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怀抱

    雨还在下着,从晌午开始就没断过。佛堂外的天色从阴暗的灰白渐渐转为深黑。一帘雨幕将这里隔成一座孤岛,连白日里那些洒扫的宫人此时都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佛堂大殿被就空荡,这会儿四下里无人,仰脸入目的便是一面墙那么高的金身佛像,挽月忍不住摸了摸胳膊,白皙的皮子上已经起了一层小点,也不知是给冷的,还是瘆的。

    她打小儿就怵各类寺庙、道观,有人陪着一起进去还好,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无端对里头巍峨矗立的各种神佛像心生敬畏,甚至是恐惧。在民间有一种说法,若见佛像则心生怖意,皆因此人心有前世未了的业障,心不宁,才会恐慌。

    业不业障的她不知,她只知道再跪下去,她这腰得折了、膝盖也得废了。

    杀千刀的爱新觉罗玄烨,利用了她,还害得她在这儿吃苦受罪,人家连个面儿都不露!当真是帝王无情、男人无心!

    挽月左顾右盼,确信此时并无宫人窥视,两手撑着蒲团,轻轻地抬起了腿想要活动活动筋骨。“啊!哎呦呦!”还未离开蒲团一尺,腿便不由自主地又落了下去。方才不动还好,已然麻木。这会儿刚挪动了动,更觉腿间有无数虫蚁啃噬,酸麻疼胀;又如在雪地里冻了一宿一般,仿佛已不是自己的双腿。

    她索性放弃了挣扎,也不顾什么仪态了,就只弓着身子弯着腰,双手合十跪拜在佛前,喃喃地念念有词:“求佛祖保佑,雨停了、风停了、暖和一点;求佛祖保佑太皇太后开恩,放我回去;求佛祖保佑……如若挽月所求佛祖不愿应,那便再求佛祖,我不好过,那个人也别好过。”我哪儿疼,那个人也哪儿疼。

    也不知是不是佛祖听见了面前这个小姑娘的“虔诚祷告”,香案前的烛火猛地晃了晃,火苗一瞬间似带着愠怒不满,继而又恢复平静。

    夜风一丝一毫没有要怜香惜玉的意思,隔着门板发出声声呜咽。

    顾问行站在乾清宫廊下,抬首望了望天,自言自语道:“明儿立冬啊!往后天儿就更冷喽!”

    三福和四喜都站在门口,“师父。”

    “皇上还没起来呢?”

    三福和四喜相视一眼,摇了摇头。

    得!还得他再去劝劝!顾问行收了伞,走向勤懋殿一处小的宫室。

    宫室里头的一面墙上,悬着大清几代帝王画像,从努尔哈赤到爱新觉罗福临。皇上每回有了心事,皆会在这里跪上一会儿,对着先帝的画像说上好一阵子话。

    可这次,竟是从晌午时分一直跪到现在。也不许旁人进去,也不见人出来。除了顾问行还能说上两句话,旁的一概不理。

    三福他们也很纳闷,明明科尔沁的格朗满达可汗来议事的时候,两个人还说得好好儿的。走的时候,皇上还同可汗一直走到门口,可汗也很是高兴。怎么之后就这样了?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主子不说,他们这些做奴才的自然也不敢多嘴多看。

    他瞧着师父去了一趟慈宁宫,八成是去同太皇太后请示法子去了。这会儿见师父回来,三福也稍稍放下心来。

    顾问行走进了偏殿,果真见皇上依旧对着顺治爷的画像长跪不起,腰杆笔直,仰面望着。跟随皇上多年,这样的情形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早年多一些,这两年愈发少了。他看在眼里,心里却清楚得很:宫里对先帝的过世讳莫如深,太皇太后不许宫人提及。

    可在皇上的心中,那是他的皇阿玛呀!那么小的孩子便没了爹娘,虽有太皇太后疼爱,可终究还是缺了点什么。每当有心事,皇上便会来此,对着画像说说话,诉诉苦。说完后,便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上朝、临政。

    不过这一次,似乎有点不大一样。

    顾问行刚去过慈宁宫万佛堂,一看便知晓皇上为什么要跪在这里了。原来是陪着的!

    人打外头进来,还带着一身雨雾湿气。

    “皇上,夜已深了,您起来歇着吧。明儿还得上朝呢!”

    玄烨目不转睛,背影岿然不动,只淡淡动了动嘴唇,“太皇太后歇下了?”

    “哎,已然歇下了。”顾问行温和道。

    “嗯。”玄烨应了一声,有些微失望,却也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没打招呼,便和太皇太后这般耍心眼子,算计着让科尔沁的人主动提出离京,也歇了要将公主嫁过来的心思。太皇太后不与他计较归不与,可那毕竟是她的娘家人,生气也是应该的。

    他理应给皇祖母赔罪,可那个少女也是被他利用了,是无辜的。

    自己原本也只是试试,所以那天才心血来潮,故意让梁九功送她回去。她那么聪明,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为何不拒绝让梁九功相送呢?还是说,她同她阿玛一样,本身就是好大喜功、喜好炫耀荣威的人?所以才贪图宠爱,得意洋洋地接受了他的安排。

    该!

    谁让她贪心、短浅、虚荣,被他利用着了吧!

    膝盖处传来钻心的酸麻,汗珠也顺着额头滴落在脖颈间。

    该!

    让你笑朕送的点心甜腻!这下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脊背和腰间始终紧绷的弦突然崩断,玄烨蜷缩伏着跪拜在身前,顾问行赶忙过来扶起,“皇上!您起来吧,当心龙体啊!”

    玄烨轻轻推开顾问行,依旧一言不发。

    顾问行轻叹了口气,“皇上,奴才刚从慈宁宫回来。去万佛堂看过了,那里的宫女太监都撤走了,眼下大殿就剩挽月姑娘一人。您要不要去看看?”

    终于,玄烨抬了抬眸,神色间似有动容。

    顾问行知道自己戳到点子上了,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这一看就是太皇太后故意放松的,这会儿没旁人,要不您去瞧瞧她吧。”

    “不去了。”

    顾问行忍不住腹诽:嘿!您说都这会儿了,您还嘴硬个什么劲儿!

    他不能再看皇上继续跪在这里了,只得再用万佛堂那位为借口继续劝。

    “皇上,挽月姑娘这会儿只怕心里比罚跪更难受。她要是知道您去看过她,心里多少会好受些。”

    玄烨未做声。

    顾问行知道,这就是心里应允了,于是赶忙冲外头的三福和四喜吩咐,“快扶皇上起来!您慢着些,起猛了留神头晕,您今儿晚膳也未用。要不奴才先扶您去……”

    玄烨沉着脸,眉间似有疲态,“不必了。”三福和四喜已经扶着他坐下,双腿确酸痛,他不由想起万佛堂的人来。“龙辇。”

    夜色深,甬道风声灌耳,如虎啸龙吟。

    “姑姑。”披着斗篷的两个小姑娘站在毓宁跟前,“天儿凉,求您把这个带给挽月吧。”马令宜偷偷将两个护膝还有一包吃的塞到毓宁手中,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犹豫再三嗫嚅道:“早晨那事儿也不怪她,公主一直都同她说话那样儿……我们都在旁边听着呢。”

    毓宁虎着脸,训斥道:“令宜姑娘可千万莫要在宫里说这种话!您是在质疑太皇太后罚人罚的不对吗?”

    马令宜忙一低头,小声道:“令宜知错了。”

    令宜胆小,陈佳吟也急了,生怕没帮到挽月,反而更添连累,赶忙悄悄把一个装有银锞子的荷包悄悄塞到毓宁姑姑的袖子中,“姑姑,您就帮帮我们吧,请您喝茶。”

    毓宁叹了一口气,将荷包放回到陈佳吟手中,也可怜这两个小姑娘,“不是姑姑不帮你们,实在是眼下不适宜帮。这科尔沁的人还没走呢,太皇太后这样做自然有她的道理。你们俩呀,就先回去歇息吧。姑姑也偷偷告诉你们一声,淑宁格格已经着人去关照过了,给送了吃的。”

    令宜和佳吟互看一眼,这才松了一口气。

    毓宁平日里带小宫女,自己年纪也大了,最喜欢这些孩子们。这宫里一人受难,其他人置之不理甚至落井下石的人多了去了,情义抵过千金,很是难得。

    “快回去吧!免得让人抓住把柄,也要发难你们。挽月姑娘那边,无非就是小惩,不会有什么大碍。毕竟……宠她的人多着呢。”毓宁话到嘴边未说出口。毕竟人家阿玛是鳌拜,皇上对她也格外上心似的。

    “多谢姑姑。”陈佳吟带着马令宜向储秀宫走去。

    虽说毓宁的话没有说出口,但两个小姑娘多少也懂。今儿早上她们后知后觉,也听说了皇上让梁九功送挽月回储秀宫的事,心下也不免感叹。

    “毓宁姑姑说的对,挽月姐姐有人宠着呢,咱们也不用太担心了。”令宜一边宽慰陈佳吟,也忍不住了流露出羡慕,“有人宠着真好。不像我,家里姐妹多,又是老幺。”

    陈佳吟却道:“羡慕吗?我倒觉得也不好,还不是成了众矢之的?不然也不会惹了今儿这事儿。我宁愿不进宫了,找个郎君一心一意待我,家里人口简单、姑婆和睦。”

    令宜笑笑:“我都行,随遇而安。”

    远远的,一队灯火向这边移动来。

    陈佳吟赶忙拉住马令宜的手,小声道:“来人了,快走!”

    雨已停,夜风偶尔大作,裹挟着树叶间积蓄的雨露甩到行人的身上。起了浓浓的雨雾,甬道上晦暗不清,挑着灯的宫人像山林间移动过来的萤火,伴随着簌簌的脚步声。

    “呜呜,困死了~”刚刚趁着没人,挽月窝在蒲团上歪着头眯了一会儿,大抵是跪着的姿势太难受,也只是浅浅地进入了梦乡片刻。都是做了些断断续续、稀奇古怪的梦,此时迷迷瞪瞪醒来,也不见头脑清明,反而更加混沌。

    她用手捂了捂眼睛,又揉了揉脸,抬头望了望佛像,这会儿更加寂静无声,心里不由更觉发毛。只好说出声来,给自己壮壮胆子。

    “佛祖,我方才跟您念叨的,您都听到了么?您要是信徒太多没听着,那我再跟您念一遍。”

    挽月抽搭了一下鼻子,觉得困顿感更重了。

    虽说刚刚不知哪里冒出来两个宫人,把万佛堂的门帘给装上了,这会儿屋里暖和了许多。可到底太过空旷,风不从门进,也从四面八方而来。要知道被罚跪在这个地方,她就多穿点了。

    一阵寒意又从背后侵袭而来,风过额头,带来一丝清醒。空气中除了浓浓的檀木佛香,还有一股子很好闻的味道。

    那味道,她之前在一个人身上闻到过。

    龙涎香?!

    挽月没有转身回头,能感觉到有人此时正站在门外。心里一下子涌上来各种情绪,有惊喜,有埋怨,有气愤,有讨好,有咒骂……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面对。只好在心里骂了一句自己:这是造的什么孽?昨儿晚上他让梁九功送她回去,她不就知道被人当箭使了么?

    自愿跳进别人挖好的坑里,现在怨不得谁。

    那味道一直没散没远去,可见人还未走。但也不见靠近,也不知道此时心里憋着什么心思。

    挽月越想越气,气门口那人,更气她自己。

    她眨了眨眼睛,顿时生出一个想法。先是两手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声音不大不小地自言自语道:“困。”旋即倒头一栽,就这么睡在了地板上。

    “哎!”门外抑制不住传来一声轻呼,指尖一用力,竟是生生抠掉了窗棂上的一块木。

    门口的棉帘被猛地掀开,脚步慌乱急促,几步便到了她的跟前。笑意在唇边不动声色地绽了绽,很快便收敛了下去,紧紧抿着唇,眉间紧蹙,好像受了无限委屈似的,囫囵的睡梦中发出轻轻呓语。

    一只大手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脖子和脸颊,先轻轻将她从地上扶起一段距离后,接着便落入到臂弯之中,环住了她。然后是解开披风绳子的声响,那股龙涎香的味道将她紧紧裹住,暖意围绕上周身。

    挽月闭着眼睛,忍不住在心里叹道:好香!真暖和!

    那手拢了拢披风,似乎就要抽离。

    这就要走了?

    挽月猛地一抓紧,将那胳膊死死抱在怀中,顺势头一歪一靠,倒在了身边这个宽大的怀抱之中。依旧紧闭着双眼,佯装发出梦呓,“登徒子!哪里走!跟我去见官!”

    玄烨一愣,只觉得自己怀中什么东西一沉,像有只毛绒绒的小狐狸钻了进来,赖上他不走了。还从未这么近地见着她闭着眼睛的样子,长长的睫羽沿着好看的眼形在微微颤动着,小口要张未张,发出轻轻的喘息。

    他感觉心里有一团火正在被一点一点点燃。

    挽月在心里不停祈祷念道:带我走带我走!

    想象中的悬空被抱起没有实现,脑门上却被冰凉的手拍了一巴掌。

    这下挽月错愕地睁开了眼睛,眼前是那人清冷的眸子,眼底尽是嘲讽和精明,仿佛已经将她那点心思看透。

    “不装了?”

    挽月愠怒,索性坐起,“你怎么知道臣女是装睡?”

    玄烨轻轻嗤笑了声,“睡着的人,眼皮根本不会动。朕刚到的时候,你还在对着佛像念念有词,一会儿就倒下了。难不成你是睡佛转世、入睡那么快?”

    挽月觉得心口有股子气堵上了。

    眼圈微红,她委屈地撇了撇嘴,垂眸别开脸去,“皇上喊臣女去习武堂,同臣女说了那么多心里话,臣女当时满心欢喜,以为皇上愿意与臣女交心。没想到从头至尾都是骗臣女的,是拿臣女当箭使,好惹那科尔沁公主不悦,自请离宫。”

    玄烨被她点破,不免心虚起来,也别过脸去,不敢看她,却下意识地反驳,“胡说!朕几时骗过你?”

    “骗没骗的皇上心里清楚,反正臣女心中坦荡。”挽月用手擦了一把脸,将有些乱了的头发别到耳后,柔美的下颚线掩饰不住脸上的倔强本色。“臣女知道自己是鳌拜的女儿,就因为这重身份,不论对皇上说什么、做什么,皇上都不会完全相信。即使臣女看出了皇上最近的苦恼,宁愿冒着被太皇太后苛责的风险,也去将计就计地替皇上做这一遭事儿,皇上也不领情。是觉得臣女活该吧?”

    玄烨不知该如何同她解释,只觉这时也不是说话的好时候,便先同她道:“起来吧,先回去。”

    挽月转过脸来,“是太皇太后罚我在此,未有发话,臣女不敢擅自离开。”

    “明儿朕去同她说。”

    “不可,皇上还是请回吧!”

    顾问行站在门口,看得干着急:这俩人还真是如出一辙地倔!

    玄烨来了火,忍不住想要出言训斥她犟,在对上那眸底的一片柔波后,所有的脾气都烟消云散,只得半是无奈半是哄道:“你这个人不是一向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起来再说好不好?”

    这话倒是戳心窝子了。

    她的确是那样的人。

    挽月眨了眨眼睛,一想也是,于是便双手搭着玄烨的手,尝试着站起。不站不知道,跪了那么久,整个人都麻了,膝盖以下冰凉,脚底无力支撑。不由“哎呦”一声,向前就要栽倒。

    玄烨也这才想起自己刚刚在勤懋殿跪久了起来时,顾问行是提醒他满满地起,千万不要起猛。刚刚一时心急,竟也忘了提醒她。这会儿说也晚了,只好顺势赶紧扶住,给她以支撑。却不曾想,二人皆往前一倾,正好挽月抬起头磕在他的下巴上。

    玄烨吃了痛,只觉整个头都是懵的。本也跪了许久,虽在乾清宫又过来一路上坐着了龙辇缓了缓,但到底也难受着。脚下一个踉跄没站稳,唯恐她也摔倒,便赶忙用左手揽住她的肩到自己怀中,右手胡乱扶了一把香案,想要找个支撑。谁知那香案上皆是要燃尽未燃尽的香烛,正巧被手掌覆盖上,燃烧的烛火瞬间灼伤了掌心。

    他狠狠咬紧了牙关,站稳后,将烫伤的掌心握成拳,深吸了一口凉气。

    刚刚是装的,现在真冷不丁被他一揽入怀,挽月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赶忙想伸手去扶住桌案。

    “小心!”玄烨赶忙移开烛台,给她腾出了一片地方。挽月见他脸色不大好看,额头似乎也有汗珠,心里不禁鄙夷:还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皇帝,你又没跪那么久,怎么还站不稳了?

    玄烨像是察觉了什么似的,伸出左手在挽月的额头试了试,喃喃道:“怎么挺烫的?”

    挽月见状,也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和脸颊,旋即面露焦虑,“真的挺烫,我病了?”她向身后看看,“过堂风吹的。”

    不说还好,这一说,刚刚那股倔强劲儿全都不见了,转而换成了突如其来的“身娇体弱”,“病了病了,真的病了。求皇上开恩,跟太皇太后求个情,改日再罚臣女吧!”说着,就当真眼泪汪汪起来,“刚刚是装的,这会儿是真不舒服。”

    她很惜命的。

    好日子还没过够呢!不然成天在她那死心眼的爹和杀千刀的皇帝之间跳个什么劲儿?

    玄烨忍俊不禁,不知怎么,他身在深宫,本最为讨厌女子勾心斗角。可一遇上她,什么自私的、极其现实、见风使舵无气节、工于心计、谎话随口就来、眼珠转转就一个主意,这些不好的东西,仿佛都在她身上变得可爱起来。

    他直接过来,将她打横抱起。

    挽月丝毫没有防备,兴许是身子不适的缘故,有些晕眩。眼前看着的人,面容也变得不大真切。

    迷糊中想起昨日梁九功的事,昨天那是故意而为之,可今天呢。若是被阖宫上下知道,不晓得又会起多大风波。

    “您……真要抱着么?”

    “不抱着难不成扛着?”他没好气道。

    门帘被掀开,挽月感到浑身冰冷,忍不住一哆嗦,声音也小了下去,“去哪儿?能不能不被人看见?”

    玄烨心里又来了气:都这会儿了,他都没说什么,她还挺好面儿!怎么了?嫌被他抱着丢人么?

    “就把你放慈宁宫了,没人看见。”

    慈宁宫?

    挽月本来迷糊的意识忽然清醒了一瞬,挣扎着睁开眼睛,“不去慈宁宫!”

    太皇太后一定不喜欢她,认为她别有居心,更不喜欢她阿玛。

    玄烨却已经打定主意,将挽月送到了苏麻喇姑那里。

    “呦,这怎么了?”苏麻喇姑刚准备歇下,本也担忧着万佛堂的动静,后有宫女跟自己来报,说皇上来了。她便也一直等着,想看看再说。没想到这会儿,皇上竟然把人带到她这边来了。

    她打量着皇上,小心翼翼地将人放下,像在放一件很贵重的宝贝。

    “苏麻喇姑。”

    “哎!”

    “人先放你这儿,待会儿太医院的人会来。得烦扰你了。”

    苏麻喇姑笑道:“奴婢有什么好烦扰不烦扰的,皇上只管放心回您的乾清宫。这姑娘就交给奴婢了。”

    “嗯。”苏麻喇姑做事稳妥,玄烨自然放心,刚刚还张牙舞爪的样子,现在像霜打的蔫了,他有些心疼也忍不住想笑。

    “您的手怎么了?”挽月声音虚弱,迷蒙的眼神中流露出担忧之色。虽然恶寒一阵阵袭来,感觉到头脑混沌,但刚刚在万佛堂的情景,挽月还隐约能记起来。是刚刚扶着她的时候,被桌案上的香烛烫到了吗?怎么没听他说呢?

    玄烨摇摇头,“没什么事。你歇着吧,太医一会儿就来。”

    “嗯。”

    两个人望着彼此,似乎都有不舍。

    待玄烨走后,挽月方觉委屈涌了上来,眼泪像断了线似的。也不是觉得委屈,就是觉得挺难的。她要不是鳌拜的女儿该多好啊!

    可若真的不是,是不是也没有机会认识他了?

    缱绻梦意中,床畔是苏麻喇姑慈爱温柔的照顾,“好孩子,什么都别想了,先睡一会儿吧。明儿天就放晴了。”

    第52章 梦里

    最后一场秋雨洗净了紫禁城的尘埃,将初冬的萧索晕染到皇城的雕梁画栋里。角楼的钟声响了,懒洋洋晒着太阳的乌鸦叫了几声,扑棱棱地飞起盘旋在苍穹之下。东方初升不久的那一轮太阳像滚滚的车轮,从未有一刻停止过转动。倒映在护城河的清水中,被水纹折了又折。

    巍峨矗立的太和殿汉白玉石阶下,刚刚下了早朝的群臣如散了的鸟兽,三五成群地聚着聊着,不时地哈出白气。有的抄了抄手,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听着,自己不想参与争辩。

    多日不来上朝的辅政大臣鳌拜今儿头一天来上朝,未见到宿敌苏克萨哈,也并未听到任何关于其的风声,心里不免有几分意外。

    他早年行军,步子总是迈得极大又快,回回班布尔善都要在后面紧赶慢赶才能追上。爱新觉罗班布尔善是努尔哈赤的孙子,辅国公塔拜的第四个儿子,正宗的皇室宗亲,要论辈算得上是皇帝的亲堂伯父。年轻时也会打仗,曾跟着太宗和世祖立下赫赫战功,但始终只是个宗室三等公。若不是结交上鳌拜,连个内阁大学士都不是。

    他身量不高,体型也偏胖,典型的五短身材,这些年不带兵了,想要追上鳌拜有些吃力。

    “鳌中堂!您慢着些!”

    听到身后班布尔善的声音,鳌拜终于慢下了步伐,同他埋怨道:“怎么每回下朝你都慢吞吞的?”

    班布尔善哑然,“是您走太快好么?我都这么大年纪了……”

    “这么大年纪更得多走!”鳌拜背着手,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一大早没看见苏克萨哈那个令他糟心的老东西,他心情格外舒畅。

    班布尔善不欲同他废话别的,赶紧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无人贴近后,同鳌拜小声道:“您今儿留意到皇上的右手么?”

    鳌拜不以为意,“看见了呀!缠着纱布,受伤了呗!”

    班布尔善惊叹,“对呀!您不好奇?”

    鳌拜嗤笑一声,“习武之人常受伤,有什么稀奇的?听说他这一两年总喜欢和一些侍卫练拳脚。毛头小伙子,血气方刚的年纪,练练武功贪玩儿有什么不好?我现在巴不得他贪玩儿!只可惜这皇上不爱美人儿,若是沉迷于后宫,不理前朝事……那咱们就大有可为了。”他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在宫里也有些日子了,也不晓得能不能将皇帝给迷住。

    看样子不容易。不是他对女儿的相貌没信心,而是他总觉得,玄烨那小子跟他老子先帝顺治爷不一样,不是个完全的性情中人。更不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主儿!

    班布尔善却不像鳌拜想的那么简单,“你说,皇上好端端的学什么拳脚功夫?不会想着哪一天,用来对付咱们吧?还是说,昨天宫里有刺客?”

    “哎呀!”鳌拜忍不住大笑,“班大人,你说你一天天地这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呢?”

    “鳌大人,我这不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嘛!您别瞧近日风平浪静,皇上也不与您叫板了。可兵法有云,以静制动。动不可怕,静才可怕。这才叫人猜不透背后的谋划,以及下一步的动作。”

    鳌拜没好气问:“那你打探出什么了?”

    班布尔善眼珠转转,“我听礼部传出来的可靠消息,科尔沁部的格朗满达可汗,要离京了。是带着大妃和女儿一起回去的。皇上还要亲封其为亲王,加赐城池、黄金、牛羊马车,更指定了他的儿子为下一任部落继任者。原本满达可汗那几个兄弟对他不服,这样一来,不服也得服了。”

    这倒是个新鲜事!

    “满达?他不是没来多久么?我早听说他带了个公主过来,八成是想和亲。这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氏与爱新觉罗家联姻,也不是头一回了,出过三四个皇后。当年太皇太后让皇帝娶了赫舍里氏,科尔沁那边很不高兴呢。怎会错过这个机会?”

    班布尔善见终于戳到了点子,两手一摊道:“这不就是稀奇怪事么?”

    鳌拜皱了皱眉,“那只能是皇上和太皇太后的意思,摆明了不愿意娶人家的女儿。这才灰溜溜地走人,为了安抚,又给了很多赏赐。而加封亲王又指定继承人,才是直接遂了满达的心愿,也无所谓嫁不嫁女儿了。科尔沁和皇室依旧关系紧密,且没有嫁过来的女子作为掣肘。皇帝想得很深远啊!”

    他转念又想,“可我还是不明白,难不成皇上就这么大喇喇地告诉满达,不愿意娶他们的女儿?这也太下科尔沁面子了,皇上也张不开这个嘴啊!最近宫里有发生什么事情么?”

    “得打听打听!”

    鳌拜点了点头,直接到宫门口上了马车,“下回你倒是打听清楚了,再同我说!猜来猜去,忒没劲!你宫里不是有人么?”

    班布尔善一想起颓势了的掌印太监吴良辅,就忍不住捶胸顿首,“也是头疼的事!改日我登门去您家里细说。”

    鳌拜放下了车帘,让管事驱车离去了。

    大臣们早朝的时间是卯时,下了朝便也不到辰时。立冬了,天更冷,在屋里的人就更不想出来。此时的挽月还在被窝里,沉浸在香甜的梦乡之中。苏麻喇姑特意叮嘱了宫女,挽月姑娘病了,不要刻意去叫醒。

    锦被暖和,身下的褥子也是软软的。日光从雕花的窗棂间钻进了屋子,一束光打在地砖上,老远看去能瞧见五色斑斓光混着飞舞的细小灰尘。

    明黄色的锦衣隐隐约约,在挽月模糊的视线里,她感到头生疼,还混沌着,但很清楚,眼前的人是谁。

    “皇上怎么来了?”

    “月儿,都是朕不好,朕不该利用你。害得你被皇祖母罚了。”

    微凉的指尖抚摸上她的脸颊,衬得发烫的脸颊更加热。

    “你是不是心里很怨朕?”

    她仗着胆子轻轻握住了那凉凉的手,只觉得贴在自己的脸颊,很舒服,像玉石一般。眼前的面孔也越靠越近,如玉般温润,黛眉星目,她的指尖轻轻触及如悬胆般的鼻,“也没有很怨,就是有一丁点。”

    “朕向你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对你坏了。朕会把你捧在手心里,永远珍惜、呵护,不让你担惊受怕。你想要什么,朕都会给你。朕把内帑都交由你,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咱们去京郊建园子,温泉山庄、避暑山庄、围场,到时候你想去哪里游山玩水,朕都陪你同去!”

    挽月心微微颤动,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臣女怕被说成是祸水。”可是银子花着还是感觉挺好!她心痒痒了。

    “无能的君主治国不行,使得内忧外患才会叫人以祸水为由,栽到身边女人的身上。是朕,自己愿意宠你,但朕也不是昏君。”

    “嘻嘻嘻……阿嚏!”

    “睡相真是差。”

    挽月一个激灵,从混沌中清醒。

    明黄色的衣袍,渐渐清晰的面容,她皱了皱眉,揉了揉惺忪睡眼,觉得周身有点热。也不知是昨儿晚上睡前喝了药的缘故,还是宫女给她捂得太多,竟然出了一身汗。恍惚中,她似乎是做梦了,梦里有皇上,她好像还挺没羞没臊,人家对她伸手,她也对人上手了,逮着那手摸了又摸。摸完手觉得滑滑的,不尽兴又摸了人家的脸,摸完眉毛摸眼睛,摸完眼睛摸鼻子、最后是嘴……

    太医给她喝的是什么药啊?当真是治风寒的?

    “醒了?”

    清冷低沉的声音,宛若初冬的凉风穿透被窝,直击面门。锦被滑落一半,那一身出的热汗因着被子没捂上,也终于散了散,浑身顿时凉得又一哆嗦。

    只她哆嗦的不仅是冷,还是因为眼前完完整整、清晰不过阴沉着能低下水来的脸。

    “皇上,您……怎么会在这儿?”她不由自主拉了拉锦被,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若叫乐薇瞧见,一定会在此时大加嘲笑,她这样子像极了一枚蚕蛹,裹得只剩下一颗头颅。如若不是为了礼貌,恐怕连头也想埋进去。

    玄烨看她这副样子,又好气又好笑,竟是俯下身子,凑近了低声道:“你知道你现在裹得这个样子,像什么么?敬事房的魏公公负责这个活儿,不过已经生疏多年了。太皇太后日日盼着魏公公能再次忙碌起来。”

    敬事房?挽月略微想一想,登时明白过来,赶忙掀了掀被子,想从“蚕蛹”恢复如常。可奈何刚才裹得实在太狠了,现下想钻出来并不那么容易。这一动弹,再对上那家伙嘴角意味不明的笑,好像更不对头了。

    “行了!别乱动了!回头又冻着了,赖谁的?”玄烨没好气道。

    挽月红着脸,气急败坏,“您……您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姑娘的闺房,您不该坐在这里。实在是有损……”

    “朕知道有损朕的清誉,不过这里是苏麻喇姑的屋子,这里的宫女不会乱说出去的。”

    挽月错愕,微微张开嘴,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倒打一耙得这么溜,有损的分明是她的清誉!

    玄烨却仿佛压根不知似的,反倒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刚刚做了什么梦?这个嘻嘻哈哈,还扭扭捏捏的,什么‘一丁点’?你梦见和谁说话了?”

    潮红染上脸蛋,整个脖子到耳根都是燥火,她很恼,也想起了昨日发生的所有事情。她被太皇太后罚了跪,在万佛堂受了凉,所以病倒了。一切皆因眼前这人起,似乎也帮了他一个大忙。他非但不领情致谢,反而有心思在这里嘲笑她,果真是冷血无情!毫无道理!

    她索性重新躺下,这回没裹起来,只是平静躺着,目视头顶的五蝠百喜长寿福纹撒花帐子,合了合双目,“臣女多谢皇上关心,臣女染了风寒,唯恐将病气过给皇上,皇上还是请回吧!”

    生气了?

    玄烨愈发想笑。

    “朕好心好意,一下了早朝就直奔慈宁宫来。见你尚在睡梦中,也未让宫女通传,只想过来瞧一瞧你就走。没想到你做着梦,抓着朕的胳膊就不放,还拿朕的龙袍衣袖擦鼻涕。喏,现在还亮晶晶的,朕连问一问都不允?你未免太霸道了,和你阿玛如出一辙。”

    玄烨抬起胳膊,挽月果真见那上头湿哒哒黏糊糊的,十分恶心,一想是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挽月顿觉无地自容。

    完了,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胳膊,捏了捏那袖子边,一双美目楚楚可怜,“那我给您擦擦?”

    玄烨故意板着脸,一拂袖子,“得了吧!别旧病未好,再又受凉。”他将她的胳膊放回,掖好被子。

    “那您也不能……到我这里来。这可是慈宁宫……万一让太皇太后知道了,准会以为……”

    玄烨故意看着她,诱着她说道:“以为什么?”

    “以为臣女别有居心,媚祸君心。”

    “你没别有居心么?”

    挽月一怔,旋即柳眉倒竖,从床上坐起,“前日是你别有居心、算计了我!”

    “是是是,是朕别有居心!”他唯恐她起身冻着,赶忙温声安抚,一面又狡黠地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觉得特别有意思。“你也怕被人说是红颜祸水?”

    挽月捋了捋肩旁的头发,抿嘴一笑道:“臣女只当红颜,不当祸水。”

    玄烨也轻轻笑道:“没本事的男人才将错处推到红颜身上,譬如平西王吴三桂,都说他怒发冲冠因为红颜陈圆圆与李自成,才主动打开关口。事实呢,一个守边的大将军,不战而降,受封为王,享受着朝廷的恩赏,盘踞一方。如今不满足于手头的势力了,又将自己当年所作所为推卸到女人身上,让世人认为,这全皆是因为红颜祸水陈圆圆,他才一时昏头做出了这个举动。他若不这样说,又怎么抹平当年之污点,好去游说现下的追随者为之效命?”

    对前朝旧主不忠,吃了当今朝廷的好处,又不满足于做土皇帝,反过头来蠢蠢欲动却偏要扯前朝的大旗。合着里外里,好名声好处他都要占全?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挽月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到了他右手的掌心,那上面缠着层层纱布。她忽而想起昨夜在万佛堂中,自己没站稳,他情急之下一把揽住入怀,而自己却胡乱抓了那香案一把。这就是那时被灼伤的吧?

    可惜当时她迷迷糊糊,全然没有留意到。

    她不由自主轻轻地、试探地触碰了碰那掌心纱布,玄烨也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微微一滞,顺着那手势翻转过来掌心,呈现在她眼前。

    日光照得那尘埃乱舞,仿佛从斜上方倾斜下来的柔波,也落在她翩跹颤动的睫羽。柔荑轻轻抚过掌心,“还疼么?”

    那手指却动了动,忍不住想要合上就此紧握那轻触的指尖。终究还没来得及,她便抽了回去。

    玄烨的心一阵空落,却仍是抑制不住地发痒,比之记忆中那得了天花时的痛痒还要难忍,也只能忍。他木然地摇了摇头,小时候冬日里练字、酷暑里习武,手早就不知受过多少次伤,这点又算什么?

    他正想告诉她,不用担心,右手却忽而被轻轻捧起,一阵清清凉凉的风吹拂过掌心,将灼热全都带走。是她俯首,在小心翼翼地轻轻吹他的伤口。

    像有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玄烨的心。

    她在做什么?她怎么可以这样做、这样对他?

    他是个冷酷无情的帝王啊!是与她阿玛政见不合的最大劲敌。就在前一日,他还利用了她,帮他了结了一桩心事。

    这些难道她都不知道吗?

    不可能,她那么有心机,她被一定都知道!她是故意的,现在也是故意的!

    他得清醒!

    捧在手心里的那只手忽然从挽月眼前抽走,缩回到了他的身后,紧紧藏于袖中。像是窥探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事,惶恐得不行。

    挽月也回过神来,自己刚刚在做什么?怎么会心疼起一个皇帝?一定是看他从小没娘疼,一时地圣心泛滥。要不得!

    见玄烨已经从床畔站起,面上尴尬流露,屋里静得却能分分明明地听到他慌乱的喘息声。他喉结处动了动,一滴汗珠划过下颚,皆落在挽月眼中。

    挽月嫣然一笑,轻轻向后倚靠在枕头上,歪过头来目染春色,狡黠地看着他。

    还说什么没本事的男人才为红颜祸水所迷惑?能把持住的那一部分,兴许也只是因为祸水不够“祸”吧!

    “朕走了,你好生歇息!”

    玄烨只匆匆留下这一句话,便离开了屋子。

    挽月扭头望望外头的日光,透过霞影纱,在屋内投下一片浅红的朦胧,如梦似幻。

    “人你去瞧过了?”慈宁宫的花房中,太皇太后目不斜视修剪着一盆娇艳的月季。

    “嗯。”

    “知道为什么昨儿哀家非要罚她么?”

    玄烨起先未做声,踯躅了片刻道:“因为要做给满达他们看,不然说不过去。”

    太皇太后抬起脸来,严厉道:“这只是其中之一。还有是为罚你,哀家知道罚她比罚你更让你难受。”

    玄烨听得心惊。

    太皇太后接着说道:“另外也是罚她,她知道你这么做的目的,但也默许了,还助了你‘一臂之力’。你让梁九功送她没错,可她昨儿早晨故意挑衅,让塔娜同她争执,这总不是你叫她这么做的吧?所以她什么都知道,你还觉得她是个简单的人么?”

    “孙儿从来都知道她不是个简单的人。”

    “这么说,你是心甘情愿与一个对你别有居心的人待在一起?”

    玄烨垂了垂首,重又抬起,道:“是两厢情愿。”她一定也知道他的心思不纯。

    他停了停,面上流露出一丝倔劲与执拗,“您以前不是也默许了先摄政王……”

    “皇上慎言!”苏麻喇姑大惊失色,赶忙出言阻止道。

    “让他说!”太皇太后色厉内荏,“哀家知道你要说什么?所以呢?所以他把持着朝政,挤得你皇阿玛这个皇帝当得毫无尊严!你皇阿玛有多恨摄政王,就有多恨哀家当初的决定与纵容。如果没有这些前尘往事,哀家与自己的亲儿子也不会变成后来这个样子!你今日纵容鳌拜,将来的你就会如昔日的先帝。”

    看到皇祖母痛心疾首的模样,玄烨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皇祖母,孙儿知错!孙儿不该拿当年之事来戳您的痛处。孙儿绝不纵容鳌拜,但也确实不想杀他了,只要他安分,不再过分咄咄逼人,朕愿意既往不咎让他安度晚年。

    朕已让叶克苏私下联系愿意同鳌拜划清界限的臣子,朕着重提拔培养,用新臣势力瓦解老臣旧部。皇祖母,君臣夺权亘古未变,历朝历代皆有之;但情字本无错,孙儿也是直面自己,不想对您、对她有所隐瞒。”

    情字本无错,月季的刺倏然被剪下,落在泥土里。

    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你去吧,哀家上回就说了。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哀家老了,将来有一日,你的路总得自己去走。雏鹰也到了要振翅的年纪,等你飞出这片巢,没有了鳌拜、没有了哀家,苍穹之下,你都是他们的领主。”

    “孙儿谢皇祖母理解。”玄烨深深跪拜下去,转而起身,退了出去。

    剪刀无力地放置到桌案上,太皇太后满是沟壑面容有了几分疲态,“苏沫儿。”

    “哎。”

    “你再叫我一声布木布泰吧!哀家突然好怀念年轻时候的日子。”

    “格格!”

    她心满意足地笑笑,主仆两个人手握在一处,“没想到孙子和他父亲、他玛父都是一样的人。还是逃不过血缘的咒。”她想起董鄂妃,想起海兰珠,想起那些浩渺长河中已经溘然消逝的鲜活面孔。就像大梦过一场,恍如还在昨日。

    苏麻喇姑眼中有泪,笑道:“您也一样不是么?说到底,都是性情中人。皇上说的对,情字无错。您的巴图鲁,为了您、甘愿放着皇位不要,纵使后来有千般不是,可他也把您的儿子助力登基。您不能总揪着自己当年的事不放,悔恨与先帝之间未能弥补的母子情。人生没有不悔的,做了就无憾!”

    “是啊!哪儿有不悔的?老鹰也该放开手了!瞧这些娇花儿!”太皇太后怜爱地看着花房里一盆盆花朵,都像韶华年纪的少女,盛放吐露着芳华。多美好!谁又能忍住不爱呢?自己也曾是其中的一个。

    第53章 核雕

    黄昏的暮色笼罩在庭院的藤萝之上,将初冬的肃杀使劲揉了揉,碾碎成粉末又融化在天边的一笔烟霞中,直至晕染开。

    孤鸿高高飞起,越过精致的飞檐翘角,向紫禁城外飞去。挽月在门口停了下脚步,仰头回望那一道弧线,弯了弯嘴角,流露出艳羡的目光。

    “挽月姑娘,这边请。”

    挽月提了下裙,迈进了慈宁宫太皇太后的寝殿。

    这是她第二回来这个地方。上回是和塔娜公主因为名字的事情,在御花园里争执。没想到这回的导火索,还是这个人。只是在来的路上,她已经听苏麻喇姑说了:满达可汗就要带着这位科尔沁公主回蒙古去了。

    没想到自己的一番举动,还真歪打正着合了某个人的心思。

    可她这么做,毕竟是打了科尔沁的脸面,也是明面上让太皇太后没脸。所以昨日才会责罚她。既是做给科尔沁的人看,同时恐怕还有另外一层缘故:皇上这样做,应是先斩后奏并未事先与太皇太后通气吧?

    而自己这个外人,竟然猜透了皇帝的心思,与他里应外合起来。

    挽月不知待会儿进去,太皇太后会同她说些什么。责难还是试探、亦或不满?还有早晨在房中,皇上来看她的事情会不会也被知晓了?

    忐忑与不安跃动在心间,像随时撞出来的兔子,让她微微有些无措。

    “臣女瓜尔佳挽月,给太皇太后请安!”

    “你还生着病,快别跪了。”太皇太后对苏麻拉姑道:“快扶起来,过来坐吧。”

    挽月暗暗松了一口气,昨天跪到晚上,还没养好,这会儿膝盖还疼着。稍微弯一弯,跪下容易起来难呀!

    苏麻喇姑给她挪了个椅子过来,又细心地在椅背处加了个靠垫。挽月十分感激地对苏麻喇姑致谢。

    从她一进门,太皇太后就在悄然打量着,起初听说玄烨和鳌拜家的女儿似乎正在走得近,那时她并不以为意。左不过是个貌美些的女子,又生在那样的家庭。她阿玛是个野心都不隐藏的,调养出个貌美的女儿来故意接近皇帝,也是野心权臣寻常的做法,见怪不怪了。

    是以,她从未想过阻拦。她觉得她的孙儿玄烨,不是会为一个女子所轻易迷惑的人,于是便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上回,塔娜因为名字的事,与之争执。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女。她惊讶于少女明丽的容颜,将塔娜这颗草原上的明珠衬得黯然无光。

    她心中方升起一丝担心。美人多娇,前朝历代,不知多少英雄豪杰折在温柔刀下。

    可她的孙儿,是她一手带大的,她心里清楚,他虽年纪不大,但果敢、坚毅、大局为重、心怀天下,同时也有少年帝王的多疑与城府。他会被这样的女子所迷惑吗?

    直到她发现,这个瓜尔佳氏与玄烨里应外合,算计了塔娜。她忽然警醒,此女不简单。若安好心,必成助力。若有异心,必成大患。

    她才有意惩罚,敲打一番,这也是对玄烨的试探。只这一试探,想不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望着眼前如带刺玫瑰花儿一般的少女,太皇太后依稀从中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那个骑在马背上的蒙古公主布木布泰,曾经也是这样,清澈的眸子中满是灵气,在看向爱人的时候满是情意与狡黠的自得。还未经历风霜,未将眼中的机敏劲儿打磨成内敛睿智;未经情路坎坷,还有一股发自肺腑的敢劲儿、狠劲儿和野性。

    “你可有好些了?”

    太皇太后开口问的第一句话,不是责难,也不是训斥,反倒是一句最寻常不过的长辈对于晚辈的关心。

    挽月心有感怀更油然而生愧疚之意。她微微低下头,“臣女谢太皇太后关心,太医昨儿晚上就开了药方子,吃了药出了汗,今儿身上已经松快多了。没什么大碍。倒是臣女,惹得塔娜公主不悦,一定给您添了许多麻烦。”

    “你是给哀家添了不少麻烦。”

    挽月闻言,愣了下抬起头来,见太皇太后眉目间似有愠怒,但更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塔娜的确不是能入宫的合适人选,满达可汗也是病急乱投医了。皇帝和哀家本就想着以旁的封赏方式与科尔沁结盟,只到底女儿是人家主动带过来的,什么都没做错,便是哀家也不好开口。哀家本想把塔娜养在宫里一段时日,她自小被娇惯坏了,迟早会不适应这深宫里的生活,会知难而退。可哀家着实没想到,皇帝会如此心急。”

    说完这句话,太皇太后静静地凝视上挽月的脸,片刻才淡淡道:“你应当知道他为何这么心急。”

    心一下子被提起到高处,又如悬铃一般摇摇欲坠。手中的帕子不由被挽月攥紧,搁置到膝上。

    在万佛堂与床畔的种种重又历历在目。

    见她不言,太皇太后轻叹了口气,望了望脚下,旋即抬起头来道:“昨儿你从晌午跪到什么时辰,玄烨便也跪到那个时辰。”

    挽月的瞳孔蓦地放大,心中的悬铃被凛冽吹来的风狠狠撞击,叮当作响,牵动得那根绳子在心间剧烈绞起来,直揪得人微微生出疼意。

    “你要这样想,他虽事后来瞧你、也陪你跪了一遭,可他还是利用了你。若没他利用你做这件事,你压根就不会被罚。如果这样想,你还觉得他是个值得你托付心意的人吗?”

    挽月动容,矛盾如荆棘恣意横生在脑海。把他当做一个皇帝,这样做无可厚非,若她只是个臣子身份,完全可以理解甚至配合一起这么做;可若把他当**人,被所爱的人这般算计,有朝一日她真的不会难过吗?

    见她犹豫未作答,太皇太后多少了然,不免有几分失望,但也松了一口气。“哀家也只是问问,并不是一定要你给一个答案。你自己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吧!”

    挽月从椅子上起身,同太皇太后深深地福了个礼,怀着心事告退了。

    望着空空如也的椅子,太皇太后深锁眉头,“哀家刚刚问她的话,她没有立刻回答,可见她既不是虚情假意地奉承讨好玄烨,也非对玄烨情根深种到不管不顾的地步。她对玄烨的情分尚浅,她只是太聪明了,懂得帝王喜好什么。即使对玄烨也有情分,现下也不过只有五六分。这样倒也好了,情深不寿,你见过后宫里头哪个情深的能活得长久?”

    董鄂妃、她姐姐海兰珠都是红颜薄命,反倒是后宫里那位只知道吃喝、无欲无求的她的侄女儿——博尔济吉特氏太后,活得好好的。

    苏麻喇姑轻叹了口气,“可要是这样的话,咱们的皇上分明是先动心了。岂不是有些吃亏?”

    太皇太后不以为然,捻了捻手中的翡翠佛珠,“让他吃吃亏也好。吃一堑才能长一智。也好让他晓得,天底下不是所有的东西,皇帝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他不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想不要辅助飞出巢么?不经碰壁摔打,终难飞高。且历练着吧!”

    苏麻喇姑只得点了点头,反而心里有几分惋惜。不过小儿女之间的事情谁说得准呢?总有个人先心动,后心动的那个人未必情意就浅。

    玉屏站在慈宁宫的宫门口,早就等着挽月。

    一见到挽月出来,赶忙又是给她系上披风又是给她递上棉套。

    “小姐,咱们现在就回储秀宫吗?”

    “嗯。”挽月漫不经心地应了声。玉屏讶异,平日里的挽月姑娘总是兴高采烈的模样,甚少见她像今日这般心事重重。她方才说要去跟太皇太后请安,不知道是否是听她老人家说了些什么才这般模样。

    甬道深深,砖石在脚下发出笃笃的声音,回荡在两墙之间。今日的每一步她都走得很慢,太皇太后的话和那只被她轻轻吹过的掌心、光束中与她近在咫尺的脸,都将她的心绪扰乱。

    忽然,她渐渐停下了步子,怔怔地望着某一处。

    玉屏不解,顺着挽月的目光看去,眼前那是乾清宫。

    “小姐,往前走便是乾清宫了,皇上平日里都在里头,附近戒备森严。咱们去储秀宫,得从后面绕。”

    “嗯。走吧!”

    天色昏黄如琥珀,浅红的落日旁伴着灰紫色的流云,鸦雀纷纷投入闲林。

    一个身穿暗红色直缀的身影早从刚才就一直凝视着那抹玉色的披风,看着她驻足在乾清宫外,遥望里头的宫室。又转过弯,渐渐消失在甬道深处的月门。

    明明没过多久,他们之间却仿佛隔了一道很远的沟壑。在她凝望乾清宫的那一瞬,富察马齐便知道,他终究是输了,或者说从来就没赢过。

    他摸了摸袖子中的东西,缓缓抬步向乾清宫走去。

    “皇上,工部侍郎马齐大人来了。”顾问行通传道。

    玄烨放下手中的奏折,“传。”

    “微臣马齐,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玄烨见到他,还是很高兴。早在前些日子,他便收到了来自淮河的治水捷报。马齐先回来,米思涵尚留在那边。不过他听从了上回太皇太后的提议,已经打算过段日子,就让明珠任工部尚书,替换米思涵回京,户部缺不得人。

    马齐微微垂首而立,二人皆在互相打量。

    玄烨微微笑道:“有日子未见,朕见你似乎比走之前更高了,人也黑了点,还蓄了胡子?老成了!”

    马齐浅笑,“微臣快马加鞭而来,不修边幅叫皇上见笑了。还请皇上恕罪!”他的眸底却闪过一丝讶异和酸意,对面坐着的九五至尊精神矍铄,神采奕奕,目中分明有着愉悦的光亮。人发自肺腑高兴的时候,是连眉眼都会不由自主带着笑的。

    他想起刚刚那个遥望乾清宫的身影,是她让他心生愉悦了吗?竟会这般高兴,仿佛一个讨到了糖吃的少年。而看向他的眼神也不再充斥敌意,反而是坦坦荡荡、毫不在意的释然。

    就是这一点,令他更为揪心。

    马齐的目光忽而扫到皇上的手掌缠着纱布,微显惊诧,“皇上,您的手?”

    玄烨一怔,朝自己的掌心看看,目光忽然变得柔和,淡然一笑道:“哦,这个啊,不小心弄伤了。不过……已经有最好的药给朕医治过了,很快就能痊愈。”掌心那股痒痒的凉意仿佛再次传来,直传至心底。他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嘴角。

    马齐淡淡笑道:“皇上龙体无碍就好。”

    “你同朕说说治水的所见所闻吧!奏折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

    马齐点了点头,将治水所得事无巨细一五一十地同皇上讲了个透。不知不觉,从暮色沉沉到了夜幕初垂、灯火葳蕤。

    玄烨蹙眉,“照你这么描述,朕以为,现今的止住只是暂时,因到了冬日,不在汛期,雨水干涸。可到了明年开春,尤其是四五月份和夏季,待大雨至后,河堤还是个问题。”

    “不止淮河,黄河下游才是最大的水患。”

    君臣二人皆在此事上深有忧虑。

    “朕没想到,你阿玛竟是擅长治水的,朕没有看错人。只是太皇太后还是更属意让阿玛去管户部,户部缺人,一时也无合适人选。过些日子,朕会让纳兰明珠去把你阿玛替换回来。你们父子俩也好都在京中团聚,过个好年了。”

    马齐拱手,“多谢皇上。”

    “天色不早了,你也舟车劳顿,且现回去歇息吧。有什么事,明儿早朝后再同你商议。”

    马齐再三犹豫,终是从袖口取出了一物,走上前来,呈现到玄烨的眼前。

    玄烨挑眉,“这是何物?”

    马齐轻轻笑了,“微臣在淮河一带时,曾遇见过一个从苏州太仓来的民间手艺人。此人手极巧,能在核桃上雕出花样。微臣觉得新鲜,便带了回来,呈给您。”

    苏州太仓?玄烨触及核雕的一瞬,便捕捉到了马齐话里暗藏的关键。苏州太仓,那不就是挽月自小长大的地方么?

    “微臣告退。”

    油亮亮的核桃雕成个八仙过海的模样,长须背剑的吕洞宾、手拿荷花的何仙姑、倒骑驴的张果老……八个仙人栩栩如生,确是精巧的模样。

    他果真是心里始终放着挽月,就连看到任何同她丝毫关系的物件,都会忍不住想要带回来。

    “富察马齐。”玄烨从背后忽然叫住了他,神情郑重地同他说道:“东西朕会替你转交给她,朕也一定会真心实意地待她,也会时刻谨记有你这么一位优秀的对手。”

    马齐驻足,转过身子莞尔,“皇上,微臣从未是您的对手,因为她自始至终心里都没有放进过微臣,全都是微臣一厢情愿。她在从江南回京的路上,心里就装了那个拿走了她佩刀的人。君主一言,驷马难追,您可要记住您今日说过的话。”

    皇上,微臣从心底里羡慕您,羡慕您如今笑意抑制不住显露出来的样子。

    肩更宽、步子更阔更稳的少年隐入宁静的冬夜里。星河灿烂,如明珠般璀璨的星子映照着地上的万家灯火。

    庭院深处,门匾为“煮酒”的书房中,鳌拜浓眉皱起,“什么?月儿是因为皇上让梁九功一路相送,所以才遭了科尔沁公主的嫉恨、还被太皇太后给罚了?我说怎么今儿早朝皇上看我那眼神那么奇怪,一会儿带着恨,一会儿带着愧,弄了半天,他小子心里有鬼啊!”

    个兔崽子!竟然算计到他闺女头上了!

    “早上班布尔善还跟我提,说满达怎么草草就走了,带来的公主也没嫁成!我还让人去打听!打听了一圈,结果打听到我自个儿家头上来了!借刀杀人!皇上这招玩儿得挺溜哇!不行!我得找个由头,把月儿从宫里弄回家来,同她聊聊。那生病了,怎么没人跟我说呢?他们还把不把我这个辅政大臣放在眼里?”鳌拜一拳捶在桌案上,气急败坏道。

    纳穆福相劝,“这事儿还是等小妹回来了问问再说吧!还有,关于班大人,儿子也有话想跟您细说。”

    第54章 花簪

    “小心火烛!”

    府院中的管事敲着更鼓,穿梭在各道院门。

    夜里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垂花门下的灯笼被吹得东摇西晃。竹篱内,被风吹落的桐树叶打着旋儿随着假山石旁的小水车,顺着潺潺清泉向院门外流去。屋内小炉上温着酒,父子俩对坐着,烛火忽明忽暗。

    “阿玛,近来儿子留意到,銮仪卫一直在暗中紧盯班大人,还有泰必图大人他们。唯独没有盯着咱们家。”纳穆福神色凝重,趁父亲思索间,将温好的酒壶拎起,给眼面前的两盏酒杯都斟满。

    鳌拜此时也没有了饮酒的心思,以多年征战沙场与浮沉朝堂的经验来看,“最近,因为正白旗和镶黄旗争夺圈地一事,我与苏克萨哈闹得正厉害。还有一伙子要跟着弹劾我的人。没想到皇帝全都置若罔闻。

    这要是搁在以前,他早恨不得抓住把柄不放,借着群臣弹劾要打压我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小皇帝到底有什么猫腻?”

    纳穆福也心事重重,喝完了一盏酒,直觉胃里温暖,心下烦闷纾解,于是便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道:“不止如此。就拿上回咱家那个出了府门脱了奴籍,又替咱家做事的天衣阁掌柜宋鑫来说。他私底下暗通前江宁织造刘德彪,里外里吞了不少银子。

    按理说这样事,即使是他一个人做的,和我们主家无关。可不能銮仪卫办案,但凡牵扯,哪有不顺藤摸瓜给你查个底朝天的道理?偏偏也就是找我过去问了几句话,并没有刨根问底。”

    鳌拜听出了弦外之音,“你是说,皇帝故意放我们一马?”

    纳穆福没有做声。

    鳌拜虽不认同,但目前来看,种种迹象的确表明于此。“不能够啊!他这两年长大了,愈发渴望亲政。阻拦他亲政的最大障碍就是我。我不松口还政,他一点儿机会都没有。这个节骨眼上,他放我一马,不符合常理?”他隐隐想到一个缘由,但又左思右想不能够。

    儿子那边却已经微微颔首,“也不是完全没这个改变的可能。”

    鳌拜终于也将心中猜测说了出来,“你是说因为月儿?”

    纳穆福眉头紧锁,却点了点头。

    鳌拜矢口否认,“不可能!这符合康熙的性子吗?”

    纳穆福略微沉吟,“有道是红颜祸水。这平西王吴三桂,当年因为爱妾陈圆圆为李自成所抢,不惜打开山海关放太宗带兵入关。您莫要小看女人的力量。”

    想到这里,纳穆福弯了弯嘴角,捏起小酒杯一饮而尽,烈酒入喉如火烧,却心下畅快,“嘶~啊!不是我当哥哥的自夸,小妹生在江南,生母必也花容月貌,不说有倾国倾城之姿,但在满汉两军旗里也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美人了。”

    鳌拜一抬手,很不认同地摇了摇头,“你说我女儿长得美,能让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心动,这我信。可你说她能让皇上为了她拱手相让江山,放着我这个讨他厌恶的老匹夫不闻不问,任由我恣意,这我是万万不信的。玄烨这孩子,毕竟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我从他出生一直看到现在,比跟你待在一起的时间都久。我能不了解他?

    他当初为何能同意去娶索尼的孙女?因为他当时就开始忌惮了我,他信有江山不愁有美人,所以只要能拉拢索尼一家,他宁愿娶赫舍里氏为后。就更不用说他那个祖母太皇太后,那是个真正厉害的女人。能任由其唯一的希望被我的女儿所惑?”

    他很矛盾。一方面,他内心是希望玄烨能为自己女儿所倾心,甚至能当一个昏聩平庸的皇帝最好,这样他就可以一直把持朝政;可另一方面,如果让他看着自己亲手教大的孩子长成了一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废物,他会更恼怒,更自责愧对世祖的托付。

    当年,他、苏克萨哈、索尼、遏必隆四个人可是都跪在世祖跟前起过誓的。

    纳穆福凝重道:“阿玛,儿子想到的是另外一层。您说皇上会不会藏的是这个心思,也许他出于某种原因,念及您的军功也好,顾及月儿也罢,但更有可能是发觉直接对付您没那么容易,所以从您身边的党羽下手,逐个击破。就像先给老虎拔牙,磨了爪子,抓不抓这只虎,也不重要了。”

    鳌拜起身,在屋子里踱了几步,“你说的倒不是没这个可能,皇上打算先对付班布尔善?”

    纳穆福抬头追视着父亲,“班大人是您的党羽中最为有智谋的一个,与您关系也最密切,拔了他,其他的大人也不足为惧了。”

    “那……”鳌拜眉头深锁,“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帝处理班布尔善。我跟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折了,我也善终不了。不行!这事儿我不能坐视不管!”

    纳穆福“蹭”地站起,摁住了鳌拜的胳膊,“阿玛,这也是儿子今日想同您说的。此一时彼一时,到底要不要管班大人,您且三思!”

    鳌拜不解,“你这话什么意思?”

    “您别忘了,当初班大人可也不是您这头的。索尼还在时,他怂恿过苏克萨哈,一起弹劾您。那会儿苏克萨哈是个老好人,处境尴尬,正白旗本来就比咱们矮一头,所以不同意对付您。后来班大人立马倒戈,站在您这边,您提他做了内阁大学士,他反倒这几年又怂恿您对付苏克萨哈了。此人意志不坚,谁对他有利,他就帮谁。”

    见鳌拜不说话,纳穆福接着道:“此人野心大,且是皇室宗亲。他自诩军功,顺治爷却从未对其重用。而您却位列辅政大臣。只怕他面上跟随您,心里却从未服气过。”

    “他想干什么?他敢!没有我鳌拜,他班布尔善什么都不是!”倨傲与不耐烦流露于鳌拜脸上,“纳穆福,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阿玛,没有永恒的盟友,只有有利用价值的人。先前咱们需要这么个人在朝中与我们拧成绳子,制衡皇上。现在也许有了妹妹,不需要如此了。倘若小妹真得了圣心,将来封个贵妃,甚至不是没有当皇后可能。那您就跟当年的索尼一样,还有赫舍里氏、佟佳氏什么事?也不需我们冒如此大的险。阿玛,不如先静观其变,看看班大人和皇上那边到底要做什么。大事是得谋,但千万不可用脑袋为别人做了嫁衣啊!”

    鳌拜思忖了一会儿,应了下来。

    “找个由头,把月儿喊回来两天,我有话要问她。”

    树欲静而风不止,冬日万物已凋零,唯有院中苍松翠竹依旧挺立,随着凛冽寒风发出悲鸣般的呜咽。

    身在朝堂浮沉者,难有清静心。

    连着两日,苏克萨哈都没有上早朝,对外他称病告了假,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不想去朝上面对鳌拜。

    从一年多前的针锋相对,到如今,在这场争斗之中,他已经愈发筋疲力尽,甚至感到一些恐惧。

    鳌拜的势力是越来越壮大了,索尼死后,更没有了能压制住他的人。就连面对皇上,他也嚣张至极,从不放眼里。

    冬夜凉寒,直抵达人心。苏克萨哈独坐太师椅上,莫名地生出几分悲怆来。他重重地咳嗽了几声,说是生病告假,却也有几分是真了。

    “阿玛!明儿儿子还是找太医来给您瞧瞧吧!”

    苏克萨哈淡淡笑笑,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倒真希望自己这把老骨头直接因病故去了,也不用连累你们。”

    “阿玛,您怎么说这样的话?是不是那个鳌拜又给您气受了?”

    他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德其啊,我跟鳌拜之间的恩怨是太深了,这辈子都解决不了。”

    德其坐在一旁圈椅上,静静听着,心里也生出愧疚,“早年您跟他关系还未到如今势同水火的地步,都怪我,和他女儿闹成那副样子。”

    苏克萨哈摇摇头,“从我出身正白旗,旧主是多尔衮开始,就注定这个辅政大臣的位置坐不稳。正白和镶黄两旗斗争从未停止过,当初顺治爷登基,清算了一批摄政王的追随者。我若不把自己从中摘出来,恐怕当时咱们家就要面临抄家。也正因为如此,鳌拜和索尼他们三个,都打心底里瞧不起我。

    摄政王当初做主,把好的土地分给了正白旗,不好的给了镶黄旗。现在他倒台了,鳌拜心里始终有这根刺,硬要正白旗把原本的地同镶黄旗换过来。可今时不同往日,百姓们都开开始耕田,谁还愿意将地还回去用作牧场和猎场?凡是反对的大臣,鳌拜就将他们归列为我的党羽,光革职的就有五人。我是真不想和他斗了,可连告老还乡,他都不允。他生怕我交还权力给皇上亲政,其他人就会因此盯着他的动作。”

    德其看着疲态尽显的老父,心下也顿生无奈来。

    沾了这个冬字,天就暖不了了。这两日因着身子不适,挽月告了假,白日里其他伴读都去了昭仁殿。一早吴灵珊刚来瞧过她,同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走。

    玉屏给挽月换了一件湘色蝶纹薄绫袄,又添了一件石青色茉莉碎花棉坎肩,搬了把躺椅坐在储秀宫外头晒太阳。

    不时有洒扫的宫人路过,看到此景,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这不是先前皇上派梁九功相送的那位姑娘嘛!”这事儿那天很快便传开了,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很快宫里便要多一位娘娘了。可谁知道,科尔沁的公主却同她吵了一架,这两日已经在收拾行装,不日便要回蒙古去。

    太皇太后大怒,罚了瓜尔佳氏跪万佛堂。

    众人一下子瞧明白了:皇上哪里是心悦瓜尔佳氏才让梁九功相送?分明是利用此,将之立于众矢之的,好刻意激怒蒙古公主,让她知难而退。

    这就不一样了。可见皇上对这两个女子都并不心悦。

    不过瓜尔佳氏是鳌拜大人家千金,是以即使被罚,谁也不敢小觑罢了。

    玉屏望着宫人,忧心那些不大好听的议论落到挽月耳朵里,赶忙跟她打岔道:“小姐,晒一会儿就得了,奴婢觉得这里还是有点风,您还是进去吧!”

    挽月晓得她的忧虑,自己其实是毫不在乎的,更何况真实的情况旁人又不知。她低头看了看刚刚用蔻丹染好的指甲,怡然自得:“佳吟她们都不在,我一个人在屋里也怪闷的,还不若起来走走。”

    玉屏见她一如既往,丝毫不将旁人眼光放眼里,心里不免又添几分钦佩。于是俯下身子,笑道:“那奴婢扶着您到御花园转转吧!”

    “呱咕!呱咕!”

    挽月刚站起来,听到这声响十分想笑,又忍住了没好气道:“早看见你了!出来吧!”

    曹寅一脸失望,从墙那边绕了过来,丧眉搭眼道:“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挽月白了他一眼,冲地上的影子努努嘴,道:“你那么大个儿的人,往那儿一杵,影子就在地上。更何况,这里人来人往,侍卫巡逻的。要是真有鬼鬼祟祟、形迹可疑之徒隐匿,恐怕他们早就冲过来把人扎成筛子了。唯一可能便是,是他们都熟识的人。”

    曹寅讨了个没趣儿,“你是个精的,回回都能把我一眼看穿。没意思得很!更加坚定了我往后啊,娶媳妇儿一定娶个笨的,至少不能比我聪明!”

    挽月立在一旁,手叠在帕子上,“那你可得好好打听打听了,很多姑娘家都是聪明的,难不成还要配合你装傻不成!”

    曹寅扬起脸,“愿意装傻也行啊!你们俩都是人精,不也……都装糊涂么!”

    挽月知道他指哪个,却故意装糊涂问道:“谁俩是人精?你把话说清楚些!”

    曹寅轻哼一声,“我不上你的当!回头我要是说了,你准一扭脸跟皇上告状去!”

    挽月佯装恍然大悟,指了指曹寅,“哦,原来你编排皇上!小槽子你好大的胆子!”

    曹寅发现自己还是落她挖的坑里了,赶忙回头看看,“小姑奶奶,怕了你了!我可是听说你病了,特地来瞧瞧你!”

    挽月自然是知道的,莞尔一笑道:“那我谢谢你了。”

    曹寅偷偷递给挽月一样东西,“这跪的滋味儿我可是前不久刚尝过,我还不如你呢!佛堂有蒲团,我跪的砖地,还得在日头底下数铜板。”

    挽月听得眉直蹙,嘴也抿了起来,这折磨人的招儿也是皇上想出来的?还真是伴君如伴虎。

    曹寅发现自己无意中好像又说了皇上的坏话,恨不得当场抽自己一巴掌。转念又想,说了就说了罢!全当提醒!皇上对谁好时,君恩如甘霖。皇上发脾气要治一个人时,也犹如雷霆,突如其来且能随时取人性命。

    挽月看了看他,“这什么呀?”

    “对养伤好!都是珍奇药材制成,虎骨鹰肝熊胆的。”他压低了声音,“带进来不容易,拿着吧!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挽月握着那瓶药,心上无比熨帖,冲他笑道:“谢谢你啊谏亭,这句谢谢是真心的。”

    看她难得柔声细语同他说话,曹寅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怪不习惯的。你还是早日病好,骂我两句吧!往后我要是随阿玛他们去了江南,你想骂还骂不着了。”

    挽月轻笑一声,“瞅你这人,真是欠欠儿的!”

    正说着,眼前又走过来一熟人。

    “容大爷,你也来看我?”

    容若背着手,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方才也不知道是谁火急火燎要下值,让我陪着皇上,说自己闹肚子。你倒好跑到这儿来了。”

    曹寅抄了抄手,朝旁边一站,“你不也来看人么!许你来,不许我来?”

    容若两手一摊,“我坦坦荡荡,不像有些人还寻个借口。”

    挽月看着眼前二人,“你们俩属蛐蛐儿的?见面就斗哇!”

    容若无奈摇头苦笑,却一眼瞥见挽月手中的药瓶,带着疑惑又朝曹寅瞧瞧。顺着他的目光,曹寅反应过来,赶忙想伸手阻拦,挽月也看出了容若的举动,同样疑惑着将东西拿出来,“怎么?他送的,说有虎骨鹰肝熊胆,名贵着呢!有何不妥吗?”

    容若接过来仔细端详后,没好气道:“什么他送的!那是我上回去探望他,送给他的!”说罢一脸嫌弃,“谏亭,不是我说你!你这借花献佛得也太……”抠了!

    他转而好声好气道:“人家好歹是姑娘家……”

    曹寅急着辩解,“这不没用完嘛!那么贵重,又有奇效!我拿来送人怎么了?”

    挽月听明白了,顿时哭笑不得,在心里想道:对嘛!就说曹寅这小子这次也忒大方了,差点感动得她热泪盈眶。这才符合他的为人嘛!

    曹寅一指容若:“总好过你空手!别光嘴上说叨,来点真的。”

    容若也不愿与他争论,眼底含笑,取出了几部诗集,“给你解闷。”

    曹寅啧啧几声,“弄了半天,拿你自己那酸诗!人家爱看吗?”

    容若不以为然,“挽月姑娘是精通诗文的,她舅舅一家是大儒,谁跟你似的!”

    “我也精通满汉诗文,我只是不爱看你写的而已!”

    挽月忍俊不禁,已觉得自己浑身的病痛不适都烟消云散了。“行了,都是好意,这情我领了!一会儿她们该回来了,你们也不便长久在此。若是还不服气啊!不妨找个没人的地方,打一架吧!”

    曹寅果真来了劲,“走啊!习武堂!”

    纳兰容若做了个请的手势,“随时奉陪!”

    二人纷纷摩拳擦掌,当真要打一架的架势。走了没几步,曹寅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折回头,同挽月快速悄悄说了一句话:“皇上挺内疚,他就是嘴硬,又日理万机,见到你唯恐你责怪,不大好意思来。你别怨他。”

    他挤眉弄眼了一下,见逗乐了挽月,也放心又得意地扭头去追容若去了。谁知,容若并没有走远,一直在原地等着。见曹寅跑过来,却没继续走,而是若有所思,也朝挽月走去。

    经过了曹寅身边,曹寅忍不住自言自语,顺着他的背影道:“嘿!人家做什么他非要学什么!”

    容若温柔微微俯首,小声道:“你不好,他寝食难安。见你安好,我也好回去复命了。”他说罢才转身,在曹寅不耐烦又嫌弃的眼神中信步走了过去。

    挽月抿嘴一笑,心道:倒还挺得人心!竟有两个人主动来替他卖命奔波。

    曹寅送来的药的确有奇效,才涂抹了两回,膝盖就好多了。

    这日外头似乎起了大风,天也阴沉沉发白。下午半日,淑宁郡主身子不适,便也遣散了其他伴读一道回储秀宫歇着去了。

    同挽月一起住在一个院子里的陈佳吟和马令宜便都聚了过来,同坐在炕上。挽月给她们准备了各色果子、糕饼,吩咐玉屏给烧了热的牛乳茶。马令宜打着络子,一边同挽月说着白日里听课的趣事。陈佳吟却在桌案那边看书。

    挽月和令宜有说有笑,聊了好一会儿,忽而听到小声啜泣。二人皆惊,勾过头去,定睛一瞧,竟是读书的那人在抹泪。

    挽月在心里笑道:好么,又来了一个吴灵珊!

    她对着令宜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自己则蹑手蹑脚绕到了陈佳吟的身后,猛地一夺她手中的书,“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哎!”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赠好友顾贞观,游学此去一别,不知何日相见,愿青山不改,后会有期。”挽月喃喃念着,心里道:原来这首词最初不是写给女子的,而是借用情诗的手法,送给游学时认识的好友。难怪只有半阙,可能只是随手一写。之后才写续写了被世人所传颂的完整版,并且收录到了《饮水词》中。还以为是写给他亡妻的。

    她放下诗稿,见陈佳吟一边用绢子拭去眼角的泪。挽月打趣,“这诗稿你喜欢?”

    “触景生情罢了。挽月,没想到你还这么会写诗词。”

    挽月哑然,“这不是我写的,真正写的另有其人。你没看到落款吗?”

    陈佳吟一愣,挽月也一愣,接着翻了翻,这才明白,纳兰那家伙竟然给了她手稿,连落款都没有。

    “不是你写的?那真是……”

    “家里一亲戚随便写着玩儿的。”挽月胡乱应了应。

    陈佳吟点了点头,“哦,那你这位‘亲戚’,还挺有才学。她也是位才女吧?”

    “嗯……是。”

    挽月不擅长撒谎,陈佳吟是个聪慧的,从她不自然的神色以及写诗的手法中猜测,多半是个公子。不会是挽月的心上人吧?

    “挽月姑娘,外头有人找。”

    挽月蹙眉,谁来找她?

    不一会儿,玉屏领着一位小公公进来了。

    “挽月姑娘,您家阿玛鳌拜大人说家中有事,盼你速速回家。还请您跟郡主告个假。”

    挽月惊讶,“我阿玛让你来找我说的?家中有事?他可有说何事?”

    小公公摇头,“奴才只负责传话,旁的就不知了。”

    陈佳吟道:“呀,那必然是有紧急的事,你快些去同格格说一声吧。”

    挽月神色凝重,也点了点头。

    吴灵珊那边好说,告假后,她也同毓宁姑姑讲了声,便简单收拾行李,说是家里的马车也在神武门等着了。

    “挽月姑娘!”

    挽月回头,见是顾问行。

    他同她笑了笑,“皇上请您去乾清宫一小会儿,他有事要叮嘱您,回去转告鳌拜大人。”

    挽月不知道玄烨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得先嘱咐扎克丹稍等,自己先跟着顾问行过去。

    玄烨在勤懋殿,屋里头暖和,门帘一掀起,见她进来,带着一身清冷之意,不由唇线拉直,语气平平似乎有些不悦地道:“今儿外头冷,怎么穿得如此单薄?”

    单薄吗?挽月垂首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绫袄,还行啊!

    玄烨盯着她的脸,依旧做着自己手头的事,也没有要让她坐下来的意思。挽月猜测,他可能真的只是要叮嘱她两句话罢了,只不知道是什么话。

    玄烨扯了扯唇角,淡淡笑道:“听说你家中有事,跟郡主告了假要回去两日?”

    “回皇上,是的。”

    玄烨颔首,并没有要刨根问底的意思。而是道:“马齐从淮河回来了,两日前到的。黑了,也长高了,看起来硬朗不少。他同米思涵治水挺好,朕打算对其另有任用。”

    挽月垂手而立,只简简单单点了点头,官员任用是朝堂上的政事,她也不宜插手,也不知他此次说出口到底是何用意,是以打定主意只听、不问不答不应。

    玄烨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她,轻叹了口气,伸手将一物件捧起,“马齐让朕转交给你的,说是在那边偶然从一个苏州太仓的手艺人那里所得。”

    挽月怔怔,苏州太仓,那不就是她长大的地方?她心头一酸,却又抬眸看向玄烨,心里有点忐忑。见他目光坦诚,并无试探与不悦,反倒是自己小人之心了。她走上前来,轻轻接过,仔细端详了,原来竟然是一枚核桃雕成的八仙过海图。

    “收好吧!”

    挽月心底一软,既为马齐,也为玄烨。她轻轻合上掌,将那核舟收进袖笼。“谢皇上。”

    玄烨若有所思,“上回的事,是朕连累你了,你也帮了朕一个大忙,朕该好好谢谢你才是。朕整日在宫中,也无甚机会去寻些奇巧之物,一支簪子,给你了。”

    只见他打开手边的一只宝蓝色百花纹长匣子,里头静静地卧着一根金镶玉牡丹双凤振翅簪,红宝石做凤眼,牡丹花瓣层层叠叠栩栩如生。

    “嫌俗气可以不要。”玄烨随手抄起一本奏折,朱笔蘸了蘸丹砂,开始批阅。

    挽月不由想起曹寅同自己说的那句评价,还真是浑身上下嘴最硬!

    她抿了抿嘴,拿起那簪子,“这簪子一看就很贵,臣女为什么不要?”说着,便戴到了自己的旗头上,莞尔一笑,“没有镜子,皇上帮臣女掌掌眼吧!”

    玄烨抬眸看她,一副得了好东西的欣然样子,也抑制不住笑意地扬了扬唇角,“嗯,还不错。就是你今儿这身衣裳不大衬得上这簪。”

    挽月心道:就不能好好夸一回人吗?

    “臣女若知晓皇上要送臣女如此贵重之物,就一定把最华丽的衣裳穿来了。看来日后臣女得日日盛装,指不定哪日皇上心血来潮就给臣女赏赐好东西了呢!”

    见她当真十分高兴的样子,玄烨心里也畅意许多。

    虽外头寒意逼人,勤懋殿内却有如春色正盛。玄烨轻声道:“去吧,别让你家里人久等了。”

    “那臣女告退。”挽月行礼后,出了屋子。

    顾问行送她到宫门口,“挽月姑娘,您风寒未彻底好,得多穿些!这京城的天怪得很,刚刚入冬而已,瞧着就跟要下雪似的。”

    “有劳公公惦念了!”挽月同顾问行道谢。

    不远处的长廊下,一个佝偻着的身影,可巧看见这一幕。在挽月转身的一瞬,吴良辅的脸上显露出了惊愕:那不是皇上的亲额娘——先孝康太后佟佳氏刚才入宫时,顺治爷亲手为其戴上的比翼双飞簪?是皇上赏赐给瓜尔佳氏的?

    第55章 家丑

    马车驶入东堂子胡同,挽月刚下马车,就见一个海棠红的身影朝她扑了过来。

    “小姑姑!我可想死你了!”乐薇眼底满是欢喜,拉着挽月的手仿佛有一肚子说不完的话要唠叨,“昨儿就听我阿玛说你要回家。”

    挽月好奇,“家里可有出什么大事吗?是不是阿玛的伤势变重了?”

    乐薇神情懵懂,“家里近来没听说有什么事儿啊!还跟以前一样,玛父的伤早就没什么了。他前两日都去上朝了,难道你不知道吗?”

    挽月心下揣测:既然乐薇说家中无事,那便是特意寻个由头叫她回来。难不成是有要事商量?那便八成和皇上有关吧!

    她先回了悠然居。

    “二小姐回来了!”南星和忍冬忙不迭小跑过来,纷纷围着她。

    “小姐,今儿天冷,您也不多穿着些!上次您要进宫去,我就说让您多带些厚实些的衣裳嘛!您偏不听。”瑞雪撇撇嘴,理了理挽月身上的薄绫袄裙,心疼道。

    挽月跟着进了屋,屋内温暖如春,也不知是提前用炭火烘暖和了还是怎么。连搁在厅中的斗彩大瓷缸里莲花竟然还在开着。怪不得都说鳌拜是权臣,还富贵滔天,家里的确好东西颇多。

    她也轻笑一声,“我哪儿晓得北京城入冬后天冷得这么快呀?”

    瑞雪赶忙给她拿来准备好了的厚实锦袍、坎肩,嗔怪道:“听您这声音,可是受凉了?”

    挽月报喜不报忧,没想跟她们讲自己在宫里的事儿,便只敷衍道:“许就是今天冻着了吧。”

    褥子都没坐热,就听到有隔着门帘在外头廊下唤道:“二小姐,老爷叫您去煮酒轩。”

    挽月心下早有准备,应道:“知道了,我换身衣裳就去。”

    瑞雪等人皆不解,不过一想也是。老爷定和她们一样,想念女儿了,所以急着瞧瞧。

    出了垂花门,挽月见到了大管家额尔赫。

    “阿玛近来可好?”

    “老爷一切安好,只一直记挂着二小姐。听说您在宫里受了委屈,且心急着呢。”

    果然是因为这个。

    额尔赫是鳌拜的心腹,自然什么事情都晓得。他的话,便是鳌拜的意思。

    挽月进了竹篱门,沿着青石板小路,路旁水车随风不停转动,带着潺潺水流落入一个小潭之中,冲得那舀子如一叶小舟飘荡在江河之上。

    单看景致,这里很清雅,有如诗情画意的隐居之地,谁能想到每每鳌拜和他那些党羽共谋大事,便是在此处!

    “老爷、大爷,二小姐来了!”额尔赫同里头的人说道。挽月迈进门,瞧见纳穆福也在,多少有点惊讶。

    “阿玛!哥哥!”

    鳌拜冲挽月招招手,“月儿来了,快来坐!阿玛给你准备了些小厨房做的糕点,你趁热吃些。一路火急火燎把你从宫里召回来,累了吧?”

    挽月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阿玛,您这么急,可是有要紧的事同我问?”

    纳穆福再度感怀自己这个二妹妹当真是聪明人,便也不藏着掖着寒暄了,“小妹啊,听说你在宫里因为和科尔沁来的塔娜公主起争执,而被太皇太后罚了。这里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还听说,皇帝身边的大总管梁九功,亲自送了你一路,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对宫里的事情一清二楚,挽月也在意料之中。坐到这个位置的臣子,宫里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眼线呢?

    不过她同皇上之间的事,他们父子就未必知道了。

    挽月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同鳌拜与纳穆福和盘托出。

    听罢,鳌拜思忖了须臾,才缓缓道:“这么说,你知道皇上故意让梁九功送你,是想激怒科尔沁公主,所以你索性将计就计,甚至还推波助澜了一把。顺水推舟给皇上送了一个人情,帮他不费吹灰之力,客客气气请走了科尔沁的人?”

    “是。”

    鳌拜同纳穆福相视一眼,目中有惊讶也有欣赏。

    “你这事儿做得漂亮利落!真不愧是我鳌拜的女儿。你若是个男子,也可与你哥哥一样,同阿玛共谋大事。”

    挽月心里一颤,抬眸间眼底的担忧之色也全都落在鳌拜眼中,“你这是什么神情?皇上如今不是对你信任又上了心吗?依我看,皇上兴许已经对你是情根深种,不然何以做出种种举动?”愿陪她在乾清宫一同罚跪,这是鳌拜始料未及,也让他大为惊喜。

    挽月的脸上却并未见到娇羞,反倒微微垂首,看不清眼底的神色,“阿玛,女儿生性谨慎,不敢信帝王深情。更怕这深情背后万一有所隐藏,那必定伤人更深入骨髓,置人于万劫不复。女儿宁愿先防备,保全自身后再去慢慢信。”

    鳌拜再度认真地打量着女儿,原只以为她相貌出众,又机敏聪慧,懂得俘获皇上的心,能为他提供助力。可刚刚听了这一番话,他反倒觉得,单就这一点上来说,便是许多男子都不及。谋大事者必得心狠,不能有妇人之仁。他先前担心过,女儿是否会反被皇帝俘获芳心,现在看来完全是自己多虑了。

    “皇上远比您想得要有谋略多了,他不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您千万不要掉以轻心。”挽月想起康熙在这个十几岁的年纪就能除掉鳌拜,而把吴三桂为首的三藩之乱平定也不过才二十几岁。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个轻易为感情所困扰束缚手脚之人?

    她不敢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信,或者赌。古往今来,信有帝王霸业之心男子的女人,无一例外都是薄命。

    这一切于她而言都是变数。

    她的出现,也是那个最大的变数。

    鳌拜挑了挑眉,挽月说的这话,他是打心底里不认同且不想认同的。这点,挽月和纳穆福都看了出来。

    鳌拜生性骄傲,刚愎自用,更因为这些年被身边的党羽捧上高台,处处奉承,享受到了大权在握的荣光,怎么也不肯相信那个对自己俯首帖耳的小皇帝不但不听话,心里还藏着要对付他的谋划。也许有吧,想除掉他那必然是有这份心思的,可如今跟自己作对的大臣几乎都被他除掉,剩下的都是听话的和不足为惧的,皇帝能掀起什么风浪?

    纳穆福背着手,“阿玛,我觉得小妹说的有道理。皇上近来不为难您,甚至对小妹好,我都怀疑是故意让咱们家麻痹大意。兴许暗地里有大动作呢!”

    鳌拜不是心里不认,而是嘴上不想承认,他握紧拳头,侧首深吸一口气,“他这两年没少针对我,但都是小打小闹而已。主要是身边有个苏克萨哈怂恿,现在又多了一个索额图,凭他自己……”

    “凭他自己也是完全动得了这个对付您的心思。”挽月认真地看着鳌拜道,“您别忘了,他也是您一手教出来的。”早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鳌拜瞳孔放大,像被一下击中。他站起身,在书房内踱步,“我是觉得近来有些蹊跷。我和苏克萨哈争圈地的事,他也没有起先那么大的成见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纳穆福同我说,发现銮仪卫在偷偷调查班布尔善,我怀疑他是想先从我身边的人入手。”他突然立定道:“不行!我不能任由皇上除掉班布尔善,拔了我的爪牙,对我来说就是伤筋动骨的事!”

    若不是提前知道结局,挽月也定赞同鳌拜此举,可事实并非如此。玄烨早就布好了一张大网,索额图和明珠都是支持者,外有皇亲,还有太皇太后蒙古的娘家人们。

    “皇上要办班布尔善,或许这也是给您下的一个圈套。您想,那銮仪卫是皇上心腹,只替他一人做事,行事诡秘、手段狠辣,如若盯上了班大人,必定已经掌握了结党营私的证据。您这时候站出来,岂不是自投罗网?毕竟现在皇上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不知道皇上有多大后招。”

    鳌拜深吸一口气,左思右想,踯躅再三,走近女儿身边道:“难为你在宫里,还不忘惦记阿玛这些事情。我不是个好阿玛,让你和你额娘流落在外多年,回来没过几天好日子,就要跟我一起提心吊胆。阿玛往后一定竭尽全力补偿你。”

    挽月淡淡一笑,凝视着鳌拜的眼睛,“阿玛,女儿真的怕死,也不想看你们任何一个人去送死,您还是打算谋大事吗?您已经大权在握了呀!”

    鳌拜眼底流露出慈爱,望着身后挂在墙上的猛虎下山图,生出英雄迟暮的悲壮与遗憾,“阿玛手中的大权便是人人都想得到的东西,皇帝若想要,就必然要除掉我。可让我乖乖送还,阿玛又怎么肯甘心?这边是骑虎难下。

    我从未想过自己当皇帝,我只是舍不得还政罢了。他就这样硬生生想从我手里夺,我不甘心!死也不甘心!这些年大清能稳,我鳌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他们却只看见我霸占权力不放、居功自傲。这我又向谁要说法去?将来到了地下向去了的太宗、世祖吗?”

    他回过头来,“月儿你放心,你说的话阿玛听进去了。我会慎重思量,慎重行事,不会掉以轻心也不会鲁莽。”

    挽月稍稍松了一口气。

    “你一回家,阿玛便把你叫过来,一定累了吧。你先回去歇息,回头阿玛若有别的思量,再叫你过来。”

    挽月福了福身子,离开了书房。

    待女儿走后,鳌拜方神色凝重地坐了下来。

    纳穆福垫脚朝外面看看,若有所思,“您为何还是支开小妹?”

    鳌拜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低头倒了一杯茶,“月儿刚刚有句话说对了。玄烨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我们很像,都生性多疑有城府;月儿是我的女儿,我发现她同我也像,谨慎、想得深远。我们仨都有相似之处。那我自然也还是对她有所保留。这是弄不好就满门抄斩的大事,我的确不能掉以轻心。”

    说罢他叹了一口气,“我也怕那个小皇帝万一哪天真把月儿的心给牢牢抓住了,像这次利用她一样,然后再回头咬死我们。”

    纳穆福心惊,同时也不禁升起一阵悲凉。果然生在像他阿玛这样的枭雄家,如同生在帝王家一样,父子、父女、手足之间,只怕必要的时候也难免会有冷酷冷血。

    “皇上这招够狠,他盯上班布尔善,我若跳出来帮了,也许他真有后招,就等着借此拿下我;可我若置之不理,班布尔善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焉知不会为了自保而将一切罪责推到我的头上?我鳌拜左右难做,不若学学挽月,也给他来个将计就计。”

    “哦?阿玛是什么意思?”纳穆福坐了下来。

    “我就心安理得地接受皇帝因为宠爱我的女儿,而不再同他作对。他若进一步紧盯班布尔善,说明他并未打算放过我和我的党羽,对我好对挽月好只是权宜之计,安抚我;那班布尔善必定会找我求助。

    我若不出手,他必定狗急跳墙,他可是姓爱新觉罗的,早就对自己的身份仅仅是个闲散宗室耿耿于怀。我身边的人里,他的谋逆之心最大。这点皇帝也一定知道。”

    纳穆福渐渐回过味来,“你是想拿斑大人投石问路,咱们到时候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鳌拜愤愤一锤桌子,“哼!若皇上把班布尔善逼急了起兵造反,鄂必隆胆小怕事必定不管。我也隔岸观火。他要是胜了,我从后面抄过来;他若是眼见败了,我做清君侧,杀了他以此邀功,将罪责推到他一个人身上,我可全身而退。

    至于党羽,只要辅政大权尚在我手,就不怕没有跟随我的人。可假若康熙不信,那老子便正好借此机会跟他拼了!”

    “老爷!老爷!”

    外头一阵急促脚步声。

    鳌拜一愣,冲纳穆福努努嘴。纳穆福绕过桌子,走到门口,见是二管事扎克丹,一脸焦急上气不接下气。

    纳穆福板着脸,“出什么事儿了?”

    扎克丹指了指身后方向,“咱家大小姐在外头跟人起了冲突。”

    “跟谁?”鳌拜在屋里闻言,也走了过来。

    扎克丹眨巴眨巴眼:“和苏克萨哈家德其少爷。”

    鳌拜眼瞪圆了,“你没听错吧?我们两家早就老死不相往来了,怎么会跟他搅和到一起?”

    纳穆福白眼都快翻上天了,“你就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

    扎克丹麻利儿道:“大小姐和德其少爷在八方食府雅间也不知因为什么在一处吃饭,完了就打起来了。掌柜听到动静就去拉架,他知道我们两家恩怨,所以拦着没让人走。不也是怕万一他走了,把这事儿再宣扬出去,对大小姐名声不好……”

    “原来你能一口气说完!早这么说不就结了?”纳穆福没好气道。

    鳌拜摸了摸护腕,“岂有此理!老子混账跟我作对,儿子也出来冒头。带上人,跟我走!”

    挽月刚到悠然居,刚刚坐下,就听院子里一通动静,她好奇回望,见是乐薇来了。

    “小姑姑!小姑姑!出大事儿了!”

    “你别急,慢慢儿说!”

    乐薇一脸惊诧,惊诧中却还带着一丝兴奋,拉住挽月胳膊道:“我大姑姑在八方食府同德其少爷打起来。”

    “啊?”挽月也被这个消息惊到了,“德其少爷是谁?”

    “我头一个姑父!”乐薇叉着腰,喘着气,旋即一把拉住挽月的胳膊,就把她往外头拽着走,“回头路上再跟你细说,马车我都套好了,快走快走!迟了赶不上了!”

    挽月哭笑不得,“我没说我要去啊!”

    “我阿玛、额娘、玛父他们都去了,怎么能少了咱们俩!”

    挽月是刚下马车,又上马车。还是被拉去看一对古代的离婚夫妻再见面成仇!好在八方食府离东堂子胡同不远,这赶车的也是,就跟也要赶着去瞧热闹似的,一路疾驰,东摇西晃。待到地方下了车,挽月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

    门口的跑堂见来的都是家里人,也都知道是干什么的,忙过来相迎,“四楼蟾宫折桂雅间儿!”

    乐薇倒是一路跟着跑堂“蹬蹬蹬蹬”就上了楼梯,挽月秀眉微挑,望着楼下来来往往吃饭的客人。有的人在看她们,有的人接头接耳。

    “扎克丹!”

    “哎,二小姐!”

    挽月驻足向楼下一指,“今儿在这吃饭的一个都不许走,挨个儿去聊聊,看看都知道些什么。务必不许将咱家的事儿传出去。”

    “得嘞!交给我了!”

    她抬头望了望,提起裙尾,缓缓上了楼。蟾宫折桂阁就在上次她请皇上、容若他们吃饭的“平步青云阁”旁边。

    挽月走到里头时,顿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她大姐敏鸢气势汹汹站在一旁,旁边的椅子上是个被捆的跟粽子似的男人,脸上还有好几道血口子。看样子他就是前姐夫德其了。

    纳穆福几乎跟她们前后脚进来,见状忙训斥敏鸢,“成何体统!还不赶紧给人家松绑!”

    鳌拜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却回头朝挽月和乐薇一瞪,忍不住出言训斥道:“谁叫你们来的?这是你们未出阁的大姑娘能来看的场面么?都给我滚回去!”

    挽月同乐薇扁着嘴,互相对视一眼,尴尬又憋着,老老实实跟鹌鹑似的低头退了出去。乐薇一脸懊恼,一跺脚小声抱怨道:“凭什么不让我听?我都十六了!马上也要嫁人了。”

    “我就说让你不要来,你非要来。这下挨骂了吧?这本身就不是什么光彩事,你还当好玩儿的!”

    乐薇却眼珠转转,拉着挽月径直进了无人的“平步青云阁”。

    “你拉我到这儿作甚?”

    窗户被打开,乐薇靠近了墙。

    挽月又好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想到自己还被顺道拉来听了个热闹。

    纳穆福做主将德其松开了,那德其愤愤地瞪着敏鸢,一对昔日怨侣此时更如仇家般分外眼红。鳌拜就这么大马金刀地坐着,显然并没有轻易要放德其走的意思。

    德其心里也清楚,他这位前丈人爷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何况近日同他父亲关系恶劣到极致。自己此次本来是想缓和两家关系的,没想到这个泼妇不领情也就罢了,竟然还对他动起了手。

    “德其,怎么着?跑到我们家地盘儿来撒野,是看我鳌拜好欺负?”他冷笑一声,掀下膝盖上翻起的长袍一角,“你们正白旗还真是脸不要,有人占地,有人背叛旧主,有人翻脸不认账。”

    这话说得就很难听了,作为长辈竟然对晚辈出此言,就算是有梁子,也不能如此说。德其瞪大了眼睛,但一想到自己此次来的目的,也只好暂时忍气吞声,“鳌拜叔父,侄儿只是对年轻时候自己做的糊涂事愧疚,来跟敏鸢妹妹道个歉。”

    鳌拜与纳穆福对视一眼,心道:当年这事儿闹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也丝毫没有给苏克萨哈家留面子。他现在说话态度恭敬,难道是那老东西让他来示弱的?

    想三言两语就让他放过?门儿都没有!

    敏鸢朝地上啐道:“我呸!你哪儿是为了当年自己做事糊涂跟我真心悔过?你是看你阿玛被我阿玛压得死死的,永无出头之日了,才自觉‘屈尊’来从我身上下手!你先头娶的夫人、如夫人、小妾通房得有十来个吧?现在死了老婆,还想哄我回去给你当填房?还敢对姑奶奶动手动脚,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鳌拜听得脑门青筋暴突,同时也觉得讪讪的。纳穆福脸上也很尴尬,心道: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德其见敏鸢一点面子都不给,一把扯下了遮羞布,此刻也顾不上别的了,一张脸涨得通红,“给我当继室怎么了?你看看你,满京城谁还敢要你?母老虎!你跟我退亲之后,又被下一任丈夫休了,谁不知道你是个妒妇、飞扬跋扈?你一把年纪,能让你做正室已经是天大的脸面!就这,我还得去跟族里求情呢!”

    纳穆福不甘示弱,当场喝道:“嘿!怎么说话呢?我还没死呢!当我们娘家人干什么吃的?”

    鳌拜冷冷坐着,一双眼睛像淬了毒的鹰。

    敏鸢竟轻轻一笑,“谁说我没人要?只有姑奶奶不要别人的份儿。当初是我不要你,主动退的亲;丈夫也是被我休了的,还被我打了个半死。实话告诉你吧,我就算跟奴才在一起,也不要跟你,因为你不配!”

    德其知道她说的这是气话,也轻蔑笑笑,背着手而站。

    岂知敏鸢却一把拽过站在门口的额尔赫,“这就是我男人。”

    什么什么?!

    躲在平步青云阁偷听的两人全都嘴巴惊得能塞下一个元宵。

    这么石破天惊的深宅秘闻,也是她们能听到的吗?

    乐薇比挽月还愣,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我总算知道玛父刚才为什么让我滚回家了。这真不是我能听的。”懵了片刻,她猛然反应过来,一把揪住挽月,“是额尔赫管家!大姑姑是说气话吧?”

    德其也惊得瞠目结舌,见鳌拜坐着未动,旁边站着的纳穆福虽然错愕,但绝非震惊,可见这事八成不是说的气话。

    想到刚刚敏鸢所说,不就在骂他还不如个奴才!

    德其简直气得发昏。

    “这就是大家闺秀?真是好家教!”他气急败坏拔腿就走。刚经过鳌拜身边,却被拦下了,“站住!女儿教的怎么样,不是你配说的。”

    鳌拜缓缓站了起来,他本就人高马大,站在德其面前,简直是气势性压倒。两巴掌狠狠扇过,几乎将德其甩到地上,“一巴掌替我女儿教训你;一巴掌替你阿玛教训你。回去同苏克萨哈说,我跟之间恩怨得带到棺材里,就看谁先死了。我年轻时叫他一声老哥哥,多半是他先死。”

    德其从地上站起身,知道自己不是鳌拜的对手,也不敢争辩,只好灰溜溜地走了出去。

    待人走后,鳌拜方冷冷望着屋里的两个人,“把他们俩给我带回去,到荣威堂!”

    纳穆福同情地看了一眼大妹妹,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冲扎克丹努努嘴,“带走吧。”

    挽月和乐薇躲在隔壁大气都不敢喘,直到没了动静,人都走了,方悄默默地出去探探。

    “小姑姑,你说玛父不会杀了额尔赫管家吧?”

    挽月叹了口气,“杀不了,他知道的太多了。还得留他做事呢。”也真是世间不乏痴男怨女。估摸着楼下家里下人已经挨个跟食客谈话了。

    “走吧!”她冲乐薇招了招手,忽然,刚要下楼,却驻足停步。疑云在心中顿生。

    “怎么了……”乐薇刚要说话,却被挽月捂住了嘴,她悄悄地向楼上走了两步,走到蟾宫折桂阁的另外一侧,山河锦绣阁,猛地一推开门,一主一仆正坐在里头喝着茶。抬首望见她进来,也似乎十分惊讶。

    “小……碗子,你怎么也来了?巧了么这不是!”曹寅尴尬地咳嗽两声。

    坐在他身边的人倒是很淡定,英气的眉舒展,倒茶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从容,放下后言笑晏晏同她道:“别来无恙。”

    挽月不客气地走了进来,径直挨着玄烨坐下,就紧盯着他的双目,也同样笑意盈盈。

    “热闹瞧够了?”

    玄烨自顾自饮茶,“什么热闹?”旋即抬眸,也含笑对上她的眼睛,当真一副一无所知的无辜模样。

    “不会是您挑唆的德其来找我大姐吧?”

    茶盏被搁到桌子上,发出轻轻地一声响,明显喝茶的人不悦,嘴角却依旧勾起,“爷在你心里有那么下作?”

    挽月没有说话,玄烨向后靠了靠,再次对上她的眼睛,“还以为在你心里,我就算不光风霁月,至少也坦诚磊落。”

    她轻轻一抿嘴,露出一侧酒窝,悄悄靠近了些,小声道:“您在我心里,坏主意可多了。”

    玄烨眯起眼睛,忍俊不禁摇了摇头,“怎么?我只是路过来吃个饭而已,你这八方食府难道不是开门迎客的么?”

    挽月也笑,“吃饭可以,但家丑不可外扬。”

    玄烨反笑,“听你这意思,难不成是要灭口?”说着,他转身从曹寅身侧拔出一把短刀,递到挽月手中,用她的手握起刀把,直指上自己的喉咙,“悉听尊便。”

    曹寅和外头站着的乐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个人乐薇是见过的,这不是皇上么?怎么小姑姑竟然敢跟他面对面坐这么近,皇上这又是做什么?她都听到什么、看见什么了?

    挽月狡黠地凝望着对面人,两人僵持了一会儿之后,刀被放下了。

    玄烨笑道:“不敢还是舍不得?”

    挽月巧笑嫣然,“脖子挺白挺长的,扎坏了怪可惜的。其实也不一定用灭口这样的方式。”

    “比如呢?”

    曹寅腹诽:比如你俩成一家人了,就不算扬家丑了。喏,我都替你们想出来了!能不能不要当着我面儿打情骂俏!

    乐薇:我错了,怪不得我玛父让我滚回去,我都看见什么了、听到什么了?

    曹寅赶忙打圆场:“那个,嘿嘿嘿!好饿啊,要不要吃点儿什么?”

    玄烨站起身,“不吃了。不是说去云绣坊么?听说近来蜀锦卖得好。二掌柜你呢?”

    挽月也站了起来,忍住笑意,“我投了嫁妆本儿的,自然我也去。”

    街市上很热闹,冬日的北京城是最有京味。极目望去,声浪嘈杂,两边屋宇鳞次栉比,有一些摊贩,还有挑着担子叫卖的人。泱泱盛世,繁华红尘。

    两个人并肩走在人群中,曹寅不远不近地跟着。乐薇早就灰溜溜地跟着马车回了家。

    玄烨见她不时拿起路边摊贩售卖的小玩意儿看看,也会同她一起停下来驻足。她挑挑拣拣,似乎真的是在逛街,他也跟着一起心情舒畅起来,只觉得走路的步子慢下来之后,仿佛连时辰也慢了下来。

    “那有南洋商人!”挽月一指,顿时来了兴致,便想挤过去。玄烨刚放下手中的古董花瓶,怕她被挤丢了,赶紧寸步不离地跟上。挽月却先于他一步停了下来,“爷,您瞧那个人。”

    玄烨定了定神,顺着看去,觉得有几分眼熟。

    挽月知道他贵人多忘事,而且以此人现在的品阶,见到皇上的机会不多。于是提醒道:“今岁殿试二甲第二名,翰林庶吉士李光地。”

    第56章 贪恋

    李光地?玄烨在脑海里仔细搜寻了一下这个名字,隐约浮起些粗略的印象。似乎不是出身名门,也不是八旗子弟,是从南方考上来的学子。

    他正想着要从家世一般,在朝中无根基,通过科举入仕的年轻臣子中挑选合适的人,来平衡一下现今满八旗世家背景,在京中势力盘踞的现状。少一些像鳌拜,鄂必隆这样容易拉帮结派的权臣,他的皇位才能坐得稳。

    一听挽月提到这个人,玄烨有了兴趣,站在原地打量起这个李光地来。见他长身玉立,天已经冷了,却仍是穿了一件半新半旧的灰青色长衫,白面微须,书生模样。

    “你怎么认得他的?”玄烨侧身俯首看向她,轻声问道,语气意味不明,目光中带着几分戏谑。

    挽月在心里“啧”了一声,也同他小声道:“有一天听讲学,翰林院的徐乾学大人有事回去了,便临时让他的学生来替代。我们都挺喜欢听他讲课的,妙趣横生、引经据典,一点都不死板。有几个人还找了我,让我去求郡主,把这个临时讲学的李大人喊回来呢。我没答应!”

    “为何?”

    挽月两手一摊,“与我何干?”

    玄烨笑了笑,摇摇头,指了指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举动还真符合她的性子。旁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恨不得在他面前表现得要多品性高洁有多高洁,实际如何很难得知,得日久才能见人心。而她从不掩饰,不掩饰她的自私,不掩饰她的现实、她所求,她所渴望,她的爱恨。

    在他面前,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去看看。”玄烨同挽月一起走了过去。

    近年来,每逢集市在前门大街这样热闹的地方,常有往来的异域客商。回回都能引来很多人围观,尤其是西洋来客与北边的毛子,金发碧眼,高鼻高个子,带来的东西也新奇。

    挽月在那南洋人手里见到了特产的茶和各种香料,见那李光地并不是如旁人一样在兴致勃勃挑选舶来品,反倒是在东瞧瞧西看看。

    她走过去同他打招呼,“李先生!”

    李光地一怔,定睛一瞧,便认了出来:这不是那日在昭仁殿怒吼一声,镇住了所有其他嬉笑他的伴读们的那位姑娘嘛!

    他事后听说了,这位姑娘是辅政大臣鳌拜家的千金,当日替他解围,李光地心里很是感激。

    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她。

    他忙拱手,“挽月姑娘。”

    挽月的眼睛弯成月牙,有几分惊喜,“您竟然记得我!”

    李光地淡然一笑,“当时在昭仁殿,挽月姑娘替李某解围,李某还未道谢。您就坐在淑宁郡主旁边,李某有印象的。”

    这时,他留意到了这位挽月姑娘身后一前一后还跟过来两个清俊的少年,看衣着二人皆是锦衣华帽,一个英气俊朗,天潢贵胄;一个眉目带笑,相貌堂堂。

    “哦,这两位都是我家里人。”挽月向身后跟过来的玄烨与曹寅也介绍,“这位是翰林院李光地李大人。”

    “我姓曹,他姓龙。”曹寅到哪儿都是个自来熟,也与李光地拱拱手。李光地瞧着,倒是那位龙公子,一直笑而不语,看起来不像是个话多的。

    玄烨心道:殿试离得远,那些学子按规矩也不敢抬头与他对视。之后他也只是召见了一甲的三个人。

    挽月:“您也来看洋人的新奇货物?”

    李光地朝客商那儿回头望望,“李某老家福建泉州,离海不远,常有往来的南洋人、倭人,所以今日看见这些东西,不免想起家乡来了。”

    “泉州那边外来的客商多么?”

    李光地一怔,发现开口问话的正是那位一直未开口的龙公子。他心里有些疑惑,却还是认真解释起来,“自前朝开始便越来越多,有从福建本地贩东西出去的,也有运他们的东西过来的。”

    “福建的百姓可喜欢?”

    “初也新奇,只海运往来,当地税收对此并无明确规定,本地商户与之联络密切,牟取暴利。本地官府屡禁不止,洋人东西物美价廉又有奇巧,又有传教士入城。长此以往,恐不利耕读。”

    “那就禁啊!”曹寅快人快语道。

    “那为何不学呢?”挽月看向曹寅,“既然屡禁不止,说明别人的东西有比咱们好的,不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不是么?”

    曹寅同她开玩笑道:“我看你就是好奇心重,怕海禁了,就没那些稀罕物了!咱们老祖宗们传下那么多好东西呢!”

    “你不出去,别人怎么知道咱们的好?别人不进来,你也不知道外头什么样儿!别的不说,你自幼住在京城,你知道江南什么样儿、巴蜀什么样、岭南什么样吗?”

    曹寅一时语塞,玄烨却若有所思。

    “我就说我不喜欢你这样儿的吧!”

    “你倒是敢喜欢?”

    曹寅觑了玄烨一眼,赶忙摆手,“我不敢!你得找不一般的人!”

    大街上熙熙攘攘,他们几人的说话声也很快淹没在人潮中。

    玄烨同李光地微微笑道:“听这位兄台说话慢条斯理,举手投足也是一身书卷气,不知师从何处?”

    “李某恩师徐乾学徐大人。”

    “嗯,是位德高望重的好师者。前方有我家的一处绸缎庄,不知阁下可有空子,一起过去坐坐?”

    李光地打量了对方一眼,拱手婉拒道:“多谢想邀,只李某还要回翰林院,有事务未做完,请公子见谅。”

    玄烨不觉有些遗憾。挽月却转身急速走向对街不远处的云绣坊,不一会儿她捧着一件上好的蜀锦绣面天青色棉袍过来。

    “见李先生穿的单薄,这京中天气瞬息万变,眼看就跟有雨雪似的。您老家远,京中可能无甚亲眷,这棉衣您收着。”挽月忙加了一句道:“这是我这位亲戚,云绣坊大东家的心意。”

    李光地一看便知价值不菲,慌忙拒绝,“二位好意我心领了,但李某无功不受禄。”

    “算借您的!改日,您给我们多讲几堂课吧!郡主和其他几个伴读都可爱听了!”说着便放到了李光地手里。

    “这……”挽月也不多说,只颔首告辞,转身向前走去,进了云绣坊。

    玄烨和曹寅便也同李光地告别,一起跟上。

    曹寅见她是从云绣坊拿的棉衣,且是好料子,不由心疼得不行。“我也冷啊!怎么不见你给我棉衣?”

    挽月知道他是抠门本性又发作了,“我是替爷给的!又不是为我自己。”

    玄烨浅笑,“这么会笼络人心,跟你阿玛耳濡目染?”

    挽月:“您这话真是诛心,我瞧您同他说的投缘,似乎相见恨晚。可他要走,我便灵机一动,送了件衣裳给他。我这不是笼络人心,叫有眼色、待人接物会做事儿。”

    玄烨的唇角微微地弯了个幅度,暗暗打量着她,心道:她这样说,必定是担心他多疑多想。他可不愿这样,她的那份肆无忌惮的真实,他最珍惜。也是怪他,没得瞎打趣个什么!

    于是便道:“也是,容若此刻要是在的话,他必然也会这样做。”

    曹寅眼瞅着玄烨和挽月两个人,赶忙应道:“是呢,也就是我眼皮不带水儿,不会做人。”

    她似乎被这句话戳中了,垂首笑了笑,眼底蕴藏着明媚。“今儿我们家的事儿,你们俩可不能说出去。不然我真不客气!”

    玄烨被她佯装凶狠的模样逗笑了,旋即又蹙眉道:“这你家大姐,怎么会和苏克萨哈的儿子弄成这般恩怨?”

    挽月也提到就头疼,“怨侣呗!这就叫亲没做成,反而成了仇。”

    玄烨深吸一口气,“你阿玛与苏克萨哈从先帝在时,就有矛盾了。那会儿还是因为镶黄旗与正白旗之争;后也是为了缓和关系,先帝提议让两家联姻成亲家,谁曾想未能亲上加亲,反而仇上加仇。今儿再有这事儿,恐怕往后都难善了。”

    一想到这个,玄烨就感到惆怅。其实苏克萨哈几个月前找过自己,说打算归还自己的辅政权给他,自己去替先帝守陵。即便如此,鳌拜非但没有退让,反而变本加厉,他生怕苏克萨哈开了这个头,是倒逼着他与遏必隆也一同还政。

    那次上朝,他与鳌拜吵得很厉害。也是那天之后,他出了宫,同叶克苏去了光华寺,在那里遇上了眼前的少女。

    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挽月也一样想法,“只怕我阿玛,此时连杀了德其的心都有了。”

    玄烨心下一凛,杀了德其?他的眼前隐隐现出鳌拜和苏克萨哈两个人的影子,鳌拜有一天会不会杀了苏克萨哈?

    挽月见他神色凝重,于是莞尔,宽慰玄烨道:“我跟您说笑呢,没有您的令,我阿玛又不是叶克苏,怎敢真杀了德其?”

    叶克苏?一个前所未有大胆的念头,如电光火石在玄烨的脑海中闪过。

    少女垂了垂眸,掩饰住眼底一晃而过的一丝精光。希望他能懂得她刚刚所说的意思。

    天渐渐发灰白,还真有像是要下雪的迹象。商铺里的老人走了出来,仰头望着,喃喃自语:“今年这天儿冷得可真快,才刚入冬没几天呢,怎么就这么冷了?瞧着有雪似的。年根不好过呦!”

    “下雪好哇,瑞雪兆丰年么!”

    三人出了云绣坊,却发现门口不远处的墙角柱子旁站着一个人。

    正是刚刚遇到过的李光地。

    玄烨和挽月皆惊讶。

    “李先生,您怎么还未走?”

    只见他依旧穿着那件半新不旧的青色长衫,将方才挽月送他的那件棉袍恭敬奉上,“还是多谢这位公子和挽月姑娘的好意,李某不能收。”

    挽月眸色微敛,心中了然:他应当是怕人家传出闲话,说他同权臣之女有来往;更怕她就是替她阿玛刻意拉拢他吧。

    她轻轻笑笑,也是能理解的。

    她伸出手去接住那棉袍,却被另一只手拉住,向其身后拽了拽。

    玄烨眉峰一蹙,站定同李光地道:“你还真是个死脑筋!像徐乾学的学生!”不过这样的人也是纯臣,正是他所需要的。

    “说给你了,就是给你的。明儿未时以后,到勤懋殿来。”

    李光地的眼睛倏然睁大,他便是再不常进宫,也该知道能在勤懋殿里的人是谁。再打量着眼前人的相貌年龄,以及身边寸步不离的另一个英武少年、家世显赫的少女,少年的身份呼之欲出。

    “微臣……”

    玄烨对着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只回头对少女说道:“我要回去了,你且在家好好养养,再回宫陪郡主也不迟。”

    挽月点了点头。

    这儿离曹寅家不远,方才在云绣坊的时候,挽月听他们说了。因着曹寅一家就快要去江南随父上任,他的额娘孙氏也就是玄烨的乳母,便也要见不到面了。玄烨打算跟着去看看。而挽月要回家,因此三人在岔路口就此别过。

    方走了没几步,玄烨停了步,又转过身,向挽月大步走来。“天不大好,还是送你回去吧。”

    挽月下巴微抬,明媚的笑容里多了份恬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这么大人了,难不成您还怕我碰上拍花子的?”

    玄烨也忍俊不禁,轻轻敲了下她的额头,“长得这么好看,怎么不叫人担心被拐走?”

    挽月抽了下鼻子,撇撇嘴笑道:“若有人当街抢人,那您可得问九门提督和顺天府尹的罪了。我雇个轿子送我回去,他们听说送去东堂子胡同鳌拜家,一定会稳稳当当把我送到家门口的。在京城,我阿玛的名字,吓唬小孩比老虎都好使。”

    玄烨心中颇为动容:她知他与她阿玛之间矛盾很深,但总是在他面前尽力维护,也不令他感到难堪。他没有任何时候比此时更渴望赶紧解决和鳌拜之间的拉扯,他渴望彻底解决后,待寒冬过去、一切尘埃落定,能痛痛快快地投入到这片明媚的春光里,去静看花开、笑拥山河。

    他再次点了下挽月的额头,板着脸轻声训了她一句道:“知你一向胆大又随性,但不可说你阿玛是老虎。”

    挽月的眼睛弯成月牙,点了点头。

    她遥望着玄烨和曹寅的身影堙没在人潮中。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突然变冷了,路上的人比先前少了许多。挽月雇了个轿子,一路送自己到东堂子胡同。轿子晃晃悠悠,里头的人也心事重重。

    鳌拜和纳穆福的话,挽月在心里重又过了一遍。

    看样子,想说服鳌拜拱手将辅政大权交出,是不可能的。而玄烨只要是一天皇帝,他就不可能放弃亲政的想法。说到后来,他们父子让她回去,看来最要紧的东西,还是防着她,是怕她心软因而告诉皇帝吗?

    而玄烨和曹寅出现在八方食府,她绝不信是偶然。家里正巧出了这档子事儿,她倒好解释得通为何突然叫她回去了。

    她眼中的墨色更浓,回想起刚到京城时,阖府上下对她的欢喜、那一摞摞的嫁妆、那些来自阿玛、兄嫂、侄儿侄女的情意;回想起那日在佟家后院的微雨、夕阳下三人并肩走在胡同里去万宁家办喜事、在秋千下的交谈、在万佛堂中他的怀抱……

    轿子吱呀吱呀,像是在和脚下的青石板诉说低吟。

    因为权力的争夺,爱情也好、友情也罢,甚至是亲情,都无法如一张白纸般纯净。她本来只是提前知道结局,想要争得一线保命机会,能体面地活在这里。可渐渐的,她也有了贪欲,贪恋了许多此刻拥有的东西。

    人总是得陇望蜀,贪得无厌。

    她如此,那些挣扎在权力漩涡的人更是如此。

    在内阁大学士班布尔善的府上,其子博礼刚刚送走了宫里十三衙门的掌印内监吴良辅,赶忙重新回到父亲的书房,合上门,同一脸焦虑神情的父亲说道:“阿玛,这个吴良辅说的话就有分可信?”

    班布尔善缓缓踱步,便思索道:“他是先帝身边的老人了,也是红人,曾经权势滔天,如今日渐式微。皇上想裁撤十三衙门,立起自己的内务府不是一日两日。到了那一日,也就是吴良辅的死日。他是狗急跳墙、病急乱投医了。他的话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他说皇帝喜欢鳌拜家的那小女儿,我是信的。我见过她,确长得有几分姿色。”

    博礼疑惑“可……单凭姿色,就可以让皇上将孝康太后戴过的簪子赐予她?况且按照吴良辅所说,那簪子来头不小,意义非凡。会不会是皇上故意而为之,好让鳌中堂掉以轻心、再徐徐图之?”

    班布尔善立定,“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但现在问题是,皇上的的确确盯上了我,而不去盯鳌拜。我就怕,他想先拿我开刀,最后再收拾其他人。”

    博礼不以为然,“鳌大人跟咱们都是穿一条裤子的人,那我们折进去了,他还想独善其身不成?”

    “哎呀你糊涂呀!收拾了我、再收拾其他人,党羽逐个击破,到时候就剩鳌拜一个人,又何以畏惧?鳌拜岁数本来就大了,撑不了几年,皇上也羽翼壮了。他近来不但针对我们这些老臣,还大加抬举年轻新臣,尤其是那些非八旗世家、科举上来的人。这是笼络人心的一种帝王之术。”

    博礼愣住了:“可……若是那样,鳌拜就只剩一个空壳,他能容忍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就此被架空?”

    班布尔善突然转过头来,“这不就是今日吴良辅所想告诉我们的!他的女儿倘若入了皇上的眼,将来入宫为妃;甚至假如赫舍里氏缠绵病榻久矣,命不长久,若封她为后也不是全无可能。那他们家还需要我等巩固什么?到时候自然会有新的党羽集结而来。那又会是新的局面、新的争斗,来自他儿子纳穆福和孙子达福往后的争斗。”

    他扶着椅子坐下,“可我呢?我们现在就成了两边的弃子。”班布尔善手掰着椅把子,骨节都发白,多年来的愤恨骤然重生。他是爱新觉罗皇室宗亲,却连个爵位都没有!凭什么他也是立过军功的人,却连鳌拜和苏克萨哈都不如?

    博礼心中升起一个狠念头,“阿玛,准葛尔部的使臣您见不见?”

    班布尔善陡然正色,冷冷地道:“见!”

    第57章 求娶

    悠然居的棉帘被掀开,从外面裹挟进来一阵清幽的腊梅花香气,将屋中暖融融的炭火味驱得散了散。

    几个干杂事的小丫头此时无差事,正在围着小炉将烤好的地瓜小心翼翼用笊篱掏出来,圆滚滚地在滚了几圈,停在刚进门的南星脚边。

    “南星姐姐来了!”小丫头忙换了张笑脸,从凳子上起身,热情地迎了上去。

    不用细听南星也知道,没进屋前,几个人都在窃窃私语些个什么。这两日府里最大的事情无外乎就是老爷同大小姐又闹翻了、大管事额尔赫做错了事被打了几十杖又被赶出府。

    老爷同大小姐关系不睦,这个阖府上下都知道,每年都会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闹上几回,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可额尔赫管家是老爷的心腹,跟随老爷多年,从他父亲那辈便随着了,全家都是忠心耿耿。此次也不知到底犯了什么错了,被罚得这么重,还要被赶走。

    一时间府里上下人心惶惶,平日里和额尔赫交好的人也生怕受此牵连。同样这个位置空缺出来,自然就需要人顶上,随后各个院里的管事恐怕都要被新管事换一遍血。最不怕受牵连的,就要数她们悠然居了。

    谁不晓得整个府里就悠然居的日子最好过,二小姐入宫后不常回来。就是回来了,也是活儿少事情少,更兼宅心仁厚,从不为难人。

    是以看见南星进来,小丫头们都有些讪讪的上杆子讨好。

    南星环顾屋子,径直走向衣架子,架子上挂了几件新做好的棉服,底下放着熏香熏着,都是大奶奶温哲在入冬前就准备好,用得最好料子。

    她摸了摸领口那一圈银狐毛,触感如肤般光滑细腻,只手肘处有一个褶子未熨烫平整。

    南星蹙眉,都给我听好了!大奶奶有令,若是再听见谁私底下嚼舌根子议论主子的事,直接缝上嘴赶出去;老爷罚额尔赫管家的事也不许议论。都给我老老实实做事,快年底了,干好了二小姐重重有赏。这衣裳谁熨的?这儿怎么还有褶子??

    一个身穿绿袄的小丫头慌忙低眉顺眼地起身,“是我,我重新熨。”

    见都被自己吓住噤声了,南星方松了一口气,出了这西屋。

    庑廊底下,小姐正与乐薇小姐站在一处,两人皆穿类似的蜜合色十样锦石榴花纹万字流云对襟长袄,不同的是外面罩着的比甲,小姐的是雪青色、乐薇小姐是胭脂红。俩人挨着坐在背风处,四周围没人,在说着悄悄话。

    挽月一开口,哈出来的便是白气:“真赶走了?”

    乐薇也忍不住手往银鼠皮的棉套子里深了深,“谁说不是呢?连我都惊着了。大管事可跟着老爷多年。那日虽在八方食府亲耳听到,那我也是不信的。要知道我大姑那个人就是神神叨叨,不清醒。我额娘背地里没少说她这儿有病。”她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挽月不自然地别过去一下脸,心道:大姑子与嫂子之间的关系一向微妙,也就是自己来的晚,也少在温哲面前晃悠。不然恐怕也不少遭埋汰。

    她转念又想,“可这一打,再赶走。不就坐实了,那事儿是真的?”

    乐薇脸颊突然闻言红了红,像煮熟的螃蟹似的。

    “你好端端红什么脸啊?”

    乐薇东瞧瞧西望望,见无人后,凑到挽月耳边,同她说了几句。刚说完,挽月的脸也红了,“你别瞎说,成日里就爱听这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怪不得那日我阿玛要唬你。”

    乐薇急了,“真的,有不止一个下人瞧见了,那谁老往春和苑跑呢。有时候还是晚上。就你刚来那日,还记得么?她为难你,不让你进门儿,后来闹了脾气不来吃晚饭。也是额尔赫去劝的。家里人的话呀,也就吉兰和额尔赫的,她肯听。”

    挽月心里道:这些京城的高门大户人家,深宅内院里阴私事情不少,她虽也早有耳闻。但听到自家头上来,心里还是感觉怪不是滋味。

    有过两任丈夫的大小姐,同家中管事不清不楚,搁在哪朝哪代哪户人家都是桩不光彩的事情。可若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一个和离过,一个是鳏夫,身边都无其他伴侣,在一起也未尝不可。

    她扭过脸去思忖的间隙,一字头上插着的一根簪子,引起了乐薇的注意。

    “这我怎么没见过?”乐薇刚一伸手,挽月回过神来,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痛!痛!小姑姑!”乐薇吃痛忙求饶道。

    挽月松开手,乐薇委屈地扁了扁嘴,揉揉手腕,却眼珠转转,直盯着她头上的物件,“这簪子成色极好,手艺一看便知不是外头工匠能做的,是宫里司制房珍品。我还没碰到呢,你就如临大敌,这么护着,谁送的?”

    见挽月不做声,乐薇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不会也是相好的送的吧?回想起那日在八方食府见到的人,乐薇恍然大悟,一指挽月差点脱口而出,却被挽月一下子握住了手,对她笑道:“小姑娘,不该知道的千万不要瞎问。我要去看看阿玛了。”

    在乐薇错愕万分的注视中,挽月走出了垂花门。

    温哲一行人,端着饭菜从里头出来,面上表情悻悻的,一边甩了下帕子催促下人赶紧走。见到纳穆福,带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眼生门客,有些诧异,低声道:“阿玛正生气呢,你现在若无要紧事,最好不要过去触霉头。”

    纳穆福悄声道:“就是要紧事。”

    温哲似懂非懂地朝身边那门客看了看,身形高壮,似乎与她们也有所不同。她没有多问,便走了。

    “阿玛,这位是准葛尔部僧格台吉身边的使臣多勒。”

    身着满人服侍的使臣微微前倾了下身子,同鳌拜行了一个蒙古人的礼。

    鳌拜如鹰隼般的目光落到多勒身上,心中转过几个念头。“请使臣坐吧!”

    三人坐定,待多勒说明来意,却是鳌拜始料未及。

    “僧格台吉要娶我的二女儿?”

    多勒颔首:“没错,就是上回在南苑狩猎,代替你们大清的郡主出来射箭的那位。僧格台吉上次一见倾心,觉得令嫒勇敢、果断、深明大义又美丽,实在是当大妃的好人选。”

    鳌拜拒绝得干脆:“我不同意!”

    多勒和纳穆福皆一惊,虽说纳穆福也猜测可能阿玛多半不会同意,但没想到拒绝得如此干脆。

    多勒也皱了皱眉头,“鳌中堂,听说您上头的皇帝,近年来一直对您不满,想要收回辅政大权自己亲政。像您这样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的老臣,他怎么能这么对您?用你们民间的粗话来说,卸磨杀驴、过河拆桥。难道您不希望多一条像我们准葛尔部这样强大的助力吗?还是您看不上我们僧格台吉?”

    纳穆福听得心惊肉跳,准葛尔部的人个个凶狠,不是好相与的。即使婚事不成,他也不想与之结仇。尤其是当下这个节骨眼,万一皇帝办完了班布尔善再办他们,也好有个后手。

    鳌拜摇摇头笑道:“多勒使臣多虑了。僧格台吉贵为部落首领,长得又高大威猛,当然是夫婿的好人选。只是嫁给谁,我也还要过问我女儿的意愿。”

    “你们中原人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您点头,您女儿的意愿不重要。再说了,做了准葛尔部的大妃,自然不会亏待她。”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得问。你们也听说过一句俗话,叫牛不喝水强摁头,我这女儿性子烈,我若捆着她上花轿,只怕落得不好看。”

    话都说到这份上,多勒再有不悦,也不好明着来杠,只好道:“僧格台吉是看得起你,才让我先过来与你们支会一声。反正还要奏请你们皇帝,只要他肯点头,你们不嫁也得嫁。”

    鳌拜也站了起来,“我也是看得起僧格,才请你这个奴才进来与我平起平坐。皇帝的圣旨都要经过我同意才能发,你当他真能完全做主?不过他可绝不敢把我女儿嫁与你们。这无异于如虎添翼。”

    多勒的脸色不大好看,却也明白在这个鳌拜面前恐怕讨不了多大巧,是自己刚才太不识趣了。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鳌拜这会儿方缓缓道:“你上来就与我说这个事,我总得思量思量。况且,皇帝最近盯我很紧,我上来就一口答应。便是我同意,群臣也不会同意。想娶我女儿的人很多,想与我鳌拜结盟的人也很多,僧格台吉莫要心急的好,心急吃不了马奶豆腐。”

    刚刚还气焰很盛的使臣,被鳌拜几番打压下来,人也恭敬了一些,点了点头。

    纳穆福打圆场道:“使臣请先回去等着,待明日您通过礼部奏明圣上,这结果得等众臣与皇帝商议了才能定。我们说了也不算。”

    多勒只得礼貌道别,离开了荣威堂。

    待送走了多勒,纳穆福赶忙回来同鳌拜道:“阿玛,您不会真打算同意把小妹嫁给僧格吧?他们之前也来找过我们一次,虽说我知道如有蒙古部落助力,咱们谋事也会更有底气。可……”

    鳌拜冷冷道:“可与虎谋皮,是得不到好处的。况且这准葛尔部势力庞大,不是因为僧格,而是部落里的几大贵族。僧格身为长子,继承了汗位,可他荒唐无度,光是娶的大妃这几年接连死了好几个,死一个娶一个,传闻更是骇人听闻。我能把我的女儿推到那样的火坑里?”

    “那您后来为何又安抚了多勒,让他回去等着消息?”

    鳌拜笑笑:“咱们最不想同意这件事情的人是谁?”

    纳穆福略微想了想,立马明白过来,“是皇上!”

    鳌拜轻哼一声:“他可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与僧格联盟,那对他来说可是致命的打击。我若模棱两可,他势必会让其他众臣反对,所以僧格这事做不成,我可以借此吊着僧格。这是个好机会。”

    纳穆福心里却又另一重担心。

    见儿子脸色不愉,鳌拜知道他心思重,“你又想到些什么?”

    “您说皇上会不会不想您嫁女儿因此与僧格联盟,而直接派銮仪卫杀了小妹?宫里杀个人,容易得很。要不让她在家躲一躲?”

    鳌拜抬头看着儿子,“我是真发现你想事情很复杂,朝廷重臣的女儿哪是说杀就杀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不至于吧!你怎么就不觉得他会就此把月儿收进后宫呢?这样僧格也娶不到。对我们来说,也是乐于看到的结果。一箭双雕!”

    纳穆福哑然,这他倒真没想到。

    鳌拜定定神,拍案道:“不论我想的这种,还是你想的这种。都有可能发生,你得空去把月儿叫过来,我跟她支会一声,免得她以为家里拿她当枚棋子,若是心向皇上那边靠拢就不妙了。”

    纳穆福点了点头,忽而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对了阿玛,额尔赫那边怎么说?”

    “你去给他拿盘缠,安顿好一切,让他回盛京老宅。”

    “我是怕大妹她……想不开,硬要跟着走。”纳穆福面露难色。

    鳌拜气又涌上心头,“她爱去就让她去!随她!也给她准备马车!省得留在京城丢人现眼!”

    有了这句话,纳穆福就放心多了。他知道自己阿玛只是嘴上对敏鸢狠,其实还是很疼爱的。

    这两日,府里谁都知道莫要到处乱走,免得碰见老爷触了眉头,就连温哲和纳穆福都不敢多言语。

    挽月到了荣威堂门口,独自走了进去。

    刚掀起帘子、迈进屋子,便听到鳌拜一声喝:“我让你们滚出去,听不听得明白?出去!”

    “刷”地一道影子从挽月眼前飞过,惊得她倒吸一口凉气,见那东西“笃”地一声打在博古架的框子又落到地上,是一支蘸了墨水的毛笔。

    挽月仗着胆子绕过去,走到西偏厅的书房跟前,弯腰将那支笔捡了起来。

    “是你啊!”鳌拜虽然语气较之刚才的骂人缓和了不少,但仍是满满怒意与不耐烦。“你来干什么?歇好了吗?歇好了,就回你的宫里。家里最近鸡飞狗跳,不是你该待的地儿。”

    挽月听着他说话的语气,知晓自己应当不会被立刻赶出去。于是便将捡起的毛笔送过去,发现鳌拜正站在桌案前作画,画的是墙边窗棂下黄花梨束腰条案上摆着的一盆腊梅。

    见她站到自己跟前,也并未多言语,依旧执笔将剩余为未画完的部分接着画出来。

    挽月心中惊叹,一直以来以为鳌拜是个军功出身的粗人,没想到作画这种慢工出细活的事,也这么有耐心。

    心狠也能耐住性子的人,最容易成事。也怪不得他会成为皇帝的心腹大患。

    直到最后一笔梅花画完,鳌拜方对挽月道:“你比你姐姐沉得住气多了。”

    挽月淡淡笑道:“本就不是一个娘生,也不是同一方水土滋养,自然性子不同。”

    鳌拜向她望望,“这么多年,你可有在心中怨恨过自己的父亲?”

    挽月抬眸,笑意清浅,“舅舅教我,要随遇而安,不抱怨所无,珍惜所得。”

    鳌拜微微诧异,心下也不免增添几分敬佩,“你那苏州的舅舅王时敏?是个江南的大家。他父亲王衡、祖父王锡爵皆是前朝重臣,懂得审时度势、急流勇退,怪不得能把你教成这样。”

    “趋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女儿并没有如梅花那般清高,能傲雪凌霜。反倒觉得人应当如水,能适应万物,看着虽软,却也能滴石穿。”

    鳌拜冷哼一声,“趋利避害?常人都是你这样想的。可你那糊涂姐姐,就总是给自己、给家里招致祸患。我都恨不得没有这个女儿!”

    挽月笑道:“您这就是气话了,嘴上说着不疼,实则最心疼。不然您当年不会为了她去跟苏克萨哈翻脸;也不会在家中容留她这么多年;一听说她与德其打起来,带了人就冲过去也教训了德其。我是真羡慕她,是真正的有人娇惯,有人兜底。可您……与苏克萨哈大人,到底因何而怨念如此之深?是当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吗?”

    鳌拜搁置下笔,深吸口气,“你只算半个满人,自小又在江南长大,对八旗的一些事情不了解也是正常。我属镶黄旗,他属正白旗。当年正白旗的旗主是多尔衮,苏克萨哈也是他的旧部。后来多尔衮做了摄政王,一时权倾朝野,不要说我们这些臣子,就连当今的太皇太后与先帝顺治爷都被压得不轻。那会儿正白旗的人最风光,摄政王将京城周边最好的土地圈给了正白旗,因镶黄与正白一向不睦,所以给了我们最差的土地。

    斗转星移,多尔衮死了,顺治爷也终于能扬眉吐气。摄政王的清成宗只被封了一天就被顺治爷给撤了下来,对当年的拥护大臣也一个个清算。苏克萨哈就是那个时候站出来,检举了多尔衮的种种罪证,也是递了一份投名状,从此与我们几个站到一起成了内大臣,直至后来先帝临终托孤,让我们四个人辅佐皇帝长大直至亲政。我、索尼、遏必隆三人,始终低看苏克萨哈一眼。”

    挽月心道: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么复杂的一段渊源。

    鳌拜继续道:“索尼资历最高,苏与遏必隆都是皇亲,是以我在四人中排最末。可我战功累累,立下过汗马功劳。我不服!我挤兑苏克萨哈,遏必隆是个胆小怕事的不敢说个不字;索尼睁只眼闭只眼,我便与苏克萨哈越斗越狠。他也过来反击。直到这几年,皇帝突然长大了似的,无比地渴望亲政,苏克萨哈便抓住了这一点,拼命怂恿皇帝来办我。我岂能容忍?”

    挽月在心里摇了摇头,“只怕皇上也是这么想的,因此利用苏克萨哈与您对抗。”

    鳌拜轻笑,“这我当然知道。咱们这位皇帝年纪不大,城府可不浅。就像你说的,他是我们四个与太皇太后一手带出来的,怎可能纯如一张白纸?他以前只是稚嫩,尚未显山露水;如今大了,他有些急了,急于踢走我们这些老臣,好大刀阔斧治国。”

    他朝女儿看看,“你可千万不要发自肺腑地喜欢上这种男人,阿玛也是这样的人,他心里怎么想的,我一清二楚。假若你真进了宫,到了他身边,那阿玛更不能拱手相让辅政大权,你可就连一点娘家的依靠都没了。到时候还不任人宰割?他若识相,就赶紧让索尼家那病秧子皇后趁早让位,或者给你个皇贵妃之位,做实质上的六宫之主。我倒可以松松手,让他皇帝坐得舒服一点。”

    挽月又无奈又想笑,“其实您是个好阿玛,不论别人怎么看您。”她微微低头,“所以您打算怎么处置额尔赫和大姐?她也不过是个没有夫家的独身女子,大管家也无家室。”

    “奴才就是奴才,他家世世代代都是瓜尔佳氏的奴才,还想高攀我女儿不成?头先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现在捅出来,万万留不得这个人。”

    “可他应当知道您不少事情吧?您是要杀他灭口?”

    鳌拜猛地侧首,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神色,旋即避开挽月的目光,“那倒不至于,他父兄、亲眷皆在我手里,找人看着他便是。我让他滚回我盛京老家去,替我看老宅子。这你不用管了,我自有决断。”

    他看了看挽月,顿时心生一通愧疚。从小没养在身边的子女反倒最懂事,现在还在宫里为了家族而与皇帝周旋。

    “月儿,阿玛实话跟你说,其实今日你不来,我也想叫你过来,准葛尔部的使臣来偷偷找过我。僧格台吉想要跟皇上求娶你,并且与我联盟。”

    挽月总算知道刚才内心那股莫名的慌乱从何而来了。

    准葛尔部在草原势力庞大,不然科尔沁部也不会送公主过来和亲。鳌拜会愿意放过这个结盟的好机会?

    她心里微微颤抖,嘴唇也变得干涸起来。

    她稍稍定了定神,冷静下来在心里分析道:不可能。就算鳌拜愿意,皇帝和太皇太后也绝不会同意,他们会联合其他大臣反对。鳌拜本就权势滔天,再加上一个僧格还了得?她抬眸,冲鳌拜嫣然一笑,“您应当不会同意吧?”

    鳌拜怎会看不出女儿方才的慌乱,也一笑,“刚才还说我是个好阿玛,怎么现在没信心了?我怎么会把你嫁给僧格那种人?他这个台吉当得长久不了,部落里的贵族们早就对他意见很大了。”

    听到这个,挽月攥着帕子的手稍稍松了开来。

    “不过阿玛打算不拒绝也不同意,吊着僧格,同他谋些好处。同时也是逼金銮殿上那位一下,看看他到底心不心悦你。若想拒绝僧格,最好的法子便是选你进后宫。”

    刚刚松开的帕子重又被攥紧。

    鳌拜叹了一口气,“啧,不过你哥哥还有另外一重担忧,就是皇帝既不想嫁你出去,也不想自己封妃。”

    “那他可能会派暗卫杀了我。”挽月说出了这个推测,心底却不愿相信它会发生。

    鳌拜一愣,再次惊叹于女儿的聪慧,颇为赞许地点点头,“所以阿玛提醒你近日要万分小心。实在不行,在家里躲躲。”

    挽月心绪复杂,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落入这样境地。

    天边发白,苍白得如新裁好的宣纸,连皇城顶子上的琉璃瓦都被映衬得灰头土脸,失去了往日的夺目光华。

    西暖阁已经早早烧了地龙,烘得桌案上一盆碗莲都绽了开来。

    叶克苏已经消失在众人视线多日,今日重又站在玄烨跟前,还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僧格的使臣近来一直住在京中,与班布尔善、苏克萨哈、鳌拜等人都接触过。”

    “都说了些什么?”玄烨并未抬头。

    “这个打探不到,不过他这次是带着僧格明确任务来的:向大清求娶辅政大臣鳌拜家的次女。”

    重重的笔墨在宣纸上划下不合时宜的一点,直至桌边。这一页纸算是废了。

    顾问行不明就里,想替皇上换一张新的,却发现墨透过纸背,直渗透入下面垫着的层层白纸。!

    第58章 局势

    沉香燃尽,西洋的钟表报过了时。

    刚刚被墨迹浸润透的宣纸已经被顾问行裁去一刀,重新铺陈。玄烨将那毛笔重新在笔洗的清水里蘸了蘸,又觉羊毫太软,换了一支狼毫笔。

    “僧格的人都接触谁了?”落笔是一撇。

    叶克苏道:“銮仪使跟踪发现,僧格的使臣多勒不但与鳌拜府上来往,还去了班布尔善家、遏必隆家。”

    言谈间,玄烨已将这一页的两行字写完。

    “广撒网,说明结盟才是他的目的,要娶的人不是最主要的。”

    叶克苏虽也赞同这一点,不过他有更深的担忧,“可就怕鳌拜对准葛尔递过来的结盟动心,甘愿同意嫁女儿去蒙古。”

    笔杆横在指尖,悬而未落纸上,玄烨抬起头,看向叶克苏站着的方向,“权臣与蒙古部落结盟,无异于让朕的两块心腹大患强强结合。朕不会给他机会同意。”

    话虽如此,可不知怎的,叶克苏眉未舒展,反倒是神色复杂,将信将疑。

    一点晕开,玄烨俯下身,眼底冷冷闪过三分狠戾。他动了动唇,“苏克萨哈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奴才已经与苏克萨哈大人谈妥,他同意了。”

    玄烨不乏惋惜与愧疚,“这也是眼下唯一能做的,可以保全他性命与族人不被牵连的法子了。”

    叶克苏握了握手边的刀柄,无声地点了点头。他心中有疑惑,但始终没有问出口。他只负责做事,也从来不问皇上缘由。只这次,他的确心生好奇,做这事的风格不像是皇上所为,不知是哪位高人背后指点。法子的确怪了些,甚至不可理喻,但竟然也不乏为破解眼下僵局的好招数。

    他更暗中欣喜的是,这也让他们銮仪卫暂时有了继续存续下去的必要,而不是变为仅有皇家出行仪仗的权责。

    一个人的身影莫名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难道是她的主意?

    “何日行动?”

    “明日亥时。”

    玄烨的笔在纸上顿了一瞬,淡淡道:“今日就做。”

    叶克苏一怔,一时间未明白过来为何皇上会突然让他提前行动。此事凶险,皇上本就是临时起意,万一做不妥,将来若被翻出来也是一桩罪过。

    “办不到吗?”

    叶克苏一激灵,忙单膝叩首,“能做到,奴才这就去办。”他抬起头来,“那……僧格台吉求娶鳌拜之女的事,可有需要奴才去办的?”

    “杀。”玄烨语气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惊骇划过叶克苏眼底,心中闪过一丝犹豫,却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奴才遵命。”

    顾问行望着叶克苏起身退出门外的背影,有些慌张,“皇上,指挥使大人会不会是……”

    玄烨猛然回过神,冲着门的方向斥了一声:“回来!”

    叶克苏刚迈出去,尚未走远。闻声赶忙重又回到西暖阁来。

    “朕让你杀的是僧格,不是让你杀……旁的人。”

    叶克苏微微抬首,对上皇上眼中的厉色,慌忙低头:“奴才该死!领会错了圣意。”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你这种会错,是会出人命的。”玄烨朝顾问行看了眼,“你下去吧。”

    “嗻。”

    他重又坐下,心下实在愤懑,他还是很少在面对叶克苏的时候,出现如此不冷静的神态。“准葛尔部强大的不是僧格,而是部落里的其他贵族。僧格荒唐奢靡,残暴成性。部落里想让他死的人不止一方。”

    “奴才明白,奴才这就着人去与准葛尔部的右翼王联络。”

    “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盟友。在想让僧格死这件事情上,利益一致就可以合作。”

    他又缓缓看向叶克苏,“僧格为什么必须死,你知道么?”

    寒从叶克苏心底升起。

    玄烨淡淡瞥了他一眼,垂下的眸中却一点一点透出冷意,“因为僧格他想通过和亲与权臣结盟,还是如此明显、毫无顾忌地提出来。分明跟朝中那几个权臣一样,没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那朕就给他来个釜底抽薪,换个人做准葛尔的汗王,也一样。权臣么,也如此。怪就怪他动了不该肖想的心思,想动不该动的人。”

    他的人,谁都不能动!

    “奴才明白。”烛火晃动,光影映在叶克苏的身上,几个月前在光华寺外山径上,他担忧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那个女人,他打瞧见第一眼起,就有预感她是个能扰乱他主子心的祸患。现在看来,不止是扰乱,应当是占据了。

    北京城的寒夜,起风了。

    一夜冬风狂作,清晨方渐渐平息。仿佛有无数把锋利的剃刀,将树木的叶子削落,徒留光秃秃的枝丫露在苍凉枯黄的大地上。

    今日太和殿,前所未有的哗然之声。

    只因凌晨,一则消息在京中不胫而走,接着各人东拼西凑了解始末后,瞬间震惊朝野:辅政大臣之一,正白旗那喇氏苏克萨哈,昨夜回家的路上遭到歹人行刺,如今危在旦夕,恐怕性命难保。

    朝廷正一品大员,三朝元老竟然在天子脚下险些失去性命,这是何等的猖狂?这京中还安全吗?

    这是寻常官员的想法,惶恐、惊惧更兼不解,只觉京中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神秘势力,蛰伏在暗处,如果不加制止,也许下一个没命的就是自己。

    而另外一波则是正白旗与镶黄两旗的为首官员。各人虽平日里按照官职所站位,此时却暗中眼神交流,彼此之间恨不得都上前去撕了对方。

    玄烨落座龙椅之上,众臣停止哗然,按照惯例行礼。

    礼毕,有两个官员出列,跪倒在地上。

    其中一个筛糠发抖,整个人跪倒在地上不停磕头,声音哆嗦颤抖:“臣顺天府府尹哈丰有罪!请皇上责罚!”

    身旁另一武官也跪了下来,“臣也有罪!”

    玄烨靠了靠龙椅,淡淡打量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顺天府尹、九门提督。北京城百姓的安危、众位大臣的安危、朕的安危都系在你们手里。你们呢?”忽而他站起,声音高亢,响彻金銮殿。他走到哈丰二人的面前,微微俯首继续斥责道:“朝廷一品大员,朕的辅政大臣!竟然能在回自己家的路上遇到刺客!那改日朕要是走在前门大街上,是不是也能遇到刺客?”

    他背对着二人,众臣连头都不敢抬,生怕此事殃及自己。

    玄烨指了指地上,“顺天府尹那喇哈丰,九门提督瓜尔佳果兴,摘去顶戴花翎,革去原本职位,先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鳌拜与班布尔善相视一眼,都暗觉蹊跷。

    “皇上,这事是不是先等三法司有了定论再革职不迟?”

    “鳌拜你这是什么意思?”不客气出言的人是镶白旗的旗主富绶。

    当年多尔衮死后,正白旗与镶白旗就都归顺治爷收编了,皆由皇帝一人掌管上三旗。而小旗主也大多让亲王、郡王所统领。富绶是豪格的儿子,豪格与多尔衮当年争位关系不好,他的儿子与苏克萨哈的关系却不差。

    “果兴与你同姓同宗,你莫不是要偏袒?”

    鳌拜一向不大看得上这些白拿朝廷俸禄养着的皇室宗亲,更看不上豪格的子孙,便也不甘示弱,“偏不偏袒不是老臣说了算,得刑部、大理寺说了算。老臣只是出言提醒皇上,慎重处理。”

    富绶昂着头,“臣这几日也在京中听到一些秘闻,说是苏克萨哈大人家的德其,与您家大小姐二人闹得不愉快。这昔日旧夫妻,做不成了,也不至于成仇嘛!”

    鳌拜狠狠剜向富绶,“你从哪只狗的嘴里听来的谣言?我的女儿成日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兼与苏克萨哈家老死不相往来,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面都没见,何来的不愉快?恐怕贝勒爷是灌多了黄汤,眼睛不好使,耳朵也不好使了。现在上朝,应该脑子清醒了吧?不过我看你舌头好像也不大好使,要不要去外面吹吹冷风再进来,没得辱没了圣耳。”

    “你……”富绶气急败坏,指着鳌拜一时语塞。

    玄烨已经回到龙椅上坐着,听着下面朝臣争吵,并不惊讶,反倒微微弯了弯嘴角,这是鳌拜一贯的行事作风,他已习以为常。

    富绶旋即奏明,“皇上,苏克萨哈大人危在旦夕,需要给个说法。请皇上严查!”

    玄烨道:“那是自然。抓到凶手,连同幕后主使,严惩不贷!”

    “可这样一来,苏克萨哈大人原本的辅政大权就得交还给皇上。”

    班布尔善辩论道:“苏克萨哈大人乃辅政大臣之一,他若性命堪忧,不能再担当此重任,自然当由辅政大臣中的其他人来分担。索尼大人当年没的时候,不也如此?”

    这便是鳌拜不同意归政了?

    众人敢怒不敢言。

    班布尔善的脸上划过一丝得意与精明之色,鳌拜却皱了皱眉,同时也暗自打量着皇帝,心中有个不好的预感。

    玄烨拢了拢袖子,微微笑道:“说的也是,一人倒下了,总不能没人干他的事。不如就由索额图暂代行权。”

    鳌拜惊道:“皇上,这不妥吧!老臣等四个辅政大臣乃是临危受命,受托于先帝爷,辅佐您直到亲政。索额图资历尚浅,更非辅政大臣之一,怎可替苏克萨哈代行?”

    富绶道:“鳌中堂此言差矣,先帝爷让你辅佐皇上到亲政。如今皇上早就到了能亲政的年纪,你却霸着不归政,这才是真正的不妥!”

    “富绶你休要血口喷人!”

    二人眼看着就要当廷打起来,其他人赶忙上前拉着。鳌拜瞄了一眼周围,惊觉今日几旗旗主竟然空前的团结,纷纷站到了富绶这一边。怪不得他底气十足,敢与他叫板。

    待小闹了一阵子,玄烨方悠悠道:“各位都不必争执,刚刚朕也说了,只是代行。这苏克萨哈大人虽然遇刺,但尚未危及性命。待他伤好,还是要回来继续做他的辅政大臣。既然代行,让索额图也没什么不可。况且索额图是索尼之子,当年首辅之子代行辅政之权,也不算资历浅。”

    他拍了一下腿,“鳌拜,并不是朕不信任你,而是你与苏克萨哈不睦,你方才也说了,满京城文武百官乃至老百姓都知道。朕若在苏克萨哈病重时,将他之权交由你,这说不过去。公平起见,朕既不给你,也不空悬,给一个中间人,这很合理么!难道说,鳌拜你觉得还给朕,才比较合适?”

    他嘴角笑容戏谑,鳌拜全都看在眼里,二人目中迸发火苗,都恨不得向对方万箭齐发。

    鳌拜:小子,终将是让你翅膀长硬了,竟然摆了我一道!

    玄烨:您这十几年的辅佐,倒也没有辜负先帝爷的嘱托,朕所学所做,没有让您“失望”吧?

    “遏必隆,你有意见吗?”玄烨轻描淡写问。

    遏必隆汗都下来了,他左瞧右看,面露难色,“老臣没意见,全凭您和鳌中堂商议。”

    玄烨颔首,心里道:墙头草有墙头草的好处。单凭这点,他今后可留遏必隆一条性命。

    “还有人要奏本么?”

    新上任的礼部尚书图海站了出来,“皇上,臣有本要奏。准葛尔部落使臣多勒来京,替僧格台吉求娶鳌拜大人此女瓜尔佳氏。”

    “什么?”

    “哎呦喂!”

    刚刚安静不到片刻的太和殿再次一片哗然,比刚刚的嗡嗡声更大。

    “僧格求娶鳌拜之女?这倒新鲜,凡部落大妃人选,皆从部落贵族中选。若与大清联姻,也是求娶公主。朕记得鳌拜是一等公吧,他的女儿仅仅算得上是宗女。”

    图海道:“大臣之女可封和硕多罗格格出嫁,参照吴应熊大人与恪纯长公主之女淑宁郡主。”

    玄烨指了指鳌拜,“鳌拜你怎么看?你可愿意嫁女去蒙古?”

    一个有不臣之心、权倾朝野的大臣之女与蒙古部落联姻,很明显是皇帝忌讳看到的。且是妥妥的,摆到明面上的结盟。便是鳌拜此时心中也生出了与僧格结盟之意,也不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直截了当应承。

    “皇上,老臣不愿意!小女贴心?,老臣想多留在身边几年,给她寻个听话的女婿、也好当半个儿。”说话间,鳌拜白了玄烨一眼,不以为然地别过了脸去。

    玄烨笑笑,“鳌拜对儿女的心思倒是很朴实,为之思虑深远,令人感怀。”

    鳌拜却同班布尔善使了个眼色,那厢几个鳌拜的党羽纷纷站出来,道:“鳌中堂,您心疼女儿也是人之常情,只身为臣子,应当以国家大义为重,切莫因此伤了与准葛尔部的和气。”

    “请鳌中堂三思,以大局为重。”

    “鳌中堂直接拒绝,恐怕会让僧格台吉对大清心生芥蒂。”

    说的是反驳鳌拜的话,站出来说话的人却都是他的党羽……玄烨捏得手指骨节咯吱作响,鳌拜这是在告诉他:他自己若是想与僧格结盟,是拦不住的。他可动这个心思,也可做这个事。

    哪怕将女儿嫁过去。

    “皇上,老臣上了年纪,昔日打仗落下的病根站久了腰酸背疼,请皇上准许老臣先行退朝。”

    玄烨冷冷一笑,“既然如此,无其他事就都退朝吧!若还有要奏的,到南书房来。”

    “哼!”鳌拜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出了太和殿。

    其他人的面上精彩极了:今儿可堪比过年般热闹,朝局大变啊!一下就由鳌拜一家独大、苏克萨哈名存实亡,变成了索额图一族与鳌拜平分秋色。这苏克萨哈谁知道能不能回得来呢!

    已经有不少人跟上索额图,纷纷与他拱手,“国丈大人,往后还请多加提携!”

    索额图笑得两眼眯起来。

    听着耳边的奉承,索额图却捋了捋胡子,心里思忖道:原本担心侄女这身子和寿命皇后当不长久,族中送来的人选又入不了皇帝的眼。没想到皇上到底顾念当年赫舍里氏一族辅佐,给了他与鳌拜制衡的机会。这是要重新倚重他们家。

    其实在宫中,他亦有耳目,听闻皇上对鳌拜的女儿似乎属意。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皇上未从赫舍里氏族中再选妃嫔,却依然肯倚重于他;皇上虽属意鳌拜的女儿,却未因此而放任鳌拜专权。

    沿着石阶而下,索额图细想道:这苏克萨哈早不被刺,晚不被刺,偏生在这个时候,而且又没死,只是不能上朝了。这未免也太巧合了些,巧得就跟谁安排好了似的。如此一来,两虎相争原本必有一死,现下却不会有人死了。

    看来皇上也并不打算杀了鳌拜,只是削弱。

    是因为他的女儿?

    索额图深吸一口气,心下叹道:君主虽年幼,城府却不浅,若自己小觑,将来恐成第二个鳌拜。

    出了神武门,鳌拜和班布尔善同坐一辆马车。

    “这苏克萨哈遇刺一事,未免太蹊跷了!”

    鳌拜冷哼一声,“蹊跷什么?用脚想都能想得出,定是皇上一手策划。在顺天府尹和九门提督眼皮子底下刺杀个人,完了还能全身而退,抓都抓不住。除了銮仪卫,还能有谁?追查的人,也是銮仪卫的人,贼喊捉贼,能捉到吗?”

    班布尔善也是这样想,“八成他们还私下里与苏克萨哈商议好了,得了他的同意。苏克萨哈是宁愿自己冒险寻思,保了自己家人?”

    “哼!没想到那老东西,没死在我手里,也不是皇上杀的,竟然以这种方式苟活,还全身而退!那次他想归政、回去给先帝守陵,我没同意,当时就对他动了杀心。若非打听到女儿的下落,岔了一下,他早死在我手里了!”鳌拜懊悔万分,直拍大腿,“今日下五旗旗主,还有上三旗的富绶,竟然都向着苏克萨哈说话。他什么时候笼络到如此地步?”

    往下琢磨着,鳌拜自己说道:“不对,他笼络不了这个人心,是皇上!是他干的!我们,都低估了这个孩子。大意了!”

    他忽然有些后悔,没有早听挽月的建议,去提防皇帝。他鳌拜戎马一生,打过太多胜仗,做辅政大臣顺风顺水,拥护者无数。又怎会在这个年纪变得小心谨慎、察言观色?这本就不是他所擅长,更不是他性子所能为。

    班布尔善心里却有别的想法,僧格的人与他接触过。他也知道最近皇帝盯上了他,却没盯鳌拜。

    眼下局势实在对自己太不利!

    鳌拜与索额图各自占据朝堂半壁,明珠、米思涵、陈廷敬、图海之流皆为后起之秀。皇上一定会先用索额图打压鳌拜,接着唯恐索额图独大再次重蹈覆辙,会在二者之间平衡。最直接的法子便是选鳌拜的女儿也进宫。

    他未必会进一步削弱鳌拜的权,对皇帝来说,眼下的局势刚刚好,只要索额图跟他一条心,那半边辅政大权就等同于在皇帝手中。

    遏必隆胆小怕事,若是拉拢过去这个人,他们就又少一成胜算。鳌拜就成了一只年迈的老虎,爪牙不锋利,康熙不费吹灰之力,替自己除去威胁,还不用大动干戈。

    那眼下最需要拔的爪牙便是他!

    他成了对皇帝、对鳌拜都可有可无的一个!

    他不能让这局势形成!

    “鳌中堂,僧格台吉那边,您当真不去结盟?您今日也看到了,皇上已不再是当年的皇上,他今天能让索额图上、让苏克萨哈全身而退,明日说不定就派銮仪卫杀到您的头上。您不怕吗?”

    鳌拜本闭目养神,捋着思路,听到班布尔善这么说,缓缓睁开眼睛。

    “我知道你对令嫒舍不得,但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您可先假意答应僧格,先借势。等到事成,再翻脸也不迟。到时候女儿也不用嫁,反倒可以成为真正的公主。相信令嫒也一定能理解您的这份苦心。”

    鳌拜朝班布尔善看了一眼,“你说的有理,但我看五旗的反应,这次硬碰硬,对咱们没好处。还如今早一般,我们两个唱双簧。我模棱两可,你和泰必图他们极力赞成,给皇帝施加压力。”

    马车停下,班布尔善走了下来,换了轿子,与鳌拜道别。

    鳌拜也放下了马车帘,换了一副神色,淡淡对外头赶车的下人道:“走吧!”

    班布尔善回望鳌拜远去的马车,冷笑一声:鳌拜这个老匹夫,自己忍辱负重捧了他那么多年,一朝局势变,他说弃就把他给弃了!当初他能捧着他起来,今天就能摔了他下去!论那些见不得人的阴私勾当,他鳌拜不比他班布尔善少!谁也别想摘干净!

    马车悠悠晃进东堂子胡同,纳穆福早就在家中等候。他也听说了那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在大门口团团转。一见到鳌拜的马车,立马迎了上去。

    “阿玛!怎么说?”

    鳌拜一边同他快步往里头走,一边道:“奶奶的!今儿我阴沟里翻船,出大褶子了!去把挽月也喊过来,去煮酒轩。”

    屋内生了小炉子,门窗却紧闭,挽月不自然地望了望,纳穆福眼尖,对扎克丹努努嘴:“把炉火端出去,我和老爷要商议要事,下次来之前生火,关门后就端走。”

    “是。”

    见鳌拜神色异常凝重严肃,挽月便知道是出大事了。

    鳌拜言简意赅,“苏克萨哈昨日遇刺,人未死重伤,辅政大权皇帝给了索额图暂代。”

    前半句纳穆福是知道的,后半句才是让他真正震惊的地方。“皇上削了您的权?”

    鳌拜深吸一口气,“没有!但把苏克萨哈那一份给了索额图,不等同于削我的权?以前我和遏必隆可以一起针对苏克萨哈,那老家伙拥护者不多,杀的杀,革职的革职了。可索额图是索尼的儿子,皇亲国戚根基又深,很难对付。”

    “今儿朝上,您没反对?”纳穆福错愕,话刚出口,他便知道,阿玛怎么可能没反对,只怕是遇到了更大的阻力。

    果然,鳌拜握拳一下捶在桌案上,“其余各旗旗主皆站出来支持皇帝,以富绶为首。”也怪他平时,大多笼络镶黄旗朝臣,对其他旗,尤其是正白、镶白两旗的朝臣多受他与党羽排挤。

    “皇帝只说暂代,并未完全交付索额图。这里头名堂可就大了,苏克萨哈只要一日不归朝,那便一日在索额图手中。可现下,若暂代都不许,我无异于与皇帝、索额图一派、其余旗主皆明着站到对立面。比我上回单单反对苏克萨哈一个人还政要难办得多。”

    挽月在一旁听明白了,皇上当真心机深沉。那日她只提示了“叶克苏”三个字,没想到他竟领会了,派出叶克苏先于鳌拜下手,假意刺杀苏克萨哈。说是半死不活,到底没人去探虚实。只要名义上上不了朝那就行了。

    史上苏克萨哈自知斗不过鳌拜,便想还政于皇帝,自己退让去守陵。即便如此,鳌拜因唯恐自己也被要求还政,在一众党羽的撺掇下,假传圣旨,先斩后奏,赐死了苏克萨哈。一个辅政大臣就被这样绞死,后还被抄了家。

    此事正是扎在康熙心中最深的一根刺,也是坚定了他要除去鳌拜的导火索。在那不久之后,他便与索额图里应外合,在勤懋殿拿下了鳌拜。结党营私,揽权、圈地,单是矫诏这一条罪过,就够杀头。班布尔善一应党羽全部斩首;中立的遏必隆逃过一死;鳌拜以一身伤疤与三代忠臣求情,也免于一死,被囚狱中,一年后病逝。

    如今局势已变,苏克萨哈不会被鳌拜所杀,鳌拜也不会做假传圣旨杀大臣之事。按她所想,拖慢了进程,只要鳌拜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皇帝不会急于清算。而他今日所做举动,才是真正令她所震惊且未想到的。

    让索额图分这个权,朝中索尼旧部甚多,且有国丈身份在,鳌拜很难斗;朝中见风使舵者众多,见状一定有偷偷投靠索额图之人。那如此索额图也一如当年的鳌拜,迅速积攒势力。为制衡新的权臣,避免重蹈覆辙,皇帝便不会急于除掉鳌拜而让索额图成为新的独大。

    两相制衡,再加一个佟国维家,朝臣三足鼎立,再提拔明珠、马齐、陈廷敬、图海、李光地等新臣,他便可以坐稳皇位,静待时机将权力逐渐收入手中,一朝亲政。

    挽月能想明白的事情,鳌拜自然早就看穿,纳穆福也回过味来,自嘲地笑了笑,“真没想到,小小一句‘暂代’,既让咱们不好大加反对,又把主动权握在了他自己手中。这是让咱一拳打在棉花上,丝毫不好还手。皇上要是硬跟您夺,让苏克萨哈归权于他,咱们都是师出有名。”

    鳌拜朝挽月望道:“我今天在皇帝那吃了这一瘪,绝不会让他轻易好过。所以僧格那边,我没有拒绝,你莫要担心,皇帝应该不会同意。我只是想挫挫他的锐气。”

    挽月的脸上淡淡划过一抹浅笑,“他当然不会同意。他既不愿准葛尔壮大,也不愿将来索额图变强。最好的法子,便是我入后宫。”

    纳穆福刚刚便想到了这一层,如此也好!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对他来说反而最有利,阿玛老了,强行逼宫他们胜算不大,过于凶险。若妹妹一朝得宠,他这个做哥哥的,反而可以将家族势力继续扩大下去。

    如能有皇子,那便更不用说。

    但他还想到了别的,于是便道:“有我们这样娘家的助力,赫舍里氏就算再送新人进来也争不过你。但妹妹你要想开点,在后宫里求荣华,容易活;求情爱,容易死。小女儿家情怀,容易禁锢住你一生,画地为牢。可奢求帝王宠,但莫要贪图帝王爱。太宗的宸妃、世祖的董鄂皇贵妃,可都是红颜薄命。”

    茶从檀口入,胭脂染杯盏,“哥哥的意思我懂,但哥哥你不懂。想在后宫真正获得圣心,光靠虚情假意是不可能的。你我都是人精,那个人是人精中的人精。唯有真,才最能打动人。”香茗萦绕小轩,挽月轻轻的声音飘落入纳穆福他们的耳朵中:“情要有,不能一丁点都无。只要我对他的情分,比他对我的要少,便可以长久。”

    现下谁的情更深,谁的情更浅,得试试才知……

    大事商议定,也不必再关着窗。她轻轻推开一扇,窗外柳树枝条低垂,不见新柳色,只有枯黄随风摇动。寒冬已至,历经风雪,而后才有暖春。!

    第59章 相配

    什刹海鸦儿胡同,弘文院大学士、新任工部尚书纳兰明珠府邸处处洋溢着喜悦犹如年节的气氛。庭院里百花凋零,唯有苍翠青松巍然而立,树下有一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女童正在踢毽子。见到明珠穿堂过来,甜甜地冲他笑着招呼:“姑丈!”

    “哎!玉儿乖!”明珠慈爱笑笑,拍了拍小女童的头。“你舅舅呢?”

    “在听雪斋。”

    明珠脸顿时拉长,喃喃自语道:“这么冷的天儿,去什么听雪斋,那地儿八面来风的。”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知道儿子一向是外表温润如玉,骨子里却是自诩清高,轻狂不羁的性子。身边亲戚家的孩子都成家生子了,而自己家这小子还成日里写酸诗呢。

    听雪斋是府里一处院落,因着地势高,依着小坡而建,院内还有凉亭、花圃、湖泊,背后不远处便可见山。风景最是宜人,尤其是冬日下雪之后,更添宁静悠远诗意。

    他走到听雪斋,果然在门口见到了容若的小厮。

    “冬郎!”明珠唤了声儿子的小名,见他只穿了件宝蓝色鹤纹直缀棉袍,也未戴帽子,正在专心致志写着什么。

    “你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乱七八糟的书。”明珠看了一眼便不满地轻哼了一声。“人家米思涵的儿子马齐,与你一般大,都做工部侍郎了。我猜测皇上把他从淮河召回来,应当是另有任用。恐怕要外放为官,多半是个肥的实缺。”

    容若回过神来,阿玛这是又在羡慕别人家的儿子了,他一向这样,尤其是这两年,不是羡慕人家的儿子早早做官,要么就是早早成家。他听罢,却也不恼,反倒笑意和煦道:“什么风把阿玛给吹来了?”

    他知道最近阿玛升官,心情好的不得了。此刻板着脸,估计也是故意的。

    明珠坐下喝茶,抬眼看他,“朝中今日都乱成一锅粥了,你倒躲在这里清静,跟世外桃源似的。”

    容若敛眉,“朝中有何事?”

    明珠搁下杯盏,“苏克萨哈昨夜归家途中遇刺,虽无性命之忧,但一时半会儿难再入朝。”

    “这还真是大事。”容若微怔,喃喃道。略微想想,便说了出来,“銮仪卫干的?”

    明珠亦脱口而出,“除了他们谁还能在顺天府尹和九门提督眼皮子底下刺杀朝廷重臣?还能逃得掉?无非是苏克萨哈自己同意,二是对方贼喊捉贼,根本不会抓自己人。”

    容若蹙眉:皇上竟然这么快就出手了,还是用这样不光彩又直截了当的法子。“苏克萨哈不能临朝,那辅政大臣里岂不是只剩鳌拜与遏必隆?难不成鳌拜同意苏克萨哈就此归政于皇上?”

    明珠倒吸一口气,“皇上让索额图暂代。”

    容若恍然大悟,怪不得一进门阿玛说出大事了,这还真是大事!他展颜一笑,“如此说来,我得进宫去恭喜皇上了?”

    索额图是站在皇上这边的人,由他暂代,无异于牵制了鳌拜。

    明珠神秘笑笑,“我还没说完呢,恭喜归恭喜,只怕皇上还烦着。准葛尔部的台吉僧格遣使臣前来求娶鳌拜次女。”

    “挽月?”容若轻呼出声。

    明珠揉了揉眼睛,这两日没睡好,麦粒肿了似的。“就常跟你还有皇上一块玩儿的那个、入了宫做伴读的。”

    容若从桌案边起身,绕到明珠跟前,“不能够吧!皇上绝对不会同意的!”

    明珠在做内务府总管的时候,早就把宫里这点子猫腻看得透透,包括儿子、皇帝、还有那个什么瓜尔佳氏之间关系,“不愿同意,和明着拒绝是两回事。准葛尔气焰嚣张,那可不是科尔沁,一口回绝总归是给人难堪。僧格倒是不敢起兵造反,可时不时在蒙古其他部落、京城以北之类的边境扰乱百姓安宁,给皇上添个堵倒是很有可能的。你能如何?”

    “鳌拜也不可能同意啊!”

    明珠眨了眨眼,觉得眼睛稍微舒服了一点,反而笑了,“你还是书读多了,活在你的诗里。区区一个半路认回来不到一年的女儿,又不是儿子,甚至不是唯一的女儿,为了结盟敛权,他这种人有什么做不出来?”

    不远处飘来冬日里独有的木炭烟火气息,冷风进了眼睛,容若觉得眼眶微微湿润,心下被莫名揪了一下似的疼,那个明净如山间月的少女,她当真活得很不容易。

    “鳌拜不会那么做,他知道他女儿的性子,若真将她当作棋子嫁去蒙古,还是僧格那样非良配之人,只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明珠听着容若这话,知道自己儿子是个多情种子,倒也不是喜欢那个姑娘,只是出于悲悯。

    “皇上不会同意,鳌拜也不会同意。只不过现下这事儿,因着皇上分权给索额图,让鳌拜添了堵,所以鳌拜党羽一力劝鳌拜同意嫁女,鳌拜默许,这本身也是在给皇上难堪。你不进宫去看看皇上?”

    容若这几日本在休沐,又告了两天假,就是想在家里整理下诗稿。他先前已同皇上说好,明年便入国子监,去考科举入仕,皇上也允了。

    “听您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我得速速进宫了。”容若站起身,微微笑道,有的人估计这会儿心里烦透了。

    明珠知儿子与皇帝关系好,于他而言,也是好事。便只道:“外头冷,多穿点儿!把我给你那貂皮披风系上!”边说着,又觉这里煮着的茶着实不错,又斟了一杯。

    风从西北方吹来,扎得人刺骨。就算整个人都裹在棉服里,露在外面的脸也难逃风刀割。

    乾清宫的小太监三福从西暖阁出来,顿时冻得一哆嗦,心道:今年这天真怪,也就刚立冬后不久,小雪还未到呢,怎就这么冷上了?若是到腊月年根下,下几场大雪,这北京城不定冷成什么样儿呢!

    一抬头看见纳兰容若远远走了过来,忙过去迎上,“容大爷安!”

    容若迈上台阶,“皇上在西暖阁?有大臣在议事吗?”

    “索额图、班大人他们刚走,现下唯有曹大爷在里头。”

    容若迈了进去,屋内暖融融,君臣二人一个坐着、

    一个站着,玄烨面上似有不悦。

    见到是他,玄烨意料之中,曹寅却没好气朝旁边挪了挪,心道:今儿纳兰容若不当值啊!他来做什么?

    “奴才叩见皇上,给皇上请安!”

    玄烨的右手拇指、食指在鼻梁处捏了两下,轻轻呼气,“你不是告假歇息两日么,怎么来了?”

    容若已然起身,言笑晏晏,“来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啊!”

    玄烨自嘲似的一笑,“喜从何来?”

    “听闻您将苏克萨哈大人的那部分辅政大权,交由索额图大人暂代。索大人是国丈,一向忠诚内敛,对您绝无异心,于您而言可不是好事?”

    曹寅腹诽:马屁精!告假在家都能过来皇上面前晃悠,衬得他多能干尽职、旁人多懒惰不勤似的!

    玄烨神情淡淡,动了动嘴唇,“先前苏克萨哈辅政的时候,本身也是向着朕的,有何不同?”

    “鳌拜想杀苏克萨哈不止一天,若真到了那一日,辅政大权将完全落在他手里,到时候您就更被动;而索额图背后有赫舍里氏一族支持,既有老臣旧部,又有新臣支持,想弄倒他可不容易,何况还是暂代。皇上,这招极妙!”

    玄烨弯了弯嘴角,“知朕者你也。”只这主意,最初他是从挽月说的话里得到启发。他不懂,到底是自己想深了,还是她刻意为之。如是后者,那她是向着他的吗?怎么可能呢?他心里有疑惑,并不敢相信是她刻意引导,但在心底隐隐又有一个殷切的期盼,盼她能有一丁点偏向于他。尽管理智上头时,他能清楚那是微乎其微的可能。

    曹寅心头涌上酸意,拂了下袖子,甩了个脸子给容若,“别光报喜了,没瞧见皇上还有愁容吗?要不你也来猜猜、来开解开解?”

    玄烨抬眸,在他二人之间看了看,流露出不满神色,“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两个还总争来争去的!曹寅马上要随父去江南,容若明年入国子监。你们两个是朕的左膀右臂,谁走了朕都不舍。往后咱仨想再见,都不知是何年何月。”

    既生瑜何生亮?曹寅对容若无非也就是这点芥蒂,十七八岁的少年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皇上,去习武堂吧?”

    玄烨也莞尔,“走!咱仨比划比划!”

    容若面上笑容虽带着无奈,内心却生出无限感怀来,年后一别,当真是山高水远,今生再见甚难!

    外头天寒地冻,习武堂内三人打得酣畅淋漓。碍于君臣,皆是点到为止。

    容若拭去汗,笑道:“上回在南苑狩猎,马齐拔了头筹,明年狩猎,我可不输他!不过南苑猎场太旧,也不够大。”

    玄烨刚刚因比试而兴奋起来的神态,渐渐又冷了下来,“是得时常操练。满人不能丢了老祖宗流传下来的本事,荒废了骑射。朕打算在紫禁城以北,依着草原再建一座围场。准葛尔部将来必成心腹大患。”

    容若也坐下,知道皇上是想起了僧格丢过来的难题。

    曹寅不解,“您不是说准葛尔部落内部,也都对僧格的残暴治理不服?这样的台吉,长不了。”

    玄烨:“长不了的是僧格,不是准葛尔部。这个部落本就兵强马壮,占据的位置也水草丰美,如今也一直向西拓展版图,必须得联合蒙古其他部落去打压才行。”

    容若垂下手臂,侧过脸来,“所以您更不能容许权臣与蒙古联姻,还是个不听话的权臣。”

    玄烨握紧了拳头。

    曹寅在二人面前俯身蹲下,“僧格台吉残暴,这几年嫁给他的大妃不是暴毙就是自尽,鳌拜不会嫁女儿过去吧?就算他同意,只要索额图反对,遏必隆中立,皇上和太皇太后不同意,这事儿就成不了。他的那些党羽一力反对,只不过是看皇上分权给索额图,黔驴技穷想令皇上难堪一阵罢了!”

    容若却不以为然,若有似无地笑了声,“鳌拜嫁女去准葛尔部,这事儿定是成不了的。可挽月不一定这样想,她会对您和她阿玛都双双失望,因为你们皆把她当作争斗的棋子。”

    玄烨偏过头来,眸色漆黑,“朕从未表态要同意嫁她去蒙古,甚至极力赞成反对的臣子意见;一直明面上婉拒,背地里却让党羽以家国大义逼着同意的人,反而是她阿玛!怎会对朕失望?”

    容若摊了下手掌,语气闲散悠悠道:“因为您也从来明确断了此事的可能,只是一直在等鳌拜一干人等自己主动拒绝。”

    玄烨眉头紧蹙,深吸一口气,拳头在眉心抵了抵,“朕不过想磨上一磨,挫挫鳌拜的锐气;再者,直接拒绝,让僧格太过颜面扫地。钦天监看了,今冬必是寒冬,蒙古多部必定遭受风雪之灾,牛羊受冻死,像准葛尔这样的部落怎会不去掠夺弱小部落?甚至侵扰大清边境百姓。到时候再安抚平息,谈何容易?朕先不表态,让群臣争辩,到最后告诉使臣,朕未亲政,按辅政大臣与群臣合议论结果,以此拒绝,岂非更合理?”

    容若盯着他,扬眉轻笑,“那您的情意还是尚浅。否则一刻也难以容忍,让她提心吊胆与失望难过。”

    玄烨欲言又止,想怒斥纳兰容若的僭越之词,但又想到这么些年,他如诤友般直言不讳,是不可多得的朋友。是以心中憋了一口气,生生将话咽了下去。

    曹寅一向护着玄烨,忍不住推了一下容若的肩,“皇上是皇上,不是你这种富贵公子哥儿,哪儿能事事情爱当头?当然以国事为重了!”

    容若没恼曹寅,也不曾想搭理他,只对玄烨继续道:“无非四个法子,一、僧格同意娶旁人;二、僧格暴毙;三、挽月当即嫁人;四、挽月暴毙。”

    曹寅听着不满,“什么又是死又是嫁的?那僧格既然单单求娶挽月,显然是下了决心考虑过的,看中的是她阿玛,不然随随便便一个美人儿哪儿找不着?何必要来京城找?他年富力强没病没灾的,怎么可能暴毙?后两种嘛……”

    容若勾唇,向曹寅看去。

    曹寅一怔,朝皇上看看,小声道:“她能嫁什么人?这么短的时间,你以为上街上逮一个做新郎就成?”

    容若收回手,笑意含在眼间,“人家阿玛位高权重、家中富得流油,本人又貌美,何愁不能在一天之内找着婆家?”

    曹寅:“谁敢?那不是刻意跟僧格作对么?”

    容若撇了撇唇,轻轻笑道:“愿意的人多着呢!你说马齐会不会愿意?哎,不如嫁给我吧!嫁我合适!我在家没来的时候,阿玛还刚刚跟我说过,什么侄女的女儿都能踢毽子了;今年必定给我定一门亲事!年龄上,我十八,挽月十六,郎才女貌正匹配着!”

    “匹配什么?”耳侧传来的声音低沉冰冷,“你属蛇,她属羊,匹配吗?”

    容若斯文坦然,温柔颔首,故意道:“不冲不刑即可婚配。”

    “明珠是工部尚书,与鳌拜成亲家,朕不同意!”玄烨讥讽,“你倒是不怕朕觉得你阿玛结党营私?”

    容若一拍大腿,“呀,忘了这茬儿!那的确不能!”他立马指了指曹寅,旋即笑道:“我想到个合适人选,谏亭嘛!你今年也十八!而且你们家是包衣,你阿玛虽做江宁织造,但那不是官职。挽月若是嫁给你,就能跟着一起去苏州了,那是她舅舅家,从小长大的地方,她一定欢喜!你们俩平日里‘小碗子’、‘小槽子’叫得亲热得很,关系很好嘛!”

    曹寅看到玄烨打量自己的眼神里带了一丝琢磨,几乎要指着容若的鼻子破口大骂:“好个锤子呀!纳兰性德!你丫休要害我!谁跟她关系好了!”他涨红了脸,突然间结巴起来,“她她她……不是我喜欢的型儿!我喜欢圆脸,喜庆一些的,最好笨一点的。不信你问皇上!皇上您是懂奴才的!”

    容若嗤笑,自言自语倒了他一句:“皇上懂你什么!”

    曹寅苦笑着,每回自己遇上纳兰容若,总归没好事!他忽然灵机一动,“皇上,要不您娶她喽!僧格怎敢跟天子抢亲?”

    玄烨沉着脸,自然知道容若是在故意说话激他。

    他转过脸来,眯了眯眼,一字一句对纳兰容若道:“你怎知朕没有为她做什么?”他站起身,顿足回首,动了动嘴唇,声音几不可闻,“你说的那四样之一,朕在得知的第一日就做了。”

    曹寅未听得真切,容若却领会到了,心下不由大惊,皇上要杀了僧格?是暗杀么?想到今日听阿玛说的苏克萨哈遇刺,多半也是銮仪卫所为。他忽然发觉,皇上是如此杀伐果决的一位君主,这是他平时仁善背后的另一面。

    他重新披上大裘,走出门去,抬头仰望屋檐外的一方天空,心道:朕是不会让她有一丝可能受伤害,更不可能让她离开朕!

    墨色的背影消失在习武堂门外,屋檐下只剩容若和曹寅二人。

    容若轻叹了口气,拍了拍曹寅的肩,“这几日,你我二人要多费心跑腿了。”

    曹寅不解:“为何?”

    容若一笑,“你且等着吧!”

    挽月重又回到宫中,告了几日假,毕竟身份也是伴读,不好一直在家里。再说了,在家闭门不出,哪能知道那个人的心思?

    她到储秀宫,刚进院子,

    便见姜莲、锦春那几人面露不屑,并不与之打招呼。唯有昔日里玩得好的陈佳吟和马令宜还都来找她。

    马令宜同她道:“挽月姐姐,你怎么才回来?我都想死你了!”

    陈佳吟知晓她刚从外头进来,一定见到了那几个人的脸色,“别理她们!她们现在都去巴结赫舍里云初了。都是见风使舵的小人!”

    挽月淡淡笑笑,世人一向捧高踩低。如今人人都知晓,辅政大臣中如今索额图与鳌拜平分秋色,皇上的意图已经很明显,往后赫舍里氏一族才是值得攀附的。一时间,连赫舍里云初都跟着人缘好了,也是常理。

    而她,可能要嫁到蒙古;就算不嫁,曾被僧格求娶,名声也不好听,入宫可能大大低了。

    “没事,我从来不在意这些。我是来陪格格念书的,尽本分就行。”微笑绽放唇边,挽月心道,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她的确只是要尽伴读的本分即可。她越气定神闲,有人就越着急。

    勤懋殿,有人摸了摸脑门,又擦了擦长眉,“曹寅!”

    “奴才在!”

    玄烨抬首,“她回来了?”

    “谁?”

    玄烨皱眉,流露一丝不满,重又蘸了蘸笔墨,奋笔疾书起来。走的时候还晓得过来回禀一声,回来的时候悄默默的,一声不吭,当真寡情!难不成真被容若说着了,生气了?

    曹寅反应过来,赶忙垂首,“奴才这就去探探!”

    “等等!”

    曹寅刚跑到门口,就听得背后之人一唤。

    “给她拿些平日里爱吃的去!不要选性寒凉的,选些温平的、驱寒的。”玄烨心里寻思,上回她在万佛堂染了风寒,也不知道回家养没养好。末了不忘叮嘱了曹寅一句,道:“不要说是朕让你去的。”

    “奴才明白!”曹寅刚要跑,忽而在门口停下,转过身来,“皇上,要不奴才给您换点别的?她会不会又说这招儿不新鲜?”

    玄烨一怔,想起了前阵子她说的那话。顿时一口气又顶了上来,沉默了片刻,重又坚定对曹寅吩咐:“不用!朕又不是对她使招数!”一想起容若走时,对他说的话,他更是烦闷,那小子竟然同他说:机关算尽的感情难以善终。合着就他一人儿活得纯粹是吧?真站着说话腰不疼!让他来当这个皇帝试试看!一定跟南唐李后主一般、天天一江春水向东流!

    曹寅那边应道:“是,是心意!”

    可玄烨转念又想:是不是也可以稍微用点招儿?兵不厌诈么!!

    第60章 十日

    姑娘家多的地方,屋子里总是充满馨香。

    用完晚膳后,挽月在陈佳吟的房间一道下棋。屋里生了炉火,马令宜拿了刚烤好的地瓜,在一旁相眼。窗子留了一条缝,北风呼啸试图从缝中钻入,宛若群狼哀嚎。

    “挽月姑娘!”窗外廊下传来玉屏的声音。

    挽月正手执黑子,苦思冥想对策,忽闻声不由瞥过脸去,隔着窗纸问道:“何事?”

    “毓宁姑姑说,有事儿找您。”

    陈佳吟歪了歪头,抿嘴一笑,“呀,姑姑给了你落荒而逃的机会。”

    挽月轻笑,边从炕桌上下去,“不许耍赖!我一会儿就进来,定杀你个片甲不留!”

    出了门,与屋内仿佛是冰火两重天。玉屏恭恭敬敬站在廊下,低头垂眸。

    挽月打量了她一眼,心中立时有了揣测,恐怕不是毓宁来找她吧?“姑姑人呢?”

    果不其然,玉屏小声道:“乾清宫的御前侍卫曹大爷说有东西要给您。”

    灯笼轻轻摇曳,纤长的睫羽在眼底投下一片影子,挽月同玉屏吩咐:“你去帮我同他说一声,就说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但男女授受不清,尤其在宫里,叫人瞧见了对谁都不好。若无要紧事,还请他避嫌,莫要来找我。”

    玉屏抬头,眼中尽是错愕。但见挽月并无其他说辞,便已转身掀起棉帘进了屋子。不一会儿,屋内欢声笑语传来。

    甬道穿堂风吹得人透心透肺,曹寅站在墙下,冷得忍不住只颠腿。不时有巡逻的侍卫、太监宫女路过,都纷纷与之打招呼。

    “曹大爷!”

    “曹爷!”

    “嗯。”曹寅冷着个脸囫囵应着,一边揉了揉鼻子。冬日里天黑得早,各宫里灯笼都已经点上了。也就他临下值这会儿领了个苦哈哈的差事。

    等了一会儿,储秀宫里出来个人,曹寅见正是刚刚进去的玉屏,不由欣喜,待他向后探去,并未见到玉屏身后跟着的任何人,脸色变了变。“挽月呢?”

    玉屏不解地摇了摇头。

    曹寅:“不在?”

    玉屏想了想,还是将方才挽月同自己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地跟曹寅复述了一遍。

    听完后,曹寅满脸不可置信,“你……你有跟她说是我找她吗?我,曹寅,乾清宫的!”

    玉屏点点头,“奴婢一开始就说了。小姐也知道是您。”

    完了!篓子了!曹寅巴掌捂上双眼,抬头望了望靛蓝色的天幕,还真叫纳兰容若给说对了。挽月生皇上气了,怪不得一连几日都毫无动静,静悄悄就跟宫里压根没这个人一般。没想到先沉不住气的是皇上,人家这位稳坐高台、气定神闲呢!

    可是他得回去传话呀!这还怎么传?干脆杀了他得了!

    曹寅硬着头皮,逆着寒风朝乾清宫的方向走去。

    “曹大爷,您已经在门口徘徊许久了?西暖阁里这会儿除了皇上并无其他人,要不奴才去给您通传一声?”顾问行好心提醒道。

    曹寅倒吸了一口凉气,手里提溜着两个食篮,走也不是,进去也不是。一咬牙一闭眼,将食篮朝顾问行手中一塞,“烦劳顾公公替我走这一遭吧!”

    顾问行忙摆手推辞,面露难色,“曹大爷,这不合适吧!”

    “曹寅!”屋内传来一声唤。

    曹寅千不情万不愿、冒着被剐了的风险走了进去。

    一见他手里的两个食篮,玄烨便明白了:她果真是生他的气了!

    “是她阿玛要他的那些党羽进言劝诫、威胁朕同意嫁她去蒙古,朕还要大费周章,让索额图他们极力劝阻,她怎么反倒生气朕的气来了?”愠怒在他的眉宇间蔓延,指尖在眉心狠狠揉了揉,“算了,你先回去吧!”

    “嗻!奴才告退!”曹寅圆溜溜的眼珠转了转,并不很能理解他们之间复杂的牵扯,只希望自己这辈子都不要碰上这样捉摸不透的感情。

    瓷缸里已无莲花,只剩青青水荇与能望见底的清水,几颗斑斓的彩石之上,有着坚硬龟壳的家伙正蛰伏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玄烨的目光落在缸底,心内宛若有千万虫蚁啃噬。任凭指尖如何揉掐额头,亦或是闭目深呼吸,也丝毫不见减轻。

    蓦地,玄烨站起身,大步便往门口走去。

    “皇上,天都已经黑了,瞧这光景,夜里头许是能下起雪来,您要去哪儿?”顾问行道。

    宽大的廊檐下,那一抹静伫在门框间的明黄色在晦暗中格外落寞。玄烨举首,高高悬起的紫檀六角金龙戏珠宫灯光耀下,细细如米粒般的小雪无声飘零。他想:自己能以什么理由去寻她来问个清楚呢?又以什么身份去质问她为何刻意躲避呢?他发现此刻,自己竟然连这两个疑问都解答不了。

    “算了,回去吧!”玄烨淡淡动了动嘴唇,轻叹了口气。

    顾问行陪他一起站着,仿佛天地间都安静了。

    这一夜,初冬的第一场雪终究是没能下下来。只飘了须臾的小雪粒子,未出门的人甚至都不晓得飘雪过。唯在翌日放晴时,天比前些日子冷下来不止一星半点,简直是要将人的耳朵、鼻子都冻掉了去,身边有经验的老人斩钉截铁地断言:“昨儿夜里一定雪落下来过。”

    巳时刚过,临近正午的骄阳也比往日灿烂上几分。御花园里腊梅幽香、红梅在枝头含苞待放。

    “李大人。”挽月在昭阳殿外同李光地施礼,“没想到,还能再次听到您的讲学。郡主与我们几个伴读都爱听您讲的典故,没那么枯燥。”

    今日李光地穿的虽不是朝服,却也终于不是那日单薄的青衣长衫,转而换成了一身赭色棉袍,依旧是半新不旧的样子。

    挽月打量,心里道:此人还真是……朴实。

    李光地淡淡笑笑,“李某能蒙皇恩、又受恩师所嘱托,为各位格格小姐们入宫讲学授课,已实属有幸。况且格格和各位小姐皆是大家闺秀,李某已是班门弄斧。”

    冬阳带着暖意,将少女的脸颊照得更加明艳白皙,“您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给我们授课的也都是朝中大儒、翰林学士。只我们到底只是伴读,没有皇子还仅仅只有一位不姓爱新觉罗的格格,他们虽也讲学,但态度大多倨傲,应付差事了得。唯有李先生讲得妙趣横生,还悉心为我们答疑解惑。这才是令我等钦佩之处。”

    话音落后,李光地却并没有谦虚推脱,亦或接受,而是沉默了一阵,面上流露愧色,对挽月行了个拱手作揖礼,“李某惭愧,其实李某最初也是不想来的。心思和您刚刚说的那些人没有什么两样。就连我身边同为庶吉士的翰林编修也曾言,身为进士却为女子授课,实在大材小用。直到那日在街上,挽月姑娘关于海贸的一番话,着实让李某刮目相看。”

    挽月莞尔,“那,李先生是否也对我那日所说的话赞同呢?”

    李光地轻笑,摇了摇头,“在下依然不赞同,李某自求学以来,深钻程朱理学,礼乐要兴、海贸要禁,某与恩师皆此观念。那日皇上把在下叫过去南书房,也问了李某同样问题。李某也如是作答,皇上不悦,但李某坚持。他说我是个顽固墨守成规之辈,却也没有苛责在下。之后便让我跟着徐恩师,修纂书籍。”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挽月抬手,折下一枝梅。“您可以坚持您的想法,我也可以坚持我的想法。我并不会因先生与我意见不合,而不尊敬您;想来您也不会因此而疏远学生我。”

    李光地忽觉心间如有清风骤然吹拂,那日在南书房,皇上也是如此说,有这样的君主,他心甘情愿地为其去做一个纯臣。

    “咔嚓!”梅枝应声折断,残落在尘土里。

    梁九功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皇上手中那断成三截子的梅枝,思忖着今日当差得留神着些。“皇上,李光地大人在前头,您要不要过去?或者奴才把他给您叫过来?”

    玄烨搓了搓手,望着不远处言笑晏晏、相谈甚欢的二人,一点都不像担惊受怕、惆怅失落的样子。将手中那折断的梅枝,随手扔出一丈远,“不必了!那边人多,朕去那儿看看!”

    梁九功心中狂喜,刚刚昭仁殿下学,住在储秀宫的伴读姑娘们全都从那条路上走。今儿风和日丽,天上连个云彩丝儿都没有,还未走过去,便能听到莺声燕语。皇上这是终于动心思,肯去瞧瞧了?

    玄烨不疾不徐地走着,被日光晃了眼睛,只半眯着,瞅着前方也不说话。

    梁九功想起过太皇太后的嘱托,赶忙见缝插针地同皇上说道:“这位穿宝蓝色百花蝶纹的姑娘是钮祜禄氏。”

    “遏必隆家女儿?”

    “是。”梁九功面上一喜,将要开口夸赞,只听得皇上说了一句道:“脸有点圆。”

    梁九功一怔,讪讪笑了笑,目光瞥向站在钮祜禄氏右边的一位高个子姑娘,身段窈窕气质娴雅,举手投足间皆是书卷气,“戴玉簪子的这位陈氏,阿玛是大学士陈廷敬。”

    “哦,陈廷敬女儿都这么大了?”玄烨两手笼进袖子中,左右端详,“太瘦了,不好看。”

    梁九功哭笑不得,心道:这已然比选秀女更精挑细选了,全都是朝廷重臣的女儿,且他说的这两个,还是佼佼者。钮祜禄氏雍容端庄,陈氏温柔娴静,怎么到了皇上这里全都不入眼呢?

    剩下的,梁九功都不敢说了。只眼瞅着又来了两个人,同钮祜禄氏打招呼,是八旗都统领家的小姐景春和姜御史家的千金姜莲。

    皇上连问都没问,只皱眉挤眼摇了摇头。

    “佳吟!你也不等我!”

    玄烨循声望去,目光追随着那抹暖玉色翩跹而至,混入人群中,面上不由自主地浮现浅浅笑意。

    梁九功在心下轻叹:当真是一枝梨花儿压海棠,那么多打扮得花枝招展又有何用?这瓜尔佳氏一来,全给比下去了!瞧瞧皇上,眼里哪儿还进得了别人?不过这点他倒不明白,既然皇上属意瓜尔佳氏,为何不将她收到后宫里来?前朝如今为僧格求娶瓜尔佳氏为大妃的事情争论不休,若是入宫,也能解眼前困顿。

    不过皇上自然有他的考量,哪儿是他一个当奴才的能置喙?

    梁九功便也不言语,只跟在皇上身边。但并未见皇上继续朝前走,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们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御花园小径的转弯处。

    说来也是新奇,明明方才心中还甚是愠怒。一见她笑,玄烨顿觉心中烦闷烟消云散,反而更加清醒明晰:她一向心思颇多,这一回也是故意晾着他吧?她爱晾就晾!只要不是真的冷心了就好。

    想到这里,玄烨从袖笼中伸出手来,搓了搓,回头对梁九功说道:“今儿天的确挺冷哈!”

    梁九功见皇帝从前两日到今日终于面上愉悦了些,暗中也松了一口气,同皇上点头笑道:“昨儿个飘了点雪,又未下下来。您别瞧这天气好,许过几天,还会真正下一场呢!”

    “嗯!”玄烨点了点头,“去太皇太后那儿坐坐!去看看她老人家!”

    老人常说的话不假,这一场初雪就像憋着、卯足了劲儿似的。头一次没完全飘下来,又过了七日,天终于又阴沉了下来,一整个儿发白。

    刚过晌午,昭仁殿中各人皆被赶紧遣回家。一则是到了各人可休息回家看看的日子;二则也是怕晚了,下起雪路就不好走了。

    “玉屏,离我上次回来过了有几日了?”挽月趴在梳妆台前,望着镜子中自己的容颜,将那枚双凤并蒂莲簪子在旗头上比了比,又收回到匣子里。

    玉屏正在替她收拾东西,“有十日了吧!”

    挽月喃喃自语:“竟然有十日了。”除了第一日她刚回宫来,皇上派曹寅来探了探,之后便再无来往。

    她淡淡一笑,心里道:还很沉得住气!旋即又一叹,将那盛簪子的匣子稳妥收好。

    要下雪了。

    挽月走到院中,轻轻抬起手,寒风从瓦上吹落一粒白色,也不知是尘埃还是雪。

    甬道上宫女太监皆行色匆匆,有的是快步走着,生怕受了这冻。

    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刚好路过,看到她也一愣,旋即浅笑,一贯温柔地同她颔首。

    是纳兰容若!

    挽月也同他点了点头,笑了笑。见他并不停留,与她闲聊,只是匆匆向南过去,便知道他是从神武门进来,皇上急着召见。

    难不成出了什么事情吗?

    “容若啊!”

    “皇上急召奴才,可是有要事?”

    “十日了。”

    “什么?”

    “朕说十日了!”

    容若是个多情公子玲珑心,不用点播,稍作思量便转过来弯儿。他笑了笑,“您……就是为这个找的奴才过来?”现在想起我了?不是挺沉得住气么?

    玄烨倒吸一口气,“嘶!你好像知道朕说的什么?”

    “嗯。奴才当然知道。”

    玄烨挑眉,“那你为何不早点主动过来?还要朕宣你才说!”

    容若哭笑不得,这两口子吵架,殃及街坊啊!

    “皇上,要奴才说,您大可以继续如此。她一定也是这样想的,看谁先低头。您说了,她同旁人言笑晏晏,可见不是怕的,也不是气的,就是试探。那您这一出手,不是被试探出来了吗?您连她阿玛那样狠辣腹黑的人都能沉着于应对,一忍就是那么多年。这才十日,您着什么急?”

    玄烨面向窗外,已然是一片雪白,他叹了口气,低头蹙眉在心里道:古人常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光听字面很难理解,现如今他理解了。

    容若笑了笑,觉得自己也差不多了,故作迟疑道:“皇上,您架子上那几本古籍孤本……”

    玄烨沉着脸,眸底清冷,“趁火打劫?”

    容若哑然,“奴才哪儿敢?您若是觉得值得,就赏脸赏了奴才;您若觉得不值,奴才不看便是。”

    玄烨亦笑了,轻轻拍了拍桌案,摇了摇头,“朕找自己的狗头军师,怎么还被讹诈上了?你到底是哪头的?”

    “她唤奴才一声大哥,奴才应了,那便是奴才的妹妹。”

    桌案被轻敲,“君臣父子,先君臣,后家人。更何况,朕这么多年待你不薄,你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容若清俊的面上皆是笑意,指了指那架子,“所以您就把这几本书都给奴才吧!和奴才帮您的忙相比,您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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