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订婚宴·中

    ◎杀死他的青春◎

    “恩知?”他白皙脸孔上浮现茫然的神色, “关他什么事。”

    紧接着,他看到叶澜眼周涨得通红。

    随着她的讲述,叶恩弥似是被一个个字眼一段段情节狠狠击中了, 整个人沉入漫长的缄默中去,渐渐地, 一些音节相互挤擦, 在胸膛里不断往外膨胀, 偏要自顾自闯出来。

    “为什么……”

    叶恩弥真的相信是他不能获得认可, 是他给不了盛凌薇未来, 所以才要被迫与她分别。于是他拼命向上爬,直到荣耀加冕,赞誉满身,满心欢喜回去找她, 却一次又一次被拒之门外。

    他独自熬过八年时间, 多少个黑黢黢的无望浓夜, 哪怕经历撕心裂肺的离别, 掌骨断裂时天昏地暗的绝望,也从没有怨恨过谁,只是怀着仅存的几分念想咬牙坚持下来。当他手伤退役,以为自己再不能获得荣誉的时候,仍在寻找每一个机会,去读书, 开公司, 纵使碰壁头破血流, 也想多一种受青眼、被接纳的可能。

    叶恩弥有时恍然想起少年时, 他下跪, 哀求, 痛泣,依然被拆散,被驱离,可他只觉得是自己还不够好,还不够被他和她的家人所承认。

    甚至他后来也不怪沈恩知将她夺走。尽管对盛凌薇依然余情难消,可叶恩弥是真的希望他能给她幸福。

    他有时暗暗觉得,那些年还好有沈恩知陪伴左右,起码盛凌薇不至于和他一样痛苦。

    事到如今才明白,在沈恩知眼里,沈家从来不该有他的位置。

    他杀死他年少的爱恋,一并杀死他的青春。

    而他的家人,她的家人,都是共谋。

    想到盛凌薇,他心头酸软发沉。

    故事里的每个人都爱她,却也都在试图决定她的人生。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受到蒙蔽,成为帮凶。

    叶恩弥找到守在走廊进口的小鹿,以沈恩知的名义,叫盛凌薇出来一下——

    虽然这场订婚仪式是沈恩知想办,但选址却是完全为了成全盛凌薇的梦想。

    她走过不少高定秀,总是想要光脚穿着高定礼服,在阳光明媚的海滩上懒倦地晒太阳。

    正如此时此刻一样。

    私人沙滩已被重新布置,铺排着纯白的坠饰和椅凳。巨大拱门柱后方是一望无际的蓝海,穹隆之上天朗气清,云也仿佛熔化成水面的湿雾。阳光不经任何隔膜,清热地灿烂在每一双眼睛里。

    盛凌薇正斡旋在四周的宾客之间,忽然被人攫住手腕,她皱眉一扬眼,对上叶澜涩然的目光。

    许是休息不好,叶澜的脸显得惨白没血色,只有眼窝红胀温热,目光沉甸甸的,不知道该抛去哪里。

    盛凌薇有些意外,缓下语气说:“叶阿姨,我以为您来不了了。”

    叶澜低声道:“薇薇,我有点事要跟你谈……”

    旁边忽然来了一对老相识,先生太太各自拥抱她一下,左右留下两记吻面礼:“新婚快乐呀薇薇!好久不见了。”

    盛凌薇有些顾不上叶澜,很快转过头留一句:“阿姨,您先坐一下,我这边有点儿忙,仪式之后再说吧。”

    “等……”叶澜还想挽住她,却见她的长裙裙摆隐没在人群之中,波光柔顺如一条轻橄榄色的河流。

    沈恩知在楼上做最后的准备。依次检查领结、袖扣,正装的层次与褶皱,每一处细节都一丝不苟。

    忽然有人敲门进来,是贺思承拉着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朗声向他介绍:“恩知哥,这是我表哥唐劲,他小时候和薇薇姐一个学校的。”

    唐劲以前和贺思承并无交集,直到二十岁时他母亲改嫁给贺思承的舅舅,两人成了不沾血缘的兄弟。贺思承对他向来放心,这回无意中透露了参加盛凌薇婚礼的消息,也就应了唐劲的请求带他来疏通人脉。

    贺思承还牢记沈恩知此前的嘱托:“我知道你说不能带外人来,但他是我表哥,还是薇薇姐的老同学,应该没事吧。”

    沈恩知正对穿衣镜,并未分出视线给他,边细致地整理衣领边说:“没有下一次。”

    贺思承笑得一脸纯真:“明白,恩知哥,百分百明白。”

    出了房门,贺思承扯两下唐劲的衣袖,好奇地确认:“诶,你之前说的是真的?薇薇姐真和他哥哥也交往过?”

    唐劲颔首说:“对,我亲眼看见的。当时在学校里,除了我应该没别人知道。”

    唐劲在心里反复翻检着沈恩知方才见到他的表情,如同在看一个完全的陌生人。神态稀松平常,语气疏离礼貌,毫无异样。

    沈恩知的演技比他认识的所有演员都要出色。

    唐劲险些讽笑出声,但掩饰得很好。

    贺思承又带着他下楼去见盛凌薇。

    她听完贺思承的介绍,上下打量唐劲两眼,认出他是个二三线演员。尽管和贺家沾点亲戚关系,也不应当出现在这个场合。

    她本来就有意避开这类半只脚踩进时尚圈里的朋友,甚至连蒋睦西也没邀请。

    唐劲身材健朗,容貌周正,一身沐浴阳光的蜜色皮肤。眼皮软塌像含着一汪水,笑起来跟下眼睑捉在一起,怎么看都真诚和善,跟所有坏心思不搭边。

    他就这样笑盈盈地看着她,立起一根手指冲向自己的脸:“盛凌薇,你真不记得我是谁了啊?”

    盛凌薇盯着他的五官看,渐渐地,把熟悉的味道看出来。

    她不由挑眉:“唐小胖?”——

    上初中那会儿,唐劲身材猛地抽长起来,高出班里所有人半头还多。高中时盛凌薇回去上学,两人还分在一个班。

    盛凌薇是成绩拔尖的优等生,人又长得漂亮,就是有点无伤大雅的心高气傲。

    哪怕后来摔断了腿,依然有很多男生或暗恋或明追,她吃过苦受过教训,因而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她初中就收到过唐劲的情书。拆也没拆,随手塞回去。

    整个初中时代,唐劲都在为此暗自憋气。等到高一盛凌薇拄着拐杖来学校,这下可被他逮到机会,趁着老师不在的空当,追在后面一个劲儿喊她小瘸子。

    盛凌薇觉得肤浅又幼稚,没劲透了,也从不往心里去。但长此以往,总归还是烦腻。

    叶恩弥虽然和她也是同班,但对这件事并不知情。经过盛凌薇腿伤那件事,他被罚得狠了,高一开头两周还在禁足,谁也不让见。

    盛凌薇忸怩了一段时间,终于决定主动找他讲讲话,一天回家就对热娜说:“我去找恩知哥问功课!”

    然后坐在轮椅上,被推着送到隔壁沈家去。

    沈恩知给她讲了两道题,敏锐地发现她根本无心学习,于是歇了笔,笑问她怎么了。

    “我……也没事,就是想问……”声音在口中挣扎了一下,“叶恩弥在干嘛呢。”

    沈恩知眸中有些意外的神色,还是回答:“我哥还在关禁闭,把门反锁了。”

    一听这话,盛凌薇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急了,央沈恩知留在屋里替她打掩护,自己扶着墙去寻叶恩弥的房间。

    沈家的房子真大,走廊又深又长,淤散着家具沉沉的木气,闻起来凉郁发涩。

    她艰难来到门口,稍有犹豫,还是轻轻叩响。

    “叶恩弥?叶恩弥。”她低叫了两声,里面的少年没吭气。

    “你怎么回事呀。”她得不到回应,手心慢慢起了汗,腻得握不住那铜色的门把手。腿伤还未愈,身形失去重心,嘭地跌在地上。

    这一下摔得不轻,盛凌薇耐不住痛意,嘴里小叫一声。门马上开了,出来一身松软的淡蒸栗色家居服,称得叶恩弥脸孔苍白。

    他蹲下来扶她,很快地问:“疼不疼?你疼不疼?”

    盛凌薇摇摇头。

    “明天又要去康复训练了,这才叫疼呢。”她只是这样说。

    叶恩弥用一只手臂做她的脊梁,撑起她身体大半的重量。就这么半抱着盛凌薇,送到自己房间扶手椅的软垫上。

    明明冬天都穿得严实,哪怕在有地暖的室内,也是隔着两层薄衣料的,可他的体热还是全渡过来了,将盛凌薇烧得满脸漫红,连耳根都在烫。

    真奇怪,没道理,为什么会这样,不应该……

    肯定是他的呼吸声太大了。

    她蜷缩在扶手椅上,对面是靠坐床沿的叶恩弥。盛凌薇定了定神,出声:

    “哎,你……”

    “你……”叶恩弥也在同时开腔,两个人在空中碰了碰目光。

    哪怕两人之前交集甚少,盛凌薇甚至一度对他抱有负面态度,而今少年人之间有了心照不宣的秘密,距离一下子就变得亲近许多。

    盛凌薇马上问起从前不会关心的问题:“你怎么不去学校呀?”

    “过两天才行,这不是挨罚呢么,我爸气儿还没消。”叶恩弥答,视线轻轻擦过她的脸,停在那双细白的腿上,定了定睛,又撤开视线,“好点儿没?”

    “还行吧,就是不太能走路。”

    叶恩弥略点一下头:“没谁欺负你吧,咱们学校有的人挺无聊的,不用搭理他们。”

    “没有。”盛凌薇说。

    她是真不觉得唐小胖那种行为够得上被称作欺负。

    再去学校,他又来骚扰。盛凌薇自己在课桌前专心低首做习题,坐姿端正笔直,还是一派清高模样,甚至吝惜于抬一寸眼皮。

    唐小胖只觉自己总遭她瞧不起,一张满饱的圆脸益发鼓胀起来粗声恶气说:“不都成了个残废吗,还跟这儿神气什么。”

    旁边忽然一道男生的声音:“你说谁呢。”

    微暗的,丝丝的哑,不够清亮,拖着懒洋洋的语气。直接把唐劲说怔了。

    而盛凌薇则一下丢了笔,撑目去看,眼神晶晶亮。

    叶恩弥跟同龄人在一起总显得成熟,倒不是样貌上的老成,是他浮泛的外表之下天生有一股劲在,被血筋和脊梁扎实地撑持住的,立起他整个人的气质。

    他就站边上,单肩背着书包,眉目深长飞挑,就坦然地露着这一股劲。

    明明在校内还算安分,却很受同龄男生追崇,总让人觉得是个小霸王,不好去招惹的。

    唐小胖立时沉默了,眼珠向旁边撇过去,又转回来,就是不敢看他。

    “别往别处看啊,问你话呢。”叶恩弥话里带点笑的调子,似有若无的,眼睛里面却没表情,“你说谁?”

    “跟这人较什么劲儿啊,走了走了。”

    盛凌薇把手一抬,叶恩弥即刻会意,马上递过来胳膊。

    明明两个孩子此前并不亲近,在这一刻却仿佛天生存在默契。

    她顺势扶上去,动作自然而然,借力缓缓站起身,跟他一并往教室外走,故意说:“叶恩弥,你怎么来上课啦,今天爷爷让我去你家吃饭……”

    唐小胖被晾在原地,形容尴尬。

    过了半晌,班主任进屋来,他跺了跺脚挤到讲台边,指着门口告状:“老师,我举报他俩早恋!”——

    如今回想起来,唐劲自己也承认,那时的他纯属是气急败坏。

    可是他没料到高三那年,真的看到盛凌薇和叶恩弥背人耳目偷偷亲热的画面。

    谁能想到时过境迁,她要嫁的人却是叶恩弥的亲弟弟。

    唐劲对她和善地笑:“小时候不懂事,说了很多混蛋话,你别放心上。”

    盛凌薇摇摇手,也没太在意。就是有点惊奇,中学时的小胖子瘦下来,相貌居然可圈可点。

    她转过身,没注意到移开视线的时候,唐劲的眼神瞬间降冷下来。

    这时她忽然被小鹿远远喊住,说沈恩知叫她出去一趟。

    沈恩知这会儿应该在楼上准备,是有什么急事么?

    结果一到外面就见到叶恩弥,他的神态好不对劲,开口语速快极了,每个字都套连起来,不加牵绊地迸出齿关,仿佛多留一秒就要烫舌头:“薇薇,我必须得见你……不行,求你了,求求你,薇薇,你不能嫁给别人,我还要……”

    可是到了耳道里,却像一排碎钉子,扎得她隐隐的疼。她不想再听。

    “行了叶恩弥,你有完没完。你在我最喜欢你的时候头也不回走了,现在装深情给谁看?我没工夫听你的滥借口,听你有多少不容易多少苦衷,难不成还有人逼着你离开我?”

    盛凌薇浑身剧烈地打抖,几乎站立不稳,叶恩弥伸手要来扶,她甩了胳臂一把挥开,“我现在喜欢沈恩知,不,我爱他,我答应了要嫁给他,别来打扰我了,你到底能不能听明白?”

    越说越快,越说越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声嘶力竭,从嗓眼里破出来,像是一刀劈在他心上。

    叶恩弥沉默良久,耷眉低眼说:“能。”

    他垂着头,不给她看见脸上的表情,声音也反常的空洞:

    “不管你信不信,薇薇,如果我有选择……”

    她生硬地打断:“别说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可叶恩弥仍执拗着不放弃:“薇薇,要是你嫁给别人,我会……”

    盛凌薇捂着耳朵扭脸就走。衣裙柔滑的缎面流动在顶光之下,逶迤出一地金痕。

    他怔怔去看,下意识抬起手,指尖一收一张,什么也没能抓住。

    直到她的背影消隐在视线尽头,叶恩弥才悄无声息笑了一下,没人看见,喁喁低语也只有自己在听。

    “我会很难过。”——

    仪式准时在白沙滩上举行,海风也垂怜一对新人,融融舒和地飘拂而过,勾弄着在场每一条丝巾和飘领。

    唐劲面上笑得两排牙齿都要满出来,随着人群一道簇拥着上前去,诚挚恳切地送出祝福。

    同时冷眼看着沈恩知与盛凌薇拥吻的画面,喉尖不由掖起一丝冷笑。

    是在高三时班里一场成人仪式之后,同学大都散去了,他落了东西在教室,于是走到半途折返回去,无意中看到叶恩弥半靠着课桌,把盛凌薇抱到怀里。

    叶恩弥那时还是个形致挺拔的大男孩,低敛面孔注视着她,额发软垂,眉宇和眼眸漆黑。

    他仍是那揶揄口吻:“薇薇,你刚才是不是偷偷看我来着?”

    盛凌薇侧脸囫囵在他心口蹭了两下,肢体亲密无间,嘴上却不承认:“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在看你旁边隔壁班的美女。人家比你强多了,那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嗯,确实。”叶恩弥露出薄笑,声音也在调侃,“但我喜欢任性妄为胡搅蛮缠的那种美女。”

    盛凌薇头脑机敏,听着听着就恼了,使劲掐他手背:“叶恩弥!你再骂我一句试试看……”

    叶恩弥直叫冤屈:“我不是在说我喜欢你,还顺便夸你漂亮?薇薇,别不讲道理。”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漂亮的长手指托她下巴,低头去亲。少年人不懂收敛,体热和力度都是极致,盛凌薇在他口舌之间酥到后脊梁,下唇被他轻轻舔咬着,含混地说:

    “你从哪儿学来的?用舌头……”

    他脱开嘴唇,又在她面颊响亮地吻了两下,依稀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我在这方面一向无师自通。”

    紧接着,又慢慢往下,挪到唇心。

    唇齿缠绵声里,唐劲就在门外听。

    透过教室门上一方窄窗,他用手机拍下许多画面。

    隔天唐劲跟着学校戏剧社到北京四中交流演出,意外偶遇了时任舞台双语主持的沈恩知。那会儿唐劲还不知道叶恩弥有个孪生兄弟,只当这是他本人戴平光眼镜的扮相,于是在后台一处没人的地方,抬手揽上沈恩知的肩,一脸坏笑:

    “我说,你和盛凌薇,是不是……”

    对方忽然凝目看过来,淡淡问:

    “你有什么证据?”

    唐劲那时没留意,他咬字非常规整,嗓音也比叶恩弥要更透亮、柔润一点。

    唐劲还闻到一种气味,不甜不苦、近乎无嗅的洁净气味,应该来自这个人的身上。

    他没多言,打开手机展示出照片。

    “说个价吧。”沈恩知看过便说。

    唐劲本意就是想以此讹点钱花,没想到对方竟然主动提议。他将信将疑报了个极高数额,给自己留点讲价余地。

    沈恩知唇角忽然微扬起极小的弧度:“我给你十倍。”

    唐劲那时没敢相信,觉得自己遭人捉弄,一时气恼地呛声:“叶恩弥,我警告你别逗我玩儿……”

    对面的人却一径从容优雅的姿态:“等下活动结束,我带你去拿现金。”

    “忘了问,怎么称呼?”他镜片后双眼平和,并不受挑衅,似是永远无悲无喜,“我是沈恩知。”——

    仪式结束,还有后半场酒会。盛凌薇手里握着捧花,沈恩知弯腰帮她轻掸裙尾沾染的砂尘。

    叶澜就在这时找过来:“薇薇。现在方便么?”

    她摇摇欲坠的神态过于明显,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沈恩知留意到一丝不同寻常,他站起身,唤一声:“妈妈。”

    叶澜只是哑着嗓子说:“小知,我想和薇薇单独谈谈。”

    盛凌薇虽然不明就里,还是按了按沈恩知的手背:“恩知哥,你去安排一下酒会吧,客人多,小鹿应付不过来。我等会儿过去找你。”

    “好。”沈恩知临走之前,轻轻吻了她的脸。在她手上紧握一下,指关节触到戒指,不由发起淡薄而真实的笑意。

    这一隅沙滩霎时空了。盛凌薇直到此时才获得一些实感,她真的要嫁给沈恩知了,成为一个小范围内公之于众的消息,不再是秘密。

    心头起伏跌宕,被难以言喻的感受压得扁薄,薄成一张纸,在海风之中粉脆地抖响,

    情绪蔓延到胃里,似乎也四处碰撞挤压,印下许多不安的疮疤。

    就在这时,她听到叶澜说:“薇薇。对不起……”

    这话没头没尾,颇显古怪,是近乎于不妥的。盛凌薇怔住了,看不懂叶澜眼里昭然若揭的愧疚,下意识以手搀扶她:“阿姨,您说这个做什么?就是来晚了点儿,也没错过仪式,真没关系。”

    “不是的。”叶澜以手揩抹眼角的泪渍。

    叶澜的气质本来养得雍容华贵,胸前常年吊着透青一块翠玉,只要放在她身上就成为一种无形的说服力,叫最不懂成色的人也能相信,这必定是一块顶好、顶稀贵的料子。

    可她现在一脸倦容,脊背坍塌着,语调也疲惫地垮下来:“是当初小弥和你的事。”

    盛凌薇意识像飞出了大脑,又强迫自己抓拢回来,立时双眸发紧,声音跟着绷住了力道,不可置信地问:“您……您知道?”

    “我知道,我和小弥他爸爸,还有你的父母,我们都……”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万字长更直接一口气写完这段剧情,结果昨天从凌晨开始就被锁章快一天……折腾到晚上实在没心情写,就拆成两部分更吧,绿江我恨你(这段不会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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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订婚宴·下

    ◎我要她◎

    叶澜是在不久前才得知这个秘密。

    近些日子以来, 热娜的身体迅速枯萎下去,她重新用上大剂量的止痛药,整日混沌嗜睡。

    偶尔热娜神志清醒, 盛长荣才放叶澜进去探望。

    她很是为热娜的情况担忧,但一进门故意做出喜上眉梢的样子, 对着病床说:“薇薇和小知的日子快到了。他们马上就去纽约, 我也很快就要动身, 到时候给你看……”

    热娜没有回应, 缄默许久, 久到顶灯光线泛了旧,叶澜几乎以为她又因为药物作用昏沉地盹着了,热娜才终于开口,声音轻似叹息, 只是叫她名字:

    “叶澜, 叶澜。”

    叶澜忙凑上前去, 坐在床边握她的手应声:“哎。”

    她的手似乎只剩下掌骨, 皮肤如同薄薄筋膜,摸不出血色和温度。

    叶澜面上再挂不住笑容,唇角往下坠去。

    热娜长睫翕动,眼窝血管纤毫毕现,呈现淡淡青色:

    “自从上次你说,薇薇和小知要订婚了, 我就总是做梦。”

    “做什么梦?”

    “我梦见那个时候, 小弥没有走, 现在会是什么结果……叶澜, 这么长时间, 你有没有想过他?”

    叶澜没想到她会讲起叶恩弥, 一时拿不稳表情,抿了抿嘴干涩地说:

    “想啊!怎么能不想,小弥也是我的骨肉,流着我的血……”

    热娜又问她:

    “当年那件事,他们是怎么告诉你的?”

    前尘往事,明明已经多年未提。叶澜不明就里,仍然回忆着答:“州同说,说是他们发现小弥喜欢薇薇,想让他去当兵历练几年,这孩子懒散惯了,也不听话,闹着要娶薇薇,否则就离家出走。”

    她看到热娜虚弱地抬起眼睑,仿佛单单与她对望,已经要耗空全部力气。

    眸中情绪挣扎,浮现难得的激动:

    “叶澜,我的一生很少保守什么秘密,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是其中之一。我不剩多少日子可活,这段时间左思右想,横竖不该带进棺材里。你想做什么,说什么,就由你自己决定……”——

    高考之后,唐劲如约与沈恩知取得联络。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沈恩知,又从对方那里拿到厚厚一沓现金,都是新钞,质感像是光滑的薄瓷片。

    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钞票,一时迷了眼睛。

    唐劲的父亲具备一定的地位和财富,否则也不会有能力将他送入这所北京数一数二的子弟附中。可是父亲的金钱就像他的爱一样,吝于多向家里倾投半分。

    和现金一并交到唐劲手里的,还有一个厚实信封,摸起来是几张照片。

    “就是上次我卖你那些照片?”唐劲一边数着钱一边问。

    沈恩知并不回应他的话,表情仍然清淡,声息温润地说:“下个月薇薇和朋友去毕业旅行,你空出一天,再来找我。”

    他有一种天赋,明明是在下达指令,口吻却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月余时间,转瞬即逝。后来走在沈恩知家门口的那条路上,唐劲回想方才在入口处看到的小战士,荷枪实弹执勤巡逻,心里难免萌生退意。

    “要不改天……”

    他谨慎地开口,回头对上沈恩知的目光,剩下的推脱说辞就陡然断在嘴里。

    沈恩知这人很是奇特,明明一派与世无争的淡然气象,眼光从镜片之后慢伸出来,稳稳当当带有力度和重量,一下子就把人压在那里。

    唐劲下意识改了口:“没什么,就按你说的办……”

    唐劲等了未久,看到盛长荣的车从道路尽头驶来,拍照和款式都符合描述。他于是蹲下身去,假意把信封往大门底下塞。

    果然立时被擒住,在盛长荣的吩咐下,扭送到家里面来。

    盛长荣稳坐在门厅一把重木椅上,随意撕开信封,将照片拆出来看。

    每翻过去一张,脸色就阴沉一分,最后甩手嘭地撂在桌台上,抬眼冷声问他是谁,把这些送来盛家要干什么。

    盛长荣眉眼冷厉,形容威严,甚至有些凶犷之气。眼神更是坚肃如冰地凿下来,仿佛能将人刺个对穿。

    唐劲到底还是高中刚毕业的少年,一下脑袋里发软,差点把准备好的说辞忘了个干净。

    他想了半天,终于期期艾艾,说叶恩弥夺走他的女友,还和盛凌薇纠缠不清,自己只是想借她家人给他一个教训。

    盛长荣上下审视着他,敏锐地敲出情节中细微缺漏:“你怎么混进来的?这里的地址,是谁告诉你?”

    唐劲后脊梁一阵发麻,只觉出一种冷意。盛长荣会产生这些质疑,也在沈恩知意料之中。

    他按照沈恩知的安排,口中支支吾吾半晌,最终如实招供——

    从叶恩弥手里抢回家族的姓氏,也一并将家人的关注和宠爱争夺到手里。沈恩知就在那年萌生一个念头——叶恩弥应该从他的生命中彻底消失。

    十八岁当夜,沈恩知看到叶恩弥和他心爱的女孩热烈亲吻的画面。

    他决心将这个念头付诸实践。

    被叫去盛家问话的时候,沈恩知并不感到意外。那日的天阴沉而炎毒,正如盛长荣紧迫的目光。而沈恩知心神宁定,开口解释,言辞真假掺半,没人猜得透十几岁的少年会有如此深沉缜密的编排。

    他说我哥无意间害过薇薇一次,尽管那是场意外,可我实在不愿看到薇薇因为他再陷入危险的境地。她被保护得太好了,看不穿有些错误的选择会伤害到自己,甚至有可能贻误一生。可是我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说什么。我知道应该提醒您和伯母,又想不出周全的方式。请原谅我的自作聪明。

    盛凌薇的性格有一部分遗传自盛长荣。他们都喜欢站在上位,看人在眼前放低姿态,垂首乞怜。

    他说,我知道什么也瞒不过您的眼睛,我……我喜欢薇薇,想要照顾她,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请原谅我的私心。

    他在告诉盛长荣,尽管对叶恩弥发难,不用担心和沈家的关系会出现裂隙,因为还有一个更合乎心意和标准的备选答案。

    他几乎是在哽咽地哀求,说恳请您不要告诉薇薇,我是一个如此卑劣的人。如果她,如果她真的爱上我哥,我会保持距离,如果您不放心,我可以离开沈家。

    以最卑琐的、乃至是自我厌弃的语气,掩盖了其中威胁的含义。他隐晦地在向盛长荣透露,沈家这对双生子,总有一个要离家。不是叶恩弥的话,就会是他。

    盛长荣在这时问他:“真的?如果薇薇认定了你哥,你就要退出?”

    沈恩知想起他探听到的那个传言。盛长荣遇见热娜时,她身边有爱人。

    他站在原地,低眉敛目,似是陷入一场漫长的挣扎,终于重重摇头:“原谅我说了谎。伯父,我做不到。我从小就喜欢薇薇,很多很多年。我会永远爱她……我要她。”

    沈恩知的计划详尽而周密,除去盛长荣对叶恩弥已知的偏见和反感,他甚至调查到此前在新疆发生的一段过往,因而笃定盛长荣会站在他这一边。

    本质上他们是一样的人。

    为爱甘愿不择手段。

    如他所料,盛长荣欣赏他的坦荡,甚至嘉许他的诚恳,受用着他每一句哀切而低微的“请原谅”。

    “恩知,我和你伯母也老了,我们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是个靠得住的小伙子。你哥和薇薇,得不到我们的容许。你回去劝劝他,主动和薇薇断干净,也是给我们两家一个体面。否则。”

    这段话断在这里,生硬而不妥帖,其中含义却昭然若揭。

    沈恩知说:“我会的,伯父,希望您不要太苛责我哥。他是一个单纯执著的人,对薇薇也一定是真心实意。”

    不用点破,盛长荣自然能听出丰富的隐喻。

    就快了。

    他想。

    这一段话,他不可能告诉叶恩弥。他要看着叶恩弥继续恣意地活,放肆地爱,独自占有他一心挂念的女孩。

    直到盛长荣出手干预。

    排空旧的血液,拔出牙床里一颗朽烂的神经。一切如此顺利。

    热娜这时从楼梯上下来,触眼就是沈恩知和躲在门厅里的唐劲,她笑笑说:

    “小知,是你的朋友吗?留下来一起吃饭吧,薇薇不在家,我和你伯父总觉得家里冷清。”

    叶恩弥离开后,热娜才得知今日真正发生了什么。

    以及今日之后,叶恩弥遭遇了怎样的对待——

    那天是唐劲生平唯一一次见到热娜。

    她如此温柔,如此善良包容,连美貌也仿佛收敛着,不想给旁人带去困扰。

    盛长荣看着她的时候,眼神也柔和下来,他们结婚多年,吃饭时还要靠坐在一起,浑然一对恩爱眷侣。

    这一幕给唐劲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当时他眼露艳羡,闷头扒饭。他的父母并不相爱,婚姻关系纯属家族利益的结合。

    后来他父亲唐枫死于心肌梗塞,母亲迅速改嫁曾经的心上人,而他始终无法融入新家庭,就此成为母亲尚在的、灵魂的孤儿。

    他开始近乎自虐一般的健身,减脂又增肌,混迹演艺圈多年,专注于打拼事业。直到今年春节,才有勇气回到旧宅,独自整理起父亲的遗物,想与童年的缺憾彻底和解。

    他找到一本父亲的日记。

    翻阅过半才得知,唐枫其实经久地恋慕着一位女性,是他早年的青梅竹马。两人自幼相识,一路携手并肩走来,平淡度过二十余年人生。唐枫向她求了婚,而她含泪应允。

    父亲几乎已经将幸福攥在手里,直到有人以强势的姿态进入他和她的生命,近乎蛮横地横刀夺爱。

    日记里没有说明她的名字,只以月季相称。

    唐劲不愿再窥探父亲对另一位女人深切的渴望,这令他反复咀嚼那段父爱缺失的童年。他合上日记,正欲放回书架的一格空缺里。

    书脊倾倒,一张老照片从夹页中掉出来。

    他弯腰去捡拾,认出了照片里风采卓然的父亲。他容貌年轻,嘴角带笑,是唐劲从未见过的幸福神态。

    他也认出了笑盈盈站在父亲身旁的少女。

    旧年照片褪色,仍不掩少女眉目如画,姿态安然,唐劲几乎是立刻想到若干年后,她柔目低眉,与盛长荣琴瑟和鸣的模样。

    他的父母各有所爱。母亲仍然承担一部分职责,完成任务一般将他养育成人。而父亲几乎从来游离于家庭之外,连目光也很少往唐劲身上投去。

    没有爱和温度的家庭,原来盛长荣和热娜才是一切的起因。

    恰在此刻,听到贺思承说要去参加婚礼。

    从贺思承口中套出需要的信息,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得知是盛凌薇的婚礼,唐劲要求同行,而贺思承欣然应允——

    订婚宴后的酒会如期进行。酒店中最大的宴厅,夜影低垂,天花板没有主灯,朦胧的光从墙缝中向外漫散,壁上打着几粒圆形的聚光,是可爱的芥末黄。

    盛凌薇就站在聚光之下,感到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她对来宾微笑,闲谈碎事,姿态优雅如故,呵责了将红酒洒到裙上的侍酒师,还在沈恩知亲吻她时习惯性地仰头递上嘴唇。

    只是她不断地与人碰杯,不断地喝。无论谁来敬酒都不拒绝,各色酒液不分品类和度数,统统顺滑地收进喉中。直到沈恩知面露忧色,过来想替她挡下。

    盛凌薇护住了手里的玻璃杯,怎么也不肯让给他,嗔怪地笑着说,恩知哥,干什么要拦我?我只是太开心了,太开心了。

    而魂灵脱离到形骸之外,像一张空洞无机质的脸,在上空漠然地注视一切。

    结束时已是深夜,送别所有宾客,回到顶层套房。这里也布置成新婚氛围,昏暗夜色之中,几缕暧昧的玫瑰红。

    沈恩知臂弯温暖,浅拥着她的腰肢,低首在她耳畔温声呢哝:“还记不记得,上次你说……”

    盛凌薇语声机械,全凭最后一丝理智在说:“好,我去洗澡。”

    她脸上一片潮红酒意,才向浴室迈出几步,已经低头开始脱裙子。

    裙摆好大一块污渍,是被冒失的服务生泼上了酒,像是皮肤撞出的淤青痕迹。

    她脚步停了,手指抓着衣料,垂眼怔怔地盯着看,不知在想什么。

    沈恩知察觉到她夜晚的不对劲,他从背后趋近,想去拉她的手:“薇薇,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没有,我是喝多了……”

    她不住地摇头,没有给他牵手的机会,快步走进浴室。巨大的圆形浴缸,原本是为两人准备。可她反锁上门,只想安静独处。

    身体浸泡在热水里,魂灵也回到形骸之内,她终于想起叶澜讲述的一切。

    酒精灼烧胃袋,从身体里侧滚烫出来。头脑也仿佛已经熟热,极不清醒的状态,说不清是因为酒精还是别的什么。

    她忽然从浴缸里湿淋淋起身,带出一大片清热的水迹。

    反手拿到浴袍,盛凌薇走出门去。沈恩知正在脱衣服,他身姿挺括,意式西装层次复杂,认真解纽扣的动作也显得气质高雅。

    她没再看他,低声说:“我出去一下。”

    沈恩知手一顿,凝目望过来:“这么晚了,去做什么?”

    “你不用管。”盛凌薇只顾往外走。

    沈恩知莫名地眼睫猛跳,不知为何升起一股罕见的慌乱,将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快步跟上来:“还是不太安全,我陪你……”

    “我说了不用。”盛凌薇胸口涌上极端的烦躁,手腕被他握住的一刻,她前行的身体被拉得稍稍一跌,像是摇晃着新启的可乐罐,忍耐整夜的情绪终于爆发,她一把将他猛地甩开,“沈恩知,你放开我!”

    他脑中景象激烈变换,无端想起水晶鞋上的裂纹,佛前敬香时突兀的腰断,种种隐秘的预兆,终于在此时完全产生形状。

    “薇薇……”

    沈恩知终是停下脚步,对着她的背影轻轻问,“你会回来的,对么?”

    回答他的只有怦然一声门响。

    【📢作者有话说】

    下面就是引子里的情节了,今天会调整一下第一章 内容,因为大纲改过很多,有些细节可能对不太上,以最新版本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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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刻骨

    ◎她是爱与私欲的统领,是他神魂的主人◎

    沈恩知去找了叶澜。

    今晚的所有反常, 由她肇始。

    叶澜连行李箱也没带,一个昂贵的稀有皮随身包装下钱夹、证件和现金,仓促而来, 等度过这一夜,也要仓促离开。

    开门遇见沈恩知, 她的眼睛一阵瑟缩, 没有与他对望。

    沈恩知薄唇轻抿又松开, 语气依旧淡然:“妈妈, 您跟薇薇说了什么?”

    “小知, 我都知道了。”

    他呼吸一窒,半晌问:“她也是?”

    “她也是。”

    他扶在门框上的手攥得死紧,嘴唇血色尽退,很慢很慢地说:

    “好。”

    “好?小知, 你怎么能这么做?你明明是最乖最优秀, 最让妈妈省心的孩子……”

    “我本来就不是那样的人。”他垂首微笑, “妈妈, 您不是也觉得我和薇薇最般配么?”

    那日过后,盛凌薇的一举一动都处在盛长荣隐秘的观察之中。他等不来叶恩弥与她切断关系,又忌惮着她偷跑出去与叶恩弥约会,无形的压力落在盛凌薇肩上,也同时影响着她的地下恋情。

    她和叶恩弥之间,似乎越来越坏。

    沈恩知只是静静地看, 心头波皱未起。

    两家人如此亲近, 他们这一段秘密关系, 本来也不可能瞒上太久。

    为什么要有歉疚?分崩离析的一天迟早要到来, 他不过是加快了进程的助燃剂——

    翌日清晨, 盛凌薇是在叶恩弥的床上醒转过来的。

    宿醉之后的头痛袭入大脑, 酒精引起的逆行性失忆症状明显,她发觉自己只穿了一件浴袍:“我们……我们做了?”

    他一手搭她腰上,在背后懒洋洋地答:“没做。没做成。”

    还好,一切还没有完全无可挽回。

    记忆渐渐复苏,盛凌薇想起昨晚发生的全部过程。她把沈恩知独自留在专为订婚夜准备的套房之中,而她义无反顾地来找叶恩弥。

    而今理智占据上风,情感被暂且压下。她看了眼手机,以为会接到沈恩知的上百通来电,可是却只有简单四个字:早点回来。

    盛凌薇避到浴室想清洗一下,可叶恩弥跟过来,一手固执地将门摁住,又是一番揪扯。

    最终被他逼退到凉润的墙砖上,他的手绕到她腰后,哗然将淋浴拨开。

    水流飞溅,深窄淋浴间里下起一场淅沥的雨,逐渐由凉转暖,形成一层柔软流动的薄膜,同时将两人包裹在里面。

    他的瞳仁那么黑,那样透彻,生凉凉的,在她眼底冻住了。

    好像昨夜的醉意又一次浮荡上来,把思维拖得非常缓慢滞重。她伸出手去,把叶恩弥湿透的睡衣剥开,像在翻动一本杂志光滑的页面。

    目光趴上去,仔细地检阅他的身体。看到他眉间那处细细横断,是为了她被沈州同一掌掴在脸上。

    “疼吗?”她触摸他锐利而英气的眉宇,手里是绒绒感受。

    叶恩弥只是低笑:“你亲我一下就不疼了。”

    他总是如此,玩味着避开不愿回答的问题。

    想来是曾经深切刻骨地疼过。

    盛凌薇目光游移,落在他的心口。他平时规律健身,锁骨之下肌肉适度,形状优美,正因呼吸而起伏。

    如此情绪浓烈,也是因为她。

    她咕哝着说:

    “我才不亲你呢。看见你就讨厌……”

    讨厌他什么也不说,独自扛下一切,背负着误解和憎恶,生生捱过漫长岁月。

    让她一以贯之地怨恨了多年,又让她似乎无法再继续怨恨下去。

    这话是叶恩弥熟悉的语气。他唇角牵得更高了:“从小你就这么横,不愿意叫我哥哥,也不跟我服软。”

    “你要当我哥哥,更没有让妹妹服软的道理。”

    他笑得虎牙尖都露出来,声音也跟着酥了:“得了,你哪儿是我妹妹。你是我祖宗……”

    盛凌薇视线挪到别处,又看到那一件她其实从未使用过的崭新器物。

    垂而长,干干净净的,色泽如肤,顶缘冒着点粉。

    她起声问:“叶恩弥,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解决的?”

    “……”叶恩弥抿唇,手指尖不自然地动了下,“你知道的,何必还要问我。”

    她忽然挑一抹笑:“那,给我看看。”

    “薇薇……”叶恩弥有点不可思议,僵了半天叹口气,“你就这么作践我。”

    她“哦”了一长声:“不乐意?不乐意算了。”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乐意。”

    叶恩弥靠近一步,就这样站在她面前,温度和气味侵袭过来,却没有任何肌肤上的接触,单单一手撑在她身后的墙面上。压得狠了,手臂撑起浮突分明的筋络。

    另一只手垂放下去。

    淋浴的温度越来越高,四周热雾蒸腾。

    透过濛濛水汽,她目不转睛地观看着。

    多么奇妙。

    年少旧爱,面容英俊而模糊。他此时失焦颤抖的瞳孔,紧咬的牙关,滚烫的皮肤,都是因为她。

    叶恩弥向前倾身,下巴搁到她肩头。

    她似乎能感受到他脖颈上暗蓝血管的搏动,喉结也触感鲜明地磨蹭皮肤。

    听见他喘息着问:

    “薇薇,能不能,能不能在你身上……”

    盛凌薇还没来得及回答,忽觉他喉结猛然攒动,身体剧烈打抖,嘶声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我没忍住。”

    腰眼一下松了劲,他思神迷惘,白皙面孔上烫出薄红,一对膝盖也发软,竟然蓦地跪伏下去。

    叶恩弥马上想站起来,却被她按着发顶又跪回去,他一时不敢动了,仰脸盯着她看。

    这一具女体纤秾合度,肌理的每一根线条、骨骼的每一处折角,无不完美如塑像。

    好漂亮,好漂亮。

    占据他的全部知觉,夺走每一蓬呼吸。

    盛凌薇背抵墙面,背手过去把淋浴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身前跪立的他。

    情势完全颠倒,她是一切爱与私欲的统领。

    是他神魂的主人。

    她手心温软,搭在他肩上,轻轻说:

    “叶恩弥,你现在可以亲亲我。”

    他被她按着肩膀不能起身,“怎么亲?”

    她笑了,一只脚往旁边挪开,指尖拂在他唇心一点:“你知道的——

    叶恩弥被赶出浴室,慵懒仰靠在床头,手指修长弯曲,骨节擦了擦嘴角。

    薄唇淡红,上面仍有濡湿之意。

    她的气息,她的味道。

    见盛凌薇清洗完身体出来,他朝她略飞起眉角:

    “爽了吗。”

    她撇嘴,故意说:“一般般吧。你还有进步空间。”

    叶恩弥但笑不语,肩膀向上提了提,稍稍抻直身体,黑眸映着窗外氤氲的晨雾,显得闪亮而透明:“薇薇,咱们商量一下,起码先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他小声嘀咕:“不然我只能点赞你微博,每天看你定位在哪里,简直就是个私生饭。有时候真有点儿害臊……”

    “行吧。”她顺嘴应允,披上来时穿的浴袍,边系绑带边说,“我先回去了。”

    床上的叶恩弥一时不动了,半晌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回哪儿去?去找他?薇薇,你这次来,又玩儿我是吧。”

    要是按照以往,她势必是要秀眉斜竖,顺着他的话刺他一下才开心。

    可是现如今得知全部过往,她似乎没办法再那样硬下心肠。

    盛凌薇难得放缓了声气:“我和恩知哥那边,已经这样了……不是轻易说断就能断。我和他还有话要说。”

    她眼睁睁看着叶恩弥挺拔的肩背塌下来,像忽然被抽了骨头,显得疲惫而脆弱。

    那双少年时永远神采飞扬的眼睛,此刻黯淡如无星的深空。

    她心里软成一片,走过去拉他的手,在额角轻轻地吻:“叶恩弥,我不是不回来了。你为什么不信?”——

    回到套房,进门就看见沈恩知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一角,低头掂着杯红茶细致品尝。

    他还穿着昨天的意式小西装,身上的衣服一夜未脱。白衬衫两处污渍斑驳,衣料泛着深皱,他漆黑的发丝也凌乱在耳后,风姿神情却一如既往,清凉淡薄如霜色。

    听到门响,沈恩知抬起头,镜片上茶雾转瞬淡去,温声喊她名字,仍是寻常语气:“薇薇。”

    他放下骨瓷杯,洁白手指转而去解衬衫的衣领。

    他一边拧着纽扣,一边走过来,冲她笑:

    “睡得好么?薇薇。还记不记得我们说好的,订婚夜要做什么。我一直在等,不想食言。”

    沈恩知的指尖触到她手腕,那感受冰凉而柔润,像冷血动物的舌。

    盛凌薇撤了半步,避开他的手:“你先别碰我。”

    沈恩知站定原地,手悬停半空许久,若无其事垂放下去。

    他声音依然澄澈,似湖水摇风清响:“装一装吧。今天这个日子,我们不是盼了很多天么?”

    盛凌薇看得出,他很清楚她都知道了。

    她紧紧合了合眼,睫毛尖浓浓,软刺在下睑,竟有一丝泪意被激起:“恩知哥,你变得越来越不像你了。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回应很快,语气十分稀松平常:“我本来就不是那样的人。”

    沈恩知说完才意识到,好像这句话,他已在昨夜对叶澜说过一遍。

    盛凌薇靠在门上,仰脸看他,目光似有重量,一下撞在他心上。

    她的声音却轻如吐息:“那么真实的你是什么样的?”

    沈恩知不正面回答,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答案。

    他整个人逆着光,倒退两步,反手撑在桌上。那是套房起居室的木质吧台,铺着柔软的白桌布。在他掌根的重压下渐渐叠皱了,像是湖面遇石泛起涟漪。

    他声音也微澜:“讨厌我吗。”

    盛凌薇看不清他的神色,也无从判断他的情绪,叹口气,还是说:“我不讨厌你。……也轮不到我来讨厌你。”

    人追逐自己想要得到的,是本能天性。只是他的手段,到底不怎么光明。

    沈恩知对她一直都很好,好到过去那些甜蜜依偎的时刻,那些互相记挂惦念的日子里,她恍惚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他。

    盛凌薇牙齿酸沉,气息也有点抖索:“但是你不该那么对待叶恩弥。他又做错了什么?”

    沈恩知冷冷说,话里的鄙夷明确且露骨:

    “我哥错在他太蠢。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你需要什么。你需要家人,所以他拼命去求你父母的认可。你需要优渥的生活,物质条件,他撇了沈家去吃苦,从最底下往上爬。但是说到底,他这些年的蹉跎并无意义,看我们现在的结局。”

    不对,他是错的。明明他才是始作俑者。

    可是又有一部分结论并非全无道理。

    事到如今,她明白了叶恩弥咽在嘴里的苦衷和不得已。

    可偏偏在她对沈恩知产生爱意和依赖之后。

    沈恩知语态冷静,一席话说得顺畅平滑,措辞考究:“我跟他不一样。薇薇,我只会想我能给你什么。我把你放在我之上,我的人和心,我的爱,欲念,尊严和廉耻,你可以拿在手里,或者用脚践踏。我永远是你的。”

    他低头笑笑,弧度很浅,几乎难以察觉:

    “不是么?我哥在外漂泊,而我把沈家抢过来送给你。我能给你的,都是他比不上的。”

    他的每一句话都似重重落在她胸腔,把她的心越压越低,连呼吸都不能通畅进行。

    盛凌薇:“沈恩知,你怎么是……”

    怎么是这样的。

    沈恩知稍微侧脸,从背后敞阔的落地窗望出去。外面白浪翻掀,海鸥盘旋,发出刺耳的尖啸。

    忽然想起给她套上戒指时,也是在海边。

    命运是一个圆圈。

    他于是问:

    “薇薇,我们还会不会结婚?”

    盛凌薇没回应,可他已经没有勇气再问第二遍。

    沈恩知知道,那不会是他祈盼的答案。

    盛凌薇仍在门前,纹丝未动。与对面吧台边的他形成对峙的姿态。

    沈恩知不习惯与她这样远,中间间隔了几步路,好像就是人生里无数个错失的瞬间。

    她指间那枚戒指,在窗外温红的曦光之中,闪出夺目的火彩。

    他忽然像失去了语言能力,那一直撑持着理性的镇定和沉静,在钻戒璀璨的焰光中散了,如同烛火断氧一下被掐灭,几乎是破碎地在对她说:“结婚就好,薇薇,只要你想,别的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一个你丈夫的身份,好不好?起码我死后可以和你葬在一起……”

    盛凌薇舌端尝到一缕苦涩,将他的每个字听进耳中,只觉得不可思议。

    她艰难摸索到声音,嘶哑地叫他:“沈恩知。”

    被她呼唤一声名字,他一下静了。微睁着眼目,和她对视。

    盛凌薇问:“你到底是在为了什么活着?”

    他面上剧烈一震,似乎有一层形成实质化的表情猛然裂开。

    下方是一张痛苦,悲哀,过度倦怠,耗空心力而微微扭曲的脸。

    “你从小是最听话的孩子,你服从爷爷的安排,做所有能讨沈叔叔叶阿姨欢心的事。你很出色,优秀又上进,连对我好也用尽全力。”

    盛凌薇低低在说,忽然撕开步子,朝他的方向走来,“你那么容不下叶恩弥,是不是其实也想像他一样自由?”

    他几乎是怔住了,眉眼空荡,声音也是说不出的旷远,如同肺腑之内的独语:“我哥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他想要的。而我蝇营狗苟,耗尽心血,到头来还是什么也留不住。”

    沈恩知看着她面上决绝的疏远和离断之意,又想起叶澜失望的眼神。

    有些事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只是想得到他想要的,他所珍视的,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他为什么错?

    她的手伸过来,那样柔软,平和,抚摸在他的下颌。

    沈恩知马上神志清明,猛地低下头,没再给她看到表情。

    他抬手取掉金丝窄边眼镜,用不离身的手帕反复擦拭,一下又一下。

    再戴上鼻梁,神色已恢复如常。

    她问他:“你的心脏都不在你自己身上,你是怎么活了这么多年?”

    他笑:“是啊。早就给你了,薇薇。”

    “可是你想要别人看到你,首先你得看到你自己。”

    “我想看着你,薇薇,只想看着你。别的我什么都不要。”

    “你的人生里也会有很多值得你爱的东西……”

    “我的人生刻板无趣,从来不存在什么可爱之处,只有你一个。”

    “……”

    他的爱沉默却顽固,而他性格里偏执的成分,强大到出乎她的意料。

    也因此让他的爱不够纯粹。

    爱由人而起,而人岂非就是如此复杂?

    “恩知哥。”

    “嗯。”

    “我们先各自冷静一下吧。”

    这段婚姻的序曲,已经掺混了无数感情之外的东西。就连感情本身,也有不少纠葛曲折的元素牵扯其中,一切都太乱太杂。

    她需要一点时间思考,厘清这些缠结。

    沈恩知无疑也需要恢复冷静。

    盛凌薇抬手就要脱下戒指,忽然被他攥住。他的语气和他的手指一样绷着力度:

    “不要,不行。”

    他语气强硬,可盛凌薇从来不屈服:“这段时间我先不回沈家那边了。”

    沈恩知笑,镜片之后神色难辨:“我说过的,薇薇,我不可能放你走。”

    盛凌薇正要恼,手机忽然响了。她扫一眼打算挂断,来电那串号码久远而熟悉,没有备注,可她早就默记在心。

    挂断的动作就终止了这里。

    她试探地接起来,嗓眼发颤:

    “……爸?”

    “忙完了吗,回家一趟。”

    “就这样?这些年不跟我联系,不让我进家门,现在一句话就想……”

    “薇薇。”盛长荣打断她的话,他语声低哑,罕见的像是存在某种深弱之处,“你妈妈快不行了。”

    【📢作者有话说】

    最近回看前文,感觉开篇部分写得好拉……这个月应该差不多可以正文完结,到时候再修一修

    目测正文会是开放结局,番外会写两个隐藏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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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爱

    ◎享用了它的好,就要接纳它的坏◎

    叶恩弥在晌午时分下楼, 到大堂咖啡吧里找了个舒适的角落。对过一整面墙壁都是半开的窗扇,海风湿润厚实,吹在脸上绒乎乎的。

    似曾相识的触感, 不由自主想起她的睫毛。在他们接吻时,频繁地轻蹭他的眼梢。

    叶恩弥来到纽约之前, 刚刚在亚运会的预选赛上拔得头筹, 代价是被医生反复警告, 接下来三个月不能高强度使用受伤的那只手。

    可是方才在盛凌薇的要求下, 酣畅淋漓地用了一次手。

    执起杯耳时, 指关节还有点抖瑟。

    明明清晨时分,盛凌薇在他面前是犹豫的,有失分寸的,向他前进一步, 又后退两步。

    可是只要能和她发生一点接触, 感知到一点垂爱和疼怜, 心里的酸苦辛辣就被奇异地安抚住, 只剩下温热的丝甜。

    不枉他独自守着回忆度过这么多年。

    面前空位忽然坐下一个人,叫他:“小弥。”

    他抬眼便是叶澜。似乎卸下心头重担,她稍微恢复了一些神气:“酒店安排送我去机场,我坐在这里等一等。”

    订婚宴前那一次仓促的母子相会,并不算愉快。

    所以如今叶恩弥只是说:“行。”

    叶澜招手叫了咖啡和简餐。

    她食寝无言,吃完后用白色餐巾沾沾嘴角, 忽然说:“我都告诉薇薇了。”

    “什么?”叶恩弥眉睫轻跳, 然后反应过来:“……哦。”

    原来如此, 原来她并不只是在订婚夜找刺激, 再来玩弄他一下。

    他于是笑了出来, 情不自禁。

    叶澜问他:“昨天晚上薇薇在你那里么?小知来找我了。”

    叶恩弥不知想到什么, 冲她一勾嘴角:“恩知应该为了等她,一晚上没休息吧。”

    叶澜眼睑微阖,遮住目中疲惫的忧色:“你们毕竟是亲兄弟……”

    “可是我想争一争。”叶恩弥脖颈虚仰了一下,声音却扎实而确定,“下半年亚运会,等我拿到冠军,披上国旗,我要回到家里。这下没人能再说什么了,她父亲也会同意……”

    “长荣是不会同意的。你还没明白么?世界冠军,亚运冠军,哪怕是奥运冠军,长荣他看不上你,他假装同意你去拼,让你出人头地,就是想要你心甘情愿地走。”

    “那我又能怎么办。不走,去当兵?分开几年,我什么也得不到,到头来还得靠沈家,她爸爸更不会同意。离开家里,至少还有一点机会……”

    “可是,如果。”叶澜忽然说。两个字抛出来,断在这里。

    “嗯?”

    叶澜深吸一口气:“如果她现在也爱上小知呢?”——

    热娜在黑暗中摸索着。她的指腹干而皱,食指还夹着监测体征的仪器。盛凌薇赶快递上手,将她紧紧握住。

    呼吸面罩之下,隐约看见热娜明朗的笑容:“薇薇。”

    盛凌薇几乎落泪,她哽咽地呼唤着:“妈妈,是我,妈妈。”

    她月季花一样的娇艳的母亲,在病痛之下如此枯萎了。

    盛凌薇竭力压着情绪,可积得太满,无法克制地要宣泄出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五年多了,不准我回来,好几次我到了家门口,也让他们把我拦下,就是因为这个?”

    热娜的眼睛如在黑夜,目光黯淡而低柔:“薇薇,那年你第一次去上海走秀,拿着宣传册回来跟我说,台下的人都在看你。你那么快乐,我永远忘不了。如果当初我告诉你,我不剩几年可活,你会怎么做?”

    “我会……我会什么都不要了,只想陪着你。哪儿都不去。”她胸中剧烈震动,整个人抖得厉害,觉得心口好沉重,呼吸也变得艰难,不由把手攥了起来,“但是妈妈,我不要你们用为我好的名义替我做选择。我不要你们这样。你,还有爸爸,还有……”

    还有叶恩弥。

    他们都是这样,为她好,为她着想,所以拼命隐瞒,以为牺牲自己,她就能够幸福。

    过去盛凌薇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要什么。而今她胸臆混沌,杳杳不知所往。

    热娜从肺腑之中激动起来,她急喘两声,细弱却坚定地说:“不是为你好,薇薇。不是为你好。是妈妈太自私。一想到我的女儿本可以在她热爱的领域取得非凡的成就,却因为我这不争气的身体,要放弃事业,放弃自己的人生,把青春光阴浪费在我的病床前面,我会埋怨自己,憎恨自己,不能有一天好过。薇薇,可以原谅妈妈的自私吗?”

    盛凌薇从眼睛里面热出来,那股潮湿奔流在脸上,把一切都模糊了。

    这是她最爱的,也最爱她的妈妈。小时候她们比起母女,更像多年通达的朋友。热娜性情温恬,几乎不会大声讲话,从没与她红过脸吵过架。跟小不点盛凌薇聊天的时候,也要蹲下与她视线齐平。

    妈妈爱她,尊重她,哪怕出于私心,也是为了她。

    可是盛凌薇总是希望,她能有机会作出选择,能够得到另一种结果。

    热娜的声音渐渐黯了,是力气在逐渐流失,几乎被仪器运转的枯燥响声掩盖过去。

    盛凌薇弯腰紧凑到她的唇边,听见她轻轻在说:“……薇薇,你爸爸说,小弥想过带你走,可他怕你跟着他要吃苦。你看,他是不是有点像我?所以那时候我觉得,小弥是真的爱你,想对你好。可是你爸爸最喜欢小知,他觉得小知对待爱的方式,会更像他。”

    身后有人推门而入,从规整而有力的脚步声判断,该是盛长荣。

    盛凌薇没有回头去看,只是平静地问:

    “爸,这些年来,你又有什么苦衷?”

    盛长荣不语,片刻之后忽然抬步,从身后将手按在她肩上。他的手掌宽厚,一如童年时,说的话却比童年更有分量:“薇薇,你不用原谅我。我爱我的女儿,但更爱我的妻子。我愿意为她做一切,哪怕她想要和你分别,为了陪伴她,我也心甘情愿。”

    是啊,都是因为爱。

    小时候盛凌薇以为爱是顶好的东西。爸爸妈妈几乎无底线地娇惯着她,她一度觉得自己要是想摸一摸天上的星星,父母也会想尽办法帮她摘下来。隔壁的沈家爷爷也宠爱她,在沈家兄弟甚至沈州同面前一贯严厉到苛刻,唯独对她从来都假以辞色。

    沈恩知爱她。他体贴,温柔,对她无限纵容,几乎是予取予求。

    还有男女之爱,她在叶恩弥身上第一次尝到甜头。那个骄傲到顶的,甚至不可一世的少年,沉湎于爱情的时候,竟然会变成那副样子。他从不掩饰自己的迷恋,全身心地渴求着她。

    他们都爱她。可是都在自作主张地决定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在她的人生里打出无数个死结。她的父母隐瞒了这么多年,为了她可以追寻事业,不受家庭所负累。叶恩弥藏起所有苦衷,因为他觉得她要安逸生活,享受优渥的条件。

    可能只有沈恩知明确在说,他是为了贪欲和私心。可他如此经营算计,也是出于对她的爱。

    以爱为名,连怨怼也无法洒脱。

    或许爱本就是如此,具有相反两面。享用了它的好,就要一并接纳它的坏。

    ……然而真是这样吗?

    她是否真的没有选择。

    盛凌薇出了门,在家宅前方的小道上慢慢地走。忽然想起高三时,她完成全部复健,终于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走路。她换上叶恩弥送的牛津鞋,穿着裙子在他面前转了半圈。步态轻盈,裙摆像潮水一样层层散卷。

    她问:“是不是很漂亮?”

    他一时看得呆住了,半晌才点头说:“是最漂亮的。”

    “我以后要做模特。我要让所有人看到我走路的样子。”盛凌薇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说到此处却顿了顿,“但是……”

    “但是什么?”

    她忽然红了脸,手捏在一起绞了两下,没有再说话。

    叶恩弥想了想,神色了然:“害臊?”

    他总是将她的心思猜得这样准。盛凌薇说:“有一点吧,我看电视上那些名模,要露出好多身体在外面。”

    叶恩弥漫笑出声,伸手在她下颌轻巧一捏,拇指滚热,印在冰凉的皮肤上。

    他不以为意:“有什么关系?你的身体那么漂亮。”

    她面上立时更烫了,一下拍在他的手背:“叶恩弥你羞不羞啊?谁让你说出来的。”

    叶恩弥半点儿都没有不好意思,仍是随性的样子:“本来就是,这是实话。”

    转眼到第一次模拟考,她从小没受过太大重压,一时对强度和紧张的氛围感到难以承受,出人意料地拿了个较低的名次。

    虽然盛长荣和热娜都没放在心上,可盛凌薇到底撇不下自尊心,很是消沉了许多天。也就是那段时间,叶恩弥忽然在一个晚上来她家拜访,非要借故拉着她出门。

    他们往森林公园的最幽深处走,越走步行的小径越深狭,两边纷杂排布着黑黢黢的树影,将里侧的一弯浅水潭掩映得密不透风。

    炭黑,群青,沁雪的绿,是构成一场夜晚梦寐的底色。

    “我以前经常来这边散步,没遇见过人。”叶恩弥在水边干辣辣的密草里辟出一隅空缺,“你压力太大了,薇薇,放松一下。”

    “怎么放松。”

    他指尖在她裙子的腰链一点:“脱了。”

    “……什么?”

    “没人会来。今天晚上月亮这么好,也没有风。你就把自己想象成模特儿,要在很多人面前展示你的身体。”他踩断两截枯叶,在旁边背对着她坐下来,“我不看,你放心。”

    她瑟缩半天,鼓起勇气把裙子腰部的侧链拉开,一口气脱下来,鞋子也甩掉了,只穿着内衣裤,光脚在月光底下来回地走。一开始心下惴然,畏手畏脚,生怕有生人闯入看见这一幕。到后来慢慢松弛,心神安宁下来,步伐也逐渐更有底气。

    这是最好的夜晚,漫天都是稀碎的星星,并无人声,偶有遥远一响虫鸣。她在走,那些压在心腔的重担飞散出去,装满了水潭清远的润气。她感到奇异的轻快和松脱,低头观察自己身体招摇在风里,双腿自成韵律。

    她觉得自己也像风,柔滑如丝,没有任何疤痕与暗疮,也不受拘束羁绊,随心而自由。

    就像叶恩弥。

    忽然想到要去看叶恩弥。他太高了,只能蜷着身体,老老实实屈膝坐着,真就信守承诺,难得这么规矩,一次都没有回头。

    “叶恩弥。”盛凌薇敲他后背。哪怕是如此屈就的姿态,他依然腰脊挺直端正。

    “怎么了?”叶恩弥问,却没有挪眼看她。

    “你看看我。”

    “薇薇……”

    她佯装不悦:“怎么,我不好看?”

    “没有。不是。”叶恩弥立刻否认。

    “我数到三,你不看我我就要生气了。一,二……”

    他猝然回头,她的身体近在咫尺,甚至能闻到凛然的温香。

    叶恩弥不敢出声,也不敢动,默视着她伸手到背后解开搭扣,一件内衣滑落到脚边。

    他用目光膜拜她的身体,惊叹每一处轮廓的恰到好处,肌肤亦是如此洁白平整,在黑夜之中仍有淡淡净滑的光泽。

    “我漂亮么?”她故意问。

    “最漂亮的。”

    他的回答一如既往——

    盛凌薇搬回家里住,无论热娜状态好坏,都陪伴在病床左右。

    热娜那天谈及了叶恩弥,却没有问盛凌薇的选择,后来有了交谈的力气,也只是说起自己和盛长荣相爱的过程。

    那是盛凌薇第一次听妈妈讲述过去。

    “薇薇,我真希望还能带你去新疆,看一看我长大的地方。那里没有汉族人的学校,但有汉族人开的小商店,一个挨着一个,卖的净是我们当地小孩子少见的东西。我记得有种糖,外面嚼着像蜡皮,淡而无味,里面有很浓很甜的果酱。每次去买糖,找零钱给我的总是个汉族小男孩,年纪与我差不多一般大。后来我学会了汉话,才知道他叫唐枫。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去城市里上学,自然变得越来越亲密。我确实有点喜欢他,可是达不到想嫁给他的地步。唐枫性格好,总是笑着,天生让人想亲近。所以后来我答应了他的求婚,因为我觉得他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良配。”

    故事的后半段,是在一天之后,热娜的精神好了一些,才继续对她叙说:

    “然后你爸爸出现了。那时候我在演出,他派人给我送花,约我出去吃饭。我拒绝了几次,告诉他我有未婚夫,我们很恩爱。当然后者是假话。你爸爸并不退缩,他说人追求所爱,有什么错?他坦坦荡荡,并不以身份施压,说他只是一个倾慕着我的普通男人。他带我去看荒漠上的独尾草,触摸怪柳和胡杨,那些草参和沙尘的味道,我至今都还记得。”

    她此时微微笑着。苍白枯瘦的脸上,浮现一丝淡红血色。

    “我知道不光彩。后来我嫁给你爸爸,跟他到了北京,再也不能在弹唱会上唱歌,在河床背面捡风蚀的石头,跟与我童年有关的一切都切断了来往。我为了爱住进这高墙深宅里,又怎么能不理解你和小弥想要出去?”

    “我明白,妈妈。”盛凌薇在昏暗的光线中垂下头,将脸靠在她枕边,“但是……但是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我不想再提。我很爱恩知哥,我们会很幸福。”

    像是为了印证这一点,盛凌薇翌日拉了沈恩知过来见她。

    沈恩知此前对热娜的病情并不知情,他想要陪伴盛凌薇,支持她,给她安慰,可盛凌薇沉默地接受一切,没有给他任何特别反应。

    进了盛家门,盛凌薇忽然像是换了心情,主动挽上他的手臂。

    他们来到楼上那个被改造成病房的卧室,盛凌薇拉着他的手到病床跟前,笑着说:“妈妈,很久没见恩知哥了吧?”

    她又故意扭过头,为他正了正领带,嗔怪地说:“歪掉了,系得是不是太着急?”

    沈恩知被她冷落几天,在这个特别的时刻乍然复宠,一时感到迷惘了。平日里从容冷静的神态仿佛凝住,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才能讨她欢心。

    可是盛凌薇似乎根本不需要,也不太在意他的反应。

    她和热娜柔声交谈两句,不经意间转头,对他轻描淡写说:

    “去楼下帮我拿一下手机过来。老公。”

    简单两个字,在头脑里轰地炸开,沈恩知眼帘颤动,脸上骤然红成一片,难得如此慌乱,清淡顺畅的口舌也不对劲了:

    “薇薇,你,你叫我……你说什么?我……”

    她嫣然一笑,语气也尽显亲昵:“我们不是已经订婚了?快去呀。”回头又对热娜说,“妈妈你看,他多么爱我。”

    她的热情持续到热娜休憩之后。出了门就甩开他的手,兀自走在前面,声音冷下来:

    “沈恩知你别误会,我只是想陪妈妈最后一程,让她走得开心一点。”

    说完,盛凌薇在心里暗暗地想,她又何尝不是在自作主张。

    沈恩知不知在想什么,垂眼轻轻一笑,神态恢复如常,点头说好。

    沈恩知于是时常去盛家探望热娜。他博闻广识,走过不少地方,描述起新疆的风土人情,言辞讲究,对一切细节得心应手,时常让热娜展露笑颜。

    盛凌薇一度以为,热娜真的相信她和沈恩知是一对恩爱眷侣。

    可是有天晚上,热娜的心跳忽然出现异常,一番施救之后,她虚弱地拉着盛凌薇的手,说:“薇薇,不要在意妈妈了,想想你想要什么。”

    她想要什么?

    盛凌薇听她的话,认真去想。

    她要热娜活着,要父母健康长寿。

    她还要一切都恢复原样,和叶恩弥、沈恩知,没有经历那些误解与离别、纠缠与隔阂,仍像以往那样亲密无间地生活。

    她离开病房,下楼倒一杯冷水喝,内心终于重归安宁沁凉。

    走到门厅,心中一坠,忽然想起叶澜的描述。

    那时盛长荣给的压力日渐紧迫,盛凌薇和叶恩弥频繁争吵,她的状态不好,有些失魂落魄。盛长荣看在眼里,终于忍无可忍,找来沈州同商议对策。

    他们要将叶恩弥送去当兵,多年与世隔绝,强行斩断和盛凌薇的全部联系。他抗争,哀求,在门厅里下跪。盛长荣盛怒之下摔了两个白瓷瓶,让人把叶恩弥拖走。他在碎片上剧烈挣扎,血流了一地,嘴里却咬着牙不喊疼,说有朝一日一定会得到他的认可。他要娶她。

    盛凌薇看着眼前光滑如新的地面,心痛似绞。

    “那小子一直没松口,我倒有点钦佩他的骨气。”盛长荣的嗓音忽然从后方响起。

    “那也不够资格被你认可对吗,爸。”她说着,转过身去,与盛长荣鹰隼般的眸子对视,“凭什么你觉得,你可以擅自决定我的人生怎样是好,怎样是坏?”

    她如此冲撞,如此冒犯,盛长荣并未动怒,淡淡说:“我看得出你跟他没有未来。他从小到大做的事,让我感觉不到荣誉和体面。你们在一起只会浪费你的青春,到最后还是会分开。”

    盛凌薇没有再说话,她转身离开,出门吹风。

    不由想起热娜的话。

    他和沈恩知,确实有相似之处——

    盛凌薇陪伴妈妈几天,最终还是送走了她。

    葬礼办得低调而私密,盛长荣捧着装有妻子的小罐子,叶澜悲切欲死,几乎晕厥在沈州同怀里。盛凌薇没有哭,她蹲下去凑近了妈妈的骨灰,轻手轻脚掬起一捧土。

    闻不到泥腥气,质感干燥,粗糙,像她最后一次抚摸的,热娜的手。

    盛凌薇松了手,洒上去。

    她说妈妈,就让他们争吧。我很累,谁也不想要了。

    回到沈家,她静默地跟沈恩知回房里。小时候盛凌薇总到这里来,经年流转,卧室的装潢陈设全无变化。

    盛凌薇靠在床头,把脸埋在手心,终于流下眼泪。

    沈恩知蹲在她身边,将她的面颊从手指之下剥出来,用一方软手帕细致地搽。可是太多了,怎么也擦不净,圆珠一样落在他手心。

    他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坐到旁边抱着她,用手轻轻在肩胛拍哄。

    直到盛凌薇擦干眼泪,停止呜咽,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她缓缓脱下戒指,轻轻放在桌上,转身离开。

    “薇薇。”他情不自禁地叫她的名字。

    盛凌薇脚步顿停。

    他眼睛几乎是怔住了,声音却清清楚楚:

    “我是你的。不管你要不要我,我都是你的。”

    沈恩知看见她的背影继续向前走。

    她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说】

    又改名了,这是最后一次……吧。

    9.12补充作话:

    文中母亲相关情节的灵感来源是我本人的祖母,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我听祖父说,她罹患胰腺癌的时候恰逢我父亲处于事业上升期,她知道我父亲有一种愚孝,一定会抛开一切想尽办法为她四处奔走求医,但是她自己查到胰腺癌是癌中之王,早期病患五年生存率不到三成,而她的情况还要更凶险,甚至没有做手术的必要。于是她开始想尽办法隐瞒病情,到后来骨瘦如柴形容枯槁,借故和我父亲大吵一架拒绝见面,佯装自己要出门散心,其实是住进了临终关怀病院,我祖父全程听从她的安排,而我父亲甚至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在听过这个故事之后的几年间,我的舅舅也患癌去世,他瞒了所有人很久很久,头发引化疗掉得稀疏的时候还找借口,说是对新换的洗发水过敏。我因此开始留意很多病患的故事,发现他们中的许多人在得知病情后都选择先向最亲近的人隐瞒。不同的文化背景、成长经历、性格差异会造就不同的命运抉择,我对这一段故事做了修改并写在文中,也是想讨论爱的多种形式和重量。现实中有人能够作出其它选择,是因为她们的人格性情与面临的境况与文中人物相异,但这并不是一个对与错、谁更真实合理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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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醉眼

    ◎拦腰折断◎

    盛长荣把家门封严, 所有以往生活的痕迹,都永远地留在里面。

    临走前,回头望了一眼。

    他无端想起很多年前, 沈老爷子动了大怒,勒令小战士动手, 把家中跟叶恩弥有关的一切全扔到外面去。

    盛凌薇那时就站在这个位置, 默不作声地往隔壁看。从外面回来, 一脸苍白倦意。热娜很是奇怪, 不理解她为什么会为叶恩弥的离家而感到如此伤怀, 只是抚摸她红肿的双眼,找了冰袋替她敷着。

    傍晚时分,家里收到沈恩知的联络。他远在英国念书,听说家里出了这一样大事, 对盛凌薇挂念非常。

    她与他接通了视频, 看到那张脸上熟悉的五官, 又是一阵难过揪心。只是并拢双唇, 倔强地不想要人看出来。

    而千里之外的沈恩知语态轻和,并不出言安慰,只是与她温柔闲话,说起自己在慈善书店做志愿者的趣闻。

    盛凌薇听着听着,鼻息渐渐轻淡了,唇角不自觉露出微笑。

    而盛长荣就在另一处小厅的茶座上, 慢慢给自己斟一壶功夫茶, 同时侧耳聆听。

    感知到在沈恩知有意无意的安抚之下, 盛凌薇情绪渐渐明朗起来, 他愈发笃信自己作出了正确的决定。

    如今尘埃落定, 盛长荣缓步走到楼上去, 将一切对妻子和盘托出。而热娜认真听完,手里一松,读了过半的厚书掉落地面,眼露不可思议:“长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小弥也是个好孩子……”

    盛长荣将她一双纤手握进掌心,话音沉甸甸的,掷地有声:“他没有沈家的姓氏,也没有给薇薇未来的能力。难道以后要让薇薇养着?更何况,他害她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法儿走路。我欣赏恩知,他和薇薇更合适。”

    热娜一时哑然,她心知事已至此,几乎不再有转圜余地,深深叹息着说:“恩知这孩子,就是心事太重。我看不穿他。”

    盛长荣不以为意:“我当初不是跟他一样?要是我在意你身边是不是有别人,也就不会有薇薇了。”

    热娜笑了笑,目光清亮地望着他:“说什么傻话。长荣,归根结底,你们并不一样。那时候我爱的是你的勇气和坦荡。”

    盛长荣那时没有特别反应,只是将妻子拥进怀里。

    如今想来,热娜这一段话是意有所指。个中是非对错,他竟也一时感到含混了。

    搬到别处之前,盛长荣联系了女儿。而盛凌薇似乎相当忙碌,只是拨冗抽出一点零碎时间,回复说我同意您的决定,爸爸,把家门封上吧。妈妈走了,我也不会再回来了——

    四月临近末尾,北京渐渐热起来。刘骞良坐在后座,闭目深思。

    天窗开了半隙,漏进一点微毫的风响。他接到沈恩知的消息,凝神半晌,抬手示意司机关窗,打去一通电话。

    “恩知啊,有什么事?直接说。”

    沈恩知音量收敛着,语态稳定而谦逊:“刘公使,当初是学生愚盲。”

    刘骞良心下登时明白了八九分:“借调不顺心了?”

    沈恩知声音朗润,咬字清清楚楚:“我想回到部里,接受外派。”

    刘骞良沉吟片刻:“上次的人选已经敲定了。不过很快我会到北非和南美的一些国家,手里有随行人员的指标。这些地方都是贫穷和战乱的国度,哪怕在使馆区域内也很危险,你有兴趣吗?”

    沈恩知欣然应允。这是他早就花心思获知到的信息,也是他预料之内的结果。

    越危险越是好的。

    他就是要把自己放到最动荡的、稍有不慎就会殒命的环境中去。

    在商务部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沈恩知又多留杭州几日。杭州亚运组委会特地办了一场饭局,邀请他和上下同僚出席。

    才进了包间,亚组委那边的负责人迎上前来,给他介绍:“沈主任,这是我们电竞项目的选手。”

    旁边另一个声音惊奇道:“这么像啊,你们是兄弟?”

    沈恩知目光向侧前方一搭,净透镜片之后,眼眸毫无异样波动:“不过是巧合。”

    叶恩弥也嘴角漫挑,松弛地笑:“姓氏都不一样,怎么可能是兄弟。”

    他们礼貌握手,各自落座。只是间隔甚远,席间不交谈,连眼神接触也有意避开。

    一局散了,叶恩弥到外面抽烟,脸往上仰着,半睁眼看星星,如同一粒一粒泛着光的细砂砾,在绒布般的黑夜里聚闪成长长的银火。

    令他追忆起很久以前那个夜晚,盛凌薇在森林公园里脱了裙子,在他背后快步地走。她叫他回头,勾下身上纯白色的内衣,身姿挺拔地在他面前站定。而他只能仰望,忘记呼吸,心想这一辈子就要交到她手里。

    那个夜晚,天顶上也是这么好的星星。

    他仰首屏息,像是遥望着深远的夜空,又像是透过夜空望向别处。太清楚了,过去的每一帧画面都在这时找到他、命中他,令他避无可避。

    他看见自己高中时代在沈家的那间卧室,十几岁的盛凌薇正在他身边做数学题,专心致志的模样,头颈低垂,不在学校所以没有束发,长发柔顺地蓬散两侧,在作业纸上落下海藻的灰色纹影。

    叶恩弥打完一盘游戏,没再排新比赛,放下鼠标斜过目光,盯着她露出的半截小尖下颏看。

    “薇薇,你知不知道,这游戏国内那么多玩家,我排第几?”他突兀地开口,对面半晌没回应,只好自己接着说道,“就这么跟你说吧,第一。”

    她犹自沉浸在解题过程里,闻言仅仅点了下头,心不在焉地重复:“嗯,第一,叶恩弥你真厉害。”

    叶恩弥被敷衍得一口气噎到嗓眼,酝酿好的话挂在嘴边兜了半圈:“那我问你……”

    盛凌薇正面容严峻地在纸上进行公式演算,指间圆珠笔冷不防被他抽走,她小吃了一惊,皱着眉毛抬起头,叶恩弥这时候却不再看她了,声音紧得有点发皱,“薇薇,对你来说,我排第几?”

    盛凌薇倒是完全没有感染到他的紧张,故意佯装不明就里地逗他:“啊?”

    “算了没事儿您忙您的。”叶恩弥当即回头不再看她,手速拉满再开一把游戏,加载比赛的几秒钟光景里又忍不住侧目,一眼就望见她垂脸写起数学题,顿时就有点气急败坏的意思:“盛凌薇,你是不是学傻了啊?”

    “你这么凶干什么。”盛凌薇笑开了,捶他一下。叶恩弥正不大高兴,忽然电脑桌下面有什么探过来,刻意碰到了他的手。

    叶恩弥很是一愣神,进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她的手指尖儿轻轻戳过掌心,最终微不可觉地扯住他的袖口。

    明明是沁凉柔软的触感,叶恩弥却仿佛被烫到了一下,心陡然给拎到半空。

    她慢悠悠说:“要我说,你排第五吧。”

    叶恩弥一下炸毛,游戏里一个操作失误,气得将鼠标扔开:“为什么啊?我前面都是谁,你必须得告诉我。盛凌薇,不然我可不服气。”

    她一本正经:“前面是爸爸,妈妈,我自己,还有沈爷爷。”

    “然后就是我?”

    “然后就是你。”

    叶恩弥似乎被取悦了,舔一下薄嘴唇:“那还可以。但是,薇薇……”他话音一转,声音低了下去,“在我这儿你排第一。”

    盛凌薇并不轻易取信:“比你自己还靠前?”

    他很笃定,连点了两下头:“比我自己还靠前。”

    无数的画面纷纷扬扬落在眼前,起初是温暖柔和的光调、丰繁美好的颜色,到后面成了越来越多的沉默、大段大段的空白,混在一起让风一吹便破碎了。

    叶恩弥强迫自己不再想了,只是自顾自抽着烟。

    身后有人走近,转头竟是沈恩知,间隔着很远的距离,遥遥站定。

    沈恩知开口,声音与他以往不同,竟是崎岖而干燥的哑,像是平整一张白纸被从中硬撕成两半,在边缘留下粗糙坎坷的豁折:“她还好么?”

    叶恩弥下意识地回答:“挺好的。”

    同时脑子转得飞快,意识到他们竟然已经分开了。

    可又是为什么,盛凌薇并没有回来找他。

    “我过段时间就要走了。”沈恩知说。他的脸一半落在阴影之中,轮廓显得瘦削而清绝。

    “到哪儿去?”

    “去北非协助撤侨。”

    叶恩弥眉毛一抬,伸手摘掉嘴角的烟,身体稍稍站正了,神情微动:“是不是挺危险的。”

    “还好。”

    他将烟掐灭,张了张口,终是喊他:“恩知。”

    “嗯?”

    “自己在外面当心点儿。”

    沈恩知面无表情,只是眼睫稍稍有些滞重,敛目说:“知道了,哥。”

    没想到这一次见面,竟然如此平和。

    叶恩弥对很多事情都不在意。令他牵缠挂念的,只有她。

    想质问沈恩知,想怨恨他殚精竭虑、苦心经营,将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爱情拦腰折断,生生拆散。可是时过境迁,好像放在如今,已并无意义。

    只不过……他们分开,是沈恩知主动退出,还是盛凌薇放弃了他?

    沈恩知兀自回到车上,在驾驶席呆坐半天,车门也忘了关严。一双醉眼看到镜上吊着的那条细细红线,下方挂坠赫然是那枚盛凌薇脱下手指、归还给他的戒指。他脑中混沌一片,忽然发了疯一样想念她。

    沈恩知开始拨电话。

    响过几声,被她挂断。他一下固执起来,又打过去,这回她接了,却说恩知哥,我们说好要分开一段时间,别让我真的厌恶你。

    心头涌上一阵焦躁,沈恩知把车门推到最大,夜风呼一声倒灌进来,把他脸上正浓酣的酒色吹散许多,让他稍稍寻回神志和清醒。

    酒醒过半,随之清晰的是方才的种种失态,沈恩知薄嘴唇抿了又抿,有点懊恼。

    但也恢复冷静。

    叫了司机,回程的路上,沈恩知恍惚听见雨声,于是抬起头去看,夜空依旧晴朗而清晰,一片湛湛纯然的蓝黑色,原来并没有落下雨来——

    初夏时节,盛凌薇听到沈恩知离开的消息。借故没去送行,只在他走后去沈家探望了爷爷。

    他们分开的事情,还没对各家老人言明。

    叶澜忧心忡忡,说沈恩知这次外派要持续两年,去的都是动荡落后的危险地区。沈老爷子不耐地拄了拄木杖,说年轻人就该出去多闯荡历练。

    而对沈老爷子,叶澜欲言又止。他年事已高,没谁敢翻出旧账来摆在他面前。

    尽管在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接下来一连数月,盛凌薇专心忙于工作。此前她参与的那档综艺淘汰了方心语,转而却被她的工作室签下,在社交媒体上很是掀起一阵波澜。

    盛凌薇偶尔停下来,回想自己作下这个决定的瞬间,其实多半出于冲动行事。

    但她并不认为这是一个错误。

    对此,她和严愫有过几次小争执。

    最后一次发生在参加活动的商务车上,严愫重新提起这个话题。方心语就坐在前座,头也不敢回。

    面对严愫的不赞同,盛凌薇把方心语的模卡翻了又翻:“标准化的大众身材也有受众和市场。况且她不是很漂亮?”

    严愫并不买账:“我承认她很漂亮,也很健康。但她不时尚——顶尖时尚是什么?你必须得承认……”

    街景略成色彩的线条,光影在盛凌薇脸上蒙蒙昧昧,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独特色彩。

    盛凌薇语气非常笃定,凿实地压下了更多质疑的空间:“靠我们的团队,不是做不出时尚的完成度和高级感。严姐,我们这个行业你还不清楚么?我们可以随便包装一把骨头架子,推出去告诉别人这就是时尚。那么方心语为什么不行?”

    和蒋睦西事先打好招呼,她带方心语一道去拍摄木樨品牌的新一季产品线。

    路上又收到叶恩弥的消息。凭心随性的两句话,好像没有实质内容,看起来像个玩笑。闭着眼都能想象得出,叶恩弥说话时的神态风貌。

    这段时间以来,他每天都发些乱七八糟的消息给她。

    而盛凌薇一次也没有回复过。

    这一回她也敛下眼眸,将手机屏幕捺灭。她黑发雪肤,是最明艳而凛冽的样貌,面上却似是迷惘,又十分疏离。

    她没想到会在摄影棚的休息室里见到叶恩弥。

    起先是照片。木樨品牌和叶恩弥有过密切合作,蒋睦西不知道从哪里挖来了他以前夺冠的照片,跟许多宣传制作的物料一起挂在这里。他那时该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穿一身白衣服,站在领奖台上。

    盛凌薇的余光不自觉也在往那照片上飘。无需仔细去看也知道他该是什么模样,盛凌薇早在许多年前就把他瞧透了。

    聚光灯下,高清镜头里,这男孩样貌相当经得起推敲琢磨。唇鼻眉眼都是好看的,只不过应该是长久缺乏休息,半含着眼皮,神色低靡,显得有些恹倦。

    她视线往下走,看到他手指节微微翘,漫不经心勾着一块金亮的奖牌。

    而叶恩弥此时正在来的路上。

    他只觉得心脏重重跳着,一路跳到了休息室门口。他对着大面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整理过衣容,把队服袖口的褶皱抻了又抻,才伸手去轻轻推门。

    脸上表情有意保持稳定,心里却在微微笑着。她昵称的两个字逗留在舌尖,几经辗转,最终化在嘴里。

    盛凌薇猝然转头看过来。她眼型浑圆,看他的时候更是微微张大,瞳仁呈现一种清醒而又丰满的纯黑色,在低暗浑浊的环境下依然光彩荧亮得惊人。

    他又叫了一遍,薇薇。

    盛凌薇没有说话。已是许久不见,中间又经历了那么多,再看到他,神思如此复杂。

    他虚仰着脸,顶光打出微扬的眉骨形状,下方是一双光锐浓黑的眼睛,神色却是似笑非笑的。

    盛凌薇思绪稍晃,似乎又从他脸上,看出从前的少年模样。

    可他一开口,分明已是成年男人低沉的声腔:“我们薇薇也是大明星了。想见见你,真不容易。”

    盛凌薇没有说话。她的眼睛微不可觉地动了动。

    “电话不接,消息不回,上次说会回来找我,结果又消失了。你就这么可劲儿折腾我,真当我是铁打的?”

    叶恩弥说着,朝她走来。他总归骨头长得好,因为手伤而荒疏了几年运动,也依然是宽肩窄腰。

    一手撑在她椅背上,薄卫衣下面,腰脊勾出孤桀一道直线,不需要动作也黏人视线。

    他轻扯嘴角,语气也带着自嘲:“也没错。多少年了,再苦我也得咽下去,再累我也得受着,再沉我也要扛起来……我必须得是铁打的,一想到你,我就知道我不能倒下。”

    不可思议,怎么会这样温柔。盛凌薇一时怔忡,想起他都经历了什么,眼里忽然有泪意越攒越重。

    穿过瞳膜上汪着的那层水光,她望见他就在咫尺,又好似透过他望见了那个少年曾经最好的时候。

    他总是那样的,卫衣兜帽拉到鼻梁以下,下颌轮廓仿佛一笔勾成,形状凛冽,折角陡峭,找不出一根多余线条。薄嘴唇有棱有致,许多时候浅浅抿着,更多的时候会对她笑一笑,骄傲的面孔上,温情和爱意就都有了。

    与现在不差分毫。

    盛凌薇心海剧烈动荡,嘴上却不承认:“叶恩弥,你说这些干什么。”

    他认真地端详着她:“怎么哭了?”

    而她皱一皱鼻子,仍在负隅顽抗:“没有。”

    叶恩弥向后退了半步,把距离拉到让她觉得舒适的程度,纵容地笑了笑:“都听我们薇薇的,你说没有就没有。”

    话音又是一转:“不过,薇薇,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心情不是很好。更新晚了一些,不好意思!

    感觉写得有点奇怪,休息一下会修文

    本章掉落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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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喜欢你

    ◎要不要睡上来◎

    顶灯倏忽闪烁, 他眼睛跟着晃了一下,重新聚准在她脸上。

    在这静谧时刻,仿佛一种无声的叩问。

    手心忽然泛起奇异的痒。

    盛凌薇离他不远也不近, 就这样接住了他的视线。她头脑很清醒,可是嘴唇的动作却犹豫, 决定不好该如何应对。

    沉默了片刻, 平静说:“嗯, 我都知道了。”

    盛凌薇避开视线, 开始把脸往下垂去, 放到一个自觉安全的角度,又有些在意他的神情,想了想,终于还是抬头看他。

    叶恩弥几乎着迷地看着她脖子折起来又打开, 好像想伸手去碰触, 又很快缩回来。

    “那么……”他开口。

    而盛凌薇却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

    往事是沉默却厚重的, 对于叶恩弥而言, 甚至可称残酷,但她如今实在无法整理情绪,开口谈论那些过去:“我没心思想那些,叶恩弥。我妈妈走了,到现在才几个月?”

    叶恩弥神色悚然一凛,瞬间紧张起来。他抽一把椅子坐在她身边, 想抬手去揽她纤薄的肩膀, 可几经踟蹰又放下去, 低低道:“热娜阿姨她……”

    盛凌薇颔首:“胰腺癌。她手术之后, 又扩散了, 没有治愈可能。”

    这一块心脏上的暗疤, 她一度以为自己无法再去碰触:“妈妈不愿意被人知道,后面卧床了,连你家人也一直以为她是中风瘫痪。最后叫我回去陪了她几天,就几天。”

    “他们瞒着你?”

    “嗯。妈妈知道我爱她,早知道她的生命只剩那几年,我一定会陪她走完最后的时光。她看到我走秀,看到我如今的成就,说她并不后悔。”

    盛凌薇将脸埋在手心,她努力深吸一口长气,想压住语声里细琐的抖,可是收效甚微:“我好像也没资格说什么。可是我……”

    我就是很难过。

    她没有将这一句话说出口。

    并不习惯如此暴露自己的脆弱。

    叶恩弥从未见过这样的她。他喃喃地叫她:“薇薇……”又去握她的手。手指一根一根,缠进她指缝之中。

    他身上的男性气息很鲜明,体温也热,浸润在肺叶里,把心脏也泡透了。

    盛凌薇忽然抬起脸,目光尖锐地穿过来:“你不也是一样?一厢情愿以为是为我好,然后一走了之,什么也不和我说。”

    他有点无奈,抿了抿嘴唇,兴许是因为这个动作,唇面上突然发起些微的烫痛:“薇薇,这些年我过得也很苦……我不求你心疼我,只求你别那么怨我。我在上海有一番成就,终于敢去你的学校看你……五角场那边,真是热闹。我等了三天,终于见到你,拉着别人的手。然后我再也没勇气偷偷看你,我怕一见到,我就受不了……”

    讲到这里,叶恩弥忽然生硬地截断了话音,心里懊恼,只觉得不该向她倾泻情绪,尤其是在她如此脆弱之际。他指关节压了压抽跳的眉心,竭力扮作寻常模样:

    “要不要去杭州玩玩儿?散散心。过不了太久,我也该去集训了,房子给你住。”

    盛凌薇摇头:“我不要。”

    把手从他的牵缠中撤出来,她一时疲惫非常,蜷缩在椅子上,没再吭气。

    未久,叶恩弥被助理叫走,先去进行单人拍摄。

    盛凌薇独自留在休息室,闭眼休憩一会儿,却始终无法入睡,左右犹豫了一下,还是出去找叶恩弥。

    她站在摄影师身后,看灯光从四面八方打上去,照得他脸孔薄薄的白,黑眼睛亮得惊人。

    她的心不知为何抖得厉害,冲撞的情绪浓烈却柔软,手抚在胸口,好像逼迫自己把所有感受生生摁下。

    可是那莫名的感应却如影随形——他虽然随着摄影师的指示望向不同的地方,却总是分出一半余光给她,引着她的心脏和呼吸,分量真实地往下拽。

    盛凌薇一时莫名不安,不想再看,自顾自又扭头进了休息室。

    对于叶恩弥什么时候折返回来,并无特殊印象。

    好像睡着了一会儿,又似乎只是假寐,全身松软地垂放着。过了半晌,盛凌薇朦胧醒转,眼帘掀动一下,就见叶恩弥坐在身旁,一面肩头撑着她的侧脸。

    两只手被他攥在一起。

    对上她的视线,叶恩弥顿了顿,起声说:“薇薇,我联系了一个心理咨询机构,在杭州,是我熟悉的……”

    周遭的空气像掺了胶,变得又紧又黏,叫她难以呼吸。

    盛凌薇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强烈的抗拒,但言语先于头脑,近乎是脱口而出:“说了不要。你们为什么全都想替我做决定?我没事,我就是想工作,就是——”

    笃笃几声门响,盛凌薇立时撑起身体,把他的手丢到一旁去,又将椅子往旁边挪了挪。

    休息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拉开,探进蒋睦西的脸:“薇薇,那边两小时内能结束,现在可以去妆造了。诶,你们不是都要结婚了,还离这么远?”

    旋即注意到她脸上浅浅两道泪迹,一下紧张起来:“薇薇,你怎么啦?”

    盛凌薇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没什么。我们走吧。”

    她离开后,叶恩弥原本也该去补妆,可是动作迟缓,思神似乎跟着她细小细小的步子一道慢慢挪出门了。

    隔老远还听见蒋睦西的声音:

    “你们吵架了?等下要和他一起拍的,先忍一忍。叶恩弥要是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跟他解约,再找法务团队让他狠狠赔一笔……”

    到现场之前,盛凌薇大致浏览过拍摄流程,却没想到蒋睦西来到现场,将内容做了不小调整,安插进一套崭新的女士骑装。

    蒋睦西边为她掸下衣料边角浮尘,边兴致勃勃说:“我纠结了好久好久,是放在成衣还是运动线,我看没什么品牌做过骑装……”

    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设计,被盛凌薇一身凛冽的骨架撑持起来,显得英挺飒爽,气质拔群。

    盛凌薇对镜而照,不免频繁想到热娜。她的妈妈曾给过她各式各样的漂亮衣服,有裙子,有裤装,无不剪裁合体,用料考究,用以出席各式各样的场合。

    盛凌薇还拥有过一头小马,养在机场附近的马场里,盛长荣很忙,甚至一年到头多数日子不在北京,都是热娜每周末带着她去探望,并且进行一些基础的骑练。

    热娜给她置办了几套骑装,分别搭配了不同的护具和马靴。盛凌薇在马上好得意,骑术尚且生疏的时候,就懂得如何摆出最神气的样子。热娜为她仔细拍下的全部照片,如今在家里,和满屋的古董字画永远封存在一起。

    因为妈妈的离开,一切都失去意义。

    在拍摄的过程中,盛凌薇感到自己越来越难以调动全身,也无法顺畅转换表情。肢体被叶恩弥掌握着,他在依照指示动作,而她的关节与皮肤仿佛僵住了,与思维脱了节,一切都不受大脑控制。

    摄影师助理上来和她说话,她耳膜隆隆如鼓震,听不清任何一个字眼。眼前也如罩热雾,渐渐地开始模糊起来,忽然腿一软蹲在地上,痛哭失声。

    盛凌薇一贯骄傲,从不容许自己在旁人面前失态,可是如今眼泪全涌出来,她厌恶此时的狼狈,可无法跟情绪抗争,夺回身体的掌控权。周

    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住了,一时面面相觑,全部动作窒在原地。

    紧接着,议论纷纷。

    摄影师身后的蒋睦西想赶上前,而叶恩弥更快,扯了一层装饰的帷布将她遮起来。他知道盛凌薇最怕丢脸,因而没有开口问询,甚至克制着不投来关切的眼神,只是留给她一隅空间,让她慢慢放松下来,找回自己。

    周围人声来往嘈杂,他的安静却似乎超过一切鼓噪声响。

    盛凌薇眼眶酸红得厉害,目光被泪水蒙得潮湿朦胧。在质地厚密的天鹅绒之中抱着自己的双膝,头颈深垂下去。

    后背椎骨寸节弯曲,是新生儿蜷缩在母体的姿态。

    “我跟你走。”她终于找回发声的能力,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对叶恩弥说,“我去杭州。”——

    临行前,盛凌薇状态稳定一些,跟严愫交接了工作,将方心语后续的行程安排都过目一遍,核准过全部细节,才安下心。

    严愫问她为什么对方心语如此用心,盛凌薇没有正面回应,只是忽然想起在巴黎重逢的苏蜜。

    抵达杭州已是暮色四合,叶恩弥那个家依然装潢冰冷,灯光雪亮,缺少人味儿,跟一年前她初次登门的时候没区别,想来他也不常住回来。

    他体恤她舟车劳顿,一反常态地没有任何肢体接触,把主卧让给她,自己睡到客房。

    主卧的床很大,软硬适中,铺着纯色床品。一眼望去,质感令人安心。

    他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薇薇,我约了徐教授的团队,明天送你过去。”

    “好。”

    “有事儿你叫我。”

    “好。”

    恒温系统输送着冷气,床被成为最纯质的天竺棉巢穴。她拉高了被子掩到额头,沉入柔软的黑暗当中去。

    竟然是一夜好眠。

    第二天,盛凌薇睡到中午才醒。

    上次来这里过夜,胃痛得要命,还顾忌着沈恩知,半夜思虑过深,那时她起床抽烟,也没开灯。

    也就没机会仔细观察他的卧室。

    这回才发现,床尾一面立柜,竟然存放着那么多有她出现的杂志。

    她随手抽出一本厚重的书,封面上印着品牌独特的字体标识,收录了过去五十年的T台高级定制时装秀。盛凌薇记得自己与这个品牌的合作,在这本书里,有她存在的照片应该很少,顶多不超过三页。

    依然被他搜集到手中,妥善臻藏起来。

    赤足出了门,首先侵入鼻端的是股焦香,油汪汪的烟火气。

    偌大的厨房里,叶恩弥在做早饭。

    宽阔一面黑色石纹岛台上,已经零零碎碎摆好了成品,油饼焦圈儿豆腐脑,还有一屉发面小笼包。盛凌薇看着看着,不由一阵恍惚,像是回到中学时,每每路过附近的早点铺子,总想让司机停下。家里大人不让他们吃这些,但是也捺不住馋,偶尔得了机会才能匆忙尝上一点,因为禁忌和稀缺,倒成了回忆里难得的美味。

    “怎么做这些。”她在岛台前的餐吧椅上坐下,支住下巴问。

    叶恩弥在灶台前忙碌,抽空回眼看她:“你上次不是说,现在喜欢吃中餐了。”

    在记忆中摸索好久,盛凌薇才定位到这句话。那时只是为了刺痛他,没想到他放在心上,一直记得。

    “谁说要吃小笼包?我想吃狮子头。”盛凌薇忽然说,“不要红烧的,就是那种,杭州狮子头。”

    “还点上菜了。”叶恩弥似有若无地笑起来,语气倒是懒洋洋的,把握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感,听起来舒散又适意。

    往她对面轻巧一坐,撂双筷子在她眼前,“行,我去学,明儿给你做。”

    “我口重,你不能做太淡。”她强调。

    叶恩弥朝她浅瞥一眼,薄眉稍稍挑起来:“我还不了解你么。”

    潦草吃过早饭,叶恩弥开车送她到诊所:“我等下也去趟医院,完事儿了回来接你。”

    “去做什么?”

    “没大事儿。”他含糊其辞。

    盛凌薇加重语气:“叶恩弥。”

    他只好如实招供:“过几天就是国家队训练了。手疼,打个封闭。”

    盛凌薇知道封闭针,许多模特同行上台前也会打,多是因为长期受关节部位的慢性炎症折磨,为了临场表现保持稳定。

    她蹙眉:“这个后面容易出问题。”

    激素紊乱,甚至韧带钙化,后遗症林林总总,都数见不鲜。

    他不正面回答,抬手掐了掐鼻梁,目中的跌宕被掩饰得恰到好处,隔着车窗冲她明晃晃地笑:“这么关心我啊?”

    “……你快点儿走吧。”

    盛凌薇不再理会他,转身进了诊所,和前台简单沟通。据说徐教授上一场咨询还没结束,于是她被引进会客室等待。

    屋前一台电视机,正播放着国际新闻。

    是盛凌薇耳熟能详的国家和地区。联合国一些援助慈善活动,她过去几年断断续续有参与。

    此刻引起她注意,却是因为这里是沈恩知如今的所在地。

    画面中战火纷飞,烟尘动乱,枪炮声止歇后,土地集满弹疤疮痍,只剩死一般的寂静。

    她犹豫了一下,给沈恩知发了条消息:还好么?

    直到结束和徐教授的会面,也没有收到来自沈恩知的任何回音——

    日子一天天过去,盛凌薇的状态略有好转。她不再那样频繁地出神,脸上渐渐也有了松快的模样。而叶恩弥则安稳地扮演着一个室友的角色,每天除了去公司就是洗手作羹汤,其余时间任她在家里走动,从不过多打扰。

    这天他接了个亚组委的电话,通知集中训练的具体日期和事宜。挂断之后,回头却见盛凌薇正盯着他看。她似乎有点不高兴,眼神带着审视意味。

    叶恩弥背靠灯柱,站在阳台的夜空底下,衣服松松散散,身姿却因为她的注视而紧绷起来。

    “怎么了?”他问。时近八月,夜风热而浓,他才开口,先吃了一嘴的风。

    盛凌薇从灰色杉木地板上起身,靠坐到沙发一角,纠着眉毛说:“正在冥想呢,被你打断了。”

    他听在耳朵里,难免若有所思,往这边走了几步,回手反合上阳台的玻璃门。

    犹豫半晌,试探地提议:“公司那边准备测试产品,你要是想安静,我就住到宿舍去。”

    她却一口回绝:“不用。”

    说完又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快太急,掩饰般把电视打开。室内光线低暗,恰逢电视机里庆典烟火直播,嘭一声白亮地闪动着。霎时间,他的眉目好像隐在炸开的光雾之中,只余眉弓、鼻尖和下颌勾成极致完美的折角。

    五官足够精彩绝伦。让人失去挑剔的力气。

    她看在眼里,又从眼里热起来。

    叶恩弥眉宇一耸,了然地低笑:“不用?那就是要我陪你了。”

    盛凌薇视线收回去不再看他,嘴上淡淡说:“你房子太大了,我一个人住会怕。”

    纵使她拒绝承认,叶恩弥嘴角噙着的笑意也分毫未减:“都听薇薇的。”

    深夜睡到一半,空调没预兆地停了。盛凌薇口焦舌燥,又懒得开灯,伸手到床沿拿杯子喝水。

    放回去的时候,没摸准距离,失手打翻,哗然碎裂在地面。

    她头脑一下被惊醒了,只好随便将灯开了一半,潦草地把玻璃杯的残骸收进废纸篓。

    卧室门没锁,外面有脚步声由远至近,一下被人拧开。叶恩弥来得很急,拖鞋都只趿了一只,嘴唇淡淡薄红,语声里间杂着喘息:

    “薇薇,怎么了?”

    “没事儿。杯子破了。”盛凌薇指了下那堆残片,眼角飞起一丝笑,“叶恩弥,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这么着急干嘛?”

    “我,我怕……”他嗫嚅两声,一时显得有些窘迫起来,嘴唇上的淡红颜色有点往耳根蔓延的意味,清了清嗓子转过身去,“没事儿就行,那我回去了。”

    “叶恩弥。”她忽而叫他的名字。

    他回头:“嗯?”

    “你要不要睡上来?”

    分别七年以来,她讲话的腔调与十八岁时没有太多分别,话到句尾形成一处卷舌,像是藏了个尖软的小钩子。

    钩得他心脏都快跳飞了。

    他目光慢慢挪看过去,床边开了半盏灯,濛濛光影之中,盛凌薇的睫毛长而微垂,一双绒绒眼睛正弯起来。

    她在对他笑。

    叶恩弥几乎是马上回答:“要,当然要。薇薇,你愿意……”

    她警告:“只是睡觉,不能动手动脚。”

    他像是怕盛凌薇反悔,匆匆钻到被子里面,从她背后腻上来,送出一个滚烫的怀抱。

    声息蒸热在她颈窝:“好。只睡觉,什么都不干。”

    在他怀里左翻右转,就是睡不着。盛凌薇将床头灯拧亮半分,又想去找杂志看。

    还没彻底起身,背后传来他的声音:“薇薇。”

    “怎么了?”

    回过头,发现叶恩弥稍稍醒转,眼睑半睁半含,往她的方向撇来很模糊的目光。好像是被融黄的光线闪到眼里,他抬手去遮,嘴里含混地说着什么。

    盛凌薇没听清。

    他眼皮撑不住困意,终于坠下去,睡了好一会儿,又开始梦呓。

    盛凌薇躺回床上,凑近了去听,是他在说:

    “好喜欢你……”

    这一句话,压在生涩的青春里,在今夜又坠入她的梦中去了。

    她梦到两兄弟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恰好轮到切蛋糕的环节,盛凌薇本来是在沈恩知旁边的,吹起蜡烛之前,她不露声色地往叶恩弥那里挪过去。

    灯被关上,蜡烛一支一支点燃,她在朦胧摇曳的烛光里悄悄垫起脚,凑到他耳边说:“叶恩弥,生日快乐。”

    两个孩子的手不小心碰在一起,却微妙地没有马上分开,不知道谁先张开五指迎上去,总之忽然就勾住了。

    吹过蜡烛,叶恩弥手臂用上一些力气,把她拉近寸余,贴到身边。

    唇角拎起一点笑意,问她:“盛凌薇,你怎么就不管我叫哥哥。”

    盛凌薇从鼻端哼了一声出来:“我高兴。”

    叶恩弥也不在意,眼睛里似笑非笑,又问她:“我的生日礼物跑哪儿去了?”

    女孩的眼珠转了转,抿嘴拖他的手:“我藏起来了,带你去找吧。”

    盛凌薇拉着他跑到楼顶上,这是个很好的夜晚,风吹得舒慢,漫天星子冷亮,她在底下轻轻亲了他一下,然后说:“在这儿呢。”

    叶恩弥愣了一个瞬息,下意识抬起手,抚擦过下颌缘被她亲吻过的地方,那里皮肤生热,进而滚烫滚烫。

    他垂脸看她,半开玩笑说:“挺冷的,我本来想要个围巾的。”

    盛凌薇泛红的脸上立时换了表情,张牙舞爪地掐他手心:“叶恩弥,你真烦人。”

    “那你还喜欢我呢。”

    “谁说喜欢你了?”

    “这就反悔了?那可不成。”

    他话音未落,盛凌薇已经被摁进臂弯。少年面上手上有微微薄汗,气息清润干净,加在一起构成一个质感鲜明的怀抱。

    在他怀里,盛凌薇睫羽轻颤,半阖上眼睛,身体已经投降,嘴里却在负隅顽抗:“你、你干嘛……”

    “不干嘛。”耳边传来叶恩弥的低笑,“就是你的生日礼物我不满意。”

    提起这一茬,她的紧张一下子被冲淡了,张口就解释:“你还真要围巾呀,围巾我可织不了,恩知哥的手帕都是家里的阿姨帮我缝的。”

    “谁说我要围巾?我改主意了。”

    “那、那你要什么?”

    “我要这个。”

    唇心一沉,是少年带有热度和重量的亲吻。

    “薇薇,盛凌薇。”叶恩弥抵着她的下唇,含混地告诉她,“你今天这样不对,我来教你该怎么说。”

    “——我喜欢你。”

    那天他送她的牛津鞋,一直留到现在。

    后来她那收集鞋子的奇特癖好,或许与他有关。

    可是梦境转眼换了场景,来到欧洲溽热多雨的夏季,她一回头,一下跌入沈恩知的视线和拥抱里。

    他鼻梁高挺,骨骼形状优美,侧面那一颗小痣是清凉的浅粉色。眼睛深沉而安静,目光和抚触都很温润,落在身体上,像一场细致均匀的久雨。

    他说薇薇,我是你的。

    好像沈恩知从没有问过她,你要什么。

    他只是把他所拥有的,不加挑拣,无论是好是坏,都悉数双手奉上。

    【📢作者有话说】

    下章有人要失去处男之身了,提前鼓掌。

    第37章 潮绵

    ◎好吃么◎

    两条鲜鲫鱼, 入夜时分被叶恩弥提回家,还冒着清凌凌的水气。

    去腮,刮净鳞片, 内外拾理干净。腹中塞入橙皮、生姜,放进砂锅煨煮。

    还有五花肉丁, 与碎马蹄搅拌到一块去, 加上香料调味, 摔打成紧实的圆团, 另起一灶清炖。

    叶恩弥的手指灵活韧长, 每道工序都处理得尽善尽美,连一滴多余的汤汁也不会遗漏出来,溅脏大理石台面。

    盛凌薇就坐在流理台对过,她穿着淡肤色睡袍, 质地是滑润的丝绸, 在光源下方隐约漫着细腻缎光。面料很轻薄, 被顶灯明亮地直照, 下方依稀透出纤瘦的身体轮廓。

    叶恩弥眼唇手脚一径规矩,专心对付眼前食材,没有过多往她身体上看。

    盛凌薇以手背撑着脸颊,歪头观察他烟熏火燎之中依然英挺的侧脸。

    “那年你走之后,都做了什么?”她突兀问。

    叶恩弥短暂瞥过来一眼,双眸光锐而深秀, 常是懒慢轻笑的样态:“打工呗, 养活自己。然后去大大小小很多俱乐部试训。”

    “以前在沈家的时候, 没人找过你?”

    “有啊, 小时候天天有人找我打职业, 一上游戏就是各种俱乐部负责人私信, 那时候不懂事,只觉得烦。”

    “当时你怎么不去?”

    他下巴往她的方向一勾:“理由不跟这儿呢么。”

    叶恩弥曾经缺乏进攻性,没有争强好胜之心,对于顶尖豪门俱乐部的邀请,也统统一概回绝。只耽溺于美妙的初恋里,想一直就那样安稳陪在盛凌薇身边,哪里也不去。

    他背靠沈家,不需要多么大的作为,也足以平顺甚至优越地过完一生。

    直到那天盛长荣叫他进家门说话,残忍又直白地击碎一切美梦。

    肉身的疼痛很快消退,精神的疮疤却一直存在,午夜梦回间频繁出现她的面容,睁眼就如镜花水月般消碎了。

    但叶恩弥其实并不怨恨,他明白自己理应成长,去争去拼,才有能力肩负起和她的未来。

    盛凌薇接了杯温水喝,缄默一会儿说:“当初又何必瞒着我。”

    叶恩弥一手掂开砂锅的重盖,往里添点烧酒和胡椒,袅袅蒸雾里,神情叫人看不真切:“盛叔叔也没什么错,我那会儿哪配得上你?我把真相告诉你,推你去处理,让你跟家里人吵架闹翻?怎么可能。是我自己不够资格,就得扛下这些,好好拼出个样子。”

    叶恩弥没言明,其实那段时间他们频繁争吵,本是小情侣之间不痛不痒的矛盾,到底年纪太轻,谁也不懂得退让经营,一句推挤着一句,吵到最后盛凌薇急了,口不择言让他滚。

    叶恩弥脾气其实不算差,懒洋洋地表示滚就滚,转身要走。

    盛凌薇心里一下火气猛窜,又旺了八九分,指着他连声说叶恩弥,我真的好讨厌你,反正家里人也不会同意,早晚得分,你不如现在就走,索性也别回来了。

    这事儿说大不算大,偏偏发生在那个特别的时间节点。后来跪在盛长荣面前乞求的时候,他不经意间想起的就是当时她厌烦憎恶的表情。

    或许他下定决心一定要获得她家人认可,也和那句话有关。

    只不过事到如今,峰回路转,也没必要再说明。

    盛凌薇歪过头,迎着岛台之上奶白的顶光,肌肤也如玉无暇:“照你这么说,我是不知情的,你没错,我爸也没错。那到底是谁有问题?我们怎么就非要落得这种结局?”

    叶恩弥看着她的脸,压抑住体内那股想亲吻她的强烈渴望,唇角扬了扬,声平气和说:“很多事都没有对错,只是不同的选择。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那时候没走,如今该是什么样……未必比现在强。”

    盛凌薇若有所思,顺着他的话往下梳理:“要是我当时和你一起走了,可能每天都得因为家长里短拌嘴吵架。……你每天去外面打工,试训,回家还得给我做饭,你会不会觉得不耐烦?”

    “你看我这几天像不耐烦的样子么?”叶恩弥干脆转过身来,隔宽敞一面岛台与她对望,两手支着台面,认认真真说,“要不是你喜欢你的事业,还要回去工作,我这样过一辈子都乐意。”

    她哂笑,声腔利落地呛他:“谁要跟你一辈子,你是我的什么人?”

    叶恩弥也不恼,伸手过来把她松敞的领口掖并上一点:“薇薇,你可以拿小号发微博问下我们是什么关系。然后就会有你的粉丝和我的粉丝一起告诉你,我们是真夫妻。”

    他回到灶台前继续掌握火候、增补调味。

    一身松软的浅色家居服,气质舒适合宜。

    这么多年不见,他有些地方一如既往,有些地方又变了很多。

    盛凌薇逐渐琢磨出来,叶恩弥是那种只活在当下、享受每一个瞬息的人。除了为她设立一个亟待达成的目标,他很少做长远考虑。

    人生岂非也只是一个漫长的瞬息。

    一道鲫鱼汤稠如牛奶,一道淮扬狮子头汤汁清亮,摆在盛凌薇面前的餐布上。叶恩弥和她并排坐,用餐之前随意问:

    “以后不用去徐教授那儿了吧。”

    “谁说的?他的团队每月还要跟进一次回访,说是要持续一年。”

    叶恩弥点头,半晌又试探:“什么时候回北京?”

    “还能再待一礼拜。”

    叶恩弥“嗯”了一声,嗓音有点凉丝丝的,发闷:“我也快进亚运村了。过两天有个表演赛,跟马来西亚的国家队,要不要来?”

    “看我心情。”她含糊其辞,转而问,“你现在还拼这个亚运冠军做什么?”

    叶恩弥剔出一根鱼骨,将里肉夹到她眼下的盘碟里:“你爸说这个项目的世界冠军不算什么,全满贯也不够格,我想想也是。薇薇是大明星,我必须得披国旗,当亚运冠军,说不定以后还会是奥运冠军……这样才配得上你。”

    “那时候你都多大年纪了?”

    他像是刚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面上松散的表情忽地一钝:“也是。那就奥运冠军教练吧。反正有这个名头在,不会丢我们薇薇的脸。”

    叶恩弥在外头还稍露点锋芒,到她面前总显得幼稚,还有些可爱的冒傻气。盛凌薇只觉得好笑,身体不自觉往他那边挨近半寸,嘴角弯弯地低头吃饭。

    他从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如今手艺竟然这么好。她觉得好吃到吞舌头的一餐饭,必须得配点酒才行。

    叶恩弥平常滴酒不沾,家里没什么像样的威士忌,只有随处可见的街酒杰克丹尼。

    盛凌薇只好凑合着兑软饮喝,而叶恩弥依然是单开一罐可乐加冰。

    好端端的一个微醺之夜,情致与调性烘托到最佳状态,他喝冰可乐,未免败兴。

    盛凌薇却也懒得管他,吃完饭就仰躺在沙发肚上,自斟自饮喝到半熟半醉。

    不一会儿,见叶恩弥老老实实坐在脚边,默默喝可乐作陪,她忽然开了腔,比起问话更像抱怨:“叶恩弥,你一会儿说别人觉得我们是真夫妻,一会儿又说要配得上我,就是不讲最关键的东西……”

    他太了解她,几乎在尾音没落下的时候,已经明白个中意味。

    叶恩弥扬眉,很快开口,声音里大半都是叹息:“我还爱你,一直都是。薇薇,你不就是想听这个?”

    她这下满意了,撑坐起身来,脚尖轻轻撩拨他手肘,嘴里明知故问:“真的假的?叶恩弥,你可不能骗人。”

    肘关节的皮肤激起鲜明的痒和热,叶恩弥明明没喝酒,声音和眼睛却仿佛将酣未醉了,呢喃着说:“小祖宗,我都这样了,你觉得呢……”

    他侧身覆上来,一手按下她端着水晶酒杯的手,非要索吻。男人的气息太热了,烫得她唇面上一阵紧皱,令人困扰的热气由口腔渡进来,沉进腑肺深处,坠到小腹里去。

    似乎蒸散开来,化成一汪潮湿的水。

    肌肤相贴的地方滚烫滚烫,分不清究竟是谁的体温骤升,盛凌薇浑身剧烈打起一抖,条件反射地想抽回手。可他好像用上了几分力气,把她握得那样牢。

    他离得非常近,淡淡烟味隐约氤氲过来,却并不惹人生厌。

    叶恩弥的掌型偏薄,骨架非常漂亮,扣严了她的手,拧掉酒杯的过程中一下没接牢,坠在地面碰碎了。那脆亮一声清响,如同进攻的擂鼓直叩在心,他胸臆忽然滚烫滚烫,全身的皮肤都在细微地抖索着,推促他抬手握住她细巧的腰肢,将人整个儿地翻了个面。

    现在她美丽的两扇蝴蝶骨就贴在他心前,叶恩弥只觉得思神猛烈摇撼着,如此姿态紧密相依,心脏都和她叠在一起,渐渐交融成步调相同的韵节。

    “薇薇。”

    “干嘛……”她声音也在颤抖。

    他难受得低哼一声:“今天可不可以……”

    “你再说一遍就可以。”

    “什么?”

    “再说一遍。”

    他唇边抽出丝笑,低头去啄吻她白皙的后脖颈:“爱你,薇薇。我爱你。让我说几遍都行……”

    叶恩弥明明从不信鬼神之说,却在这一刻疑心自己被某种邪灵的妖祟所魅惑。这其中一定存在着超乎自然的力量,不然他怎么会如此深受吸引,如此陷入迷恋、失去自我?

    他等了二十七年,好不容易获得首肯,只觉得好像在醒着做梦,连手都不知道放去哪里。

    这时混沌一片的头脑里忽然窜出个念头,马上从她身上弹起来:

    “我,我先去浴室一下。”

    “干嘛?”

    叶恩弥一本正经说:“听说最开始都会很快,第二次才能久一点。”

    盛凌薇慵倦地卷过身体,一手撑扶着头,长发如云拂散在身后:“就在这儿呗。之前又不是没给我看过,装什么纯情。”——

    木头椅子被雨浇透了,湿漉漉的潮绵,盛凌薇喜欢降雨的味道,屏气坐下去。撩开身上的丝袍,怕被弄脏衣摆。

    她的手细长而温暖,皮肤蜜一样润洁光亮,按在他凛冽的腕子上,被他就势捉到掌心里。

    “亲我。”盛凌薇下令,而他遵循。

    这个亲吻绵长而紧密,舌尖黏卷在牙床,他将她的声潮尽数吞下。

    过不久,紧绷到死硬的脊梁乍然松开了,叶恩弥眉尖慢慢舒展,一边亲吻触目可及的一切肌肤,一边说:

    “薇薇,谢谢……”

    以他的经验来评判,这表现姑且可以算作可圈可点。

    但盛凌薇还没来得及回味,已经被这句莫名其妙的感恩弄得有点哭笑不得:“……你有病吧叶恩弥。哪有这种时候说这个的?”

    “不是,我,我。”他舔舔薄嘴唇,还在隐约失神,“我没想到,没试过……原来是这样的……”

    “傻子。”她评价。

    “对对,我傻,我最傻,薇薇说的都对。”他真像是丢了魂魄,痴痴地把脸深埋到她微汗的发间,用鼻腔和口舌接纳她全部的气味,“下回什么时候?”

    “你想什么时候。”

    “现在……”——

    一连数天的奔波忙碌,沈恩知终于得空,将手机设置连接新的局域网。

    一眼便捉住盛凌薇的问候。

    他端详着那几个字,看了又看,简短回复:没事,不用担心。

    没想到过不久,她一通语音打过来。

    沈恩知接通,并未先开腔,听见她说:“恩知哥。你……”

    他稳稳心神,语气缓定:“怎么了,薇薇?”

    “注意安全。我最近看到国际新闻,那边挺乱的。”

    “好。我们有军队保护,放心。”

    “嗯。”盛凌薇说到这里,似乎暂时词穷,酝酿了一会儿,又问,“什么时候能回来?”

    沈恩知耐心解释说:“这边撤侨处理完,我跟刘公使还有下一个地方要去。一路走下来,恐怕要两年。”

    “还是这么危险的地方么?”

    “不会了。”

    当然是在说谎。

    而盛凌薇并不知情。

    她想到新闻里灰败残酷的画面,不由犯怵,随即柔和了声气:“等落脚之后告诉我,我给你寄你小时候最爱吃的点心。”

    她主动提起两个人之间私密的年少往事,沈恩知只觉得指缝之间干燥起来,想到小时候常吃的那种外皮酥脆的特供糕饼。沈恩知至今都不知道配方是什么,其实也没那么喜欢,但很合盛凌薇的口味,他也就从大人那里讨来几盒,陪着她吃。

    她那时候身型矮,手也是小小软软的一团,捏了糕点喂给他。沈恩知很是斯文,吃东西都是碎口碎口的,细嚼慢咽。盛凌薇到后面没了耐心,索性把剩下的起酥都按在他唇上。他口中一下甜腻,却抓紧这难得的机会,轻轻吻在她手心。

    不自觉地,喉结微动,想起那时的情形。

    “好。”沈恩知低声说。

    盛凌薇跟沈恩知说罢,挂断电话。她此时正在叶恩弥的主卧里,头脑清醒了,眼睛还困倦着,身边空无一人,忽然想到不久前在客厅里,体肤夹缠,情热横生。

    叶恩弥这个人很简单直白,像是根本不会压制感受和反应,他喜欢叫,也喜欢喘,胡乱亲她头发,咬她耳缘、和手指尖儿。

    到后来额上清汗越来越密,他一张俊朗的脸孔迷失又沉溺,牙关紧咬到下颌骨浮现尖锐的轮廓,甚至连眼瞳也泛着湿红。

    他的目光非常明亮,直照到人心里去。

    想到这里,倒是清醒一些。

    手慢抬起来,在床边墙面上沉敲了两下,给门外的人听见。

    “我跟他打完电话了,你可以进来了。”

    叶恩弥依言开门进屋。

    他一手扶着墙,没多走几步,黑眼眸,白皮肤,整个人也沉在黑白分明的静默里。

    过了许久,站在门口低声问:“所以以后就要一直这样?”

    “怎么样。”

    “他来找你,我就要躲到外面去。”

    叶恩弥头颈微垂着,姿态和声音都显得低落、消沉。黑色碎发散下来,看不见他的眼目,只余有棱有角的嘴唇露在视野里,紧紧绷着力度的痕迹。

    盛凌薇故意说:“不然你想怎么样,和他一起?”

    叶恩弥走到床边,蹲下去握住她放在床沿的手:“你……你把我当狗是吧。薇薇,别气我了行不行。看我难受你是不是特高兴?”

    他嘴里不大高兴地嘀咕着,口唇却在亲她柔软的手指节,而盛凌薇非要以指腹捺住他的薄唇,不许他再进一步。然而眼睛里面是笑着的,似有波纹盈盈闪动,好像天上掉下的一颗大星。

    “我就是打个电话关心一下恩知哥,你怎么还急了。”她霎了霎眼,侧目看他,“叶恩弥,那你这么难受,是不是不爱我了?”

    “怎么可能。”他马上否决,掂了掂嘴角,露出一丝眷恋又忧郁的笑,“但我确实好难受,薇薇,你帮帮我……”

    他伸手慢慢勾过去,把她的吊带丝袜剥下来,像是剥掉一层丝滑细薄的皮肤。

    盛凌薇骑在他的肩上,脚腕勾着他肩胛,弓蜷着腰,手揉碎他微汗的头发。

    “好吃么……”她问。

    马上得到肯定的回答。

    盛凌薇茫然地漫想,如果叶恩弥真是条狗,他在这种时刻一定会摇起尾巴。

    【📢作者有话说】

    关于弟弟的工作内容纯属虚构,切勿考究。

    再次重申,用了安全措施,只是没写细节

    阉割版,锁我八个小时,凑合看吧……

    第38章 施予渴求

    ◎热烈赞美她的气味和口感◎

    沈恩知抵达当地机场, 找了处角落垫着公文包潦草坐下,最后一次核对登记在册的一连串身份信息。他心思缜密,眼目细致, 认真检看无误,终于将几份文件一并交给同僚。

    许多左右随行要登上最末航班, 与撤离的公民们一道回国。而沈恩知整理了衣装行李, 准备跟从刘骞良去往下一个第三世界国家。

    这段行程不远不近, 没有民用客机航线, 他们要跟武装运输机同飞。去往临时军用机场的路上, 刘骞良掀了掀垂旧的眼褶,与前座的沈恩知交谈:“恩知啊,这次出来,跟你预想的是不是不一样?”

    沈恩知思忖片刻, 先略略颔首, 在瘟黄席天的飞烟之中, 不知想到什么, 又抿唇轻摇了一下头。

    他在英国读书那段时间,时常独自旅行,四下游历,去的也都是最安乐富足的地方。沈恩知花费数月,走遍欧洲西北部,认真观摩研习着神学宗教和无数古典珍品, 到瑞士滑雪, 去冰岛看极光, 在西班牙连日混迹节庆活动。

    这些地方, 都与盛凌薇气质相宜。她从小喜欢一切美的, 精致奢靡的事物, 对时尚和艺术信手拈来。所以他旅行过程中的所见所闻,其实一层又一层加固着对她的思念和倾慕。

    而如今沈恩知身处一片贫穷战乱之内,眼前俗尘翻滚,得见人间。他连天地忙碌,疲惫到骨头缝去,饱餐休憩都成为昂贵的奢侈品。在这样的工作节奏和环境里,他暂时脱下了往昔的执念和牵挂,似乎真正沉淀了自我,天高地阔,耳清目明。

    盛凌薇住在杭州这两个月,意外地频繁梦到沈恩知。他站在满目旧扑扑的橙红色中,衣着笔挺规整,依然是淡淡优雅的模样,对她说着:没事,别担心。

    脸庞神态沉稳,如同水玉雕成的塑像,却带着伤口和硝烟熏燎的痕迹。

    她骤然惊醒,额角密密的全是汗,忽然感觉有点异样。

    头脑还没恢复,掀腾两下身体仍挣不脱,下意识地说:“恩知哥,你出去……”

    叶恩弥早醒了,在背后紧抱着她,被这个称呼刺激得眼皮一跳,又强迫自己刻意忽略掉,调笑着说:“明明是你不放我出去。薇薇,你不能不讲道理。”

    他说着翻身上来,通体滚热,又纠缠到一起。

    盛凌薇的神志一点点回到身体,感觉到他的手指好看又灵巧,嘴唇贴合在皮肤上来回摩挲,也逐渐知味,勾着他的脖颈仰头去吻。

    后来她浑身酸软地到浴缸泡澡,刻意将门反锁,不给叶恩弥摸进去的机会。因而他留在卧室,收拾地上好几个打过结的橡胶制品,时不时停下来,对着地板漫笑一下,回过神后连自己也觉得莫名。

    这两天除了常规的训练,以及去公司开过几次大会,其余时间叶恩弥都腻在家里,和她作伴。

    熟夜浮沉,并无别事。

    盛凌薇也享受着他的施予和渴求——

    叶恩弥成了彻头彻尾的肉食动物。

    他喜欢亲手割烹下肚,并且已不像最开始那样生疏。

    那天头回做荤菜吃,只是在肉上一通胡闹,不得章法要领。但叶恩弥学习很快很认真,只消几天时间,渐渐的无师自通,很快熟练起来。

    处理这条新鲜的河鱼,过程十分讲究,他懂得先把两根长手指探进鱼肚,掐着水嫩的鱼肉,将滑鱼腹壁黏腻的河水全勾出来,滴落到地面和他的掌心。

    等鱼肉彻底蒸熟了,他不怕湿和热,先以口去品尝。舌尖拨开薄薄鱼皮,吮吸细肉之间沁出的汤汁。

    而薇薇最喜欢注视他吃鱼的过程。修长颈项之上喉结分明,因吞咽而产生滑动,薄嘴唇濡潮而深红,显得十分性感——

    在叶恩弥家里这些天,总是和他翻来覆去地拥抱,亲吻,肌体勾连在一起,密不可分。

    盛凌薇感受到,他跟沈恩知是如此不同,沈恩知属于安静寡言的类型,通常沉默着埋头苦凿。

    而叶恩弥总是说话,热烈赞美着她的气味和口感,以及一切他触目所及或能够感知到的地方,心潮起伏到极致时还会呜咽会流泪。

    同居两个月,盛凌薇摸不清自己跟叶恩弥是什么关系,叶恩弥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似乎连名分也不奢望。

    于是她也没主动提,享受当下纵情相拥的每一刻。

    钥匙紧密楔合进锁芯,每一处齿节都严丝合缝,不留一丝空余。

    而沈恩知日常发来联络,盛凌薇也没再置之不理,会正常回复消息,偶尔语音,很少视频。他说当地缺少信号基站,通讯方式原始且不稳定。

    确实难免让她挂心——

    选手进驻亚运村集训之前,先在萧山体育场办了一场表演赛。

    盛凌薇接过预留的门票,对着镜子整理口罩和渔夫帽,冷不防被叶恩弥从身后勾着腰揽到怀里,一手拉下口罩,低头就亲。她唇上的色彩乱成一团,恼怒地把他挡开。

    “戴着口罩呢,还涂什么口红。”叶恩弥靠在镜子边沿,搭眼观察她补妆,不由懒懒一笑,揶揄说。

    盛凌薇白他一眼,懒得接腔,将口罩重新提到鼻梁遮严:

    “我跟你说,你不许再像上次在伦敦那样……”

    他挑眉:“怎么样?从观众席上把你找出来?”

    “嗯,我现在在休假,低调一点。”

    “你来看你老公比赛,不是天经地义。”

    她不留情面地噎回去:“少来这套,你都没给我买过戒指。”

    叶恩弥笑了。抬手在她耳缘虚弹了一下,动作轻巧,而声音渐低:

    “谁说我没买过?”

    他这人气质摆在这里,讲什么都有几分像是开玩笑,盛凌薇没放心上,他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

    “不跟我一起走的话,你自己另开一辆车也行。钥匙在门厅。”

    盛凌薇有点费解:“你一个人住,买那么多车干嘛,放着玩儿?”

    也没见他开过别的。

    他歪头:“给你买的。上次你过来,我就知道你迟早有一天还会来……”

    “我才不信。”

    “不信算了。”叶恩弥嘴角往上翘了翘,弧度并不高,笑容停在半完成的状态,因而显得意味深长,“这么多年,我看见什么好东西,都直接买给你。但是又不敢去见你,就一直留着。戒指也是。”

    他腔调很松快,言辞却带点重量。

    “哦,那在哪儿呢?”

    盛凌薇心下未免半信半疑,下意识看了叶恩弥一眼。

    从知觉上也感受得到,这一眼比以往停留得都要长。

    她五官曼丽而冷冽,眼梢神色本是凛然的凉,此刻的目光却意外带点温度,仿佛一种有实质的触摸。

    叶恩弥只被短暂地瞧上这么一瞧,耳尖莫名泛起奇异的热意。

    他凝了凝神,唇角习惯性地翘起来,似乎没指望她买账,语气也半真半假,叫人拿不准真心:“在我上海的房子里,回头给你看。”

    盛凌薇这下吃准了,只当他还在乱讲些胡话,嗔道:“我信你就怪了。”

    独自开车去萧山体育场看他比赛,宗笑理所当然也在观众席最前方的区域。两人多日未见,很是一通闲谈。她才知道宗笑从朋友那里盘了一家马场到手,还在木樨家预定了新发布的骑装。

    “你们的公司呢?”盛凌薇随口问。

    宗笑耸耸肩,双脚搭在前面栏杆上:“测试出了点问题,又打回去返工了。偶像这人,对游戏是有点苛刻的。”

    未久,双方选手依次入场。马来那边收获到礼貌的掌声,而国家队一登台,则瞬间激起巨大轰动。周围的声音有男有女,兴奋喊着一个名字。

    不用仔细辨听,也知道会是他。

    表演赛,场内氛围并不沉重,更倾向于娱乐性质。选手和粉丝自由互动的环节,有几个没下舞台,另外一些选手亲自去到观众席,近距离和粉丝交流。

    叶恩弥则径直往她的方向走来。盛凌薇频繁冲他使眼色,不想暴露自己,而他则笑着不予回应,脚步仍然轻盈。

    “我不会在做梦吧,他是不是在看我?”身旁的陌生男生瞪着眼睛,对趋近的叶恩弥招手。

    盛凌薇没说话。注视着他和自己擦身而过,指尖悄然伸过来,在她握着前方栏杆的手背上轻轻一点。

    被他碰触的那块皮肤,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发烫。

    一整个互动环节,叶恩弥就在她附近转悠,手里握着一支金漆笔,把她周围索要签名的粉丝都签了个遍。

    倒是信守承诺,没刻意与她进行任何形式的接触。

    比赛正式开始时,宗笑特地分神跟她解释,说这次的表演赛分为上下两场,各是三局两胜,保有大部分打平的概率。

    “马来国家队那个队长,叫陈闵东,也是近些年的明星选手。之前在国内打外援,是偶像以前的队友。”宗笑说。

    “厉害么?”

    “现在还成吧,以前就是被偶像硬扛成冠军的。”

    “那这么说,没什么悬念了。”

    宗笑没像以往那样猛点头,反倒面露忧色:“东南亚赛区其实很强。”

    赛况进展顺利,国家队先下一局。然而不知遭遇什么变故,接下来第二局比赛一拖再拖,好半天迟迟不开。

    “怎么要换替补上了?”宗笑看出端倪,在身边奇怪道。

    “……是叶恩弥下去了么?”

    “嗯,他第一局就有几个失误,可能手又出问题了。”

    几乎是宗笑猜测的同时,盛凌薇接到短信,让她去选手休息室找他,简略描述了路线。于是她跟宗笑知会了一声,悄悄起身越过人潮,走进紧急出口。

    陈霜正等在专用通道之前,带她进了里侧的休息室。

    叶恩弥右手在抖,正捏着一根烟送进嘴里,指节几乎握不稳打火机,见人进来,冲她安抚性地笑:“薇薇,帮我个忙?”

    她接过火机,拇指往下擦响,冒出幽蓝的荧火,给他点烟。

    心头一阵酸涩。

    他抽烟,不时轻咳,另一只手和她紧握,看着休息室斜上方小小一块电视屏幕,正在转播赛况。

    不出所料,马来队连续翻盘两句,赢下表演赛的上半场。半晌过后,意外地有人敲门,陈霜拉开一道缝,探进半个脑袋,对叶恩弥说:“陈闵东来找你了。”

    叶恩弥让她安稳待在里面,自己掐了烟出去。

    交谈声不远不近,从门缝漏进来。

    “有事儿?”

    原来在旁人面前,他声音如此脆硬,像利刃破风。

    一个陌生的嗓音响起,该是他们口中的陈闵东:“弥神,我的第一个冠军,还是你带我拿的。”

    叶恩弥说得很随意:“你现在打得也不错。”

    盛凌薇耳中一时落入寂静,是两人都没再说话。

    接下来陈闵东先开了口,声音带着犹豫,却是真诚地在劝告:“你确实是不世出的天才,之前我也把你当偶像,但是有伤病在身,年纪也大了,不如让位给年轻人,好好休养。”

    叶恩弥一时没说话,很慢很慢,笑出一声。

    他问:“你去比赛的场地看过了么。”

    陈闵东停了一瞬,还是顺从地答:“看过了。”

    她听见叶恩弥说:“那儿会升起我的国旗。”——

    叶恩弥回到休息室里,挨着她坐下。出神地思考着下一步决策,左手伸出来,凭本能去裤袋里摸烟。

    烟盒没摸到,反而不小心触及盛凌薇的右手。她肌肤滑润,指尖冷得像冰。

    叶恩弥意识到什么。

    “薇薇,替我紧张么?”他没有看她,开口慢慢说,“没必要。只要最后一局还没出赛果,就还不能确定哪边儿能赢。”

    他忽而笑出来:“当然了,一般赢的都是我。”

    他的语气听起来还如少年时,意态轻忽地往天上飘着,像是没有切实的重力托底,却意外拥有让人安宁平定的奇异力量。

    他已经二十七岁了,手上还带着旧伤。盛凌薇对这个行业了解不多,却也知道这两样劣势加起来意味着什么。

    可他说得那样认真,那样笃信不疑,要把国旗披到身上,升到天顶。

    在这个潮湿多雨的季节,休息室闷滞得仿佛要结块的空气里,只要看到他那双深沉而干燥的眼睛,就没人会觉得他在夸海口、讲梦话。

    片刻的休息过后,下半场比赛宣告开始,叶恩弥也重新上场。

    休息室的屏幕里,见他神情懒洋洋的,薄嘴唇舒散又松张,一点力道也没用着,唯独手指尖重重压在按键上。

    操作精湛而周密。

    盛凌薇忽然想起小时候,和沈家兄弟一起看升旗。

    是有一年国庆,盛长荣要带队参与阅兵,早两个月离家准备。

    长安街提前三天戒严,她跟着热娜前往探视,结果才过第一道岗哨就和妈妈走散了,急得蹲在原地呜呜直哭。

    好在过不久,一辆黑色轿车在她脚边停下,门开了,竟是叶恩弥,问她在这儿做什么。

    她抽噎着被叶恩弥拽上车。开车的是沈家的勤务员,除此之外再没别人了。

    “你怎么又在哭啊?”叶恩弥被她吸鼻涕的动静扰得心烦,想了一想,把游戏机塞进她手里,“给你玩,别哭了。”

    是最经典的那款掌机。盛凌薇不玩游戏,没见过,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存在里头的泪水还在往外漫溢,可是她已经不哭了。

    “沈爷爷呢?还有恩知哥。”终于留意到车上少了谁,她抹着眼角问。

    叶恩弥答得简略:“他们早进去了。我跑了,被逮过来的。”

    区域内住满军属,盛凌薇和妈妈的房间在沈家兄弟隔壁。不过三天时间,就看见叶恩弥尝试逃跑好几次,每回都被抓回去严厉教训。

    他顶靠着走廊硬墙罚站军姿。背那么直,如同一棵年轻挺拔的树。注意到盛凌薇的视线,气质不羁的少年悄悄对她扮鬼脸。

    而她不爱搭理他,别开视线,跑去找沈恩知玩。

    到庆典当日,盛凌薇沾了沈爷爷的光,被安排坐在靠前的位置,叶恩弥和叶恩知的旁边。

    他们都是部队里生养的孩子,但参与这样的场合还是人生当中头一回。

    军乐肃穆庄严,人们讲的都是些很大很重的字眼,才满十岁的孩子根本听不懂,然而全屏住呼吸使劲儿地在听。

    叶恩弥的游戏机早放下了,余光瞟见旁边小女孩粉润甜净的脸,下颌形状短而尖,颈腮上缀着点婴儿肥,两边眉头快捏在一起,伸长了脖子认认真真朝前看。

    进行曲奏响的时候,所有人都把身体站得很直很直,几个小孩子被大人的手臂和肩膀淹没了,只看到那面旗帜从人们的头顶生长出来,一寸寸拔升上去,像颗光明滚烫的红太阳。

    年轻纯粹的眼中结出热汽,仿佛受到了某种血脉深处的隐秘感召,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后来一起回沈家房子里去,她看见沈恩知避到茶室,和爷爷说了什么。门没关,沈爷爷招手把叶澜也喊进去,沉声说:

    “恩知,你的身体情况,没人比你自己清楚。要入伍,条件达不到,做文职又没太大意义。”他慈蔼地笑,拍拍沈恩知的肩膀,“爷爷知道你爱读书,已经给你铺好了路,你只要走上去,往前走。”

    沈爷爷目光一转,对着旁边的男孩开口:“倒是你——我在跟你说话,沈恩弥!”

    叶澜立时从他手里把游戏机抢过来:“别玩儿了小弥。”

    沈爷爷目露不悦:“这小子打小不听话,被罚惯了,身体素质够硬朗,把他扔进部队历练历练,也不失为一种出路。”

    “我不想当兵。”叶恩弥还是小小少年,声音干净纯质,均匀平顺,“我肯定会为国争光的,但不是用那种方式。”

    没人把他的话当真。因为叶恩弥一贯显得浑不在意,也从不多费口舌。

    而沈恩知在旁边一言未发,垂首缄默着,眼睛盯着地面,似乎什么也不愿意再去想。

    盛凌薇那时看不懂发生了什么,妈妈也不许她盯着看,只好从桌上的八仙盒里拣蜜果和糕饼吃。如今回想起来,沈家爷爷只用一席话,就扼杀了沈恩知的所有愿景,把他小小的萌芽的梦想,强硬地分配给叶恩弥。

    而叶恩弥最终挣脱出去,走上了另一条路。

    可是沈恩知一直困囿其中,不得出口。他自幼习惯压抑,遵从父辈规训,展现最完美的一面给人看,话不多,举止妥帖,也是怕一步行差就错。

    沈恩知似乎从来都不知道停下来,放眼在自己身上,认识到自己想要什么。

    而他对她经年的执念,可能亦是因为她是他漫长人生里,唯一明确想得到的。

    盛凌薇这些年来,小时候享用着他的温柔体贴,长大了把他当作叶恩弥,却从没有真正看到过他。

    沈恩知也没有真正看到过他自己——

    休息室的小屏幕里,传出现场振奋的欢呼。盛凌薇意识到下半场是国家队取胜,不由松了口气。手机这时候亮起来,接到沈恩知发来的消息,问她有没有空,要不要语音。

    她料定叶恩弥在场上还有别的事要做,于是说好。

    一通电话很快打过来。

    “薇薇,在做什么?”

    “我……”她下意识又想隐瞒,才开了个话头就意识到,他们现在已不是未婚夫妻,和平分手后,似乎没什么好遮掩,于是说,“我来看叶恩弥比赛。”

    沈恩知也并未流露任何特别情绪:“好。”

    “怎么了,恩知哥?”

    “没事。”他顿了顿,语气小心翼翼,似乎在谨慎试探,“就是……有点想你。”

    她还没给出回应,叶恩弥已经进来了。

    他反手关上门,转眼见她举着手机贴在耳际,于是打了个手势,询问自己要不要出去。

    盛凌薇说:“我在跟恩知哥打电话。”

    叶恩弥伸手拨了拨额前碎发,一股力气平白托到胸膛,他不知怎么就有勇气这样做。

    他没避出门去,反倒倾身到她面前,一手捏着后颈把她往自己这边摁,低头捉了她嘴唇细致地吻。他故意亲出绵黏潮润的声响,直到盛凌薇以眼神表达不悦,在他下唇上狠咬了一口,他才撤开脸去,手背在唇面上随意一抹,然后凑近了话筒问:“恩知,最近怎么样?”

    沈恩知心里清楚他是在报复,表面上云淡风轻说,还好。

    叶恩弥自动将他这不咸不淡的回应归纳为是在逞强,心情愉快,声音也明亮:“薇薇,聊够了没?咱们回家。”

    沈恩知于是清声告别,挂断电话。

    然后握着手机,良久未动。

    回家?原来他们已经住到一起了。

    沈恩知心里这样想,然后不允许自己想到更多。他照常领了餐食,回房坐下,细致咀嚼后吞咽进去。一套每天都在经历的动作,嘴里却淡如开水,尝不出任何滋味。

    盛凌薇离开杭州前,最后一夜依然与他共度。叶恩弥蹭在她身上,怎么也不肯放手,连目光都不舍得挪开半寸。她觉得他太黏人,又觉得舒服,鼻腔里哼哼两声,只管放松着自己享受。

    “薇薇好厉害。”他从不吝惜夸奖,手指探到前面摩挲她的双唇,指尖钻进去,抚摸她洁白的小牙齿。

    他喉咙里满足地叹息着,低声哑笑:“原来你不止会用这儿咬人。”

    【📢作者有话说】

    意识流做个鱼

    两兄弟越来越懂事了

    第39章 梳拢

    ◎咬一口汁液丰盈◎

    九月的北京, 仍旧是浓辣辣的天,日光像沸水一样漫灌下来,浸得人身心焦皱。

    盛凌薇走进会议室的冷空气, 一眼看到蒋睦西背靠落地窗,闲闲地对她招手。蒋睦西仍是一条粗亮的黑辫子, 戴宽框眼镜, 脸上身上色彩纷呈, 打扮入时。

    “薇薇, 这是我老板, 月霓姐。”蒋睦西给她介绍。

    盛凌薇点点头,转向会议室里另外一个女人:“伍总。”

    伍月霓年逾四十,瘦窄脸,个头不高, 一身生壁色职业装束, 自然地覆在身段曲线上, 并不有意加以遮掩。

    她的目光也直迫到人眼睛里去, 显得清醒,专注,灼灼有神。

    伍月霓端坐于长桌前,态度非常公事公办,切除一切多余寒暄,带了两个律师参与这次会面, 将提前敲定的代言合同推到盛凌薇面前。

    以前这种场合, 都有严愫同盛凌薇一道出席。严愫经验丰富, 往往会替她把关。

    这回是方心语要去上海, 与几个重量级品牌方碰面, 是盛凌薇特地让出的资源, 又念及她缺乏经验,让派遣严愫陪同审核合作事宜。至于木樨这边,则由盛凌薇自己带着工作室的法务与商业部门负责人,前来签订合约。

    窗外烈阳直射进来,伍月霓眼目丝毫不躲闪,叫人不敢逼视。眼神亮过旭日,嗓音则清冷如垂月:“盛小姐这边确认无误的话,签好合同我们就会推进宣传流程。”

    蒋睦西笑眯眯地凑过来,用肩膀和盛凌薇碰了碰:“恭喜你呀,薇薇,做了我的代言人,品牌形象大使!”

    代言人的确关乎品牌形象,是以伍月霓拟定的合同条款虽不至于苛刻,但对舆论风评要求甚严。

    盛凌薇从业多年,少有负面评价,在此前与木樨品牌的几次谈判中,几乎将自己的私生活百分百透明地摆在桌上。

    唯独与沈家兄弟错综复杂的过往,那内外矛盾的理不清的关系,掩住了并没有说明。

    反正如今她已经和沈恩知实质上地分开了。

    至于叶恩弥那边,如今亚运在即,他风头正盛,一时不好公开说分手。如果叶恩弥真的在亚运会上成功夺冠,恐怕要等明年再宣布与他撇清干系。

    ……撇清干系,或者,将错就错?

    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暂且搁置下去,专心经营事业。

    不过是眨眼之间,盛凌薇回到北京已有月余,她全情投入工作,重新开始忙碌。而叶恩弥也与其他选手一并进驻亚运村,开始集中训练。

    叶恩弥能与她联络的时机也随之骤减,偶尔得空通讯,向她抱怨每天都要被组委会收手机,仿佛与世隔绝。

    而盛凌薇关心他的手,每次试图问及,总被叶恩弥不着痕迹岔开话题。

    “你关心我,我就哪儿都不疼了。”他在电话里轻飘飘地说,咬字故意低回暧昧,被话筒过滤,显得模糊而黏牙。

    在将她惹毛这一方面,他有种奇异的天赋。盛凌薇把眼前的纸面当作他的皮肤,手捏着笔尖使劲往上戳,没好气地说:“你能不能正经点儿?”

    叶恩弥接收指令,于是清清嗓子,端正了语气:“正经来说,这边现在有最好的医疗团队,专门负责管理运动伤病,我最近感觉好多了。”话到这里,又转回平时的散漫音调,“还是要感谢我们薇薇百忙之中这么惦记我。”

    “谁惦记你了,我就是随便问问。”话到这里,她忽而想起什么,“对了,不是说你们集训半个月,能休息一两天么?”

    “是,差不多这周末吧。怎么,薇薇,想我了?”叶恩弥不给她任何反驳机会,兀自讲下去,语带浓浓笑意,“我也想你。在这边生活特别规律,每天白天训练,晚上想你。”——

    周末叶恩弥匆忙赶来北京。只是一夕相聚,第二天他就要回亚运村报到,所以两人格外珍惜,刚见面就在客厅的绒长地毯上滚作一团。

    盛凌薇只觉得痛快,这刺激前所未有,酣畅淋漓的知觉被拉到最漫长,扯地连天地席卷而来,将她推上茫茫山巅。

    先从客厅开始,又进主卧、浴室,最后肩贴着肩,头碰着头,挤挤挨挨地在床中心歇到一块去。叶恩弥的右手自然落在她头顶,骨长而柔韧,轮廓精美,一下又一下梳拢着她的长发。

    盛凌薇将那只手拿下来,观察,触摸,找准他无名指指根下方那一道陈年疤痕。

    如同皮肤上无规律的过敏肿块,也像深埋了一只昆虫的死蜕,长在他漂亮的手掌上,显得极为扎眼和不协调。

    “到底是怎么弄的。”她问。

    “没什么,不用当回事儿。”他答。

    盛凌薇并不买账,可再追问下去,他就一通信口胡诌,一会儿说他自己也忘光了,一会儿又说是打游戏太厉害,手下败将故意报复。

    盛凌薇尖锐地批评他净扯些乱七八糟的谎话,而叶恩弥并不接腔,继续玩闹着顾左右而言他。他其实口舌灵巧,体现在各个方面,既擅长甜言蜜语哄她开心,也擅长接吻。到最后为了不让她问,耍赖地压着她亲过来。

    到后面盛凌薇终于气急了,无从克制地想起不堪过往,卧室的灯光稀淡如雾水,潮汐一般打湿眼膜:

    “你怎么老这样啊,叶恩弥?当初自己走了,瞒着我就是不说真相,你是有苦衷,你被误解、受委屈,那我呢?我恨了你这么多年,你觉得我很好受?”

    叶恩弥听着她情绪不对劲,是酝酿着要认真发一场脾气,也实在不敢再胡闹了,薄唇张了又阖,欲言却止好半天,抬手去触她轻颤的睫毛尖:“薇薇……”

    盛凌薇按下他的手腕,使劲儿把他往旁边推:“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叶恩弥顺从地点头说好,真就翻下床去,转身离开。盛凌薇委顿在床上呆坐片刻,出门却见他站在厨房里,衣袖挽在手肘上分,正用净水洗葡萄。

    旁边岛台上还放着一盘切好的水果。

    香气爽滑清脆,色泽鲜艳欲滴。

    她刚好讲得口渴了,嗓眼不由吞咽一下,又强迫自己保持状态,继续不依不饶地指责他,诘问他。到最后甚至只是在排散情绪,宣泄那些淤重的、持续经年的心有不甘。

    而叶恩弥来到她身旁,兀自默默地听,接纳着她所有怨怼、痛楚的语言,不时抬起手,自动把水果喂到她嘴里。盛凌薇一边说着刻薄话,一边还抽空吃两粒他新洗的葡萄。

    尝起来那么甜,甜到她不好意思继续发脾气。

    盛凌薇仍努力板着脸:“你不要以为这样就能收买我,叶恩弥,我告诉你……”

    说到这里,语声戛然而止。因为叶恩弥倾过身,一双修长手臂环绕上来,猝不及防把她满满地抱住。

    他轻轻对她说:“好了,薇薇,不气了好不好?我们已经浪费了这么多年时间。”

    她原本情绪毛躁,各处都不平整,几乎就在这个拥抱发生的瞬息之间,一下被安抚静了,在他怀里低声说:“……好。”

    他掌心薄热,轻慢地抚拍着她的肩胛:“其实也真不算什么大事儿。就怕说出来你会可怜我,然后因为这个对我好……我不想那样。宁可你天天发脾气,欺负我。”

    “到底是什么事?”

    叶恩弥扯了下嘴角,说不清是什么神情:“那年去杭州比赛,你不是在西湖上有场秀么,有人说你坏话,我没忍住教训了他一下。谁知道那人背包里装了台电脑,被揍得受不了了,拿出来挡,我的手就废了。……也算我点儿背。”

    盛凌薇嘴唇紧紧并在一起,仰脸深看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才出声:“当时你打给我,就是因为……”

    渐浓的夜色里,他容色神采一如既往,还是眉目飞扬的模样,仿佛已不受过去所累,恢复一派坦荡从容:“本来也不想打扰你,那会儿挺迷茫的,有点绝望吧。入行这些年,我赚了不少钱,但在你家人眼里,还是上不得台面。我一直想等个机会……没想到手先不行了。”

    盛凌薇不说话了。她将他说的这一切听进耳朵里,又从耳朵听进心里去,所有的字眼堆在胸口挤擦碰撞,不知道该作出如何反应,忽然想逃走。

    叶恩弥见她纤长的身体往后一拧,扭头就要离开,心下慌乱地跟上去,亦步亦趋走在她身后:

    “都是我的错,薇薇,我错了。以后你问什么我答什么,一点儿都不瞒着,行不行?别生气了,啊。”

    盛凌薇一路进了客厅,整个人坐陷到沙发软垫里面,睡裙的衣摆卷在膝上,两腿相叠起来,足尖冲他晃一晃,是不许他靠近的意思。

    叶恩弥于是手脚规矩地退到角落里,一脸等待裁决的神态。

    他有幽微的心思,却也足够坦率,真诚。

    她思忖半天,终是咽下一声窄窄的喟叹,口气不咸不淡:“你说清楚,你错哪儿了?”

    “我……”

    “还不过来抱我。我说什么你都听?”她说。

    叶恩弥怔了一怔,马上笑起来,依言赶快过来抱她,两手蕴着力度,牢牢攀住她后腰,也渐渐的不安分了。

    “本来就是,你说什么我都听。”

    指尖触到漫溢之意,他喉咙霎时有点渴,舌尖勾了下嘴角:“不是刚舔过么,怎么又……”

    “叶恩弥,你闭嘴。”盛凌薇一口咬在他肩膀上,恨恨说,“你怎么就是学不会少说话,多办事?”

    他十分配合,忙不迭扣着她的手,低眉耷眼地亲她:“好好,现在就办事。”

    她像是透熟的甜柿子,皮肤在暖光下泛起金黄色泽。

    嗅起来潮香缭绕,咬一口汁液丰盈——

    约莫九月中旬,苏蜜回到国内。

    盛凌薇那时接到邀约,名导大制作的院线电影,请她出镜客串,演一个没有台词、画面只不到十秒的角色。拍摄地点在三亚海棠湾,刚好离苏蜜预订的度假酒店不远,盛凌薇搭乘的航班落地之后,卡着时间先找她共进午餐。

    比起半年多以前在欧洲见面,苏蜜的气色更加枯败,皮肤灰黄如蜡,肋骨从长裙下方顶出来。盛凌薇将她从头到脚尽收眼底,又见她依然如故,不把饭食往嘴里送,到底没忍住劝了两句,苏蜜敷衍过几句,脸色骤然变了:“盛凌薇,你名利双收,代价只不过是得了个慢性胃病。你是命好,我不一样。我的脸——严姐同意签约之前,拒绝了我好几次。她说我脸上软组织太厚了,上镜臃肿。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就拼命要瘦。这个圈子的现实就是这样,体重越低事业越顺。盛凌薇,你比我努力还是比我更坚定?不过是运气更好。凭什么觉得你有资格对我的人生指指点点?”

    这话几乎是撕破面皮,尖锐,带着怨气,也有不忿,直白地刺人心肺。盛凌薇将手中的餐刀一撂,磕在白瓷盘中脆然清响。

    她眉尖蹙起,皮笑肉不笑地说:“苏蜜,你真觉得我不够努力么?当初那些日子是我们一起熬过来的,到底有多苦多不容易,没人比你清楚。你只想要爬到最上面,不择手段也要视线,觉得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宝贵了,是不是?就是因为太难太辛苦,才会成为执念。我明白那种感觉,我曾经也是一样。”她口气放缓一点,“苏蜜,我希望你好,得到你想要的,超过我,超过任何人。但是我不想失去你。我不想抱着你留下的最经典的秀台影像,去参加你的葬礼。”

    盛凌薇找出方心语的模卡,将手机搁在白餐布上,往苏蜜眼下推过去:

    “这是我工作室签的第一个新人。我看到她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我们的圈子里有很多个她,是不是就可以少一个你?”

    “薇薇……”

    苏蜜一时哽住,低叫一声她的名字,半晌再无言语。她看着模卡上红润丰腴的面容,情不自禁伸出嶙峋瘦指去碰触,鸦睫细细颠动,好一会儿才怅然说,“你放心吧,薇薇。我会的,我会照顾好我自己。月底我就回欧洲了,等走到巅峰,赚够辛苦钱,我也准备彻底搬回国内养老,到时候咱们还能做个伴。你老公不是在杭州?杭州是个好地方……”

    话虽如此,这一餐饭苏蜜还是食不下咽,纠结许久宣告放弃,揿铃买单。她们互相吻面,拥抱,像多年前一样亲密无间。挥手道别的时候,约定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眼看时候不早,盛凌薇吩咐助理小鹿联络司机开车过来,接上她往片场赶。

    这回客串演出,是初次荧幕体验。盛凌薇将扮演男二号的前女友,气势汹汹踩着高跟鞋,冲上去甩他两巴掌,就是属于她的全部剧本。

    卡点到了片场,这部分片段正待开机。导演带着与她搭戏的男演员过来打招呼,盛凌薇闭目任由化妆师施为,脸上白扑扑的,眼帘还没抬,已经听到似曾相识的嗓音:

    “又见面了。”

    她睁开眼,看见唐劲疏朗宽和的一张脸。

    盛凌薇没有任何表演经验,尽管表面上不露声色,咬牙逞强,其实心里也承认自己缺乏这方面的天赋。加之导演要求又颇严格,一场扇耳光的戏足足重拍了好几次。

    唐劲只是一径好脾气地笑,半张脸打疼了,就跟导演申请换另一边,还安慰盛凌薇不要紧张,尽管用力下手。

    好不容易结束拍摄,唐劲的助理挟着冰袋冲过来给他冷敷。唐劲貌似并没放在心上,一手按着脸颊上的冰袋,到盛凌薇的车边寻她,提议交换联系方式。

    出于那几巴掌引发的些微歉疚和愧怍,她同意了。

    “北京的雨季还没完全结束,还是得多当心点。”

    这一句叮嘱缺少头尾,像没有句号,生断在这里。盛凌薇心下有些奇怪,抬头去看唐劲,发现他面上尽是善意的浓笑,又料定是自己的错觉。

    暴风雨降临之前,总有不祥的预兆。

    那晚盛凌薇接到一通陌生来电,听上去竟是苏蜜,她没能按时回到欧洲,因为身体状况糟糕透顶,已经濒临崩溃,被连夜送进医院。

    苏蜜的声音发颤,在电话里断断续续,充满恐惧的裂纹:“薇薇,薇薇,我什么都不要了,我想好好活下去……”

    后来又说是做了噩梦,再没交代几句,匆匆就挂断了。

    盛凌薇实在困倦,恍惚之中以为只是一场引人恐慌的梦境。她终究心神不宁,辗转几番仍无法顺畅入眠,起床准备找褪黑素来吃,手机又亮起来电提示。

    这次更加响亮而真实。

    就在接通的同时,听见严愫紧迫的语气,肃然道:“出事了。”

    盛凌薇按照严愫的指示,去社交媒体搜索关键字,跳到眼里的是张照片。

    她身着鱼尾礼服裙,在白沙滩上与沈恩知拥吻的画面。

    照片边缘的一面圆桌上,摊开着这场订婚仪式的邀请函,中英双语,字体规整清晰。泄露照片的人似乎怕开罪沈家,有意遮住了沈恩知的名字,只漏一个“沈”的拼音。

    全程没有提及沈恩知的身份背景,只聚焦于盛凌薇身上,说她脚踏两条船,一面与圈外人订婚,同时和明星选手叶恩弥暗通款曲,玩弄亚运国家队运动员的感情。

    窗外即刻电闪雷鸣,长风呼号浑然,一声响过一声,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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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丑闻

    ◎背德的恶名◎

    屋外斜雨扑打在玻璃窗上, 水滴混连成面,如同湍流急下。

    唐劲就站在窗前,手里掂个浑圆的玻璃杯, 里面装有一块坚实的熟冰,心不在焉轻轻旋动杯底, 薄薄一层琥珀色酒液也跟着流转。

    另一只手扣在电子屏幕上, 他时而抬眼闲适地赏雨, 时而又垂眸, 漫不经心观察舆论发酵的动向。

    事情的进展顺利到超乎想象, 无疑是他最期盼的结果。沈恩知完全隐身于讨论之外,无人获知内情,也就无人提起。唐劲的所作所为,不至于触怒沈家。

    而在悠悠众口里, 叶恩弥已被塑造成全然的受害者, 所有人默认他受欺骗、不知情, 唯独盛凌薇被看作是故意隐瞒的一方, 独自承受着所有刻毒的评议与攻击。

    对于唐劲而言,一切都是天时地利。

    距离热娜下葬已经数月有余,盛长荣独自搬迁到新疆定居。听说他们父女之间横亘着多年嫌隙,再加上热娜缠绵病榻又溘然离世,盛家的裂痕已近乎于无可弥补。

    这些最私密的传闻,前半截多亏贺思承透露给他, 而另外一部分, 是他有意从另一个人口中套出来的信息。

    “唐劲, 你怎么还没睡呀?”

    身后响起脆甜女声, 如同夏初的新桃。

    唐劲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 面上很快戴起笑容明朗的面具, 回身转向说话的女人:“你醒了?睦西。”

    唐劲模糊地记得中学时期,盛凌薇在班上没有朋友,总和低年级的蒋睦西玩在一起。两个人背景相似,性格合拍,是最好的闺蜜。

    正因如此,前段时间偶然听说贺思承认识蒋睦西,实属意外之喜。

    他能成功接近蒋睦西,也多亏了贺思承从中引荐。贺思承心思相当单纯诚挚,是最好拿捏的类型,某天兴致勃勃告诉他,自己成功持股木樨品牌,唐劲就记在心里。

    蒋睦西喜欢样貌和身材都出色的男孩子,唐劲多年健身的成果如今也有了用武之地。

    唐劲是贺思承不沾血缘的亲戚,又和她们读同一所高中,甚至还参加了盛凌薇的订婚典礼,乍看之下身份无懈可击。正因如此,蒋睦西在他眼前并不如何设防。

    这天早些时候,唐劲在片场生捱了盛凌薇十几个耳光,牙都快要恨得咬碎几颗。表面倒是虚应一笑,趁机加上联系方式,又发消息给蒋睦西,撒娇说自己的脸又肿又痛,需要她的亲吻和抚摸才能疏解。

    蒋睦西正迷恋他的脸和身体,趁夜赶来三亚,一见面登时心疼不已,连声问他怎么回事。

    唐劲打开手机,调出和盛凌薇的聊天界面给她看。

    方才加上好友之后,盛凌薇给他发了句,不好意思啊。

    在唐劲口中,这句话成了他们关系的证明。

    “我跟薇薇一直都挺熟的,睦西你不知道吧?她听说我要拍这个片,特地找导演想客串来着。”

    唐劲用心打造自己的身份,构思精巧,环环相扣。蒋睦西一时信以为真,顺理成章当他是盛凌薇关系不错的旧识,抬手去触摸他颊上的巴掌印,笑嘻嘻地说:“薇薇从来没演过戏,NG多一些也是正常的,你就忍着点儿吧。”

    字字句句听得清清楚楚,唐劲在心里无声冷笑。他早已看穿,这些出身优渥的富家女孩,总是不把旁人感受当一回事。

    胸中装的尽是不屑与唾弃,唐劲还是将蒋睦西接在怀里,一同滚到床上去。

    一宵春色,直到天将明,蒋睦西才肯放他躺下歇息。唐劲仰靠床头,有意没意掀开被子,用清晰性感的腹肌引走蒋睦西的注意,趁机旁敲侧击,含蓄问她有关盛凌薇的事情。

    也就终于确定,现在是他出手的最好时机。

    这一步棋走得惊险,但他要实施报复,就势必得先让她失去沈家的庇佑,和沈家兄弟的偏爱。

    盛凌薇和沈家这一对双生子,纠缠经年,诸多隐秘混乱的关系,除却当事人,竟然只有他唐劲真正知悉。

    哄睡了蒋睦西,唐劲登录新注册的账号,发出订婚宴上偷拍的照片。同时漫不经心地想,真不愧是盛长荣和热娜生养的独生女,果然与父母一样寡廉鲜耻。

    就在蒋睦西苏醒之际,讨论度已经冲破热搜第一。

    她懒卧在窗边的豆袋沙发上,拿手机随意闲刷两下,忽然看到这条热搜,神色立时不对了,皱眉对唐劲说:“诶,你看微博了吗?薇薇嫁的人不是叶恩弥?怎么姓沈啊……”

    蒋睦西话到一半,自己蓦地反应过来,“不会吧,难道是沈恩知?”——

    白日初始,一个阴惨惨的雨天已颇具雏形。涩灰,湿青,在天幕上涂抹成一片不均匀的雾水。

    盛凌薇披着晨光驱车来到工作室。工作日的清早时分,地下停车场已经聚了不少车。盛凌薇不算常来这边,因而没给自己买车位,转了半天找到一处空余,刚要扭头倒车进去,旁边猛然横插进一辆小型皮卡,蛮横地抢占位置。

    盛凌薇眉尖绞拧到一块去,一脚踩实了刹车,降下窗问:“您没见我打双闪么?”

    皮卡驾驶席坐着个中年男人,看也不看她,臊皮油眼地说:“公共车位,谁抢上了就是谁的。”

    盛凌薇皮笑肉不笑,朝那个方向横上一眼,慢悠悠说:“一把年纪了,下次别再这样,挺跌份儿的。”

    那男人一下受激,抬脸粗声恶气地:“你这小姑娘怎么说话的——”

    紧接着透过车窗看清她的脸,她骨相长得浓郁,未施粉黛依然光彩明艳。男人先愣了一下,却又渐渐从她的五官中看出熟悉来,不免嘀咕:

    “你不就是热搜上那个劈腿的……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换作是任性妄为的小时候,盛凌薇不可能容许自己咽下这口气,受一星半点的委屈。

    而现在从事这份职业,长期暴露在公众视野里,到底让她学会忍耐。

    她手扶着方向盘打转向,指节往下深掐,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踩下油门离开。

    泊好车,拿包上楼。她独自在电梯里,又不自觉打开那张全网疯转的订婚照片,放在眼前细细地看。

    原来从旁人视角,他们相拥得那么紧。她整个人贴依在他胸口,腰肢被他手心紧握。沈恩知的面容被完全遮盖隐藏,只能看见他一身暗缝着银丝的考究西装,不沾俗尘不叠褶皱。

    但她还记得那时他的表情非常幸福,在四周亲朋的祝福声中颤抖着吻她,似乎有些承受不住这沉重的快乐,睫毛在摇撼,眼睛在眩晕。

    电梯抵达楼层,盛凌薇抬步出去,一下感到轻微的恍惚和惘然,许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进了工作室正门,才意识到忘了换下开车用的那双平底鞋。

    樾悦见她进门,马上迎过来,随着她往里侧严愫的办公室走。

    盛凌薇压低声音问:“现在怎么样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办公室,反手扣上门。樾悦面露忧色,而严愫则干脆说:“不太乐观。”她转而问,“你能联系上叶恩弥吗?”

    盛凌薇抽出她办公桌前会客的软椅,堪堪坐稳身体,声音没什么底气,往上虚虚飘浮着:“他在亚运村呢,白天训练的时候要收手机。”

    “那沈恩知呢?”

    “他有段时间没联系我了,估计在忙。”盛凌薇左右思忖一下,“能不能等叶恩弥拿到手机,让他发条动态?他以前姓过沈,可能沈家还能找到相关文件……订婚仪式那天,他也在纽约。”

    严愫摇头,虎口把着的钢笔滑落桌面,一声钝然的木响:“不太行。你当时,没让他出现在订婚仪式上吧。”

    “嗯,我们……吵了一架。”盛凌薇说得有点心虚,那天比起吵架,确实更像是她单方面攻击他,“我那时候是打算跟他彻底做个了断的。”

    严愫朝樾悦投去一个眼神,后者忙从平板电脑上调出视频,播放给盛凌薇看。

    是一段叶恩弥粉丝发出来的录像,体育频道的亚运征程节目组,远程连线叶恩弥接受直播采访。

    樾悦解释说:“网上流传的那张订婚照片有时间戳,叶恩弥参加的这场直播也有具体时间记录,他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这个视频一直在被疯转,薇薇姐你订婚的时候,他在酒店房间接受采访。”

    打从进门开始,盛凌薇的眉心就一直没再松开过。情况比她想象得更加棘手、更加复杂,她大脑抵御住困意在飞快运转,又提议:“要是说我们早就分手了呢?”

    严愫叹了口气,食中二指并拢,在桌角点叩了两下。樾悦立时会意,打开盛凌薇的微博主页。

    严愫说:“你自己看吧。前两天他还点赞你的照片,转发说都来看我老婆。”

    盛凌薇从樾悦那里接过手机,低头审阅自己的微博。发现直到前天晚上,叶恩弥还时不时在主页和她甜蜜互动。而樾悦负责运营她的社交媒体,也不好总是忽略,偶尔回复一个含蓄的表情。

    底下许多粉丝留言,纷纷说好甜、嗑到了。

    而现在这些演戏般的甜蜜,在他人眼中已经披上了背德的恶名。

    所有人都觉得叶恩弥是受害者,因为他在社交媒体上的表现,俨然就是一个沉湎于热恋、满心浓情蜜意的少年。

    “或者可以说,你和叶恩弥之前分手了,他不依不饶非要纠缠?”严愫在思维中缓慢摸索着出口,又自行将想法否决,“不行,这样一来就是你抛弃前任另结新欢,还很快订下婚约,在道理上没有错,可是情感上很多人会觉得是无缝衔接,跟出轨没区别。”

    盛凌薇颔首,面色也凝重起来:“牵扯到私德方面的丑闻,还牵扯到叶恩弥这种级别,也不可能冷处理。要是解决不好,可能涉及很多违约。”——

    叶恩弥在亚运村的作息十分规律,八点按时起床,准备开始一天的集训。出门用餐的过程中,不时有工作人员向他打招呼,他浅举起可乐杯致意,苍白的手背浮起一道长筋。

    吃完早饭才打开手机,一连串消息忽然如涨潮般湧上来,把眼中每一处空余都挤满了。他皱眉翻检下去,滚动的页面里都是类似“怎么回事”的句子。一时摸不着头脑,直到看见陈霜连打三个电话给他,然后留言要他去看社交媒体。

    叶恩弥心中不解,还是依言照办。打开微博,旋即发现热搜榜头两个词条,都和他有关。

    一是“全满贯明星选手恋爱脑”。

    另外一条,写着“超模出轨”。

    他果断回到房里,给盛凌薇打去电话。

    “喂?”接通之后,她先出声,有点将梦未醒的不清楚。

    想来是一夜没睡好,叶恩弥心里发起一阵软密的脆震,低声说:“我看到热搜了。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薇薇,你……你昨天是不是没有好好休息。”

    他一边不着边际地讲话,一边紧看着舆论动向,发现很多人说盛凌薇在玩弄他的感情,不由着了急,“我发条微博好了,就说我是心甘情愿被你玩儿的……不行,应该是我强迫你,让你必须玩弄我。”

    盛凌薇听到这里,在电话另一端啼笑皆非,紧绷的氛围霎时有所缓解:“叶恩弥,你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添乱的?”

    “合约情侣。”严愫忽然插上一句。

    “薇薇,你在办公室?”

    “嗯。”应付了一下叶恩弥,她转而问,“严姐,你的意思是——”

    “他不是手上有伤?就说他打算退役后进入娱乐圈,你又回国发展事业,需要扩充知名度,你们外形比较搭,商量着做合约情侣,吸引流量,以后还可以上恋综。我正好压着几个恋综的邀约没谈……”

    严愫经验丰富,一套安排自洽而紧密,少有纰漏。盛凌薇刚点了头,就见严愫打了个手势,起身避出去接听电话。

    办公室里只余她和樾悦。

    四周转眼归于安静,叶恩弥也没讲话,盛凌薇很快就坐出浓重的困倦来了,上下眼睑差点合到一起,忙打起精神叫了声樾悦,两个字之间就要夹一个呵欠。

    她晃了晃混沌的脑袋,指节按揉太阳穴:“你带人写稿吧,我和他的都要写,我到时候录个道歉视频。”

    等樾悦走后,叶恩弥才在电话里暗暗地问:“薇薇,那我呢?”他声音好像故意低一点,哑一点,更显磁性。

    “你不回应才是正常的。有人知道亚运集训要收手机,你就装作不知情专心训练,这些交给我处理。等亚运会结束了,再发我们的稿子,跟我统一说辞。”

    “你是说,等我拿了冠军。”

    盛凌薇想了想,声平气和说:“嗯。要是你真拿了冠军,这个亚运的光环能减轻很多东西。”

    叶恩弥不置可否。以往他总是勾着点上扬的声调,难得语气如此正经:“但我现在也得说点什么。这些骂名,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担着。”

    对于舆论攻击,盛凌薇其实并没有特别受伤害,更多的是为了自己的事业发展考虑,随口说:“毕竟当初这都是我的决定。你也是为了帮我。”

    叶恩弥低低笑了,半是调侃半是固执:“你道歉,我就要道更多的歉。你挨骂,我就要挨更多的骂。毕竟我们是合约情侣。”

    他如此真挚,连声音也是热的,滚烫得像把心脏往她手里放。盛凌薇胸臆微暖,终于应允:“那我这边出了公关稿,转一份给你。你尽量晚点发,不然我又会被说是打扰未来的冠军训练了。”

    她讲得那样轻盈,明确地表示并未把那些恶言恶语往心上放。叶恩弥紧并的嘴唇泄了点劲,语气松快了一些:“好。那薇薇,记得在稿子里说点我的坏话。我什么都认的。”他语罢,又补充,“还有,也要记得想我。”

    她戏谑地笑:“看我心情。”

    严愫这时也结束了通话,推门进来:“是木樨的伍总,才公布代言人就出了这档子事,他们觉得品牌声誉受损,也在开会商量方案。说是中午之前派人来,”她蹙眉,眼光往盛凌薇脸上一搭,“发完道歉视频,得找个借口先淡圈一段时间吧。生病?气色不太像,估计会被拍。”

    对此盛凌薇并不意外,心下来回琢磨,片刻已有所决断:“慈善吧,前几天我还看到,自古以来用得最多的危机公关,就是做慈善。”她睁着眼目,神色逐渐清醒,睡意随时间慢慢遁去,敏锐的思维和理性的素养重新回到头脑里,“你们先准备一下方案吧,伍总那边的人来的时候跟他们谈。”

    过往不少慈善活动,若非必须,盛凌薇很少参与。比起团队跟拍的慈善作秀,她更喜欢实打实的捐赠钱物。公众人物亲身出镜,多数都是为了那一组照片。

    而现在最有可能拯救她风评的,也只有这些照片。

    严愫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带来两个档案夹:“我和樾悦查了很多活动,能配上你咖位的没几个。联合国有亲善大使慈善募捐,要到东欧或者北非去,可以选一个。”

    东欧犯罪率高,而北非充斥着赤贫与战乱。看活动安排细则,后者要深入政府军未收归之地,面临更多的挑战和危险。

    盛凌薇很清楚,在大众内心里,存在着关于公允的朴素定义。这是一种堪称功利的等价交换,公众人物一旦犯下错误,就必须要付出代价来偿还。这份代价越重大、越艰辛,越能够平衡甚至冲淡此前的负面印象,甚至取得正向的观感。

    她说:“我去北非。”

    【📢作者有话说】

    应该还有10-15章就正文完结了!上次把长篇写到20万字,还是十四五岁的时候发的同人……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过去快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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