坐着未动。

    御史台得罪的官员不知凡几,以肃清朝堂,肃清天下吏治为己任。

    从没有打仗兵纳粮,要官绅出的道理,程子安要是敢强行推进,这场酒他姿态摆得再低,他也要翻脸无情,参奏到他被责罚为止!

    林中丞还想到了背后有无数的官绅,他们肯定也不愿意拿出钱粮来,心里就更加踏实了。

    端起了面前的酒盏,林中丞笑呵呵道:“程尚书先前称是向我赔罪,你我之间何来的恩怨之说,都是为了大周罢了。程尚书破戒连吃了三杯,给足了老朽的面子,这盏酒,我敬程尚书。”

    程子安站起身,抬手道:“林中丞且慢。”

    林中丞将举在嘴边的酒又放了下来,道:“程尚书可是不愿吃老朽敬的酒?”

    程子安忙笑道:“林中丞敬酒,乃是在下的荣幸,何来不吃之说?不过林中丞,在下还不知道林中丞打算出多少钱粮,这杯酒,着实难以下咽啊!”

    林中丞脸色微变,当着虎视眈眈端郡王与瑞郡王的面,还有何相灼灼的注视,他先前的气定神闲,霎时不见了踪影。

    “原来这是场鸿门宴啊!”

    林中丞干笑了声,抬眼看向了未表态的王相,以求支持。

    王相垂下眼眸,把玩着面前的酒盏,一言不发。

    对于程子安安排的这场酒宴,王相已经摸到了大致他大致的打算。

    只是王相不清楚,程子安究竟打算做到何种地步。

    要是程子安太过激进,大周则要面临内外皆动荡的局面,到那时,就是有十个程子安,也难挽回大周的安定!

    林中丞懊恼不已,只能硬着头皮道:“大周有难,我身为大周的子民,当会鼎力相助。只是程尚书,出的这些钱粮,总不能稀里糊涂就拿了出来,掏,总该有个说法才是。”

    众人一起点头,纷纷附和道:“也是,出多少,究竟如何出,该有个细则规矩。”

    程子安笑道:“大家说得有道理。”他放下酒盏,大步走了出屋,唤来了与陈管事一起守在门外的莫柱子:“给我。”

    陈管事看着莫柱子从背着的囊袋里,取出笔墨与厚厚一叠文书奉上,待程子安进门之后,他凑上前,好奇问道:“莫爷,纸上写着甚?”

    莫柱子白了他一眼,昂着下巴,道:“少爷说了,那上面写着他的毕生志向!”

    陈管事听得一头雾水,讪讪道:“程尚书的毕生志向,定是比天还要大!”

    莫柱子不语了,嚼着喷香的肉包子,心情很是惆怅。

    在清水村时,莫家一年到头都吃不起一次白面肉包子。

    皇城的膳房,用心做出的饭菜饮食,连京城最好的酒楼都比不上。

    可莫柱子吃不出什么滋味,他担心着清水村的乡亲们。

    清水村乡亲的日子,因着程家在,他们过得比其他村好多了,可也经不起加征兵粮。

    只怕以后,他们连比石头还要硬的黑面馒头,都要省着吃。

    程子安进屋之后,将手上的文书分到了众人的面前,将笔尖沾湿,一并分了下去。

    王相等人拿起纸看了起来,待看完之后,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林中丞笑道:“既然程尚书早做好了准备,何不早些说明,让大家都提着一颗心,真是!”

    文书上写着征收钱粮的缘由,以及征收的比例,方式。

    征收钱粮的缘由,当然是因为大周要与南夷打仗,共抵御外敌。

    征收的比例,按照官员的俸禄,每月纳满百出五的赋税,粮食则按照所拥有的田产,每亩出五十斤粮。

    粮食可以用银子抵扣,按照市价最低价钱折算,无需他们现拿出来,换成户部在发放薪俸时,直接扣除这一部分,没看到白花花的现银,也就不那么心疼了。

    官员按照品级,俸禄肯定不同,出得多自然拿得也多,这点无可厚非,所有人都没了意见。

    程子安不动声色拱手致歉,道:“是我的不是,我的不是,这酒真不能吃,吃了脑子就糊涂了。户部的规矩大家也知道,向来只照章办事,大家要是看了无异议,就签字画押吧,以后户部的仓部,就有章可循了。”

    林中丞大笔一挥,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其余众人,只有王相犹疑了片刻,也写上了自己的大名。

    程子安收起文书,暗自快笑翻了天。

    接下来,这些签名画押的文书,将会以急递的方式,通过邸报传到大周各州府。

    朝堂中枢的大官已经一致同意,底下的官员自然不敢反对。

    官员的薪俸太高,过得实在是太富裕,就连王相都不大清楚,他们一个月出五个点的赋税,不算一亩地要出的粮食在内,对于百姓,究竟意味着什么。

    比如王相一个月的月俸在千两左右,每个月拿出约莫五两银子的赋税,几乎是九牛一毛。

    不算大周其他州府的百姓,就是京城的普通寻常家庭,拼死拼活一年到头,也积攒不到五两银子。

    至于粮食,五口百姓之家能有力气耕种的地,四亩都顶了天。

    拥有大量田产的 ,还是官绅们。

    一亩地五十斤粮食,比起百姓所需交的六七成,不值得一提。

    积少成多,户部有了粮食,百姓就可以少缴纳一些。

    温水煮青蛙,这道口子一开,他们休想再回头!

    何况,程子安还留有后手,圣上还在承庆殿等着呢!

    作者有话说:

    第189章 189 一百八十九章

    ◎无◎

    圣上看完文书, 急着让许侍中去寻程子安,听说他去了膳房用饭,便硬生生忍住了。

    程子安没别的爱好, 一向吃饭最大, 圣上认为自己称得上千古第一礼贤下士的君主,谁知待他用过午膳, 顾不得午歇, 在御书房耐心等候。

    等到平时起身的时辰, 程子安还未到来,圣上诧异道:“怎地还未用完,莫非他要将膳房一并啃着吃了?”

    圣上说完,因心情难得畅快,自己把自己逗乐了, 哈哈道:“让他吃,让他吃,不急不急。”

    许侍中知道程子安与王相他们在膳房吃酒,这个节骨眼上吃酒, 虽说程子安向来稳重,还是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暗自差遣心腹前去报信:“圣上瞪等了好一阵, 让程尚书仔细些。”

    小黄门连忙前去了膳房,寻到莫柱子一通嘀咕:“快去,程尚书若是吃醉就麻烦了。”

    莫柱子向来相信程子安, 气定神闲地道:“没事, 少爷从不会乱来。”

    小黄门没法, 只能干等着莫柱子进屋去通传, 没一阵莫柱子出来, 对他摆摆手,道:“回去等着吧,少爷那边说是再吃两盏就前去面圣。喜事,大喜事!”

    小黄门听得一头雾水,赶紧回了承庆殿向许侍中回了话:“程尚书说是再吃两盏就前来。”

    许侍中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程子安克己守礼,真正有大将君子之风,他说的喜,定是关乎家国天下。

    “等着就等着吧,你且去备好浓茶,热帕子,含香,快去快去。”

    小黄门领命下去了,许侍中袖着手立在廊柱边,望着天际的流云,眼角的皱纹如云那般聚做一堆,又散开绽放。

    大周这些年称不上风调雨顺,多靠程子安殚精竭虑,他的“官见愁”名声在外,底下州府衙门的官员不敢伸手太过,赈济的钱粮,能大半落到百姓的手上。

    总是透着莫名腐朽气味的承庆殿,如这初秋的天气一样,疏朗开阔。

    可惜,好些恨他的官员看不明白,郡王皇子们也不大看得明白。

    他若不是阉人,身上缺了一块,也指定看不明白。

    平明百姓只图眼前利,顾不得太远,倒是人之常情。

    贵人们也这般看,却是目光短浅,心心念念着子孙万世其昌,却处处给子孙埋绊子。

    连家国都可以覆灭,何来的万世其昌?

    许侍中最喜看到官员被罢官,抄家流放,看到他们的儿孙变成了低贱的平明百姓,他们不当人看的牛马。从天上坠入谷底,卖儿卖女,连香火都顾不上,割掉根送进宫,做那不男不女的阉人。

    约莫等了大半个时辰,程子安终于来了承庆殿,许侍中赶紧招呼小黄门送备好的茶水热帕,迎上前关心地道:“可有吃醉?”

    程子安含笑摇头,道:“我没醉。”

    许侍中打量着他已泛红的眼眶,有些人吃酒上脸,有些人则越吃脸色越苍白,程子安极少吃酒,明显在强撑,心疼地道:“还没醉,瞧你唇都跟脸一样白,哎哟,你寻常不吃酒,怎能跟那些泡在酒缸里的人比?”

    程子安接过小黄门递来的浓茶一饮而尽,取了热帕子擦拭手脸,长长呼出一口气,再将清口气的含香塞进嘴里。

    “许大叔,酒席上好谈事。”

    筵席上推杯换盏,能尽快拉近关系,千百年来都没变过。

    换作平时,程子安可以按照一惯的行事风格行事,打仗在即,没那么多功夫与他们去周旋,只能换个方式去达成目的。

    许侍中叹了口气,接过脏帕子递给小黄门,道:“进去吧,我再给你的茶泡得浓一些。”

    程子安道谢后进了御书房,圣上已经等了许久,见到他的神色,愣了下问道:“你怎地了?”

    程子安忙道无妨,拿出签字画押的文书奉上前,走得近了,圣上闻到一股酒味,眉头蹙起,难以置信地道:“你吃酒了?”

    看来,平时不吃酒还是有好处,他破戒吃酒,王相这些老奸巨猾的大官都惊奇兼惊喜,连圣上都同样被惊住了。

    给王相他们一个面子,肯定不是他能让他们签字的主要缘由,但多少起了些作用。

    程子安说是,将请了王相等官员前去膳房的事情仔细回禀了,圣上翻看着手上的文书,顿时将等得不耐烦,他还跑去吃酒的不悦抛在了脑后,仔细看起了文书。

    圣上清醒着,也极为聪明,待看到最后,手都止不住地颤抖了两下,激动地道:“好!好!”

    朝廷中枢重臣被安抚好,底下的官员也起不了风浪。圣上仿佛看到了大周以后的真正盛世太平,胸口被激荡的热浪冲得发烫,恨不得亲自领兵御驾亲征,平定外敌,一统南夷北边各部!

    亲自捧着茶水进屋的许侍中,盘中的茶盏都晃了几晃,他忙紧紧拽住,心头大松,上前奉上茶水,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无论是南夷还是北边的部落,看来都不足为惧了!

    程子安说了接下来的安排:“户部的粮草,就可用在打仗上。臣以为,这次的打仗,要全力以赴!”

    圣上先前所看文书,就是关于打仗的安排,他当时看到程子安提出的兵力与刀箭军饷等计划,很是心动,只是他更清楚,以大周户部的状况,支撑不起如此声势浩大的出兵。

    打仗讲究的是士气,拼的是兵强马壮。要是大周抠抠搜搜,计算来计算去,靠着人命去拼,打赢也是惨胜!

    程子安的打算是快速结束战事,而且要避免用人命去填补,就必须要在兵器以及人数上,都要远胜敌人。

    如此一来,就只能拼兵器刀箭,先不计成本,用箭矢等远程射击,消耗掉对方的人马,再用远胜敌人的兵马压上去,用最锋利的陌刀拼搏,以多胜少。

    无论是南夷还是北边的部落,都是肉身凡胎,就算有骑兵,盔甲,总有露出来的部位,一旦受伤,看马如何能听他们的指挥,人如何能超越身体的极限行动如常,举得起刀箭!

    程子安道:“大周有最最锋利的陌刀,轻盈便捷,射击距离远的床弩,投石机,还有精湛,遥遥领先的望远镜,多靠将作监与工部的工匠们啊!”

    圣上顿了下,想到这些都是程子安早先苦心孤诣的安排,和蔼地道:“程尚书,你的忠心耿耿,对大周的功劳,朕莫不能忘!”

    程子安酒意上涌,嘲讽的话差点就往外冒,他只忠于大周的百姓,这些活生生,却麻木的生命。

    至于大周皇室,圣上皇子,如今的生产力低下,不适合改制,不然的话

    程子安忙谢恩掩饰,着重强调道:“圣上,这些都是工匠的功劳,臣不过只是出嘴皮子罢了!”

    圣上瞄了他两眼,“好好好,都是工匠的功劳,这些年,我听了你的建言,可没亏待过这群工匠们。待这次战后,会再次重赏有功的工匠。”

    工匠的俸禄,远比不上文官们,程子安想到户部干瘪的钱袋,只能强自忍住了。

    待到官绅一同纳税继续推进,他就有钱给工匠们涨薪俸,设置各种奖励项目,让他们更有动力去钻研琢磨,最好能打造出能用于打仗的火器。

    大周有焰火作坊,能做出精美的焰火。虽然与火器的原理相似,实际上要真正有用,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首先,火器要稳定,威力要巨大,打击要精准,所需原料的配比与纯度,是横在面前的巨大难题。

    仅仅是配比与纯度,方向,就涉及到算学力学物理化学。

    余下还有铸铁,铸铁所需的原料,技术

    火器,才是战场上真正的大杀器!

    程子安赶紧打住,他吃多了酒,头本来就疼,再想下去,真会爆炸掉。

    听圣上问道:“你觉着,派谁领兵合适?”

    算来算去,在各路兵中的威信,都以何相为首。

    程子安起初考虑到何相腿脚不便,但看他的意思,一心想要领兵,便举荐了何相:“何相有经验,打过仗,能号令底下的将领,臣以为何相最为合适。”

    圣上也同样想到了何相的腿脚,拧眉考虑了一会,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就何相吧,你在后面调度粮草,你们之间配合,我也能放心了。”

    大周向来以文为重,看不起武将,文人笔头的确厉害,能杀人于无形,却不能上战场杀敌。

    程子安趁机道:“圣上,不若重开武举。”

    武举还是在前朝开办过,大周太.祖当年就是武将出身,深知文人造反,岂止三年成不了气候,武将却能真正打进皇城,立下规矩,不再开武举。

    圣上也有顾虑,大周眼下是缺乏武将,要是开了武举,难保以后武将过多,管束不好,会引起兵变。

    程子安觑着圣上的神色,就是用醉眼,都能看出他心里的那点小九九,终究脱离不了周氏皇族的统治。

    “圣上,武官也该学文,文武并重。武举并非是简单的比武打拼,臣的打算是设立武官学堂,通过粗略武举选出的人才,进入武官学堂读书,学堂里同样要学文,工等学科。待学了几年,统一进行考核,最后通过考核者,依照考核成绩授官衔。至于考核,分为排兵布阵,指挥协同作战,斥候的侦探能力,粮草军饷的运送,战壕的设计,兵器的钻研改进等等。现在只是臣一些粗略的想法,要是圣上同意,得与何相等仔细商议之后再定。”

    与南夷打过仗之后,脱颖而出的将领,就是现成上好的教官。

    将武将提到文官一样的地位,文武并进,能真正达到精简兵力的目的,弥补兵器落后,只能用人命去填补的局面。

    圣上心头的那点顾虑消散了大半,眼皮掀了掀,缓缓道:“你这法子倒还不错,只是武官学堂,该由谁统领为好?”

    不过是为了兵权而已,程子安倒没暗戳戳鄙夷圣上,他同样认为,兵权绝不可以分出去。

    军令如山,兵权分散,兵营就乱了,造成了军阀割据的局面。

    程子安振振有词道:“当然该由圣上统领!”

    圣上嘴角止不住上扬,笑了几声,甚是满意地道:“广梧州的战事要紧,将何相传来,速速商议定下作战大计!”

    *

    广梧州的秋天,照样烈日炎炎,太阳当空照,空气却咸湿,人就算不动,没过一阵就汗湿衣背。

    驻扎在广梧州的兵将们早已习惯了此地的气候,蚊蝇的叮咬却始终无法完全忽略。

    广梧州的五个县临海,三个县靠近内陆。其中的文成县,是通往内陆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是除了海道之外,唯一的一条陆路。

    文成县的牛头峰,山势连绵起伏,在野猪滩处,左右山峰形成了一道峡谷,人称野猪谷。

    顾名思义,野猪滩经常有野猪出没,不过随着猎人的狩猎,野猪谷车来人往,野猪谷很久未曾出现野猪的踪影。

    山谷两边的山峰,从缓和到陡峭,山脚到山腰,灌木丛密布,再朝上,则是参天的大树。

    山顶上云雾蒸腾,清澈的流水淙淙,从山顶流出,经过峡谷的沟渠流进广河,最后汇入南海。

    太阳不知何时钻入了云层,天色一下暗沉下来,半点却不见凉意,只有更加闷热潮湿,让人心烦意乱。

    咕噜噜喝了一气山泉水,将皮囊里余下的水,兜头淋下,再手忙脚乱拍打着长足的蚊虫,许六子忙得不可开交,嘀咕道:“头儿,都过了十一天了,朝廷那边还没消息,也不见援兵。眼见广梧州就要守不住了,要是被那群蛮子骑兵冲了过来,就靠着我们区区五百人,如何能防得住!”

    辛寄年吐掉嘴里嚼得寡淡无味的酸草,厉声道:“守不住也得守!”

    许六子身为游击将军辛寄年的亲兵,他治兵向来严,顿时不敢再吱声了。

    算起来,许六子入伍的时日比辛寄年还要长,他听说过一些传闻,辛寄年出生世家大族,虽然已经没落了,瘦死的驼骆比马大,在上面有人,才从小兵很快升为了游击将军。

    辛寄年当年入伍时的情形如何,许六子未曾亲眼见过,后来与他到了同兵营,两人熟悉起来之后,曾打趣问过关于他的传闻。

    当时辛寄年没有作答,许六子心想究竟不是光彩之事,如何能拿到明面上来说,便做了罢。

    辛寄年却做了回答,只答非所问,许六子只听到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不要做废物,废人,不能被他彻底瞧不起!”

    许六子再好奇地追问,“他”究竟是谁,辛寄年却没再做声。

    辛寄年望了望快要下雨的天,坚定地道:“朝廷会派援兵前来。”

    有他在中枢,肯定会有援兵!

    雨点如石子,噼里啪啦掉落,打在树叶上砰砰响。

    山谷里,马蹄阵阵,传来了地动山摇的震动。

    凄厉的哨声穿透树林,传来了前方的消息:“有敌情,是北地的骑兵,是北地的骑兵!”

    作者有话说:

    第190章 190 一百九十章

    ◎无◎

    骑兵到来, 广梧州已经失守!

    辛寄年心沉下去,却顾不得其他,毫不犹豫下令:“迎敌, 死守住野猪谷!”

    尖锐的哨声再次在两边的山峦响起, 惊鸟慌张乱扑腾,雨骤风急, 大周兵如同飞鸟一样, 扑在灌木丛边, 借着树木的遮挡,搭弓射击。

    因为风雨交加,箭矢失了准头,歪歪倒倒乱飞,不过也有些刺入敌兵的马与身上, 一时间,马嘶人吼。血伴随着雨水,地上汪着的水,浑浊中透着红。

    敌兵早就预料到野猪谷有埋伏, 首领乌汗打了无数场仗,率领的部下也身经百战, 短暂的混乱后, 很快就整好兵,下令反攻。

    敌兵调转马头,朝着山上冲来, 瞬息间就冲到了大周兵面前, 挥刀砍下。

    辛寄年擦拭着望远镜, 举目望去, 谷口的骑兵, 还在源源不断奔来。

    许六子紧张地道:“老大,蛮子兵太多,我们只有这么点人手,老大,守”

    辛寄年转身盯着他,厉声道:“必须守住野猪谷,杀一个是一个!”

    许六子一阵哆嗦,见辛寄年拿着刀往下走,连忙跟在了身后。

    到处是厮杀声,雨太大,血水与泥浆裹在灰扑扑的衣衫上,已经难以分辨究竟是敌兵,还是自己人,只能靠着兵器与体型来区分。

    北边部落的兵丁,身形基本比大周兵高壮。他们的刀短且弯,厚重。

    大周兵配置了长刀,长刀在近身搏杀时有一定的优势,但两把刀一旦碰撞上,除了刀刃卷口,还有断裂的危险。

    靠着熟悉地形,大周兵与敌兵打得难解难分,不过随着敌兵的逐渐增多,大周兵倒下的越来越多。

    辛寄年此时忘了雨,忘了生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死守野猪谷。

    他一边观察着战况,一边下了死令:“为了我们的亲人同胞,同他们拼了!”

    只要往山上退,躲进山林里,天色已晚,又是大雨,敌兵不敢贸然深入,他们就安全了。

    可是,一旦后退,敌兵就能冲过野猪谷,直奔大周腹地!

    不能退,坚决不能退!

    乌汗骑在马上,发现了大周兵的用意,大声下令道:“撤,撤下来!”

    大周兵的目的是拦住他们,楚王曾与他说过,一心朝着目标而去,其余皆不要理会。

    乌汗当时不明白,楚王笑着跟他解释了一句:“大周的户部尚书程子安,你可曾听过他的事迹?”

    程子安的大名,乌汗当然听过,他的部落也私底下与大周商人做过买卖,大周商人对程子安有赞美,也有不满。

    赞美的商人称赞其是千年难遇的名臣,他们这些没权没势的商人,多靠他才能放开手脚做买卖。

    不满程子安的商人,则是以前的靠山倒了台,他们借不了势,只能冒险与北地部落做买卖,赚些辛苦钱。

    楚王道:“程尚书是我很敬佩的对手,也最可怕。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大周兵虽然弱,但你要谨记着,绝不能与他们纠缠,如程尚书那样,只管朝着目标前进,别的都是些细枝末节,无需在意。”

    乌汗观察了一阵,当即立断下了决定撤退。

    要是大周兵敢追,没了山林的掩护,在他们的骑兵面前占不了任何的优势,可以很快将他们悉数绞杀。

    要是他们继续躲避,如楚王所言那般,属于无需在意的细枝末节,只管朝着下一个城池而去就是。

    大周富裕,乌汗兴奋得直舔牙,仿佛看到了珠宝堆积在了眼前,数不清的美人儿哭啼啼求饶。

    大周兵奋不顾身冲下山,与后退的敌兵厮杀在了一起。

    排兵布阵在此刻管不了任何的用,惟有以性命,拖住敌兵前进的脚步。

    敌兵骑着高头大马,在马上挥刀砍来,大周兵弯腰闪避,朝着马腿马身上招呼。

    野猪谷几近修罗场,血肉横飞,骑兵勇猛,大周兵再拼命,也逐渐不敌,倒下的尸首,将流淌的雨水血水堵住,汪成了一片血海。

    几个敌兵骑着马,冲到了辛寄年面前,他毫不犹豫挥刀就朝马腿砍去,马受伤乱奔,将马上的兵摔在地上,他趁机举刀,用力狠狠刺下。

    犹记得当年他最喜欢读的,便是行侠仗义的话本。辛寄年抽出刀,胸口激荡着阵阵豪情,吼叫道:“痛快!”

    许六子与几个亲兵也一道嘶吼着,扑了上前,与敌兵厮杀在了一起。

    雨哗啦啦下着,辛寄年浑身早已湿透,眼前一片模糊,他也分不清究竟是血,还是雨水。

    刀柄打滑,他随意在身上抹了抹,手变得更加黏腻,入目一片血红。

    辛寄年再抹,这次勉强能握住刀柄了,手却颤抖着,拼劲全身力气才举到了半空。

    你胖归胖,嘿,身形还挺灵活!

    你身上的肥肉多,当然不会冷了。

    辛寄年想到了以前程子安对他的嘲笑,他禁不住也嘲讽一笑。如今他早就不胖了,程子安做了大官,在京城富贵之地养尊处优,还喜欢吃,应该已经变成了个死胖子吧!

    当初在前往膳房的夹道里,对他苦苦哀求时,雨也下得这样大。

    辛寄年手臂上又中了一刀,他的手臂无力垂落,刀却始终紧拽着,刀尖杵地,紧咬牙关坚持着,拼命告诫自己:“不要倒下,不要倒下!不能输给他,一定不能输给他,一定要他刮目相看!”

    许六子颤抖的声音,钻入了辛寄年的耳朵:“头,我不行了,你呢?”

    “头,蛮子兵怎么那么多,好多马啊!”

    身后,马蹄踏在地上,车轮滚滚,如惊雷炸响。

    辛寄年嘴唇惨白,嘶哑喊着:“不能退,绝不能退!”

    马蹄声越来越近,辛寄年僵了下,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站直身扭头望去。

    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大周兵,如狂风般卷来,轮轴吱呀,带着寒意的箭矢,在床弩上闪着寒光。

    辛寄年拼劲最后的力气喊:“散开,都散开!”

    许六子也看到了身后的援兵,他鼻子被堵住,眼睛一下热了,瓮声瓮气跟着狂喊:“援兵来了,快散开!”

    乌汗瞧着眼前大周数不清的援兵,拖着同伴往山谷两旁山上撤退的守兵,悄然咽了口口水,顾不上去追守兵,连忙下令:“摆好阵势,迎敌!”

    骑兵气势如虹,举着盾牌,刚结好方阵,如疾风骤雨般的箭矢,就朝着他们袭来。

    一波又一波的箭雨,箭矢凌空而来的呼啸声,直入云霄,撕破了天上的乌云,露出了一道道霞光,傍晚的天际,五彩斑斓。

    雨不知何时停了,山谷里此时,却像是下了一场血雨。

    车轮在山谷里一字排开,上面摆放着轻巧,射程远,力道强的床弩,兵丁们搂着箭矢,配合得当装载,射击。

    乌汗自小长大,从未这般害怕过,眼珠往外突起,望着如怪物一般的大周援兵,颤声道:“大周兵何处来这么多箭矢?他们的国力,这般强大了?”

    楚王与他说过,大周上下看似现在一片祥和太平,其实一团糟,户部的大窟窿,永远也堵不上。

    大周的兵马虽多,但他们打不起仗,朝廷上下的官员腐朽无能,还不齐心。究竟是打,还是合,估计没个十天半个月,商议不出个结果。

    而他们,就要趁着这个时机,攻占广梧州与临近的州府,抢了他们的船,再与大周议和,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乌汗知道南夷眼下的困难,想要借他们的势力,但北边部落无不觊觎大周的富裕,他不能错过这个时机,以后待他的部落强大起来,一统北地之后,再徐徐图之,何止是大周,南夷他也想要。

    可是,乌汗看到眼前的战况,却并不如楚王设想的那般乐观。

    乌汗更是纳闷不已,照着大周援兵不计代价的打法,箭矢跟撒灰一样往外抛,他们哪来那么多的军饷?

    打仗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说不定大周援兵是在虚张声势呢?

    乌汗打算观望一阵再决定,只是,眼前倒下密密麻麻的人马,明显胆怯后退的兵将,他呼哨一声,喊道:“撤,撤!”

    退回广梧州,与南夷的大军汇合,到时候再报眼下之仇!

    乌汗领着剩余的兵丁,调转马头仓惶逃走,身后的箭矢声仍然呼啸而来,跑在后面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乌汗不敢回头看,待疾驰出几里地,天色已黑暗下来,身后不见追兵,方勒马喘着粗气,粗略点了下人马。

    带来的一千骑兵,只余不到三百人。

    辛寄年倚靠在一块石头上,望着山谷里的厮杀,不,猎杀,浑然忘却了身上的伤痛。

    许六子在他旁边坐着,更看得目瞪口呆,添了舔干燥的唇,转头朝他看来,颤颤喊了声:“头。”

    辛寄年朝他扯出一丝笑,道:“我同你说过,大周的援兵会来。”

    许六子自认也算见过了世面,他清楚大周官员的秉性,好奇问道:“头,为何你这般笃定?”

    辛寄年脸上露出恍惚的笑意,这时身上的痛传来,他的笑变成了狰狞,声音也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因为那个死胖子在朝廷中枢做大官!”

    许六子更加好奇了,不断追问道:“谁?谁是死胖子大官?”

    这时身上的伤,好像一下苏醒,四肢百骸都痛不可挡,辛寄年痛得呲牙咧嘴,哪有力气与许六子说废话。

    随军的郎中在扯着嗓子喊:“受伤的都躺着别动,切记别乱动,也别自己乱抹泥土止血,仔细伤口不好收拾!”

    许六子立刻高兴地道:“头,救我们的来了!”他撑着身体站起来,刚站到一半,就惨叫着坐了回去。

    该死的蛮子兵,给他的腿来了一刀,先前他没顾上,这时候血流不止,简直能要他的命!

    郎中听到惨叫,举着火把朝他跑了来,查看了伤口之后,打开药箱拿出白布,紧紧缠住了他的伤口,喊道:“来抬下去!”

    辛寄年对着跑来查看的郎中道:“不痛,这点伤算什么。”

    郎中怒道:“休要逞强,快说哪里受了伤,我们好方便包扎,伤兵多,我们忙得很!”

    辛寄年憋了憋气,说了受伤的地方,郎中手脚麻利,取了清水哗啦啦朝他手臂的伤口上倒,夸赞道:“还真是厉害,瞧你的手臂,伤都见骨了,还举得起刀!果然,程尚书说,人在受到强大刺激时,会产生一股难以形容的蛮力,看似完好,说不定伤到了脑子,脏器在流血,一定要仔细些。”

    听到程子安,辛寄年痛好似消散了些,侧头看着拿白布包裹他伤口的郎中,默了默道:“程子安说的?”

    郎中头也不抬答道:“是啊,程尚书说的,有些人脑子坏了,自己却并不知道,就像你先前说不痛一样。”

    辛寄年脸色变了变,只郎中忙碌着没有发现,他忍了忍,问道:“程子安那个大胖子还懂医?”

    郎中系好结,犹疑地看着他,道:“程尚书身形颀长,向来清瘦,哪是大胖子了?你没见过程尚书,别听那些嘴皮子碎的打胡乱说!”

    辛寄年绷紧脸,不说话了。

    郎中忙得很,交代了句你自己小心走下山,就提起药箱朝着另外的伤兵处跑去,药童忙举着火把忙跟了上前。

    山谷里的巨大松脂火把,将山谷照得透亮,兵丁们忙碌着,扎营帐,收拾伤马尸首。

    辛寄年走上前,所有人都在忙碌,他茫然四顾,走近一处营帐,抓住一个稍微闲些的兵丁问道:“我奉命在此守卫,敢问领兵者是何人?”

    那人答道:“是何相领兵,何相领着兵马已经朝着广梧州前去了,留下的兵马负责打扫战场,看顾伤兵。你受了伤,快先去登记领干爽衣衫,我去给你打热水来洗漱,换好衣衫进去帐篷歇息。那边在生火煮肉汤,等下一定要多吃几碗,吃饱了身体才能恢复得快!”

    天气炎热,若是不及时清理战场,尸首很快就会腐烂,到时候说不定会引起时疫。

    时疫可不分南夷还是大周人,比战乱还要令人害怕。

    辛寄年想到兵营里的纪律,其中就有一条关乎营地的整洁,以及对战场的处置清理。

    这条纪律,听说是程子安对兵部建议之后,兵部下达的规定,很是严苛,必须执行。

    对伤兵如此体贴救治,想必也是程子安的主意,别的官员,顾及不到这么多,也只有户部拿出钱来,他们才享受得到这一切。

    辛寄年惆怅不已,旋即又垂头笑了。

    这辈子,他都休想超过程子安。不过,他也不弱,拼死守住了野猪谷。

    待有机会相见的那一日,能挺胸抬头,对着程子安说一句:他辛寄年,不再是只能靠着家族恩荫活着的废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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