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侄可要站稳了。”


    箍着肩膀的大掌缓缓移开,然而浓重的压迫感没有消失,那双淡漠的乌眸直勾勾盯着裴游鱼。


    裴游鱼被元璇盯的心里发毛,一面观察着他的神色,一面小心翼翼向后退,丝毫没有注意到仅距她一步远的邬念青。


    “阿鱼是干了什么亏心事吗?怎么走路都不会走了?”


    邬念青哂笑道,长腿一迈,又再进一步,缩小了和裴游鱼的距离。


    微醺的和风吹来,衣料摩挲的细小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明显。


    三人挨得极近,近到甚至有些狎昵。


    少女轻盈的飘带缠着温和青年的衣袖,而底下极不安分的裙角却贴着冷漠男人的衣摆。


    元璇表面冷漠,然而身子却是温暖的。邬念青恰恰相反,他是纯血蛇妖,虽然面上笑得温和灿烂,然而身子都透着一股阴寒之气。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笼罩着裴游鱼。


    她掐着手心,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


    身后有邬念青,身前有元璇。


    一个是师尊,一个是师伯。


    前后夹击。


    元璇收回落在裴游鱼身上的视线,对邬念青点了点头。


    邬念青向裴游鱼伸出手:“走吧,跟我先回白鹤居。”


    裴游鱼转过身,迟疑了半晌,最后不甘愿地牵起邬念青的手,邬念青满意地转过身,牵着裴游鱼向前走。


    元璇无神空洞的乌眸动了动,学着邬念青的样子,牵起裴游鱼另一只空着的手。


    裴游鱼错愕地看了一眼元璇,想把自己的手从元璇掌中抢回。


    元璇似没意识到裴游鱼的反抗一样,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了。然而片刻之后,他又松开裴游鱼的手,面色如常,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


    元璇与邬念青一前一后压着裴游鱼回到白鹤居。


    途中裴游鱼无数次想逃跑,然而邬念青和元璇像两座大山似的,挡住她的所有进路与退路。


    邬念青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每当她起念逃跑,便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这种目光,裴游鱼既熟悉又陌生。


    云朝星拜入邬念青门下之前,邬念青常常会这么看着她;而云朝星拜入邬念青门下后,邬念青再也未对她展露过笑颜。


    哪怕是这种虚伪的、温和的、带着几分嘲讽的笑意。


    到了白鹤居,裴游鱼跪坐在长桌前的麻布垫上,元璇坐在长桌后,邬念青则沏茶去了。


    房间内只留下元璇与裴游鱼二人。


    在男人意味不明的目光下,裴游鱼忍不住低下头。


    元璇是茫茫宗修为最高的人,常年闭关不出,极少参与宗内事务,就连唯一的弟子明生,也是掌门硬塞给他的。


    裴游鱼与这个师伯几乎没有交集,也不知道这个师伯秉性如何,只听师兄明生说,他是个严厉的但负责的好师父。


    少女垂首跪坐在麻布垫上,露出一抹欺霜赛雪的纤细脖颈。


    元璇捻了捻手指。


    裴游鱼轻咬着唇,一言不发,默默等待着元璇与邬念青的审问与惩罚。


    邬念青端着茶碗与点心过来,替自己、元璇、还有裴游鱼各倒了一杯清茶,看着裴游鱼与元璇之间的僵持局面,坐在裴游鱼身边,对着元璇道:


    “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阿鱼年幼,今日戏弄师兄,归根究底是我疏于管教。今后我一定严加管教。”


    邬念青端起素瓷杯,向元璇拱了拱手,之后将素瓷杯内的清茶一饮而尽。


    “不知峰禁酒,我便以茶代酒替阿鱼赔罪,望师兄海涵。”


    元璇依旧一言不发,那无神空洞似死水的墨眸盯着裴游鱼。


    邬念青微微一笑,继续道:


    “前几日我新得了一本剑谱,是龙族某位大能所撰。明生师侄也是龙妖,那本剑谱正适合他研习,等会儿便劳烦师兄将那本剑谱带回去吧。”


    说罢,他顿了顿,对着裴游鱼道:


    “阿鱼,快给师伯道歉。”


    白猫窝在裴游鱼腿边,听到这儿,忍不住在心里给邬念青鼓掌。


    什么叫人情世故大师,这就是了。


    明生是龙妖,元璇也是龙妖。那本剑谱说是给明生的,但大能所撰的剑谱往往难以理解,以明生的水平还不能完全参透,因此必须要由元璇参透剑谱后才能教导明生。


    剑谱实际上是给元璇的赔罪礼物,但直接说是赔罪礼物,意图太明显了,元璇不一定会接受,久居高位者往往都有自己的脾气。


    将剑谱说成是给明生的,能让元璇更容易接受。


    元璇淡淡地收回目光,裴游鱼身上倏地一松,连忙端着自己的白瓷杯,学着邬念青的模样给元璇道歉。


    虽然她很不情愿,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今天这事儿她不占理,邬念青给她铺好了台阶,她最好的选择就是顺着台阶往下走。


    苦涩的味道在嘴里漾开,裴游鱼浅浅喝了一口,便将瓷杯放在一旁。


    裴游鱼的瓷杯和元璇的挨得极近,但她并不害怕拿错。


    白鹤居是邬念青的住所,与他简单素净到极致的装束一样,白鹤居也是简单素净到了极点的。


    就拿这套瓷杯为例,寻常瓷杯上有花鸟鱼兽,再不济总要带点或艳丽或清雅的颜色,而白鹤居的瓷杯就是瓷杯,上边没有任何装饰,是真正的素瓷杯,和码头边茶水铺子里的唯一的区别,就是更为干净,一粒灰尘都找不到。


    大部分妖族多情多欲,喜欢艳丽奢靡之物,而邬念青是个例外。


    是化形太久了,久到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本性?还是修为高了,能够完美地克制本性,像一个纯种人族一样生活?


    邬念青喜欢素净,裴游鱼却不喜欢。


    所以她在瓷杯上加了一小朵杏花,以后每次来白鹤居,都用那个带花的瓷杯。


    邬念青知道这件事,但没有阻止她。


    眼见着邬念青开始将话题往别处引,裴游鱼默默拿起点心开始吃。


    她修为低微,尚且做不到辟谷,方才忙活了一早上,什么东西都没吃,现在正感觉有点饿。


    元璇很少与人交际,话不多,幸好邬念青口才极好,交谈间才不显得尴尬。


    邬念青妙语连珠,绘声绘色地讲着修真界最近发生的趣事。


    元璇依旧是那副面含霜雪的模样,乌漆漆的眸子看着前方,像是在看邬念青,又像是在看裴游鱼,像是在听故事,又像是在发呆。


    他端起桌上的瓷杯,唇瓣在杯口停留了一会儿,喉结动了动,将苦涩的茶水尽数吞入腹中,然后面无表情地放下瓷杯。


    瓷杯碰撞桌面,发出轻微的响声。


    放下瓷杯,元璇似被邬念青的故事吸引住,忘记将手从瓷杯上移开。


    男人带着薄茧的拇指缓缓摩挲杏花,其余四指揽在杯壁上。


    裴游鱼身子一僵,倏地瞪大水眸。


    这是她的瓷杯。


    惊讶之下,糕点顺着舌根滑下,裴游鱼喉咙一噎,俏脸涨得通红。


    耳畔邬念青的声音骤然停住。


    邬念青转过头,看到不断拍着胸口的裴游鱼,想将裴游鱼的瓷杯拿来,却瞥见那个带花的瓷杯被元璇握在手里。


    他挑了挑眉。


    随即将自己的素瓷杯给了裴游鱼。


    没有丝毫犹豫。


    裴游鱼喝了几口水,顺过气来,抬头看见邬念青和元璇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道:“打扰师父与师伯交谈了。”


    邬念青本不想和元璇多说话,裴游鱼吃糕点一噎,正好给了他终止谈话的借口:“阿鱼还没辟谷,吃糕点吃得这么急,大概是饿了。我们便不要让她在这里干耗着了,师兄现在随我去拿剑谱吧,拿完剑谱,我就带着阿鱼吃早饭。”


    “不必。”


    邬念青与裴游鱼皆是一愣。


    元璇黑漆漆的猫儿眸望向裴游鱼。


    邬念青面上的笑意似水纹般淡去。


    裴游鱼眨了眨眼,不知道元璇是什么意思。


    “把她交给我管教,不必给明生剑谱。”


    元璇简短解释道。


    邬念青随即拒绝道:“阿鱼顽劣,不似明生师侄乖巧,恐怕会给师兄添麻烦。”


    元璇不说话,像邬念青先前一样,对着裴游鱼伸出手。


    裴游鱼这才发现,渊宣和这位师伯,不仅样貌相似,连手也几乎一模一样。


    “我不是故意要袒护阿鱼,师兄莫怪。只不过管教明生师侄已是辛苦,再加上一个顽劣的阿鱼,师兄未免过于辛苦了。”


    邬念青声音清润真诚,仿佛真心实意地为元璇考虑。


    忽然他顿了顿,像是再等待元璇的回答,又像是在思考什么。


    元璇依旧沉默不语。


    邬念青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继续道:


    “这样吧,师兄可以带走阿鱼,不过得把明生师侄送来,您管教阿鱼的日子里,我便替您管教明生师侄。”


    白猫用胖爪子扒拉了一下裴游鱼的裙摆,悄悄传音道。


    “你要是搞我弟子,你弟子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好家伙,邬念青这话说得太好笑了,实打实的威胁被他也能说得客客气气,美其名曰替元璇分担责任。”


    “好。”


    元璇淡淡答道,破天荒地,多说了几句话。


    “明生今日外出,大概傍晚里回来,我现在传讯给他,最迟不过夜半,他就能来不知峰。”


    眼见跟着元璇回拨雪峰是铁板钉钉上的事情,裴游鱼也没赖在邬念青这里多加纠缠,将白猫抱到怀里,跟在元璇背后出去。


    两人的身影逐渐变小。


    邬念青淡淡地收回视线,看见放在长桌上的白瓷杯,缓缓抬手,流光自玄色衣袖中飞出,温和地包裹住带着花的白瓷杯,将它举到半空。


    下一刻,原本温和的光芒骤然耀眼起来,裴游鱼的白瓷杯瞬间化为粉末,消散在空气之中。


    邬念青平静地收回手,冷而淡漠的金色竖瞳里倒映出裴游鱼与元璇渐行渐远的身影。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