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沛是被后么李佳的喊声吓醒的。


    美梦做得正香,冷不防听到李佳的吼叫,他猛地从床上弹坐了起来,缩成一团,抱紧自己,眼睛死死地闭着,额头也开始溢出细密的冷汗。


    过了好半晌,依旧只有砰砰作响的心跳声。


    咦,没被骂,也没被踢?


    林沛缓慢地睁开了双眼,轻柔的绣花棉被映入眼帘,环顾四周,是表弟干净温馨的卧房,并非那间脏乱的柴房。


    长吐一口气,林沛慢慢卸下了防备,他告诉自己:别害怕,如今是在姨母家里,姨母会护自己周全的。


    林沛傻坐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紧张才逐渐消散。然后他捏紧衣袖,揩去了额头的冷汗。


    屋外的吵闹声又挤进了耳朵,林沛翻身下床,踮着脚尖走到房门口,趴在门上,透过门缝朝外看了看。门缝太小看得不甚分明,于是乎,他侧身将耳朵紧贴在门上,努力听着院中的动静。


    “我孔翠莲的侄儿,样样都好的很,别的不说,自小就乖巧。”


    孔翠莲抱着双臂,上下打量李佳,那眼神,跟发刀子似的,直瞧得李佳后背发麻,她冷声道:“如今人离家出走了,该不是某些人对他做了什么坏事儿吧,这才将我那好侄儿给吓走了。”


    “你你你——”


    李佳咬牙切齿,“他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了,不来投奔你,他还能去哪,你快把人给交出来。”李佳说罢,带着人就想往屋子里冲。


    孔翠莲一个转身,捞起屋檐下的扫把横扫一片,把人都打退。尤其是李佳,被打得毫无回手之力,犹如败犬,狼狈至极。


    李佳顶着一头鸡窝头,指着孔翠莲,颤抖着双唇说不出话来。片刻后,他朝林大缸娇喊道:“大缸,你看她。”


    孔翠莲倚着扫把,见李佳撒娇的模样,嫌弃地扯了扯嘴角。这李佳,还当自己的年轻貌美的小哥儿呢,也不看看自己眼角的褶子,都能夹死蚊子了。还大缸~,嗲声嗲气的,也不怕人笑话,老不羞。


    偏生林大缸就吃这一套,他安抚了李佳两句,走上前,“大姐,你这就有些过分了吧。”


    李佳见有人给自己撑腰,更加理直气壮了,急忙接话,“就是就是。”


    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孔翠莲隔夜饭都快吐出来了。


    她挥了挥手里的扫把,冷笑道:“我还敢更过分,你再上前试试。呸,也不打听打听,我孔翠莲怕过谁。”


    说罢,她瞪着李佳,“还有,长姐如母,我怎么着也算你的长辈,还轮不着你李佳来教训,哼,来我家门前狗叫个什么劲儿!”


    孔翠莲慢悠悠说道:“啧啧啧,你们可别贼喊捉贼,别是怕我寻你们麻烦,这才带着人上我家闹吧。”


    她话锋一转,厉声道:“行啊,我们报官去,我倒要瞧瞧,你们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这才将我那温顺的侄儿吓得离家出走。”


    孔翠莲丢开扫把,径直去抓李佳,“走,咱们报官去。”


    江元也在一旁附和,“对,咱们去见青天大老爷。”


    李佳听闻这话,哪里还有什么嚣张劲儿,他眼珠子乱转,一副惊惧的模样。被孔翠莲牢牢地拉着,他又动弹不得。于是乎,他侧身向林大缸求助,“大缸~”


    林大缸急忙上前拦住孔翠莲。


    “大姐,你这是做什么呢。”


    孔翠莲紧攥着李佳不撒手,回头,一脸无辜地笑着说:“你们不是不相信我嘛,那咱们报官好了,衙门的捕快神广大,定能找到沛哥儿的。”


    李佳听闻这话,低下了头。结阴亲这种事,官府可是明令禁止了的,不闹到官府去还好,若是进了府衙,他们林家可吃不了兜着走。虽说也不至于砍头,但是难免要蹲几日好的。


    是了,江家的大姑爷就在衙门做工,要是他给县太爷上点眼药,还不定怎么折磨他们呢,这衙门万万去不得。


    李佳梗着脖子,“你威胁我?”


    孔翠莲冷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就是想知道我家沛哥儿在哪,怎么着就是威胁你了。”


    李佳心里百转千回。


    报官是铁定不能报官的,就这么回去?那可不行,他得把沛哥儿抓回去,毕竟,他收了人张家二十两银子呢。他可舍不得把这钱还回去,整整二十两啊,够他们一家子嚼吃好些时日了。


    但是,若真要闹到衙门去,搞不好要吃板子。孔翠莲嘴角的笑刺眼得紧,李佳只觉心惊胆战。


    他暗骂道:孔翠莲这贱人,必定已经打点好了衙门,就等着领他们去蹲大狱呢!


    孔翠莲见拿住了李佳的命门,故意高声嚷叫,继续吓李佳:“走啊,咱们见官去。”


    李佳摇头摆手,死命挣扎,“我不去。”


    林大缸急忙上前打圆场,他朗声说:“大姐说的这叫什么话,都是些家事,小孩子不懂事而已,何必闹到去见官。”


    孔翠莲撇嘴,道:“哟,怕了,心里有鬼吧。”


    李佳心里害怕,嘴上却不饶人,“你才心里有鬼呢。”


    林大缸急忙去拉李佳,“别说了。”


    他说罢,对着孔翠莲讨好地笑了笑,“大姐,我们也是担心沛哥儿,这才上门问一问。佳哥儿说话冲了点,你大人有大量,别和他一般计较。”


    孔翠莲笑道:“放心。”


    她撒开李佳,拍拍手掌,道:“我不和野狗一般见识。”


    “噗呲—”


    一旁的江元没憋住,笑出了声来。


    李佳气得直跳脚,指着孔翠莲破口大骂:“贱人,说什么呢你!”


    孔翠莲不搭理他,转过身朝着林大缸,慢悠悠提醒:“林大缸,你若不想管教你家夫郎,我不介意帮你教教他规矩。”


    “还有,说是担心沛哥儿,那还不快找去,你们若是找不到,我就要去衙门让青天大老爷帮忙找了。我的沛哥儿,如今还不知在哪吃苦呢。”


    孔翠莲吸了吸鼻头,哽咽着继续说。


    “我苦命的侄儿哎,阿么死得早,亲爹不疼,后么不爱,我的好侄儿呀,你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我的珺哥儿啊,姐姐对不起你啊,你的孩子被欺负了,姐姐都不知道啊。”


    孔翠莲本是做戏给街坊四邻看,说着说着,回忆起了小弟的笑脸,眼泪就包不住了。


    她指着林大缸,哭着骂道:“林大缸,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啊,你说你会对珺哥儿好,结果呢。别以为我不知道,若不是你娘叫珺哥儿大着肚子去割猪草,珺哥儿能血崩?


    珺哥儿去了后,我说沛哥儿给我养,是你自个儿说的,你会好好待沛哥儿的,这就是你说的好吗?”


    屋里,林沛早已哭成了个泪人。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小时候,姨母来串门,总是有意无意地探他口风,问他想不想来关山村,想不想同元哥儿作伴。


    而他呢,天真的幻想着能得到父亲的关爱。一次又一次拒绝了姨母的好意。姨母见他执着,后边也就不再问了。


    林沛恨不得给自己几巴掌,他怎么能这么蠢呢!明明,他很早就可以脱离林家这火坑的。


    “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孔翠莲想到珺哥儿的笑颜,想到沛哥儿那瘦弱的身子,眼泪越发汹涌。


    她冲到林大缸跟前,死命捶打林大缸,向着林大缸的脸上使劲儿,又抓又挠。看着这小白脸就生气,若不是仗着这幅脸皮,也不能轻易把珺哥儿骗回家去。


    不远处的江守义见状,急忙冲上前,伸出手护着自家媳妇儿。


    孔翠莲一边下死手,一边哽咽地大喊:“林大缸,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对得起珺哥儿吗?珺哥儿在你家,何曾过了一天好日子。珺哥儿大着肚子被你娘折磨,你呢,屁都不敢放一个。早知如此,我哪会让珺哥儿嫁给你这窝囊废。你这没良心的懦夫,没担当的汉子,现如今,还敢叫我家沛哥儿去送死,你这天杀的乌龟王八蛋,我打死你……”


    李佳:“疯女人,你给我住手!”


    江元:“不许欺负我阿娘。”


    打人的,拉架的,一时间,一群人滚成一团。


    林沛恨不得冲出去,帮着姨母揍那恶毒后么,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露面,否则就前功尽弃了。后么他们人多势众,不见着他还好,一旦见着他,必定把他强绑了回去藏起来。


    那时,姨母便是有心搭救,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他急得死扣门板,紧紧贴在门上,心却早飞到了院子里,担忧着屋外的状况,生怕姨母他们吃了亏。


    好半晌,混乱才将平息。


    孔翠莲半搭在江守义身上,薅了薅自己凌乱的头发,这才恶狠狠地盯着李佳。


    “有我在,你别想打我沛哥儿的主意。”


    李佳牙都快咬碎了,身上也疼得厉害。他气不打一处来,明知林沛多半就在江家,但也不敢轻举妄动。


    硬闯行不通,这女人就是个疯的,打架不要命似的。可这事儿他们不占理,也没法子讲理。


    仗势欺人更是没指望。张家有权有势不假,可是这事真要闹到衙门去,衙门可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更别提,还有个江家女婿。到那时,他们定是捞不着好的。


    李佳不住地在心里怨骂林沛,脸都气得扭曲了。


    林大缸见讨不着好,拉着一脸菜色的李佳离开了江家。


    出了江家,李佳甩开林大缸的手,气得破口大骂,“都怪你,非要留他在家,要是听我的,早早将那小兔崽子送去张家,哪还有这些糟心事,便是逃婚了,那也是张家弄丢的人,关咱们什么事儿。”


    林大缸没作答。


    李佳见林大缸顶着一脸的划痕怔神,翻了个白眼,酸溜溜呛道:“哟,怎么,又想起你那位好夫郎了,也是,做梦还不忘叫人家的名字呢。”


    林大缸没接话,径直闷着头往前走。


    李佳也不管,就在后边骂骂咧咧,一会儿说林沛翅膀硬了,一会儿又说孔翠莲多管闲事。


    许久过后,林大缸终于说话了。


    “回去后,你把银子还张家,沛哥儿,也随他吧。”


    李佳一听这话,即刻炸了毛,“林大缸,你疯了,那可是二十两银子。”


    林大缸怒道:“二十两又如何,你若蹲了大狱,就是二百两你也没福气用。”


    李佳心想:这银子既然进了他的口袋,就没有还回去的道理,他必定想方设法,让张夫人满意。


    “银子的事咱们先不谈,为什么不管沛哥儿?等过了这风口,再把沛哥儿许配给其他人就是了。多少能换点彩礼钱不是。隔壁村的王家就不错,他说愿意出六两银子的彩礼呢。”


    林大缸定住了脚步,呵斥道:“你想钱想疯了!”


    李佳满不在意:“小哥儿本就是要嫁人的,我收点彩礼不是正当的嘛。”


    “就王家那个,哪里配得上沛哥儿,岁数和我一般大,还瞎了只眼。”


    “银子配不就成了。”


    “你这不是卖小哥儿嘛!”


    李佳笑着点点头,理直气壮地说:“是啊,就是卖小哥儿啊。”


    “你......”


    “呵。”李佳冷笑,“那张家的冥婚你都能同意,怎么如今的王家就不行了。林大缸,十来年,对林沛不闻不问的可是你,把林沛许配给张家,这事你也是点了头的。现在装什么好爹呢,可别跟我说,你叫那孔翠莲收拾一通,就突然良心发现了。心软了?呵呵,我告诉你,晚了!”


    “啧啧啧,莫不是听孔翠莲说几句,又想起那孔珺了,哎呀,这人还当真是阴魂不散。死了十来年了,搞不明白,那贱人有什么好的!”


    啪——


    巴掌声在旷野回荡。


    李佳捂着发麻的侧脸,不可置信地看向林大缸,“林大缸,你打我?”


    同行来的人见状,面面相觑,片刻后,众人有眼力见的走远了,他们心不在焉地张望别处,竖直了耳朵听这方动静。


    “成婚十来年,你从来没有对我动过手,今天,你竟然为了那个都凉透了的贱人打我。林大缸,我跟你拼了。”


    林大缸一把甩开李佳,他收回颤抖的手,瞪着李佳,“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


    说罢,转身走了。


    “我才不嫌丢人呢,我就要说,林大缸,你装什么装呢,要不是你默许,林沛能过得这么惨?你再装你也不是个好爹......”


    林大缸闷着头往前走。


    李佳说得对,十来年,对林沛不管不顾的是他。没有他的默许,沛哥儿在林家的处境不会这么难。


    每次看到沛哥儿,他就想到一盆又一盆血红的水,想到珺哥儿凉透了的身体。脑海中就告诉他,沛哥儿这娃儿不吉利,克死了亲阿么。


    因此,他对沛哥儿自来没什么笑模样,李佳教训沛哥儿,他也就冷眼看着。甚至,还有一种诡异的心安。


    可是,沛哥儿血崩,最应该怪的,不是他吗?


    他连自个儿夫郎都护不住,见着夫郎被爹娘欺负,也不敢多言,只是一味地对夫郎说,忍忍也就过去了。


    “珺哥儿,我娘年纪大了,你让着她些。”


    “我娘不就说你两句嘛,也少不了几块肉,哪家夫郎不是这么熬过来的。”


    ......


    明明他才是罪魁祸首,却把珺哥儿的死怪罪到沛哥儿身上。以此,来减轻自己心里的罪恶。


    其实,他最该厌恶和记恨的人,是自己。


    大姐说得对,他对不起珺哥儿,对不起沛哥儿,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爹。


    他懦弱,没有责任,他是个窝囊废......


    坏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良心发现这么一次。这一次,就放过沛哥儿吧,让他的余生过得顺畅些。


    也算,对珺哥儿有个交代。


    “珺哥儿,这样,我是不是,就不会再做噩梦了,你是不是,就能原谅我了。”


    ——


    江家,孔翠莲肿着桃子眼拉住林沛。


    “沛哥儿你放心,他们回去了。过两日我带你去见你小雨姐,等她将你过了明路,便是你阿爹他们再来闹,咱们也不怕。”


    林沛瘪着嘴,伸手隔空摸了摸孔翠莲脸颊的乌青。


    “姨母。”


    鼻头又开始泛酸。


    孔翠莲见状,伸手搭在林沛的肩上,安抚道:“姨母没事,方才就是气不过,其实这伤就是看着吓人,不疼的。”


    林沛猛地抱住孔翠莲,黏糊地叫人,“姨母~”


    孔翠莲搂着人,朗声应答:“哎。”


    小狗似的蹭了好半晌,林沛坐直身,望向孔翠莲的眼睛,郑重地笑道:“谢谢姨母。”


    孔翠莲帮着林沛擦泪,“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今后,你就是这家里的一份子了。你就踏实住着吧,这两日先同元哥儿挤一挤,等你姨父给你打好了床,你就搬到自己房里去。”


    一旁的江元闻言,凑过来抱着林沛的胳膊不撒手,“阿娘,我要沛哥儿一直同我睡,我要和他说悄悄话。”


    “你这孩子,但是沛哥儿也得有自个儿的屋子不是。”


    江元噘嘴,“那好吧。”


    林沛拍拍江元的手背,柔声说:“没事,到时候咱们也还是可以一起睡的。”


    江元乐弯了眼,歪头蹭着林沛的脖颈,“嘿嘿,沛哥儿你真好。”


    孔翠莲一把搂过兄弟两人,过了片刻,在两人肩上拍了拍,而后起身说道:“行了,我去做饭,你哥俩自个玩吧。”


    姨母走后,林沛一边收拾着自己的包袱,一边听元哥儿介绍村子里的情形。


    江元含着颗糖,咬得嘎吱嘎吱响。


    他含糊着说道:“你放心住在这儿,咱们村的人都好相与,没有人会欺负你的,就是被欺负了也不怕,阿娘会帮你打回去的。”


    江元竖着大拇指,与有荣焉,“嘿嘿,你不知道,我阿娘厉害着呢,要论打架,十里八村,她可是属这个的,我就没见她输过。”


    林沛回想起方才的情形,不由得一笑。这世间,还有会为他出头的人呢,心里甜滋滋的。


    放松肩膀,林沛告诉自己:今后,自己就是关山村的人了,江家人就是他的亲人。


    江元:“哦,对了。沛哥儿你可要记得,其他都好说,但是,咱们村有一个人你别去招惹。李文轩!他可是咱们村的霸王,小哥儿也照样揍的。这人也好认,人高马大的,眉梢有颗豆大的胎记。你见着他,躲着点就行。”


    林沛默默记着,眉梢有胎记!


    等等,怎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收拾的手顿在了半空,不受控地颤抖起来。昨夜撞倒的那个醉汉,眉梢有没有胎记来着?


    林沛心如擂鼓,菩萨保佑,可千万别有啊。


    江元笑道:“沛哥儿,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林沛停下了求神拜佛,摆摆手,苦笑道:“没。”


    想起来了,有的,那醉汉是有胎记的,黄豆大小,也是在眉梢位置。人高马大、关山村、胎记,都对上了,估摸着,那醉汉就是李文轩没跑了。这下完了,肯定被那霸王给记恨上了。


    “咦,沛哥儿,你厉害呀,还存了私房钱!竟然没被你那恶毒后么寻摸去。”


    林沛看着江元指尖的银子,傻眼了。


    这银子,哪来的?他全部身家也就十来个铜板,根本没有这样的银子才对。


    正此时,捡包袱的记忆钻进了脑海,林沛双目睁大,心里一沉。


    这...不会是,那个酒鬼的吧?好像,是的。


    林沛都没力气维持着站立,他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心径直凉了半截。


    完了完了!这梁子结大了。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