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犹豫了下,眼看周敬将那副裱字同样放到香案上,他目光自然从墙壁斑驳的刻字上移开。
他下意识以为,岳父大人示意他礼敬的,应是阿妩爷爷的那副亲笔。
于是没有犹豫,容与伸手从周敬手中接过燃香,而后肃正身姿,三下鞠躬,伸臂敬上。
周敬全程注视,神色微微深凝,但最终止口未言出什么,在容与即将起身之际,他面色恢复如常地将裱字重新挂上,以此,完全遮挡住后面墙壁上斑驳的旧痕辞迹。
容与拜完,周敬也从香案前挪步离开。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里间,之后,周敬绕到旁侧开窗,接着面无表情地座于书桌后的太师椅上,又示意容与从侧落座。
不多时,管家方伯亲自端茶进来,容与抬眸侧目,想到刚刚进院时方伯慎重避人的样子,再看现在,他便猜知到方才岳父大人的开窗之举应是信号传递,但是仅仅怀缅阿妩祖父,又为何有这诸多避讳,容与着实想不通。
管家方伯退下,周敬抿完了半盏茶,安静半响后,他落下茶盏,开口问道:“与儿,听说你和阿妩来京前,还特意去了随州一趟?”
容与闻言稍顿,但也没有刻意相瞒,只要周崇礼一回京,他们的行迹自然会全部暴露,于是坦言如实道,“正是。”
周敬抬眼睨过,目光似有探究之意,但只转瞬,随即便又恢复平和。
“从青淮山出发一路向东,沿途所经名城不少,临水傍山,潭渊翠林,古迹数不胜数,这么多可选之地,你和阿妩为何偏偏选中了随州?”
这个问题先前周崇礼也问过,容与提前打好腹稿,所答如流。
“阿妩离家期久,心中自存对父兄的思念,先前听闻长兄在随州务公,于是我们本着小聚的期待,这才向东启程,直奔随州。后在随州停留数日,与长兄打过照面后又奔来京城,也是阿妩心头挂念父亲,急于相见。”
“随州不是安生地。”周敬扶须,眉眼凝盯着容与,面容比方才更加认真几分,“原本,我亦不想叫崇礼身涉此事,但无奈圣上亲自下旨,委任无可推脱,遂只能远赴。”
容与只当岳父大人是想与自己寻常论公,于是语气也尝试放松下来。
他回道:“光明教教徒在随州扎根期年,若想一朝除尽实属艰难,说不准只一阵风起,就能燃成燎原之势,长兄此番接下的,的确是任苦差事。”
“你对光明教可了解很多?”周敬忽的问道。
容与微错愕,但还是摇头,“没有。只是先前陪阿妩在随州多待了些时日,听多了街头巷口传唱的童谣,以及当地百姓们茶余饭后聚众解闷的谈资,这才多了几分了解。”
他说完,隐约察觉岳父大人的神色似有微变的缓和,但还来不及深想,便听其又用严肃口吻提醒。
“阿妩一向任性,眼下你们既已成婚,有些事,你便不能总纵着她胡闹。”
承着对方锐利的目光,容与点头答允。
但他并不知明,此言所谓的任性究竟是指阿妩去往随州,还是到来京城,但不管具体是什么,他方才说的阿妩因思家而归,这一点缘由似乎并不能叫岳父大人高兴多少,相反,他好像心存旁的疑虑,并忧心忡忡。
……
从北院离开,容与直接回了芜兰苑,他一路反复琢磨着书房内的那段对话,总觉哪里怪异,但又具体形容不出,只觉困扰。
推开寝屋门,容与发现冯家小姐已经离开,他抬眸和阿妩对视一眼,果然遭其嗔怪。
“原本是想等你和我们一同用午膳的,结果久等不来,素素现在又饿得快,于是我们只好先用了。”周妩语调幽幽道。
是他走前亲口说的,要和她一同招待亲友,眼下的确算他失约。
“是我来迟,是我不好。”
容与诚恳道歉,目光向外屋的餐桌略过,见其上连桌布都被收得干净,于是摇摇头,嘴角更是勾扬起一抹无奈叹笑。
周妩向旁瞥眼,哼气道:“别看了,没有留你的饭。”
容与轻‘嗯’了声,抬手摸摸她的头,“没事,你们可还吃得好?”
“还行吧。”她语调转扬着,眼睛眨了眨,紧接看着容与故意报起了菜名,“也就是叫小厨房准备了些,清炖肥鸭,桂花鱼翅,蒸鲥鱼,花折鹅糕等等,总之一桌都难摆下了。”
她边说着,边点落手指,看着容与哥哥笑容愈深,才轻咳一声收了手。
容与顺势牵上她,玩笑的口吻,“看来阿妩和梁家夫人,胃口个个不错。”
“素素现下自然是能吃的,她身子有孕,到哪都像是带着两张嘴。”说到这,周妩觉出容与眼神忽的凝深,他目光下扫,停在她小腹位置,而后贴掌实实覆了上去。
感觉温热,周妩瞬间窘迫,忙往后退开半步。
容与收了手,眉梢却扬起,“躲什么?”
“我……”周妩说不出来,立刻装腔反问,“那你想说什么?”
容与看她,“我在等,好消息。”
会意其言语深意,周妩脸颊不由发红,她垂下眼睫,心想,她也在等。
中午的菜肴备至丰盛,周妩心头记挂着他,自然提前预留下了饭食温热着,方才故意言语,只是为了赌赌气,现在气消了,她便隔窗招呼侍婢进来,吩咐她们重新摆桌上餐。
容与笑笑,伸手虚搂上她腰,带着她一起去偏间用餐,要她陪着。
用饭时,他话语很少,周妩单手支着下巴观察他,慢慢察觉对方像是怀揣心事。
当下联想到父亲,她立刻关怀问道:“容与哥哥,方才父亲单独叫你过去,可是说了什么重要之事?”
容与否认:“没什么。只是父亲已经知晓了我们来京前已先到达随州,故而向我细问了些详情。”
周妩神容紧张起来,“那你怎么说?”
“用你之前的说辞,只道是去看望兄长。”
周妩再追问:“那父亲可有起疑?”
“看着不像存疑的模样,但是……”容与欲言又止,继而几分迟疑思忖,又道,“但是,父亲似乎对我们去往过随州一事,格外在意。”
周妩并未觉异多想,只猜想说:“在父亲眼里,我一贯是能惹祸的,估计这次父亲也是怕我擅去随州,会给兄长添祸。”
容与思寻她这话,也觉得说辞几分合理,于是疑虑暂消。
周妩不再纠结这个,她话锋一转,紧接提起素素方才透露的,屹王殿下近日出京的异常举动。
尤其提及襄城,她格外警惕道:“随州生乱,自然要防,可是屹王殿下此番不在随州斩草除根,奔查随州城郊及周边,反而绕远去了襄城,实在怪异,更叫人捉摸不透。最重要的是,襄城与青淮山短距,若真出了什么事,我只怕宗门会受波及。”
容与安抚她的慌乱,“朝堂安定,并非只在庙堂单方面包纳存异,宽宥江湖,而是靠双方共营平衡关系,若有一方执意打破眼前的这份平衡,必然兴祸生乱,届时,当权者势必也会亲身体验到,原来看似早成一盘散沙的各宗各派,遇事竟还能拧成一根绳去使力。”
他说这话时,面上神情透着几分平日里并不常见的轻狂劲,周妩其实早知,青玄门的弟子爱护大燕之心,其实并不及对宗门图腾的信仰。
他们处世,却也像是隔离于世。
而彼此无碍,便是最好的相处之道。
容与继续沉道,“做得不偿失之事,乃为高位者的大忌,皇帝高坐龙椅之上,享受着无忧的安逸,自不会冒然选择犯险,所以眼下青淮山无碍,阿妩也可安心。”
听此话,周妩神色并未放轻松多少,屹王眼下的所行所为,时时牵扯着她的神经,叫她无时无刻不紧绷防备着。
“不知他会不会真的抓捕回来什么光明教的大人物。”周妩深思低喃,揣摩着梁将军走前留给素素的那几句话,心中愈发觉得不安定,“先前一切都还算进展顺利,到眼下这关头,我只怕会变故多生,叫人防不胜防。”
容与落了筷,包裹住她搭在桌沿的手,认真道:“襄城上下遍布青玄门的人,你若当真想知道屹王此番行事为何,消息虽非易得,但也并非无法完成。”
“当真?朝廷谋事,你们也能插进眼睛?”
容与一言点悟了她,“大燕哪条法历明令设限,称江湖门中弟子不能在朝为官?”
周妩恍然,瞬间睁大了眼,“你们竟钻这个空子。”
容与从容一笑,“哪是钻空子。人家分明也是真才实学考上去的,其实原本就是想去试试题,结果不想提笔得中,还分了官,念及襄城正好离家近,还有不菲俸禄可领,我那同门小师弟不是不去白不去?”
周妩还是谨慎态度,又问道:“那他在襄城是什么官,太小的应该不行,听素素说这事涉密,小兵小将该是听不到什么风声的。”
容与仔细回忆着那官职名称,如实回说:“好像是府州县学的教职。”
“教职?”周妩惊讶地确认了一遍,而后叹气,面色显带忧愁地摇了摇头,“容与哥哥,你远居在野,应是对任官不了解,教职在学,手是伸不了那么远的,别说是意欲知明皇子行事的内情,就是想在公署插进手,都是不容易的。”
说完,周妩抿唇丧气起来。
容与却在这时及时补充完后面的话,“他不行,但其父为州府通判,管制于襄界,屹王萧钦入城行事,如何越不过他。”
闻言,周妩彻底愣了眼。
容与平静抬手,摸着她的头,安定她心,又道:“青玄宗门弟子,无有不忠,你安心。”
周妩不知能说什么,半响憋出句:“我们青淮山,还真是……卧虎藏龙。”
若不是容与哥哥告知,她如何也不会想到,朝廷高官之子竟会拜进宗门为弟子,这就像是被人呵护照料养大的玫瑰花,有一天却突然跑出了花圃,坚持要扎根荒丛,简直处处都显违和。
见她如此讶然,容与笑笑,同时也想起些昔日渊源,他回想着,“当初我们暂别,我在山上一直未收到你的来信,心情郁急,也在后面训练时对弟子们没少严厉,后来就是那小子误打误撞代我收了信,他性情憨实,被我责问为何迟到,便实话说是为取信,并临众高喊还有一封是‘夫人’所寄,他一出声,瞬间引得弟子们环围起哄,他们后知失态怕我加练,个个战战兢兢,但那日,我给他们留了整个午后的清闲。”
这些事,周妩并不知晓,但听容与哥哥细节描述起当时的场景,她心里跟着想象出那些画面,觉得微微羞耻,却又感觉丝丝的甜蜜。
那他当时是怎样的心情呢?是被调侃得不自在,还是微微带上了些恼,毕竟门主尊威,该是不容揶揄才对。
好奇想知道,她便直言问出了,“容与哥哥,弟子们僭越冲你起哄出声,你当时恼没恼?”
“接拿过你的信,手心都觉烫热,我早没心思去管顾他们。”容与并不闪避地回说。
周妩看着他,眼睫轻眨,心头因他出言的一字一句而涟漪荡动。
原来那时候,在她思念隽永的同时,他的想念丝毫不逊弱于她。
“所以你是一高兴便放了他们清闲,如此不是公私不分了嘛。”周妩这时候倒实诚起来了。
容与像是解释:“本身便没有规定称,非要训练整日。”
周妩质疑:“那先前训练不是都……”
容与打断,轻咳一声端正姿态,“能得门主大人亲自指导训练,哪有那么容易,先前几次,他们哪个不是实实占了便宜?”
周妩想笑,但又生生忍下,最后刻意用恍悟的语气,拉长声线逗弄人:“哦,原来是这样。”
听出她的‘故意’,容与眼眸一深,当即将人箍着腰收搂紧,倾身下去用力地磨着咬,周妩嘤咛一声,瞬间感觉腰窝发软,小腿也跟着生颤,最后实在激烈难忍,她被迫抓扶住对方肩头,开始尝试无力又缠绵地回应。
她的回应,如同干柴添火,湍流汇海。
化为烈焰灼灼,化为汹涌不息。
两人交颈,呼吸相闻,彼此正是缠吻得最投入之际,院外却突然传来声响动静,周妩一惊,只好喘息着将人推开,抵额缓了缓,她才平复着扬声向外询问。
“外面怎么了?”
院中立刻有婢子答话,因距离不近,声音显得细微,“回小姐话,听前院动静像是少爷和夫人回来了。”
“是兄长。”趴在容与肩头,周妩开口有气无力,眸底氤氲得湿漉漉,好像凝着层水光。
“他启程算快,应是从随州脱身顺利,但……”容与欲言又止。
周妩在此事上本就所行谨慎,闻声她立刻认真起来,以为容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旁的顾虑与忧患,她也生怕自己先前行事会出现纰漏。
“但是什么?”她语气询问得有些显急。
容与没答,却突然捏抬起她下巴,倾身重新欺覆,他霸道而精准地吮住她的唇尖,声音同时溢出,补充完他方才那句未说完的话。
“但现在,他回来得不是时候。”
“……”
周妩恼他突兀一语吓唬人,但闻言后确认无事,也慢慢放松下来,当下,院中的侍婢仆妇们各司其职,各自忙活着手中事,于是此刻寂静内寝,啧响回荡,却未引得任一外人察觉。
只室内二人明晰。
悱恻汹涌,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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