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于波。
这三个字,陈慕山六年前就听过,不过,明确对他说出这三个字的人是常江海。
平时集团里的人显然不敢对杨于波直呼其名,于是他还有一个更泛用的称谓——杨总。
陈慕山在玉窝的一个葬礼上,远远地见过杨于波一次。
其实当时去世的人,只是集团里小人物的,但杨于波却秘密地来了。
那天凌晨骨灰下葬,在青蛇峰下的公墓外面,他撑着黑伞从一辆商务车上下来,和其他送葬的人一起跟着骨灰盒慢慢地爬完正条山路,在此期间,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除了陈慕山,直到送葬仪式结束,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那个走在队伍后面的人,就是杨于波。
而他也没有在公墓里多做停留,最后一剖纸灰堆熄灭以后,就沉默地下山了。
等他走得没影了,才有人过来,郑重地给家属送上一箱子帛金。
里面有多少钱陈慕山不知道,但从家属打开箱子后,先是惊讶,接着泪流满面,最后甚至想给送箱子来的人磕一个的模样来看,杨于波绝对不是意思一下。
那是杨于波唯一一次在玉窝露面。
隔着几十米的送葬队伍,当时的陈慕山也没有看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他人很高,穿一身黑色的西服。不过,常江海活着的时候,曾经给陈慕山看过一张杨于波年轻时候的照片,照片是一张大合照,背景是一个七十年代的矿区的大门。
照片已经很旧了,像素不好,加上又是合照,连人的五官都看不清楚,然而,虽然照片上有上百号人,但在常江海没有给任何的提示之前,陈慕山就已经注意到了站在角落里的杨于波。
至于这种直觉是从哪里来的,陈慕山也说不上来。
“杨总好……”
陈慕山的意识其实已经有些散了,但他还是尽力集中起精神,应对电话那头的人。
这毕竟是他第一次,和这个杨氏这个集团的灵魂人物对话,不说有多大的目的,他至少想要记住这个声音。
“受苦了。”
对方的声音很温和,和陈慕山想象当中的完全不一样。
“杨总,不至于……”
对方淡淡地笑了一声,在他停顿的间隙,陈慕山听到了电话那头的风声。
“听说,三年前,你救过一个特勤队员。”
“对。”
“我当时没有听到你的解释,今天趁这个机会,你可以解释给我听听。”
陈慕山稍稍抬起下巴,“没什么可解释,那是我以前的兄弟。”
“和特勤队队员做兄弟啊?”
“对啊。”
陈慕山笑了笑,“杨总不觉得这样很帅吗?”
“是很帅。”
“谢谢杨总夸奖。”
“不用这么客气。”
“那不行,我这……还被捆着挨揍,等……杨总赦免。”
“呵,你很会说话。”
陈慕山的视线逐渐开始有些模糊,鼻腔里流出的鼻血在地上滴出了整整一滩,然而他已经看不清楚血的颜色了。
“我不是……靠这一张嘴,我为集团买了三年命了,现在身体也废了……杨总,你要是觉得我不可信,给我一笔抚恤金,把我毙了算了。”
“你是个孤儿,你让我把抚恤金给谁。”
陈慕山咳了几声,身体也在铁架上晃荡,他拽住挂着他的绳子,稳住身体,“给易秋。”
说完顿了顿,“告诉她,别干了,干这行不得好死……”
这既是一句假话,也是一句真心话。
陈慕山说完这句话,电话那头的风声突然大了起来,似乎打电话的人从室内走到了室外。
“陈慕山,你觉得易秋这个人,做事如何?”
陈慕山扯了扯嘴唇,“有脑子,没体力,但……脑子比别人多太多了……也够了……”
他这句话仍然在保护易秋,电话那头的人却直戳在他这句话的意图上。
“宁可被打死,也要保她?”
陈慕山一怔,虽然他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但他此时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去仔细思考了。于是他决定坦诚一点,对着这个反正也没见过面的人直抒胸臆。
“众所周知,我是她养过的一条狗。我死我也不能让她死……我死了我也得给她留一笔钱。”
他说完这句电话那头的人再次笑出了声。
陈慕山也跟着他笑了起来,然而这一笑,笑得他岔了气,勉强忍住的呕意此时也破了防,他咬了咬嘴唇,勉强吞咽了一口,声音逐渐弱了下来,“杨总,那我可不可以问再后一个问题……”
“你问。”
“这次……的测验……我……通过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
陈慕山觉得,这一番对话下来,他自己的精力也已经在临界点了,脖子逐渐支撑不住头颅的重量,肺里的血腥气也在一股一股地向上涌,他打起全身的力气,等待电话对面的杨于波回答他,然而对方只是平和地说了六个字。
“不急,好好修养。”
电话挂断,忙音之下,陈慕山的神经也绷断了。
喉咙失去桎梏,一口血猛地涌了出来,陈慕山瞬间被呛得浑身乱抖,一阵呕心呕肺之后,他的意识终于消退了。
很好,果然昏过去,才能解脱。
陈慕山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三秒,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头看向杨钊,对杨钊比了一个中指。
然后,整个人脱力,垂挂在了铁架上。
将才拿着手机的那个人走过来,接过手机收好,对杨钊说,“杨总让你找时间去一趟落霞别墅,他要跟你谈谈。”
杨钊怔怔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说完,忽然又想起什么,转身陡然提高了声音,“你一定要跟杨总解释,‘王家小炒’的交易信息绝对不是我透露给警方的!如果杨总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把易秋带回来问……”
“怎么问。”
那人指着挂在铁架上的陈慕山,“这样?”
杨钊看着陈慕山,自己也没有底气了,“不是不是。”
“你要搞清楚,杨总虽然还没有完全确认这个女人的身份,但是,不论如何,杨总现在都不会动她,你不要犯傻,她出了事,你十条命都不够。
杨钊想要再说什么,然而下身传来的剧痛让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又羞又气,只能愤懑地说了一句“知道。”
风花雪月这边,海鲜才刚刚上来。
老鼠斑清蒸,大海螺切片做了刺生,小一些的被拿来白灼蘸醋,另外,厨房还用蒜蓉蒸了一只奥龙。在玉窝这种小地方,尤曼灵这一顿,吃掉了很多家庭小半年的收入。然而,不论是请客的还是吃饭的,此刻都没什么胃口。
张鹏飞放下手机,问尤曼灵,“陈慕山今天在上班吗?”
尤曼灵刚刚收到吴经理的回复,索性直接给拿给张鹏飞看,“他翘班了。”
张鹏飞站起身,“他这个电话挂得很奇怪啊。”
尤曼灵抬头,“你慌什么。”
“我在特勤队干了这么多年,我比你刑侦经验多了好吧。还有,我昨天晚上把他打了一顿,我不知道打到他头没有……”
尤曼灵也站了起来,“我也担心你把他揍出事了,所以今天早上专门把他叫到店里来看了一眼,你放心,他好得很,不信你问小秋天。”
张鹏飞冲着尤曼灵摆了摆手,“你信不信肖队那套玄学?”
“什么?”
张鹏飞背起包,“懒得跟你解释,陈慕山住哪儿,我去找他。”
“大江南对面的员工宿舍。”
尤曼灵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你要找到他,顺便让他去上班。”
“尤曼灵,你上辈子扒皮的吧?他上一晚上班几个钱,我现在给你。”
尤曼灵“呵”了一声,“神经病啊你,揍他的是你,现在给他钱的也是你,张鹏飞,你能活得不那么分裂不?”
她的话刚说完,餐厅的几个服务员焦急地敲响了包间的门,“尤总,出事了?”
尤曼灵抬高声音,“怎么了?进来说。”
“刚一辆车开过来,丢丢……丢下来一个死人。”
“什么?”
尤曼灵还没反应过来,易秋已经站起身朝楼下奔了过去,接着张鹏飞也夺门跟了下去。
楼下此时已经围了一圈人了,陈慕山仰面躺在地上,手仍然被扎带绑着,张鹏飞帮易挤进人群,看到陈慕山的样子,人整个呆愣住了。身旁的易秋则比张鹏飞冷静得多,她迅速检查陈慕山的瞳孔和气息,抬高声音对围观的人喊道:“往后退!”说完看张鹏飞还站在原地,“去找前台,把急救箱拿过来!”
张鹏飞这才反应过来,转身往前台跑。
尤曼灵也赶了过来,看到眼的场景,忍不住说了句“天啦……”随即转身问员工,“打120了吗?”
“已经打了尤总。”
尤曼灵蹲到易秋身边,“他还活着吗?”
易秋没有回答,用钥匙上的指甲刀,在陈慕山的上衣上剪开一个口子,用力撕开,看到了陈慕山隆起的胸部轮廓,肋骨的间隙也明显增宽。
“气胸。”
她说完跪在地上,迅速查看陈慕山身上的伤口,几乎全是瘀青伤,没有创口。
周围的人看着这一具死人般青紫的身体,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易秋用剪刀剪开陈慕山手上的扎带,“尤姐,他现在这个情况太复杂了,恐怕县里的医院解决不了。”
“好……”
尤曼灵慌乱地打断她,“你不慌,我也不能慌……”
她说着站起来,翻出手机,“我马上找关系帮你联系省里的专家,这个……这个应该联系什么专家。”
“外科。”
“外科……好,外科。”
尤曼灵边说边拨电话,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但这种血淋淋的场景,她还是第一次见,电话很快接通,她自己说话却又写不利索了。
此时人群外面,张鹏飞提着急救箱挤了进来,他到底在特勤队的时候,学过急救,看到陈慕山鼓起的胸,也反应了过来,赶紧帮易秋打开医疗箱。
“这是气胸?怎么鼓成这样了?”
易秋点头,“看过了,没有创口,是自发性的,跟120说一下情况,我这里先帮他把气抽出来。”
“抽气,现在吗?易秋你是不是冷静过头了,这就是个应急的急救箱,要不……再等一下120吧。”
易秋转过身,找出酒精和大号针头。
张鹏飞一愣,“我去,居然连这种针管和针头都有啊?”
“这个急救箱是我的。”
易秋彻底扯掉陈慕山的上衣,“去长云之前,我本来就是急诊科的,我弄不死他,你过来帮我把他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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