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随州,继续调查不出更多有关光明教与京都行刺之事的牵连,除去最开始在那三名女刺客身上发现的鹰隼图印外,半点更深进展也无,周崇礼对此颇为头疼,却也无奈,最后只得决定暂时折返,而后亲自面圣,为自己的无能请罪。
知他不日即将启程,随州本地官员纷纷尽诚邀宴,周崇礼自认身无寸功,不敢承蒙盛情,于是便以路程紧迫为由,一一婉拒。
回到衙署后院的暂居之所,进门见云敷早已经将两人的行囊包裹收整完毕,周崇礼走近过去,将人从后环腰搂抱住,他下巴枕着她的肩胛一侧,阖目慢慢松懈身子,泄着这连日来压积冗沉的疲乏。
“此行随州探寻无果,怕是要令尚书大人失望,圣上大概也会因此降罚。”
周崇礼开口低沉,情绪明显不高,但他并非是因惧怯降罪,而是自上任以来,这般碰壁的情况他还是所遇第一次,故而心里难免生出些挫败落差感。
秦云敷安抚地轻拍他的背脊,语调轻柔:“夫君已经尽力,就别再因公事扰神了。”
周崇礼拢上她的手,掌心包裹着她细如柔荑的嫩指,而后点点头,声音很轻,“云敷,辛苦你从京远涉,专门过来陪我,若没有你在身边,我此刻愁虑定更加难以排忧,要多谢你。”
“不用跟我说这些的。”秦云敷摇头,宽慰着,“其实,不只是你需要我,在京中,我一个人住在朝椿阁,百无聊赖,每日只能对着院中树影月晕诉语,就连白日里煎药研药忙碌起来时,我也会控制不住地分神想你,所以此番来随州,同样是我需要你呀。”
“需要我……”
周崇礼嗓音低哑地重复她的话,之后像是想到什么,他忽的收紧箍搂她腰身的手,再启齿时,口吻艰涩,“留你在身边,原本就是我私心为祟,我们之间的开始更是我一厢强求来的,其实说得更清楚些,你拘困一隅,四壁为束,全部就是因我为成全自己的私慕而行霸女恶事所致,你不恨我,我再不敢妄想其他。”
说完,他松开了拥搂她的臂,周身散发的低迷气场显然比方才压抑更甚。
秦云敷抿唇几分怔然,意外他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沉默片刻后,秦云敷眼神看着他,认真回应:“以前在山上跟师父学医术时,我只觉人生简单,只要做好研药医诊,旁的事宜都可不用管顾,可后来禹州生疫,师父派我与师兄一同下山救济灾民黎众,看过了太多天灾无情和生离死别,我才知道什么方为真正的人间疾苦,百姓不易……”
“后面,我来到京郊,因没有处事经验而屡屡碰壁,想要施展医术救苦救难也成艰难,行医对我来说一直都是最最重要之事,若当初没有你帮我开设救济堂,仅凭我之力,定然不会成为那么多京中人、禹州人口中所谓的‘神医云娘’。从一开始,便是你在帮我,助我,成全我,我又怎会恨你呢?”
“不是这个。”周崇礼沉重呼吸,侧过目去,“我当初助你,不是也有苛刻条件。”
他怕这是她的伤心事,故而不敢明言,就连小心提及也都仅是暗示。
那时,救济堂并不被允许以个人名义开设,他破例为她徇私一次,所提条件只有一个——她需用自己交换。
他自知所行卑鄙,可一眼万年,从此钟情是她,尤其他还看到她身边有个朝夕相处的师兄明显对她有意,他因此等不及,只好先行下策。
“若没有遇到我,你合该活得更恣意才是,傅荣初与你一同下山,可他如今已经在城内开办了华浦医馆,名声远扬,好生风光,你的医术丝毫不逊色于他,却因嫁给了我,无奈藏锋,遮光掩瑜……”
这些话,原本是他心头避讳,谁也不能来犯他的忌。
可此刻他就是忍不住,更控制不住地想,自己到底配不配她施予的好。
说完,不免忐忑,可当他重新抬头,却见秦云敷面色并未有他所想的失意沉重。
她只是轻轻歪了下头,似有些愁忧,再开口时,她用着狡黠的口吻,轻松述道。
“我不知道,原来你一直这样在意这件事。崇礼,先前我可能没有专门跟你说起过,原本在我下山前,师父师娘便有意给我撺掇婚事,可是他们介绍来的那些人,却无法叫我心生丝毫波澜,于是,我渐渐的对成婚一事生出抗拒和抵触,也将期待放得很低,最起码,它一定是要排在我行医之愿后面的。”
“知我心头烦忧,傅师兄主动提出要带我下山行医诊救难民,我因此得以松喘口气,所以说,当时你出现的突然,其实也算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一方面,救济堂的困难迎刃而解,另一方面,我也再不用头疼应对师父师娘的牵桥搭线了。”
周崇礼稍显怔然,半晌后才终于挤出句话来。
“那,那你可曾有恨过我?”
秦云敷并不犹豫地回复,“从来没有。”
周崇礼又道:“相较于你师父师娘为你择选的那些人,你后面决定选择我,在你眼里,是否只是从矮个儿里拔个高的?”
“……”
秦云敷眨眨眼,被他这话逗得忍俊不禁,当下实在没忍住地笑出声来。
周崇礼受不了她这一笑,报复似的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语气板肃道:“还笑,这样想来,反倒我是被利用的一个了。”
秦云敷正想否认,却听他闷闷补充了句,“算了,反正,我也乐意。”
……
两人出城,刚过城门,一辆马车从后驶过,并骈而驱。
闻听动静,周崇礼掀开马车窗牖挡帘,视线向外略看过去,就看到一张熟悉面孔,从侧旁那辆马车车窗里映现而出。
是傅荣初。
周崇礼眯了眯眼,吩咐车夫停下。
三人相对,秦云敷不免惊讶率先出了声:“师兄,你怎也会在随州。”
傅荣初出声解释,目光却看向了周崇礼,好像这话是特意说给他听。
“我有一病患在此,其病情近日加重,又不便于走动,故而我亲自来诊。”
他并没有讲明此行是受周妩之邀,先前医治过关成母亲后,他便与周妩见上过一面,在交谈中,她解释说,关成曾经有恩于青淮山弟子,此次她出面,是为还人情。
傅荣初当然也有困疑,他不明周妩为何不直接向云敷寻助,反而舍近求远寻上他,对方给出的解释是,嫂嫂不宜单独远涉,家里人放心不下,后来两人赶巧一前一后到达随州,她亦没有想到,可是因怕兄长在意此事,故而她之后也没敢再请嫂嫂出诊。
周妩的解释意味很深,聪敏如傅荣初,又怎会会意不出。
于是,他也有了自己的考量,担忧师妹会因自己遭蒙误会,受到委屈,故而他愿意帮周妩遮瞒问诊一事,同时也是为了不牵扯于师妹,叫她受累。
归期早已定下,傅荣初自也没有想到,竟这么巧会,会在城下与周崇礼打上照面。
原本以为他对自己的态度,会依旧冷淡如故,却不想这次,对方竟是友善很多。
“傅大人医者仁心,叫人实在佩服。”周崇礼忽的开口。
他可不是会因客套而轻易赞誉出口之人,闻言,傅荣初颇为错愕。
默了默,他只好硬着头皮,礼尚往来地也回一句,“周大人为国为民,廉政勤勉,方为百姓倚柱。”
随后,便是一阵冗长沉默。
听着他们这样一来一回,秦云敷眨眨眼,只觉两人之间相面的氛围实在奇怪。
既然寒暄已过,几人在京中又不是不能见面,于是她想了想,当下决定将眼下怪异的氛围打破。
“随州距京路途不短,夫君,师兄,不如我们先抓紧赶路,以后有机会回京再聚?”
闻言,傅荣初点点头,最后看了秦云敷一眼,又怕为她惹来麻烦,于是不显眷恋地立刻上车出发。
周家的马车在后,为顾秦云敷的身子,他们一直行进得缓慢不急。
待傅荣初走远,秦云敷才好奇出口:“夫君,你刚才行止,似乎有些奇怪。”
周崇礼:“奇怪什么?”
秦云敷如实道:“我一直以为你不太喜欢我师兄,可能性格不合,或是气场不顺,总之之前你们一直不太对付。”
周崇礼也坦言:“以前是看他不顺眼,不过现在,算是有点儿改观吧。”
“改观?”秦云敷不解。
周崇礼眉梢扬挑了下,“不是你说,当初你师父师娘给你撺掇婚事时,是他把你带下山的,这样想来,我其实该感谢他才是。”
秦云敷无言了,往他肩头推了推,“你是该对他客气一些,之前就总是冷着脸色,叫人不好接近,不如回京后,我们时常聚一聚?”
周崇礼偏过头,伸手捏抬住秦云敷的下巴,倾身压覆,低沉耳语,“秦小姐,得寸进尺?”
……
刚刚离开随州城的周崇礼定是意想不到,此时此刻,他惦记在心的这桩前朝余孽行刺当朝天子的骇闻,竟是不可抑控地,愈演愈烈。
如今,京城里已是混乱一片,连屹王、太子都一前一后被拖拉下水,圣上勃然大怒,气火攻心之下,卧榻不起。
周妩亲身在京,对一日之间发生的骤变也实感惊悚。
先是忠勤伯府世子裴付进宫,当着圣上与诸位大臣的面,亲手呈上一封所谓屹王勾连光明教护法,意欲造反夺位的往通书信作为罪证,而后紧接又带证人良贾上殿,来势汹汹,明显裴付想借此良机将屹王图谋篡位的罪名坐实,将其彻底拉下马。
裴付此举并不难理解。
要说屹王先前大张旗鼓,风风光光地回京受赏封誉,实权在手,最惹谁的不痛快,那裴家父子必然身列首位。
子行恶,父纵之,一个仗势欺辱只为宣泄己欲,另一个虐伤幼子只为帮亲妹出气,可以说,屹王殿下过往所遭遇的凄惨迫害,有一多半都来自于裴姓。
他们之间,必是一死一活,就看谁能先将死手下得狠。
裴付自认为抓到了萧钦的命脉,打算永绝此祸根,可是不成想,由他亲自带上大殿的良贾,面圣时却忽的改了证言。
当着朝堂上所有人的面,良贾重新肃正启齿,全然推脱开光明教与屹王殿下的关系,并一口咬定今日上殿述词,是裴付拿兄弟之命要挟,并要他当众陷害屹王,行嫁祸之事,他此刻反水,是因在郊野发现教中兄弟的尸首,才知被蒙骗至深,于是决定当堂报复。
裴付瞬间傻眼,欲和他当庭对峙,除了良贾,他根本就没见过第二个光明教的人,更何谈将人杀害,威逼他行事?
但良贾平静只道,郊野尸首还未来得及处理,那些镌刻着‘裴’字的锋镖,此刻还插在他那些兄弟们的心口上,圣上当即派人去查,果然如良贾所说,尸体被抛荒野,而且那些人身上的鹰隼纹印有积年之痕,明显不是为做此局而临时刻印,如此,良贾的话当为证实。
欺君,乃死罪,更别说构陷皇子。
裴付无甚头脑,当即原地慌愣,应对不及,只能寻助望向其父,可这种时候谁能管用,直至最后他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当庭被圣上下令关押天牢,连带其父,一并收监,候审。
圣上维护屹王之心人人可见,在不动声色的剑拔弩张中,先前不少保持中立,未敢轻易表明立场站队的臣子,此刻心里也慢慢有了偏动迹象。
然而光明教之事发酵到此,还远远没有结束,裴付下场后,良贾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言说此信才为真正的物证,并重新上呈于天子。
众臣亲眼目睹,圣上阅完信后,面容骤变,而后肩头颤栗着从龙椅起身,又身形踉跄着迈阶而下,临众,他毫不留情地狠狠扇了太子一个耳光。
寂静大殿,声彻环梁,与此同时,皇帝喘息不稳却依旧不忘厉斥太子为逆子。
堂上百官,无一人敢出言,至于那封所谓物证的信件,其上到底书述了什么,外臣一概不得而知,但太子到底为大燕储君,这一巴掌实实挨下,在暗中不知要激荡起多少看不见的风浪翻涌。
事情过去三天后,东宫被封,外面的人不能进,里面的人更不能出。
而带领禁军环围东宫者,正是屹王,他手持天子圣旨,东宫无人敢造反抵抗。
于是朝夕之间,大燕的天变了。
从街头巷坊传出的民众议论,还有青淮山各方暗桩的深入探听,周妩在暗处,也算窥明了这场风雨的全部过程。
待了悟明白,良贾从始至终都是屹王的人,甚至连光明教的右护法贺筑都听命于他,周妩不禁背上生寒……
只差一点,若当初兄长真的怀揣良贾呈上的物证返京禀圣,那么此时此刻,裴家父子的遭遇,怕就是父兄的下场。
她庆幸自己赌赢了一次。
可又想不通,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才能叫屹王率先将目标锁定在周家,锁定在她兄长身上。
她知道自己当初那份恩情不值一提,更没真的想过要叫他报恩,但总不至于,恩将仇报吧?
容与在侧搂住她肩头,给予背靠倚撑,他安抚说:“你的辛苦,没有白费。”
周妩垂首,将这几日接连收到的各方密信,全部置放于骨瓷缸中点燃烧烬,待处理干净后,她才沉沉开口。
“如果能重回冰嬉那日,或许,我不会选择出面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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