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秋,你现在还觉得,你有必要管他吗?”
张鹏飞也不明白,他问这个问题,是出于关心还是不甘心。
易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说不准今天晚上这个事就是他招来的。”
张鹏飞虽然这样说,但自己也不相信,说完又补了一句,“不过这个可能性也不大,他肺都坏了,那些人对他,估计也没什么兴趣了。”
易秋退到等候椅上坐下,“其实,我很希望我自己理性一点,跟小的时候的我们切割开来。我们大家都长大了,有事业的有事业,有生活的有生活,像你,甚至有婚姻。我也在思考,不适合结婚的人,好像也不应该有太长久的关系。”
她想得很透彻了,张鹏飞甚至说不出比这更清醒的道理。
“那我找时间跟他好好谈谈。”
“你跟他谈没有用,小的时候你们就只会打架。”
“我……”
“你还打不过他。”
张鹏飞哽住了,叉着腰走了两步,“现在不一样了,他有病,他废了。”
“你说谁废了。”
陈慕山端着纸杯走过来。
张鹏飞也不客气,“我说你废了,咋拉,让你过来耽误你吃药的时间了?你现在走一步咳三声,就你这样,你还照顾人小秋。”
易秋眼看着陈慕山一杯热水就要给张鹏飞浇上去了,忙拦在两个人中间,转向陈慕山。
“外面等,我去开车。”
**
特勤队门口有一盏很亮的武警探照灯,和长云监狱里,陈慕山终日对着的那盏灯一样霸道。
陈慕山握着从值班室里接出来的一杯热水,蹲在雪亮的灯光里等易秋。
他的眼睛对这种灯光已经麻木了,即便是睁着眼睛直视光源,也不过是短暂地眼盲。
等待的时间有些无聊,他忍不住想抬起头,故意看向强光的极亮之处。
夜晚的光下,大概是世上唯一能看到‘尘埃’实体的地方。
陈慕山的眼前有无数微微发亮的细丝在轻盈地浮动,他的目光追着一根浮动得最无力的细丝,直到它堕入光的外围消失不见,陈慕山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意料之中的眼盲随即出现了。
他放弃对抗,眼前黑下来的时候,他身上的骨头也开始发酸。
常江海跟他说过,这就是人失去求生欲时的感觉,身体里所有的细胞都懈怠了,精神也对抗不了身体,不再想未完成的任务,也不思考明天怎么活。
那想什么呢?
想女人。
这种感觉陈慕山在急救室里看到易秋时体验过一次。
无影灯的强光落下来,看见易秋的当下,他不算太长的一生仿佛当即前后自恰,
她修长而干净的手指摁着他的翻出皮肉的伤口,他的伤口很丑陋,甚至恐怖。
但她的神情认真,她一点也不害怕。
易秋来救他了,或者说易秋来捡他了,所有能和解的不能和解的事情,他就地释怀。他已经准备好藏好爪子翻出肚皮,可惜她说:“陈慕山,你做个人吧。”
行吧。
陈慕山又被迫把肚皮翻了回去。
他希望易秋有一天能明白,她之前给他定的目标太高了。
“去做一个侠客。”
易秋留下这一句话就走了,而他这一路做得真的好难,以至于到现在,他连做人都嫌累,反而很羡慕阿豆。
此刻阿豆在温暖的窝里打了一个喷嚏,而陈慕山在冷风里一连咳了好几声。
果然,他现在已经不能熬夜了。
易秋终于把车开了出来,“走吧。”
“去哪儿。”
“去你那里。”
“我那里?”
“嗯。”
陈慕山站起来,“我那里就是一个狗……。”
他说完突然反应过来,易秋不喜欢他提那个字,硬是把后面的“窝”字吞了回去。
“我没有被子。”
“没关系,我去坐一会儿。”
**
陈慕山和易秋一起回到他的宿舍楼。
陈慕山打开宿舍的门,易秋闻到了和那天一样的潮味,房间里什么大件都没有添置,但多了一口锅,锅下面放着一个纸箱子,里面是大半箱方便面,一盒鸡蛋,甚至还有两把南瓜秧。
陈慕山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局促地站在门口,等待易秋的检视。
陈慕山喜欢吃东西,易秋很早就知道,但福利院的孩子都没有钱,每周只能等着江惠仪给他们发三块钱的零用钱,那个时候方便面八毛钱一袋,锅巴五毛钱,三块钱算得上是一笔巨款。
陈慕山每周给自己买一包方便面,剩下的钱留着给易秋买水果,因为一周只能吃一包方便面,所以吃面的那一天就是陈慕山的节日。他会问福利院的厨房要一颗青菜,两个鸡蛋,热乎乎地和方便面煮成一锅,端回房间里一个人吃。
易秋至今仍然记得,他爱吃红烧牛肉那个口味。
“方便面就那么好吃?”
“哦……对啊。”
陈慕山把那一箱子方便面踢到床底下去,“尤曼灵只给我发了一周的工资,能吃这个不错了。哦,对了。”
陈慕山趴到床下去,又拖出一个袋子,里面放着一个芒果。
“你拿去吃。”
易秋看着他手里的芒果,皮已经皱了。
“你就一个水果,我吃了你吃什么。”
“我不喜欢吃水果,我也搞不懂,你们女的为什么那么喜欢吃水果。”
易秋接过芒果放在膝盖上,“吃水果对皮肤好。”
“我是个男的,皮肤好不好也不重要。”
他说完,从桌子上拿起一把水果刀,走到阳台上去洗干净,又仔细地洗过自己的手,走回来要易秋的芒果。
“我给你削皮。”
“你小的时候不会用水果刀。”
陈慕山伸着手,“你去北京那么久,人变漂亮了,也聪明了,怎么我就一点都不会变吗?”
他说完,手上的刀竟然像花一样地转了一个圈,刀柄稳稳地落回他手里,陈慕山眉头挑了挑,“厉害不?”
“哪里练的?”
“你管呢,芒果给我。”
“陈慕山,你这样乱吃东西不行。”
“我哪里乱吃东西了。”
“光吃方便面不吃水果,不到一个月,你就得住院。”
“有那么夸张吗?”
“你的肺是贯穿伤,重在养不再治,饮食上很需要营养。”
“切。”
陈慕山拿过芒果,又在阳台山搬了一个板凳回来,坐着给芒果削皮。
“我活那么久干什么。”
他削得很认真,深黄色的果皮像一条垂身的蛇,陈慕山扯了一张卫生纸垫在地上接住果皮,一边接着说“反正你也不要我。”
“我没有不要你。”
陈慕山一怔,随即又换上了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他停下刀,抬头看着易秋,“那可以摸摸头吗?”
他说完把脖子伸了过去。
意料之中,易秋没有伸手。
陈慕山仍然埋着头,“骗我。”
“啪”地一声,陈慕山的头顶不重不轻的挨了一下,陈慕山猛地抬起头,“易秋,我手里有刀!”
“那又怎么样?”
“刀诶!你不怕啊。”
“不怕啊,你握着刀我怕什么?”
她说完笑了。
而她一笑,整个房间里昏暗的灯光好像也温暖了起来。
“明天我给你买个手机吧。”
陈慕山有些尴尬,低头继续削芒果,“我自己可以买。”
“你一个月三千,不吃不喝,也得等过完年了。”
陈慕山没吭声。
“买一个吧,当我谢谢你,今天晚上陪着我。”
“其实你根本不需要我陪。”陈慕山看着易秋,“你就是想把我拽回来,你就是不想我去找那谁。”
易秋没有否认,“既然你知道,就别乱来,好不容易从里面出来了,陈慕山,好好做人。”
陈慕山抹了一把脸,把板凳向后面拖了一节,他坐直背,如此一来,他与易秋的目光就持平了。
“小秋,你能不能回北京去。”
他看着易秋的眼睛,“真的,我宁可你不要我,甚至不见我,我也很希望你能回北京去。”
易秋低下了头,让他的目光落了空,但陈慕山不甘心,他弯下腰,把芒果递到易秋的手里。
“也许犯罪和吸毒一样是有瘾的,我犯过一次罪,可能……”
他试图编得更有说服力一些,抿了一下嘴,目光看向一边,“可能我会犯第二次,下次你也许就不是给我做入监体检了,你可能要亲手把送我下去了。”
“下哪儿去。”
“下地里去,判个死刑抬出去埋了。我可能真的就是社会上的一个垃圾吧。”
话都说到这里了,他又索性在假话里夹杂进去几句真话
“说实在的,我压根没想过跟你再一起,你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工作好能力强,大家也都喜欢你,我其实挺放心的,可我……可我就是没地方去,没人说话。从监狱里出来,呵……我知道每个都看我心烦,想起你小的时候带着我在玉窝的街上,在大洇江的水边到处玩,我就觉得我只能找你,才不管你要不要结婚,有没有男朋友。张鹏飞骂我其实骂得对,你是谁,我是谁啊……你要是真的跟我再一起了,估计易叔,想从天上给我劈一道雷。”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也觉得说得很有意思,不自觉地笑着重复了一遍。
“劈一道雷,我可真的是个天打雷劈的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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