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软肋
那信上说了,楚军佯装攻打边境的城池,实则是以障眼法迷惑魏国边关将士,真正的楚军主力已经由景恒带领,绕道直奔国都而来。
卫蓁一收到信,便提着裙裾往王殿奔去。
一路上宫人纷纷避让。
她来到王殿,向魏王说明此事,魏王很快召来心腹大臣一起商量对策。
殿内空气凝固,气氛压抑而低沉。
魏王穿着一身单薄素衣,立在书案边,看着铺展在桌上的地图,眉心深深地拢起。
卫蓁道:“姬渊围魏救晋,意图以此要挟魏国前线的兵马撤兵。”
魏王点了点头。楚军有备而来,势如破竹,也是魏国无良将可以用,以至于让楚军一路长驱直入腹地。局势实在不容乐观。
魏王问:“楚军还有多久到达国都?”
卫蓁道:“三日,他们远道而来,不会立即攻城,至少也会休整上一日,也就是国都还有三四日可以做好防御的准备。”
魏王轻声道:“的确很快,所以,咳咳……”
他突然手抵着唇,用力咳嗽几声,脸色一瞬间涨红,卫蓁扶他坐下,眼中浮起担忧,与魏王对视上,他示意她去与众臣说话,卫蓁一下明白魏王意思,慢慢起身面对众臣子。
“所以,城中当立即做好防备。七千对三万兵马,人数悬殊太大,绝对不能硬碰。我们只能守城。当即刻调令士兵,做好迎敌的准备。”
这些都是魏王最心腹的大臣,听命于卫蓁,对她的话没有任何异议。
“可公主,就算调集全部兵马,是否可以抵御楚军?”说话者眉宇间满是愁绪。
朝中大臣尚且露出如此担忧,更不用想消息散出去后,城中百姓会多恐慌。
卫蓁垂下眼帘,望着面前地图:“楚军来势如猛虎,一定会一鼓作气围城,在前几日发起猛攻,只要我们抵御住最初的攻势,熬到楚军士气落下去,便能取胜。”
卫蓁虽从未带兵打过仗,但少时跟在祖父身边耳濡目染,又与祁宴相处那么久,不至于对兵法一点也不了解。
面对众臣子或是诧异或是惶恐的目光,她斩钉截铁道:“我会写信给卫凌,让他尽快从晋国回来救援。所以诸位也莫要再耽误了,立刻行动起来,调集粮草、清点武器,国都存亡之时,需要诸位一同协助我。”
她的话音果断,让众人来不及再沉于慌乱之中,很快明确各自的职责。
卫蓁将兵事统领留下来商讨迎敌之策。殿外天色从湛蓝变成昏黄,又一点点转暗,卫蓁才走出王殿。
夜里寒风徐徐吹来,吹得她的衣裙随风飘举。
苍茫的月色下,汉白玉台阶错落,前方是层层宫墙,再往远些,山峦蛰伏在黑夜中。
夜里,烽火台升起烽火,起初是隐约的一点火光,很快一片天际都被照亮。
烽火一道又一道升起,星子般划破黑夜,朝着往南方一路延伸,迅速连接成一条明亮的线。
身后传来脚步声,卫蓁回过头,魏王在宫人的搀扶下缓缓走上来,与她一同凭栏远眺。
或许是今夜的风太大,那刮过的猎猎风声,都犹如人在呜咽。
魏王轻声问道:“害怕吗?”
卫蓁放在石栏杆上的手收紧,魏王缓缓道:“没关系的,央央,是人便会害怕,这么些年来,父王也没有一日不处在惴惴不安,担忧着魏国的未来。”
他面容一如以往的温雅,伸手覆住卫蓁的手,“如若害怕,便到父王怀里来。”
卫蓁扑向他怀中,“父亲。”
魏王轻抚着她鬓上的珍珠,看着她的面颊,“阿蓁,在黑夜的时候,你可以恐惧,可以扑在父王怀里,但到了白日,你便不能叫人看见你如此脆弱的一面。”
卫蓁不解地抬起头,夜色下魏王的面容如洒上了一层银霜。
“明日楚军到来的消息,会传遍整个国都。城内百姓会恐慌,那时你不能在外人面前露出一丝胆怯,你得记住,你是君,无数道目光都落在你的身上,你身上承载着是所有人的希望,你没有任何的资格退缩。”
魏王的眸色郑重,一字一句道。
卫蓁今日在所有人面前都维持着冷静一面,然而四下没有人了,那些恐惧才一点点漫上心头。
她没有指挥过战役,没有面对敌军攻城,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做的,是否能对得起一城百姓。
但父王膝下只有她一个孩子,除了她不会有别人能站出来。
“你不要妄自菲薄,”魏王柔声,“央央,你来魏国已经学了许多,父王相信这一次,你也可以做得很好。”
“父亲。”卫蓁目光晃荡。
魏王转头道:“脚下是你的城池,是你的国,你若退缩,那些百姓也会跟着退缩,央央。”
卫蓁俯瞰着远方,王城的百姓还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危险,空气中隐隐飘来那些嬉笑声、叫卖声、丝竹声,安宁一如从前。
若问卫蓁是否已经克服恐惧,卫蓁想到那些战争的画面,仍会感到惶恐不适。
但这是她必须要面对的一仗,她不会退缩。
“父王。”魏王回过头来,看到她目光倒映着远方烽火,声音清亮而坚定:“我相信我们的人,可以熬到援军到来的那一日。”
就如同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
他们这些人,虽然渺小,但细小的微风积聚,便能汇聚成劲猛彪悍的大风,最后足以让星星之火燎原。
……
楚国大军很快便会到来,消息传出,王都百姓陷入恐慌之中,或是祈求上苍垂怜,或是寻求法子出城,卫蓁派出人去安抚百姓,毕竟方圆数里没有城池会比国都更加牢固,只要国都不破,这里便是最安全之地。
王都道路上处处可见忙碌的行人,士兵们加紧操练,工匠们帮着修缮武器,壮丁们加紧加固城墙。
只是众人没有想到,楚国大军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探子回来向卫蓁禀告,楚军已经逼近王都,到了离郊外十里的地方。
卫蓁心突突直跳,再也坐不住,走出王殿。
她知道,第一仗已经开始了。
她为远道而来的楚军备下了圈套。就在京郊外,如今有两千将士埋伏在山谷之中,静候楚军的到来。
……
尘土漫天,马蹄声轰鸣。
楚军策马疾驰,他们知晓前方那一座城池并没有多少兵马,且多年未曾遭受战争侵袭,军纪散乱不堪,加上魏王病弱,竟糊涂到让一区区公主代政,面对数倍的兵马压城,处境危如累卵,不堪一击。
只要他们一鼓作气拿下城池,到时候,金银珠宝与勋爵地位,便都唾手可得。
楚王景恒,高声鼓舞着将士们的士气:“占领城池!破魏国都!重振楚国之风!”
士兵高声附和:“重振楚国之风!”
军队直逼关隘,前方到了一处形似葫芦口的山谷口,道路有些逼仄狭窄。
探路的士兵打探过,前方可以走。景恒颔首下令士兵前进。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此刻魏国两千士兵就蛰伏在暗处。这一支魏国队伍被派来执行任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相当于先前队伍,几乎是有来无回。
但就是他们两千人,今日要在这里耗掉至少五千、八千、乃至一万的敌军兵力,为王城中的士兵再多争取一些时间。
这第一场仗,一定要大挫敌军的士气!
魏兵藏在草堆中,注视着山谷下方的动静。楚军走得极其谨慎,魏军也不着急,耐心地引蛇入洞。
关隘狭窄而极长,是保护魏国国都的一道天然壁垒,前后几里长的山上都是持弓之人。
最前头的楚军已经安全出峡谷,后头的军士也放心跟上。景恒被众多士兵簇拥着正要策马入谷,就在这时,一声洪亮的“放箭”声响起,回荡在山谷之中。
一瞬间,漆黑的箭雨从四面八方落下,周围无数士兵应声倒地。
“大王!快走!”士兵们持盾护卫在侧。
景恒目眦尽裂,立马反应过来,高声下令士兵撤出山谷!
然而峡谷已经成为了丧命谷,伴随“嗖嗖嗖”之声,尸体乌泱泱堆了一地。
……
峡谷中第一次交锋,是魏军取胜。消息传回王宫时已经是深夜,尚有一千人左右的人马活着回城,卫蓁出宫亲自去迎接他们。
领兵之人,是国都兵事统领颜中,给卫蓁带来了两则消息:好消息是,峡谷之中敌军死伤人数至少过万,另一则消息,是楚军的人远不止之前信上说的三万,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多。
卫蓁神色凝重,点头让他们尽快休息,不管如何,第一仗赢下,打赢了士气,叫城中百姓看到了希望。
而楚军也没有放弃,次日午后,在城外几里之地开始结营扎寨。
兵临城下,随时可能出兵。
从夜晚到清晨再到第二日,国都笼罩在寂静之中。百姓躲在家中,很久以来,国都都没有经历过战乱,他们从未感觉过这般恐慌,没有人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究竟是楚军攻破城门,还是魏军誓死抵抗。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祈祷。
一声嘹亮的号角响起,楚军终于朝着国都奔来。
魏国的城墙之上立满弓箭手,随着统领一声“搭弓”,整齐划一的拉弓声响起。
卫蓁就立在宫外高楼上,看着前方的士兵们作战。
魏军统领发号施令,“敌军已经到射程了,放箭!”
箭雨四散,下方楚军接连倒下。然而很快兵马再次补上来,好似源源不断一般。
“弓箭手准备!放箭!”
又一场箭雨落下,第二批冲上来的楚军顷刻人仰马翻,然而魏国的弓箭手搭箭速度再快,也抵不过楚国兵团涌来的速度快。
那密密麻麻的人影,乌黑如同罩顶之云。
很快便有一群楚国士兵穿过箭雨直扑城楼,架起高高的云梯,试图攀爬上城墙,魏国弓箭手见状退下,士兵们上前丢掷火石,裹着热油的滚烫巨石,轰然落下去,火舌瞬间吞噬了木梯。
凄厉的嚎叫声,伴随着风声,传遍了王城上方。
卫蓁看着空中如雨的羽箭,高声道:“不要慌,楚国有兵马,我们也有轮换的士兵!”
攻城比守城艰难得多,需要攻方数倍的兵力。魏国就算兵力处在劣势,但第一仗已经打赢,不是没有取胜的可能。
只要他们能熬过最难熬的前几日。
卫蓁再次高声道:“不要慌!顶住!他们远道而来,必定疲累,我们以逸待劳,无须惧怕他们!”
浴血奋战的士兵们,听到公主亲自督战的声音,高声道:“杀!”
可即便如此,伤员还是不断被抬下城楼。卫蓁转身往楼下走去,身后护卫连忙道:“公主,您要去哪里?街上不安全,随时会有羽箭落下来。”
卫蓁不顾阻拦下楼,她不能无动于衷光站着那里,总得做些什么。
她下了楼,随手解开身上的披风,接过军医手中的纱布,走到受伤的士兵们面前。
“楚国的大军开始压上了。”城门处传来撞击声,摧毁着坚固的城池城门,也重重撞击在卫蓁的心上。
卫蓁沾满鲜血的双手颤抖,低下头看着面前士兵,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是王女,是魏国公主,周围无数人看着她,她如若退缩,那些将士也会退缩不前。
空气中充盈着血腥之气,她许久未曾给伤兵包扎了,才拿起纱布时倍感不适,欲呕之感从腹中升起。
卫蓁长松一口气,看着面前的伤兵,微微笑道:“我来为你包扎。”
她期盼着,卫凌收到她的来信后,尽快带兵赶回来。
快一点,再快一点。
两军悬殊如此之大,魏国国都能否守住,全看他们的运气,也交给天意。
但她心中始终相信,天意会站在他们这一边。卫蓁坚信。
……
晋国,魏国国都外的百里之地。
星河灿烂,夜凉如水,已经入夜,万物开始休眠,王帐却一直亮着烛光。
身着银色盔甲的年轻男子撩开帘子,大步走出帐篷,他双眸清寒,高声唤来自己坐骑,长身翻身上马。
在他身后,帘子晃动,卫凌也快步出帐,唤道:“祁宴!”
四周营地上的士兵朝他们看来,卫凌让他们继续做手上的事,快步走上前去,拽住星野驹的缰绳。
他咬牙看着马上人,压低声音,道:“阿姊送来的信上只让我带兵回去,她特地交代了,不许你过去。战事正是关键之时,你若离开此地,万一有突发情况怎么办?我去足矣。”
祁宴用力扯了下缰绳,淡声道:“我知道。”
“那你还去?”卫凌从前竟没发现这个友人比自己还意气用事。
马上的年轻男子眺望着前方,声音沉静如水:“她在信上说若是守城,以国都七千将士可以一搏,我也相信以她的本事,不需要我过去,她也能做很好,但我不能坐视不管。”
长风吹来,草叶飒飒,他低下头,轻声道:“她的我的妻子,我知晓我有职责在身,但我必须去见她。”
卫凌一愣,便是这一下,缰绳从手掌中脱出。
卫凌看着那一人一马身影逐渐远去,感受掌心微辣的疼感,喃喃道:“阿姊是你的软肋,对吧?”
夜里寒风拂来,祁宴一人策马而行,大军在后,他一人独自在前,月光为他镀上一层清冷的寒光。
他握紧腰间那一把卫蓁送给他的宝剑。剑穗上坠着的宝玉传递来冰凉的触感,直达他的心尖。
他知道自己被冲昏了头脑,权衡利弊之下,明明让卫凌带兵回去援助更好。但他心中浮起一个念头,实在害怕就此失去她。
祁宴将玉坠用力扯下,抵在心口,仿佛能感知她就陪在自己的身边。
前方山峦连绵起伏,烽火台上烽烟升起,草叶被星光浸染,闪着明灭的的光芒。
那些过往美好的画面走马观花地涌现在眼前——
春日雨夜里,他负伤闯入她的屋中,她生疏却耐心为他上药;仲夏夜里,星辰璀璨,他护送她和亲,送她宝石玉坠,与她第一次生涩地亲吻;秋夜萤火如星,为她过生辰,她醉酒吻上他,说喜欢的人是他;冬夜星河暗淡,她在雪中奔向他,为他挡下那一鞭……
再到又一年春夜,他潦倒无比,她奔赴千百里从晋国国都来找他,与他度过人生最暗淡的一段时光。
若她曾经不顾一切地奔向她,那他也可以不管不顾地奔赴去见她。
愿上天怜悯,请再给他一点时间,让他去见他爱人一面。
祁宴握紧手中珠玉剑穗,奋力甩鞭,星辰月色洒在他的身上,照亮他前行之路。
“驾!”
原野之上,白驹踏星,朝着前方义无反顾地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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