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宗笑带资入局,创立业内最强势的新锐游戏公司。另一半股权,握在合伙人叶恩弥手里。
他还带来了用熟的助理,是个年轻小伙子,名叫陈霜。公司规模不大,诸多琐碎杂务,全留给陈霜一人负责。
临近下班时间,宗笑把陈霜叫到办公室:“下周的团建往后推两天,我朋友到时候来接我,带她参观一下公司。”
“啊?”陈霜小吃了一惊,赶快翻检起日程安排:“光是参观,晚一天也可以吧。”
宗笑也没藏掖,眉飞色舞说:“我朋友是大明星,行程特别满,每年也就趁她生日聚一下,多的时间空不出来。以前都在国外过,难得回来一趟呢。”
陈霜于是点头,面上嘻嘻地笑:“您是金主,您说了算。”
转眼到那天,宗笑的朋友如约而至。
是模特吗?待她走近了,陈霜才发觉这女孩有多么高挑,身态格外挺拔,比他的个子还要超出一截。
宗笑简单给他介绍:“这我朋友,薇薇。听说我自己当了老板,就来看看。”
那女孩子唇角轻弯,对他明媚一笑,不疏远也不亲近。
“嗯。这里很好,你的朋友们也很好。”
可陈霜却看得出,这只是良好的教养使然,她其实并不如何真诚。下巴颏上扬着,看什么都有点睥睨的味道。
就连她的美丽也是优越而又带有冒犯的。轮廓精致,眼窝深,乌白分明一对瞳仁,侵略性地与陈霜的视线发生接触。
陈霜眼睛里面仿佛被烫了一下,还是热络地说:“你好你好,你看起来有点眼熟啊。”
这话也并不是全然客套。
到这时候,他终于后知后觉,宗笑这个朋友,好像还真是她说的那种公众人物,以往经常出现在时尚杂志和广告、秀场上的。
这下说得通了。这女孩子只穿一条蟹壳青的纯色长裙,料子窄而软垂,直遮鞋面。即使如此,也看得出身材绝顶。
没戴什么华贵首饰,她已足够艳光逼人。
陈霜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能把这样简素的衣服穿得这样漂亮。
“那边是研发部,这边是策划部。”宗笑带她在二楼转了半圈,“我的办公室在后面。”
最终指向中心一个空座位:“那个……”
陈霜抢白说:“那个是叶总的位置,他不要独立办公室,非得和大家坐在一起。不过他刚才出去了……”
那女孩子显然也不如何感兴趣,听罢随意点点头,表示自己有事要处理,暂且先离开。
临走之前,落下一句:“晚上来接你。”
又过了好一会儿,叶恩弥才回来,指尖散漫勾个纸袋,搁在自己桌角。
陈霜一手按他肩上,语气浮夸:
“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叶总怎么非要吃甜食啊?这回你可真亏大了,错过大美女!原来近距离看明星是这种感觉啊,那脸和身材,不知道要怎么保养出来……”
叶恩弥一直听说,宗笑有个要好的朋友,因为忙于工作,一年只能见一面。
就在生日那天。
陈霜讲得口焦舌燥,下楼接水去了。
叶恩弥淡瞥一眼桌角的蛋糕。
倒也算巧合,他心想。
每年一到今天,他都会自己去买来蛋糕,安安静静吃完,连一巴掌奶油都不会剩。
初秋白日渐阙,天比别时更早暗下来。
休息时间,叶恩弥正打开包装,忽然听见身后电梯到了。
对面的陈霜对他飞了个眼色。
进而起身迎上前,招呼着:
“来啦。”
“你好,我来接宗笑。”
这声音。
这声音。
霎时间,叶恩弥头脑里像炸开一团毛刺,扎得四下绵绵钝痛。眼睛都眨不动了,下意识地回头去看。
那女孩恰巧也望过来,在空中与他碰碰目光。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再讲话。
空气像掺过胶,愈发黏固起来,把每一蓬呼吸都封住。
最终是她先露了笑:“叶恩弥。”
“你们认识?”宗笑和陈霜同时出声。飞快对视,同样眼现惊奇。
叶恩弥回过神,很快整理表情,恢复寻常模样:“真是好久不见了——”
话到最后,像是松脱了力气,有点低弱下去,“薇薇。”
她点点头,神色没变化:“嗯,有几年了吧。”
叶恩弥手指尖好像不自觉动了动,又勉强压下。
他问:“怎么到这儿来了?”
“有工作,在杭州。再加上宗笑的爸爸有点放心不下,托我来看看她。”
盛凌薇说着,眼睛落在他桌角那蛋糕盒上,语调似是漫不经意,“真亏你还记得。”
多年分别,他还记得她的生日,记得曾经答应过她,就算日后分开了,也要年年为她庆祝。
当初本是少年玩笑,谁能想到一语成谶。
她唇边依然有笑,容光瑰丽,却看不出任何情感色彩。
只是感到渴。
那些与叶恩弥有关的过期记忆,又渗到心尖的褶瓣里面,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把情绪勾扯松了,塌下去。
起初她会眼眶泛酸,各处既热且痒。
到后来渐渐只觉得渴,不在嘴唇和喉咙,而在心肺里的渴。
忽然想要抽一支烟。
于是她回头问宗笑:“带烟了没?借一根。”
一盒烟连同火机一起递过来,拿烟的手却属于叶恩弥。他轻描淡写说:“到楼下去吧,我们公司不让抽。”
陈霜面露疑惑:“什么时候规定里有这条了啊?”
“我是老板,这条我刚加的。”
叶恩弥神态自若,拎起外套先出去了。
杭州的秋夜半温不凉,空气稍稍发闷,像在鼻端捂了块湿毛巾,让人透不过气。
纵使如此,盛凌薇也一径紧闭着双唇,缄默地跟在叶恩弥后面。
他好像身量更高了,脸仍是她记忆中那样子,真正的眉目疏朗,英俊到让人无从挑剔。只是皮肤缺少光度,不透亮地苍白着。
嗓子比从前低沉一些,讲起话来发磁,是成年男人的声腔了。
眼睛倒还是那么亮。
她必须死死抿唇,仿佛只要松一点劲,她撑持着全身骨架的气力就要垮散开来,在叶恩弥面前就要坠落下去,不成形状。
“挺久没见了吧,真巧。”
叶恩弥却好像没有特别反应,深长明亮的一对黑眸,斜斜睨着她,看不出多余表情,“总听宗笑说起她的朋友,没想到就是你。”
云快烧光了,黄昏酩酊似醉,浓白赤金地翻浮上来。
这个傍晚,天光如斯艳烈,一对旧情人久别重逢,极致暧昧的情节。
无处可逃。
盛凌薇怕自己抑不住情绪,于是低头摆弄烟盒。
扁薄的铝盒子,轻得没重量,不知道卡扣掩在哪里,几次也没打开。
“我来吧。”
叶恩弥从她手里拿回烟盒,轻甩手腕,磕出一支。
也不问盛凌薇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烟辣。”他好心提醒。
“看不起谁呢。”
一听这话,盛凌薇不高兴了。
她偏扬着下巴,夺来那根烟衔住了,仿佛回到少年时,习以为常地对他下指令:“叶恩弥,给我点上。”
“这么不服气呢。……行,都听薇薇的。”
他略一撩眉,只好照办。火机擦了两下,幽蓝火苗横冲直撞,到后面烧成朦胧的薄红。
叶恩弥就拢着那朵温热的细焰,弯腰给她点烟。
对于在她面前把自己放到低处,他并不以为意。
“难受了可别怪我啊。”
“少废话了。”
盛凌薇飞他一眼。
真辣,他没骗人。刚进她嘴里,还没咽下去,已化成浓雾呛出来。
盛凌薇迅速潮红了脸,猛然开始咳嗽。
嘴唇也湿润靡艳,白濛濛的尘气,颤乱着从唇边漫开。
叶恩弥忍不住笑得开怀,眉舒目展。
实在不出所料。打小她就这样,人倔,爱逞强。在她身上,激将法最适用。
抬手,摘下她含在唇缝里的烟。不动声色地咬进齿间,也没吸,只是品尝着。
滤嘴上她的味道。这么多年过去,还是让他被动地着迷。
恍惚之间,他想起卧室里的书架。黑色木料,雕工精巧,只用来存放这些年来,他所能搜集到的,一切有她出现的杂志。
无论是封面、切页,还是被人偶然提及。只要存在她的面孔或名字,无论欧洲还是北美,他都会托人买回来。
闲暇时偶然翻看,找她成长的痕迹。
这么多年了,就是忘不透。
“多少年了,还这样。”叶恩弥喃喃着,话到尽头,才意识到刚刚讲了什么。
掩饰般吸口烟。也不知道是在说盛凌薇,还是在说自己。
她以为自己遭他调侃一句,又羞又恼地,一边还在轻咳,一边从长睫毛下面深深瞪他。
烟气丝丝绕绕,遮不住她浓郁眼光。
叶恩弥倒也没再多揶揄。
掌心抚触到盛凌薇的脊背,给她轻轻顺着。不敢碰得太深,动作竟是无限温柔的。
离别之后,仓促再遇,满腔的思念和爱意,终究不敢提。
他看着她,肋骨之内翻起一阵酸楚的疼痛。
盛凌薇在他轻和的抚触之下,忽然像发了怔,半晌才别开身体,躲他的手。
嘴里却在说:“你之前在上海,后来出了国,今年又到杭州。之前我就知道了。”
这话没来由,就这么凭空抛出来,击中他。
叶恩弥抬眉,似乎有些意外:“那你为什么没来找我?”
盛凌薇语气平淡,如同在讲些别人的似是而非:“我不想看见你。”
他一时冻住,进而微微哂然。
沉默片刻,叶恩弥开口:“也是好久以前了吧,西湖上办了场什么大秀,具体哪个牌子我真忘了,也实在不感兴趣。只记得铺天盖地都是宣传,海报特别大,你的照片和名字就在中间。”
“那你为什么没来找我?”
他终是笑了笑,伸手把面前淤久不散的烟气挥开,淡淡说:“我不敢。”
“您还能有不敢干的事儿么。”盛凌薇语带讥诮。
听出她这话露着脾气,叶恩弥没接腔,偏头看她:“你腿好了?”
鼻端皱了皱,她哼一声:“就那样儿呗。”
“你也真够倔的。医生说你这辈子兴许没法正常走路了,你就偏要走给所有人看。”
“一场秀走不了几个来回,排练的时间长一点。现在能请得动我去走的秀,一年也就那么几个。”
盛凌薇掸下一撮烟灰,没在抽了,只闲放着。
她低头,不给他看表情:“再说了,你以前说我离不开家,所以不能带我走。现在我一个人过,活得还不赖吧?”
她话里的软刺太支棱,钉得人疼。
叶恩弥再也不能装作没知觉,继续粉饰下去。
“你还在怨我。”
他叹口气,没和她对视,敛目看她身侧的手。那根烟快燃到头了,火光淡而狭,明灭在她指缝间细细的黑夜里。
他的眼睛也就跟着闪烁。
“我没办法,薇薇,我没有办法。我必须得离开家,年纪那么小,什么出路都没有,要是还带你一起吃苦,那我成什么了啊?”
盛凌薇从身体最底处激动起来,整整八年的心有不甘,将她的神志烧得囫囵如烟雾。
她开始说话,越说越快,又急又压抑:“叶恩弥你别太自以为是,你能过的生活我怎么不能?我怎么不能?”
很多年没有过如此猛烈的情绪,浓稠饱满已到极致。
手机适时响起铃声,在涨破前夕掐灭了源头。
是沈恩知的来电。
盛凌薇稍微整理形容,接起来。
“怎么了?……嗯,你不用急,我这边还要接上宗笑再过去。遇到点麻烦,耽搁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淡淡睨着叶恩弥。
确实是麻烦,她人生中最大的一个麻烦。
挂了电话,盛凌薇抬手按了按脸,皮肤从里往外热出来,想必红得厉害。
她简单总结:“就这样吧,多的也别说了。我还不了解你么。”
话说到半截,她只剩个背影。
“薇薇。”身后叶恩弥叫了声。
她脚步站住,没回头。
“生日快乐。”
盛凌薇的脊梁顺长笔直,背部正对着他,声音没表情:“有必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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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凌薇难得在国内过生日,没像以往一样大举宴会,只邀请了最亲密的三五好友。
提前让助理租好场地,动用了点关系,挑中一间适合私密聚会的庭院。
旧式江南园林,私宅别墅,轩亭与西湖直接相连,水面泛着青稠玉色,白日里要收门票入场。
临湖的檐廊之间,几个朋友在闲话玩闹。还有个宗笑坐在凉润石凳上,兀自捣鼓着电脑,说准备打会儿游戏。
就在这时接到电话,没存过的号码。
意料之外,是叶恩弥,音色暗暗的哑,湖水一样微澜:
“没想到还能打通。”
“没想到你还记着。”自他离开那天起,盛凌薇的手机号再没换过。
漫长经久的分别里,她渐渐放弃期待,后来一直不更新号码,更多的也是因为怕麻烦。
叶恩弥一次也没有打过来。她以为他早就忘记了。
“有事儿?”周围不免喧吵,盛凌薇避到园林那侧去。
满庭松枝苔藓,气味鲜湿,拥挤着扑上面颊、鼻端。
对方一时没讲话,只余下清晰的呼吸声,一蓬接一蓬,拂在听筒里。
盛凌薇咽下一口无声的叹息。
远处太阳正在跌堕,夕阳的光泽侵袭上来。滤过树冠斜飞的枝叶,在脚边溅出烦乱的急金色。
身后传来窸窣动静,是有人走近,同时问她:
“薇薇,怎么电话一直占线。”
她也不挂断与叶恩弥的通话,只是侧过脸,简单回答:“没什么,几年不见的老朋友了,特地打过来祝我生日快乐的。”
来人没有多问,在她身后轻声说:“抱歉,飞机晚点,我来迟了。”
电话那端的叶恩弥不说话了,仿佛认出这男人的嗓音。
沉默着僵持一会儿,无声地掐了线。
叶恩弥收起手机,回身就遇见陈霜八卦的眼睛。
“说说呗,叶总,叶大帅哥,你是怎么认识那种女明星的?”
叶恩弥轻扯嘴角:“就一小姑娘。以前认识,现在……没那么熟了。”
也不去深谈。只是若有所思的,心里掂量着不久之前,从她电话那端听到的男人声。
没认错的话,是他孪生弟弟,沈恩知。
她和沈家,打小就过从甚密。现在还和沈恩知有联系,倒也不意外。
另一边,盛凌薇捺灭手机屏幕,含起微笑转向来人:“没事儿,都说了你不用从北京特地跑一趟的,恩知哥。”
眼顶浓枝翠叶,在风里婆娑拂摇,晃出沙沙的轻响。
随后,她与沈恩知拥抱,接吻,像过去数年那样亲密熟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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