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恨鸳鸯”是洛京城的一个传说。

    传说, 洛京中飘荡着一只奇怪的恶鬼。它只会出现在人类的新婚之夜,并带走新婚夫妇,但并不伤害旁人。至于消失的新婚夫妇去了哪里, 有人说他们去了一个美丽而富裕的地方生活,恶鬼其实是祝福,有人说他们当夜就被恶鬼吃得一干二净, 还有人说从来没有这样的恶鬼,都是其他人的阴谋,假托恶鬼之名而已。

    实际上,洛京城中大部分婚姻都顺利进行,不曾撞鬼。偶有这类传说,也都是街头巷尾的议论。

    “好人家是不会有这样事的!”

    柳小弟的母亲如此坚决地说道,眼睛却不住偷瞄乔逢雪。待发现乔逢雪松手后, 她忙不迭地拉走了儿子,飞快跑回坊内。

    夕霞愈发瑰丽了,天边烧着血橙般的光,边缘又晕着淡淡的紫色。迎亲的队伍接了新娘, 乐声愈发欢快,在路人艳羡的指点中远去。城里钟声响起, 街上官兵开始提灯巡逻,提醒民众,宵禁不久后就会开始。

    商挽琴摘下腰间挂的风灯,信手点亮,说:“走吧, 回家了。”

    乔逢雪顺从地点点头。

    两人一路回家, 议论了两句“恨鸳鸯”的传说,就没有再提。捕风捉影的传闻哪里都有, 不必多管,即便真有这么一只恶鬼存在,也该有洛京官府来管。他们谁都没打算出手。

    晚饭果真有烤鹿肉。过去被限定由王公贵族享用的野味,在权力渐渐流散的今天,也成了可以用金钱买到的食材。

    “全都是辜楼主一个人做的吗?”商挽琴看着满桌的菜,“这实在是……”太劳累了吧?

    “我也帮了忙呢!”商玉莲忙不迭地说。

    闻言,商挽琴神色一正,竖起两个大拇指:“原来如此,小姨你真棒!”

    商玉莲十分受用,喜滋滋的。

    辜清如在一旁再三忍笑,末了才解释说,并不止她们忙活,还有一对母女帮忙。母女俩姓陈,是花钱雇来的本地人,因生活窘迫,很愿意接些活儿来做。

    “……虽然用法术能解决一部分,但洛京城对法术限制颇多,还是请人更方便。”她细致地解释,“这样一来,也能让阿陈家里多些补贴。”

    “清如就是太心软,总见不得人家吃苦。”商玉莲补充一句,说不好那语气是有点恨铁不成钢,还是有点得意炫耀。

    商挽琴笑了:“表兄也是呢。”

    “……我?”乔逢雪正用小刀将鹿肉切割成绝对相同的大小,闻言一怔,旋即失笑,“真不知道你是夸我,还是有些损我了。”

    “当然是夸嘛。”商挽琴嘻嘻一笑,顺手将自己面前的鹿肉推到他那儿,同时将他那盘切好的鹿肉拿过来,泰然自若地开始吃。

    乔逢雪什么都没说,就继续切割鹿肉,倒是商玉莲有点看不下去,板起了脸,但她才说一句“音音”,就被辜清如用眼神制止,只能郁闷地咬了一口油汪汪的鹿肉。

    晚饭后,商挽琴单独找到辜清如,将一千两的银票交给她。

    “这是做什么?”辜清如纳闷起来,反复看看手中的纸张,开玩笑说,“音音这是发财了,要孝敬我?”

    “是家用。”商挽琴轻快地说,“辜楼主要照顾我小姨,还得处理这许多杂事,我要是一点家用不交,岂非很不懂事?”

    辜清如见她是认真的,这才吃了一惊,想将银票还回来,可商挽琴已经跑开了,还回头招手,说:“辜楼主,谢谢你!”

    “……这孩子,蹿得像只兔子。再怎么说,我也当了这许多年的琢玉楼楼主,还能缺这点钱?”

    辜清如无奈一笑,只能将银票收起来,自言自语:“还叫我‘辜楼主’呢,真是生分。”

    身后屋里,一道人影扒着门框,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一切。闻言,她幽幽叹道:“哪里生分了?她可没想着给我钱,分明我也帮了忙!哼,还说什么你照顾我,我哪里是需要人照顾的了?”

    “是是是,对对对。”辜清如敷衍道,“那么,不需要人照顾的阿莲,明天开始,你来主持中馈吧?”

    门边人影一僵,旋即昂起头。

    “要是不怕我烧了厨房,就尽管让我上!”她肃声说道。

    辜清如扶额:“你真是……不说这个了。音音和门主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商玉莲一愣,半晌才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哪里是‘突然’?你这次上京,不也是为了这件事?”辜清如严肃起来,“你赶紧想好,该定就定,免得再生波折。”

    商玉莲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我会尽快想好的。”

    *

    七月一天天逝去,蔷薇尚未凋谢,桂花又陆续开了。商挽琴他们把洛京城走了一圈又一圈,始终没什么收获。

    “其他人呢?那些想得到九鼎的人,也都来了洛京吧?他们有没有什么线索?”商挽琴问。

    “据说没有。”乔逢雪说。

    玉壶春在洛京设有据点,还有一些秘密线人,但这些人究竟是谁,只有乔逢雪这个门主才知道。每隔一段时间,他会从他们那里获取情报。商挽琴只能猜测那些人中肯定有大人物,因为情报范围包括了宫闱的动向。

    “表兄的情报网原来很厉害嘛。”她盘腿坐在屋顶,撑着脸,望着漫天繁星。

    洛京是大城市,夜晚不少人家会点亮烛火,有钱的人更是会烧起高高的烛台,希望将夜晚换了白昼,然而这一切都不能影响星空;穹野冰冷深邃,星河壮丽无垠。人力有限的世界里,自然是如此让人敬畏。

    “我的情报网?”

    乔逢雪坐在她身边。同是坐在屋脊上,他的坐姿就是端正很多,仿佛一尊清冷优美的雕像,而不是会歪七扭八的凡人。

    “你想知道吗?”

    他侧头看她,突然如此问道。

    “……想知道什么?”商挽琴正忙着观察银河,努力思考银河中有没有她能认出的星座,反应就慢了很多。

    “我的情报网究竟有哪些人。”他说。

    她愣了愣,手指轻微地收紧又放开。保持着仰望星空的姿态,她用漫不经心的声音说:“这种事是最要紧的秘密吧?表兄不能告诉我的。”

    他扭过头去,也抬起脸。没有月亮的晚上,星星也很亮,勾勒出他侧面如秀美起伏的山峦,还有瘦削却精致过分的下颌。他凝望着天空,眼中落满明亮的星星。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他轻声说,“我会告诉你。”

    安静原来是有声音的。它是远处传来的犬吠,遥远的孩童哭闹的声音,街上荡开的更夫的锣声,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她心跳的鼓动声:怦怦、怦怦、怦怦。

    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是过了一会儿,她才笑起来。

    “不用了。”她端起身旁的面碗,用筷子搅开已经粘成一团的面,大口吃起来,含糊道,“知道越多死得越快,我可不想某一天变成敌人严刑拷打的对象,那我肯定会忍不住说出这些秘密的。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眼角余光里,他猛然扭头,神情变得严肃近乎严厉。

    “我绝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

    她的筷子顿了顿,又继续。

    “表兄,如果说我这十九年的人生中学会了为数不多的道理,那么其中一条一定是……不要轻易说‘绝对’啊。”

    他怔住。他看着她,她埋首在阔大的面碗里,发丝也垂下一些,神情就全都看不清了。只一点眉眼的余韵漏出,一如他记忆中明艳,却又像是冷冷的艳。

    生平第一次,他忽然冒出一个有点不可思议的念头。

    “音音,你,”他迟疑着,乃至踌躇着问,“是不是不太快乐?”

    打更声变近了,悠悠飘来,一声声的报时。

    她慢慢放下碗,舔了舔嘴唇,仿佛正想说什么。

    “你们要在屋顶坐到什么时候?!”

    这时候,下方响起了一道爽脆的声音。

    商玉莲叉着腰,瞪着他们,主要是瞪着商挽琴:“音音,你又在搞哪一出,吃个夜宵非得坐屋顶去吃?还拖着你表兄陪你?赶紧下来,要是被巡逻的官兵看见,指不定要找我们麻烦!”

    “啊……吃完了吃完了!小姨你别急嘛。坐在屋顶一边吃面一边看星星,这是我两辈子加在一起的梦想哦,你就让我实现它嘛!”

    她举起面碗,笑嘻嘻地说。刚才那隐隐的冰冷眼神,和欲言又止的神态,好似微风中一缕暗香,消散后再无踪迹。

    乔逢雪皱起眉。

    可她已经跳起来。轻盈敏捷的动作,连一片瓦都没踢着,好似全无重量。

    “我要下来啦——!”她大声说。

    商玉莲一惊,赶紧摆手:“你嚷嚷什么——你这孩子!会被邻居骂的,还有官府说不定……!”

    “我知道啦——!”她又大声说,声音里徜徉着快乐的笑。

    商玉莲气得一跺脚,指着她说:“快下来!还有你——门主,你纵容她也要有个限度!”

    他惊醒回神,收敛神情,对那位长辈淡淡一笑,也站起身。

    “下去罢。”他对她说,“起风了,小心着凉。”

    “表兄才是,别生病啦。”

    她背对着他,大大伸了个懒腰。本来准备跳下去了,她背影又一顿,想起什么似的,回头一笑。

    “对了……表兄,谢谢你陪我看星星。”

    夜风吹起她的长发,遮掩了她的神情,只留下一点带着笑的、散漫的声音。

    “这样一来,我的愿望又实现了一个。”

    *

    那个夜晚给乔逢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很久以后他还会提起这一夜,提起关于星星、风声、商玉莲紧张的喊声,还有她神情和话语的细节。

    但对商挽琴而言,那只是一个平常的夜晚,和其他时候别无二致。

    在那段迟迟寻找不到“洛京花满”线索的日子里,她更多记得洛京秋日的远山、树木颜色的变化,还有一些关于周围人的记忆。要做的事毫无进展,日子就有些散漫,这些记忆也有些散漫,但她终归记得。

    她记得商玉莲变得格外操心,还有些啰嗦。她这个“小姨”,从前总是念叨说她这里不够好、那里不够好、看人家温香多么多么好,现在她不念温香了,也不再念她哪里不好,反而不时夸夸她,还每天都来嘘寒问暖,说很多很多散碎的话题。有时商挽琴被关心得头皮发麻,想要找借口溜走,商玉莲就会露出落寞但忍耐的神情,于是商挽琴常常心软,转身走回去,轻轻抱一抱她。商玉莲又会欣慰地笑起来。

    一个八月初的下午,商挽琴趴在院子里睡觉。乔逢雪说有事出门,大概是找线人去了,辜清如去逛坊市,家里只剩下她和商玉莲。

    天气很晴朗,蓝天淡而高。八月的洛京彻底褪去了燥热,院子里有一棵银杏树,大部分叶子还绿着,只边缘透些暖黄,恰好融入午后的阳光,也恰好作为睡午觉人的华盖。

    商挽琴睡得迷迷糊糊,正在梦里啃糖炒栗子,忽然感觉有人走过来,站在她身边看了她一会儿,又将一件外衣轻轻搭来。商挽琴一瞬就清醒了,却没着急动,而是等了一等,才慢慢睁开眼。

    “小姨。”她懒洋洋地喊。

    商玉莲披着深黄色的外衣,站在银杏树影下,正单手撩起耳发。“我吵醒你了?”她问,声音有些懊恼。

    商挽琴坐起来,紧了紧那件外衣,摇头。

    “也不知道是老了,还是真就功夫废了。”商玉莲自嘲一笑,却也并不像是很在意。她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手肘搭在桌面,神情显出几分踌躇。

    过了会儿,她慢慢开口:“音音,你……”

    商挽琴说:“嗯嗯!”

    商玉莲盯着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笑了一下,但紧跟着她又露出烦恼的神色,撑着头叹了口气。再抬脸时,她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音音,你现在怎么看待你表兄?”商玉莲凝声问道。

    第九十二章

    商挽琴有点意外:“啊?”

    “别啊, 好好回答。”商玉莲拍她一下。

    商挽琴挠头:“这能怎么看待啊……”

    “比如,”商玉莲试探道,“你介意他的身体状况么?你要知道, 他的身体不是一日、两日如此,而是一年、两年……或许还会越来越坏。”

    商挽琴觉得自己懂了,笑道:“小姨, 你别担心,表兄好好养着,身体不会恶化的。”

    “我说的是你!”商玉莲却瞪她一眼,“他一天三顿药,一年四季就至少得病个四五回,就算有大夫,身边人也是天天累心。再有, 他那人看着柔和,其实性子好强得很,有时不声不响地突然开始吐血,真是吓死人, 而这样的事,一年中可能发生好几回……你真不嫌?”

    待说到最后一句, 她语气又奇怪起来。

    商挽琴又觉得自己懂了,看来小姨是成天待着无聊,莫名其妙开始担心他们兄妹关系了。她就安慰道:“小姨,你在瞎想什么?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表兄。我见过他咳血,见过他晕倒, 见过他卧病在床还非要熬夜处理公务, 可这才是表兄啊。他是身子弱,心却很刚强, 不然玉壶春为什么这么多人追随他?我不仅不嫌,还一直非常仰慕敬重他呢!”

    商玉莲听完,表情却变得更奇怪了。纠结有之,欣慰有之,担心有之……真说不好那到底是什么情绪。

    商挽琴只知道,她最终悠长地叹息一声,站起身,有些蔫蔫地说:“果真是感情好的。行,我知道了,就这样罢!”

    说完,就转身而去。

    商挽琴歪头想了一会儿,将之归结为“小姨又一次别扭的关心”,便心安理得地趴回桌上,继续闭上眼。

    “——醒了就回屋去睡!”

    商玉莲站在廊下,回头一声吼。

    商挽琴的眉毛忍耐地抽了抽,到底慢吞吞爬起来,“哦”一声,慢吞吞地招呼:“芝麻糖,一起回去了。”

    银杏树上飞下一只小鸟,往她头上一蹲,重又舒舒服服地卧下了。

    秋风卷起几片早落的树叶,将之吹到门墙的另一面。一道清瘦修长的人影立于此处,良久不动,任风吹起他垂落的长发。

    *

    这是她记忆中最散漫的秋日。虽然线索毫无、进度总在原地打转,可周围的人们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焦躁,连她自己也并不着急。她的眼中挤满了一天天变化的树叶、城中奔流的洛水、富裕人家精细的屋脊、贫苦人家忧心冬日的愁容。

    “我想去济幼局帮忙,他们缺人手。”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辜清如这么说道。

    其他人都有些意外,目光汇聚到她身上。她在座位上动了动,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但坚持说:“天还不算冷,但济幼局收的孩子多了起来,我想在空闲的时候去帮忙。门主,可以吗?”

    作为商玉莲的密友,辜清如也能算乔逢雪的长辈,但她向来是很尊重这位年轻门主的,尊重到了有点拘谨的地步。

    乔逢雪有些意外,停下筷子,想想后答应了,又有些歉然道:“是我疏漏了,本该主动问一问辜楼主的需求。小姨,你呢?成日待在屋中,可会无聊?”

    “我?我要操心的事多呢。”商玉莲看了一眼商挽琴,后者正边吃东西边听他们说话,很欢快地嚼着碎金饭,脸颊鼓鼓的,一副置身事外的开心模样。商玉莲隐秘地翻了个白眼,倒了碗梨汤推过去,说:“噎着你得了!”

    商挽琴:“唔?”

    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过了几天,商挽琴夜里没睡好,起得特别早。洛京干燥云淡,温差很大,清晨雾浓,就更添几分寒意。

    她起的时候天还没亮,芝麻糖待在她身边,睡成一个滚来滚去的毛球。她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想着这时候也没其他人,干脆就散着头发、脸也不洗,披着衣服就出了房间。

    卧房在二楼,凭栏就可以望见院中情形。这里不像金陵,没有古老又明亮的石灯笼,只有石桌上一盏风灯,带来有限的光明。

    在那暖光之外,还有几丝闪闪发光的东西。

    商挽琴抓着栏杆,有点意外地探出头:“表兄?”

    她呼出的白气飘散开,院中的人影也抬起头。晨曦未至,他只余一道轮廓,还有两只闪光的眼睛。

    接着,院中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就收束回去,因为速度太快而呼啸出尖细的鸣音。商挽琴看清了,那是软玉剑。这柄天下知名的武器,可以任意变换长度,谁也不知道它的极限是多少。

    “你在晨练么?”她趴在栏杆上问。

    “睡不着。”他清清淡淡地回答,声音却带着一点柔和的笑意。

    “你要好好休息,睡够觉才行啊。”商挽琴假意抱怨,声音却也带了笑,“要是病倒了,我就把你押回去,让郑医仙骂一顿。”

    “啊,那我真是很害怕的。”他笑意更浓,却还一本正经地回答。

    商挽琴用手指当梳子,刮了两下头发,尽量让发丝平整一下。接着,她从栏杆翻出去,轻轻落在地面。

    “喝药了吗?”她问。

    “还没去熬。”他说。

    带来的药丸已经吃光了。在郑医仙派人送来新的药丸之前,只能自己抓了药来熬。熬药,从前这是江雪寒的活计,如今都是辜清如或商玉莲帮忙。

    商挽琴回头看了一眼安静的房屋,回头说:“我去熬。”

    他惊讶,又有点迟疑:“你会?我是想,还是我……”

    她伸手抵住他的胸膛,玩笑说: “我怎么不会?看不起人呢。”

    他刚晨练过,虽然没怎么出汗,却还是一身热气。裘衣暂时脱了放在一边,胸膛上只薄薄几层布,都被体温染透。现在,这份体温在她掌下颤了颤。

    她略抬起头,与他目光相遇。晨光亮了一些,照出他发迹一点汗意。怪了,刚才还没有的。她慢慢蜷起手指,一根一根地蜷起,也就一根根地滑过他的身体。

    他神情渐渐凝重,眼里的光也在收紧。

    商挽琴倏然收手,转身时才笑道:“我去啦。”

    轻快而去,没有回头。

    到了厨房,她发现灶台有被人用过的痕迹,蒸笼还带着热气,里头装一碟带着余温的点心。她惯例用金针试毒,才顺手塞进口中,又烧起柴火,重新拿些吃的来蒸上。虽然雇了人来做家务,但因为并不包住,早饭他们都是自己糊弄过去的。

    做完这一切,她才开始熬药。用陈年的砂罐,药材先一一验过再放进去,加了水开始熬煮。要用上一些法术,辅以特别的法决,这才能比较快地熬好一罐药汁。这种时候就会庆幸有法术存在,让病人也能得到便利。

    煮好药,再拿出准备好的细纱布,将药汁滤出来。整个厨房都弥漫着滚烫的药味。有文人喜欢形容这是“药香”,好似这是某种风雅的熏香,她想起这形容,一时心血来潮,略尝了一口,顿时龇牙咧嘴,后悔自己过于好奇。

    倒好药汁,分罐保存,留出要喝的那一份。再试一次毒,确定没有问题,这才端过去。

    再次来到院中,晨光更亮起来,景物发白地亮。

    “表兄,喝药了。”她人还没走到,就先开了口,“我还蒸了早点,梅干也蒸了一下,能配药。”

    芝麻糖早就自己溜走,去它的玩具屋里游玩了。

    乔逢雪坐在院中,桌上风灯已经拿开,换成一张棋盘。他像是沐浴过,换了身衣服,头发重新挽过,没用他惯常的青玉簪或白玉簪,而换成一根红玉的簪子。他一身素淡的颜色,容貌也淡,裹着厚重的黑色皮裘,唯有那一根玉簪如火,更衬他眸光明亮,竟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艳色。

    “全赖音音照顾了。”

    他侧头看来,带一丝笑意,那点隐隐的艳色就达到了顶峰。

    商挽琴目光偏了偏,又重新对准。她走过去,将手中托盘放在另一只石凳上,把药递给他。他接了后就慢慢喝着,眼睛还盯着棋局。那让商挽琴龇牙咧嘴的苦药,没能让他眉头弹动一分;那泰然自若的模样,活像他只是在喝一碗清水。

    “明明很苦……”商挽琴嘀咕。

    “唔?”他瞟过来。

    “我说药很苦哦,你怎么一点没反应?”她问。

    他有些失笑:“喝惯了,没觉得。你偷偷尝过了?”

    “我那是以身试毒!”商挽琴大义凛然地回答,又有点悻悻地抱怨,“你反应那么快干什么。”

    他更笑,又看回棋局。

    片刻后,他喝完了药,拿起清水漱口。

    “这药……”

    “嗯?”

    “有些煮过头了吧?”

    “怎么可能!”商挽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有点激动地睁大眼,“我怎么可能会把药煮过头!”

    “是啊,怎么可能?”他慢条斯理,“我曾试过自己熬煮,但无论如何小心,头几次熬的时候,还是将药煮坏了。”

    “这是音音第一次为我熬药吧?为什么熬得如此恰到好处?”

    “那是,那是因为……”

    商挽琴闷闷一会儿,有点不高兴地说:“原来你在挖坑诈我呢。”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略靠近过来,两眼凝望着她,又问:“所以,为什么?”

    “因为我天赋异禀哦!”她说。

    “为什么?”他又问,很耐心的样子。大部分时候,商挽琴都很喜欢他温和耐心的模样,可这时候,她觉得这份耐心也有讨厌之处——稍稍有点讨厌吧。

    她抱起手臂,扭开脸:“好吧,因为我练习过。”

    “练习?”他有些意外。

    “嗯,练习。”她闷闷地说。

    “什么时候?”

    “就是,就是刚到玉壶春没多久的时候嘛……”

    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概是去年,中秋过后不久,她刚收到乔逢雪送的乌金刀作为生日礼物,就琢磨等他过生日的时候,能送点什么作为回礼。他的生辰在九月下旬,相隔不远。

    她打听了一些消息,得知他的生辰从不私下过,都是作为一个由头,宴请和玉壶春交好的势力,也让门中弟子一起吃吃喝喝、权当联络感情。过去,在温香父亲还在世时,他顶多会再抽空去一趟温府,吃一顿便饭。温伯父去世后,这项习惯不再继续,也就没有其他例外了。

    她有些失望,还有些奇怪的赌气。原本她是想用心准备一份送得出手的礼物的,可当时她心想:既然不过是公事公办,又何须礼物?但乌金刀的人情还在,她总得想想办法。

    思来想去,她就盯上了小厨房。众所周知,乔门主身子骨不好,常年喝药,而且他喝的药,不仅药方复杂,熬药的手法也很复杂,只有少数几个人会,也只有少数几个人能被信任去做这件事。

    按当时商挽琴的想法,她是混不到那个“少数人”范围里的——她没打算混那么近嘛,她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顽劣表妹罢了——但人类就是一种知行不合一的生物,所以她一边想着“没必要”、“用不着”,一边还是想方设法去偷偷学了那种熬药的手法。

    那确实是很复杂的手法,难在法决要和火候配合,而火候又是一种很不稳定的东西,所以她失败了很多次。

    可如果一个人诚心要学什么,并且锲而不舍地练习下去,终究是能学会的。所以她学会了。

    但这份“礼物”要怎么送出去?难不成在他生辰当天,她大大咧咧敲开他的房门,说“表兄,今后会给你熬药的人就多了一个我,你的性命更有保障啦,你开心不开心,喜欢不喜欢这份礼物?”——那也太蠢了。虽然她给自己的人设就包含了“不太聪明”这一点,但她还是不想在他面前那么不聪明的。

    所以,要怎么办?

    她思考着。思考来思考去,八月过了,九月也过了。等她回过神来,他的生辰已经在一片吃吃喝喝中落幕,人们酒足饭饱地散去,剩一片黑漆漆的、月亮尚未升起的天空。

    好像干了一件非常多余的事——她终于明白过来这一点,有些懊恼,早知道还是准备别的了。无奈之下,她折了一枝红梅,用法术催开了星星点点的梅花。趁着那一夜尚未结束,他还在外面送走宾客,她悄悄将那枝红梅放在他的门口,又藏在一边,等看见他回来的身影,才跑回自己的房间。

    “……就是这么一回事了,说过了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缘由。”

    商挽琴还是扭着脸,只盯着石桌上的棋盘看。

    他一直沉默地听着,这时才轻轻“嗯”一声。

    她犹豫一下,到底是装作不经意地问:“所以,那时你看见红梅,是怎么想的?”

    “我……”

    他一直平稳的呼吸声,极轻地颤了一颤。

    第九十三章

    “我……”

    他罕见地吞吐片刻, 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苦笑道:“我不能骗你,当时我看见那花, 以为……以为是哪里的敌人,竟然混进了玉壶春,用这种法子挑衅我。我有些不悦, 便让人将花拿去烧了。”

    “……啊?”

    商挽琴猛一回头,瞪大眼片刻,又赶紧转回去,继续盯着桌面的棋局。

    有些尴尬的沉默后,她干笑道:“也、也不怪你嘛!仔细想想,那种礼物是挺奇怪的,还没到季节就开的梅花什么的……我想起来了, 难怪那段时间门中在严查细作,我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原来是我引起的!那我还挺了不起的嘛,没事没事, 是我……”

    “对不起。”

    她声音凝住。

    “对不起。”他语气郑重起来,“虽然无心, 但毕竟是践踏了你一片心意。当初的乔逢雪,自诩眼明心亮、智珠在握,实则不过是一名自以为是还沾沾自喜的傻瓜。”

    她默然,又飞快回头,飞快看了他一眼。

    “也不需要用这么严重的词语形容自己吧?”她清清嗓子, “我都说了, 还是因为我的行为比较奇怪,才……”

    “不是你, 是我。一叶障目、浑浑噩噩,才错将鱼目作珍珠,反而失了真正的珍宝。”

    商挽琴沉默了一会儿。她没看他,却能感受到他的视线,那视线并不灼热,也没有丝毫迫人的气势,却实打实地落在她皮肤上,是实打实的分量。

    她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只盯着桌面棋盘看,有些生硬地问:“表兄在下什么棋?好复杂的棋局。”

    黑白棋子密密麻麻地摆在上头,彼此纠缠,有种不分你我的势头。商挽琴不懂围棋,却也看得出这棋局好似已经山穷水尽,没路可走了。

    “这个?前朝留下的残局,自然复杂。”他仍倾着身,也仍盯着她。

    她也继续盯着棋局,继续问:“怎么突然想起来下棋了?”

    “方才闲着没事,想起以前不曾解开的棋局,就摆出来看一看。”他回答得很快,没有一丝迟疑。他的姿态也如旧,没有一丝动摇,甚至眼神变得更锐利了。

    一个身子骨柔弱的病秧子,干嘛时不时冒出这种强硬和固执?商挽琴暗中嘀咕,视线一动不动,只余光注意着他。

    “聪明人真喜欢自寻烦恼啊,我就不会干这伤脑筋的事。”她面上装得一无所知,用她最擅长的那种天真烂漫的语气说道,“那表兄看出解法了么?”

    “不曾。”

    他终于动了动,是抬手去拈了一粒果脯起来。蒸热的果脯已经凉了,表面都是黏糊糊的糖。他拈着果脯,不急吃,只在指尖转了两圈,又道:“这‘攻心局’不愧是百年残局,这么些年了,我始终想不出解法。”

    商挽琴下意识瞟去一眼,重复道:“攻心局?”

    “是这残局的名字。”他声音稳稳,手中仍拈着那粒果脯,“此局名为‘攻心’,传说,但凡执棋人心怀一丝杂念,便永远看不出破局之法。”

    “过去,我以为自己看不出破局之法,只因为夙夜忧心,放不下许多人和许多事。”

    “现在,我早已放下了那些曾以为永远不能放下之人、之事,自以为心中澄明,却仍被困于局中。”

    “我不得不心有杂念。音音,你呢?”

    正好晨钟敲响。一声接一声,钟声传遍京城,远远也听见“开城门”的呼喊。官兵的靴子在街上踏出急促的声响,还有一座座坊门打开的声音。

    商挽琴抬起眼,看见朝霞的光芒。在天空足够清澈的秋天,朝霞是粉紫色的,很快又弥漫起浓郁的橙红,那橙红渐渐转白,愈发明亮。这是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温暖的过程,所以她向来喜欢清晨大于傍晚,喜欢南方大于北方。

    她站起身。

    “今天还得继续出门调查……”

    他站起来,伴随着轻微的一声响——是果脯落地的声音。她的视线投过去,落在地面那黏糊糊的梅子上。

    这是视觉。

    同时传来的还有触觉。她的手指被分开,一根一根地卡进了另一个人的手指。指尖最冷,掌心温热,其余都是贴着骨骼起伏的凉爽。这份凉爽一点点合拢,牢牢贴上她的皮肤。

    她慢慢抬起眼,有点惊讶地发现,他的表情始终没变,还是那样清淡沉稳、眸光锐利,甚至带着一丝隐隐的……不悦?

    她迷惑地眨了眨眼,以至于慢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你把梅子的糖汁弄我手上了。”

    “哪里?”

    他将她的手抬起来,很仔细地看了看。几点糖渍沾在她指尖和手背,甚至拔/出了黏黏的微丝。

    “算了……我自己擦吧。”商挽琴维持着轻松的语气,用力抽手。但没能抽动。

    他目光系在她身上,慢慢将她的手拉近。接着,他垂下眼帘,停顿了片刻,低头将嘴唇贴在那几点糖渍上。温凉的、有些干燥的嘴唇,潮热的舌尖,一点点舔去那些黏腻的糖丝。

    风缓慢得仿佛凝滞。她的指尖再次蜷起,却只是贴在了他的手背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目光一动不动。一次呼吸就是一缕微风,带着余烬般的暖意。

    下一缕微风吹来之前,她抿起唇。

    “我,我警告你,我没洗脸啊……”

    被水漱过而变得清淡的苦药味,糖渍微弱又潮热的甜味,终究也在她唇齿间慢慢揉开。

    “——音音,你想试试别的关系吗?”

    *

    她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那个清晨过后,商挽琴忐忑了一段时间。她生怕某天醒来就被告知,某人来提亲了,一段光明安全的婚姻之路铺开,欢迎她按部就班地踏上去。

    但没有。

    她担心的那些画面并未发生。日子照常过,该做的事照常做,晚饭也永远是在烤肉和蒸肉当中二选一,绝没有超出预期的情形发生。

    她轻轻松了一口气,转眼看见他的侧脸。彼时他们正在济幼局,帮辜清如一起照顾那些孩子,他耐心地给女婴喂药,就算衣服被婴儿的口水和排泄物弄脏了,也没有丝毫动容。

    那样体贴温柔的神情,最符合她心中无数个关于表兄的瞬间。她渐渐微笑起来,觉得真好。

    其实,在“照常”之外,还是发生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变化。

    那个八月过得尤其缓慢,宛如被施展了某种法术,时光被拉长、掐细,一丝一丝地经过。她的记忆也是如此。

    她记得一天傍晚,她坐在屋顶看夕阳,一方面觉得日薄西山过于凄凉,一边又觉得长日将尽、自己再不抓紧看两眼就太吃亏了。

    当太阳彻底落下,余光仍在燃烧。风声渐起,人世还亮。她有些不舍,想起了过去看过的很多次落日,想起那一点都不怀念的兰因会的老巢,和老巢里那永远值得怀念的旧友,想起她们某一次经历,忽然就叹了口气。

    “好想看下雪啊。”她说。

    积雪的白昼是很亮的,到处都是反射的光。那么亮,就像将白昼延长。

    乔逢雪坐在她身边。并没有刻意地靠近,也没有明显的搂搂抱抱,他们只是单纯并肩坐着,她伸着腿,不时踢踢空气,而他一直君子端方。

    “下雪?”他抬头看天,“洛京每年都下雪,但少说要等十月了。”如今才八月。

    “但我想看雪。”她说。

    他想了想:“那么,等下雪的时候……”

    “我现在就想看。”她笑眯眯地打断。其实说这话也没什么意思,就是随口乱说,不怎么过脑子的那种。

    但他理解错了,凝眸思索片刻,竟微微点头。

    他抬起手,袖中软玉剑如银蛇飞出。它延伸又盘旋,在院中圈出了一块地方,其中有兰草的图案摇曳、闪光。接着,在那一线银光笼罩的圆圈里,纷纷地飘起雪来。

    雪下得很大,也下得很快,发出了“簌簌”的声响。只一眨眼,雪就积了起来,渐渐堆成一个雪人的模样。

    雪人有隐约的五官,洁白的身体上闪烁着天光。院中本已暗下,倏忽又明亮不少。

    商挽琴怔了好一会儿,忽然跳起来。

    “从这里!”她比划着,指指脚下、屋顶,再指指那雪人,“能不能做一条雪道?可以滑下去的那种。”

    他认真想了一想,说:“好,我试试。”

    不一会儿,一条悬空的冰雪道路就出现了。它斜斜延伸下去,像一座晶莹的滑梯。

    商挽琴一翻身就踩了上去,在原地跳了跳,觉得很结实。接着,她展开双臂维持平衡,身体倾倒、降低重心。

    “冲啊——!”

    哧溜一下,她整个人就滑了下去。

    乔逢雪知道她身手敏捷,却还是惊了一惊,急忙往下去看,一时还急岔了气,抓着冰梯咳了起来。

    商挽琴已经落在雪人边。她朝屋顶上招手,脸上不觉溢满笑容:“表兄——你也可以试试!”

    “试什么试……!你们都在玩些什么?!”

    商玉莲和辜清如从外头回来,一眼就见到院中的积雪,还有那一道闪闪的冰梯。她大惊失色,急忙奔上来,生气地来拎商挽琴耳朵。

    “你表兄身体不好,你怎么又让他用这种法术,还怂恿他做这种危险的事?你真是……”

    商挽琴抱头躲过,嚷道:“那我背表兄下来也行啊!表兄你等着,我这就上来!”

    乔逢雪只笑。

    辜清如也笑,还去点亮了灯盏,放在石桌上。

    “阿莲,这不也挺好?看,多美啊。”

    商玉莲回头,更生气了,也嚷嚷:“怎么清如你也偏心音音!”

    辜清如顿时无奈:“难不成我还要偏心你?你都多大了,还这么孩子气……这不也和音音一模一样么?”

    “才没有!”商玉莲和商挽琴同时抗议出声。

    乔逢雪更笑。他伸出手,便有一只银色小鸟落在他手指上。芝麻糖现在是他雇佣的小小伙计,常常在洛京中盘旋,寻找不对劲的地方。现在,这小鸟歪头瞧着他,“啾啾”几声。

    “你也想玩?去吧。”他轻声说着,将小鸟放在冰梯之上。小鸟立即化为一团滚动的毛球,欢快地滑下。

    商挽琴站在地面,抱头看见这一幕,又和他目光对上。不知不觉,两人都笑起来。

    八月的日子,一丝一丝地过着。

    这座二进的宅子里,他们开始讨论给商挽琴庆祝生辰的事。八月十五,正好是中秋。

    商挽琴不想过,拒绝道:“我们是来做正事的,不是来玩的。”

    商玉莲嗔她:“你玩得还少啊?”

    “挺少的。”商挽琴打蛇随棍上,立即笑嘻嘻地点头,换来两粒白眼。

    “十九岁的生日,很重要的。你不懂。”商玉莲手一挥,很果决地说,“更何况,就算不为了你的生辰,也得过中秋呢。”

    “我不想过嘛……麻烦。”

    商挽琴这句抱怨,同时换来三个人不赞成的目光。甚至芝麻糖都蹦跶几下,跟着表达抗议的“啾啾”声。商挽琴戳它,说:“你就是想玩和想吃!”

    小肥啾眼睛一眨,往后一倒,两只细细的脚爪朝天伸直,一动不动。

    “芝麻糖!”辜清如惊呼,紧张地去捧它。

    “辜楼主别理它,它装死呢。”商挽琴哼哼。

    “它还是只幼鸟呢,想玩想吃,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辜清如双手捧起它,很疼爱地说道。她神情中有种真诚的温柔,好似真将芝麻糖当成个小孩子,和琢玉楼里的孩子们没有不同。

    “您就宠它吧。”商挽琴想起芝麻糖那满屋子的玩具、零食,恨铁不成钢地摇头。

    商玉莲坐在一边,听见这话后斜睨了她一眼,又转头看看院子里那架坚固的、闪亮的冰梯,再去看看那位慢悠悠喝药的门主,无声地冷笑一下,用口型说:你就宠她吧。

    乔逢雪回以一个标准的微笑。

    那本该是一场愉快的闲话家常。商挽琴还升了个小炉子,烤她从山上捡来的板栗,时刻期待着烤好的美味。

    然而,一次意外的来访打破了这愉快的氛围。

    “——一请、二请、三请,全都请不动!看来,只好由我这个做父亲的,来拜访你这个当儿子的了!”

    大门刚一开,一个满面阴沉的男人就闯了进来。他蓄着精致的三绺胡须,戴幞头,身着深青色圆领长袍,腰上挂玉佩、别匕首,浑身上下透出股着力张扬的威严。

    一进来,他就指着乔逢雪骂。

    “还不快滚回去成亲?!”

    第九十四章

    “还不快滚回去成亲”——说出这句话的人, 的确是乔逢雪的生父,便称为乔老爷。

    和谁成亲、为什么成亲、为什么他觉得突然冒出来的自己能够主宰乔逢雪的亲事……在了解这些之前,可以先捋一捋他和乔逢雪的关系。

    乔逢雪生母早逝, 但他的父系家族称得上枝繁叶茂。

    乔家祖上在洛京做官,盛极时也出过宰相,得赐金鱼袋, 在洛京坐拥山水园林的奢华。后来渐渐没落,他们就退守金陵老家,其中就包括乔逢雪父亲这一支。

    再后来,经历了丢失儿子、找回儿子却拒绝相认、看儿子成了天下第一门派的门主后又觍颜想认亲……这一系列事情后,乔老爷似乎在京中又得了些势,便重新搬回洛京。

    或许,也是觉得“明明江南都归我家儿子管, 这儿子却不听老子的话”这事很丢脸吧?

    这是商挽琴亲耳听来的消息。

    如果要再提及原著,那么她还知道乔家更多一些事。乔逢雪的父亲在家族中还算成器,曾经家伎,还常在外拈花惹草。

    乔逢雪生母去世后, 按律来说,乔老爷至少得守孝一年。然而世风日下, 真正会遵循这条律法的,也只有那些有心人。乔老爷绝不在其中。

    他很快娶了新人,有了新的子女,将那先天体弱还被拐了的儿子抛诸脑后。在乔逢雪成为玉壶春门主后,他虽有意修好, 可见乔逢雪态度冷淡, 他很快就深感不悦,拂袖作罢了。

    毕竟, 他们这样世代簪缨的书香门第,从来将驱鬼视为“贱业”。驱鬼人只配给他们当家犬,怎么配做继承人?

    然而,乔老爷毕竟是个普通人,只会当官,不会驱鬼。在恶鬼愈发泛滥的世界,他这一支以雪崩一般的速度衰落。

    这时,他们重新打起了乔逢雪的主意。软硬兼施、软磨硬泡,充分发挥了“君子欺之以方”的精髓,硬生生地搭回了这一层关系。

    从原著的描写来看,乔逢雪因为儿时被抛弃,始终心怀芥蒂,对他们态度冷淡,但从行为来看,他几乎有求必应。

    原著描写乔家不多,每一回写到,都是说他们又遇到了什么麻烦、乔逢雪如何帮忙,或者乔家哪个不成器的孩子闯了祸、要乔逢雪去收拾烂摊子。循环往复,不止不休。

    他内心也有一丝隐秘的对亲情的渴求吧?这世道礼法趋近崩坏,却终究尚未崩坏,他不能免俗地觉得,自己和乔家脱不开那层血缘关系,也就有了脱不开的责任和情感。

    在遭逢背叛、身中剧毒、被赶出江南之后,他曾去寻求乔家的帮助。

    说是“帮助”,其实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请求。他找到生父一家,希望他们能收留自己几天,容忍他占用他们一间房、一些食物和药品,让他缓过这段最艰难的时光。他说,等这破败的身躯稍好一些,能够行走自如,他就会即刻离去,绝不给他们多增半点麻烦。

    乔逢雪帮了他们很多次,很多很多次。相比起来,他的请求多么微不足道。

    然而,他们拒绝了。

    在严酷的冬日,在飘满鹅毛大雪的洛京郊外,那一家子忙不迭地关上庄园的大门,像厌恶什么瘟疫一般,命令家丁拿上棍棒、牵上家犬,驱逐了他。

    书里写,乔逢雪没有质问、没有动怒。短暂的错愕后,他沉默地接受了这一切,拖着又病又伤的躯体,踉跄离去。走了几步后,他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去看,只见那个男人的儿子、他血缘上的弟弟,抱着一盆热腾腾的饭菜出来,放在狗的面前。

    “热水热饭有的是,可有些人他不配。有些人,天生命贱,就该活得不如一条狗!”

    那一幕气哭了无数读者,后来又气哭了无数观众。但在书里,那个直面这一幕、最该气怒的人,却仍然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没有表露任何情绪。他甚至有些茫然。接着,他重新回头,重新拖起他踉跄的步伐,继续走向茫茫风雪的深处。

    当风雪彻底淹没他的身形,怒号的北风中才隐约传来一丝哀鸣。

    商挽琴曾幻想过,如果她能穿书,她一定要拿上狼牙棒,将那一家子挨个痛打一顿,打死算了。

    现在,她好像就有了这样的机会。

    “哪儿来的狗东西汪汪叫?你要成亲自己去,跟狗成亲也没人管哦!”

    商挽琴瞬间找回了她“骄横表妹”的劲头,赶在所有人之前,气势汹汹地踏前一步,又气势汹汹地指着男人的鼻子,毫不留情地说道。

    男人身后的随从倒抽一口气,他本人呆滞片刻,脸色成了猪肝红。

    “你、你竟敢如此辱骂……”

    “骂你有什么敢不敢的,我揍你都不需要一点点勇气,随便就能开揍哦!”商挽琴狞笑一声,拍拍腰上乌金刀,“打狗男人只需要两步,第一步出拳,第二步往死里打,我今天就来教教你好不好?”

    男人虽然上了些年纪,看着却还是精干,显然练过武。这种练过武的男人往往有个特点,就是深信自己的武力能摆平面前所有人。

    于是,顺理成章地,男人怒骂一声“我今天就替你父母教训你”,就抡起拳头冲上来。大周虽以驱鬼为贱业,却又十分尚武,洛京更是“武德充沛”,街上时见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景象。

    商挽琴愈发笑得灿烂。

    只一眨眼,她就身体一侧、揉身撞过去,一手捏住男人手腕,另一手抓住他手臂,身体一弯一顶,瞬间就狠狠给了男人一个过肩摔。

    这是很基础的招式,不难躲过,可她速度极快,出手的力量又大得出奇。男人直到狠摔在地,满口呻/吟出声,才反应过来她刚刚想做什么。

    看着地上给摔迷糊了的男人,他的随从们呼喊着上前,一些去扶他,一些扑来要给老爷报仇。

    银线一闪,那些人脸上、手上就多了血口子,脚下也莫名一软、摔倒在地。

    “咳咳……”

    乔逢雪侧头咳嗽着,抬手收回软玉剑。咳过了,他才不软不硬地说一句:“好了,别再闹了。”

    地上的男人被搀扶起来,气急败坏:“你这孽子……孽畜!眼睁睁看你父亲被殴打,竟然就说什么‘别再闹了’?”

    乔门主盯着他,神情平静,但目光有些过分冷,也有些过分沉了;几乎不像他。他缓声道:“我说的是,让你别再闹了。”

    乔老爷震惊地睁大眼,一时竟说不出话。

    就是商挽琴也有些疑惑。她原本出手就图个痛快,算是给上辈子的自己圆梦,也做好了被乔逢雪说两句的心理准备——他还念着乔家的血缘情分嘛,而且他还挺守礼的,肯定会很反对殴打老父亲这种事。

    可他的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愣了愣,眼珠一闪,立即叉起腰,更加理直气壮地说:“听见没有,表兄让你们别闹了!再闹,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也算体验到了仗势欺人的快乐。

    乔老爷气得很,脸色成了调色盘,青蓝红紫一通转。

    直到这时候,商玉莲才一拍手,假意惊讶道:“哎呀,我道是谁,这不是乔老爷么?音音,打错人啦,这真是认识的。乔老爷,她小孩子没轻没重,你别见怪啊。”

    乔老爷更加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张大了嘴仿佛想问什么。接着他又闭嘴,目光转回来,死死瞪着商挽琴。

    “你究竟是谁?”

    商挽琴不假思索:“你姑奶奶我就是……”

    商玉莲打断了她。

    “这是音音,是我和我那可怜姐姐的侄女,也是逢雪的表妹。”她挑起眉毛,虽还消瘦,却找回了不少往日的明艳傲然,“我早就做主,给这两个孩子订了亲,你有什么意见?”

    院中一阵寂静。

    商挽琴:“嗯?!”

    乔逢雪的眼神透出意外,却选择一言不发。

    辜清如捧着芝麻糖,短暂的惊讶后,就轻快地用手指相互碰碰,当作鼓掌。

    至于乔老爷……

    他的脸色再次成了调色盘,五颜六色地转个不停。接着,他咬牙切齿道:“我,我绝不同意——!”

    商挽琴在他身后闲闲招手,笑道:“慢走哦!”

    气得乔老爷踉跄好几步,差点再摔一跤。

    她收手转身,正好遇到乔逢雪的目光。他望着她,神色如渊,又像带了一丝怔忪。

    商挽琴以为他是不赞同自己挑衅长辈、打算说教几句,便赶紧转开脸,打算找个借口溜走。但她还没来得及这样做,就见他垂眸一笑。

    “音音。”

    他低声说,伸手来牵她。她是可以躲过的,可望见他低眉那一瞬的神情,她若有所感,竟没忍心躲。

    他牢牢握住她的手,又一点点改成十指扣握的模样。商挽琴只能假装没看见旁人的目光,也没听见小姨刻意的咳嗽声。

    乔逢雪也没去理。不如说,他好像完全忘记了这里还有其他人、其他声音。他没看她,只是垂着眼,凝望着他们交握的手。

    “要是……就好了。”他喃喃道。

    “什么就好?”她问。

    他抬头微笑。

    “只是觉得音音像个小火炉,要是风冷雪深时揣上,一定不会那么冷。”

    *

    乔老爷的“不同意”,一点作用没有。

    次日,乔家就重新送上请帖,言辞雅致又恳切,请玉壶春一行人过府一叙,连芝麻糖的名字都没落下。请帖中,着意强调出了“乔门主之表妹兼未婚妻”几个字,委婉地表明了尊重。

    商挽琴哀嚎:“这下好了,都误会了,小姨都怪你——”

    “怪我干什么?我都解释过了,乔家早就在打门主婚事的主意,我这次跟过来,防的就是这一手。”商玉莲不客气地戳她一下。

    按商玉莲的说法,这不是乔老爷第一次作妖。早在七年前,也就是乔逢雪刚当上玉壶春门主时,他就试图给乔逢雪许配婚姻,觉得“如此一来,他自然重新成了我的儿子”。当然,被拒绝了。

    往后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旧事重提。而且随着乔逢雪的地位日渐稳固,他也越发急迫起来。到后来,乔逢雪已经不想搭理这回事,就由商玉莲来应付。商玉莲算长辈,她出面拒绝,会更符合乔家的脑回路,拒绝效果也要好一点。

    后来乔逢雪身体越来越差,乔老爷还曾突发奇想,觉得乔逢雪不成亲就不成亲,但该生几个孩子,孩子要给乔家养。于是改成给玉壶春送女人。

    然而,那些被送来的女孩儿,要么成了玉壶春的弟子,要么在江南安家。比起为人奴婢、任人欺负,当然还是在富庶的江南当个平民更好。

    一来二去,乔老爷损失不小。一个好的家伎、美婢也值钱呢!

    再加上他在江南混得愈发不如意,干脆卷铺盖北上,去洛京投奔堂兄,这闹剧才算告一段落。

    商玉莲不喜欢乔老爷。她的亲姐姐就是乔逢雪的生母,据说是个柔美聪慧的姑娘,唯独身体偏弱。成婚两三年,刚有了乔逢雪后,她就撒手人寰。

    虽然没证据,但商玉莲坚信,是乔老爷的薄情助推了姐姐的死亡。乔老爷在江南不怎么混得下去,和她这位副门主不无关系。

    商挽琴听着听着,觉得奇怪:“那他都这么可恨了,凭什么觉得自己跑上门来,让表兄回去成亲,他就要去?”

    商玉莲一撇嘴:“他们那种人,还满脑子‘父母之命’呢,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也不看看都什么世道了!”

    商挽琴满足了好奇心,大大点一点头,想想又觉不对,皱起表情:“那既然这事本就不成,干什么还拿我作挡箭牌?”

    “挡箭牌?”

    商玉莲拖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又去看乔逢雪。后者对她微微一笑,完全看不出心思。

    她心道一句“搞不懂年轻人”,便戳着商挽琴脑门,说:“有你在,就能堵他们嘴,免得再麻烦!看,这不就起作用了?借你名头给你表兄用用,你不情愿?”

    “那——也不是不情愿的。”商挽琴捂着额头,“可你该提前和我商量!”

    又闹了几句,气氛自在了许多。

    商挽琴再看请帖,问:“所以,都有谁想去乔家?”

    辜清如率先拒绝:“我就不去了,济幼局接连几个孩子遭了风邪,我实在放不下。”

    商玉莲挑眉道:“我要去,乔家这般客气,必然在打什么鬼主意!”

    乔逢雪道:“我也去。我也有同样的想法。再说……看,这一行字。”

    他亮出请帖,手指轻轻一弹,点出那一行字,念道:“‘为商议百花宴之事’。”

    “百花宴……百花?”

    众人都想到什么,神情都异样起来。

    商挽琴收起笑,缓缓一点头:“既然和线索有关,那就没办法了。也对,‘花满洛京’的花,何必非要是真花?”

    第九十五章

    送了回帖后的第二天, 乔家就派了马车来接。

    乔家住在城北的景行坊,过了洛水不远就是。景行坊曾出过很多大人物,很有名气, 富且贵。乔家曾在这里坐拥近一半的地方,如今家族衰微,产业也卖了大半, 只剩一座三进的大宅撑起门面。门口柳枝拂动,衬得门上桐油愈发光亮。

    乔家开了正门,家主亲自来门口接。这是个白胖的中年人,笑呵呵像尊佛,和那山羊胡的乔老爷全然不同。按辈分来算,他是乔老爷隔房的大哥,也是乔逢雪的大伯, 乔老爷本人在府上只能称一句六郎,听着就不怎么威风了。

    “贤侄!”

    乔大老爷开口就是这么喜洋洋,全无半点生疏,殷勤地将人往府里引。又有女眷跟着, 也笑吟吟地上来,伴着商玉莲和商挽琴左右。

    乔逢雪冷冷清清的, 很容易让人以为他不擅长应付热情的人,但其实他很从容。作为玉壶春门主,他早就习惯了类似的场面,没那么容易讨好。

    商挽琴偷偷笑,没料乔大老爷一转眼看向她, 满脸的笑意更是慈和, 说:“这就是挽琴罢?真是明艳活泼,与贤侄十分相配, 必能白头偕老。”

    其实商挽琴今天穿了身男装,不施脂粉,只发上别一支剑型小钗,说她雌雄莫辨、英气勃勃不假,“相配”是怎么看出来的?

    可乔逢雪却神色一动,露出见面后第一个真正的笑容。他拱拱手,道:“借大伯父吉言。”

    商挽琴睨他一眼,心道原来这人也没那么难讨好。

    远一些的地方,有躲着偷看的人轻轻抽气,相互说“哎呀那可真好看”。乔大老爷隐蔽地瞪了他们一眼,回头无奈道:“孩子们淘气,贤侄莫要见怪。”

    乔大老爷似乎要明事理得多。大家坐在厅堂里喝了半盏茶,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事,他这才将真正来意缓缓道来。

    原来,乔家是希望他们去调查一桩最近的怪事。

    “听说是恶鬼作乱,但我们也并不肯定……只知道,那大概与‘恨鸳鸯’的传说有关。”

    这三个字很耳熟,商挽琴凝思片刻,想起在哪里听过。一个月前,她在黄昏的街头看见一队人马接亲,就有人告诉她,说新郎的大哥是遭了“恨鸳鸯”的。

    那一家人,好像姓郭?

    她问出了这个问题,乔大老爷有些惊讶,很快又道:“原来挽琴也知道郭家的事。不错,郭家大郎在新婚之夜,与新娘双双消失,这事在洛京一度沸沸扬扬。上月你们看见的迎亲队伍,该是郭家二郎?”

    她点头。

    乔大老爷又道:“那后续的事,你们可听说了?”

    “还有后续?”商挽琴和乔逢雪对视一眼。

    乔大老爷点头:“那我就讲一讲。那回你们在街上看见的‘新郎’,其实并非郭家二郎本人……”

    郭家是洛京城中有些名气的商户,但他们名气达到巅峰,还是因为郭家大郎撞鬼的事。那一夜后,新郎新娘双双失踪,新娘家一度疑心是郭家弄鬼、谋财害命,大哭大闹。还是后来官府介入,盖章定论有恶鬼气息,这才作罢。

    也因此,郭家二郎的亲事很不好议,挑来挑去,议了郭二郎先生的女儿,也就是张家娘子。

    大郎失踪后,二郎就是郭家的独苗苗。郭家父母一方面迫切需要儿子成家立业,一边又内心惶惶,生怕二郎也遭了大郎的噩运。

    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谁出了个主意,就说迎亲那天,二郎别去,找个人穿上新郎的衣服,乔装去接新娘。只要把这一夜平安度过,花烛此后再续,也无所谓。

    郭家二老同意了。

    新婚之夜,郭家二郎穿着不起眼的衣服,一直跟几个堂兄弟同吃同睡。

    然而,第二天天一亮,人们一看,却发现郭二郎和新娘还是失踪了,找不到半点痕迹。郭家乱成一团,张家也哭哭啼啼,还被邻里街坊戳脊梁骨骂,说他们明知郭家有问题、还将女儿嫁进去,是见钱眼开,没有读书人的骨气。说得多了,张家父母竟然在家吊死了!

    短短几日,失踪的失踪,横死的横死,喜事变白事,令人唏嘘不已。

    “郭家的事闹得极大,我们也听说过。说是这一回官府派了人来,专程追查?”乔逢雪看一眼商挽琴,沉吟道,“不过,此事疑点颇多,并不一定是恶鬼之祸。”

    “说得有理,但——”

    乔大老爷端起茶来喝了两口,润润嗓子,才又接道:“有此遭遇的,并不仅是郭家。”

    洛京城里,不止民间,满朝文武、皇亲国戚,身边都多多少少有过类似遭遇。按理来说,洛京天子脚下,是大周的心脏,也是大周官府最看重的地方,官府自然全力追查过,却一无所获。

    大家虽有不满,但到底出事不多,出事的人也不怎么重要,此事也就算了。可近年来,“恨鸳鸯”出手越发频繁,大多都对官宦人家下手,朝堂的意见也就越来越大。

    谁家不议亲呢?都怕撞了“恨鸳鸯”。

    何况,每年九月初九,宫中都会召开“百花宴”,满城同乐,青年男女们趁机相看,也有一些重要婚事会在宴上宣布。眼下“恨鸳鸯”越发嚣张,宫中也开始担心,万一冲撞了“百花宴”可怎么办?

    “我等忧心国事,才想请贤侄帮忙。”乔大老爷一脸诚恳,“你父他糊涂,他叫你回来成亲,其实是想着让你做一场戏,引出‘恨鸳鸯’,趁机解决了他。六郎这人心是好的,就是办事实在不妥,必定叫你们误会了。”

    “误会……”

    乔逢雪什么都没说,只是反复念了几遍这个词。

    乔大老爷的神色渐渐尴尬起来。

    商挽琴在边上噗嗤一笑:“说是做戏,可拉着人家姑娘热热闹闹成婚一场,还能退了不成?到时候,怕是恶鬼也除了,表兄的婚事也就稀里糊涂定了。”

    “乔六老爷办事哪里不妥了?一石二鸟,我看聪明得很嘛。这般聪明,却没事先和府上知会过?我不信呢。”

    商玉莲坐在一旁,一直没做声,此时忽然双手一拍,拍出几声清脆的掌声。“说得好啊!”她笑盈盈道,“眼明心亮,真是好孩子!”

    乔大老爷愈发尴尬。

    他自己心知肚明,商挽琴说的是对的。可是,也不全对啊!他这个六弟,跟他拍胸脯保证,说乔逢雪再怎么厉害也是他亲儿子,翻不出天去,他这当爹的必定能把亲事给他定了。到时候,家里的好姑娘往乔逢雪身边一塞,关系还能断了?

    也是他信了六弟的鬼话!现在看来,人家是一点不在乎他这老子。要是早知道人家早有眷侣,乔大老爷才不肯凑上去讨人厌。他是想让亲戚来帮忙的,不是想和亲戚结仇的!

    乔大老爷在心里暗骂:六弟这个绣花枕头!当年看着人模人样,实则脑袋一晃全是水花!有这么个顶顶厉害的儿子,竟不知修好关系,反而一味摆威风、想以势压人——你也不看看,就你那点儿本事,压得住人家吗?

    驱鬼过去是贱业,这不假,可现在恶鬼猖狂,没个厉害的驱鬼人在身边,谁敢安心?没见镇鬼王都学了一身好本事,还大肆招揽驱鬼人?什么贱业不贱业,能够定天下的——从来都是霸王之业!

    唉——唉!

    乔大老爷瞅着乔逢雪,真是越看越惋惜、越看越心痛:多有本事的亲人啊,怎么就成仇人了?这要是他的儿子——唉!

    可惜他和那不成器的六弟毕竟是一家,这通腹诽不能表露,他还得堆笑打哈哈。

    “家事容后再说,再说……现在这‘恨鸳鸯’猖狂得很,带累了多少无辜之人,搅得人心惶惶。贤侄啊,咱们家也有要议亲的孩子呢!便是不为了家里考虑,我听说玉壶春向来侠义为先、扶弱济贫……”

    “直说了吧。”

    乔逢雪将茶碗一放,碰出清凌凌的脆响,止住了乔大老爷的话头。

    “今年百花宴上会发生什么,让你们如此重视?”

    乔大老爷的表情一瞬凝固了。

    商挽琴心思一动,记忆中有什么模糊的地方翻涌起来。原著、落月山庄、李凭风、李棠华……

    “啊。”她止不住惊讶起来,“难道是……”

    这时,外头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天、天使……郎主,天使……”

    天使指的是天家使者,也就是宫中来人。

    乔家的仆从匆匆跑来,一脸着急,还带点梦幻般的不可思议在里面。他跑到门口,目光尽量低垂表示恭敬,却又忍不住地往商挽琴身上瞥了一眼。

    乔大老爷豁然起身:“天使来了?快请啊,愣着做什么!”乔家多少年没有过天使了?清冷的门庭正如衰落的家族,始终是乔大老爷心头的痛。如今他的心痛还在,但整颗心都鼓掌起来,于是将那点痛也稀释了。他尽力想要保持风度,却忍不住地伸着脖子,说:“快请啊!”

    仆从却喃喃道:“天使说事不宜迟,便不进门了。是太女殿下选召,还要请……请商姑娘速速进宫,有要事相商。”

    商挽琴有点吃惊,看看乔逢雪,再看看商玉莲。见他们也惊讶,她反倒镇定下来,站起身:“叫我一个人去,还是……”

    仆从大着胆子看她一眼,再飞快低头,乖顺地答道:“只请您一人!”

    商挽琴想想,点点头,对其他两人说:“想来有急事,我去一趟,回来我们再说?”

    “那你一切小心。”商玉莲看着有些担心。

    “好。”乔逢雪道,“如果有什么事……”

    他看了一眼芝麻糖。小鸟刚刚才飞回来,正在茶碗边喝水,闻言拍了两下翅膀,表示自己知道了。有些敷衍吧?他隐蔽地盯了它一眼。

    小鸟忽然一僵,猛然抬头。

    “啾啾啾!”收到了!!

    商挽琴招呼上芝麻糖,独自往外走去。还是这条路,还是这座府邸,还是四周陌生的人,但她能感受到变化:更多的目光,更加小心的动作,空气中流转的私语……

    所有这些关注、小心乃至尊敬,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在玉壶春中,何尝有过这样的待遇?

    哎呀,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权力的滋味?一点点就如此明显,怪不得总有许多人沉醉其中。

    这可真是……

    久违却并不让人怀念的感受啊。

    商挽琴垂下眼,掩去那一丝厌恶。

    *

    天使很有天使的派头,宫中的马车也很有派头,连马儿也更加高大、昂扬。

    相较之下,一身简素的商挽琴大概是最没派头的一个。她想起来,听说入宫都要格外讲究穿着,这是基本的礼貌。别人她不在乎,可李棠华邀请她,她还是得注意一下吧?

    可手边也没什么可供她注意的。思来想去,商挽琴抱着郑重的心情,坐在车上重新梳了一下马尾,以此寄托自己的心意。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只在宫门前遇到了一次盘问,还发生了一点小纠纷。是守卫看商挽琴配了刀,要她缴械,天使抬出太女殿下的名头,可对方竟不很买账,依旧坚持。

    天使的脸就拉得很长。她是一名女官,模样沉稳,严厉起来的声音让商挽琴想起自己小时候最害怕的老师。

    “……这是太女殿下的贵客,也是为了守护殿下的安危!还是说,你巴不得殿下出事?!”

    一番纠葛后,守卫到底败在了女官这句话下。他阴沉下脸,狠盯了女官一眼,不情不愿地抬手放行。

    商挽琴瞥他一眼,竟觉得他有几分眼熟。略一思索后,她探头问:“羽林军?”

    对方吃了一惊,看来一眼,面露戒备。

    果然是李凭风的人。商挽琴若有所思,干干脆脆地坐回车内,徒留一张又惊又疑的脸。

    她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第九十六章

    进宫城后, 马车走了不远就停下,换成步辇。商挽琴看一眼那几个低眉顺目的宫人,说:“我不爱坐步辇, 不方便拔刀。”

    宫人们愣了愣。女官也愣了愣,但没有纠缠,点点头道:“那我为商姑娘引路。”

    她略行一礼, 就在前方走起来。她走得很快,步伐稳重,每一步的距离都完全相同;与此同时,她耳边垂下的耳环纹丝不动,仿佛静止。

    商挽琴跟随其后,微微一笑,道:“姑姑好功夫。”

    女官背影不停, 声音平淡道:“商姑娘亦然。太女殿下相识的是这般人物,叫人放心许多。”

    商挽琴道:“是么?我却不大放心。连看守宫门的守卫都来自羽林军,令人不得不揣测,这紫微宫究竟属于谁?”

    女官步伐猛地一停。接着, 她缓缓回头。

    “商姑娘慎言。”

    商挽琴仍笑,说:“假如慎言有用, 棠华请我干什么?”

    女官盯她片刻,目光凝重乃至凶狠,接着又转为平静。她点了点头,缓声道:“是我小看姑娘了。”

    语气之中,多了几分慎重。

    商挽琴边走边观察这座宫殿。宫内仆婢众多, 但空气很安静, 仿佛有无数个透明的罩子压着众人,令他们一举一动都合乎规范。只有年纪小一些的孩子会突然发出一些过大的声音, 紧接着就会被严厉制止。

    禁军在宫内巡逻,一个个都穿着明光铠,踏着锃亮的靴子。这些正规军多多少少都会一些驱鬼术,配合皇城中的阵法,一齐守卫皇室安宁。毕竟,单纯的驱鬼是贱业,但军人多学一门手艺,那又不算什么了。

    富贵、庄严、矜持。天下的动荡飘摇,似乎一点没影响到这座皇城。

    商挽琴又看向中央的位置。

    紫微宫占地广阔,重重院墙、层层宫殿,只有中心的明堂高高伫立,朱瓦白墙,望之令人心生敬畏,而这正是修建者想要的效果:将权力的高不可攀之感,渗透到每一次注视中,积累百年就成了沉甸甸的威势。

    哪怕大周衰颓已久,也没有哪个大人物站出来,宣称要代替皇室。在天下人心中,这天下还是李家天下,属于那明堂的主宰者。

    一直到走到了目的地——东侧一座宫殿内,商挽琴也仍凝望着那显眼的建筑,久久沉思着。

    “商姑娘在看什么?”

    女官望着她,带着审慎,又有一丝好奇。

    商挽琴回头看她,略一点头,却并不回答。女官并不恼怒,但眼中多了一丝忌惮。

    过了不多久,院门再一次打开了。一座式样简朴的步辇匆匆抬入,但院子里的空气一瞬间郑重起来,所有人都用一模一样的姿态行礼。

    “太女殿下——”

    李棠华撩起纱幔,敏捷地站起来。她今天竟也是一身男装,像个富贵庄重的大家公子。她面上本带着忧色,一见商挽琴,她又笑了,走过来想说什么。

    商挽琴站在原地,抬手指向明堂,只问了一句话。

    “是和那里有关吗?”

    明堂,紫微宫的主殿,皇帝的所在,权力的最高点,大周心脏中的心脏。

    身边不远,那位始终稳重的女官身体猛地一抖,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甚至还有些惊怒。

    满院寂静。

    李棠华表情僵住,下意识看了一眼女官,而后她神情一肃,快步走来,双手握住商挽琴的手。

    “正要与挽琴相商!”

    *

    商挽琴回去的时候已经过了宵禁,在车上挂了太女的牌子,这才畅行无阻。出宫门的时候她着意看了一眼,守门的护卫换过一茬,这回没有脸熟的了。

    回去又折腾一遍坊门开关,引来邻里或抱怨或好奇的窥探。商挽琴统统回以敷衍但不失礼貌的笑容,再利索地关上自家大门。

    灯都点着,家里的人都没睡。

    商玉莲正背着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像只步伐急切的鸭子。

    一见商挽琴,她急急忙忙走来,先问“晚上降温了冷不冷啊”,再问“没出什么事吧”。

    辜清如则从厨房中探头,笑道:“吃不吃夜宵?我有些饿了,想着等你回来要是也吃,就一起热一热。”

    商挽琴稍微愣了一下,然后扬起大大的笑容。

    “不吃了,就是累。”她上前一步,很自然地将脑袋搭在商玉莲肩上,又对辜清如说,“谢谢辜楼主!”

    “客气呢。”辜清如嗔她一句,就缩回厨房。

    芝麻糖连忙“啾啾”几声,厨房里就传来“知道了”这句话。

    商挽琴感觉到,商玉莲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将手放在她后脑勺上,迟疑着拍了拍。她闭上眼,在小姨肩上又蹭了几下,然后笑眯眯地直起身。

    “表兄呢?”

    商玉莲立即叹了口气:“晚上回来就说头疼,大约吹了凉风,吃了药去歇着了。这北方的风还是比金陵厉害啊!你去看看他?”

    商挽琴应了一声,将芝麻糖捧起来,交到商玉莲手上,说:“芝麻糖估计是要吃东西的。它今天也累着了。小姨,你帮我照看一下它。”

    “行,你去吧。”商玉莲很痛快地答应了。小鸟确实有点累累的,从一双手上跳到另一双手上,还可怜巴巴地鸣叫了几声。

    后院要暗一些,廊下的灯笼都没点,只屋内一盏暖光。

    商挽琴推门而入,目光先看向床榻,却没见着人影。再一看,窗边地板上平躺着个人。今夜有月,月光透窗,给地上烙出银白的影子。这座屋子有些年头,制式一如洛京本身的古老,窗户是一条一条细栏杆排成一排,被月光斜照在地,变成一根根的影子,落在他的面容上。

    他闭着眼,看不清神色。月光如银雪,说不好是清冷还是惨淡。

    商挽琴蹑手蹑脚地过去,先探头看了他一会儿。他没什么反应。她跪坐下来,再看他一会儿,他还是没反应。

    她伸出手,捏住了他的鼻子,开始默数:一,二,三……

    那双眼睛睁开了。银雪般的月光里,那睫毛很长,瞳色也变浅,竟不大像人类的眼睛。他就那么定定看着她,也不出声。

    商挽琴邪魅一笑: “别以为躺在地上不出声,我就不知道你会说话。”

    他往下瞥了一眼,盯着她的手,再往上看,重新盯着她。含义不言自明。

    商挽琴依旧淡定:“有本事躺地上,你有本事说话啊。”

    他嘴唇微张,吐出了一道小小的热气。还是没声。

    商挽琴孜孜不倦:“来嘛,说话。”

    他眯了眯眼,露出一种很有尊严的表情。

    “来嘛。”她开始哄,“说一句就给你一颗糖。”

    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拉开,又自己坐起来,终于说:“不说。”

    “哎呀,你包袱真重。”商挽琴遗憾道,又捏住自己的鼻尖,发出了鸭子一样的声音,“你看,这不是很有趣吗,我打赌你忍不住不笑——”

    他脸上本来都露出了笑容,闻言神色一敛,又一脸清淡,说:“我没笑。”

    商挽琴继续捏着鼻尖:“笑嘛。”

    “不笑。”

    “笑嘛。”

    “不笑。”

    “笑嘛。”

    “不……音音,你好幼稚啊。”他板起脸。

    商挽琴松开手,笑嘻嘻地说:“那你不也一样幼稚。”

    “我跟你不一样。”他云淡风轻地说。

    “哪里不一样?”

    “如果是我,进来一看你倒在地上,肯定会很着急。”他有点板着脸。

    “我知道你没事嘛。”

    不等他有所反应,她又说:“我还知道你心情不好,才会躺在这里晒月亮,所以逗你开心。你瞧,我是多么贴心的表妹啊。”

    “……是,你最贴心。”他流露一丝笑意,抬手想触碰她的面颊,但她一偏头,却是有意无意躲过了。

    他神色一滞,默然将手放下,才问:“宫中如何?”

    “是大事,和皇位有关。皇帝病重,这件事……表兄知道吧?”商挽琴看了一眼他的手。

    “知道。果然有变故?”他正色一些。

    商挽琴点点头。

    皇帝缠绵病榻许久,满朝都有所准备。按理来说,太女已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今上后宫空虚,膝下除了太女之外,只有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跛脚大皇子,和一个生母不详、尚未成年的三皇子。

    因为身体缘故,皇帝久未亲政。今年他病重,大家都以为他要不行了,谁知他又挺过了这一回,还突发奇想,发出一道荒谬的诏书,大概的意思是:

    ——洛京苦“恨鸳鸯”太久了啊,这也成了朕一块心病,要是不能了解这件事,朕没脸去见列祖列宗。可惜朕身体不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能亲自为大周驱鬼,这么着吧,朕的三个孩子啊,谁能根除了“恨鸳鸯”这祸患,这皇位就是你的!

    民间虽然不知内情,可皇城内外、满朝文武是炸了锅。

    可即便如此,太女毕竟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而掌握实权的镇鬼王也向来支持这个乖巧省心的侄女,皇帝的诏书虽然荒谬,却也无伤大雅。

    然而,问题就在于,最近李凭风和大皇子、三皇子都走得很近,和皇太女李棠华竟然疏远了。据说,有一次皇太女在宫中偶遇镇鬼王,向他问好,他竟然目不斜视地走过,根本没将皇太女放在眼中。

    镇鬼王一动摇,满朝就跟着动摇起来。甚至有人猜测,皇帝这诏书根本是镇鬼王伪造,为的就是名正言顺废了皇太女。谁不知道,镇鬼王本人就是一名玉级驱鬼人,要说谁最可能根除“恨鸳鸯”这祸害,舍他其谁?

    乔逢雪立即会意:“李凭风支持李棠华,自然是觉得她好操控。如今离心,是因为李棠华也有自己的打算?”

    商挽琴点头,意味深长道:“是位名副其实的继承人殿下。”

    乔逢雪若有所思,喃喃说“怪不得”,又道“可惜”,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没注意,商挽琴密切关注着他的神情,一双眼睛黑幽幽的,但在他回神时,她已经笑成没心没肺的模样。

    “反正就是这样,棠华想让我们帮忙,抢先解决‘恨鸳鸯’这事。”她用天真活泼的口吻说道,“表兄你知道吗?皇帝还说,谁解决了‘恨鸳鸯’,他就将一枚珍贵的骨牌送给那人!”

    “怪不得乔家那么急着要……”乔逢雪恍然,摇摇头,才道,“也是好事,总归有了线索。”

    “那……我们就一起调查‘恨鸳鸯’?”她歪着头。

    “好。”他先是点头,又平淡道,“但你要是懒得奔波,就在家待着,这些都交给我。”

    商挽琴看他片刻,这才用力摇摇头,说:“一起去!”

    声音很有活力的模样。

    乔逢雪看她片刻,在她打算起身的时候,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进怀中。她有些愕然地抬头,面容被月光照亮,像满架开到极盛的蔷薇,轮廓是柔美的,眉眼却因明艳太过而带上一丝侵略般的风情。

    “表兄。”

    她好像知道他会如何,却没动,只喊了他一声,语气极为镇定。

    他低下头,亲吻了她的眉梢。接着是眼睛、面颊、嘴角。跳过嘴唇。然后是脖颈。最后停在锁骨边,悬而未决。

    屋里安静。蜡烛烧得暗了,照出一动不动的剪影。只有呼吸起伏。

    “音音,我不擅长揣测姑娘家的心思。”

    他的声音平淡柔和依旧,但在这表象之下,又藏了一丝急促的喘气。

    “我想做什么,会直接做。如果你不愿意,就推开我。”

    她略低了低头,正好碰到他的耳朵,还有带着清苦药味和皂角味的头发。他的发梢还是软茸茸的,像许多个生病的瞬间的浓缩。

    她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发,头也靠了上去,轻轻闭上眼。后脑勺依旧隐隐作痛,但这疼痛离她要远一些了,它变得不是那么重要,又或者它其实从没重要过。警告这种东西,多来几次反而让人不怎么害怕了。

    “……抱抱我就好。”

    她轻声说。

    “乔逢雪,抱抱我吧。”

    第九十七章

    她曾觉得人生是一根独木桥。摔下去的时候, 不会有一只手试图拉住她。

    如果不是听说了玉壶春,她会以为世界哪里都一个样。但她知道了那个地方。

    ——是一群伪善者!

    兰因会这样教导他们。

    ——干着和我们差不多的勾当,却装得冠冕堂皇。如果他们真是什么行侠仗义的好人, 为什么他们的人住大屋子、有好酒好肉,旁的人就不行?

    ——难道江南就没有恶霸豪强?全是粉饰而已!

    有一段时间,兰因会热衷于给玉壶春找麻烦。准确来说, 是李凭风。那个永远带着黑色面具的男人,有一颗将恶毒当天真的心,最喜欢把别人的生活闹个天翻地覆,逼好人为恶,令庸人自戕。

    他在江南转了几圈,几次试图混进玉壶春,但都被发现了。他就想了个主意, 去北方放了只恶鬼,祸害了一座镇子,引着大批幸存者南下,去江南求助。

    而与此同时, 他又命令兰因会几个精英弟子去攻击江南的重要城市。也不真的做什么,就放出体内恶鬼四处作乱, 搞得江南大为紧张,城头值班的驱鬼人多了不少,城门开的时间也缩短了。

    流民们吃尽苦头,好不容易来到江南,激动又胆怯。这些都是本有家园的好百姓, 素来知道“人离乡贱”, 也知道自己这样去跟本地人抢地、抢吃的是很不遭待见的事,一时踌躇起来, 不敢上前。

    李凭风就在他们身后放了一只恶鬼,令恶鬼变成猛兽的模样,前去追逐流民。不仅能控制恶鬼,还能让恶鬼变换形态,只有李凭风才能做到这种事。也因此,他在兰因会地位崇高。

    恶鬼变成的猛兽并不吃人,而是有意将流民往江南赶去。

    那些人惊慌失措。他们是冬天逃难的,一路忍饥挨饿,本就没什么力气,那时一惊慌,活生生踩死了几个人,剩下的一群哭喊着往城门跑去

    由于恶鬼频繁骚扰的缘故,虽然天还没黑,但城门已经拉了起来。

    李凭风就在不远的山丘上站着,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幕。那时她已经出事,体内不剩几分力量,但他坚持把她这个废了的徒弟带在身边,也逼她一起“观赏”那一幕。

    “看啊,鬼羽。”他的声音难听,像是指甲刮过粗糙的木板,却总能精准地传达出他那反常又激烈的情绪,“人类的惊慌、悲痛、绝望……甚至还有庆幸——因为跑过了弱者,拥有了替死鬼,自己可以不那么快去死,就是这样浓郁而甜美的情感。它们交织在一起,只要稍稍操作,就能诞生出一只新的恶鬼。”

    她动不了,只能被他抓在手里,沉默地看着那一幕。然后她开口讥笑:“你以为这能触动我?这种场面,我也早就见多……”

    李凭风大笑,说:“你以为那群人来自哪里?你那个朋友的故乡——那个乙水!哼,朋友?那等卑劣的杂役,也配和你当朋友,还把你也变成这种卑贱柔弱的蠢样子?”

    他说着就发怒,又揍了她一顿。但她并没有觉得很痛,因为她光顾着震惊。她趴在地上,爬过冰冷潮湿的泥土,试图往那里去。

    “你以为自己还能做什么?”

    男人再次拎起她,让水镜贴近她的眼睛,逼她清清楚楚地看完那一幕。

    那一幕——人们奔跑至城门下,呼喊着,祈求着。他们希望江南的人们能发发慈悲,放他们进城,摆脱身后的猛兽,也摆脱那忍饥挨饿的流浪。

    城头骚动起来,但城门迟迟不动。

    她死死盯着那一幕,嘴角抽了一下。

    李凭风饶有兴致地问:“你觉得他们会开门吗?”

    她慢慢说:“不会。”

    “哦——为什么?”

    “因为……那些人以为身后的只是猛兽,但那些驱鬼人会知道,那是一只恶鬼,而且是非常强大的恶鬼……”

    她念着这些话,平铺直叙。她在陈述一个事实,当然要平铺直叙。这是非常容易判断的局面,假如她站在城门上,她绝不会开门。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处处独善其身,谁都独善其身。想尽可能活下去,这就是唯一的做法。

    “不错的回答。”李凭风笑了,语气中却又透出一丝遗憾,“可惜,那终究是一群伪善之人。”

    那是什么意思?她先是不解,然后很快就明白了。

    城门的确没有打开,但从城头跃下了几个人。她实力废了,但眼力还在,看得出那几人虽身手不错,但用的法术顶多有银级。而李凭风的恶鬼,至少释放出了金级的气息。

    她愣住了:“他们是要……”送死吗?

    那几人中,有人大喊道:“都往两边散开——那是恶鬼!为了百姓,我们不能开门,但玉壶春永远不会见死不救——”

    其余人应和:

    “守土卫民——”

    “死战不退——”

    她错愕地看着那一幕,心中升起了巨大的荒谬感。

    “虚伪的善良。”李凭风高高在上地评点,“他们这样做,不仅救不了任何人,还会搭上自己的命。”

    她沉默地听着,也沉默地看着。

    那一场战斗没有任何意外。在驱鬼人出现后,李凭风的恶鬼就动了真格,很快就让鲜血溅在城门上。

    哪怕不久之后,有战力更强的驱鬼人赶到,也一眼就看得出不是恶鬼的对手。毕竟……这是李凭风的恶鬼。

    死了不少人后,城中总算亮起了阵法的光芒,暂时封住了恶鬼的行动。

    “嗯……拖一拖时间也不错。情感会酝酿得更丰富,诞生的恶鬼也更强。”李凭风十指交叉,精心地考虑着,“如果能再吃几个高级驱鬼人……”

    她望着前方,望着那场激烈又绝望的战斗。她用目光搜寻着,试图看见怨恨或后悔的表情——为什么不后悔呢?为了不认识的生命而战,却搭上了自己的命,真该想想就后悔,该痛哭流涕骂自己愚蠢。

    但是没有。那些人直到死,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她从惊讶到不信,再到焦虑。她开始去看城市的后方,思考为什么援助还不来,玉壶春怎么这么弱小,这么弱小的势力是怎么守住江南的?

    在最后一名驱鬼人战死之前,救援的人终于到了。他们带着强大的法术牌,投下密集的攻击。那法术牌里也不知道是谁的力量,竟然连李凭风都露出了狼狈和吃力。

    “……啧!”

    他不耐烦地啐了一声,嘀咕一句“倒霉”,拎上她走了。

    “本来想给你再做一只恶鬼的,竟然碰到……哼,今天真不是个当好师父的日子。”

    他好像还说了这么一句话,但她不大记得清了。她只记得,那时她全神贯注、专心致志,心中反复在想一件事:我有了一个新的愿望。

    她有了一个新的愿望。

    不……她有了一个新的奢望。

    她奢望着,当未来有一天她死去的时候,能够像城门前那些人一样。不后悔,不撤退,相互救助,还会红着眼睛想要给同伴报仇。

    她曾以为人生是一根独木桥,从生到死,没有一只手会来支撑她。她以为人人都如此,因为兰因会中的确人人如此。

    可是,假如世界上有一个地方不是这样,那她也想试试看那种生活。

    她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最终走到了江南,走到了玉壶春的大门前。其实一开始是有点失望的,因为她很快发现,当年震撼她的那些玉壶春弟子,其实只是门派中的一小撮人。

    而这一小撮人……这一撮会为了百姓而豁出性命战斗、相互救助到死也不放弃的人,好像也很容易死掉。她当初明明看见,城门前还剩最后一名驱鬼人活着,可打听之后,才知道那个人在另一场战斗中死去了。

    勇往直前、勇于牺牲、一腔热血……拥有这些特质的人,真的更容易死。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什么愿望和理想都成了空,只能将世界让位给躲躲闪闪、自私自利、冷酷无情的人。

    不过,还有乔逢雪在。这个玉壶春的门主,看着病恹恹的、柔弱得很,好像随时会因为一场风寒去世,还无时不刻都在挂念他人,不太把自己放心上。这样的人,简直是全门派最容易死的人。

    她悄悄许下了一个奇怪的约定,是和自己的约定。这个约定是:如果乔逢雪也很快死掉,她就彻底放弃那个奢望。

    于是她守在旁边,密切地注视他、观察他。说得不好听一点,最开始大约可以叫“让我看看你什么时候把自己作死”,可是他一直没死。他像一罐温吞的水,一直在火上烤,“咕嘟咕嘟”冒泡,让人总是担心“快烧干了吧,马上就烧干了吧”,但又总是还在。

    不记得哪一天,她曾蹲在窗边看风景。玉壶春里也有高高的主楼,有五六层高,一般是不允许爬到顶的。但她喜欢高的地方,经常偷偷爬上去,还会蹲在栏杆上,撑着脸看繁华的金陵。

    那一次被他抓到了。

    那次他刚生了一场大病,气色格外差,露面的时候总带着倦容,也总是坐着。她没想到他会出现在顶楼,诧异极了,都忘记从栏杆上跳下来。

    他看着她,好像也有点诧异,目光尤其在她和栏杆之间来回扫了几趟。

    “表兄。”她说,还蹲在上头。

    “表妹。”他说。

    两人沉默下来。

    有点尴尬的对话。她当时想,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干脆拍拍栏杆,说胡话:“这边风景不错,表兄想来看看吗?”

    他一愣,更诧异了。他站在那儿的时候都没法好好站直,是倚在边上的,身形比平常更瘦削,襟口一点锁骨清晰得怕人,弱不禁风的样子。

    她瞧着他这样,干笑着收回手,说:“是我说了傻话,还是……”

    他却笑了,走过来,双手搭上栏杆,略前倾着身体,也往外看。

    “我以前也喜欢来这里看风景。”他眼中映着繁华的城景,虽然一脸病色,却有种格外平和满足的感觉,“尤其,每当一桩心愿了结,我都会来这里看看。”

    “心愿……”

    她被触动心肠,不禁好奇:“表兄会有什么心愿呢?是希望身体好起来吗?”

    “啊,这也是一个心愿,不过不大可能实现。”他唇边的笑容显出点无奈,却没有一丝怨怼或哀伤,仍是那样平和,“我最经常发生的心愿,是替战死的弟子报仇。”

    “……报仇?”她怔住。

    他点点头,有些出神地说:“你应该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叫刘仁,今年二十八岁,是个非常出色的驱鬼人。两年前,他明知不敌,却为了守护百姓,与同伴一起迎战金级恶鬼,死战不退。”

    他神情变得沉重起来,流露出想要倾诉的模样。

    “那场战斗只有他活下来。我曾问他是否还能继续战斗,如果不能,就留在金陵城中做些其他事,但他拒绝了。他说,为了战死的每一个同伴,他都要坚持在最前线。”

    “可惜,去年他死在兰因会的走狗手中。我想为他报仇,查找了不少时间,总算在前些日子得偿所愿。”

    刘仁……她的眼睛更加睁大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得偿所愿?可表兄不是说是大病一场……”

    他笑笑:“用力太猛就容易生病,确实让人有点头疼。这种门主……不太信得过吧?”

    声音平和,却多了一丝苦涩,还有一点似有若无的迷茫。

    这个人也会迷茫吗?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感觉错了。再看他的侧脸,却还是那样宁静深邃,明亮的眼中映着明亮的金陵城,一切都显得那么亮、那么好。

    她摇头。先是缓缓摇头,然后用力摇头。

    “不会,哪有……信得过的!我很信得过,门中弟子一定也很信得过,才一直留在玉壶春!”她有点激动,忘了还在伪装,噌一下站起来,因为挥舞手臂,身体还晃了晃。

    他面色一变,出手就来抓她。那快若闪电的速度,根本不像病弱之人。

    “表妹小心!”

    他不仅抓住了她,还干脆将她拽了下来。她嘴上抱怨“我有分寸不会掉下去的”,却还是乖乖顺了他的力,跳下后站在原地。

    他松了口气,露出严厉的神情。

    “别瞎闹,保重好自己。”他拿出表兄的派头,有点冷,眼中却是真诚的担忧,“无论是作为门主还是表兄,我都希望你好好的。”

    她歪头看他,忽然问:“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是不小心掉下去了,你会拉我一把吗?”

    “……这是什么话?”他试图继续严厉,可看她片刻,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无奈起来,最后还露出一点宽慰人的微笑。

    他说:“假如真有那一刻,那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在,我都会竭尽所能将你拉回来。”

    往事流水,如此种种,其实也就是这两年间的事。满打满算,她和乔逢雪真正相处的日子并不长。

    而如今,商挽琴望着洛京的秋日晴空,却发现,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拥有了很多可供回忆的细节和小事,能够让她隔着时空也露出微笑。

    果然,她还是最喜欢记忆中的表兄,因为记忆中的他虽然疲累又操劳,却是真的快乐。

    所以……

    “音音?”

    她回过头,见他从郭家大门中走出,眉头锁着,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这是他们调查的第一站,院子里还能听见吵闹和哭泣的声音。

    “表兄,别太挂心,”她郑重道,“我们一起,一定能很快解决这件事。”

    一定。

    第九十八章

    郭家来了很多人, 多得远远超出郭家人的想象。本是愁云惨淡的府邸,一时竟有了热火朝天的气氛。

    “恨鸳鸯”的传说在洛京流传多年,却从不见官府有太大的动作。如今, 皇帝一道诏令传下,说哪个孩子解决了恶鬼,哪个孩子就能即位, 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不光是主管洛京的京兆尹出动,大理寺也腾出了人手,各家族的部曲也全出动了,自然也少不了大名鼎鼎的羽林军。

    挤在这些人里,商挽琴和乔逢雪两个人变得很不起眼。

    也趁此机会,他们分头在郭家走了一圈,各自调查异常, 又在门口汇合。

    “啾——”

    银色的肥啾收束翅膀,落在商挽琴手中。她站在一棵银杏树下,喂了芝麻糖两颗零食,作为奖励。

    “有鬼气吗?”她问。

    芝麻糖点点头又摇摇头。

    商挽琴若有所思:“有鬼气, 但很淡,不足以追踪恶鬼踪迹, 也看不出‘恶鬼规则’……看来还是得从受害人身上着手。”

    恶鬼有很多类型,有些恶鬼喜欢盘踞在特定的地方,引诱猎物自投罗网,也有恶鬼擅长隐匿、行踪不定,根据特定的规则捕猎。“恨鸳鸯”应该就是后者。

    想解决它, 首先得找到它。而想要找到它, 就要搞清楚它到底是根据什么规则,盯上这些失踪的新人的。一切恶鬼行动都遵守着特定的规则, 没有例外。

    “表兄,你问清郭家的情况了吗?”商挽琴问。

    “郭家的人被团团围住,我没找到单独问话的时机。”乔逢雪说着,往周围看了一圈,目光在几处地方停顿了片刻,“不过,他们的情况并不复杂。”

    郭家是富商,但到底不是官,面临这么多官帽子,恨不得将十年前的往事都说出来。况且,二老本已绝望,忽然看见官府竟如此重视,他们免不了产生希望,盼着官府能朱砂恶鬼、找回儿子,因此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郭家大郎,一年前与门当户对的何娘子成婚。何家也是富商,也是本地人,两家门当户对、知根知底,是双方都满意的亲事。然而,花烛夜一过,新婚夫妻两人就双双失踪。

    郭家二郎,一月前成婚,娶的是自家先生的女儿,为了防着“恨鸳鸯”,特意让表兄穿上新婚服饰、扮成自己前去迎亲,然而还是重蹈覆辙。

    不过,郭二郎的婚事还有一点与众不同之处。

    “还记得吗?迎亲那天,‘新郎’的模样。”乔逢雪问。

    “模样?”商挽琴回想片刻,“似乎没什么特别,就是骑着高头大马,穿着一身崭新的绿袍,颜色还挺鲜亮的……咦,洛京的富商穿绿色?”

    大周礼数不少,其中有一条,规定庶人成婚当日,男方着绛红色、女方着深青色。随着王朝衰落,各地遵守礼制的人也渐渐减少。金陵更是风气自由,成婚当日大家穿上自己最鲜亮、最新的衣服就行,哪管什么颜色和礼制。

    可洛京不同。洛京还保留着浓厚的守礼氛围,郭家是富商,自家还做织染生意,不至于置办不起绛红的新郎服。

    “新娘穿的什么颜色?”商挽琴反应过来了。

    乔逢雪赞许一笑,道:“绛红。”

    “颠倒过来了,这是什么意思?”商挽琴皱眉思索片刻,抬眼看他含着微微的笑,忽然反应过来,打了他一下,没好气道,“表兄这不是知道么?偏还要看我在这儿冥思苦想。”

    他并不反驳,只更笑起来,笑容中有点近年少见的孩子气。

    “据说是个算命先生说的。”他继续说下去。

    郭家大郎失踪后,家人日夜惶恐,生怕二郎也遭遇不测。他们听说洛京城里有一位算命先生,师承古时阴阳家,算命灵得很,最擅长帮人避祸趋福,便拿上郭二郎的八字,找到了算命先生。

    据说,那位先生掐指一算,眉头大皱,又搬出蓍草、龟甲,好大阵仗地一通卜算,最后郑重其事地告诉郭家人,说郭二郎命里阴阳颠倒,又主动问郭二郎是否还有个兄长,这兄长多半也是类似命格。

    他说,这类命格的人,只能和同样命格的人成婚,否则就会引煞上身,轻则伤残,重则死无全尸。

    郭家人好一阵惊悚,连忙问解法。

    算命先生又算了一通,给出一道八字,说郭二郎只能和这个八字的女子成婚,而且婚礼当天必须调换服饰颜色,才能合上“阴阳颠倒”四字。

    郭家人拿着八字,欢喜后又犯了愁。世上人都将八字看得牢牢的,生怕被人用八字诅咒了自己,他们能去哪里寻人?

    郭家二老长吁短叹好一会儿,某天无意听见,二郎的先生也在和旁人诉苦,说自己女儿八字不好,竟被退了亲事,该怎么办才好。

    二老福至心灵,立即请先生进来,询问女方八字。先生当然不肯说,双方来回好一会儿,才算将女方八字亮明,二老顿时激动:没错了,新娘就该是这人!

    如此,才有了这场婚事。

    然而,“恨鸳鸯”还是来了,又消失了,还让一对新人也跟着消失。

    “八字?还这么巧?”商挽琴嘴角抽抽,“骗人的吧?”

    乔逢雪点点头:“我也这么想。究竟如何,找到那算命先生一问便知。”

    两人即刻出发。郭家住在洛阳城中心附近,那位算命先生住在东南角,赶过去不算远。可他们赶到时,正好遇见官兵清理道路,将那屋子看守起来。

    商挽琴轻轻抽了抽鼻子,眉毛拧起。

    乔逢雪也停下脚步。

    “血腥味。”他低声说。

    附近的人群也在议论,高高低低、各有不同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拼凑出一句话:那位很灵的算命先生,今天竟然一头撞死了自己。

    “撞死……”

    商挽琴品味着这个死法。

    虽然戏文中很爱说“某某忠臣为了谏言,在大殿上一头撞死了自己”,或者“后宫中某人为了表达冤屈或隐瞒某事,一头撞死了自己”,但事实上,人是很难自己撞死自己的。

    当人产生“我要撞上去把自己撞死”这个想法的时候,求生本能就会开始拼命阻止身体的冲刺。而同时,头骨的坚硬远超普通人想象,不是真正全力以赴的冲撞,很难突破骨骼对自我的保护。

    因此,上吊、投水、服毒、吞金、使用利刃攻击自己的要害,才是自戕者的主要手段。当然,如果住得起高楼,或者附近城墙够高,也可以尝试从高处一跃而下。

    商挽琴在四周打听了一圈,得到了更多线索。这个算命先生姓刘,是五年前搬过来的,一来就闯出了名声。大家都说他算命确实很灵,不过收费也不便宜,这才能在短短五年间给自己挣下一套不错的宅院,甚至娶了妾。

    “妾呢?”她立即问。

    人们说:“去年掉进洛水里,淹死了。”

    又死了。

    商挽琴皱了下眉,装作天真烂漫的口吻,惋惜道:“哎呀,我还想请他算命呢,怎么就没了!这刘先生是哪里人?我听说西边肴城的人算命很灵,他是不是肴城的?”

    和她说话的人摇头表示不知,旁边忽然搭来一声:“什么肴城的人?他是我们青州的人!那口音,我化成灰都认得出!”

    商挽琴眼睛一亮,面上不显,一脸好奇地看过去:“青州也出算命先生么?”

    “咋不出?”对方愤愤道,“不光算命灵,咱青州读书人也灵!小姑娘,你知道青州出了多少三元?我来和你说道……”

    商挽琴笑眯眯谈了几句,轻巧脱身。她扭头看见乔逢雪站在人群外,用一种有点困惑的目光望着人群。

    “表兄?”她问。

    他看过来,颇有些感慨:“论交往的手腕,我不如表妹。”

    商挽琴愣了愣,笑道:“我也只会和市井小民打交道罢了——我自己就是市井小民嘛。表兄应付的那些人,我也应付不来的。”

    “这才是天下间的大多数……”他顿了顿,一时竟有些失神。

    商挽琴静静看着他,没有再问,只道:“走罢,我们再去问一个问题。”

    “问什么?”他神色一动。

    “表兄何必明知故问?”商挽琴沉稳道,“自然是问郭二郎那位先生,本是何方人士了。”

    回到郭家时,先前热闹的官帽子们已经散了大半。郭家重又冷冷清清,甚至显得更凄凉了。府里并未挂白,听说是二老不信孩子们死了,拒绝办丧事,否则是咒孩子们死。

    郭家二老坐在大堂内,屋子里没点灯,窗户也闭着,大白天也显得阴森森的,只门口一片阳光,照得青花地砖亮堂堂的。仆婢们也不爱做事,三三两两躲着闲,也是愁云惨淡,忧心自家未来。

    两人走进去,见了礼。

    二老有些吃惊,又有些麻木,还有点闹不清他们是谁,只用对待官家的态度来小心应付着,有点唯唯诺诺。听说他们子嗣不易,四十岁上才有了大郎,这会儿两人都六十多了,看着却和七八十岁似的。

    不过一听见“玉壶春”三个字,两个老人的眼睛就亮了。

    “是天下第一的乔门主?”他们激动道。

    乔逢雪原本神色沉静,闻言神色一滞,略有些苦笑道:“当不起‘天下第一’四个字……”他忙转移话题:“我们来是想问一问,二郎的岳父、已故的张家先生,是哪里人士?”

    “张先生?”两人愣了愣,相互看一眼。郭母思索道:“张先生来家里多年了,口音也和我们没什么区别……但我记得,张先生是青州人士吧?”

    郭父也想起来了,一拍大腿,道:“不错不错,就是青州人!可乔门主问这事是要……”

    乔逢雪看商挽琴一眼,她对他做了个伸手“请”的动作,目光中还带了几分调侃之意。他略瞪她一眼,这才道:“那位算命的刘先生,也是青州人。”

    郭家二老先还没反应过来,只呆呆地坐着。

    等反应过来后,他们就“啊呀”一声大叫起来,喊道:“原来如此!”

    这是个很简单的骗局。

    张家先生是读书人,进洛京是为了考试,然而多年无法中举,才无奈谋了个教书先生的职位。因为多年读书考试、不事生产,他家十分清贫,日子颇为窘迫。

    而正好,近年声名鹊起的刘先生和张先生是同乡,两人年岁相近,说不定早就认识,也可能并不认识,但托了同乡的情谊,刘先生就帮张先生一把。又或者张先生许诺过一些好处,这也有可能。

    乔逢雪还在说:“张先生夫妇已经故去,刘先生据说也是自裁,死无对证,这也只是猜测……”

    “必然是了!”二老抹着泪,十分笃定,“乔门主有所不知,我们二郎和张小娘子自幼相识,玩得很好,年少时就说过什么要娶张小娘子的话。”

    “那时我们不许,又叫张先生将女儿带回去,为此还闹得很不愉快。回去后不久,张先生就给小娘子定了亲。”

    “我们叫二郎不许再去找张小娘子,不能耽误了人家,可二郎总丢不开,偷着也要去找人家。若是做妾,也就罢了,可张家再清贫也是读书人,还是二郎的先生——哪能让先生的女儿给二郎做妾?要娶,就只能当正头娘子。”

    “这一来二去,就拉扯了好几年。唉,其实我们原就心软了,再有大郎那事……我们便想,就让孩子顺遂一生好了,原也就想答应下来。”

    “那八字那样巧,我们心里也不是没嘀咕……可再怎么样,张小娘子是个好的。那是个好孩子呢。”

    说到这里,郭母哭得更厉害,哽咽道:“那孩子聪明又乖巧,学什么都一学就会,连那账本给她看几眼,她能说出个道道来。不像二郎——我那二郎,就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娶了张小娘子,指不定是件好事呢?谁知道……谁知道!”

    这两人哭得投入,另两人便只能沉默。

    忽然,商挽琴耳朵尖一动,踏前一步,问道:“大郎与何小娘子,婚前是否认识?”

    郭家二老并不认识她,但见她一身英气、腰悬金刀,另外还挂了一面镶金边的令牌,心里就先敬畏上了。他们不和她讲话,并不是像商挽琴想的那样,是只认乔逢雪的响亮名声,而是因为他们在她身上嗅到了一点和权力挂钩的气味,心里有点怯。洛京的人,尤其是洛京那些凭自己挣下富贵的人,都对这种气味十分敏感。

    见她问话,两人连哭声都一止,相互看一眼,才有些小心翼翼地说:“娘子是怎么看出来的?我们大郎与何小娘子,的确青梅竹马,感情十分和睦。”

    商挽琴有些诧异他们的态度,但也任他们去。她点点头,道一声谢,便对乔逢雪说:“表兄,我们该去下一家了。”

    猜测恶鬼规则第一条:新人婚前相识,颇有感情。

    第九十九章

    商挽琴下定决心, 要漂亮地了解“恨鸳鸯”事件。她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到查案中,白天到处奔走,晚上就点起灯火, 奋笔疾书地写记录和分析。

    忙得脚不沾地,连八月十五的生辰都没好好过,只吃了碗长寿面。不过, 她收了不少礼物,还有青萍真人和程镜花千里迢迢寄来的礼物,都是精心制作的好吃的。她十分满意,当场大吃两口表示开心。

    乔逢雪发觉了她这份异样的热情,十分诧异,来问她:“怎么这样关心?莫要累坏了。”

    “为了帮棠华的忙。”商挽琴痛快地说,“还为了——我想留下一个漂漂亮亮的记录!”

    “记录?”他不解。

    “表兄当然不理解嘛, 因为你已经有很多漂亮的记录了,‘天下第一驱鬼人’、‘玉壶春门主’,还有很多脍炙人口的驱鬼事迹。我就不同了。”她捂住心口,作痛心疾首状, “我空有一身才华,在天下却连颗响亮的水花都没有, 我不甘心啊!”

    他略睁大了眼,然后就盯着她不出声。

    过了会儿,她有点不满,用胳膊肘捅捅他:“你干嘛不说话?”

    “我在判断你说话的真假。”他一本正经地回答,“真假不同, 我的话也不同。”

    商挽琴好奇起来:“真如何, 假如何?”

    “若是假的,我便要你别淘气, 那么辛苦做什么,一切都有我。若是真的……”他顿了顿,微笑起来,语气却很认真,“从今往后,无论风刀霜剑,我们并肩担当。”

    她怔了好一会儿,放下手里已经干涸的毛笔,撑着脸微笑起来。摇曳的烛火里,她的容貌少一分明艳,多几分柔和。

    “哎呀,”她用略带调侃的语气,微笑道,“好久没听表兄谈起‘今后’了。”

    他不知想起什么,收了笑,垂眸片刻,又问:“不好吗?”

    她摇头:“没有,很好。我喜欢未来多过过去,所以……”

    她再次拿起笔,往前轻轻一点,笑眯眯道:“以后就多说一些吧?”

    乔逢雪回忆沉默。他凝视着她,一动不动。片刻后,他缓缓开口:“音音,你为何要边说这话,边用笔在我脸上点?”

    “我有吗?”她瞪大眼睛,假意惊讶,“我还以为我画的是只乌龟呢!”

    乔逢雪:……

    他缓缓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就是那种玉壶春门主最常见的微笑。他抬起手,抓住她的手腕,语气和煦又认真:“那么,我会画回去的。”

    片刻后。

    “你比我大六岁你怎么能报复——这不可以,也不应当!再动,再动我挠你痒痒了啊!”

    灯光照着纸糊的门,拖出变形而朦胧的影子。

    商玉莲和辜清如在院中赏月,也听见了这番笑闹。她们收回目光,也收回诧异的神情。

    “许久没见门主淘气了。”

    “咦,他不是向来稳重?”

    “以前还爱淘气的,没这么疏离。大概是长大了罢?”

    “长大了,现在又长回去了?”

    “毕竟和音音那皮猴子在一块儿。”商玉莲喝了口清水,笑骂一句,“他也被带累得幼稚起来。”

    辜清如轻轻笑:“明明是好事嘛。”

    ……

    除了夜间有片刻闲暇,其余时间,商挽琴都在研究“恨鸳鸯”。

    “恨鸳鸯”为祸多年,受害者当然不止郭家。

    具体名单在官府手中,要是要不来的,但李棠华早已备好一份,给到了商挽琴手中。除去举家搬走的、近亲皆亡的,能够拜访的还有十七家。李棠华还额外注明了不少传闻,是官府没有收到报案、但据传也遭了“恨鸳鸯”的人家。

    这些人家以平民百姓居多,尤其是家境不错、日子富裕,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这部分人居多,也有些世家大族、官宦权贵,但都是不起眼的旁支甚至私生子女。

    商挽琴将这些人按阶层大致分了类,又和乔逢雪一起,挨着拜访他们。

    拜访并不顺利,因为当事人家里都将这事作为“晦气”,不愿谈起,甚至不愿承认曾经发生。只有少数人家一听他们要调查“恨鸳鸯”,就激动落泪,哭求他们一定要为亲人报仇。

    一连忙了十余天,到九月初时,商挽琴总算做好了一份厚厚的访查记录,上面记载了受害者的各类信息,还有她的一些猜想。

    “第一条规则应该能验证了,新婚夫妇婚前都认识,感情都不错……这些人里没有例外。”

    “第二条……这些人都去过蔷薇院求姻缘?”

    她尾音上扬,带出几分不确定:“这算共同点吗?蔷薇院好像挺有名的,上回我听小姨说,邻居家里的孩子都去求过姻缘。”

    蔷薇院是一座园林,也是一座寺庙。它修建在城西,隔着洛水与皇城相对。据说大周开国时,皇帝有个很喜欢的公主夭折了,他非常伤心,就修了这座寺庙为公主祈福。民间传说,公主是因为倾心一名臣子,但那臣子已经成婚、夫妻和睦,她相思成疾,才郁郁而终。

    因为公主生前经常参加布施、接济穷苦百姓,人们念她的好,渐渐就将她传成了保佑姻缘的神灵。

    这个世界上没有神,至少商挽琴没见过。她见过的“神”,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利用神威来狩猎的恶鬼。兰因会还宣称自己是神的化身呢,“杀生成圣、早悟兰因”,我们杀你是帮你去天堂,慢走不送啊。

    “去看看。”乔逢雪说得很干脆。

    蔷薇院正如其名,种满了蔷薇。这里的蔷薇千姿百态,从五月到九月,总有鲜花绽放。洛京的人们很爱来这里逛逛,有求姻缘的,也有求其他的,还有就是单纯走走,什么都不求。

    今秋温暖,九月初的天气和往年八月也差不多,蔷薇开得慵懒颓靡,粉的白的橙的,缀得到处都是。

    芝麻糖一进来就被脂粉香气熏得打了好几个喷嚏。原来民间传说,来求姻缘的男女都要熏香或配香,是以园中总是香风阵阵,这香味单独也能成一景。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原来诗中的场景是这般的。”商挽琴望着满院子青春男女,咋舌不已。

    乔逢雪闷笑一声:“诗中的香怕不是这般。”

    “光是蔷薇的香哪能满院,还得是这种。”商挽琴吸了口气,再拍拍胸口,作陶醉状,“我若是登徒子,现在可要乐坏啦。男的女的我不挑,人好看就行……哎哟!”

    乔逢雪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一派淡然老神仙的模样。

    “别闹了。”他还说。

    “也不知道是谁闹,我只是动口,有人却是动手。”商挽琴揉揉头,嘀咕一句,脸上却带着笑,“好吧,让我看看从哪里开始……芝麻糖,起飞!”

    银色的小鸟飞了起来。如今的芝麻糖有两根鲜艳的冠羽,一红一蓝、一长一短,身上也多了渐变的红蓝二色。它吃得肥,飞起来却像模像样,很有点飒爽风采。

    阳光下,它的羽毛折射出五彩的细闪,引来一片惊呼。更有人突然说“这就是比翼鸟,看见的人对它许愿就能得到好姻缘”,顿时引起了一阵拜鸟狂潮。

    商挽琴扶额。每当这种时候,她就特别理解,为什么人群总是很容易被恶鬼骗……这真是没有神都得造个神出来信啊。

    人群被调动起了兴致,便又有人唱: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还有唱: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不远处,寺庙组织的说书也忙跟随热点,开始讲前朝往事,讲那君王爱妃的生离死别,也讲天仙凡人的痴情苦恋。寺庙里这类活动很多,主要目的是吸引香火,毕竟大周律法规定,香火太差的寺庙要被取缔的。

    商挽琴只觉眼前吵吵、耳边也吵吵,她一边觉得有点被吵得头晕、思忖自己会不会患上晕人症,一边又觉得开心。果然人群还是比鬼群好玩儿,她想。

    她侧头去看乔逢雪,发现他的情绪好像和自己有点相似。他脸上带着烦恼,好像拿这种人潮涌动很无奈,可被别人不小心撞了几下,他也不恼,只和和气气地跟别人说话,唇边带上一点笑,语气有了点促狭,眼睛也更亮。这份神态如此年轻,仿佛他还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表兄,我想起一件传闻,关于你的。”因为人太多,她抓住他手臂,将他拽下来,又仰头尽量凑过去。

    “什么传闻?”他的声音也提高了一些,又扭头去扯回自己被人群裹挟的袖子。这种有点手忙脚乱的情态,让他不再那么像淡然至木然的神仙公子,而更像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商挽琴唇边笑意扩大。她也提高声音,说:“说是你二十岁那年,金陵正元十五的元宵节,你隐瞒了身份去灯会,结果有人仙人跳,打上了你的主意!”

    她继续道:“仙人跳嘛,讲的是一个愿者上钩,结果你怎么也不上钩,那姑娘一着急就哭了,你还反过来安慰她,说不管她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找玉壶春。”

    “那姑娘一听之下更哭了起来,说自己是被迫行骗,又叫你赶快离开,别连累了你。”

    “你当然没有退缩,反而抽出剑来,说要为她做主。她就带你去了骗子老窝,谁想到这是个骗局中的骗局,你一到那儿,就跳出几个人来要动手。”

    “不过,那些人并不是仇家,只是要抢劫,谁想领头的男人一见你的模样,就感叹说‘世上怎会有如此美玉神仙般的人物’,就自己扔了兵器,投降啦!”

    “那之后,江湖到处都是传闻,说你长得美极了,越说越天花乱坠,听说还有不少人专门前往金陵,就为一睹你的风采呢!”

    他起先表情还好,越听越苦笑,听完了安静了会儿,才感叹说:“哦,那件事……”

    “所以是真的了?”商挽琴问,莫名有点兴奋。

    他看着她,片刻后点点头,表情有点无奈。

    “那我想问个问题!”商挽琴更兴奋了,“当时……”

    他忽然面露警惕:“不许问那个倾倒的是不是真是男人!”

    商挽琴心想,你这么一说还有什么问的必要,一看就知道了,但她嘴上不说,笑嘻嘻地说:“才不是!我想问,当时那姑娘骗你过去,你真没看出来?”

    他露出一种松了口气但又不想被她看出了他松了口气的微妙神情,接着才说:“看出来了。”

    “所以表兄果然是故意跟她去的吧?”商挽琴目光闪闪。

    “是故意的。”他回忆着当初,也露出好笑的神色,“我似乎是想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况且,我也不能确定她就是骗子——万一她说的是真的,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说着,他神情有些复杂起来,喃喃:“我当初,真是……”

    “——真是风姿绝世啊!”

    她拉起他另一只手,热切地说。

    乔逢雪一愣:“我……”

    她热情洋溢,仿佛没注意到他的迟疑,继续道:“我第一次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就觉得,表兄真是有种笃定自己不会受伤的傲气,得是什么样的实力才能有这种笃定?又要有什么样的品性,才能担忧‘万一她果真被迫’、不惜以身犯险?”

    他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那绝不是欣喜,但也不是气愤或悲伤,准确来说,他只是有些恍惚,仿佛在听陌生人的描述。

    过一会儿他回过神,补救般地微笑道:“过去太久,听着真像别人的故事了。”

    商挽琴用力摇头,又握紧他的手放在自己身前,认真道:“我觉得那样的表兄,真的很快乐。”

    “……快乐?”他再次露出了奇怪的表情,这次是带着惊讶。

    “快乐。”她认真点头,“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有能力去做、不害怕其他任何阻碍,一心一意地走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上……我很羡慕这样的表兄,也很希望你能一直如此快乐下去。”

    他好像想说什么,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微笑着摇摇头。他反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我现在已经很快乐了。”

    商挽琴收拢手指,紧紧扣住他,脸上也笑。

    “没有什么事,比按自己的想法做自己更快乐了。没有什么都取代这件事。所以……”

    她猛一扭身,一只手抽出来指向天空中的芝麻糖。

    “——我们也去追比翼鸟看看吧!比翼鸟,我们来了!”

    天空中的芝麻糖:啾啾啾???——这两个人在发什么疯???我们不是来探查鬼气的吗???

    但商挽琴已经开始跑。她拽起乔逢雪往那头跑。他们挤在人群里,挤在脂粉和汗水的味道里,挤在蔷薇花丛的香气里,挤在生活和自己的命运之中,奋力朝天空中的鸟儿跑去。

    远远近近的弹唱声,始终不绝于耳。在一切单调的喜悦唱词里,只有一句带着忧愁怨意,反反复复地缠绕在蔷薇花中。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相逢不能白首,相见真如不见。

    一丝鬼气腾空而起,随着乐音袅袅消散。

    第一百章

    进度卡住了。

    商挽琴总结出了“婚前相识”、“曾去蔷薇院求姻缘”这两个共同点, 却没能找到第三个。然而,洛京中还有许多新人也符合这两个共同点,却顺利度过了新婚之夜。

    “恨鸳鸯”捕猎, 一定还有其他规则。

    商挽琴快把记录册翻烂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到最后,她有点自己和自己生气, 就去推乔逢雪:“表兄,你聪明绝顶,你说问题关键是什么?”

    乔逢雪被她推搡半天,才轻轻拉住她的手腕,无奈道:“我也不能凭空想象啊。”

    商挽琴思来想去,给李棠华送了个信。次日,就有人来召她入宫, 来的还是上次的女官。她姓郑,宫中叫她郑姑姑。

    到了东宫,李棠华正站在拱桥之上,凝望着流水落花的景色。她今日一身礼服, 发髻上插着龙凤金钗,似乎是上过朝的模样。

    她原本捏着一朵花, 一瓣瓣地撕了往水里扔,眉头紧蹙,心事重重的模样。

    “棠华!”商挽琴喊。

    周遭的侍者都忍不住惊愕看来,领路的郑女官更是投来严厉的目光。但商挽琴只笑眯眯的,甚至有点恶作剧地又喊一声:“棠华, 我来问你点事!”

    郑女官更是瞪圆了双目。宫中才有资格对太女说“问话”?这简直是明晃晃的犯上!

    可李棠华抬头看来, 面上一瞬绽放笑容,鲜妍又不失清朗。

    “挽琴!”

    她快步走来, 发间珠钗摇动,身上披帛飘飘,好似神仙踏云而来。

    商挽琴捂住心口:“哇哦,我被击中了。”

    李棠华更笑,亲密上前,拉起她的手:“走,进去说话。”

    外墙边有影子动了一动,好似被风吹拂。商挽琴往那头瞄了一眼,再看李棠华,只见她一眼没往那里看,脸上笑容分毫不变。

    到了内殿,李棠华屏退侍者,又小心翼翼点亮一盏琉璃灯。灯的四周贴了符咒,当光亮起,符咒上也有无形的波纹传开。

    太女殿下轻轻舒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按大周礼节,跂坐也就是跪坐,才是贵族应有的端庄姿态,但高脚椅、高脚床等新鲜玩意儿风靡几十年,谁还不知道坐高脚椅舒服呢。太女内殿就全是新潮的家具。

    见到商挽琴的目光,李棠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将腰后的靠枕调了调,说:“让挽琴见笑了。我在落月山庄用惯了这些,回宫也离不了。”

    商挽琴也笑笑,又看了外面一眼,问:“刚刚那是……果然是?”

    “皇叔总是不放心我的。”李棠华客客气气地说着,笑容却淡了几分。

    “他要是放心你,就不会搞出‘恨鸳鸯’这事喽。”商挽琴摇摇头。

    李棠华叹了口气。

    两人之前就达成共识,“恨鸳鸯”这件事就算不是出自李凭风之手,也该和他脱不开关系。否则怎么这么巧?

    李棠华叹完了气,重又振作起来,开朗道:“不说这些了。挽琴,你想问我什么?”

    “‘恨鸳鸯’的事,我有些摸不着头绪。”

    商挽琴直言,说出自己的种种猜测,又说找不出第三个共同点。

    李棠华认真听着,慢慢点头:“原来受害人都是婚前相识……这么说,他们都算是青梅竹马了?”

    “可以这么说。”商挽琴拿出手册,铺在两人面前。手册上密密麻麻,还做了不少记号,后面还附了一份总结。“更详细的,你可以自己看看。”

    李棠华拿起来,本想客气地称赞两句,可定睛一看,不禁噗嗤一笑:“你这怎么……”

    “和鬼画符似的?”商挽琴嘿嘿一笑,厚脸皮道,“我自己看得懂就行,你可以看后面的总结嘛。正好防着对手偷东西呢。你没见他们已经成天跟踪了?”

    李棠华摇摇头,认真阅读起来,也并不只看总结,而是认真逐页逐页地看起来,边看还边问。

    手册很厚,但她阅读速度很快,大约一个时辰后就彻底记下了其中的信息。

    “确实……如你所说,看不出第三个共同点。”李棠华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沉吟道,“会不会和成婚的时间或者天气有关?”

    闻言,商挽琴摇头:“我们也曾经这样猜测,不过……”

    “不过?”

    “已经有人尝试过了。”商挽琴幽幽说道,“最近洛京热闹得很,天天有人成亲,不是张家的就是王家的,不是家里当官就是出过羽林军,都争先恐后,生怕漏了一天呢。”

    这话说得有点不明不白,但李棠华马上就听懂了:事关皇位,盯着“恨鸳鸯”的人非常多,背景也很复杂。商挽琴在行动,他们也没闲着,而且阵仗大得多。找不出恶鬼规则是吗?没关系,我们有很多能给我们卖命的人,许他们荣华富贵再加上威逼利诱,总有人愿意冒险成婚。

    “不光是天时地利,还有生辰八字、属相生克、服饰讲究……”商挽琴掰着手指,数道,“每天都好多场成婚,真是热闹极啦。”

    李棠华闻言愕然:“什么?万一要是真给他们蒙对了,新人撞了‘恨鸳鸯’,岂不是……”

    “所以才说,是许利再加威逼嘛。”商挽琴慢吞吞地说。

    李棠华蹙眉不言。

    商挽琴暗中观察着她。自从那一回在落月山庄相谈,她看待李棠华就不再那么单纯,而多了不少暗中的估量:看上去,这位太女殿下是个聪明有野心又不失仁爱的人,让这样的人登基,总比李凭风好。虽然不能排除她在做戏……这位殿下可是骗过了李凭风,表面当傀儡,背地里培养人手呢。

    可是,她还能有第二个人选吗?原著剧情坑过她两次,但细细一想,原著对于角色的描述却从未出错。她只能再信一次,相信李棠华真正是个聪明又有底线的人,会遵守承诺,也会善待值得善待之人……

    “所以,挽琴究竟是想问什么呢?”

    李棠华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

    这位太女殿下正色看她,说:“你进宫来,不可能只是为了给我出难题。究竟要问什么,或者究竟要做什么,挽琴不妨明言。”

    商挽琴笑了:“哎呀,果然不该和太女殿下绕弯子。那么,容我失礼地问一句,假如这内殿里出现鬼气,是否会引起阵法注意?”

    鬼气?李棠华眼光一凝。

    天下恶鬼出没,而恶鬼诞生于强烈的负面情感。皇宫历史悠久,吞噬了无数白骨,按理是恶鬼眼中的肥肉,也是滋生恶鬼的好地方。可多年来,洛京皇城固若金汤。

    其原因就在于,大周开国时,有一位非常厉害的算命先生,为皇城画下了传自上古的阵法。这阵法比金陵城的更厉害许多,但凡有一丝鬼气,都会被阵法察觉,并引来攻击。

    阵法的钥匙只掌握在皇帝手中,旁人甚至不知道那“钥匙”究竟是什么。因此,哪怕李棠华贵为太女,也无力控制阵法。

    她沉默了许久,才指着面前柔和如满月的琉璃灯,缓声说:“皇城阵法,与这盏琉璃灯同出一脉。两两相抵,应是相安无事……如果只有一丝鬼气的话。”

    商挽琴非常确定,李棠华对她是很有好感、很欣赏的,她们也确实有过相处愉快的时光。但正如她不得不暗中评估李棠华一样,她知道,在这一刻,李棠华的心里一定充满了警惕:为什么提到鬼气?想做什么?这里四下无人,又与皇城大阵隔绝,万一商挽琴要下手……

    她们凝视着彼此,都明白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很好,这样的话……”

    商挽琴的手搭上腰间藤笼——她腰上一直挂着这东西,手指缓缓打开了笼盖。

    啪嗒。

    商挽琴打开了笼盖。

    一丝灰黑的鬼气,袅袅升起。

    这一瞬间,她清清楚楚地看见,李棠华的瞳孔缩到极致,嘴角也绷出一个即将发出呼喝的形状。

    商挽琴忽然露出大大的笑容。

    “锵锵——”她用快乐的声音说,还眨了眨眼,“芝麻糖携带‘恨鸳鸯’鬼气,拜见太女殿下!”

    李棠华的表情忽然有点呆滞。

    藤笼之中,探出了一颗漂亮的小鸟头颅。它睁着圆圆的红色眼睛,鸟喙里叼着一缕黑气,继而飞出笼子,落在桌面。

    听见主人的话之后,它歪头思考了一下,表情严肃起来,小小的爪子往后蹦跶几步,两只翅膀鼓起来,对着李棠华缓慢地扇动了两下。

    李棠华盯着芝麻糖。

    芝麻糖也盯着李棠华。

    商挽琴的声音宛如背景音乐,笑嘻嘻地说:“棠华,给它一颗糖吃,帮我巩固一下训练哦,我让它学会拜见礼仪可不容易呢。”

    李棠华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她抬起袖子,从中捏出一包糖,再拿出一粒喂给芝麻糖。整个过程里,她的表情都十分严肃。

    “挽琴,下回你要是再戏弄我,”她幽幽说道,“我就让厨房做一碟只加盐不加糖的果脯,要你当面全部吃掉!”

    商挽琴想象了一下那个味道,嘴角抽抽;“啊,那真的有点难吃吧……”

    接着,两人又一同笑起来。方才空气中微妙的戒备,此时像是彻底消失。

    “说正事。”商挽琴点点芝麻糖的脑袋,“你也知道,芝麻糖是一只食鬼鸟,不过还是只幼鸟,只长出了一根半的冠羽。”

    “可即便如此,它也能够识破恶鬼规则。”

    “我曾经以为,食鬼鸟必须亲眼见到恶鬼,才能识破恶鬼规则,可读过一本古籍之后,我就明白了,食鬼鸟如果捕捉了足够多的鬼气,也能试着分析恶鬼规则。”

    “我走访了三十九户人家,还去了蔷薇院,在各处都收集到了‘恨鸳鸯’的鬼气——当然不全是,也有些是其他恶鬼,这些已经排除了。”

    “之前提到的两个共同点,青梅竹马和去蔷薇院求过姻缘,我都在芝麻糖身上得到了确认。并且,芝麻糖能感觉到,‘恨鸳鸯’的规则只有三条。现在只剩最后一条了。”

    “殿下聪明绝顶,我想麻烦殿下和我一起,根据芝麻糖的反应和这本记录,试着分析出第三条规则。”

    “殿下,意下如何?”

    李棠华凝望着她,忽而一笑,说了一句看似不相关的话:“挽琴,我真怀疑你用同样的词语夸过乔门主,可是,你却不和他一起做这件事,是为什么呢?”

    不待商挽琴回答,太女殿下就自己摇摇头,稳重地说:“可不论你为了什么,我信我们志同道合。我答应你,事成之后,一定善待乔门主。”

    商挽琴慢慢翘起嘴角。

    “谢谢你,殿下。不过,再加上一只芝麻糖,和我那可怜的小姨吧?”

    李棠华点点头,去拿了纸笔来,两人一同写写画画。

    片刻静谧后,李棠华没抬头,却忽然道:“你也该善待自己。”

    商挽琴笔尖一顿,重又继续。

    “殿下放心,我已经明白这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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