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秋的车停在江堤后面的一个无灯的停车场。
此时她已经醉得没了神智,陈慕山在停车场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她的车。
“小秋,给点力,车你到底停哪儿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在哪里……”
她在陈慕山背上答非所问,陈慕山被迫停下脚步,侧头看向靠在他肩上的那张脸,“易秋,你是不是故意的。”
易秋没有说话,她有些难受地“哼”了一声,把头偏了过去。
到了晚上,人总是很疲倦。陈慕山一路走过来,身上已经冒出了汗。
好在江上有风来,一下子吹冷了他的皮肤,他背着易秋,抬头望向江堤后的奔流不息的大洇江,漆黑的江面上有零星的烟火,爆裂声也很伶仃,甚至像是江风里呜咽。
人是不能回忆的,尤其是在这一场咋暖还寒的冷风里。
没有谁能做另外一个人,一辈子的守护者,甚至没有两个人,可以永远在一个时空里生活。即便易秋曾经说过的话,她曾经拥有的思想,羁绊陈慕山至今为止的生命,但她还是离开过陈慕山。
留下一段看似做作的文本——她想出生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然后,她就去了很遥远的地方,逼着他独立又孤独地去思考和践行。
他还是易秋的小狗吗?
其实早就不是了。
不然他也不用演,不用装得那样可怜。
不然他也不用拼着被集团处决,也要在出阳山上救下张鹏飞,冒着再次暴露的风险,也要救回警方的卧底张寒。
至此,作为一个线人,或者说一个无名的卧底,他已经很成熟了。
他还要在易秋面前装一只野狗,他只是不甘心。
他是个容易伤感的人,但他不自知。
此时站在风口里,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但是他记得,他有八年,没有背过易秋了。
于是,陈慕山干脆放弃了找车,把易秋的身子向上托了托,背着她走上了深夜安静的玉窝街道。
相对落后经济和物质,给城市的发展带了限制,却也给长年生活在这里的人,保留下了很多回忆。
那条从大洇江回城里的路一直没有变,路旁的亚热带植物,却比他们小的时候长高了好好多。
陈慕山边走边回忆,不一会儿,就走进了县城中心。
那天是初二,家家户户正团圆,没有父母子女的人才在外面消遣寂寞,而他们有寂寞却消遣不了。
陈慕山背着易秋路过她为自己买牙刷和脸盆的小超市。
超市的灯还亮着,老板仍然坐在电视机前,看重播的春节联欢晚会。
正演到小品的节目,老板的脸上映着五花八门的电视机光线,他看得很投入,时不时大笑两声。
整条沉默的街上,只能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
陈慕山想买一包烟。
他背着易秋走进店里,老板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就把注意力再次集中到了电视上,“要买毛巾还是脸盆?”
陈慕山看了看烟柜,又看了看冰柜,“给我一瓶冰水吧。”
老板给他拿了一瓶冰水,看他没有放易秋下来的意思,“你还有手拿?”
陈慕山侧过身,“□□裤兜里就行。”
老板探出身子照他说的做了,然后对他说,“上次还是你背上的女人带你来买牙刷脸盆。”
陈慕山一怔,原来老板记得。
老板看着他错愕的神情,笑了笑,“是不是在想,我怎么会记得。”
陈慕山点了点头。
老板的目光仍然锁在电视机上,“玉窝就这么丁点大,来来往往就这么些人,尤其是你们这种一对儿一对儿的年轻人,一天也看不到两个。”
陈慕山笑笑,没有说话。
“对她好点,别让女人为你喝醉太多次,会遭报应的。”
他说到这里,才把眼睛从电视机上拔了出来,意味深长地看着陈慕山和易秋。
”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说完,又给他塞了一盒喉,“送的,醒酒不错,不用给钱。”
“谢了老板。”
陈慕山道完谢,走出小超市,没走几步,老板就熄了灯。
路上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光源,漆黑一片,但他还是凭着记忆,带易秋回了家。
整栋楼已经没有一盏灯还亮着,陈慕山用易秋包里的钥匙打开门,一直蹲在门口的阿豆立即站起来朝着他一阵狂叫。
陈慕山暂时顾不上狗,他把易秋放在沙发上,帮她脱下鞋子,又扯过沙发的盖毯给她盖上,这才回过头,一把捏住了阿豆的嘴。
“帮个忙,别叫了。”
阿豆挣扎了好几下,陈慕山都没有松手。
狗是慕强的动物,挣脱不成就不会再反抗,反而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朝着陈慕山坐下,目光开始变得无辜,接着,甚至摇起了尾巴。
原来狗真的很会演。
陈慕山想到了一个词,叫物以类聚。
这种自嘲真的很爽。
他松开手,阿豆也不再叫了,乖巧地蹲在陈慕山的脚边,抬头闻了闻易秋的手。
陈慕山找来一张帕子,包住冰冻的矿泉水,用来易秋敷脸,易秋被冰水刺激,顿时叫了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挡,陈慕山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摁回去。“躺好,一会儿就好了。”
说完他索性在易秋腿边坐下,在沙发靠背上给手臂找了个支撑点,好让自己能坚持地久一点。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屏幕亮了,陈慕山低头看了一眼,是刘胖子给他发来的信息。
“初三早上八点,玉窝火车站行李寄存处接四哥,四哥只等一个小时,如果一个小时接不到,你就回来。”
这是走货的暗号,陈慕山没有动,等屏幕自己暗了下去。
明天就是初三,他要出发去大果岭,前路如何,一切都尚未可知。
陈慕山觉得,此时他能如此平静地坐在易秋身边,本身就是一个假象。
一个什么样的假象呢?
一个灵魂虚浮的假象。
陈慕山很想抽一根烟,但在易秋的地方,他还是忍住了。
窗外灯光零星。
易秋翻了个身,脸朝向了陈慕山,她稍稍睁开了一下眼睛,很快又闭上了。
陈慕山问道:“你到底醒没醒?”
易秋没有回答,反而含糊地反问他:“你为什么不来我家过年。”
陈慕山沉默了,然而她却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不来。”
“我不是说过吗?我要去挣钱。”
“去……哪里……”
“不远,后天就回来。”
“陈慕山……”
她又叫出了他的名字,“不要去啊……”
她说完,伸手拽住了陈慕山的袖子。
那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手腕上带着一只白底青的手镯,衬得她皮肤更加细腻无暇。
在这样的皮肤对照下,陈慕山的手就显得不是很好看,于是他捏了个拳头,把自己手藏到了袖子里。
“你不要去啊……”
她重复了一遍,手指抓得更紧了。
有那么一瞬间,陈慕山觉得,易秋好像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或者说,她甚至知道,自己曾经去过哪儿。这种感觉乍来之时,让他感到无比安心和温暖,然而细想下之下,也令陈慕山毛骨悚然。
所以说,易秋也在演吗?
“易秋。”
“嗯……”
“你是不是也在演。”
“演……什么?”
是啊,演什么?
易秋怎么可能知道他在做什么,她怎么可以知道?
陈慕山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耻,谁都希望玫瑰绽放,谁那么变态,希望花烧成灰烬?他拼命遏制住自己的念头。
好在易秋也没再问。
她躺平身体,呼吸逐渐沉重起来。
后半夜了,她终于睡着了。
陈慕山这才放下手里的冰水,看了看躺在地毯上的阿豆。
狗也撑不住了,交叠前爪枕着脑袋,靠在沙发边上,睡得很香甜。
陈慕山从沙发上下来,坐到地毯上,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几口水,他也有点困,但他不能睡着,他还要趁着天没亮,易秋没醒之前离开。可是,他真的很想在易秋的身边躺一会儿,像小时候那样,躺在她的手能够得着的地方,期待她醒来,可以摸摸他的头。
出阳山上的好多的冷夜,他都是靠着这个回忆撑过来。
趴一会儿吧。
陈慕山如是想,行动却已经先于思想。
等他回过神,他已经在地毯上侧身躺了下来,头顶着阿豆的狗头,阿豆被他侵占了地盘,很不甘心地拱了他一下,陈慕山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指,照着阿豆的狗头弹了回去。
那一夜,陈慕山只眯了半个小时,之后就一直睁着眼,看窗外的天光。
东方终于泛出第一丝红光。
南方的冬天,天亮的也不算太晚。
陈慕山翻了个身,仰面而躺,在这个角度,他看到了易秋垂下来的手,就垂在他的头边,陈慕山伸手,轻轻地把易秋的手托了上去。
然后,他站了起来,阿豆也警觉地站了起来,乖巧地望着陈慕山。
陈慕山低头摸了摸阿豆的头。
“我走了。”
阿豆咧开嘴,歪着头向他吐出舌头,样子很开心,似乎一直在等他说这句话。
陈慕山最后看了一眼易秋,回头对阿豆说:“帮我守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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