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生买完糕点回到拨雪峰时,已是傍晚时分。
他本想直接前往不知峰,但半路上收到元璇的消息,元璇似乎有事找他,让他回到茫茫宗后先去静心居一趟。
暮色苍苍,静心居内寂然无声,高大的青年端坐在长桌前,淡淡的金光笼着眼睫,节骨分明的长指搭在玉牌上,浑厚的灵力顺着指尖注入玉牌。
这是他给明生做的护身玉牌,明生的上一块护身玉牌已经损坏,需要换一块新的。
前任掌门也曾为他做过护身玉牌,所以他觉得,他也应该为明生做一块一模一样的护身玉牌。
明生看到屋内的元璇,停住脚步,垂眼恭敬道:“师尊。”
元璇抬眼,静静地打量着少年。
少年一袭麒麟纹白衣,柔顺的乌发披在背后,腰间配着“梨花落雨”。此刻他立在霞光中行礼,腰背微弯,宛若被雪压着的青竹枝。
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美,与裴游鱼十分相配。
裴游鱼告诉他,牛乳团子是送给他和明生的。
他不想与别人分享裴游鱼的牛乳团子。
可他没有什么理由拒绝分享。
但如果分享者是明生的话,似乎也就没那么难接受了。
明生是他的弟子,出身与他相似、行为举止与他相似、性情也与他相似,是他的少年复制品。
他知道有一个词,叫做爱屋及乌。把明生放在裴游鱼身边,裴游鱼喜爱作为他弟子的、与他相似的明生,是不是也会喜爱他呢?
元璇收回思绪,指尖离开玉牌,从食盒里拿了一块牛乳团子,把剩下的一块牛乳团子连着盒子一起推到明生面前,道:“尝尝游鱼师侄送来的点心。”
明生把剑放在身旁,跪坐在元璇对面,拿起一块牛乳团子,在边缘咬了一口。
尖锐的虎牙刺入柔软的面皮,香醇的乳液破皮而出,缓缓流入嘴中,带着一点儿花香。
这种味道和裴游鱼身上的味道很像。
明生眨了眨眼,一面含着牛乳团子,一面用力把团子往里顶。
团子碰到挺翘的鼻梁,面皮深深地凹陷下去,面皮上的粉末蹭到鼻尖,在鼻尖上留下淡淡的白痕。
少年红舌一卷,未加咀嚼,喉结滚动,裴游鱼的牛乳团子便被整个吞下。
鼻尖仍残留着甜腻的气息,明生缓缓抬头,琉璃般的眸子里映出元璇的面容。
元璇乌漆漆的眼里也倒映出明生的面容。
两人皆着雪衣,跪坐在长桌旁,腰背笔直,眉宇间有着相似的冷漠,若雪山之巅清冷不可攀的寒月。
没有人知道方才他们如野兽一般粗鲁进食。
元璇首先起身,将玉盒从明生处拿了回来,施了个清洁咒,从袖中拿出方帕,将它整齐地叠放在玉盒中。
“啪嗒”一声,盒子被锁上,元璇提起玉盒,道:“你可以离开了。”
明生的目光在元璇袖口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对着元璇行了个礼,快步走出静心居。
他望了一眼窗外的暗沉沉的天色,略一思忖,来到自己住所旁的溪流中,化作原形沉入溪底,摸到八粒粒圆珠,龙尾一扫,将它们摆成龙角状。
一条圆形光道出现在池底,明生顺着光道向前游,不过半盏茶时间,水面之下的泥沙消失了,却代之的是光滑洁白的暖玉壁。
他从水底向上看去,从素株翠柯望到立在水边的裴游鱼。
裴游鱼愣了愣,随即脱了绣鞋跳入水中,双足化尾。
“师兄!”
“你怎么来了!”
少女欢快地游向他,海藻般的乌发飘散在背后,眼眸闪闪发光,宛若夜空中的星子,尾巴上每一片鱼鳞都在诉说着喜悦。
他像裴游鱼一样化为半人形,接住撞过来的裴游鱼。
少女的发梢拂过面颊,带起一阵酥痒的感觉。轻纱似的鱼鳍在水中飘扬,在悄然间贴上他的龙尾。
裴游鱼趁机握住他的手,小小的手掌包裹着他的手指,牵着他穿梭过散发着荧光的绿茎,缓缓游到岸边。
明生拿出储物袋,把芳馔斋的点心放在池边,道:“我买了点心给你送过来,还是你爱吃的那些。”
说罢,他又拿出一个略小的圆盒,上面画着一个猫爪,继续补充道:“这是新出的糕点,是御兽宗和芳馔斋一起研制的,雪奴也可以吃。”
裴游鱼接过点心盒子,把盒子放在身上上,迅速拆了外包装,拿过摆在岸边的托盘,用托盘装了点心放在水面上,又摆上自己做的牛乳团子,道:
“师兄来得真巧,我也有点心要给师兄。”
“这些牛乳团子都是我做的,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你可一定要吃光,一块儿都不能留下,因为我做了好久好久呢。”
“寻常牛乳团子是圆的,但我做的牛乳团子是小山状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裴游鱼抬头,眉眼弯弯,故意拖长声音:“因为——你猜猜是为什么?”
明生拿着牛乳团子,克制住出于本能的食欲,疑惑望向牛乳团子。
半开的杏花倚在雪白的面皮上,宛若美人卧玉榻。
那日他去落梅居寻裴游鱼时,曾看到类似的一幕。
少女慵懒地斜倚在榻上,春水眸里含着蒙蒙雾气,朱唇弯弯,乌云似的长发堆在小枕儿上,玉葱似的手指搭着粉金罗扇,云霞似的裙摆堆叠在足边,带着花香的风拂落杏瓣,杏瓣落在少女的发间、腰间、足尖。
更多的津液自舌底生出。
他一直有把游鱼师妹吃掉的念头。
但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明生低下头,盯着牛乳团子,几乎快要忍不住。
“这是开满花朵的雪山。”
明生愣住了。
少女的声音似一滴冷雨落入脖颈,寒冷的清明感从枢椎蔓延到寰椎、枕骨、顶骨,最终遍及四肢百骸。
“从上往下看,是白色的雪峰、是粉色的花朵、是蓝色的天空。”
他缓缓地阖上眼,短暂的漆黑后,覆雪的暗蓝色巨峰、迎风招展的花朵、碧蓝无垠的天穹依次浮现在眼前,先是模糊,而后越变越清晰。
心忽然平静下来。
出于本能的食欲使野兽留下肮脏黏腻的唾液,驱使着成年野兽舔舐、撕咬、吞噬。
幼年的野兽懵懂无知,尚且不明白自己的欲-望,只知道腹内饥饿,他需要将食物吞吃入腹,才能缓解胃部的灼烧之痛。
而此时此刻,柔软的、脆弱的、美好的东西压过了懵懂的食欲。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东西。
或许并不需要把每一个美好的东西都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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