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崇礼抵达京城之前,关成的传信已率先送到周妩手中。
阅完信,确认自他们走后到兄长启程的这段时间隔隙里,兄长再未与光明教的任何教徒有所牵扯,周妩也算彻底安下心来。
将信件处理掉,周妩边弯腰净手,边背身开口语道:“容与哥哥,我想我们是时候该在京露面了。”
容与顿了顿,会意问:“准备回相府?”
周妩点头,“离家两月,返京探望父亲,我想此举合情合理,如何也不至于惹嫌。”
容与想了想,并不觉欠妥,“好,听你的。”
做决后的第二天,两人乘马车专门绕出城门,之后换作新乘,重返路线,大摇大摆回了丞相府。
一时间,丞相府千金回门的消息扬传出去,引得不少旧友登门拜访,周妩眼下如此受得关注,除去她本身在京便是风云人物外,更主要的原因,其实是这桩名门贵女与江湖门主的婚嫁联姻,阶级跨越之大,在京中可谓算是独一份的。
时下贵女择婿,谁不是紧着朱门簪缨,伯侯世家去选?
就连沾着贵女身份边的高门庶女,也都是个个抻着脖子想往更上等阶级去够,偏周家小姐特立独行,身为天之骄女,瞩目明耀的丞相府千金,她择来选去,最终却是舍了门楣荣耀,婚事定给一介江湖布衣。
周容两姓最初定亲,旁人都没怎么当回事,只以为周相不过酒后醉话,此事当不得真,可直至二人婚就礼成,周妩远上青淮山,众人才恍悟周相允诺从不是戏言。
来客很多,旧交新友,且都有头有脸,不可怠慢。
周妩无奈,足足在苑中待了一下午的客,难免有些疲于应对,尤其想到她们这些人个个打着探望自己的名义,可进了府门,上了桌席,目光就只顾好奇打量向容与哥哥,便更加忍不住气恼。
眼看着她们扫拂过的视线越来越放肆,虽并无轻视与恶意,但她们眼眸中愈发表现明显的欣赏之色,还是叫周妩心头不可抑地生出些闷堵与不爽,好像只属于自己的东西突然受到外人觊觎,她不舒服。
察觉到周妩眼神飘忽有异,容与侧过身,凝住目光看向她问:“怎么了?”
两人挨坐紧密,故而垂首讲些悄悄话,也不会引得外人察觉。
周妩声音闷闷不畅,“是我连累你,害你被当众围观,容与哥哥,你要是觉得哪里不舒服了,就随时跟我说,左右不过是拂了她们面子,也没什么的。”
“不会,你和她们继续闲聊吧,我在这里陪你。”
容与垂首跟她耳语,面上并没有她想的那样不自然,恰恰相反,他应对从容。
周妩直身重新坐好,方才她们已经客套寒暄完,到现在早没了更多的话要说,可是这些人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却并没有起身离席的打算,周妩慢慢明白过来,若一点不满足她们的好奇心,她们也不会走得痛快。
没办法,周妩只好松了态度,她看向其中最得拥护的兵部尚书之女沈君茹,面带微笑启齿道:“方才听其他姐妹谈及,沈姐姐最近似乎是在学射艺,不知拜师于何人呢?”
“只是军中的寻常兵士,受命得闲时来教教我,何谈得上拜师呢。”沈君茹边说边低叹了口气,面色郁郁的,“原本听说这位来教我学射的士兵,是亲自上过战场,经过实操的,可这几日带我练下来,我也没觉得自己技艺精进多少,倒是这位‘师父’,十箭射出,正中靶心的不过一半,甚至还有一箭脱了靶。”
此话,惹来一众哗笑,沈君茹素来爱面子,见状立刻止了口,面色也跟着肃沉了几分。
周妩客观道:“能做到百步穿杨的都是稀有人才,轻易不可得见,就是有,也必在更敞阔的天地大展宏图,哪会屈了自己,愿意给我们闺中女儿家当射艺老师,这样岂不是太大材小用了嘛。而且我觉得,擅射者却不一定擅为师,现在教你那人既是被人推举,又能一半中靶,也算颇有实力,够格教学了,不如沈姐姐再继续尝试与那兵士多磨合一段时间,试试看效果是否增益。”
沈君茹觑看了周妩一眼,脸色稍和缓,片刻,她目光向旁偏移,重新挂上笑意,“妩妹妹此话说得是,射艺人才是稀缺,但我们眼前不就有现成的一位?”
周妩反应了一下,看向容与,迟疑一问:“他?”
沈君茹相较其他在坐姑娘,年纪偏长,故而羞涩腼腆少一些,也是个敢说话的。
她并不避讳当事人在场,直接开口道:“妩妹妹,你的这桩姻缘在京中可谓万众瞩目,现在更是传成了一段佳话,不瞒你说,众姐妹今日过来一趟,除去期久未见你甚为想念,其实也含私心想亲眼过来看看,传说中那位青淮山江湖英豪的庐山真面目。今日亲眼目睹过其风采,知晓果然不俗,我们那点好奇心总算是能得到满足了,妩妹妹,还请你别怪罪众姐妹的自作主张。”
这样说得直接点儿,周妩反而不会觉得不舒服,她敛了敛神色,看向容与,见他面容自若,仿佛沈君茹她们言道的话题主角并不是他一样。
想了想,周妩临众启齿:“沈姐姐和众位姐妹既有雅兴,不如今日席末,我们来投壶助助兴?”
闻言,沈君茹瞬间眼神一亮,她嘴角扬起回:“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正好今日就叫你们看看,我现在技艺如何。”
众人附声同意。
周妩心下了然,沈君茹她们来这一趟,又专门提起射艺,其实无非就是想引得容与哥哥当众露一回手,周妩知明她们来意,也并不吝啬,就好像亲身怀揣着瑾瑜,人人艳羡抻而视之,可那是专属于她一人的宝藏,在她怀里,旁人能看,却拥有不得。
思及此,她看向容与,歪头稍扬声问:“容与哥哥,你要不要一起来试试?”
容与抬了下眼,在场都是女眷,他迟疑去留。
略思吟后,他还是道:“你们玩。”
这是要走的意思。
此话落,众人纷纷不掩饰地面露遗憾之色。
这时,周妩忽的伸手拉住容与的左臂,微微收力,作势挽留。
“别走了。我不会投壶,但沈姐姐她们个个厉害,容与哥哥,你得留下帮我呀,不然我要被她们欺负了去。”
这些人哪里听过周妩用这样的语调跟人说话,当下黏糊入耳,在场几个年纪小未出阁的姑娘家瞬间都红了脸。
在她们的印象里,周妩姐姐从来都是端雅淑慎,举止矜礼的,哪会像现在这样,临众撒娇,毫无避讳,甚至她们诧异同时,又亲眼看着周妩主动牵上容公子的手,之后并不因临众而羞怯半分,她情状自然,笑意盈盈地左右拉扯容公子的衣袖,亲昵复又开口。
“留下吧,当是陪我。”
“好。”容公子就这样点了头。
周妩吩咐院中下人准备好投壶与箭矢,随侍们很快撤走席面,将两个兽耳铜壶并排摆放于院中正中心的位置,他们退下后,周妩带着人起身围立聚首。
在场贵女中除了沈君茹擅射外,还有其同氏堂妹沈春畅,以及孙将军之女孙彦穗,同样擅长射艺,当为女中豪杰,投壶自然更不在话下。
沈君茹率先取来十支箭翎,十投,九中。
见状,其妹沈春畅在旁不忍笑道:“阿姐,你这十箭中九,还真是随了你那‘师父’,一看就是同门。”
沈君茹明显看不上那位教习她射艺的兵士,当下再听沈春畅故意调笑的揶揄口吻,她几乎立刻冷下脸来,回得并不客气。
“你想的话,不如我遣了他去教你?”
沈春畅讪讪:“阿姐说笑,人家在军怎么也算是个百夫长,领的是朝廷俸禄,我哪有这个面子。”
她及时闭了嘴,不再一时嘴快,给自己招惹不痛快。
周妩在旁静静听着,不禁摇了摇头,她早知这两姐妹平素就爱比较,现下是沈春畅主动招惹,而沈君茹不甘示弱地拂了她的面子。
因为身份之别,沈春畅这话并不是自谦,沈家姐妹虽属同氏同族,但能在京城里说话起着几分分量的,还是当属沈君茹的父亲,身为兵部尚书家的千金小姐,她依持其父身份,勾勾手便能招来军队中的百夫长当作自己学箭的师父,但沈春畅却做不到。
实话讲,沈君茹学射,目前已经得到最得天独厚的资源条件了,可偏偏她就是不满意,也不知她心中想要找的理想师父,究竟要达到怎样的身份才能配得上。
沈君茹之后,其余人也陆续上场,但表现最好的也就投中了七壶,并不如她,最后轮到主家执矢,周妩被众人瞩目上台,因并不擅长,故而难念有些紧张。
这局是有彩头的,胜者可得获一允,由成绩最下者应约完成。
周妩方才答应时,也是觉得自己如何也不至于名列最后,可刚刚看完其余几人的表现,她才知自己轻敌,这些人在京不好好研学,竟是如此玩物丧志,将投壶技艺练就得如此精湛!
她心头暗哼一声,不服气地凛步上前,右手执箭,瞄准定睛,心想只要能中六支,便能超过一人,暂得安全。
稳身,舒气,投出。
然而第一箭——空。
周妩眨眨眼,故作镇定,继续面无表情地投出第二支、第三支,可结果依旧未中。
她停了手,知晓若第四支箭再不中,她无法保证后面箭无虚发,想来结果必要落得最后一名,她不是怕技艺不佳丢了面子,而是担心沈君茹会借机叫她完成什么任务,尤其内容涉及到容与哥哥,不知她有没有玩闹分寸。
“阿妩,双腿分立,稳住上身,小臂用力。别只盯着壶口,视线往下偏移半寸,再试一试看。”
容与在后忽的扬声指教,他出声,瞬间吸引目光齐聚,他却视若惘闻,只专注盯看向周妩。
“阿妩,放轻松一些,别紧张,输了也没关系。”
周妩轻呼吸,没有偏头看他,视线始终停放于箭头,闻听纠正,她试着稍稍调正角度。
手臂绷紧,用力投出,空铜壶哐当一声,中!
周妩心脏急促慌跳两下,中这一箭,叫她备受鼓舞,她向外环视,和容与隔着众人摇相对视,她先是一笑,随后容与无声用口型传递——做得好。
她回过身,静心再屏气,一鼓作气连投出三箭,这三箭全部正中壶心,她也慢慢开了窍,投壶本就不是什么奢难游戏,只要掌握技巧,不难命中,加之有容与哥哥这样的高手在旁助力,她实在进步神速。
可正当她几分得意之际,手腕一个用力不稳,这一箭落地成了空。
“……”
“妩妹妹,就算有高手提点也不能不聚神啊。”沈君茹出声笑道。
周妩不语,却将手臂慢慢垂下,不敢再冒然出箭。
还有最后两支,她需做到全部中壶,不可有失。
定神,投出,中!
还有最后一箭,屏气依旧,再出手——
恰时,一阵风刮起,正好带歪了箭头,周妩亲眼看着箭头与壶口失之交臂,分明只差一点……
“我输了。”虽有遗憾,但周妩自是玩得起,“沈姐姐,你提要求吧,只要不太……过分,我能做到的一定都为你做。”
“当真的?”沈君茹一脸的神气。
周妩抿住唇,不太情愿,其实她想说,此事能不能不涉及到容与哥哥,可又想她们今日究竟是为谁而来,这话便堵在嗓口说不出了。
她咬咬牙,终是回道:“嗯,你提就是。”
沈君茹回头和后面众人一一对视过,而后面上勾起笑意,提议开口:“既是投壶取乐,我们是玩得尽兴了,可容公子静立在旁,一直当着护花使者,也未上手试一试,众姐妹在这都想开开眼界,就是不知阿妩妹妹允不允许了。”
还真是想看容与哥哥露一手。
周妩无奈,心想若不是顾忌着她小气不愿,这些人该不会直接提出要看容与哥哥临众舞剑才能满意吧。
“妩妹妹,到底行不行,你倒是给个话?”沈春畅也附和一句。
周妩拿不定主意,偏头觑看向容与,生怕他会因此气恼。
又不是耍弄马戏,她们却偏偏执着想要围观。
“可以。”
容与开口,没叫周妩没难多久,直接表了态。
“容与哥哥……”
“无妨。”
说完,他直接阔步上台,黑袍衣角下摆生风。
站定,他大掌一下捞起五支箭矢,甚至未作起势动作,拿握的瞬间便直接冲前出手,众人立刻定睛生怕会错过什么,可容与实在太快,眨眼之际,五支全中,壶身摆晃。
只是沈君茹她们连噤声诧然都还未及,容与紧接又捞起剩余五支,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再次出手如疾风,可这回,他却炫技一般忽的背过身去。
此举,引得议论声起。
“等一下,容公子他这是准备……背身而投?”
“这怎么做到全中啊,还是五支一起?”
“正面直接五支全中已经够神了,他不会真的背对也同样能做到吧,怎么可能啊……”
杂音之中,箭翎影梭。
目光定睛于壶口,当啷连坠,一、二、三、四……五?
等等,第五支箭矢射进壶耳,竟是在壶口稍偏了半寸,未进。
得见结果,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转移向容与,想看他如此自信之下,未料失手的反应。
甚至周妩,当即也将目光凝看过去。
容与缓步下了阶,走到她身边,面容润和一笑,“失手了,有风。”
她愣住。
容与拉上她的手,随后转身,看向身后围聚的人,敛颌开口:“有风难控,我亦如此,阿妩领悟力很好,输了只是因为运气差一些。”
哪能看不出容与对周妩的维护之意,想来他最开始答应投壶试手,便是为了此时能帮周妩说上这些话。
在场,没一个不嫉妒的,甚至当初暗地嘲讽过周妩时运不好,高贵出身最后却嫁得白丁的那群人,此刻也自认浅薄,目光短寸。
尤其沈君茹,站立在后,不忍嘟囔了句,“有你护着,她运气哪里差。”
口吻中隐隐的嫉妒,几乎难藏。
她向来崇武,对擅武之人更是会不由自主地生出好感,而容与这样的,京城少见,罕见,她欣赏,又不只是欣赏。
当然不只沈君茹,包括后面其他京中贵女也是一样心有波涌。
可就算有机会,她们也放弃不了名门之荣,官妇之誉,故而周妩所有,她们羡慕,却奢求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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