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是她为你上药, 是她背你出了险境,是她一路和你说话、为你打气。”
“她待你那样好,一定是喜爱你吧?真可惜, 你误会了她,她一定很伤心、很失望,这才去找了乔逢雪。”
温香那轻柔的声音, 从未显得如此恶毒。
“假如你告诉她,这一切只是误会,一定能让她回心转意吧?”
“你不想挽回她吗?”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如果就此放弃,从今往后,她眼里、心里就真的只有乔逢雪了。她会忘记你。忘记——比恨更可怕,因为她甚至不会记得你。”
“江公子,江雪寒, 你——不想再见她一面吗?”
江雪寒直直看着前方。他目光涣散,鬼气时浓时淡。穿过琵琶骨的锁链开始不断震颤,发出叮当的响声;面前的女鬼影子渐渐变淡,伴随着一种得意的轻笑。
对这一切, 他都一无所觉。在这一时刻,他翻来覆去想的只有一句:是她?是她!
难怪他曾觉得, 她与记忆中的影子那么相似……
难怪他曾觉得,她笑起来的侧脸不无可爱之处……
难怪他总是忍不住在意她……
不,比那更早,在更久之前,是从第一次见面时开始, 他就不自觉对她多一点在意……
“哈……”
他垂下头, 发出一声笑,且渐渐笑得浑身颤抖。刺穿琵琶骨的锁链越发震颤, 在空气中发出尖锐的杂音。牢门外响起了动静,大约是负责看守的人总算发觉不对,开始往这边赶。
江雪寒捂住脸,笑得越来越厉害。
“我从不知道自己这么愚蠢……”
现在知道当初的真相,究竟有什么意义?
——江雪寒,你不能被恶鬼打败,振作一点!
——你不是很凶的吗,不是很威风吗,坚持住!
——我给你唱歌,听说歌声能让人精神振作,听好啊……
——你敢睡过去,我就把你摔进河里喂鱼!
原本只是模糊的记忆,可在浑身冰冷刺痛的此刻,那些记忆渐渐变得清晰……不,又或者只是他的幻想?他仿佛回到了当初,奄奄一息的自己伏在她背上,勉强睁着眼睛,听她那些唠唠叨叨、活泼过头的话。
她的头发扫在他脸颊上,红色的发绳蹭得他皮肤微微疼痛,却因此带来别样的安心感。这一次,他在记忆中竭力睁开眼,终于看见她扭过头时,露出的下巴、鼻尖,还有关切的眼神。
……果然是商挽琴。
现实与记忆,真相与谎言,都在此刻合拢。
“要是我能早些明白……”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温香,你真是我生平见过的,最恶毒、最冷酷、最自私的女人……”
温香轻轻笑着:“多谢夸奖。”
江雪寒慢慢抬起头。他的脸颊在抽搐,原本平滑的肌肤也开始不断鼓动。他感到体内有某种东西,在孕育、挣扎。他知道那是什么——他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
……不。
他伸出手,捏紧了地上的干草。他的手在发抖,而且越抖越厉害。
“我……真希望……”
他抬起头,往上看。视野已经变得模糊,上方也空无一物,恰如他此时的处境:没有他曾发誓效忠一生的人,没有他初遇时一眼惊艳却终究错过的人,没有他曾渴求的力量,甚至没有他曾暗暗骄傲的忠心与品性。
他已经一无所有,除了谎言与恶鬼,以及……
青年突兀地笑了一声。
——砰!
他用尽浑身的力气,重重撞在身后的墙壁上!
疼痛,鲜血,黑暗。还有女鬼凄厉和怨恨的尖叫。
……以及,这条残余的性命。
他曾做出错误的选择。可这一次,他要走向正确的方向。
他靠在墙上,双目的光彩迅速暗淡,唇边却凝固着一丝笑意。
门主,对不起……
商挽琴,对不起……
假如有来生……
“有鬼气,戒备!”
“江雪寒,你又在搞什么……?”
冲进来的弟子们,纷纷愣在了原地。
牢房中再无人影,只有落在地面的囚衣、沾血的锁链,和一滩粘稠漆黑的液体。
阴影中,一双眼睛从始至终凝视着。只在鲜血飞溅的刹那,他闭眼扭向一边,仿佛终于感到一丝不忍,和一丝淡淡的惘然。
……
“死无全尸啊。”
面具人将手里的娃娃往前一扔,语气充满感慨。
漆黑的面具覆盖了面容,鲜红诡异的线条组合成面具上的纹路。此人身处安全舒适的房间内,却对远处发生的事情了若指掌,仿佛亲眼所见。
“一个死了,另一个也死了。有点伤脑筋,所以我折腾这么一场,到底是为了什么?”
面具人托着下巴,又竖起一根手指,煞有介事地和自己解释。
“第一,好玩。嗯,这是最重要的。”
“第二,试图解决掉千丝楼,可惜失败了,不过……她也受了重伤吧?废一段时间,有时候和废了一辈子也没区别,嗯嗯!”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面具人拿起另一个娃娃,轻轻一弹娃娃的额头。这是一个风格稚拙但手工精致的女娃娃,脸上有两团红晕,咧着嘴笑得很开心。仔细观察的话,会觉得女娃娃的笑容和商挽琴有些神似。
“鬼羽,你是不是不太听话了呢?所谓的潜伏计划,果然是潜伏,而不是背叛吗?”
面具人一下又一下地弹着娃娃的额头,很伤脑筋地说。
“可是,我也再一次确定,果然没人能取代你。乖徒儿,要是你没这么任性,当初不闹那一出,你现在的实力,说不定能够正面斩杀乔逢雪,我也不用这么苦恼了!”
“我明明是想把你培养成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武器的,可你偏偏不听话。”
“这么不听话,该怎么办?你这么珍贵,谁都比不上你,我怎么忍心现在毁灭你——再说,我们有这么多年的师徒情谊呢!我是真的,非常偏爱你哦。”
面具人的手速不断加快,娃娃的脑袋也不断摇晃,额头的“皮肤”渐渐裂开。突然,“啪”的一声,它额头炸开,露出黄白色的填充物。
“先和你谈一谈吧!”
面具人愉快地做出决定。
“我有了一个好主意,能够挽回你。我原谅了你一次又一次,我真是一个好师父!谁还会像我一样,这么纵容你?”
面具人笑起来,手指最后一次用力。娃娃脖颈断裂,头用力往后倒去,“咚”地落在地上。这颗头“骨碌碌”滚了几圈,脑袋里的填充物洒了一地,整个脸都凹陷、变形,嘴唇却还是上扬着,永远凝固成大笑的、开心的模样。
面具人歪着头,看了一会儿那颗头。
“果然很像你。这副死到临头、内心崩溃,还要笑嘻嘻的、倔强的模样,真是……”
面具人捡起那颗头,爱怜地抚摸着。
“……让人期待着,亲手捏碎你的那一天啊。”
*
听说江雪寒死了的时候,商挽琴泛起一种奇怪的感受,就像胃里有什么东西用力顶了一下;说不上难过,却让她产生一点遗憾,还有一点迷惑。
她所认识的江雪寒,说话难听、让人讨厌,有事没事喜欢教训她,活像他很了不起似的。但与此同时,他看向乔逢雪的时候,眼里充满向往和赤诚。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突然背叛?
“他死之前……有说什么吗?”她问。
乔逢雪沉默片刻,才说:“我们的人赶去时,一切都结束了。”
商挽琴“哦”了一声,垂下眼。她想起了一些片段,大部分都是让人讨厌的,但也有少数一些片段,是她感到轻松和开心的。所有关于这个人的情感,负面亦或正面,从此永远成为记忆,只会被遗忘,不会被更新。死亡的影响只在未来,而非过去,她再次认识到了这一点。
“表兄,你难过吗?”
“你为他难过吗?”
他们同时问出这句话,又同时一怔。
傍晚的风淡淡吹起,吹得院中草木拂动。七月末,秋风起,院中那棵颇有年纪的楸树转了颜色,同时染上金黄和深红,又留存着原本的绿意,被风吹动时格外动人。
青年站在楸树下,一怔之后便是沉默。他走到一边,点亮了一座古老的石灯;灯火跃起,映得他眼眸明亮而深沉。
“我不知道。”
片刻后,他才吐出这一句,紧跟着又说:“不,我想……我确实有些难过。”
商挽琴走到他身边,说:“那你可以和我说说话。”
他又沉默片刻,叹了口气,神情低落下来:“该说些什么呢?无非‘事已至此’四字而已。”
她看他一眼,拉他去坐下,又倒了两杯热水,将一杯往他手里塞好。“你可以和我说说你们的故事。”她认真道,“说完之后,你就可以准备遗忘。”
“遗忘……?”
“一直记住背叛你的人,挺难受的吧?人心就只有这么一点大,”她比划了一下,“所以,要用来记住最值得记忆的人。”
“最值得记忆……么。”他手里水杯转了两圈,没喝,反而用手撑住额头。最后,他笑了笑,喃喃道:“也好。”
故事并不复杂。
“江雪寒”这个名字,是乔逢雪起的。那年他十二岁,跟着老门主前往南方办事,在那里遇见了江雪寒。
江雪寒那时还不叫江雪寒,叫江河,一个很敷衍的名字。他只比乔逢雪小一岁,小小年纪却满脸凶狠,又时不时露出痛苦压抑的眼神。
南方有个很有名的驱鬼人家族,算当地一霸,就是江家。江雪寒是江家家主的私生子,那个男人看上了异域风情的婢女,□□了她,就有了江雪寒。
婢女很早就死了,但她的风情容貌留了一部分在江雪寒身上。当地排外的观念浓厚,尤其厌恶异族人,因此,江雪寒的存在是江家的一个污点。他在那个家里受尽欺辱,过得不如奴仆。
乔逢雪遇见他时,他正被江家的几个孩子逼迫着,要去郊外一处鬼宅探险。那座鬼宅就是乔逢雪和他师父的目标,那里是真的盘踞着恶鬼。也是一个傍晚,夕色隐隐、野风呼啸,江雪寒穿着单薄的衣服,一身的伤,被那几个孩子推搡着,逼他进到鬼宅里。
他一言不发,只恶狠狠地瞪着那些孩子,却换来拳打脚踢。他不还手,只护着自己,再抬头时还是眼神凶狠。
“有狼的眼神。”老门主感叹道,“就是不知,究竟是狼崽子,还是长得像狼的狗崽子?”
乔逢雪看不下去。在征得师父的允许后,他走上前去,阻止了那场欺凌。那些孩子称王称霸惯了,一开始并不肯听,还用他们那三脚猫的功夫吓唬乔逢雪,其结局自然是被乔逢雪教训一顿。
江雪寒蜷缩在一旁,看见了乔逢雪的法术,脸上的凶狠变成了惊愕。继而,他突然跪下来,狠狠磕了三个头。
“教我!”
乔逢雪犹豫一下,拒绝了。
可江雪寒非常坚持。
乔逢雪看向师父,希望师父能给出建议,可那白胡子的老头儿只是笑着捋捋胡子。那会儿乔逢雪也是年少鲁莽,就说:“这样吧,要是你有胆子跟我这鬼宅,我就教你。”
他本意是想让江雪寒知难而退,谁知江雪寒也是天不怕地不怕,一口答应下来。乔逢雪进退两难,只能在师父嘲笑的目光里,硬着头皮将江雪寒带进去,又绞尽脑汁地一边驱鬼、一边保住江雪寒的命。
一进一出,他就多了个随从。
“请公子赐名!”江雪寒再次磕头,还是那么恶狠狠的,“我讨厌原本的名字!”
原本是想连姓也改了的,但师父阻止了这件事,他说:“不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那时的乔逢雪和江雪寒都不明白,但他们都听从了。于是,世上少了一个江河,多了一个江雪寒。
“公子再造之恩,雪寒永志不忘!今生今世,愿为公子马前卒,用一生偿还公子恩情!”
言犹在耳。
物是人非。
“……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乔逢雪说。
商挽琴趴在桌面上,觑着他的神情。他略垂着眼,神态平淡,但她总觉得他正在悲伤,甚至有些迷茫。
“表兄,”她轻声说,“当年江雪寒发誓的时候,你信吗?”
他看向她,片刻后点点头。
“我觉得他自己也是信的。”商挽琴说,“只不过是……人心易变而已。”
说的时候是真心实意,反悔时也是真心实意。恒常坚定总是少数,变化莫测才是人心。
“说得不错……人心易变。”他笑了一声,神态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当他再次看向她时,目光中多了一缕似有若无的审视,“表妹,那你呢?”
他问:“你的心,容易改变吗?”
第八十四章
对视的时候, 时间宛如凝固。风也凝固,楸树那艳丽的、颤抖的枝叶也凝固。连石灯的光芒也像定住了,一时竟有些刺眼。
她迎着他的目光, 没有躲闪,更没有回避。接着,她对他笑了。这是一个明白无误的笑容, 笑意一寸寸舒展,像花一寸寸绽放。
她撑起身体,向他靠拢,来到距离很近的地方。离得这么近,连光也被挤压出去,只剩下交织的、温热而潮湿的呼吸。
“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的心变不变, 要看你的心变不变啊……表兄。”
她更加靠近,将最后一点光芒也挤压出去。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
蜻蜓点水。
却终究是点了一点。
*
“你表兄……没和你一起?”
“没有,他躲着我呢。”
商挽琴倒好了药,试了试温度, 确定没问题后才塞到对方手里。
商玉莲坐在床榻边,一脸愣愣地看着她, 手里捧着药也不知道喝。若有熟人在场,必定惊呼:眼前这形容枯槁、目光呆滞的女人,哪里像那明艳威风的商副门主?
可她确实成了这般模样。
她恍惚地坐着,恍惚地想了一会儿,又梦呓一般地开口。
“我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温香会变成那样。”
“难道……这就是兰因会的力量?多么可怕的力量。引出人心暗藏的贪欲, 编织出他们渴望相信的谎言,诱惑他们犯错。而一个人, 无论多聪明、多有本事,一旦这人自己愿意相信一件事,就谁都挽回不了。”
她絮絮地念叨,不时咳嗽。
商挽琴轻轻拍她的脊背,为她顺气,又哄她吃药。
“音音,真乖啊。”商玉莲朝她笑笑,继而神情又恍惚起来,喃喃道,“真可怕。其实,我也是现成的例子,是不是?我也是自愿被骗的,活该被骗的。温香她……并不是没有漏洞,我也知道她心机不浅,可我总觉得她是个好孩子,知道底线在哪里,我总觉得……”
商挽琴耐心地听着,不时“嗯嗯嗯”地点头。
过了会儿,商玉莲看她一眼,有些惨淡地一笑,忽然道:“音音,我早该告诉你……当初那二百两银子,是温香拿的。”
“我知道。”商挽琴继续“嗯嗯嗯”。
商玉莲又念:“小姨冤枉了你,不相信你的辩解,还一味偏袒温香。甚至在知道真相后,小姨也总觉得,温香有苦衷,她那么柔弱、家里又苦,做什么都是无可奈何。而你,顽皮又坚强,多担一些也没什么。”
“我知道。”商挽琴仍然点头。
“现在,我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我知道。”商挽琴表示赞同。
商玉莲望着自己的外甥女,发现她是这样耐心、平静又柔和,半点没有记忆中的顽劣淘气。那温柔的模样,让她想起早逝的幼妹,想起多少年前的姐妹之间的往事。
她恍惚着,怔怔着,眼眶渐渐红了,最终泪如雨下。
“音音,音音……是小姨错了,小姨待你不好,小姨有眼无珠,这才自食恶果!你,你是该恨我的!”
她忽然激动起来。
“我真是又蠢又自以为是……还好你没出事,还好门主没出事!不然我死了都没脸去见姐姐和妹妹!”
“我真是,我真是……”
商玉莲捂住脸,痛哭失声。
商挽琴还是轻拍她的背,耐心哄着。她已经知道了商玉莲的遭遇。
他们离开金陵后不久,那一天,商玉莲一如既往地来到温家。她觉得温香最近精神不大好,有些担心,去的时候还带了银票和补品。
一开始,一切都很正常。温香接待了她,乖巧地和她聊天,说起家人的时候会用手帕拭泪。商玉莲看得心疼又生气,就说要去找温香的兄长说道说道。
温香面露难色,却还是答应了。她将商玉莲带到后面的房间,自己去敲开门。门内没有回答,却飞出一只瓷杯砸在门上,转瞬摔碎在地面。
温香惊慌道:“阿兄生气了……”
商玉莲心头火气,抬腿上前,推开门就要和那蛮横的赌棍计较。开门却只见一面屏风,屏风后有一道人影,看轮廓,是男人坐在轮椅上。
“近来,阿兄愈发畏光,不爱出门,也不爱说话。莲姨……我们还是不要打扰阿兄了吧?”温香在她身后解释,声音细细的,像是畏惧什么。
商玉莲在踏进房门的那一刻,隐隐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但听温香这么说,又是那样的语气,她太阳穴一跳,就什么都顾不得,只管大步往前。
“你给我出来,一个大男人,烂赌败家,还欺负自己的妹妹,算什么本事……?”
因为生气,商玉莲一把推开了屏风,不想那屏风歪倒下去,正好从男人面前蹭过。男人原本垂首而坐,被屏风一打,头就歪向一边,露出脖子。
商玉莲一眼看见,男人脖子上是一片腐肉,那腐坏的部分往衣襟里延伸,赫然是死了不知多少天的模样!
当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担心温香。她一手摸长鞭,一手抵住男尸,回头想让温香快些离开、去门中报备。
然而当她回过头,迎来的却是当头一击。一直藏在屋中的江雪寒,用剑鞘重重击打在她头上。她倒在地上,勉强抬头,朦胧地看见温香的裙摆。那姑娘走进房间,步伐不疾不徐,随后用一种略带嫌弃的口吻说:“不要她的命吗?斩草不除根,总是个祸害。”
那是商玉莲对温香最后的记忆。
此后,她被关在温家的秘密地牢里,四肢被绑缚,琵琶骨也被贯穿,还被灌了不少让人精神恍惚的药物。她被解救出来时连话都说不出,现在调养了好几天,也还是糊里糊涂的。
看着哭泣的商玉莲,商挽琴第一次发现,印象中泼辣能干的小姨,其实也只是个软弱迷茫的普通人。
“小姨,别伤心了。”她安慰,“你看,我和表兄都没事,你也没事……这就是很好的运气了。有人死了,死得彻彻底底,连哭的机会都没了。”
“运气好……是,确实如此。我没有死呢。”商玉莲仍有些恍惚,喃喃着,“相比之下,厉青锋那孩子真可怜……”
不错,和商玉莲一起被囚禁的,还有失踪已久的厉青锋。刚找到他的时候,那少年还存了一口气,嘴里反复念着“凌大哥”、“为什么”之类的破碎词句。还没等大夫看过,他就咽气了。
不必说,他肯定是被那“好大哥凌言冰”所害。
这样一算,短短几天功夫,江雪寒死了,温香死了,凌言冰死了,就连原本的主角厉青锋,也如此凄凉地死去。她曾经相信的“剧情”,到底还剩下几分可信?
算了,不可信就不信了。她一路走来,靠的是一把刀、一条命,也没怎么依赖过所谓“剧情”。
商挽琴摇摇头,抛开那点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她见商玉莲还满脸恍惚,就又安慰几句,可后者还是一脸低落。
渐渐地,商挽琴感到了一种轻微的烦躁,但她自己都说不出来这烦躁来自何处。她望着形容枯槁的商玉莲,突然笑了一下,用一种半真半假的口吻说:“小姨,你真别伤心了,不然我会觉得难过哦?”
商玉莲愣住,呆呆地看着她。
商挽琴还是笑,语气却尖锐了一些。
“你瞧,以前你满心满眼都是温香,现在你被她害了、知道她不是个好人了,却还是忙着满心满眼地为她难过。”
“相比之下,我多可怜呢?我也过得很艰难、很努力的,我也受了很多伤的,可我还是努力活下来啦,还救了别人,怎么没人来心疼我、安慰我,反而还要我来费心安慰别人呢?”
“至少,也对我说一句‘你已经很努力了,做得很好了,多亏有你在’吧?稍微也顾虑一下我嘛,不要把我当成理所当然的什么东西……不行吗?”
“音音,你……”商玉莲张开嘴,一脸惊愕,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呃……”
商挽琴也愣了愣,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竟然吐了点苦水出来。她向来是避免这样做的,总觉得抱怨或者撒娇会让自己显得很弱。
更何况,这话说完,空气中只剩一阵沉默,更令她尴尬。
她眨眨眼,站起身来,干笑着往后退:“我开玩笑呢!小姨我还有事我就先走……!”
商玉莲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
“不,不不……不要走,音音!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因为哭泣,女人枯瘦的身体不断颤抖。这份颤抖,还有她身上的热量,全都透过布料传递过来,仿佛某种生命的律动。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音音,你说得对,明明应该是我这个长辈来保护你、安慰你啊!”
“我把你丢在外面那么多年,那么多年——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回了你,我却还不断拿你和别人比较……”
“这样的年纪了,还要你来为我操心,我真是,真是……”
“音音,小姨错了,小姨真的是个蠢材!你原谅小姨,对不起……”
商挽琴怔怔地听着,怔怔地被她抱着。哎哎,怎么回事,干嘛突然道歉?都说了是开玩笑嘛,不要当真……她有好多这样的话想说,而且想要笑嘻嘻地说出来,可现在,因为过于震惊,她说不出一个字。
甚至,她也想不起要抬起手臂,回抱一下这个女人。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才如梦初醒,想起来动一动,可换来的却是一个更紧的拥抱。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再也没有哪个动作,比“拥抱”更动人。一个人抱着另一个人,会让你无比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还在渴求着什么。
商挽琴心中一酸,整颗心都柔和下来。
“啊……没关系。”
她很轻很轻地拍了拍小姨的后背,动作之轻,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她也努力露出一个笑容,眼睛都笑眯了起来,这样才好藏住那点泪花。
“小姨,我原谅你啦。”
所以,未来,当你发现我不是你真正的亲人的时候,也要记得现在的心情,原谅我,好吗?
她笑着,更加眯起了眼睛。
真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一个有点过分和奢侈的愿望呢。
……
门外,乔逢雪静静伫立。他听见了所有的动静,心中也掠过了无数的思绪。
最终,他神态松弛下来,清寒的眉眼变得温软,如春风吹开一枝冰雪中的梅花。
对不起。他默念道。
选择了相信她,他就该奉行到底。他曾如此对待那些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小人,那么,为什么不这样对她?难道她不比他们更好,而且好得多?
他会相信她。
——无论看见了什么,无论感觉到了什么,都会相信。
这是他的决定,言出无悔。
他心中转着这样清正的念头,自问所思所想都是光风霁月,无不可对人言。
然而事实上,他唇角发烫,耳廓发烫,心跳得异常突兀,他不得不用力压住心口,才能按捺下那发病一般的窒息感。
想见她……
其实,真正在内心鼓动的,只这一个念头而已。
他的手几乎已经摸上门板,迟疑再三,却又猛然一缩。玉壶春的门主转过身,快步而无声地离去。
他神态端俨、容姿俊美,任谁见了都要暗赞一句,玉壶春门主年纪轻轻,亲切中又不乏威严,实在令人仰慕。
大概,只有他身后目睹全程的人会摇头失笑,觉得那背影实在狼狈,堪称落荒而逃吧?
辜清如端着药膳,收回带笑的目光,抬手扣响门扉。
“音音,来帮我开开门。”她温柔而关切地说,“给阿莲的药膳做好了,快让她别哭了,才受了苦,得好好养着呢。”
第八十五章
接下来一段时间, 商挽琴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名为“过度关爱”的东西。
“音音,来喝一碗山药排骨汤, 少喝汤多吃肉……”
“音音,天气转凉了,春捂秋冻, 别急着穿太厚啊。”
“音音,你每天遛芝麻糖多辛苦,小姨来帮你吧?”
“音音,你穿红色好看,小姨带你去做两身新衣裳!”
“音音……”
商玉莲就像找到了一个崭新的人生目标,立即振作起来,不用人劝也会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剩下的时间就用来关怀商挽琴。
一开始,商挽琴还觉得新鲜,也有点开心,可很快她就受不了了。
“不了不了小姨, 我自己可以……”
然而一旦拒绝,商玉莲就会露出难过的表情, 自责道:“都是小姨从前不好,才让你这样防备!”
商挽琴的话就憋住了。
每每这时,辜清如就会在一旁偷笑。身为商玉莲的多年好友,她最近都和商玉莲形影不离,照顾她身体, 也有多陪陪她的意思。
“辜楼主——”商挽琴会投去求救的眼神。她知道, 小姨很听辜清如的话。
但辜清如只会促狭地眨眨眼,笑道:“我还是会更偏心阿莲呢!音音, 你就多担待一下吧?作为补偿,我会给你多做一份点心的。”
辜清如是琢玉楼楼主,拥有多年的照顾小孩儿的经验,厨艺一绝,制作的点心深受喜爱,甚至能当硬通货,在门中换些好东西。
商挽琴做了个头疼而无奈的表情,继续待在商玉莲身边,接受她过分细致的关照。
好不容易逮着闲暇,她躲到好友的屋子里,和她大吐苦水。
“……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啊?小姨简直像变了个人!她从前对温香也没这样啊!”
商挽琴抱怨。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程镜花拍着床边,满脸兴奋。
“这就叫‘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你看看,你早就应该诉诉苦、哭两声了,那还有温香什么事?再反过来说,你小姨为什么那么喜欢温香,不就是因为她会卖惨诉苦么!”
“……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商挽琴愣了一下,有点意兴阑珊起来,摇摇头,“别说温香了,人都没了,说什么也没意思。”
“哼……也是,总不能从土里刨出来再计较一场。”
程镜花露出不大赞成的表情,但哼唧了几声,也就换了话题。她说最近的见闻、喜欢的食物、听来的八卦……什么都说,说得眉飞色舞。
要是单听她说话,还以为她多精神呢。实际上,她满脸惨白,病歪歪地倒在床上,抱着一罐苦药慢慢喝,一副元气大伤、很久都缓不过来的模样。
“你到底在兴奋什么?”商挽琴总算忍不住了,问道。
“我?我……没兴奋啊。”程镜花突然心虚起来,眼珠子到处转,就是不看她,“我没心虚啊!”
商挽琴:……
“没人说你心虚,我只是问你在兴奋什么。”她冷静地指出这一点。
程镜花大声咳了几下,那种兴奋过头的状态好歹平复了一些。她清清嗓子,说:“就是那个,那个嘛!”
“哪个?”
“那个!”
“……说人话。”
商挽琴坐在桌边,双手撑着脸,面无表情地对着她。
程镜花在床上扭了几下,才算镇定下来,矜持道:“小废物说,既然我们是姐妹,今后可以轮流用这个身体。”
刚说完,她神情忽然一变,变得腼腆文雅,对商挽琴笑了笑,细声细气地说:“对,就是这样……门主也允诺我们,可以假扮成双胞胎,轮流出现。反正……”
她的神情再次变化,声音也变得高昂自信:“反正我们身受重伤,短时间内派不上用场,干脆当个真正的小弟子,到处走走、历练历练,多和旁人接触,练练眼力,免得小废物今后再被骗!”
她神情倏然腼腆,还带着沮丧,声音也变细:“对、对不起,我今后会努力的……”
“行了行了别道歉了,你跟我道歉有什么用,反正我也帮你把那骗子锤死了!”
“嗯……嗯!谢谢你,妹妹……”
“什么?我应该是姐姐!”
“可、可是你比我出现得晚,应该是妹妹啊……”
“不行,我不要你当姐姐,哪有你这么柔弱的姐姐!”
“啊,对不起,可你就该是妹妹……”
“是姐姐!”
“是妹妹……”
“姐姐!”
“妹妹……”
一直柔弱好说话的镜花,在这件事上意外地坚持。
商挽琴怔了一会儿,才消化了这个消息,出声问:“这么说,你要离开了?”
程镜花看过来,文静腼腆的神态与张扬自信的神态交替而过。她点点头,说:“等身体再好一些,我就出发。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见了。”
商挽琴默然片刻,笑起来,拍手道:“好事!我也觉得你们可以多去走走!一边游山玩水,一边斩除恶鬼,说不定过几年,天下就多了个‘程女侠’的名号呢!”
“凭我目前的状况,平平安安保命就不错啦!”这样说着,程镜花却也笑起来,一派意气风发。
“真好。”商挽琴双手交叠、托着下巴,笑眯眯道,“我后天就要和表兄一起,出发去落月山庄,接着会去洛京,想来是没法送别你了。镜花,出门在外,万事当心,我们就……再见啦!”
她语气有些奇异,明明轻快带笑,却又仿佛含着一点唏嘘。
程镜花敏感起来,抬眼看她片刻,忽道:“你怎么了,怎么一副我们再也不会见了的样子?”
“我?没有啊。”商挽琴一脸无辜,“我只是提前祝你一路顺风嘛。”
“嗯……”
两个程镜花都露出沉思的表情。
“商挽琴,你真的没遇到什么麻烦吗?”
“挽琴,你,你也要保重,如果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
商挽琴摆摆手,豪爽道:“没事没事,你们看我,像是那种强撑的人么?真要有什么,我一定乖乖躲起来,天塌了也有表兄去撑,再不然还能找小姨,我才不逞强。”
程镜花再观察她片刻,嘀咕道:“真要是这样就好了。不过,你跟着门主,我们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嗯嗯,就是这样!”商挽琴严肃道。
两人——或者说三人,互相看了一会儿,齐齐笑起来。
“镜花,你一定要小心啊。”商挽琴又叮嘱了一遍。
“好,你也是!”这是温软的声音。
“知道了知道了,婆婆妈妈的,你也变成你小姨了吗?”这是张扬的声音。
凶的那一个说完,顿了顿,忽然又道:“你要是遇着什么事,可以让芝麻糖来找我!”
商挽琴眨眨眼:“芝麻糖?”
温软的也说:“是呀,挽琴,我们都很舍不得芝麻糖,如果你有空,一定让它来看看我们,好吗?”
商挽琴还没答话,凶的那一个忽然生气了:“怎么说话呢?什么看看我们?明明是她们需要我们帮忙了,可以让芝麻糖来求助!”
温软的说:“那,那也可以啊……我只是觉得,是我们更舍不得芝麻糖一点……”
“胡说,谁会舍不得那只小肥鸟?除了你!”
又闹腾起来了。
商挽琴扶额。她有种预感,再这样下去,她认识的那个怯怯的、害怕与人交往的程镜花,会变得越来越活泼吧?
假如真有那一天……
她微笑起来:“真想看看是什么样啊。”
说到芝麻糖,它也发生了重要变化。
经过这次风波,芝麻糖的伯羽彻底长成,拥有了“看破一切恶鬼规则”的能力。不仅如此,它的仲羽也长出一截,那是一只深蓝色的羽毛,缀在鲜红的伯羽后,很是显眼。
芝麻糖身上的颜色也发生了变化。它原本浑身银白,在伯羽长成后,它的胸脯就变成了一片渐变的红色,由深而浅,宛如朝霞绚丽的天空。
芝麻糖很高兴这一点,最近总是对着水里的影子看来看去,还会兴奋地跳来跳去。
商挽琴逗它:“你这么臭美呀?”
“啾啾啾!”才没有!
“那你是高兴自己变强咯?”
芝麻糖歪着脑袋,想了想,忽然扑着翅膀,用一连串急促的“啾啾啾”解释了半天。原来,芝麻糖一直很想和其他小鸟玩耍,但是在鸟类的世界里,它这种浑身白惨惨、没有鲜艳羽毛的小鸟,是非常不受欢迎的。
也就是说,芝麻糖一直没有交到一只像样的小鸟朋友。
直到它长出鲜红的伯羽,才有了几只亲近的小鸟同伴。
现在,它变得更加鲜艳,也就意味着它能更受欢迎,它当然非常开心!
芝麻糖挺着胸脯,骄傲地解释完,就用亮闪闪的红宝石眼睛看着主人,希望得到她的表扬。
商挽琴却怔怔一会儿,才将它捧起来,抚摸它的羽毛,轻声说:“原来是这样。对不起芝麻糖,我一直没注意,原来你也会觉得孤独。我真是……我也犯了和小姨一样的错误吧?”
“啾?”
小鸟歪头,小鸟不解,小鸟没有人类那么复杂的心思和细腻的情感,所以小鸟在短暂的困惑后,就高兴地贴了贴主人的面颊,表示自己很好。
商挽琴也贴贴它的面颊。
“真好,芝麻糖,你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小鸟!我要报答你,我会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厉害的食鬼鸟,所以——走!跟我去训练!我们再来练习刀鸟合一招式,让你更加熟悉时空之力!”
“……啾?!”
小鸟大惊失色,试图逃走却未果。
“啾啾啾……啾啾啾!!!”
——让我先去找朋友玩啊!!!
商挽琴揣上小鸟,一脸感动并毫不迟疑地向训练场跑去。
*
“青萍真人,展信佳。多日不见,您还好吗?
听说您不愿参加这次落月山庄的聚会,是因为不喜欢人心算计,还是因为身体的缘故?我有些担心您。
您或许也听说了,我们从天河沙漠中带出了骨牌,详细的经历是这样的……”
商挽琴咬着笔,一边思考一边写写划划,她想把信写得文雅但简洁,可出来的效果不太好。最后她放弃了对文才的追求,选择写就完事。
这样一来,反而写得快多了。
“……沙漠此行,让我想起您曾说过的‘人心生鬼’。可没想到,我才见识了西北沙漠中的人心生鬼,就在金陵经历了熟人的变化……”
“……温香死了,江雪寒死了,厉青锋和凌言冰也死了。想起他们的时候,我有时会想起他们无辜的那一面,有时会想起他们让人愤愤的一面。有些人死亡,会让人拍手称快,觉得他们罪有应得,有些人死亡,却会让人心情复杂,不知如何评价。但无论如何,兰因会才是祸首。”
“……经过这件事,小姨变了,变得对我很好很好。我向来知道她人不坏,过去也并不怎么记恨她,可现在她对我这么好,我反而有点记恨了,觉得‘你干嘛不早点对我好’?一旦享受了温暖,就记恨这温暖太短暂,我的心也并不坚定呢,真害怕有朝一日,我的心也会生出恶鬼。”
“为了防止那种事发生,我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这个决定还不能告诉你,但未来您会知道的。用不了多久。”
“……我的好友程镜花决定去游历天下,我为她们高兴,也有些担心她们。真人,假如您遇见她们,能不能也出手帮帮她们?她们表面很厉害,内心却很天真,太容易相信别人,所以容易被伤害。”
写到这里,本该结束了,但商挽琴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选择继续写下去。
“……最近,我一直在琢磨‘人心生鬼’四个字。世上之人,大多内心软弱,难以抵抗外界诱惑,生鬼也不奇怪。可那些内心坚定之人呢?我是说,一颗心到底要坚定成什么模样,才能抵御一切诱惑和伤害,永葆纯善?”
“真的会有这样的心吗?”
“我曾坚信有,而且就在我身边。这件事曾给予了我很大的安慰。可最近,我开始不确定……那颗心,真的没有丝毫缝隙么?我曾听说,平时越是温柔的人,发怒时就越发可怕,这个道理,会不会同样适用于纯善之心?”
“我想,我可能察觉了一些事……”
商挽琴犹豫片刻,划掉这一行,改成:“但无论如何,我已经决定尽最大的努力。活到现在,我愈发明白,没有人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再强大也不行。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努力。”
“尽人事,听天命。真人,您曾说我是您等待的机缘,我做的决定就是命运的方向,那么,我衷心希望,我不会让您失望。”
“还有最后一件事,将来某一天,假如我需要您照顾一下芝麻糖,您不会拒绝的,对吗?”
她舒了口气,落款、落印,再将信封好。拿出挂在胸前的法术牌,将信放上去;青绿色光芒亮起,接着,那封信就不见了。
笃笃。
有人敲响房门。
“表妹,我们该出发了。”
“来了——”
她跳去门口,匆匆一拉门,探头道:“表兄……”
门口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
商挽琴缓缓眯起眼睛。
还躲?等着。
第八十六章
出发时, 商挽琴拖了一大包行李。芝麻糖落在行李最上面,跟着行李一晃一晃,像在玩游戏一样, 时不时拍拍翅膀。
“这是……”不止其他人,连乔逢雪也忍不住惊讶起来。
“小姨收拾的行李。”商挽琴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换洗用品啊, 驱虫药啊,甚至还有贴身锁子甲这种东西,就成这样了。我都说了没必要,是吧?”
乔逢雪想了想,却很赞同地点点头:“多备些总是好的。”
商挽琴看他一眼,心想,要不是看见你自己只带了个小包裹, 我真要信了这话。她把行李拖到等候的马车上,再探头时,就看见乔逢雪正和其他人说话。
她没走上前,而就待在原地, 目光来回扫视那些人。
在场的都是玉壶春的弟子,有一些熟悉的面孔, 如回春楼楼主郑医仙、琢玉楼楼主辜清如,还有新加入的弟子,如许飞、罗扬。商玉莲和程镜花都没来,她俩需要卧床休息,不被允许太多走动。
换血了啊, 商挽琴暗道。
而且, 称得上是大换血。
此前,温香、江雪寒作乱一场, 引得玉壶春弟子倒戈不少。七名楼主中有两名参与叛乱,还有一些跟随他们的高级弟子。这些人大部分当场被斩杀,剩下一些逃走了,正在被通缉。
现在留下的这些弟子,还有新近被提拔的人,称得上是乔逢雪的死忠。如此一来,原著中玉壶春惨遭血洗、乔逢雪这个门主被污蔑又被放逐……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吧?
这样的话,唯一的变数就是……
商挽琴抓着马车的门框,手不觉用力。没记错的话,原著里“星沉白沙”的剧情过后,就迎来了她这个表妹的死期。
在那段剧情里,乔逢雪沉疴未愈,又在沙漠中被下毒。他好不容易回到江南,拖着病体处理公事。这时,苦苦单恋他却没有结果的表妹被欺骗,将毒/药当成情蛊,偷偷让乔逢雪服下,并且将他骗至一处陷阱里。
陷阱里,表妹终于发觉不对劲,追悔莫及却又无可奈何。作为补偿,她牺牲了自己,拼命将乔逢雪推了出去,也贡献了人生中唯一的高光片段。
看书的时候,她抓耳挠腮,着急得很,死活想不明白为什么表妹那么傻,居然相信这种谎言,还真的把表兄诓进去了。
现在自己伫这儿,才明白过来,那并不是傻,只是执行了兰因会的命令而已。原著只是一本虚构的小说,但在小说背后,确确实实藏着一个更深的、更不为人知的世界。
“表妹?”
在她走神的时候,乔逢雪已经结束了谈话,来到她面前。他保持了一段距离,问:“你怎么神情不大好?”
“没有啊。”商挽琴下意识否定,同时扬起笑容,“我就是在想,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就走。”他多看她一眼,绕到了马车另一头,从那边上车。
商挽琴也上了车。马车还是落月山庄派来的,但这回没有车夫,只有马。在原本是车夫的位置上,换成了身穿长袍的傀儡人偶,那种近似人类却又并非人类的白惨惨的面容,乍一看见还挺渗人的。
马车在夕色里奔驰,到城郊后开始起飞。天边霞光一缕,头顶群星闪烁。芝麻糖不肯进车厢,而是跟在一旁展翅飞翔。它长大一些了,头顶的一根□□毛逆风飘荡,十分华美。
“秋天的银河,是一年中最漂亮的。是吧,表兄?”她问。
“嗯,的确如此。”
乔逢雪盯着前方,目不斜视,身体也一动不动。
商挽琴略弯起眼睛,继续道:“我很喜欢星空。我曾经和一个朋友约定过,要一起去看看天下各地的星空,究竟有何不同。”
“朋友?”他看过来,“什么时候的朋友?”
“来江南之前的。”商挽琴轻描淡写,还是笑,“怎么样,这个约定是不是很美?”
“嗯……”
他一边应着,一边移开了脸,用后脑勺对着她。那不带任何含义的应答声,听上去很像敷衍。但随即,他就保持着那个姿势,说:“从前没听你提过,还有什么朋友。”
“哎呀,我没提过吗?我肯定提过的,而且不止一次。”商挽琴用无辜的语气说瞎话,“可表兄不关心我嘛,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在意,更不会记得的。”
“我何曾……”
他一下扭过头,想要说什么,却一下定住了。
商挽琴抬着脸,略前倾身体,直视着他的眼睛,笑问:“何曾什么?”
车厢内弥漫着沉默,以及初秋凉爽的夜风。两侧车壁上挂着琉璃灯,照亮他的眼睛。在这么近的距离里,他连一下眼都没眨,却还能保持水润明亮,这真的很令人佩服。
商挽琴思维略微发散,想到了这一点,自己把自己逗笑了。“嗤”的一声。
这声音打破了寂静,也打破了禁锢。乔逢雪略一抿唇,偏开脸去,低声说:“坐好了说话。”
“嗯嗯。”
商挽琴一笑,见好就收,坐直了身体。她侧过脸,去看外面的天空。淡淡的云气横在星空之间,清爽又华丽。
“我……”
“表兄……”
他们同时开口,也同时停下。
“表妹先说。”他若无其事道。
“……没什么,我是在想,希望这趟旅途没什么波折。”商挽琴说,“落月乌啼,星沉白沙。这两句已经应验了。接下来那句‘洛京花满’指向非常明确。要是有人想打什么主意,或许会行动起来。”
“比如?”
“比如镇鬼王嘛。”商挽琴半真半假地说,“我有点后悔哦,早知道,当初就不介绍他和表兄结盟了。”
“他若有心思,怎么样都会找上门来,与你无关。”一谈正事,他就恢复了正常,镇定从容许多,“你把骨牌收好便是。”
商挽琴胸前挂了三块骨牌,有些累赘,所幸这东西很轻,也不碍事。她想起来,第一块骨牌还是从厉青锋那里得到的,无论那少年在原著中如何行事,至少他对凌言冰是一派真心,可惜……
她暗叹一声,点点头,不去多想。
“表兄呢,刚刚想说什么?”
“我……”
一提到这事,他就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刚才的从容镇定,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表兄?”她催道。
“……音音。”
他抬眼看来,竟换了个称呼。
商挽琴心里一跳,有点小心地回答:“怎么?”
他又沉默片刻,神色变得愈发郑重,说:“如果我是个将死之人,你要怎么办?”
商挽琴愣了愣,下意识笑:“你只是身体不好,哪里就‘将死’了?”
“你只管回答。”他微拧着眉头,露出几分执拗。
“嗯……非要认真的话,当然是想办法救你了。”她收起笑。
他摇头:“行不通。”
“你又知道行不通了?”商挽琴被触动了某个点,有些不高兴起来,“我还说我才是个将死之人呢,你又要怎么办?”
他一愣,仿佛想到什么,脸色微微变了:“胡说什么!”
“那谁知道呢,指不定一会儿我走出车厢,天降流星,直接把我砸死了。”商挽琴假笑。
他猛地沉下脸,整个表情都罩在阴影里。这张温润柔和的面庞,在发怒时有种格外迫人的气势。
他真生气了,商挽琴却高兴起来。她弯起眼睛,甜甜地说:“你看,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种事是会遭报应的哦。”
马车的高度开始下降。圆月之下,落月山庄那高高低低的建筑群赫然在目。很快,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马车彻底停了下来。
车厢里还是一片诡异的沉默。
商挽琴率先去拉车门,却又顿了顿。她说:“虽然我很讨厌你的问题,但你既然很想知道的样子,我还是回答好了。”
“表兄,假如你真是将死之人,而且无药可救、无路可走……”
她微笑着,眼神却变得复杂。
“我会痛哭一场,然后好好活下去。”
说完,她跳下马车,抬手接住飞来的芝麻糖,没有回头看他的神情。他会有些伤心吗?——这个疑问掠过她的脑海,然后迅速散去。
因为没回头,她也就没能看见,青年一怔过后,却露出一点笑容。他紧绷的神情彻底松开,目光也明朗起来,仿佛终于摆脱了某种困扰。
“那我就放心了。”他轻声自语。
……
商挽琴走了几步,停了下来。
和上次一样,大量的飞车停在落月山庄大门前,带来天南地北的驱鬼人。
然而这一次,没有看见身穿落月山庄服饰的弟子。一排黑衣人站在山庄大门口,他们穿着样式相同的鱼鳞甲,腰间配着统一制式的环首刀,腰背笔直,甚至身高都相差不多。
当商挽琴盯着他们看的时候,他们的目光也立即投来。夜色中,他们的目光锐利如鹰隼。
“官兵?”商挽琴皱眉,“难道是……”
这时,有其他驱鬼人上前询问。那守卫中,为首的一个抱拳一礼,朗声道:
“吾等乃镇鬼王麾下羽林军,奉命保卫落月山庄!”
众人都吃了一惊。羽林军大名鼎鼎,听说是镇鬼王培养的驱鬼人军队,他们只有二百余人,但个个都是高手,对付恶鬼不在话下,对付敌人也手到擒来。
看他们这架势,与其说保卫,不如说……
问话的驱鬼人谨慎地问:“这位将军,不知落月山庄发生了什么事,需要……”
那将军扫了众人一眼,忽然咧嘴一笑:“吾等也是奉命行事,别的并不清楚。王爷在山庄中等待多时,诸位何不进去求见王爷,再好生求教一番?”
众人一片沉默。
那将军比了个手势,就有属下出列应诺,再打开山庄大门。
“吱呀”一声,在夜色中分外清晰。山庄里的光透了出来,照亮些许内景。
“表兄。”商挽琴低声说。
乔逢雪站在她身边,微一点头:“我看见了。”
落月山庄的檐下,正挂着一只只白色的灯笼。
*
这一夜,镇鬼王李凭风并未露面。
到了山庄内部,就见到了落月山庄的弟子们。他们都穿着白衣,一个个垂着头,面色沉沉的,旁人问什么,他们都是摇头。
商挽琴他们住的还是上次的地方。满墙的迎春早已不再,只剩大片泛黄的叶子。她站在院中,想起上一回同行的还有江雪寒,那时他会起个大早,抱着药材去熬药,而今却连尸骨都没剩下。
而同样的命运,似乎也降临在了落月山庄内。
“表兄,我有些担心芳棣,我想……”
“夜探不是个好主意。”乔逢雪摇头,“不论李凭风要做什么,他既然把我们迎了进来,就必然会亮出目的。”
商挽琴沉吟片刻,说:“我和表兄住一间。”
“什……不行。”他表情变得奇怪起来。
“敌情不明,小心为上。”商挽琴说,“万一李凭风失心疯了,想把我们一网打尽怎么办?”
“那也……”
乔逢雪话音未落,忽然眉头一动。他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神色沉下,唇边溢出一句音节模糊的话。那是咒语念得太快的结果。
远处并未传来多余的动静,只响起一声鸟鸣,像是杜鹃。
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商挽琴,后者一脸了然,对着他歪歪头,问:“所以?”
“……非常之时,罢了。”
他走向房间,顿了顿,又说:“我睡卧榻。”
“那不然呢?”商挽琴跟上去,有点奇怪地反问。
“……”
关门的一瞬间,仿佛响起了极轻的哼声。
第八十七章
商挽琴一直保持警戒, 但夜里什么都没发生。
她侧卧在床上,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余光就见卧榻上的人影动了动。
“睡不着?”乔逢雪的声音传来。
“不敢睡。”她诚实地回答。
他笑了一声, 说:“我也是。”
“……表兄也是?”商挽琴吃了一惊。
窸窣声响起,是他转了过来。暗夜里,他的眼睛有一点反光。“表妹为何惊讶?”
她想了想:“因为, 总觉得……表兄从没有什么‘不敢’的事。”
“我有很多‘不敢之事’。”他说。
“那都有什么?”
“譬如……我不敢放弃。”他语气淡淡的,却藏着一种奇异的东西。
“不敢放弃的事,是指九鼎吗?”她又问。
“可以这样说。”
商挽琴笑了,有点感叹:“真是模棱两可的回答。表兄真是……明明还说,可以把愿望让给我,结果自己完全放弃不了九鼎嘛。”
他也笑了,没有否认。淡淡的笑声, 带着一点沙哑之意,那是常年咳嗽留下的痕迹。
“可我也想要九鼎。”等他笑完了,商挽琴开口了。
“好啊。”他说。
“真的?”
“拿到之后就给你。”
“你不会是指,你许完愿之后给我吧?”她有点抱怨。
他又笑, 还是不承认也不否认。
“嘁……算了。大不了,等拿到九鼎之后, 我们打一架决定。”商挽琴翻了个身,双手叠在脑后。
“好。”他语气柔和,“我会记得让着表妹的。”
“谢谢表兄哦。”商挽琴对着上方翻了个白眼。她抓住胸前的三枚骨牌,在手里把玩片刻,然后全都取下来, 将绳子系成一股。
“接着!”她将骨牌扔了出去。黑夜里一团影子飞过, 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卧榻那一头。
“表妹?”
“给你了。”商挽琴躺回去,优哉游哉地说, “就我这点实力,看守骨牌只会战战兢兢。不如等表兄你收集齐了骨牌、召唤出九鼎,我再来摘果子,岂不是美滋滋?”
“你……”
“睡了。”商挽琴翻身朝向内侧,闭上眼睛,“既然表兄那么精神,那就麻烦你守夜啦。”
“表妹……”
“我的后背交给你了!”
片刻后,他那边响起了一阵动静,像是将骨牌仔细收好的声音。接着,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好,我会为你守好的。”
他的声音低而柔,仿佛含了一点无奈之意,又夹杂着一点感慨。
……
这一夜,什么都没发生。
不仅这一夜,第二天也一切正常。
和上次一样,落月山庄的弟子送来了早饭,有粥、蒸蛋、蔬菜,还有一碟子点心,是很稳妥的安排。
“府上究竟是谁出事了?”商挽琴试着问。
弟子摇头,缄口不言,行礼退下。
用过早饭,又等了一会儿,才有羽林军的人过来敲门,说王爷让大家去“月落乌啼”集合,也就是上次召开宴席的园子。
不光是他们,路上还碰到了其他宾客。到了园子后,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人。
人到齐后,羽林军就将出入口看守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人忍不住道,“难不成把我们当犯人?”
没人回答。那些羽林军一个个都像打磨光亮的秤砣,留给大家沉甸甸的沉默。
再过片刻,他们忽然分列两行,齐刷刷行礼,口称“王爷”。与此同时,两道人影走了进来。是李凭风和李棠华。
那两人都身着大周皇室礼服,广袖飘逸,色彩庄严又不失明亮。但他们一个满脸忧郁、心事重重,一个眉目低垂、只看地面,和众人预想中的嚣张截然不同。
商挽琴盯着他们,尤其盯着李棠华左臂上绑的一根白色布条。仿佛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皇太女的头略偏了偏,飞快地看来一眼。
“诸位……得罪了。这全是我李某的不是,我先给大家赔罪。”
李凭风刚一开口,就叹息了一声。他面上那忧郁之色愈发浓重,好似牡丹垂首,风采令人折服。
众人积累了一整天的不满,不觉消散了许多。
“王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有人大着胆子问。
李凭风望着他们,还是那温和又忧郁悲苦的模样,叹息道:“半个月前,落月山庄有叛贼作乱,贼人虽已伏法,赵庄主……却不幸遇害!”
短暂的沉寂。
继而是炸锅般的惊呼。
商挽琴低声说:“半个月前?那不正好是……”
她想跟乔逢雪说两句话,却见他神色奇异。他仿佛有些惊愕、有些迷惑,继而他沉下脸,目光冰冷至极。
“兰因会!”他冷冷地吐出这一句,“果真该死。”
商挽琴沉默片刻,咽下话语。她抬起头,正好遇见李凭风的目光。
隔着人群,他的目光准确透过来。刹那间,那张忧郁悲苦的脸上浮出一点耐人寻味的笑容。
下一刻,李凭风就看向其他人,忧郁又庄严地说:“落月山庄是皇室姻亲。亲人遭难,我如何能坐视不理?这才急忙带人前来。”
“诸位稍安勿躁,从前落月山庄如何聚会,今后都照旧……”
李凭风没有再投来目光。刚才一瞬间的笑容,就好像梦幻泡影,只是商挽琴的错觉。但她知道不是。
她没有移开视线。她一直回视着李凭风,一直一直。
……
李凭风兑现了他的诺言。
次日,落月山庄召开宴席。虽然刚办完白事,山庄弟子都还在服丧,菜色也少见荤腥,但宴席毕竟是召开了。
李凭风理所当然地接过主人的职责,主持起宴席来。
和上次一样,玉级驱鬼人坐在上首,乔逢雪拿出在沙漠中取得的骨牌,向人们展示,也免不了说一番“若得九鼎、必以天下为重”的客套话。人人都笑脸相对,口说“期待期待”,实际每一个人都转着眼珠子,打着私下的算盘。
商挽琴想,这么多驱鬼人中,真的希望用九鼎实现国泰民安的人,怕是只有个位数。
“……挽琴。”
她抬起头,见到赵芳棣的身影。她忙站起来。
一别半年,这位少庄主瘦了许多……不,现在该称庄主了。她穿着素白的麻布衣裤,眼睛红红的,那种红不光是因为哭过,还因为布满血丝。她似乎几天没睡,神情疲惫至极,甚至显得呆滞。
“挽琴,许久不见。”赵芳棣嘴唇哆嗦了一下,眼睛更红,语调却是麻木的,“明明该庆祝你们找到了新的线索,却因为我们的缘故,无法道贺,我很过意不去……”
“别说这种客气话。”商挽琴想起上次她神采飞扬的模样,再看她这麻木死寂的神态,不由难过,“令尊的事,还请节哀……要是有我能帮忙的,你千万别和我客气。”
“你……谢谢你,挽琴。”
那话似乎触动了赵芳棣的愁肠。她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商挽琴的手,反复摇了几下,才依依不舍地松开。
在弟子们的簇拥下,赵芳棣告辞离开,走到另一边,继续欢迎客人去了。
商挽琴凝视着她的背影,悄悄将手指蜷缩进袖口。在她指尖,压着一团皱巴巴的纸张,是刚才赵芳棣塞给她的。
她沉思片刻,叫了个弟子来,吩咐说:“那儿,看见玉壶春的乔门主了么?帮我和他说一声,我身体不舒服,先回房休息,但没有大碍,让他无需担忧。”
吩咐完后,她就离开了。
回房后,她展开那团纸。上面写满了字,显然是一封信。这封信并不是赵芳棣写给商挽琴的,而是李棠华写给赵芳棣的。
上面的大致内容是,李棠华说她会想办法说服李凭风,让他撤走羽林军,把落月山庄还给赵芳棣。她还劝赵芳棣忍耐,不要在这个时候触怒李凭风。
“……姨父之死,固然疑点重重。但彼时,皇叔才自西北归来,一路颠簸,皆有人证。姨父之死,并不能贸然归结于皇叔……”
“……近年来,兰因会越发势大,竟有‘无处不在’的势头。他们擅长挑唆人心、制造裂痕,芳棣,对于姨父之死,我的悲痛并不比你更少,可越是如此,我们越要小心……”
商挽琴站在窗边,借着天光,将信的内容反复阅读了好几遍。这信并不全,像是从某一封信件中摘出来的。
赵芳棣将这一张单独递给她,是想让她帮忙做什么?
商挽琴心中有好几个假设,却都不能肯定。末了,她无奈地摇头,叹道:“芳棣未免太高看了我一些。她究竟想要我做什么,难不成我还有本事刺杀了堂堂镇鬼王?”
“我要真有这份本领,早就这么干啦!你说是吧?”
她转而看向屋内,目光也变得幽深。
在她视线前方,立着一道人影。虽是白昼,但落月山庄的建筑式样太古旧,如果不点灯,屋子里就黑洞洞的,只有窗边亮堂。
因此,屋内那道人影只有个模糊的轮廓。
商挽琴望着那影子,吐出两个字:“师父。”
一声轻笑,继而是清脆的拍掌声。
他向她走来,起先是绣着龙纹的衣摆暴露在天光里,继而,从光影交界处浮现出一张清晰的面容。那面容艳丽又忧郁,好似布满冰裂纹的花瓶,笑起来时充满易碎的美感。
“我的乖徒儿,你可算认出为师了。”
李凭风声音甜蜜地说。
短暂的寂静后,商挽琴发出一声嗤笑:“师父给了那么多暗示,都快明示了,我要是认不出,岂非脑子有问题?”
“很有道理!看来,我的乖徒儿早就认出我了,却不肯相认?这真是……叫我有些伤心啊。”李凭风恍然大悟似的,再次轻轻一击掌,可他面上那盈盈的笑意,却连一寸都没动摇,
“鬼羽,你见了师父,竟不问好吗?”
商挽琴垂下眼,将手里的信叠好,仔仔细细放进袖中。
接着,她跪下来,俯下身,恭恭敬敬地说:“见过师父。”
*
如果你和一个人相熟十多年,那很多细节都不必询问,答案自然在你心中。
李凭风明明在主持宴会,为什么会出现在她房间里?因为这个人很擅长分/身术,还养了不少替身。随便哪一种,都能做到一人分处两地。
她明明是拿到赵芳棣传来的信,临时起意回屋,为什么李凭风恰好在这儿等着?因为赵芳棣给她送信的小动作,完全落在李凭风眼里。恐怕连李棠华给赵芳棣写的信,李凭风也尽在掌握。
李凭风为什么要让自己暴露在她面前?兰因会十多年,她见到的都只有一张漆黑的面具。答案恐怕是因为:心血来潮,觉得好玩。
正好,李凭风蹲下来,笑眯眯地问了她这个问题。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把身份暴露给你?”
商挽琴就说出了刚才的答案。
“很对嘛,不愧是鬼羽!”李凭风高兴了,转眼却又阴沉下来,“对我了解到这个程度,已经是个威胁了。鬼羽,你说呢?”
他的手探过来,掐住她的脖子。不很用力,也不很放松,正好是一个让人会觉得不舒服,却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力道。
商挽琴张口想说话,却不禁咳起来。她喘着气,耳边又听见李凭风的轻笑。
“说罢。”他松开手。
商挽琴没有抬头,只盯着地面,笑说:“师父赎罪,徒儿也有并不了解之事。”
“哦,比如说?”
“比如说,从五月到六月,师父明明都在沙漠之中。我亲眼所见,绝非分/身,也绝非替身,可是……金陵城中的人,也的的确确是师父。徒儿……并不明白。”
“啊,那个啊……”
按照商挽琴对吞天的了解,这个人任性又恶劣,碰到这种只有他知道、别人怎么都猜不透的事,他应该很兴奋才对。然而,他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平淡,似乎对此兴趣缺缺。
“那是为师的秘密,如果告诉你了,岂不没趣?”他懒洋洋地说。
这句话确实很符合他的个性,可商挽琴总觉得,这只是在敷衍她。她原本就在意这件事,现在心中更觉奇怪。
或许,这就是对付吞天的关键?
李凭风却突然伸手,抓住她的下巴往上抬。她没有反抗,顺着力道抬头,看见那张艳丽的、笑眯眯的脸——哪里还有半点忧郁的踪影?简直是开到极致的牡丹花,俗艳惹人烦。
“牡丹花”笑道:“要是你在心里想,可以利用这点来对付你师父我的话,我现在就杀了你哦?”
第八十八章
商挽琴半点没犹豫, 也半点没流露异色。她保持着笑容,乖巧地说:“怎么会呢师父,徒儿心里想的一直都是顺利完成任务, 才好登上高位,到那个时候,徒儿就能安安全全、风风光光地砍下师父的头, 想想就令人期待呢!”
“哦?哈哈哈……”
他大笑,拍拍她的脸,道:“果然,师父就喜欢你这口蜜腹剑的样子!”
“既然你这么机灵,想必也能猜到,师父找你是做什么?”
“知道呀。”商挽琴笑得眉眼弯弯,“月落乌啼, 星沉白沙。洛京花满,天地坐忘。加上厉青锋给出的那份骨牌,现在乔逢雪已经有了三块骨牌。洛京是师父的地盘,要拿到骨牌不在话下。至于天地坐忘, 就更不必多说了。”
“因此,乔逢雪用处也就不大了, 他和他的玉壶春只剩碍眼。是时候对他动手了。我说得对吗,师父?”
“师父,我什么时候下手?您一声令下,我立刻手起刀落,绝不会有一丝迟疑。”
李凭风盯着她, 现出狐疑之色。他面上笑意一点点淡下去, 眼睛里的冷也一寸寸流露出来。
“总觉得……”
他手掌绷直,指尖对准她的咽喉。
“鬼羽, 你现在更加会讨人厌了啊?”
商挽琴笑容不变:“都是师父教得好。”
他冷哼一声:“你要真这么乖,为何在金陵城中违背我的命令?千丝楼要是死了,乔逢雪就折损了最重要的心腹,可惜啊,被我的好徒儿坏了事!”
金陵城中的命令?这么说,那道声音果然是李凭风……可按照信里所说,李凭风离开沙漠后,就直接回到了洛京。难道那才是替身,真正的李凭风悄悄跟着他们去了金陵?
也不对。程镜花被困在“虫洞”中时,他们一行人尚未离开沙漠。她能确定,那时的李凭风就是本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鬼羽,”李凭风紧盯着她,“你想背叛吗?不光背叛我,你想要背叛兰因会?”
“师父,我……”
无形的压迫力,逼得她额角滴落冷汗。商挽琴还在思考如何解释,李凭风却站直身体,一甩袖口。
“罢了,不重要。”他又笑起来,语气懒散,“鬼羽,你猜得不错,我来找你,是要给你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她叩首:“师父尽管吩咐。”
“洛京花满,那块骨牌我并没有拿到,也并不知道在哪里。”他用非常坦然的语气说出这一点,“我需要你和乔逢雪去洛京,拿到这一块骨牌。”
“接着,当即杀了他,一举夺回所有骨牌,交到我手中!”
“你,可能做到?”
商挽琴一点点抬起头。看着那张并不算很熟悉的脸,她慢慢露出笑容。
“当然,师父,我能做到。我原本……”
“就是这么想的。”
*
乔逢雪提前离开了宴会。
对骨牌的讨论已经结束,其实本身也没什么好讨论的,但人们就是恋恋不舍,将同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用不同的说法提出来,比如“骨牌的重量是否和九鼎的位置相关”——这种问题到底有什么意义?
恐怕他们自己也知道并无意义。在那空洞的语言背后,掩藏的是止不住的垂涎和盘算。他们都对青萍真人发过誓,在九鼎现世前,不会抢夺骨牌,但当一个人铁了心要钻空子的时候,任何誓言都挡不住。誓言和承诺,本就是防君子,不放小人。
……他是君子,还是小人呢?也许这个疑问,也是无意义的。
带着这点苦涩的疑问,乔逢雪停下了脚步。他站在居住的院子里,往房间里看。
院子有三间房屋,中间是主屋,也是他们两人住的屋子。时间已近傍晚,因为是阴天,没有晚霞,没点灯的屋子黑洞洞的,像死人张开的嘴。
他的表妹坐在窗边。她趴在桌子上,头往里侧,似乎睡着了。
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才走过去,伸手想碰碰她,却又迟疑了。
她动了动,脑袋转过来,惺忪地睁开眼睛。脸颊上一道红痕,证明她在这里趴了有一段时间。
“……表兄?”
他收回手,说:“怎么在这儿睡,小心着凉。”
她缓缓眨了两下眼,“噌”一下坐直,呆呆片刻,又使劲揉揉眼睛,再猛地站起来。她刚刚趴着的时候,像一副安静的画,现在又陡然生动起来,像头兴奋过头的小狮子。小狮子?他暗中琢磨着这个联想,觉得有点荒谬,一般不是应该想到小兔子、小鸟之类的么,对于……
就这么片刻的走神里,她已经撑着窗台,一下翻了过来。姿态流畅漂亮,并不像有任何不舒服的样子。
乔逢雪将这一切细节收进眼底,一言不发。
“表兄!你怎么才回来!”她靠近过来,两手抓着他,颇为激动的样子。
“等我?”他眉头一动,“出什么事了?”
她皱着脸,往四周看两眼,才压低声音说:“刚才李凭风来了!”
“……他?”乔逢雪扫了一眼门窗。
她歪头看他片刻,突然生气起来,甩开他的手。“什么啊,你为什么都不担心我?我明明都让人跟你说了,我不舒服先回房间,我还以为你会跟上来。”
他货真价实地愣了一下,迟了会儿才说:“我听你说让我不用担心,所以……”
她睁大眼:“我让你别担心,你就真的不担心吗?你就该立刻跟上来的!”
……多少有点胡搅蛮缠了吧?但这样才是表妹。他心中微妙地松了口气,面上也浮出点淡淡微笑,说:“表妹说得对,是我想岔了。”
“所以,李凭风是来做什么?”他问。
一说这事,她正色起来,拉着他进了屋,还特意关了窗户。关上门,点亮灯,她才从袖中摸出一张叠好的纸。那纸皱巴巴的,像是揉过。
她将东西递过来,说:“芳棣在宴会上给了我这个,是棠华写给她的信。芳棣似乎怀疑,赵庄主的死和李凭风有关……”
“李凭风肯定看见了我们的小动作,就跟过来警告了我一番。”
“警告?”乔逢雪本来在读信,闻言抬头,眉头紧紧皱着,“他对你做什么了?”
“……没什么。”她嘴上这样说,目光却移开,很心虚的样子。
他猛地放下信:“他怎么你了?”
她的眼神飘回来,像雨中淋湿的山雀,警惕地观察他片刻,才摸着脖子,不情愿地说:“他掐我脖子,让我别多管闲事。哼,我现在是打不过他,将来可不一定。再说,表兄会帮我出气的,对吧……表兄?”
说着说着,她不确定起来,却又想撑出一副很厉害的模样。那色厉内荏的样子,反倒显得有点可怜巴巴的。
乔逢雪早就看见了她脖子上破皮的痕迹,现在他仔细端详,没找到其他伤痕,这才松开眉头。
“是,我记住这账了。”他神色平静,眼神幽深,“我帮你出气。”
“说得这么平淡,肯定没放在心上,我还想让你帮我……呃,帮我出气?”她反应过来,表情变得很精彩。
他忍不住笑了,神情也忍不住软和下来。
“我帮你出气。”他又说了一遍。
她微张着嘴,好一会儿才讷讷道:“真不像表兄会说的话,你什么时候这么护短了……”
“就是现在。”
他理所当然地说着,又不觉抬手,想揉开她脸上那古怪的表情。可手指堪堪碰着她的额发,他就惊觉这动作并不合宜,手就僵住了。
她没动,看看他又看看他的手,目光疑惑又清澈。
他被灼了一下似的,不自在地别开眼,尽量自然地收回手,说:“总归交给我就好。”
她又眨了一下眼,像在确定这话的真假。接着,她一下笑起来,整个室内都像亮堂不少。
她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抓得很牢,不容他逃脱一般。
“表兄你真好!好!我相信表兄!”
突如其来的动作,还有突如其来的温度:她面颊温暖细腻,紧贴着他的手掌。他是能够抽手的,却一动不动。
“……嗯。”他语气柔软得一塌糊涂,“别怕。”
*
算是暂时消除了乔逢雪的疑心吧?商挽琴多少松了口气。
她知道,自从金陵一战,乔逢雪就生出了疑惑。他聪明又细心,说不定也注意到了宴会上李凭风的悄然离席。
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半真半假地说出实情。
果然,他神色都开朗了。来的时候像只落水的大猫,安抚好后就像一只晒饱了太阳的大猫。具体来说,是像雪豹吧?漂亮敏捷,敏锐孤高,照顾幼崽时却又极其温柔。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在笑,转眼看见铜镜,才发现镜中的自己没有半点笑意。
她移开目光,之后再没看镜子。
将矛头指向李凭风,只是想给他找点麻烦。乔逢雪平时很好说话的样子,生气起来还挺不得了。
但商挽琴也没想到,这次乔逢雪一生气,直接把李凭风的谋划给掀翻了。
也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好像就只是往外传了一封信,过了两天又亲自去找李凭风,关起门来和他长谈一番。
据说,当门再次打开,乔逢雪淡然离去,李凭风却在屋里摔了杯子。
再接着,李凭风就带着他的羽林军离开了,说是先回了洛京。离去前,他倒还镇定自若地来作别,笑说“相信芳棣能继承赵庄主遗志,守好落月山庄”,又说“我在洛京恭候玉壶春大驾”,可那副仓促而行的模样,总免不了一丝狼狈。
留下一众驱鬼人,议论纷纷后也自行离去,先后前往洛京,去寻卜辞所说的“洛京花满”。
转眼,偌大的落月山庄里,只剩了商挽琴和乔逢雪这两个外来人,最多再算一个皇太女。
赵芳棣办了个小小的四人宴,为他们送行。
“……表妹也要离开了啊。”赵芳棣看着李棠华,一脸愁容。这句“表妹”,指的是大周皇太女。
李棠华坐得端端正正。她换上了简素的衣裙,也摘掉了所有的饰品,只在发髻上别了一朵白色绒花。白花容易将人衬得柔弱可怜,可在她身上,却显得她神情温婉又坚毅。
“表姐,我不愿抛下你,但……”
“我知道,洛京肯定出了变故,你那皇叔才临时变卦,匆匆忙忙走掉了。”赵芳棣疲惫地摆摆手,又端起面前的茶水,“为这件事,我得敬乔门主和挽琴一杯。虽然不知道来龙去脉,可必定是你们想了办法,才让落月山庄摆脱了那个人。”
“我还在孝中,便以茶代酒,敬两位。”
“庄主严重。”乔逢雪回饮一杯,客气几句。
听见“庄主”这称谓,赵芳棣愣了愣,嘴唇哆嗦几下,眼睛又红了。她慌忙别过头,拿袖子遮住眼睛,低声说了句抱歉。
李棠华握住她的手,安慰地拍了拍。
“表妹,”赵芳棣回握住她的手,低声说,“你告诉我,我爹的死果真和李凭风……?”
“没有证据,就不是。”李棠华说得平静又坚决,神色没有半分动摇,“而且,我们都看见了,不是么?那个刺客,分明是兰因会的鬼人。”
这是有意在告诉他们什么,商挽琴意识到了这一点。
果然,接下来,李棠华就看向他们,开始打听半个月前玉壶春的经历。乔逢雪温和客气地答着,不时也问一问落月山庄的情况。
商挽琴慢慢喝着一碗梨汤,听他们说话。
按照李棠华的说法,半个月前,落月山庄原本一切如常,直到一个清晨,上山运送食材的车队里,突然跳出几个刺客。山庄本来有防御性的阵法,可内鬼破坏了开关。
那些刺客非同一般,他们体内都蕴藏了恶鬼,可以使用恶鬼的力量。更甚至,领头的那个刺客,竟然能让部分身体“鬼化”,还能应用“恶鬼规则”。
赵庄主与那些人同归于尽。一起战死的,还有赵芳棣的几个师兄师姐。
经此一役,落月山庄元气大损。赵芳棣还来不及消化失去亲人的悲痛,就等来了李凭风和他的羽林军。更可气的是,山庄一些人也以“少主力弱”为由,支持李凭风接管落月山庄。
现在,李凭风虽然离开,却也带走了部分落月山庄的秘籍,还有一批选择追随他的弟子。
“世道人心如此,真是……”乔逢雪叹了两句,难得真心实意地安慰赵芳棣,“赵庄主还请节哀,令尊泉下有知,必定期望你振作。”
“振作……我……”
赵芳棣却还是满脸恍惚。
论起来,赵芳棣比商挽琴海还要大几岁,可她是庄主的掌上明珠,一直无忧无虑,人生最大的烦恼就是赌/博又被爹发现了怎么办。她的世界里,从来人人都是好人,如今满院白灯笼还在飘,一些“好人”就迫不及待另择高枝,这对她打击太大,神色便一直愣愣的。
商挽琴暗中摇头。
“表兄,今夜我陪着芳棣吧。”她说,“这种时候,多个人陪陪会好一点。”
李棠华看来一眼,感激道:“挽琴如果能留下来,那就太好了。表姐,你怎么说?”
“我……”赵芳棣看看乔逢雪,低声道,“乔门主如果允许的话……”
乔逢雪有些失笑,温言道:“我没什么不允许的。音音想留下来,就留下来罢。明天一早,我会来前门接你。”
商挽琴有些不解:“有什么好接的,我们直接在大门口见……”
却见李棠华轻咳一声,用口型对她说:音、音。
商挽琴倏然噤声,“哦”了一声,将脸转开,片刻后才说:“好吧,就、就这么办。”
第八十九章
乔逢雪倒是全无异色。他只微微一笑, 起身后又轻轻一拍她的肩,这才道一句“你们姑娘家接着聊”,便转身离开。
他走后, 又过了一会儿,李棠华起身去关了院门,再屏退四周服侍的人。
清空四周, 皇太女方才回到桌边,重新坐下。
商挽琴开口道:“棠华,你请我说服表兄帮忙,让李凭风撤走,这件事我已经办到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哎?”赵芳棣发出惊愕而短促的一声,突然不自在起来, 在座位上扭了扭。
皇太女却很镇定。她睁着一双清亮明丽的眼眸,一错不错地睇来,道:“挽琴,你什么时候猜到, 是我要请你帮忙?”
“什么时候……”商挽琴想了想,“从看见芳棣给我的信开始吧?”
“……我?”赵芳棣愣了一下, 有点慌乱地摆手,“表妹,我听你的吩咐,什么多的话都没说!”
李棠华微微一笑,问:“为什么?”
“你和芳棣情如亲姐妹, 可信中的措辞未免太板正, 也太刻意地维护李凭风了。更重要的是,你叫她‘芳棣’, 而不是‘表姐’。”商挽琴回忆道,“我想,你是知道李凭风监视着你们,故意写了那么一封信给芳棣,又让她将其中一页交给我吧?”
“那张信纸,就差写明‘李凭风在监视我们,我们实在没有办法,请你设法帮帮忙’啦。”商挽琴有点促狭地笑起来。
表姐妹两人对视一眼。
李棠华轻轻击掌,叹道:“挽琴竟也胸怀沟壑,这样一比,反而是我过分小心了。我该向你道谢,也该向你道歉。”
她站起身,盈盈一礼。
“你也没办法嘛,有那么一位皇叔。”
商挽琴没躲,只摆摆手。她嘴上安慰,心中却想,不知道李棠华知不知道李凭风和兰因会的关系?如果知道,她又是什么态度?
刚想到这里,就见李棠华抬起头,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
“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挽琴,我怀疑,皇叔和兰因会有不浅的联系,甚至……说不定,皇叔就是兰因会中重要的一员!”
商挽琴望着她,慢了一会儿才说:“有些吓人的猜测,我得想想。”
“我也觉得吓人。”李棠华不疑有他,只苦笑起来,“可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不光是姨父的死,还有从前的宫闱和朝堂,甚至父皇……”
一瞬间,她露出复杂的眼神,但又深吸一口气,立即将那种眼神压了回去。她简洁道:“这回,皇叔之所以匆匆折返,是为两个原因。”
“其一,父皇病重,随时可能大行。”
“其二,两天前,皇叔放在洛京中看守门户的几条走狗,忽然被刺杀身亡。”
“他的人被刺杀?”商挽琴神色一动,“你是说……”
李棠华露出笑容:“如果我没猜错,那是乔门主的手笔吧?挽琴你不必承认,但也不必否认,我们心知肚明就好。”
商挽琴:……
可她一点都不心知肚明!
不过,想起乔逢雪送出的那封信,她又有点明白。再说,如果不是他做的,时间未免也太巧了。原来玉壶春在洛京也安排了人,并非固守江南、一步不出。她这么一想,觉得放心了些,就也露出笑容。
“表兄有表兄的想法。”她含糊了一句,又若有所思,“棠华,你对这一切竟然了如指掌,看来……”
李棠华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笑容变得神秘起来。
商挽琴心下了然。这位皇太女殿下看似受制于李凭风,实则也有自己的羽翼。这也从侧面说明,她和李凭风并不是一条心,反而有严重的利益冲突。
如果是这样……不,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变故的可能。
但除了她,也没别人了。
如果想要……就必须……
她能真正相信李棠华吗?
商挽琴转瞬做了一个有些冒险的决定。
“棠华,我也有事要让你帮忙。”商挽琴看了一眼赵芳棣,后者领悟了什么,又看向李棠华。
李棠华有些意外。片刻思考后,她示意赵芳棣离开。
等只剩她们二人时,商挽琴再一次开口了。
“棠华,假如你的猜测是对的,假如你那位好皇叔真的是兰因会的人……”
她笑眯眯的,用非常轻松的口吻提出:“你想不想当众揭穿他,让他彻底滚出洛京啊?”
李棠华愕然,继而是凛然,甚至隐隐还有些戒备和忌惮。
她神色变幻,但只用了片刻,她就坚定起来。
她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商挽琴的双手,只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话。
“愿以国士待君。”
……
啾啾——
阳光中,芝麻糖最后盘旋一圈,落了下来。
“芝麻糖长大了一圈呢。”李棠华感叹着。
“也肥了一圈!”赵芳棣接过话头,引得芝麻糖不满地跳了几下,她伸手弹一弹小鸟的羽毛,露出了这几天里第一个笑容。
“谢谢你,芝麻糖,还有挽琴……谢谢你们帮我排查细作。”她直起身,看了一眼那头被捆绑的弟子。
芝麻糖已经长出伯羽,可以一眼看穿谁是恶鬼、规则又是什么。商挽琴就让它在落月山庄里飞了几圈,找出鬼气所在,果然又抓了一些内鬼。
她扫了一眼被捆绑的人,发现都是些不认识的面孔,就收回目光。
赵芳棣走上前来,对她深深一礼,又取出一只匣子,交到她手上。打开一看,是一沓银票,足有五千两。
“这是……”
“我欠你的两千两,你忘了?你赌赢得来的。”赵芳棣更笑,总算有了点当初英姿飒爽的风采,“还有三千里,是为这次山庄之事……聊表一点感激之意。”
商挽琴想了想,将银票收起来,说:“好,我也不跟你客气。”
“这才是应该的!”赵芳棣重重点头。
李棠华在一旁含笑看着。当着众人的面,她永远都是一位娴静端庄的贵族少女,绝不多说一句惹人注意的话,也绝不多做一件惹人注目的事。
飞车缓缓启动,向蓝天飞驰而去。
“保重——”
赵芳棣在地面挥手。她的身影越来越小,落月山庄那层叠的山水也越来越小。崭新的阳光洒落,照出点点金光,似乎预示着一个美好的未来。
商挽琴想起原著中赵芳棣英年早逝的结局,默默念道:你也是,要保重。
飞车奔驰,秋高云淡。
伴着食鬼鸟清脆的鸣叫,一行人向着大周的首都,曾经的天下中心——洛京,前进而去。
*
路上,商挽琴收到了青萍真人的回信。还是青光一闪,一封信和一本书就出现在她怀中。
乔逢雪一眼看来,有点诧异:“青萍真人给你写了信?”
“回信,是回信。”商挽琴嘻嘻一笑,忙着拆信。信封里只有薄薄一张纸,纸上只有短短一句话,含义一目了然。
乔逢雪瞄了一眼,又忙看向一边。
商挽琴头也没抬,嘴里却说:“表兄,你看到了吧?”
“没有。”他回答得飞快,语气很坚定。
商挽琴笑眯眯:“你肯定看见了。偷看还否认是小人行为哦,表兄?”
“……不小心看见的。”他有些不好意思,但竭力装得从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句?‘我一直相信你。’——就是字面的意思嘛。”商挽琴叠好信纸,心情很好,又去翻书。那书很陈旧,尽管她动作已经很小心,却还是让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脆裂声。
乔逢雪的目光不觉又瞄过去。他动了动,又定住。
“我不知道你还给青萍真人写过信。”
“因为我想她老人家了嘛。她对我很好呢,就像亲切的长辈一样,比小姨更亲——这话你告诉她,她会伤心的。”
乔逢雪应了一声,又瞄一眼。
“那……”他忍不住开口。
“嗯?”商挽琴依然忙着翻书。
“……没什么。”他端正目光。
商挽琴动作一顿,唇边掠过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旋即她抬起头,若无其事道:“这是一本古籍,记载了关于食鬼鸟的内容。”
“唔。”他发出一个音节,表明有在听。
“真人曾经说过,芝麻糖拥有时空之力,但这种力量需要长期积累。上次芝麻糖突破贼人法术、往返金陵和西北,已经耗光了它之前积攒的时空之力。所以,如果还需要这份力量,就要给它时间,让它重新积攒。”
“时空之力么……”乔逢雪出神片刻,忽然偏头笑道,“这么说,你再不能拽着芝麻糖,逼它和你一起练习什么‘鸟刀合一’刀法了?”
“咳咳咳咳……”
商挽琴装傻。
这时,芝麻糖却探个头进来,大声“啾啾”几下,表明自己也听见了。商挽琴说:“去!飞你的!”
小鸟又得意洋洋地飞走了。
乔逢雪的笑声响起,一直不停。
商挽琴有点不满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她却也微微一笑。她扭开头,对着外面的天空说:“但还是表兄最亲,因为……”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却不说了。
片刻后,他“窸窸窣窣”地往这边靠了一点,问:“因为什么?”
“因为——”
商挽琴回头一笑,有点得意地宣布:“我不告诉你。”
乔逢雪:……
他变得面无表情,也一下扭开了头。
车厢里一时沉寂。
商挽琴将书放在膝头,低头看着,用右手翻书,而左手放在座位上,一直没动。
过了会儿,微凉的手指轻轻按在她手背上。她还是没动。于是,他握住了她的手。
商挽琴翻书的动作顿了一顿,又慢慢翻去后一页。
青年始终注视前方,淡然端庄,仿佛缓缓收紧手指的人不是他。渐渐地,一点笑意出现在他面上。那笑意一开始极浅极淡,很快却变得无法掩饰,他不得不小心地看向窗外,才能继续维持那端庄的假象。
车厢里依旧是安静的,只是从沉寂变成了宁静,正如秋日高远的天空。
*
洛京中的骨牌,对应卜辞是“洛京花满”。
“洛京最有名的花是什么……牡丹?”商挽琴嘀咕。
“以牡丹为主,也有以芍药、蔷薇、海棠为主的园林。就是普通人家,也爱在庭前种些牵牛花。”乔逢雪说,“不过,牡丹、芍药花期已过,蔷薇倒还开着。”
“听上去洛京花很多啊。那洛京花满,就是指蔷薇?”
“可以等等看。”
“希望不是牡丹。如果是牡丹,不就要等到明年了?”
“别急,到了之后我们再寻访线索。”他笑笑,“再说,就算真等到明年,也未尝不可。”
“那也太久了。不行不行,它最好是给我马上出现!”商挽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乔逢雪看她片刻,抬手拍了她一下。在她发出疑问之前,他就捂嘴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染上一丝殷红。
商挽琴立即将那淡淡的不满抛诸脑后。她扭身抱出一袭厚厚的披风,忙着往他身上裹,一边系绳子,一边念他:“表兄你也真是,都快到洛京了,就该自己乖乖换衣服嘛。这里更冷,风也更烈,你哪里受得了?”
“……还叫表兄么?”他咳了好一阵,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她动作停了停,抬头瞪眼:“就叫!”
他愣了愣,嗤一声笑,又拍她一下:“叫就叫,凶什么?”
商挽琴还是瞪眼:“就凶!”
“好好好,就凶。”他想了想,“也好,不过是句称呼,你想一直叫下去也无所谓。”
“……听不懂啦。”
商挽琴背过身,从她那小山一样的包裹里翻出自己的披风,严严实实给自己也罩上。朱砂红的披风,镶着一圈雪白的绒毛,系绳那儿还缀着两个小绒球,会随着动作一晃一晃的。小姨收拾的行李,准备的衣服品味也非常小姨。
披风带一顶很深的兜帽,商挽琴将帽子拉起来遮住眼睛,抬起双手,颤颤巍巍走几步,故意压低声音:“我是恶鬼,恶鬼~鬼~~”
“——鬼什么鬼,我看是闹你个大头鬼!你这孩子,果然又闹你表兄了!”
商挽琴:……
她保持双手前伸的姿势,视线也依旧被兜帽遮住,假作镇定地开口:“表兄,好奇怪哦,我好像出现幻听了,竟然听到了小姨的声音……”
下一刻,一只手掀开了她的兜帽;一张熟悉的脸陡然充满她的视野。
“什么幻听,音音,出门在外,你别总胡闹!”商玉莲没好气地说,脸上却洋溢着笑,“小姨搞定了郑医仙,成功上京,这样才好照顾你。音音,你觉得惊喜吗?”
商挽琴默默看她片刻,默默扭开脸。
“啊,一点都不呢。”她干笑着说道。
第九十章
“小姨是来照顾你的, 你这孩子怎么不领情呢!”
“商家在洛京还有座宅子,我不来,你住哪儿?”
“那不是, 行李带得再齐全,也不如有人照看着放心……”
“我身体确实还没恢复,但经验还能用……”
“怎么就是添乱了……”
商玉莲起先还振振有词, 摆出长辈派头,很快就越说越心虚,最后只能用眼神讨饶。
商挽琴被她搞得好气又好笑。
不过,商玉莲有一点说对了:商家在洛京里还有一处宅子,能给他们当个落脚的地方。天下不算安稳,可洛京还维持着昔日的富贵矜持,可谓“洛京居, 大不易”,能有一处自己的房子,还是方便不少。
商玉莲不仅自己来了,还拉上了琢玉楼楼主辜清如。据说这是郑医仙的意思, 说商玉莲身体还虚弱、连原来三成的本领都没有,独自上路太危险, 非得有人跟着不可。
“还好来的路上没遇到什么事。”辜清如一边整理屋子,一边笑道,“要是撞上什么危险人物,我真不一定应付得了。”
辜清如虽然是琢玉楼楼主,但琢玉楼被公认为“一门七楼”中最弱的一支。他们主要负责教导低级弟子, 选择楼主也只看脾气好不好、会不会教书、人品是否端正, 至于实力,有个银级驱鬼人实力就差不多了。
因此, 辜楼主会教学、善厨艺,温文尔雅又博学多识,在玉壶春人缘极好,唯独实力只称得上中等,顶多再偏上一些。
商挽琴了解这一点,想想也庆幸。她们也算玉壶春有名有姓的人,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一路过来竟然平安,的确不容易。
她不愿怪辜清如,就继续训商玉莲,说:“小姨,玉壶春才经历了一场风波,折损了不少弟子,正是用人之际,表兄不在门中,已是不利,你怎么还把辜楼主也硬拉上了?人家不教书的么!”
“我,那个……”商玉莲底气不足,就盯着地面看。以前威风凛凛的副门主,这会儿和犯错的小孩一样。
“音音,你别太责备阿莲,她确实是担心你。”辜清如放下手里的事,过来劝道,“我们来之前,和门主通过信,门主也同意了,是不是?那门中必然是有安排的。我这点实力,留下来也帮不上忙,不如陪陪阿莲。”
“表兄?”商挽琴大感意外,一眼盯了过去,目光十分锐利,“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唔……”
乔逢雪本来坐在一旁喝茶,假装这场小小审判和自己无关,却终究是被点了名。他缓缓放下茶盅,缓缓咳了两声,缓缓道:“我是想,小姨来了也好。”
“为什么?”她立即问。
“一来,这处宅子的契书在小姨手里。二来,小姨在这里,更方便应付乔家一些。”
“乔家?”商挽琴听见了意外的答案。
乔逢雪点点头,神情有些复杂。他提了口气,好像准备说什么,但和商玉莲对视一眼后,他最终只说:“以后再说罢?”
有些郁郁不乐的样子。
商挽琴关切起来,但不忍多问,就道:“好吧。”
乔逢雪望着她,笑一笑。他站起身,招手道:“这屋子许久没人住,要打理的地方不少,我去看一圈,你也来?”
“行啊。”商挽琴很爽快地过去了。
两人走了出去,只留两道渐远的背影,和两道说话声:一道清脆如鸟雀,叽叽喳喳个不停,好像有无限的开心事能分享;另一道有些沙哑,不时还低咳几声,却很是温柔。
商玉莲在后头看着,不禁吃味,小声嘟哝:“这孩子,对她表兄怎么这么亲?看这态度多软和。怎么对我就……”
辜清如拉她一把,嗔怪道:“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酸话。阿莲,来之前我们怎么说的?”
商玉莲张口片刻,有点郁闷地说:“知道,人心是要捂热的,我说了要加倍对音音好,将以前的都补上,就不能再那么自以为是,还总是凶她……”
辜清如点着头,循循善诱道:“这才对。阿莲,你可以当个好小姨的,但前提是什么,你还记得么?”
“要坚持,还有不要随便发脾气——”商玉莲忽然反应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打了好友一下,“清如,你把我当你们琢玉楼的小孩儿哄呢?”
“怎么会?”辜清如故作惊讶,“我们楼里的孩子,可都比阿莲懂事呢。”
商玉莲:……
她长叹一声,瘫坐在椅子上,摆手道:“反正我照做就是了!我瞧着,音音对你都更亲些呢,唉……我要是也和你一样会哄孩子开心,该多好!”
辜清如笑道:“这是什么话?你有你的优点,比如很有本事、敢作敢为。”
“我倒是真想早点恢复本事呢!”商玉莲又摆摆手,旋即想起什么,神情变得小心许多,“所以,清如,你这会儿心情好一些了吧……?”
辜清如一怔,神色淡了一些,片刻后才“嗯”一声,低声说:“怎么说这个?我心情没什么不好的。”
商玉莲将椅子挪一挪,挨着好友,又握住她的手,说:“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拉你上京不是为了让你保护我——那都是说给别人听的——我就是想让你离开金陵,出来散散心,不然你天天看着琢玉楼,多难过呢?”
辜清如更是一愣,片刻后才喃喃道:“什么难过……”
“别装啦,你瞒着别人,还瞒我?”商玉莲恨她一眼,“我知道,你这个人最心软,又记情,挂念每一个在琢玉楼待过的孩子。那个厉青锋,虽然只在你那儿待了几个月,可你喜欢他得很,总说他有天赋、肯努力,还长得好看,可最后,他竟然是那么个结果……”
辜清如紧紧抿起嘴唇,脸上再没一点笑。
商玉莲也说不下去了。她和厉青锋不熟,谈不上难过,可厉青锋就死在她待的那间牢房里。她记得,最开始的时候,那孩子还有口气,如果能及时救治……商玉莲免不了自责,她觉得如果自己早点警惕温香和江雪寒,行事更小心一些,说不定就能把人救下。
两个人相对沉默片刻,最后握紧彼此的手,权作安慰。
“没关系,驱鬼人的人生总是有许多生离死别。”辜清如顿了顿,改口道,“这世道,大多数人这一辈子,总不免经历几次生离死别,我们安居江南、背靠玉壶春,已是幸事。”
“是啊。”商玉莲跟着叹道,“我们认识也有二十年了吧?想当初,我们一同进玉壶春……”
两人回忆着往昔,说着说着,脸上重新有了笑,气氛也渐渐松弛下来。
“……阿莲,你说得对,我对自己经手的孩子,总是抱有多一分感情。每当我得知他们结局凄凉,便总是难过。”
辜清如感叹着,有些出神。
“我便总想,要是我能教出一个顶顶厉害的学生,厉害到无论发生什么、经历什么,这孩子都一定能取得胜利、存活下来,该有多好啊……”
*
商家留下的宅子,是一座二进的小院,后院还有一栋两层高的小楼。屋子不算大,但地段很好,也足够四个人使用。
由于地方不大,收拾起来也不很麻烦。只过了三四天,屋子就变得很舒服了。
这也有赖于辜清如的本领,她不仅将院子打理得清清爽爽,还专门给芝麻糖收拾了一间屋子,做了豪华鸟窝,摆上了满满的玩具、零食。芝麻糖高兴疯了,都不忙着出门交心朋友,成天在屋子里玩,变成了一只宅鸟。
商挽琴要拖它出门,它还不大情愿。她就一弹小鸟脑门儿,说:“我们是来玩的么?你这会儿长出了伯羽,有本事了,我们现在找不到线索,全要赖你指点呢。”
芝麻糖是孩子心性,一听自己身上寄托了这样高的期待,立即支棱起来,也不留恋玩具了,很主动地往外飞。
乔逢雪在一旁忍笑,打趣道:“你怎么连只小鸟也哄?”
商挽琴瞧他一眼,倏然一笑,声音很甜地说:“我不仅会哄小鸟,还很会哄人呢。”
他一呆,侧开脸,过了会儿含糊地说了句“是么”,就不吭声了。
商挽琴轻轻地笑,却也不再多说了。
之后几天,两人带着一只小鸟,把洛京城都走了一遍。
洛京是古城,在前朝也是首都,城内划分为一百二十八坊,一条洛水由西向东,将城市分为南北两部分。商家的宅子就位于洛水以南的温柔坊中,治安不错,出入也很方便。
这天下午,商挽琴站在洛水边,捂着鼻子远眺。洛水是运河,往来船只众多,人员也繁杂,不少污秽直接倒进水里,气味着实不妙。
她翁着声音说:“洛京城里,凡是开了些花的地方,我们都去看过了,没找到线索。芝麻糖也没发现恶鬼的踪迹。要说还有哪里没去过,就只有权贵私宅……表兄,你说怎么办?”
乔逢雪也望着北岸,若有所思道:“不光是权贵私宅,还有宫城。洛京最大的园林,还要看那一处。”
他指一指西北的方向。
西北是洛京中的高地,也是皇城所在。从这里望去,能望见朱、白相间的宫殿,还有圆形的高塔。北方的秋天格外干爽,天也蓝得纯粹,衬得那宫殿愈发华丽,怪不得时常有人远远朝着那头叩首,念念“圣人真仙保佑”之类的词。
真是华丽漂亮的宫殿,和脏兮兮的运河截然不同,看着让人讨厌。要是能一把火烧了就好了。商挽琴漫不经心地想,要是以后有机会放把火,大概很好玩吧?
“音音?你似乎想到了什么?”
“嗯?啊,我在想一些不重要的坏事。”商挽琴反应很快,又觉得有点奇怪,怎么乔逢雪像有读心术,总能抓住她一些情绪波动?
两人又望了一会儿。
最后,商挽琴说:“也没什么好办法。我们还是拜托棠华,让她请我们去宫里一趟,这样最方便。”
乔逢雪想了想,同意了。确实,也没更好的办法。
两人便往回走。
洛京的秋天是硬朗的,踩在地面的落叶上,也是“咔嚓”的脆裂声。时值黄昏,街边不少人生了炉子在做饭,空气里一股麦子的香味。
商挽琴抽抽鼻子,觉得有点饿了。
“今晚有烤肉吃。”乔逢雪说。
商挽琴忍不住扭头盯着他看。
“怎么了?”他注意到她的表情,有些疑惑。
“表兄,你不会真会读心术吧?”商挽琴开玩笑道,“我可什么都没说呢。”
他明白过来,笑了:“什么都没说,却表现得很明显。音音,你是藏不住心思的性子。”
商挽琴打个哈哈,却心想,她还藏不住心思?那天下就没有几个藏得住心思的人了。
走过一条街,渐渐听见了吹吹打打的声音。商挽琴驻足而望,见一支队伍高高兴兴地走在巷里,队伍中的人们都衣衫鲜亮,为首的绿袍男人还骑了一匹高头大马。
“这是在迎亲?”她有点好奇,“看起来,是哪家富户呢。”
乔逢雪是个温和却清冷的性格,向来对这些热闹不感兴趣,可今天不知怎么地,他也停下来,往那边瞧了好一会儿。
“婚礼么……”他低声念了两遍,有些出神。
他们两人都是好颜色,穿得也好,走在街上本就显眼。现在他们脚步一停,温言软语地说了几句话,就有旁人跑来搭讪。
“两位是在瞧那郭家的队伍?那是郭家二郎迎娶张家娘子,好热闹的排场呢!”
搭话的是一名少年,穿得干干净净,人也精精神神,就是眼睛太亮了一些。他一搭话,又有旁的街坊笑他,说:“柳小弟,你这一见人家好看就想搭话的毛病,还没改呢?”
“啊?我、我……我才没有,杨大婶你别污蔑我!”少年从脸到脖子都红了,却还坚持站在原地。
商挽琴噗嗤一笑,说道:“你好啊柳小弟,你很清楚那头的热闹么,再和我们讲讲吧?”
少年看她一眼,脸更红了,再开口都有些结巴:“好、好啊,娘子想、想知道什么,我能答上的,都会说出来……”
洛京讲古,从口音到称谓都和金陵不同。
“那就有劳了。”乔逢雪在边上咳了一声,很和气地打断他。
少年浑然不觉,还很高兴地行了个礼,这才开始讲述。
是很寻常的故事,说男方所在的郭家,是城中有些名气的富商,做着布匹的生意。女方所在的柳家要清贫很多,却出过秀才。两家相互中意,男方此前还表演了一番挽弓射雁的本事,让邻居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过,我阿娘说,郭家愿意娶柳家的女儿,还有另一个原因。”柳小弟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
“什么什么?”商挽琴立即捧场。
柳小弟缓缓道:“一年前,郭家的大郎和另一家富户定下亲事,但新婚当日,却撞上了‘恨鸳鸯’,新人双双失踪。大家都说那是犯了八字,被天收了呢……哎哟!”
一只拳头伸出来,重重敲在柳小弟脑袋上。少年被揍得深深弯腰,龇牙咧嘴地一回头,表情就僵住了:“阿、阿、阿……阿娘!”
妇人一脸不善:“谁让你在外头胡说八道了?你这讨债的孩子!快跟我回家!”
揪着柳小弟耳朵就往边上拖。
却没能拖动。
一只手抓住了柳小弟的手臂。这只手苍白纤长,骨头的形状与淡蓝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是掩不住的清瘦,可被它抓住的人,却无论如何也动不了。
“抱歉。”
乔逢雪抵着嘴唇轻咳几声,露出歉意的微笑,却没有半点松手的意思。
“这位娘子,烦请再和我们多说两句罢?关于‘恨鸳鸯’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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