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崇礼回京,自要率先进宫复命,现下回府,该是已面圣完毕。
众人汇聚正厅,周妩和容与从芜兰苑赶到时,正听兄长在里闷郁自责叹声。
“怪我无能,在随州逗留多日,也未能将刺客线索深究清楚,今日无功而返,实在羞愧不已。”
周敬不知,他眼下听没听说近日京城内起的风波,于是问道:“圣上见你,如何说?”
这时,周妩与容与正好进屋,闻听动静,周崇礼向旁侧了下目,看到两人现身,他面上并无错愕之色,像是已提前知明他们在府。
周妩先向兄嫂打了招呼,容与也随之致礼颔首。
双方见过面,周崇礼话音继续,“圣上体弱,此次见面,他已是出声费力,下榻艰难,连一句话说完都要喘上好半响才能平复,若不是我有负托任,此次没能将计划行刺的背后主谋捉捕到手,圣上也不至于再因此事郁郁,思虑成疾。”
他说完,周敬却凝神不语,一阵沉默。
周妩与容与面面相觑一眼,两人同样迟疑地未出声来。
察觉有异,周崇礼蹙了蹙眉,偏眸和秦云敷相视一眼,他凝重神色,随即用探究口吻问道:“父亲,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里,京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周敬不答反问:“在宫里,陛下只言片语都未跟你透露?”
周崇礼摇头。
他面圣复命时,全程只是述职,圣上别说出言提点一二,就是对他所述的在随州时线索查获情况,也是寥寥寡兴,似乎对详情并无怎么在意。
他原本以为,是因自己此番办事不利,圣上不悦,才会冷脸。
可现在看来,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父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周崇礼急切问到。
闻此言,周妩手指也不由紧了紧,她知道,兄长此次难免仕途遇挫,他心里免不了郁郁,可这样总好过裴付、常恕的下场,这是她尽力而为,能搏来的最好结果。
周敬叹慨一声,开口如实告知:“刺客背后的主谋,圣上已知明,定罪。”
周崇礼讶然,问:“是谁?”
周敬停顿了下,而后沙哑嗓音出声:“废太子。”
这样的称呼,很陌生。
可天家变故,不容臣子置喙,圣上亲命,又无可不从。
“废、太子?”周崇礼瞳孔骤缩,满目不可置信,他不过出京一月,回来便见天翻地覆,接受艰难。
周敬摇摇头,起身走去,拍了拍周崇礼的肩膀,像是安抚,可言语却郑重告诫。
“此事涉及广远,东宫覆没,牵连甚深,忠勤伯府亦被抄家,眼下京中人人自危,我们能做到明哲保身,已是最好,东宫那边,你有心无力,知不知道?”
这话说得已是相当明白,周崇礼以往便与东宫交好,此番又身涉随州事务,若他眼下关头冒然出面求情或是担保,无异于是上赶着搭上周家,其中利害关系如何,他该清楚的。
周崇礼握拳紧了紧,心头翻涌着滔天骇浪,久久难以平复。
太子殿下谋逆?
他如何能信得。
周崇礼不放弃地询问更多事关的细节,了解当日良贾是先利用常恕进宫,而后在殿前临时变了证言,他假意揭发屹王,实际咬死太子,而其中最为关键的证据,是良贾拿出的第二封信件的确为太子亲书笔迹,并且事后,御林军在东宫又搜查出另外一封,同样为太子密联光明教的物证留存。
由此,东宫彻底失势。
周崇礼眉心深凝,一遍遍地将整个过程,不断反刍,琢磨,深析,只觉万分蹊跷。
怎么会有信?
还是亲笔……
周崇礼想不通,可即便有,就算有,也该早早被销毁完毕,岂会就那么在府留着,凭白给人事后抓把柄?
“太子殿下情况如何?”周崇礼问。
周敬能打听到的亦不多,“关在天牢,喊冤,陛下决意不肯相见。”
“连解释一句都不肯再听?”
“圣体欠安,下榻艰难,你方才也见到了。”
周崇礼这次不再开口,他默了默,整个人好像是被抽走了精神气,几步后退,最后颓闷地倚回座位,眸间无神奕。
秦云敷忙走过去安抚,手搭在他肩头弯腰低语,可言语终归太轻,重石压在他心里,分寸难挪移。
见兄长如此,周妩不自然地瞥过眼。
虽早有预想,可当亲眼看到这一幕,她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地翻涌酸涩。
兄长有心辅佐正统,身明志坚,此事父亲知明,她亦后来知晓,这是兄长在仕的野心,他更有自己的一番抱负,可周妩了解后事越多,越是为此而觉悲哀,兄长自初始便是站错了队,而后又不曾审时度势,及时变动阵营。
屹王即位,新帝开政为新,兄长在仕的满腔壮志,注定难酬。
周妩心头不忍酸涩,眼眶也跟着发红。
容与察觉她的情绪,不动声色地轻叩了下桌面,转移走她的注意力。
见她抬眼,扫过目光,眸中是盈盈可见的湿漉,容与克制地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忍过。
从氛围凝重的主厅出来,容与一路牵着她的手,见身后无人,两人快步没入厅后一片绿意避人的竹林,有假山环围作挡,此地暂时为他们僻出一片狭小安静的天地。
周妩再也忍不住,闷头扑进他怀里,开始小声地喘哭。
容与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背脊安抚,又一遍一遍地说:“阿妩,你已经做得很好,别为此而苛责自己,那样我会难过。”
周妩哭腔道:“兄长心里一定很难受。”
容与:“世上不如愿之人在千在万,能了却心头一样盼愿,已是幸运。”
周妩看着他,眸光闪烁流转。
容与亲了亲她额头,把话继续说完,“好在,他身边有人可倾诉烦郁,愁闷早晚能得排解。”
听他说完,周妩心里好受了些。
相比前尘,现下情况的确已好过太多,她不该这样泄气。
她所做的一切努力,是为使命运原轨发生改变,从而避祸避难,保护家人,他们正在尝试走出更好的一条路,并且稍显成效。
周妩从他怀里起身,用手背抹掉眼泪,语气再次坚定,“容与哥哥,我还有未做完的事,隐患未除,我无法安心,更不会轻易放弃。”
知她所指,仍是屹王亲去襄界捕人一事,容与会意点头,认真对待:“你放心,书信我已经加急传往青淮山,向塬知情,自会把事情妥善安排好。”
周妩松了气,点点头,知他一路以来实在为自己做了太多事,她想说些什么,却觉如何措辞都表达不准确,最终嘴巴抿动半响,只嗡声汇聚成一语。
“容与哥哥,要多谢你。”
容与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不接受,并强调,“对我,永远不用说这个字。”
严肃完,他笑得很蛊,又温柔,补充一句说,“倒不如直接亲我一下,要来得更实际。”
周妩不犹豫,直接踮脚,香吻覆住他。
撬开,顺利滑进,她吻得不带技巧,笨拙单纯,妩媚天成,时退时进,容与快被她玩死。
她在换种方式感谢。
然而这种时候,容与半分推拒不了她的谢意。
‘永远不用说那个字。’
但可以做。
……
容与秘密传信青淮山,通过向塬,将暗地探听屹王在襄界行事的任务交由弟子穆甄。
穆甄便是如今襄州刺史留在身边的幼子,因是家中老幺,他身上不必如上面几位兄长一样,肩负家族之荣,门楣之兴,故而从小他便受着父母溺爱长大,行事只尊喜恶,是非,虽有个顶好的出身,但穆甄脾性并不骄纵,反而为人宽厚,幽默实诚,还总带股憨憨劲。
在青淮山学艺,他因父亲交代,选择掩藏真实身份,于是除去容与、容宿,还有其他几位核心宗门人物外,门中的寻常弟子并不知明穆甄为官宦出身,众人拿他当兄弟,只因他同样忠宗门,讲义气。
得了信,穆甄可谓殷勤卖力,麻利收拾好行囊,当即便要以探亲为由立刻下山回襄域。
平日里,他们实际很少能和门主直接搭上线,在寻常,他身边能接触到的剑气已突破第九层的门中高手,也就只有一个随和好相处的向塬师兄,穆甄本人是个剑痴,目前剑气僵涌在第四层,如何费力也过不去这道坎,他渴盼此番为门主立功,好能得其提点,破气更上一层。
他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向塬见状,避人在外对他再次交代提醒,“你在襄界行事自是方便,只是你父亲那边……”
穆甄立刻表态,“师兄放心,既是暗中探听,我自不会将门中事对外透露分毫,哪怕是身边亲属。”
向塬欣慰一笑,点点头,又抬手拍了拍穆甄的肩膀,道:“脑子算机灵。还有,这次是师兄亲自点名叫你去襄城协助他知信,穆甄,别叫他失望。”
穆甄闻言微诧,眼睛转瞬亮了起来,能得门主大人亲自任命差遣,不就是意味着他的名字已被记住?
思及此,穆甄难掩情绪激荡,连带嘴角都是勾扬起的。
“师兄放心,我一定尽心去办!”
……
有穆甄为助,容与很快得知屹王和梁岩等人此次大张旗鼓抵达襄界的目的,确实是为寻人。
原来,襄界当真藏着先前阿妩猜想的所谓光明教的大人物,是荆途,光明教左护法。
先前他们早打听到,此人早在屹王第一次围截随州时,冥顽抗争身死,可近日其行迹再现于襄,死而复生,自引得天家重视,甚至屹王不顾伤势初愈,决意亲自带人追击。
得知这些,周妩思量开口:“当初此人能在屹王眼皮子底下成功假死遛逃,可见他是有些真本事的,可是我想不通,他既已千方百计地逃了出去,那为何不趁机躲得远远的,反而东躲西藏最后费力跑到襄域?襄域离随州不远,处处风险,又无什么避难之所,这位左护法大人到底是想活还是不想活。”
容与揣测:“对于他来说,或许还有什么未完成之事,是相比于活着更重要的。”
亡命之徒,费力窜逃,自是惜命。
周妩眨了眨眼,不能理解地喃喃低声,“还有什么能比活着更重要……”
“每个人心中看重之事不同,比如我,你的安全自然要重于我的性命,或许,他同样有属自己的秘密。”
周妩对他随意的比较,十分不满。
默了默,她抬眸,神色认真,“你的性命我看重,孰轻孰重?倘若遇到危险,我们同生同死,你若有事,我不会独活。”
容与没言语。
他愕然于周妩突然的郑重其事,反应了下,他收敛轻松之态,眉眼间更再无玩笑意。
“好,我记住了。”他认真回。
可周妩并不依饶,看着他,坚持说:“那你重述一遍。”
容与无奈喟了口气,回应目光,终于启齿,“我的性命和阿妩一样重,我护着阿妩,同样也会惜着自己,这一点,我保证。”
周妩终于满意,她伸手,拍了拍容与肩膀,故作赞许口吻。
“嗯,还算孺子可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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