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如果要从天上劈一道雷,也是先劈我吧。”
易秋咬了一口芒果,软烂的果肉汁水丰富,果汁顺着她的虎口往下流,“还有没有纸。”
陈慕山抽纸递给她,易秋接过来擦干净手,“我一点都没有为他的朋友和兄弟们着想,他们都想我好,但我觉得那种日子我却不想过。我甚至很反感他们,他们在意的其实根本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相反,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过的,你为什么会选那条路走。”
那条路。
陈慕山知道易秋是在问他,为什么要去贩毒。
可是,这三个字此时此刻指代不明,似乎是在给他机会来解释,陈慕山差点就想说了——因为她好死不死要读什么诗,跑北京去不回来,要他在这儿当大侠。他当得差点被张鹏飞给弄死。
这些话已经在他的脑子里点燃了积压已久的情绪,于是他将就这个情绪,说出来下面这段令他后悔终身的话。
“当个坏人爽啊,吃香的喝辣的,还有女人玩,你看,我现在劳改完了,放出来了,有什么?在这里住着,每天给人洗脚按摩,被尤曼灵骂得狗血淋头,一周不到400块,你知道我走货的时候,一趟多少钱吗?下了山就玩女人,胖的瘦的,长头发的短头发的,排着队给我挑,我……”
“你不是说,你还是处吗?”
陈慕山顿时感觉脑子里“轰”地响了一声,猛地站起来,慌乱地四周乱看。
“我听你跟张鹏飞说的。”
“易秋你够了!”
陈慕山说完这句话,来不及有别的想法,一个箭步冲到厕所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易秋提高声音对他说:“你在哪里玩的女人?下次带我去看看。”
“……”
陈慕山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脸,拼命地给厕所冲水。
“出来吧。”
可惜易秋的声音还是有穿透力,透过抽水声传入陈慕山的耳朵。
“下次别撒谎了。”
“你……你先睡吧。我……我……”
陈慕山觉得自己站稳都有些费劲,索性蹲下来,“我上个厕所。”
易秋听着他慌乱的声音,坐在床边笑笑。
“那我眯一会儿。”
“好……好好。”
易秋暂时放过了陈慕山。
她低头把纸揉成团,捏进手里,头靠在床梯上,闭上了眼睛。
外面安静下来,易秋不再说话,厕所里的陈慕山才逐渐平复。
他站起身,又做了好半天的心理建设,才轻轻打开厕所的门。
他探了个头,看见易秋静静地靠在靠门的床梯子上,长发蓬松地垂在肩上。
“你这样能睡着?”
易秋点了点头,“嗯。把灯关了,你也睡吧。”
“哦……”
有月亮的晚上总是好的,哪怕月亮在阴阳之分里属“阴”,寒光冷冷。
但只要是光,陈慕山就觉得暖和。
此时这些微亮光好像能带着他回到十几年前的江惠仪福利院,易秋在床上睡觉,他在边上守着她,月光穿过防蚊的绿纱窗,他刚好能看清易秋的脸。
就像现在一样。
易秋是一个睡觉很平静的人,呼吸很轻,再累也不会有鼾声。
陈慕山把板凳搬到墙边,伸开腿,背靠着墙坐下来。
易秋仍然靠将头靠在床梯上,双腿规矩地并排靠在一起。
她一手扶着床梯,一手轻轻地按在架子床的边沿。
陈慕山知道,这个姿势人根本不可能睡得着,易秋只是不想躺下来,不想在有陈慕山的房间里躺下来,她可能也担心,两个人情感回到从前,但现实里的一切却都变了,人也不能保护狗,狗也不能保护人。
两个人都坐了一夜。
第一天的清晨,天放大晴,棉布窗帘外面的朝阳周身没有一丝云彩,孤独而灿烂地曝露东方。
陈慕山睁开眼睛,发现不仅不冷了,额头还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亚热带地区的天气就是这样,天气好的时候,即便是刚天亮,体感温度也接近25度。
易秋在阳台上洗漱。
她没有牙刷也没有毛巾,将就冷水洗了把脸,又用手捧起水简单漱了个口。
陈慕山已经换掉了大江南的制服,穿了一件一看就很劣质的灰色连帽衫,易秋转身看他,“你……”
陈慕山生怕她提起昨天晚上那个话题,连忙找了个话题先开口,“你早餐吃什么。”
“随便。”
“下面有包子,或者,你吃不吃方便面。”
“包子吧,有素的最好。”
“给我省钱是吗?”
易秋笑笑,“不是,早上不想吃肉。”
“行。”
陈慕山摸了摸衣服口袋,发现他只有两块钱了。
尤曼灵是抠搜的老板,不肯给他提前发工资,哪怕他天天穷得叮当响地在尤曼灵面前晃荡,尤曼灵还是只给他预支了一个星期的工资。
总共400块钱,他买了一件衣服,一口锅,一箱方便面,其余的钱到底花到哪里去了,他真的不知道,不过摸到那两张皱巴巴的纸币的一瞬间,他倒是很庆幸,女人不爱吃肉这件事情。
陈慕山搓着两张纸币下楼,楼下摆早餐摊子的女人已经认识他了。
“哥,还是两个肉包子,一杯豆浆?”
“不。”
陈慕山掏钱,“一个菜包,一杯豆浆。”
女人笑了,揭开蒸笼盖,白烟一下子笼住了她的脸,“送哥一个肉包吧,我看哥昨天晚上带了女人回来。”
陈慕山一怔,女人见他没说话,解释道:“哥别误会,昨儿我男人上夜工回来得晚,说在这下面看见你和你女人了,哥你年纪也不小了,有女人管着,挺好。”
“那不是我女人。”
“不是你女人?”
女人拿塑料袋给陈慕山拣了一个菜包,“那能跟你回来?”
陈慕山觉得怎么解释都说不清楚,索性不说话了,把钱扔进摊子上的零钱盒子,拿了包子上楼。
女人在后面叫他,“诶,还有个肉包不要了。”
“不吃。”
陈慕山回来,易秋已经洗漱好了,正坐在床边看手机。
“给,包子,豆浆。”
“谢谢,你吃什么?”
“不想吃。”
易秋没多问,接过豆浆喝了一口。
豆浆是没有滤渣的,喝起来很涩口,菜包里抱的是新鲜的笋和一点酸菜,倒是很好吃。
易秋一边吃一边回单位的信息。
陈慕山下去买早餐的时候,她接了监区长的电话,那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似乎也是一晚上没睡,语气还算蛮客气,也不让易秋汇报昨天晚上在大江南的事,反而安慰她不要多想,好好配合特勤队的调查工作,然后,很爽快地给了她五天的假。
易秋和接班的医生交接工作,接班医生本来就是个很八卦的中年男人,一时没忍住在信息里问她:“易医生,你怎么会和那种东西沾上关系啊?”
易秋看着这条消息,打字的手顿了顿,随即删了已经打了一半的工作信息,重新编辑了一句:“是个误会。”
那边回过来一句:“我怎么听说,你昨天都被带到特勤队去来。”
易秋回复:“配合调查。”
那边半天才回了一句:“哦。”
易秋握着手机,在对话框里重新编辑工作的交接内容。
显然,对于昨天的事,长云监狱已经传开,大家对她都有了看法。
“你在干什么。”
“交代工作。”
“你不上班了。”
易秋打字的手顿了顿,“哦,我放假了。”
“不会是内部调查吧。”
“内部调查。”
易秋抬起头重复了一遍他用的这个名词,“你怎么懂这些?”
“哦……张鹏飞经常说。”
他勉强糊弄了过去,易秋也没有纠结,低头看向手机屏幕,“还不至于,就是方便我配合特勤队的工作而已。”
她说完,迅速敲完最后一行字,站起身来,“走吧。”
“去哪里。”
“带你买手机去。”
尤曼灵在昆明下了飞机,辗转回到玉窝已经是晚上快八点了。
她随身带了七位数的翡翠货,也顾不上回厂里,提着箱子直接来了大江南。
大江南停业整顿,所有的人都没有上班,店里的员工难得清闲,家在玉窝县城里的都回去了,至于山区下来找活路的员工都趁着天气好在宿舍大洗大换,大堂只有吴经理和其他几个管理层在开会。
尤曼灵提着箱子走进来,管理层的人都知道,她从坪洲回来,箱子里肯定装着高货,其中一个人赶紧站起来去开保险箱。
“不用锁了,我一会儿拿着有用。”
尤曼灵把人喊回来,“把昨天晚上的监控全部调出来我看。”
吴经理有点迟疑,“就大堂里的吗?还是其他的地方的也看。”
“全部的。从昨天中午的开始看。”
“十五个摄像头呢,太多了,尤总你看到明天也看不完啊。”
尤曼灵坐下来,“先倒杯水我喝。”
服务员倒水过来,尤曼灵仰头就灌了一整杯,“吴盼,你先简单跟我说一下,昨天晚上到底这么回事。”
吴经历眉毛绞在一起,摊着手说道:“我们也不知道啊,照理说,钊爷知道尤总你的规矩,不可能在我们这里搞交易。”
“杨钊的人后面来过吗?”
吴经理摇了摇头。
“行。”
尤曼灵站起来,“他不来我去请。”
她说着走到吧台里,拿起座机拨了一个短号。
“喂,请一下钊爷。”
她说着对吴经理扬了扬下巴,“叫人,把214准备好。”
杨钊的车停在大江南的停车场里。
停业整顿期间,停车场里只停着尤曼灵和吴经理的两辆车。
刘胖子把车开到离大门最近的一个车位停稳,回头问杨钊,“钊爷,打电话给尤总,让她出来接,还是怎么的。”
“不用她接。”
刘胖子下车给杨钊拿拐杖,杨钊下了车,拄着拐杖走进大堂。
尤曼灵独自坐在大堂的沙发上,她换了一身衣服,墨绿色的全开襟旗袍,高开衩。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高跟鞋,头发也挽了上去,用一根苗银簪子定住。妆也是重新画过的,正红色的丝绒质口红,珠光眼妆,细长的眼线,眼尾的弧度挑得比平时都要高。她看到杨钊进来,扶着沙发扶手站起身来。
“钊爷来了。”
“尤姑娘请我,怎么能不来,坪洲的生意这么快就做完了。”
“哪能啊。”
尤曼灵扶了扶苗银簪子,“我是周老板带货的,周老板大气,跟我现金结算,本来我想,我这里是钊爷罩着的,安全,不怕现金带得多,就让周老板来我这里消遣,顺便等我回来,结果,钊爷差点没把人周老板吓死,这会儿好了,周老板也不看我的货了,这趟坪洲,我算白跑了。”
“他不看,那是他的损失。”
杨钊拄着拐杖走到沙发上坐下。
尤曼灵也坐了下来,“钊爷今儿喝什么。”
“煮的什么?”
“养生的有玫瑰,柠檬,还有金银花。”
“金银花,淡一点。”
尤曼灵对吧台说道:“倒杯金银花。”
杨钊看着尤曼灵的旗袍,“新做的?”
“不是。”
尤曼灵架起腿,“还是以前伺候您的时候做的那一套,您不是觉得,这一身穿着像秦可卿吗,可惜这几年,我老了一些,眼皮子都起纹了,可能……当不了秦可卿了。”
“还是漂亮的。”
吧台端来金银花,杨钊端起来喝了一口,“货呢,拿来我看看。”
尤曼灵打开那只带回来的箱子,箱子里是十几只翡翠手镯,几乎都是色货。
杨钊扫了一眼,“老周拿来送女人的?这女人没什么品味啊,只挑绿的,不看种水。”
“您给包了?”
杨钊随手拿起一只“紫罗兰”,刘胖子忙给他递了一个手电筒。
“多少?”
“这一箱子加起来,也就刚刚到‘七’。”
“呵,这也值得你跑一趟坪洲?”
“钊爷你是知道的,我不太爱做色货。”
“行吧。”
杨钊收起手电筒,“给你包了。”
“谢谢钊爷。”
尤曼灵把箱子合上,递给刘胖子,“剩下的话,214去说吧。”
杨钊笑了一声,“你的技师在,怎么好说话。”
尤曼灵站起身的,“我这儿都停业整顿了,怎么敢让技师给您做。”
她说着把自己手腕上的那一只‘冰飘花’慢慢地摘下来,随手放在茶几上。
“我很久没做过了,您给审审,看我这手底下的功夫,退了几层。”
杨钊没有立即回答她,低头笑了笑,“你们对易明路的那个女儿是真的好啊。何必呢,尤总,生意做到你这个份上,还蹲得下来?”
尤曼灵蹲下身给杨钊添了一杯茶,“这不腿脚还没老嘛。”
杨钊看着她的腿,“就算你蹲得下来,那丫头值得你们这样吗?”
“你们?”
尤曼灵秀眉一挑。
杨钊拿起拐杖,撑在手里坐直起来,“你知不知道,你们护在手心里的小丫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尤曼灵的手指一捏。
杨钊的目光从她的腿上移到了捏紧的手上,给了她几秒钟的消化时间。
“尤曼灵,对她好没事,但别为难你自己。你也明白,如果昨天的事不是牵扯到她,你今天就不是请我了,是要上门来怪我破了你的规矩。”
“我不敢。”
“你没什么不敢的。”
尤曼灵蹲在茶几边沉默了一阵,对吴盼说,“去把门关了,你们都去吃饭吧。”
吴经理答应了一声,带着员工从大堂的后门出去了。
杨钊这才站起来,“走吧,214去说。”
易秋半夜回到家,供电局在楼梯口贴了停电通知,陈慕山拿着新手机,在通知上照,“好像要停到半夜两点。”
易秋“嗯。”了一声,“你回去吧,我洗个澡也睡了。”
陈慕山看着黑漆漆的楼栋,老旧的居民楼没有备用电,楼道里连照明都没有。
“这么黑你怎么洗。”
“洗澡而已,有热水就行。”
易秋说完,借着陈慕山的手机光,找出钥匙,一边说道:“明天你要是能发工资,自己拿身份证去买一张电信卡。”
“哦,真不要我送你上去。”
“不用了。”
易秋捏住开门的钥匙,“回去吧,好好上班。”
她说完走进了黑洞一般的楼梯间。
易秋住在四楼,虽说不高,但也已经是最高的楼层了。
易秋爬到三楼与四楼之间的转角,看见自己的家门口有一个微微发亮的烟点。
尤曼灵靠在门上抽烟,虽然没有光,易秋还是认出了她的身形。
她左手夹着烟,烟头微弱的光线照着她侧脸的轮廓。
“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易秋抬头问她。
尤曼灵没说话,她把烟丢在地上踩灭,此踩着高跟鞋走下楼梯。
“你是不是疯了?”
“什么?”
“我他妈问你是不是疯了!”
尤曼灵的声音一下子抬高,几乎在易秋耳边炸响,易秋不得已往后退了一步,尤曼灵一步逼了上去,“你跟杨钊到底怎么回事!那个医药箱到底怎么回事!”
易秋朝楼下看了一眼,她已经听到了下面的人,极快的上楼声。
很显然,陈慕山没有走。
易秋来不及问尤曼灵,一把拽住她的手往楼上跑,迅速打开门。
尤曼灵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这么被她拽进了门内。
易秋关上门,不到三秒钟,就听见了陈慕山的敲门声。
“小秋,你怎么了!谁在骂你?”
“哦……尤姐来找我了。你回去吧,我没事。”
尤曼灵松开易秋的手,调整了一下声音,“陈慕山,上班时间你来这里干什么?”
“上班时间,尤曼灵你脑子有病啊,大江南停业整顿!我上个屁的班。”
“你吼什么,我是你老板,给我回去!”
“我问你为什么骂小秋。”
“我什……什么时候骂小秋了。”
“我听见了!”
“你听见鬼了你,赶紧给我回去。”
陈慕山还想敲门,易秋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听话。”
这两个字比尤慢灵说一万句都顶用,陈慕山的抬起来的手最终还是垂了下来,“小秋,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知道。”
陈慕山转身走了两步,快要下楼的时候,又不甘心地返回来,对着门后喊道:“尤曼灵,你再骂她,我把你店烧了。”
“好啊!”
尤曼灵的性子也被他点燃了,“你烧啊,烧了姐再把你送进去,关你一辈子出不来。”
外面的人则开始耍无奈,“我还就想进去呢,进去有小秋天天给我看病!”
易秋太阳穴微微有些疼,她转身往房间里走。
阿豆从阳台上跑出来试图蹭她的腿,易秋也没顾得上摸她,径直走进了卧室。
尤曼灵没有再和陈慕山纠缠,也跟了进去,顺手关上卧室的门。
“被你驯得真好啊。”
尤曼灵心里有火,也不管是不是易秋的死穴,一阵狠戳。
“如果不是关在外面,连我都要上嘴咬了。”
易秋在床上坐下,“他就在外面,你确定你今天就要问我吗?”
尤曼灵走到易秋面前,“我没办法不问你。”
易秋抬起头,“你去找了杨钊?”
尤曼灵没有否认,“你出事我肯定会去找他。”
易秋顿了顿才问道:“他跟你说了什么?”
尤曼灵蹲下来,看着易秋的眼睛,两个人的视力都已经适应了黑暗,彼此都能看清对方的表情。易秋的眼神淡淡的,尤曼灵的眼眶却有一些发红,她抿了抿嘴唇,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说,你知道医疗箱有什么。”
易秋没有说话,门外的阿豆呜咽着叫了一声。
“易秋……”
尤曼灵的声音几乎带出了一丝哭腔,“只要我的场子不沾那些东西,我什么都可以给杨钊,我的翡翠我的钱我的尊严……包括我自己,我都无所谓,我都能做到这一步,你在干什么?啊?易秋你他妈在干什么?”
“我想知道我爸是怎么死的。”
“你骗鬼呢!”
尤曼灵站起身,低头看着易秋的头顶,“你爸就是死在他们那些人手里,他们能告诉你什么?你从来都是我们几个当中最聪明的,张鹏飞都不会信的事,你信?易秋你不想说可以直接让我滚,或者干脆放狗咬我,我大晚上的来你这里,不是来听你敷衍我的。”
这一番话说完,易秋没有回答。
尤曼灵的声音却慌了,她抹了一把眼泪,强迫自己稳住声音。
“你如果早就知道‘四号’在医疗箱里,那昨天晚上就不是一个误会,你在帮杨钊做事,你利用我的地方,帮杨钊运货对吗?”
易秋看向卧室的窗外。
这座几乎没有夜生活的边境小县城,像一团沉默的黑雾。
从她所坐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楼下的一颗芭蕉树,树点下有一点光,像是点亮的手机屏幕,陈慕山仍然没有走,他也是很敏锐的人,易秋明白,她不能让尤曼灵在这里留太久。
“小秋……我求你说话好不好。”
易秋抬起头,目光迎向尤曼灵,“你觉得杨钊喜欢你吗?”
尤曼灵一怔。
“或者就算他喜欢你,他就会保你的场子吗?”
尤曼灵顿时觉得喉咙里像吞了一块火炭一般。
易秋垂下眼睛,“他愿意,杨氏愿意吗?”
“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我说不清楚。”
易秋的声音仍是淡淡的,“我也要自保,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开着手机录音。所以我只能告诉你,不管杨钊跟你说了什么,都是希望让你和我彼此试探。他喜欢你的钱,或者也喜欢你这个人吧,但他干的事不要命的勾当,他保你,是因为你还没有踩过他的线。”
易秋说完站起身,打开卧室的门,阿豆一下子跑了进来,易秋弯腰摸了摸阿豆的头。
“乖,去窝里睡觉。”
阿豆在她脚边打滚撒了娇,摇着尾巴回到客厅自己窝里去了。
易秋直起身对尤曼灵说:“回去吧。”
“你还是没有说清楚。”
“我说了我说不清楚。”
易秋转过身,却被尤曼灵一把扣住手腕扯了回来。
“你的意思,我没有踩过线,是因为你已经踩过了?”
易秋试图挣开尤曼灵,“你回去吧,我想睡觉了,尤曼灵我已经两天没睡觉了。”
“你什么时候踩的,你到底都干过些什么?”
“我告诉了你,”易秋慢慢抬起被尤曼灵扣住的手腕,“然后呢?”
“我……”
“你的大江南还做不做,刘艳琴那些女人还管不管?”
尤曼灵的手指有些发抖,易秋反扣住她的手腕,将自己的手腕挣脱出来,看着尤曼灵又问了一句:“你还活不活?”
尤曼灵颓退两步,“易秋,易叔在天上看着啊……”
易秋顺着她这句话仰起头。头顶只有一盏吊灯的轮廓。她没有回避这句话,平静地答了一句“我知道。”
尤曼灵抬起头,“还有张鹏飞呢,张鹏飞如果知道这件事情……”
易秋打断尤曼灵,“所以你不要告诉他。”
尤曼灵抱着头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来,不一会儿,易秋听到了被压抑着的啜泣声。
阿豆好奇地从窝里爬起来,跑到尤曼灵脚边,仰着脑袋看着尤曼灵。尤曼灵拼命地抹着眼泪。
“我要走了。”
“眼泪擦干净再走,陈慕山还在下面。”
尤曼灵含泪笑了一声,“他你怕什么,你可以让他知道啊,说不定他知道了会很开心。”
“也行。你想告诉他就告诉他吧。”
易秋走进客厅,“你说的对,对他反正我无所谓。”
陈慕山站在芭蕉树下面,一直等到接近凌晨三点,才看见尤曼灵下楼出来。
尤曼灵没有理陈慕山的意思,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己开来的车走去,陈慕山追在她后面,“你们吵什么。”
“跟你无关。”
尤曼灵踩着高跟鞋走得飞快,“你不要跟过来,我是不会载你回去的。”
“谁要跟你回去,我就想知道你和小秋怎么了。”
尤曼灵在街边猛地站住脚步,陈慕山没反应过来,差点栽到街上去。
“下个月,福利院的聚会你去不去?”
“什么聚会。”
“和沈丽华他们一起吃饭。”
“我不去。”
尤曼灵叉着腰看着陈慕山,“为什么不去。”
“不去就不去,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陈慕山拉紧拉链,转身往面走,“我不想听你们吹牛。”
尤曼灵的声音从后面追了过来,“因为当了毒贩判了刑,你觉得不好意思是吧。”
陈慕山不否认,“是不好意思,可是那又怎么样,鬼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尤曼灵低下头,忽然笑了笑,“是啊,鬼知道经历了什么。”
“谁?”
“没什么,我走了,你自己走回去吧。”
尤曼灵开门上了车,发动后又摇下车窗,“真不跟我走,我要回大江南。”
陈慕山摇了摇头,说了句“不用。”
尤曼灵摇上车窗,背脊忽然有些发凉。
陈慕山说最后那两个字的时候,分明变了语气。
长云监狱给易秋的假延长到了十天,直接和春节假期接了轨。
易秋索性去办公室收拾好了东西,监区长路过医务室,进来看了她一眼,“易医生。”
易秋抬起头,“监区长。”
监区长看医务室里没有人,索性走了进来,随手掩上了门,“这收拾东西,是要回北京去过年吗?”
“不是,在准备考一个证,办公室里有几本参考书,想收拾回去看。”
“哦,”监区长看着易秋的桌面,“年轻就是勤奋啊。我在想,你是不是可以考虑再回北京去读个学位啊。单位也鼓励这样的事。”
这话说得有些委婉,但易秋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您是老领导,又是长辈,您有话不妨直说。”
“哦。”
监区长抽开易秋对面的椅子坐下来,把手里的保温杯也放在了易秋的办公桌上,“是这样哈,林教授呢托人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你的工作情,诶……我都说很好,年轻人肯干,也认真负责,就是女孩子嘛,在监区这种地方一呆就好几天出不去,个人问题……它到底是个问题哈……”
监区长绕了一大圈仍然没有绕到正题上,易秋也没有催他,一边点头,一边继续收拾桌子上的东西。
“嗨,我就直说了吧。上次大江南那个事情,对你的影响还是挺大的,单位也在研究,到底应该处理会比较合适,我的意见呢,就是趁着现在过年放假,你也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买机票回北京去,陪陪你父母,玉窝虽然冬天天气好,毕竟是个小地方,过年期间,连翡翠公盘都不开,哪里有什么好玩的,你说是吧。”
易秋笑笑,“我还得在这边学习看书,至于大江南那件事情,我听领导和单位的安排。”
监区长没办成林照月托他的事,还有些不死心,“你们年轻人啊,真是不着急,但玉窝真的太小了,你条件好,难不成要在这里胡乱找一个人?这样也太可惜了,不然就是太耽误。”
易秋把书本累齐,装进背包里,“都说监区长是长云最会催婚的。”
“嗨。”
监区长拍了拍大腿,“那都是他们胡说。诶,你别嫌我多嘴,我问一句,特勤队还有找你去配合过调查吗?”
“之前没有,不过今天下午要过去一趟。”
“哦……那个,易医生啊,你……之前有没有得罪过谁。”
他问完又觉得这样问似乎不妥当,于是摆了摆手站起来,“算了,我还有点事,不耽搁你了。”
“嗯,监区长慢走。”
易秋把收拾好的东西拿到停车场,张鹏飞也刚好下班要出监区,车里还坐着其他几个同事。
“小秋。”
“哦。鹏飞。”
易秋打开车门,把东西放到后座,走到张鹏飞的车边跟他们打招呼。
“你们下班了,走一起是要去吃烧烤吗?”
“是啊。易医生要不要一起去。”
易秋笑了笑,“下次跟你们去。”
张鹏飞问她:“你怎么来监区了。”
“哦,我来收拾基本书回去,这不是马上过年放假了嘛,监区也没有排我值班,我想今天收拾了我等过了年再回来。”
将才跟她说话的那个同事疑惑地问她:“还没有给你排班啊。到底几个意思啊。”
易秋没有回答,张鹏飞岔了话题,“你等会儿去哪儿。”
“去特勤队。”
车里的人面面相觑,都不好开口了。
张鹏飞转过身,对后座上的人说,“要不……那什么,我们下次去吃烧烤吧。”
“行啊行啊。”
车里的人都明白张鹏飞的意思,收拾起来准备下车。
“你们约都约了就赶紧去吧,今天是周末,大洇江边上人多,鹏飞,我先走了。”
易秋说完又和车里的人挥了挥手。
张鹏飞看着易秋的背影,听车里的人说:“大江南那个事到底怎么处理的,你有兄弟在特勤队那边,听到消息了吗?”
“不好说哦,毕竟是‘四号’呢,听说那天肖队是带着狙击手去的,结果……就跟被耍了一样,货虽然到手了,人连个影子都没有。这不是很奇怪吗?鹏飞,你说呢,你对特勤队熟。”
张鹏飞看着后视镜,“我都几年没回特勤队了,我知道什么呀。”
“你总知道你这个妹子吧,我听系统的人都在说了啊,可不敢再用她了,要给她调岗呢。”
“不至于。”
张鹏飞发动了车,“行了不说了,吃饭去,吃完了我还去兴趣班接我女儿呢。”
“行行,不说了赶紧。”
张鹏飞把车开出监区,出了出阳山区,县城里到处都是过年的氛围。
张鹏飞心里有事,车也开得比平时慢,看见快变灯了也懒得去冲,降速停在了路口。
旁边停着一辆黑色的大奔,他扫了一眼,认出是杨钊的车,等他扫第一眼的时候他愣了愣。
开车的人是陈慕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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