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赏雪
五套唐、宋时的古籍孤本、一本汉代曲谱、吴道子的画并一只西洋怀表,容若将怀表打开,纯金的壳,明亮考究的表盘,合上之后拎着金链子提起来,发现这玩意儿还挺沉,跟一锭金元宝差不多重。将之挂在大褂盘扣处,又抱起书,少年儒雅之外更添贵气风度。
这会儿雪已经飘了下来,像漫天飞舞的白蝶,不一会儿金色的琉璃瓦上便落下了薄薄的一层。顾问行给站在门口的玄烨披上了一件暗紫色云龙纹貂皮大裘,他侧首望了望身边满载而归的容若,语气不乏酸意,“其实这怀表你用不上。”
“明年参加科考的时候,奴才用正合适。”
“你带进不了考场,进去了也得被没收。”
容若得意又狡黠一笑,“那奴才便与考官说这是御赐的,没准儿卷子都不用答就过了。”
“那考官朕也可以顺势砍了,舞弊!”
二人朗声大笑,眼前的雪花在地面铺上了一层洁白的画纸,静待行人用脚步作画。
玄烨忍不住指了指容若,“对比之下,朕发觉曹寅待朕是真好!你倒好,让你出个主意,你讹了朕这么多好东西。早知道就不让曹寅去江南了,朕多舍不得!”
容若笑道:“皇上后悔还来得及。要不让奴才去江南吧!江南好,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多少好词佳句都是出自江南人士?”
“你想得美!朕的事儿还没落停,你就老实在京城待着!”玄烨低头看看地上,“一个两个都这样对待朕,这皇帝当得忒没劲了!”
容若不以为然,“其实您是当局者迷,您瞧您最近所办别的事儿,用了最直截了当的法子,破了您多年来的困局,杀伐果断、石破天惊。轮到感情上,您啊,是关心则乱!棋局中,杀伐是破解所有路数最好的法子,您就信奴才的,管他什么算计、心机、试探!”他伸出手来,五指并拢立起手掌指向乾清宫门口,“直着过去!”
直着过去?直截了当……玄烨双手拢入大裘内,陷入深思。
“顾问行!快给他撑把伞!”
“嗻!”
容若温和一笑,忙推辞道:“不劳烦顾公公了!”
玄烨不耐烦道:“不是给你撑的,是给朕那几套古书和怀表!留神掉雪地里去!还有那画儿你搂好了!”
神武门外,马车远去,滚滚车轮在雪地上碾下道道车辙印。
銮仪卫飞鸽传书密报,一切顺利,玄烨淡淡弯起嘴角,心道:的确是自己先沉不住气了。关心则乱,宣纸上执笔的人写下这四个字后,不由自主地瞥向身旁的瓷缸,见那小东西已经完全缩在龟壳里装死,忍不住伸手去轻轻敲了敲,不一会儿,它果然探出了爪子和头。
他摇了摇头,不禁也笑起自己先前的痴来。
玄烨将手中密报销毁,同梁九功道:“传图海过来。”他想了想,又接着吩咐了一句,“把赫世享也叫过来。”
今岁的第一场雪就不小,令人生出对寒冬的担忧来。
慈宁宫里,茶花开得正浓,层层叠叠的花瓣像仙女的裙裾,与窗外飞雪相对,当真是不食人间烟火。
“寒冬还能在您这儿见到山茶,的确稀罕。”玄烨忍不住出言赞叹道。
太皇太后也十分满意地观赏着眼前的盆景,“你若坐拥江山,便什么稀罕物儿都有。你看这花儿,跟美人儿似的,别说是窗外飞雪了,就是下刀子,也能有人给你弄进来。”
玄烨听出了太皇太后的弦外之音,轻轻摸了摸扳指,并未顺着搭话。
见皇帝不语,太皇太后仰起脸瞧着他,“你让索额图暂代苏克萨哈之职,这事儿做得利索!法子是你想的?”
玄烨犹豫了下,转而笑道:“是朕同叶克苏一道想的。”
太皇太后淡淡瞥了他一眼,“苏克萨哈也同意了?”
“以一人性命换全家平安荣华,他自然是同意的。且叶克苏派去的人手段高明,并未伤及要害,许是折了些寿命,但好好静养也未尝不能调养好。”
太皇太后十分赞许地点了点头,“本来呢,他要交权于你,鳌拜是万万不会同意的。你这迂回了一下,交给另一个大臣,这大臣呢,还是朝中有威望能担待得起的,非索尼的儿子索额图莫属。人选挑的也合适!若是交付,鳌拜和党羽都有话说;暂代么,他们便无法激烈辩驳。”
“是啊,再加上其他几位旗主相附和,这事儿就办成了。”玄烨提到此事,仍是抑制不住笑意。“不过也因为如此,近来鳌拜在其他事情上与朕为难着呢。”
太皇太后放下剪花的剪子,转过身来,“你是说僧格派使臣来求娶他那女儿的事情吧?”
“嗯。他明面上不应允,可朕就怕他背地里与僧格使臣来往,以答应此事为由,与之结盟,那便对朝局威胁甚大了。”
太皇太后悠悠道:“你如今主意大了,事儿做得也果决,来哀家这儿之前,就想到辙了吧?”
“什么都逃不过皇祖母的眼睛。孙儿对僧格用了跟苏克萨哈一样的招儿对付,只不过苏克萨哈是苦肉计,得了他本人的同意与配合;僧格那头,孙儿是借刀杀人。让銮仪使去联络了准葛尔部其他贵族大臣,想让僧格死的人多得是。”
太皇太后深吸一口气,“你呀,这事儿做的,皇祖母也不能说你不对。但你解决的是私,不是公。你杀了僧格,只是阻止了他求娶你那心尖上的人儿;并不能解决准葛尔部对其他部落甚至皇权的觊觎。当然了,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如今你能让索额图与鳌拜平分秋色,已然是极大的好事,索额图忠心于你,局势好歹掰成了如索尼在世时候一样。内忧定了,才能攘外。”
玄烨也郑重地颔首,“孙儿也是这样想的。孙儿已经让图海去直接拒了僧格使臣,辅政大臣中,索额图反对、遏必隆中立,鳌拜明面上反对,朕想着,趁着他还没改口,直接回了僧格。拖了这么多天,已然是给了准葛尔面子。至于私下里鳌拜与之有何来往,马上准葛尔内部动乱,此事也能暂时搁置。”
太皇太后静静听着,似乎早就等候多时,要听他说下面的话。
玄烨也不遮掩了,索性同太皇太后道:“皇祖母,孙儿怕索额图身为国丈,如今深受朕的倚重,向着他的大臣也多,有朝一日也会如今日鳌拜一般。为防这件事,孙儿想,让瓜尔佳氏入后宫。前朝后宫皆平分秋色,才好相互牵制,朕的皇位也能坐得安稳。”
“也能绝了今后再有旁人求娶瓜尔佳氏的后患吧?”太皇太后拄了一下拐杖,睿智的目光不忍将对面的孙子全部看透,她摇着头笑了笑,“上回万佛堂那事儿之后,哀家就已经知晓了你对瓜尔佳氏的心思,不会阻止你。你何必这么急?急了可不像哀家的孙儿。”
玄烨赶忙扶住太皇太后的手肘,搀着她往前走了走,赧然道:“朕也是怕夜长梦多。而且此一时彼一时,先前鳌拜独大,如今也不是这样局面了。”
二人走到庑廊底下,白雪满庭院宛若飞花乱舞。
祖孙二人停下脚步,太皇太后指了指,“瞧,万物在冬日皆入眠蛰伏,为的是来年开春复苏。咱们蛰伏了这么久,还在乎多等一刻吗?你喜欢瓜尔佳氏,这哀家知道,哀家虽有所顾忌,但也不会横加阻止。但皇祖母不赞成你在这个节骨眼便纳她入宫。”
她顿了顿道:“一则,你削了鳌拜的权,正是猛虎被拔牙的时候,他需要‘养伤疗愈’,你封他女儿为妃,无异于重新助长;二则,索额图刚刚掌权,正是为你效力的时候,他侄女尚为皇后,你就如此心急封了鳌拜的女儿,这不明摆着防备索额图么?你会打击他对你的忠心。再缓些时候吧,待鳌拜没了起异心的想法或能力,再封也不迟。到时候,你便是让她做皇贵妃,协理六宫,哀家也没意见。”
被风迎面吹过来的雪花沾湿了睫羽,很快化成水珠滑落眼眶周围。
太皇太后看了一眼自己孙子,回想起那日他在慈宁宫中所说的话,到底于心不忍,“若你担心僧格的事再次重演,或者被鳌拜说了亲事说与其他人,哀家可以留她在慈宁宫中做个女官。”
玄烨垂着的手不动声色微微握拳,同太皇太后笑道:“她心思活络得很,孙儿怕留在您这儿给您添麻烦,不妨留在乾清宫吧!朕的身边正缺一个正三品代诏女官,替朕打理一应事务。人够机灵,也见多识广,在朕眼皮子底下,也不怕她有什么旁的心思。您觉得如何?”
太皇太后却笑出了声,“你呀你,真是对这个瓜尔佳氏百般护着,怎么?你还怕皇祖母欺负了她不成?”
玄烨哑然失笑,“那哪儿能啊!皇祖母是待朕最好的人,母仪天下、有大智大慧,怎会跟一个小姑娘一般计较?”
“嗯!那哀家若不应允,岂不是同她一般计较了?”太皇太后故意嗔了玄烨一眼,心道:你这点心思,还想诓你皇祖母!皇祖母年轻时候经历得比你多多了!“也罢,都随你心意吧!你想天天放身边看着,也不用费心惦记了。”
玄烨躬身行礼,“多谢皇祖母!”
太皇太后:“得啦,没什么事儿你就先回去吧!你朝政繁忙,莫要在哀家这老婆子这儿耽搁时辰。望你好好笼络索额图、明珠他们这些新提拔的臣子之心,主强便不怕臣强。那些老家伙,迟早不是你的对手。”
“谨遵皇祖母教诲!孙儿告退!”转身的瞬间,笑意在玄烨的眼底晕开,顷刻间飞雪化作梨花雨,落在肩头、龙袍衣袖之上,给风雪中前行之人增添了几分韵致诗意。
苏麻喇姑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不解地同太皇太后道:“您刚刚都同皇上说什么了?奴婢从外头进来,瞧见皇上都乐开花了。”
“他要留鳌拜家那小女儿在乾清宫做代诏女官。”
“代诏女官?正三品,那是乾清宫官儿最大的宫女了,仅有一名,一直空缺。可协助皇上处理一应事务,拟诏、理奏折。您允了皇上?难道您不怕么?”
太皇太后抬首对上苏麻喇姑疑惑的眼睛,“怕什么?怕她是鳌拜奸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真有需要防着的事情,皇上不会不避讳她;能给她看的东西,就不怕她泄露出去。再说了,若真有泄露,她嫌疑最大,岂能逃脱?为着避嫌,她才不会做这么蠢的事。她们家瞄的是六宫之主的位置。”
苏麻喇姑喃喃道:“明白了,您其实还是提防着她。不想痛快答应皇上,封她为妃子。女官的身份进退有余,若前朝鳌拜与皇上不对付了,打发个女官比妃嫔要容易得多,尤其是妃嫔若有了皇子,此事更难办。若鳌拜势微,皇上当真喜欢,再纳入后宫也不迟。”
太皇太后点点苏麻喇姑,“不枉你跟了哀家这么多年,到底还是懂哀家心思。”
苏麻喇姑笑道:“那奴婢还是懂您的。不过,祖制若做女官晋封后宫,得从官女子开始一步步往上提,皇上也愿意?瓜尔佳氏身份还是太贵重了些。”
“啧!祖制不也是人定的?皇上看中的人,什么时候提、提到什么位置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他今儿封个贵人,明儿就做皇贵妃,你当没有先例?”
苏麻喇姑知道,太皇太后说的是先帝爷的董鄂妃,一入宫便连升三级,皇贵妃在此之前根本没有,为之新造的一个等级,位同副后。这规矩,是约束旁人的,独独不是约束皇帝的,他是定规矩的人。
雪天人更慵懒,一屋子的主仆赖在暖和的屋里,挽月在跟南星学着打络子,做了一会儿便觉无趣,将做到一半的络子放到一边。她望着被雪地映得雪白的窗纸,屋内比平时白日还要亮堂,心道:如此风平浪静,当真不寻常。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是沉得住气,还是自己……高估了他的情意?
挽月站在窗前,轻轻推开一点窗户缝,院子里这会儿风并不大,唯见飘然而至的雪花在庭院间簌簌下落,世界仿佛静得只有一人、一庭院。
静的时候,更容易听见自己的心声。
经过这件事,挽月发现自己的处境比之之前想的还要艰难,还要险。
鳌拜是她的阿玛不假,可她毕竟只是一个在外面待了十几年,今年五月方被寻回来的女儿,和纳穆福、敏鸢这些在身边养了十几年的子女,还是有一定差距。他给她的疼爱、钱财、信任也足够多,可若是泼天的权势放在眼前,需要用她来交换呢?
她不敢去多想,却又不得不想。
皇上喜欢她也不假。可他们毕竟才认识了不久,也没有共同经历什么刻骨铭心的事情。只凭一腔欢喜,便能步步退让,拱手让出权位吗?显然也是不可能。
人的出身降生时候便注定,无法重新选择,包括眼前这处境。她就是被与家族利益牢牢捆绑在一起,鳌拜生,她就能继续活着;鳌拜死,她们全家就都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是逃避不了的事实。
她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短短数月,她已经向前努力地前行了多步,不会因为眼前的风雪便故步自封,任由宰割。
她赌,那个人对自己还存有一点心思;她更信,他绝对不会任由鳌拜与僧格那样的劲敌强强联手,成为姻亲,继而成为威胁他皇位的更大祸患。
“二小姐!老爷在书房,请您过去一趟。”
挽月微微笑笑,转身同南星道:“南星,拿我的披风来。”
白狐披风与雪地几乎融为一体,而那张明艳的容颜,却如盛开在苍茫天地间一朵最清丽的雪莲。
“阿玛您找我何事?”
鳌拜见到女儿,神色凝重,淡淡道:“刚刚宫中传来的消息,皇上让礼部尚书图海拒绝了准葛尔使臣的请求,不准予你嫁入蒙古。”
尽管心中有所笃信,但听到这句话,挽月心中的大石头方真正落下,也松了一口气。
她垂眸不语,落在鳌拜眼中,却是另外一番想法。
“我知道你近来心中对阿玛有想法,也惶恐真的嫁给僧格。”
挽月温婉一笑,“怎么会?阿玛和哥哥之前不是已经同我说过了么?只是权宜之计,与僧格周旋而已。”
“皇帝如此强硬地拒绝僧格,倒是让我始料未及。不知怎么的,我隐隐发觉,皇帝今年的很多做法,都比先前要强势果断了许多。苏克萨哈的事情,我怀疑是他指使做的,手段不可谓不奇不狠;我现在甚至怀疑,他敢毫无顾忌拒绝僧格,是不是也想好了对付僧格的后招。”鳌拜当然想不到皇上会再次用同样的方式对付僧格。
“但皇上并未让你入后宫,阿玛在想,之前我们是不是都想错了?他并不会想用你来牵制赫舍里氏一族的势力。”
挽月笑笑,心中道:当前他自然不会。索额图远没有索尼那般有威望,所深受倚重,正是需要康熙笼络的时候,怎会在这时选一个女子入宫与他侄女唱对台戏呢?这不是打人家脸么?更何况,眼下最大的威胁,还是鳌拜。
“阿玛莫急,过段日子兴许会见分晓。您既然也看到了他手段凌厉果决,就要当心。”
鳌拜点了点头,刚刚纳穆福在这里,也是这样同他说的。较之以往的倨傲,鳌拜敛了许多。通过这些事,他开始重新打量起皇帝来。这不再是那个令他丝毫不放在眼里、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了。他已经迅速地长大,
开始用以前他们所教的帝王心术,去御下。他不能掉以轻心,认为可以轻而易举地牵制住君主。
他甚至有些担忧,若皇帝进一步盯紧班布尔善,决意除掉他,会不会牵连到自己。在帮班布尔善,还是独善其身、弃车保帅上,鳌拜头一回犹豫了。
以前他从未想过留后路,因为他认为主太弱,所以自己够狷狂。多年带兵打仗的经验此时跳出来提醒了自己:骄兵必败!常胜将军也有被打败的时候,何况小皇帝竟然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用这种方式保住苏克萨哈。
他得给自己想后路,想万全之策,想前进的招儿和后退的招儿。他已经在暗中部署,只不过……他抬眸望了望小女儿,到底不忍心将她牵扯进来。这种事情,有纳穆福就够了,她该在深闺里头如乐薇一样,无忧无虑地过日子。他当真对不起她的亲娘!
“月儿,你想不想……让阿玛为你定一门亲事?那皇宫犹如龙潭,踏入便是深渊。”
皇宫是龙潭,那家里便是虎穴。亲事么?挽月淡淡弯了弯嘴角,什么样的人能在将来某一天,鳌拜万一被擒,还能保住她或者保住他自己?她若不能善终也就算了,再牵连一个无辜的人,死也不安生。
“不必了,咱家门第太高,那些俗人都不配。”
鳌拜还想分辩几句,他想到遏必隆的孙子,甚至索额图的儿子,亦或皇室宗亲也未尝不可。忽然间,他明白了女儿的顾虑,心下愧疚之意顿生:她是怕万一他这个当阿玛的与皇帝之间将来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牵连夫家。
可叹他如今也是骑虎难下了!
下了两天一夜的雪,终于停了。未见雪后初霁,风和日丽,反倒继续阴沉着,外头滴水成冰,时不时地还会飘落些细细的雪粒子。
炉子上铜壶煮着茶,忍冬从外头给挽月带回一封拜帖。
“门房让送过来的。”
挽月好奇打开一瞧,竟是纳兰容若手笔:父亲升官庆贺,明日特邀她至府上听雪斋赏雪品茗。还附带有一封信,挽月展开念道:“挽月姑娘,听闻大学士陈廷敬有女佳吟,才情卓著、尤擅诗词,久闻大名、未见其人。可否一同相邀赏光?”
想见佳吟?挽月眨了眨眼睛,了然于心:扯得什么幌子?他这个狗头军师,一定是收了某人的好处,找个由头想让她出来吧!
到底是他先沉不住气了!
她将信纸折折,自己提笔写了一封,对忍冬吩咐道:“拿去给门口纳兰府送信的人去。”
忍冬点了点头。
容若正在家中看着那册汉代曲谱,一边调试自己的焦尾琴,派出去的小厮过来了,“少爷,鳌中堂府上给您回了一封信。”
“回信?”容若赶忙放下曲谱,接了过来,展开一阅:“见字如晤,容若少爷,恭喜令尊大人升迁。早就听闻府上有处听雪斋,风景甚美,我与家侄可以前去。但佳吟乃闺中密友,若您真慕其才情,请诚意相邀。”
意思是:你邀请我的目的,我已知晓,可以一去;但若你只是以此为目的,却要用结识我好友为幌子,那便对她是一种伤害,我不同意。
容若哑然,喃喃自语:“唉,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轻松,都不用多说话。哪像跟曹寅,三五句不和就要跟我动拳脚。”
十一月初一,纳兰明珠府上换上了新灯笼,就连下人都穿得一派新气象。
邻里之间都知道,明珠刚升任内阁学士又得了工部尚书的实缺,眼下圣眷正浓,是得皇上倚重的新臣。索额图是国丈,家世也显赫,还有点子老贵族的派头,不是什么人都愿意结交。相对而言,明珠年轻一些,虽家世也好,但不像索额图有个当首辅大臣的阿玛,为人也八面玲珑,好接近一些。是以朝中年轻臣子都好与之打交道。
这日,明珠在家中摆了宴席,来了不少人。
挽月是与乐薇、达福一起来的。不料却在明珠家中见到了陈佳吟。
她深感意外,“佳吟你怎么来了?”
陈佳吟笑道:“阿玛来赴宴,也让额娘带我来了。”
挽月忽然明白过来,像明珠和陈廷敬同朝为官,门当户对,两家都不是背景如她家那般敏感的人家,两个孩子又年龄相仿,是很适合结亲的。更何况今日来的人中也不乏大学士、侍郎、统领之类的,像这样的宴席,温哲也一向好带着乐薇到处去。
不过对容若那个多情性子,她对此态度有所保留。
陈佳吟不懂里头的事儿,只高兴地拉起挽月的手,小声同她道:“你看看这周围那么多京中高门夫人,额娘非要带着我来这种地方,我最厌恶这些应酬了。被她们看得浑身不自在,我又认不得这些人。幸好你也来了!”
挽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可惜我也不能陪你了。”
陈佳吟错愕,“唉,你要去哪里?”
挽月欲言又止,“我……有人相邀了。”
陈佳吟蹙眉,又有几分好奇,抿嘴一笑道:“连我也不能说么?”
挽月心道:自己是不是也杞人忧天了?人家本来就是阿玛额娘带来结交相看的,自己还藏着什么劲儿?于是小声同她道:“那我带你去一处地方躲清静,是明珠大人家公子纳兰容若邀我侄儿一道赏雪。到时候我与你、还有我侄女乐薇一起。他是个多情公子,你离他远些。”
一听这话,陈佳吟不由脸微红,轻声斥责她道:“你胡说些什么呢?我只是想同你在一处坐坐。”
挽月弯了弯眼睛,笑道:“那便好了!”
“令宜也在!和她哥嫂一起来的。我看她每回一到这种场合,就低眉顺眼沉默寡言,要不把她也叫上吧!”
挽月眨了眨眼,古时这种场子,还当真是大型相亲场合啊!只不过不是男看女,女看男,更多是婆婆看儿媳、丈母娘看女婿。
几人一起到了听雪斋,进了院落方明白为何皆说此处赏雪最好。原来这院子竟然有一处小坡,亭子上头,还有一处小轩。不远处可见连绵起伏的青山,全都笼罩在一片银装之中,不远处还有个湖。
“容若,你家这宅子可真是占尽地利。”
“那是自然,选的时候,我可亲自陪阿玛去看了呢。喏,在楼阁上头还能看见什刹海呢。这次不够冷,什刹海上冰结不了太厚。你在江南长大,一定没见过北方的天寒地冻。待隆冬腊月,什刹海结了厚冰,到时候带你去见识见识冰嬉。”
“这位是陈廷敬大人女儿;这位是图海大人的妹妹。”挽月凑近容若,“都是我好友,你若不娶人家,别动其他心思。”
容若哑然,“我几时在你心中是这种登徒子印象了?”
挽月忍俊不禁,却也只是同他说笑,容若是个好人,但多情也会伤人伤己。“没法子,谁让你才情卓著,名声在外呢!”
容若觑了她一眼,“你以为我想组这个场子?我是最爱清静的人。有人想见你。”
挽月瞥了瞥他,“要见就见,何必用这种方式?”
容若背着手,故意道:“我哪儿知道?下回别叫我掺和了!”他往前走了几步,忽而笑着转身,“不对,下回多多争吵,给我机会掺和!”
挽月忽而明白过来,笑着追上去,“你是不是讹了他许多好处?都讹到什么了?”
容若得意一扬眉,“唉,该说你懂他,还是夸你聪明?我都替他隐隐担心。”
“他是皇帝,你替他忧心什么?不如忧心你自个儿!”
听雪斋很大,起了两座席,公子一边,小姐们一边。不一会儿便有婢女来上茶,“这茶是用今日梅花枝头雪水新煮的,茶是云南运过来的,尝尝看。”
各人纷纷饮了,果真是好茶!清香扑鼻。
挽月却并未在落座的人中看见那人,不禁有几分好奇。
茶喝了一盏又一盏,连天都隐有再次下雪之态。却始终未见那人的身影。
席间,两边的人以雪作诗,对对子,去前院用了午膳。晌午过后,又都饮了几杯梅花酒,容若也显摆起自己得的一本古籍乐谱,弹起筝来。
过了申时,天色向晚,又飘起雪粒子来。
“阿月!”容若微醺,手肘撑着在桌子上,柔声同她道:“我侄女在前院品兰轩等你,说你上回给她做的一个小兔子她很喜欢,可惜丢了,让你再给她做一个。”
她可没做过什么劳什子小兔子,更不认得他的侄女。挽月站起身,拢了拢披风,同身边的乐薇等人打了声招呼,便在婢女的引路下往品兰轩走去。
院子里种了很多青松,有股子好闻的味道,却不见一个人影。
“再不出来,我可就要走了,天要黑了,怪瘆人的。”
挽月说完这句话,却也并未见到任何人,只见乌鸦高飞过头顶,青松被雪压弯了弯,窸窸窣窣间忽然发出一声响动,她惊呼出声,见是雪从松树上落下,抚了抚心口。已经等了有一阵子了,故意为之?
她一拢披风,转身就要走。却在转角处,迎面撞上了一抹玄色身影,眼底皆是清浅笑意。
挽月驻足一顿,弯下腰将地上的雪捧起一抔,团了又团,不客气地向眼前人砸去,砸得又准又狠,直接砸到脖颈间。
雪冰凉,顺着衣襟进到怀中。玄烨始料未及,待反应过来,第二团雪已经朝自己脸上砸来了。不由也从手边的矮松上抓起一小团,向对方丢过去。
没多久,玄色大裘上便沾得满是白雪。他发现少女灵巧,他避之不及,被雪砸得吃了痛,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索性不还手了,以攻为守直接由躲着变为转身迎上去,一下抓住了挽月的两只手腕。
“罚朕也要给个理由。”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衣服里都是雪,心中却如升起一团火苗。十来天未见,连个声音都听不到,他当真想她了!想得不行!寝食难安!
挽月歪了歪头,“天寒地冻,叫我在这儿等了这么久,够不够?”
玄烨缓缓放下她的手,握住那一刻的心痒,却令他难以割舍。但他还是按捺住了,从袖中取出一个细细的信卷,上面有火漆。
“銮仪卫密报。”
挽月盯着那东西瞧了瞧,并未做声。玄烨将密报拆开,当着她的面递了过去,只见上面写着:已于本达格勒约好,五日内行动。
“这是刚从准葛尔过来的飞鸽传书,朕也等了一日。本达格勒是部落贵族,看僧格不顺眼多时。他本人本有希望继承汗位,但是因为他瘸了一条腿,所以汗位被僧格继承。”玄烨顿了顿,“他是最想僧格死的人。”
挽月一怔:这些日子为着僧格求娶的事情,他与阿玛周旋,竟然暗地里早就派人与准葛尔内部的人联络去除掉僧格!
“你永远不必担心僧格对你有非分之想了。”!
第62章 炙热
已近黄昏,惨淡的浓云遮天蔽日,庭院中的苍松翠柏静静伫立,凝望着雪地里的二人。
挽月转过身去,背对着玄烨,手心刚刚捧过、残留的雪已经融化,心中不无动容。僧格有异心,他竟然来了一招釜底抽薪。只这一招与对苏克萨哈所用的并不一样。皇帝为了制衡臣子,与苏克萨哈私下约定好,可用苦肉计。
可对待准葛尔部的汗王,也用暗杀,一旦败露,很难说不会挑起两边战乱。即使僧格不得人心,真正出手的人也是准葛尔部落想要僧格死的其他王子,但将来若有一天对方部落想要挑起事端、对大清出师有名,那这件事便会是个很好的借口。
明知极险,也要用吗?这密函从准葛尔递出来,就算是飞鸽传书亦或快马加鞭,一来一回也要等上些时日。可见在这件事刚刚发生的时候,他便定下了这个主意。挽月心中竟生出莫名的愠怒与责怪。
凝望她的背影,玄烨的目光尽是柔和,“还在生朕的气?”
“臣女岂敢?”
听她语气中仍不乏愠怒,甚至还有责怪,玄烨轻叹了口气,道:“你哪里会有不敢?朕认识的人中,除了你阿玛,数你胆子最大。刚刚不是还丢了朕一身雪?你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不肯理朕,朕让曹寅去找你,你同他说了那样话其实是说给朕听的。是在怪朕没有直接拒绝僧格的请求吗?”
他垂了垂眸,半是无奈半是冷寒,“你阿玛明面上拒绝,实则让班布尔善、泰必图等党羽以部落间和平为由极力赞成。这就是朕的处境。在没有亲政之前,所发出的每一道旨意,都要经过辅政大臣的同意。”
“所以你怕他同意?”
玄烨摇首,“鳌拜是笃定朕绝不会坐视不管,看着权臣与准葛尔联姻。朕借苏克萨哈遇刺之事抬举索额图,等于是收了苏克萨哈的权。朕明白,他们其实是在给朕添堵,僵持一阵也就罢了。这个时候再拒绝僧格的使臣,也算是群臣激烈争辩的结果,不会让准葛尔颜面上太过于难堪。”
他抬眼望向前方那一抹海棠红的背影,“不过朕还是很怕,怕有差池。”
所以便先下手为强……杀了他?而不是先下手为强,娶了她。
挽月心道:原来他到底还是顾忌她的身份,也许在鳌拜没有完全归政之前,他都没有让她进宫的打算。这本也是她早就料到的,幸好她并没有爱他。
她转过身去,迎上他的眼睛。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瑞凤目,平时总是带着温和,平静无波,让人不禁觉得他日后必定会是一位很仁厚的守成君主,没有那么大的雄心和戾气,会在太皇太后和群臣辅佐之下,在多年之后稳稳当当将皇位传给下一位继承人。
可她在宫外见过他毫不犹豫拔刀杀人的狠厉,在明知他恨鳌拜入骨却依旧能在病榻前言笑晏晏、嘘寒问暖中,见识过他的隐忍与城府。
他从来都不是个真正温和纯粹的人。
就连那眸底的温柔底下也藏尽了危险与不可捉摸,是深渊,不是清溪。
“这是朝廷密报,您为什么要来告诉我?难道就不怕准葛尔的人知道吗?”挽月的目光中似有钩子,她很想从对方的眼睛中直达心底,一探究竟。
那眼神清冽,不似作伪,“既然决意告诉你,朕就不怕。本也想等事成之后再让你知晓。但这些天……”他表情复杂的脸上划过一丝不自在,像个终于拗不过自己倔意的孩子,先是向侧面别过去目光闪躲了躲,终究还是直视上她的眼眸。“朕见不到你,也听不到你的声音,这种滋味很难受。”
淡淡的樱唇动了动,“有多难受?”
“小时候,朕得过天花。浑身像一直在被火灼烧,奇痒无比如有虫噬啃咬。”他抬首望了望这一方庭院上的天,仿佛不愿回首那时的噩梦。“得过一次,朕觉得自己死过一次,又活了过来。可你不肯见朕,也没有只言片语,朕才知道什么是心里空落落,明明有个对朕很重要的人来过,却连什么痕迹都没留下,便突然走了。”
挽月的眼睫微颤,闪过一瞬间的慌乱,却很快便被掩盖住了,转而看着他的眼睛,恍若无事地轻嘲笑道:“这些话也是纳兰容若教您的?”
玄烨眸色微凉,近在咫尺的俊脸上笼上一层清寒,凝视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与琢磨,仿佛想看透到她的心底,“你认为朕刚刚与你说的都是假话?”
“难道您不是也一直认为,臣女与您说的都是假话?”她看进他的深邃目光中,一字一顿道:“只要臣女是一天鳌拜的女儿,您就不会完全信我。不是么?”
藏在大裘下紧紧握拳的指甲不知不觉间嵌入进掌心,他在不易察觉地微微轻颤,有被窥探到心底秘密的惶恐,也有未被完全知晓心意的委屈与无奈。突然间,恨意骤生,他恨自己是个皇帝,就算是个平民百姓,此刻都比他更能肆无忌惮地拥她入怀;他也恨命运的戏弄,让她成为自己最大政敌的女儿,偏偏又送来身边、走进他的心里。
再次抬眸对视后,他的眼中只剩下分辨不清的执拗与炙热浓烈。
他稍一用力,便将她轻而易举拽入怀中。“如果都是假的,那便让它成为真的。”
少年修长的手指微凉,身上带着寒雪的清冽气息,一下便覆上她还未来得及争辩的唇。在这一刻,他突然不后悔了自己的所做的每一个决定。什么试探、纠结、犹豫……在呼吸相对的咫尺距离间,全都被碾得粉碎,取而代之的唯有更强烈的念头,想要占有她的身心、占据她生命里的每个瞬息直到两个人都年华老去!
他的心中明明颤抖着喜悦,眼角却毫无征兆地湿润了。他收回了刚才的想法,一点也不怨恨上苍,给了他这么一个难解的局。只因牵他入局的引子,是这样的美好。哪怕将来可能坠入万丈悬崖,他也认了。
直到一丝甜腥游离在唇齿间,一股钻心的疼将他从迷离中拽回到清醒。
玄烨渐渐松开了禁锢纤腰的双手,感知到那股疼痛来源于自己的嘴唇。
是她咬了他?
他的眸中有一丝不确信,甚至是惶恐不安,只见她对视上他的眼睛,声音轻如落雪:“爱新觉罗玄烨,我要你记住,我不单单是会给你带来甜的人,我还会带来疼。也许哪一天……”她踮起脚,侧首在他耳畔轻语:“疼得让你入骨呢。”
她后退两步,唇角带着意味难明的笑意,若无其事般地离开了品兰轩。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来来来!满上满上!”
“你来迟了啊!”
听雪斋中欢笑鼎沸,与天地间雪落的寂静仿佛两个世界。
挽月登上小楼,在隔壁的桌上见到了姗姗来迟的曹寅。
她只淡淡瞥了一眼,便向自己的位置走去。
陈佳吟关切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再晚一些天都快黑了。我还怕你是迷路呢。”
挽月轻轻勾了勾嘴角。
不远处的纳兰容若与曹寅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瞧这光景,是没谈拢?
不应该啊!容若皱眉,心里忍不住道:皇上您真笨!
“是我那……侄女缠着你?”他试探着问道。
挽月转过脸来,看着他,嫣然一笑,“没有,回来路上被狗撵了,有些慌不择路,耽搁了时辰。”
被狗撵了?容若一头雾水。“我们家没养狗啊!哪儿来的狗?”
曹寅幸灾乐祸地打量着容若的脸色,捏着酒杯笑得露出颊边深深酒窝,“野狗呗!”话刚说完,就感觉脚上一阵钻心的痛,他忍不住跳脚,“哎呦呦!”
“他家的门没拴好,野狗撵你,你踩我干什么?”
已经回过味来的容若不无同情地觑了一眼曹寅,没好气道:“大概看你长得像认识那条狗吧!”
曹寅拍了拍自己的鞋,眉头深锁,喃喃自语道:“一个个的打哑谜,欺负我来得晚,读书又少!”
大雪覆盖京城,将每一片屋上瓦都涂抹上白色糖霜。初雪很少有下这么大,街上商铺大多关闭,即使是开着的,也只留了半扇门。
老人儿们都说,今冬怕是要冷寒难捱了。
一辆并不起眼的青布马车驶入胡同,悄悄停在秘书院大学士班布尔善家的后门。
“班大人。”来人是个胖胖的圆脸,脸上稍作表情便露出谄媚笑容,仿佛一张面具摘都摘不掉。
班布尔善神态倨傲,“吴公公啊,听说皇上打算把十三衙门裁撤掉,全部并入内务府。你这掌印也快当到头了吧!所以出来四处活动。要我说呢,你这也够本儿了。先帝顺治爷殡天,身边的太监只有一个你,一个顾问行被留了下来,其余全都死得死、守陵的守陵。怎么?还舍不得放权哪?”
吴良辅发出阴阴的一声笑,“有过大权在手,谁还舍得放呢?奴才以为班大人比任何人都能更懂奴才此时的心思。”
班布尔善的目中流露出狠厉,“你来到底想说什么?”
吴良辅掩了掩口,阴柔笑道:“奴才承蒙仁宪太后娘娘恩典,得以在顺治爷殡天后仍苟活于宫中。这奴才跟随了先帝一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可眼睁睁看着呢,那些比奴才年纪还小那么多的后辈,一个个地翻上来,成了大总管,人前威风人后富贵,奴才心有不甘哪!如今还要将奴才一辈子的心血并入内务府,您说说,这事儿合适么?这有功之人,难道不该论功行赏、身居高位?”
一句话扎进班布尔善的心里,虽说他压根不屑于跟吴良辅这种人打交道,连多看他一眼都恶心。但此时却没有下逐客令。
他瞥了一眼吴良辅,不屑道:“怎么?吴公公还有招儿啊?”
“奴才活了一辈子,都是在狐假虎威。如今这局势下,也还是一样。奴才指望班大人日后能记着奴才今日这雪中送炭,给奴才一方苟活的地界儿。”
“你雪中送炭?”班布尔善发出嗤笑,“我堂堂一秘书院大学士,正儿八经的皇室宗亲、辅国公,要你一个阉人给我送炭?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吴良辅早有心理准备,并不见恼怒,“班大人近来被銮仪卫盯得不松快吧!”
班布尔善拿杯盏的手微微一颤,手上动作顿了顿。
落在吴良辅眼中,他暗自冷笑一声,“您忠心的追随的鳌拜大人在皇上面前帮您说话了吗?”
班布尔善不语。
这时,吴良辅径自在圈椅上坐了下来,“他不想帮!谁叫您早年的时候联合苏克萨哈,还弹劾过他呢!虽说这么多年您二位关系密切,可刺么,难免总是扎在心里的。尤其是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岂有不各自飞的道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如今鳌中堂有女深得皇上青睐,日后必定在宫中平步青云,与赫舍里氏一族平分秋色,您说他鳌拜还干嘛跟您蹚浑水去?”
瓜纹青瓷杯搁到小几上,班布尔善眯了眯眼,一副不信任的样子笑道:“你怎么知道皇上喜欢鳌中堂那丫头?这些日子,准葛尔的使臣来求娶她,可未见皇上立刻拒绝,反而将球踢给了咱们这些内大臣去议。若是真喜欢,还不一口回绝?亦或收入后宫?”
吴良辅喝了一口茶,淡淡道:“是啊,交给你们这些内大臣议论,过后再拒绝僧格台吉,这不更顺理成章吗?坏人是你们当,皇上呢,可是不忍拂准葛尔面子的君主。而且眼下,这不拒了么!”
班布尔善的面上浮现一丝无力的愤恨。
“哈哈,咱们这位皇上啊,比之先帝可深沉多了!您看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将索大人推了上来,将苏大人隐了下去。那权便在他的手里了!您还没看出来吗?他不打算直接对付鳌中堂,兴许是为了那个姑娘吧!先分了他的权,阻止鳌中堂继续壮大势力;接下来一步,便是从他身边的党羽下手,斩掉你们这些左膀右臂。那老虎没了爪牙,他才好安心地拥美人入怀。”吴良辅怕班布尔善不信,又接着说道:
“奴才在宫中瞧得真切。鳌拜大人那千金从乾清宫出来,头上戴了一支金镶玉牡丹双凤振翅簪。那宝贝奴才不会瞧错,是先孝康太后佟佳氏入宫不久得盛宠时,顺治爷亲手替她戴上的,是奴才从司珍房取出来的。”
班布尔善瞳孔震动,以亲额娘之物赠与瓜尔佳氏,还是意义非凡的一个物件,如若真是这样,那皇上对瓜尔佳氏的心思的确可见一斑了。
怪不得……怪不得鳌拜这几日同他生分了似的,明知他被銮仪卫查得紧,却丝毫不紧张、不愤怒,更不帮他阻止!原还以为大家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没想到人家早就攀了高枝,有了更好的盘算!
有女若做皇妃,将来诞下一儿半女,天下还不都是鳌拜和纳穆福的!
班布尔善暗暗握紧了拳头,女婿丈人一家亲,那他便成了可以舍弃的棋子、成了替罪羊!
吴良辅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冷冷道:“班大人,銮仪卫办事很快的。奴才觉得您不能再拖了,该早作打算才是。不然您看苏克萨哈大人,这事儿有征兆吗?”
果然听到这一句,班布尔善神色一敛,“那你有什么高招儿?”
“与其寄人篱下,不如自立门户。您的军功,也不比鳌拜少,还是皇室宗亲。同姓爱新觉罗,您得到的太少了!难道您连索额图都不如?”
班布尔善眯了眯眼,暗中瞥了吴良辅,心里道:他不会知道自己在暗中做些准备吧?这么巧,瞌睡的时候就有人送来了枕头?
吴良辅的神态突然严肃起来,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展开在班布尔善眼前:锦绣江山,一弯红线绣的弯月悬在山的上空。
班布尔善不可置信,“你是血月教中人?”
吴良辅将帕子重又收起,缩回到袖子中,“您若起兵,我主子可助您一臂之力,不论财力、兵丁、武器。您大概不知,先前康熙所办的江南织造贪腐一案,刘德彪也是我教中人,他可是我们的大‘功臣’呢!”
班布尔善心道:十三衙门负责帮宫中采办,与江南负责丝织品的刘德彪沆瀣一气,简直就是硕鼠搬家,将国库的银子源源不断盗走!
“至于銮仪卫盯着您么,您也不必过于担忧。只要您同意合作,銮仪卫中也有我们的人,自会对您的事能拖则拖,一有动静立马通知您。”
班布尔善毕竟是一块老姜,他淡淡笑笑,“我不明白,听说你们血月教是从天地会分出来的分支,后来另起炉灶。既然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却要与我这个爱新觉罗宗族人合作,对你主子来说有意义吗?”
吴良辅起身拱手,露出酒窝,“班大人,奴才奉劝您一句,不该多问的事情无需多问,您只要管好您自己个儿的就行了!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至于我们这边需的是什么,跟您关系不大。”
“你主子叫什么?”
吴良辅回首,“怀夕子。”!
第63章 暖阁
雪霁天晴,融化的雪水顺着屋檐滴答滑落,地上也被踩得一片泥泞。
“让月儿去乾清宫做代诏女官?”鳌拜翘了翘胡子拍案道,“好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想什么,他是既想占着月儿,搁在身边天天能瞧见;又想防着我后宫里有人,权势变大。便宜占挺大呀!姥姥!他想得美!”
“阿玛,往别处想,若是真不信任,搁在后宫,侍寝时召见,其余时候三缄其口,宠而不爱,那才是真防着;现在呢,近身女官,可以窥见他所有政务,这不是信任?”纳穆福朝鳌拜走近了近,压低了声音道:“这对我们反而有利。”
鳌拜蓦地抬起头,看向儿子,心下有了计较。
他思索片刻,皱眉沉声道:“近日班布尔善神神秘秘的,虽说与我还是老样子,可我留意了,他暗中和泰必图、穆里玛、葛褚哈、阿斯哈他们时常下朝后见面。以往都会聚到咱们家,现在刻意避着我。也不单单是对我,对遏必隆也似乎防备着。一个靖西将军、一个兵部尚书,一个吏部侍郎,班布尔善这是要造反吗?”
他在屋中踱步良久,方立定转过身来,“你是知道我的,咱们家三代忠烈,我与太宗出生入死;为拥戴太宗幼主福临继位,当年我与老索尼与豪格、多尔衮不惜兵戎相见,我被多尔衮摄政后革过职、降过爵,有两回险些就被推出神武门斩首。我虽位高权重,手握重兵,却从未想过谋逆。我只是想握住我应得的东西而已,辅政的权是先帝赋予我的,我不想还,康熙就别想从我手中硬抢。”
“那……您要阻止班布尔善行动么?”纳穆福试探问道,“假若我们现在去阻止班大人,以他的为人,恐怕会一不做二不休,先扳倒我们,这些年一起做过的事情,他知道得太多了,谁也摘不干净,反倒只能同他一起造反;若去告诉太皇太后和皇上,此事又做得太不道义,谁都知道班大人跟随您多年,这样一来,像穆里玛、济世他们反而也会倒戈,再不敢依附咱们。”
鳌拜昂起头,看向正堂当中的匾额,那是太宗亲笔所提的“忠勇”。
纳穆福跪下,“阿玛,您是满洲第一勇士,不论是何境地,儿子始终以您为荣,谁也不能夺走您的荣耀!”
“额尔赫已到盛京?”
“就快要到了。”
“咱们做好两手准备吧!先静观其变!”经历了大半辈子的风霜,鳌拜想,也许是时候会有个了结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雪化后的紫禁城似乎砖墙更红、屋上的鎏金瓦也更明亮。负责洒扫的宫女太监都在纷纷执着扫帚,将未化干净的残雪扫尽,不能污了贵人的鞋底。
纳兰性德与曹寅二人难得同时并肩走着,互相争先走进西暖阁,到了玄烨跟前。
玄烨抬头,皱了皱眉,顿时不悦道:“挡着朕的光了,起开!”
曹寅认真道:“皇上,小碗子,真的要到乾清宫来?”
就知道他们要问这个!玄烨瞥了他俩一眼,目光重又落回到奏折上,淡淡道:“嗯。”
曹寅与容若对视一眼,又狡黠地看向对面的玄烨,心照不宣一笑。
容若心道: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曹寅默默在心中叹道:原还担心自己以后去了江南,皇上身边怪寂寥的。这下也好,有人陪了。
玄烨朝他们二人觑了一眼,往下翻了一页,淡淡道:“站够了没有?差事都很闲?”
容若莞尔:“现下奴才还不闲,只怕等有人来了以后,奴才们的差事才是真闲了。这乾清宫哪里还有我们的用武之地?”
玄烨没好气抬眸,耐住性子,“各司其职,怎么会没有你们的用武之地?”
“哎,一人足以顶千军万马!”
“弱水三千,一个瓢就够了。”
还没等玄烨出言训斥,容若和曹寅忍住笑意,忙道:“奴才告退!”
玄烨望着他们俩的背影,有三分无奈,想起他们刚刚故意打趣的事情,嘴角却也抑制不住地上扬。
那二人匆匆向乾清宫外走去,曹寅一边拍着容若的胳膊,一边催促,“快去储秀宫瞧瞧去!”
挽月是在回宫后的头一日,从内务府派来的人口中,得知了自己要去乾清宫做代诏女官的消息。
天子近身女官,乾清宫可设一人;先帝顺治身边曾有一位代诏女官,能为天子拟诏书、同阅奏折,很受器重。
什么亲信?他是想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她吧!挽月自嘲轻笑,想不到她倒要和曹寅、容若他们成为共事的人了。一想,自己还有挺多东西要搬到乾清宫去。因着品阶高,她在乾清宫有一处独立居住的耳房做寝室。
女官对应的服侍、头饰、吃穿用度都有定例,她换上了内务府提前备好的蔷薇色偏襟棉袍旗装,外面是件淡杏黄色福纹坎肩。一字头上簪的是两朵海棠堆纱宫花,不能戴凤簪、牡丹、点翠之类的首饰,她别了一对金镶璎珞蜻蜓钗,另一边是菊纹银簪下面缀着细细的一排流苏。
没有了玉屏这样可供驱使的婢女,往后饮食起居的事情大多得自己做了。挽月挽起袖子,在铜盆里浸了浸手,自言自语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哪!”
“阿月!”
“小碗子!”
是曹寅和纳兰容若的声音。
挽月走出门去,只见院子里还有几个小太监和宫女。容若一边吩咐:“你们几个快帮挽月姑娘把东西搬到乾清宫,留神些莫要磕坏了。”
说些一行人鱼贯而入。
容若今儿穿了一身宝蓝色弹墨直缀常服,笑意盈盈站在那里一如既往地温润如玉。曹寅则穿着御前侍卫服,今日他是当值的。
“往后你要有什么事情,跟我们俩说就行了。不必什么都亲力亲为。”
挽月的眉眼弯弯,心下欣慰熨帖,“我又不是没有手,自己做不来。”
曹寅拍着胸脯挺直了腰杆笑道:“我可开春就要随阿玛南下了,你再不使唤我,可就没得机会了!还有这个人!”说着,他重重拍了拍容若的肩,“银子多,又爱帮女孩子,跟他更不用客气!”
容若难得与曹寅达成共识,温和颔首,“是啊!你那么率性恣意的一个人,在家里有人护着,宫里规矩多,尤其在乾清宫说话做事更要当心。我们知道你要来后,都有几分担忧。不过没事,出门在外,有朋友,我们护着!”
“虽然我也就是个御前侍卫,官儿不大。”
挽月微红的脸颊洋溢笑意,她望向天井上方雪后初霁的晴空,一团团云像无垠草原上放逐的羊群。
能相识一场,也挺好。
容若不无遗憾,“只可惜了,在宫中,没办法设宴给你接风。不然我一定带上我家中好酒。”
曹寅挤兑道:“就你能耐!少废话吧,快帮小碗子搬东西。”
储秀宫上下都在偷偷摸摸探着看,皇上身边的两大御前侍卫,亲自带人帮瓜尔佳氏把东西搬到乾清宫去。本还有闲话想讲的,此时也没了声音。
冬日,四下里皆是干干的木头味道。乾清宫里,今儿格外有生气。就连平日里见到皇上连大气都不敢喘的人,也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
都听说来了一位貌美的女子,还是鳌拜大人的女儿,身份尊贵,见到人都笑呵呵的,一点架子都没有,也没有宫中其他女官那般严肃刻板。
曹寅风尘仆仆,从外头进来勤懋殿。今儿一下午,皇上都在里头和索额图等几个领侍卫内大臣商议国事。乌泱泱的一屋子,争论激烈,吵得很。
曹寅进来时,斜阳正浓,将一天中最后的光耀全都释放,透过雕花窗棂照在东墙之上。躺椅上,玄烨正半躺着,拿着一卷书,聚精会神地看着。
听见他进来的动静,玄烨放下书卷,“一下午溜达到哪儿去了?”
“帮人搬东西,人到乾清宫了。”
竹藤的摇椅忽然停止了微微晃动,原本半躺在上面的人,直起身子来坐着,脸上划过一抹不自然。玄烨重又躺下,拿起手中的书卷,淡淡动了动嘴唇,“知道了。”
“那……皇上对奴才可有什么吩咐?”
玄烨瞥了曹寅一眼,“暂时无事,你先出去吧。”
“嗻!”曹寅领命,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待曹寅走后,摇椅停下晃动。玄烨直起身子,向门外的方向张望了望,正襟危坐道:“顾问行!”
“奴才在!”
“换身衣裳,这件穿着不舒服。换件常服吧!”
“嗻!”
“皇上,要不要三福把奏折给您挪到西暖阁?”
玄烨刚刚换上一身墨绿竹叶纹锦袍,想了想,应声道:“可。”他脚步忽而顿了顿,微微侧首道:“叫她过来。”
顾问行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笑着应道:“嗻。”
雪后初晴的暮色分外迷人,好像淘尽了天河中的泥沙,只留下澄澈的瑶池水,落日在瑶池滚过,将池子染得半金半红,勾勒出凤凰尾巴的图案。
西暖阁中烧了地龙,暖和得像春天一样。
挽月逐渐走近,驻足在玄烨的书桌前,同他行了一个礼,“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福。”
玄烨有一瞬间恍惚,他瞥了一眼屋子里的顾问行和其他人,对挽月说道:“怎么称呼变了?听着不顺耳,还像以前那样即可。”
柔波在眸中流转,“臣女遵命。”挽月微微抬首,看见他嘴唇上一块结了痂的印记。似乎也注意到了她打量的目光,玄烨回上她的目光似有不悦,“你是代诏女官,不应该站得那么远。”
唇角绽放一抹浅笑,轻移莲步,站到了他的身侧。
“那臣女需要做些什么?”
“随你。”只见玄烨已经开始忙活他手头的事情,眉宇间也增添了一二凝重。
挽月的眸光动动,了然暗藏眼底。
玄烨正垂首阅奏章,眼角余光瞥见那一抹蔷薇新色,那种仿佛有千万只手在心上抓挠的感觉再次袭来。他的拇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摸索到。平时写字的时候,他会把那枚玉扳指取下来,搁置到一边。
这样的小动作全都落在挽月眼中。
玄烨的喉咙动了动,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落到她的身上,继而轻描淡写地道:“你按奏折的急与平缓,将它们分开来。”
“是。”
砂石在一点一点漏着,窗外也从暮色到宫灯高悬。
西暖阁中,除了簌簌纸上走笔声,再无旁的,静谧安宁。
挽月从未见过这个人如此认真的神态,当真可以做到心无旁骛,每一笔朱批都记得工工整整。
他的手指修长,字迹也如手一样,瘦长中暗藏力量,仿佛在继续等待时机迸发。
直到阅完最后一本,时辰已经不早了。他不言,身边的人也不语。
帮他把最后一本字迹干后的奏折合起,挽月往后退了退,道:“臣女告退。”
“你一来,便问公事。难道就没有什么想对朕说的?朕听见,你在外头和曹寅他们相谈甚欢,为何此刻一言不发?”
“有。”新月如钩,眼弯弯如新月,目光落在那唇上已经结痂的印子,“皇上……还疼么?”
玄烨眼中闪过一丝未料到的惊慌,旋即敛眸,脸色沉了下来,却很快盯着她狡黠的目光后轻声哂笑,瑞凤眸微挑,“你说呢?”
“臣女有罪,不知轻重,若弄疼了皇上,还请皇上责罚。”挽月半蹲下福了个礼,微微垂首。他却倏然站起,同样俯身靠了过去,在她耳畔轻声道:“那你想怎么被罚?”
那张盈满笑意的脸宛若娇艳玫瑰,明明是妩媚一笑,眼神中却有不谙世事的请求,“臣女怕疼,要不您还是别罚我了。绝无下次。”
他眯了眯眼,仿佛想把眼前的人看穿,却连最表面的伪装都舍不得拨开,他生怕拨开这层面纱,背后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残忍真相。
只也低声说了一句:“狡猾至极!下回再胆大妄为,朕一定罚你一年俸禄。”
“臣女谨记。”带着馨香的身影离开了西暖阁。
窗外月不甚明,晦暗的夜色中裹挟着寒与暖的双重气息。
不知皇城根儿下的谁家今日放起了烟火,离紫禁城很近,站在宽阔的地方,仰头就能望见。
忽而如流星般飞起、轰然一声后,又如金花盛开,一朵接着一朵争相绚烂。
深宫里的日子寂寥,尤其到了夜晚。逢上这种热闹,宫娥、太监们纷纷偷偷从自己的宫室里出来,远远地瞧上一眼。这是她们隔着高高的红墙,唯一能接触到的人间烟火。
“小碗子也喜欢看烟花?”
又是一声轰然,瞬间夜空亮如白昼,遍地是落下的银光。
“今儿值夜啊?”烟火落下,五彩霞光映在挽月的脸上。
曹寅拍了拍帽子,又将挎刀握在手中,无奈道:“是啊!我以前不喜欢夜里当值。不若很快,想要这种机会都没有了。我便能多来就多来,这紫禁城我恐怕有生之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挽月转过脸去,忽然想起曾经不知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的一句话:有些人,你可能在相遇的时候,见到的便是与他人生中的最后一面。
夜风又起,烟火流金。
“也不是喜欢,就是没得什么旁的可看的。”
曹寅歪了歪头,“走,我带你去个看烟火的好地儿!在平地行看有什么意思?得站得高才能看得远!”
“你要带我去哪儿?”
“城门楼子呗!”
挽月哑然:“这是守城侍卫才能上去的地方,你能去?”
“我是谁呀?紫禁城里,我跟谁都熟!放心,不是你想的那个城门楼子!是能上的那种!”曹寅洋洋得意,一副包在他身上的模样。
火树银花照在晦暗处的两张脸上。
“皇上,近来奴才一直派人盯着班布尔善,前阵子他似乎很活跃,一直与平日里想熟悉的党羽来往。奇怪的是,这阵子好像突然没了动静,除了平时上朝,几乎不来往。”
“他与鳌拜还来往么?”
“倒是来往得很勤,但每次都在鳌拜家坐不了多久。”
“鳌拜和济世、穆里玛他们呢?”
“好像也许久不往来了。”
“反常。继续盯着班布尔善,他一定在谋划大事。他本该与鳌拜生分了才是,却相反来往更勤,说明他已经察觉了銮仪卫对他的留意,所以故意做给朕与你看的。”
“是。”叶克苏应下后,欲言又止,他听说了,皇上已经把瓜尔佳氏留在了乾清宫,放在最近的身边。“皇上,假如班布尔善造反,鳌拜与之伙同,您会对他……网开一面么?”
烟火在屋檐外的远处绽放,无法穿过屋瓦照到檐下的人,却在各自的眼眸中留下了五光十色的影子。
皇城外的这一片烟火,不知照亮了深宫多少人的漫漫长夜。
挽月发现曹寅的确没有吹大牛。他带她来到了角楼,那是一片瞭望台,的确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去。但有半截台阶可以上去,
再往上就不行了,有守城的侍卫。
他凭借着往日里的二皮脸,又因是皇帝身边的带刀侍卫,众人皆知他是红人,于是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他带她坐在了台阶上。虽还是不算高,但离放烟火的地方更近了些似的。
挽月同他登上,又一齐坐下。她惊觉,原来整个紫禁城看天视野最好的地儿竟然就是这里。四下里空荡,毫无遮挡,唯有不远处的护城河与垂杨柳。
而此刻新月细成一条弯弯的线,满天的星子低得仿佛就在他们的头顶上,像有很多的故事想要诉说,却没有口可言语。
“哈!放烟火的人原来就在那边啊!那是谁的家?”
曹寅憨憨笑笑,“反正不是我的家。那个方向是你们镶黄旗人居住的。”
挽月稀奇上了,“放了一晚上,当是个十分富裕的人家吧!离得皇城近,能是谁?”
“你家呗!”
挽月同他辩驳,“东堂子胡同离这儿有段路呢,而且不年不节,我家又没人成亲过寿的,哪来的烟花?许是哪位王爷家的吧。”
曹寅笑笑不语,从怀中取出两个羊皮做的小酒壶,“容若之前送我的好酒,没舍得喝,今儿归你了。”
挽月摆摆手,“不行!我酒量不大,明儿我还当值呢!”
曹寅打趣她道:“愁什么?你便是明儿起不来了,他也不会责罚你!”
挽月不服气,“你和容若为什么都会这么想?若我真得罪了他,亦或做错事,他怎么不会责罚我!他平日里对你不好吗?可他没罚过你吗?”
曹寅垂下手,望了望头顶苍穹,是啊,伴君如伴虎,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他即将离开京城这繁华之地,也是是非之地,既有不舍,也松了一口气。不出意外,他可以平安富贵地度完这一生。
这就知足了!
“挽月。”
挽月难得见曹寅这么认真地同她说话,连自己都忍不住跟着神色凝重起来。
“永远记得,要明哲保身。”
“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挽月垂首,老老实实地点头。
曹寅一笑,“这就对了,不要学那个纳兰容若,清高得不得了!咱就是俗人,活着最大!还要吃好喝好、过得舒舒坦坦!”
夜风拂过角楼的城墙,撩动护城河畔的垂杨柳,也将微醺的醉意吹得淡了淡。
她忘了回去时是什么时辰。
醒来时只觉头晕脑胀,睁开眼发觉眼皮很重。挽月猛然想起来,今儿是自己第一天当值,等辰时过后皇上和百官就要下早朝了。到时候,被留下的臣子要去南书房同皇上议政,结束后,皇上转去西暖阁,她也应当过去。
曹寅这个祸事精……临走前也不忘坑她一回!
她蓦地清醒,想从床上爬起,将将离开枕头几寸,便觉整个屋子都在天旋地转,仿佛掉进一个漩涡,要将她深埋下去。
怎么也没有人叫醒她?恍惚间,她还以为自己仍在悠然居,瑞雪南星都惯着她,
不叫她起床。
重又躺下,挣扎了几遍,觉得那种晕眩感似乎已经平复了,挽月才尝试着重新睁开眼睛。才发觉天光已经大亮,或者说已经日上三竿了,四下里却静悄悄的,不是那种安宁的静,是一种刻意的静。
身下床褥柔软,衾被温暖光滑如肌,头顶的床帐绣着盘龙出云,在眼前投下一片暖黄色的暗影。
她总算清醒过来,这种不适与不安感从何而来,明黄色盘龙出云的床帐,紫禁城只有一处地方能有、一个人能用。
这不是她所住的寝屋。
她怔怔地出神,苦思冥想再三也想不出来昨晚在角楼与曹寅共饮赏烟花后,到底是怎么回到乾清宫中来的,又是如何到了这个地方?难不成她是酒壮怂人胆,她在不清醒之下做了什么石破天惊的事情?
可在锦被之下,除了外面着的宫装,其余都好好儿的。
脚步轻轻,从床上下来渐渐走出阁间,发现外面正是西暖阁的书房。里头刚刚自己待着的,是皇上平时用来午憩的地方。
玄烨就躺在外头的一张竹藤躺椅上,仰面闭目,身上只盖了他常穿的那件玄色貂皮披风。也不知道是做梦梦见了什么,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比之平时太过刻意伪装的平静温和,眉宇间有一股隐隐透出的凌厉。睡梦中似发出几声呓语,带着少年的几分骄纵,与他平时大为不同。
所以昨儿,她就是在这里休息的?
是他把她带过来的?
貂皮光滑,本就只盖到他身上的一半,倏然滑落到地上。挽月俯下身将之捡起,轻轻地重又给玄烨盖好。
俊朗的脸上有一丝不自在,睫羽微颤,玄烨睁开了眼醒来。挽月离得近,看到那双眼睛,眼底似乎红红。
“你怎么起来了?”
挽月这才发觉,西暖阁里除了他,竟就只剩她自己,连顾问行都不在。怪不得方才貂皮滑落,也没有人过来帮他往上盖盖。也怪不得这里静得不寻常,原来是人都被遣出去了。所以呢?一直是他在这里?
分外宁静的地方,有一丁点声响都会引起留意。
“沙啦沙啦!”挽月不由自主循声望去,见是一口青瓷小缸,缸中竟然养了一只小乌龟,底下是鹅卵石与清水。
他还会养这种东西?
玄烨被窥破了,不大乐意地皱起眉,淡淡说:“不用管它。”!
第64章 同衾
日光透过窗照在后背上暖洋洋的,挽月低头数着地上有阳光照耀的地砖格子,她想,这会儿应该快到正午了。自己竟然一觉睡了那么久。
除了醒来刚起身时那阵头晕,其余时间她睡得很沉,连个梦都没做。这样安稳的眠觉,她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了。
玄烨揉了揉眉心,从躺椅上起身,将貂皮披风盖到挽月的身上。
那披风是符合他身量的尺寸,给她披上时,直接拖到了地上,整个身子都被包裹在里面。他将掖进披风里她的长发从后脖颈轻轻拉出来。那手上有茧,原挽月只以为在掌心,没想到指尖也有,一点都不像一个养尊处优、锦衣玉食之人的手。远看修长,近看粗糙得很。
见她垂首一直不做声,跟个鹌鹑似的,一点不似平日里的恣意大胆,反而有不同于往日的柔婉和不知所措,玄烨本想责备两句,话到嘴边终究是不忍心,“不知道自己酒量几斤几两吗?便也学那些恣意妄为的风流名士,还跑到角楼吹冷风。朕一直以为雪地里赏景、对月吹冷风这种事,身边只有纳兰性德这种人才能干得出来。没想到曹寅也能做出这等事。”
说到最后一句,玄烨的语气中才满含责备与不满。
挽月忙俯首半蹲下身子福礼请罪道:“您别怪曹寅,昨晚他只是见臣女在院中看烟火,说要带臣女去个视野好的观赏地。”
他上前来拉着她的手将她轻轻拽起来,“你倒替他开脱!难道酒不是他给你的吗?”
挽月的脸颊飞上一抹彤云,怪不好意思的,“但喝是臣女自己要喝的。”
离得这么近,她能听见玄烨深呼吸的声音,她知道他生气是一定的。“曹……寅人呢?”
他冰冷而又干脆地道:“杀了。”
挽月惊愕地抬起头,定定看着他。
玄烨嗔她一眼,改口道:“朕让他滚回家去,把酒劲儿好好醒醒再闭门思过一日。”
不知为何,他所说的话极有画面,浮现在她的脑海,挽月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这一笑,带着微醺过后的慵懒,白皙透着粉嫩的脸庞平添了几分妩媚,墙角一枝插在长脖彩釉瓶中的梅花黯然失了色。
梅花到底是太过寡淡,哪里比得上眼前的玫瑰娇艳?
地龙烘得人浑身燥热,脸颊发烫,四处静得出奇,玄烨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这里没有旁人。他从一下朝过后,便让梁九功把奏折都搬到了这里。进门时,宫女告诉自己,她还在酣睡。和上回在慈宁宫生病不一样,宿醉过后,她反而睡相安静,连声呓语都没有。
他遣散了所有的宫女太监,只在这一方天地里,留下他与她二人。
他明明可以做什么,应该说很渴望做些什么,但最终他没有。就像昨夜他得知她与曹寅在角落把酒言欢后,他跑过去角楼,将她从寒风中带走。彼时温香软玉在怀,他有权力可以去疼爱,可当真正抱在怀中,她明明很轻,他却觉得胳膊上很沉,像在小心翼翼抱着一件珍贵的宝贝。
这一刻的宁静,仿佛连日晷都静止。
玄烨心里道:挽月,朕想这一辈子都像现在这样和你一起。
指尖触摸上她的云鬓,千言万语到嘴边却终了成一句问话:“饿不饿?”
被他这么一问,挽月一下子朕觉得自己饥肠辘辘起来,她点点头。看他这副样子,又不似方才在躺椅上睡着的稚嫩少年,一如既往地老成持重,如父兄如师长。
“皇……”门外三福子走进来,一见到这副光景,赶忙收回了眼光,深深地低着头,说着他原本要回禀的话,“纳兰明珠大人在外求见。”
一听到有人来,挽月莫名慌乱。乾清宫的宫女太监都看见也就罢了,眼下明珠要进来,那该多难为情!自己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为今之计只有穿戴好女官的服侍,站在一旁方能掩饰。
她转身正要急急进里间去换衣,却被他抓住手腕,轻轻向里推了推,“再去睡会儿,不用出来了。”
挽月微怔,代诏女官虽然可以协助皇帝处理一些政务上的杂事,但也仅限于做些案头的书写,而皇帝与内大臣商议要事,尤其是秘事,一般还是要回避的。他竟就这样让明珠进来,也不避讳着她。
皇帝已发话,她也不好多言语,便只身向里间走去。
玄烨同三福子吩咐了一些让御膳房准备的菜式,便让他出去时把明珠也叫进来。
里间的帘子被挽月放下来,帘幕厚重,层层叠叠如黄色的云雾将外间的一切变幻得朦胧,连玄烨和明珠说话的声音也掩盖得缥缈不真切。她只隐约听到了一两个词:黄河、开春、河道。
里间没有可坐着的地方,她只好重又回到床上。
原本睡着也就罢了,这下清醒过来,知道这床是他平日里用来小憩的,反倒怎么也不好意思坐在上头。更别说直视那床昨夜被她盖过的衾被。
算起来,她和皇上同床共衾了?可这词儿不是这么用的!
她可什么都没干!
不得不说,喝酒真的误事。她也没想到自己酒量这么差,一杯倒,还醉得那么不省人事。赶明儿见到纳兰容若,一定要好好跟他兴师问罪,问问这酒是用什么酿的!
不得不说,皇上这个人说话的声音是真好听。这个从她头一回遇见他,就发现了。嗓音低沉淳厚,大多数的时候温和而有力量,像从山间流淌下来的汩汩清泉。隔着帘幕,像极了徐徐拨弄的弦,余音就在耳边萦绕颤动,入耳处好像有一支棉棒在挠,挠得心里都痒痒的。
外头说了挺久,也并无要停下来的意思。
她实在是站得累极了,而且本就刚醒,双腿有些发软。
舒适战胜了羞耻,她挨着床边坐下,抱着膝盖靠在栏杆上。听着听着,又想迷糊入睡。
这一靠,她做梦了。梦见了极乐的世界,梦见胡旋舞、手鼓和胡笛;后又梦见乞巧节什刹海的庙会灯市,戴着萨满面具的人群,那个青苗獠牙跟随着自己,摘下面具打量她惊魂甫定表情而后嗤嗤的笑声。
挽月猛地睁开眼,看见近在咫尺的那张脸,脸上写尽了嘲笑,一如梦里那个样子。
“你又睡着了?看来朕的这张床,你真的很喜欢?”
挽月深闭了一下眼,这一刻,连她自己都对自己鄙夷。
但她在心里真的很想说,她不但喜欢这床,这厚帘子,还喜欢这被子。她算是懂得了,什么叫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收在皇宫里,皇宫的好东西都在皇帝这里。
“皇上东西,自然都是最好的。”
“那朕就叫顾问行搬到你那屋去?”他满眼都是戏谑,语气却极度认真,好似真的在征询她的意思。
这就明摆着是在挤兑她!挽月有一分愠怒,转身就要从床上翻下来。却发现对方身手了得,也许是早就料到这一点,还没等她行动,就已经将她挡住。
“下回还喝不喝得大醉?”
她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好像生怕迟疑半刻,他便会扑过来,生吃了她似的。她真的冤枉,只是一杯倒而已!这酒太烈!
玄烨笑得更厉害,整个人也离她极近,“朕还以为你真是个女中豪杰,想不到也就是只绵羊!”说完这话,他的喉咙不由自主地动了动,目光也随之落到她淡淡的粉唇和细长白皙的脖颈。
那天在雪地里,他还没来得及深深细品,就被她狠狠一咬。一想到这个,一股胜负欲便涌上心头。
他应该让她知道,威胁他的下场是什么?
龙涎香的味道混着昨夜她宿醉过后的气息困在这一方帐子之中,气氛格外微妙。
脑门上冷不丁挨的一巴掌,给了她喘息的机会。
“御膳房给你的饭菜到了,还要朕请你下去用吗?”玄烨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离开了床畔,起身将辫子甩到身后,理平整自己的衣袍,大步向外间走去。
挽月连连点头,笑盈盈地从床上下去。这回她学聪明了,先将自己的宫装穿戴好。
饭菜果然已经摆在小几上,满满当当,却都是以养胃的粥、面食,清淡小菜为主。
见她原地不动,迟迟不过去,玄烨坐在案前抬头看看桌子又看看她,轻轻一笑,继续提笔在纸上写着,边道:“朕已用过午膳,不会和你一起吃了。朕晨起晚睡,每一餐每一宿都定好了时辰。”
挽月垂手而立,“皇上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臣女惭愧,更不敢僭越,当着圣人面吃饭。”
她还是有所顾忌。他想告诉她不用顾忌,但见她目光坚定,显然并不愿意。
玄烨笔下顿了顿,思忖片刻,吩咐了外头一声:“四喜!”
“奴才在!”门外麻利地进来一个小太监。
“都拿她屋里去。”
挽月福身,“谢皇上!”
她露出浅浅笑意。
他见她神情终于舒展,也会心一笑,“朕要到宫外去一阵子。”
挽月的睫羽微微动,这么突然吗?难道说刚刚纳兰明珠在外间就是同他商议这个?
但这不应该是她问的。
“那代诏女官是不是理应一同随行?”不知为何,挽月心底有一丝怅惘。
“不可。”
意料之中的回答。
玄烨解释道:“此次朕乃微服出巡,与明珠一起巡视河道。”
“臣女明白。”
见她面上多有怅惘,却也没有旁的法子。如今她在乾清宫,也不似先前做伴读那般自由、出入宫门容易些。
玄烨侧首看了看那瓷缸,同挽月道:“代朕照顾好它。”
挽月停住脚步,微微一怔,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瓷缸中的小乌龟。
玄烨淡淡笑道:“朕每日都同它说话,不在这里的时候,你也要天天陪它说话。不然它会不高兴。朕不希望它不高兴。”
挽月不无稀奇地看了那四脚朝地的家伙,不禁发出感慨:这只乌龟是金子做的吗?还是救过皇帝的命?
“臣女遵命。”
出了西暖阁,日光刺眼。挽月忍不住用胳膊挡了挡,迎面险些相撞,定睛一看是纳兰性德。
“挽月!”容若见她脚下并不稳当似的,自然也从曹寅那里听说了昨夜的事。人家小两口指不定借着这个机会情意更浓,可怜的谏亭只能责怪他给的酒不好!
“你找皇上?他在里面。”挽月想到什么,“曹寅如何了?”
容若笑道:“就知道你要问这个。没事儿,就是昨晚皇上吩咐三福子拿雪地里的水给他洗了把脸,然后他就清醒了。皇上罚他今早围着乾清宫跑了十圈。”
挽月忍俊不禁,这倒真是他想的出来的罚人法子!
“我先进去啦!”容若寒暄后匆匆进去。挽月心道:微服私访必然带着御前侍卫,容若和曹寅都要一起跟着吧!
御膳房给准备的午膳很丰盛,但一顿下来,挽月食不知味,也不知道是昨夜酒的缘故还是什么。
皇上准她歇一下午,她偷偷出去到昭仁殿外,和令宜她们说笑了一番。
晚上回到寝房,四下里也是静悄悄的,却不知为何,辗转反侧很难入眠。
挽月平躺仰望,不一会儿又侧躺,自言自语感慨:“唉,真是睡过了好床,不想睡赖床。瓜尔佳挽月,你怎么这么多富贵毛病?”
又磨蹭了一阵,兴许是白日里睡多了,当真不困。挽月索性起身,穿上衣服走到屋外。
月儿弯弯,繁星璀璨如一把撒下的糖。
她站在庑廊下,发现不远处的一个明黄色身影也在举头望月。
玄烨也发现对面的人。
挽月隔着老远,同他蹲了个福礼。起身间,却发现皇上竟然朝她走过来了。
“怎么还不睡?”玄烨先发问。
“睡不着。”挽月老老实实地答道。
玄烨凝视着她,轻叹了口气,“朕知道你是不悦彼此朕微服私访,并不带你前去对吗?每年春天的桃花汛一到,黄河下游就有多处支脉河道决堤,伤及良田、无数百姓、牲畜。秋冬雨水少,明珠想赶在春天桃花汛来临前加固河堤。一路地势险要,舟车劳顿,你前阵子风寒还未彻底痊愈,昨日又吹冷风,就莫要随朕折腾了。”
挽月垂首,却摇了摇头,“不是为的这个。”
玄烨一怔,疑惑凝上眉宇,“那是为何?”
“会想你。”
她依旧低着头,看着脚下的一块块地砖,声音很小,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也足以让身旁的人听到。
寥寥三字而已,玄烨仿佛听到了天地间最美妙的词句,比丝竹悦耳,比捷报更令他心绪起伏。
在她眼前摊开的掌心中赫然出现一物。挽月抬起头,看着他,这是他那枚从不离身的玉扳指。
“这是皇阿玛留给朕的。那日他对朕说了很多话,其实之前他很少那样对朕有那么多话,总是对朕严格,对董鄂妃永远那么温柔体贴入微,有说不完的话。那天朕很高兴,他把这个给朕,说希望朕来年射箭能百步穿杨。没过几天,他就……”
玄烨没有继续说下去,那日之后,皇阿玛便出家为僧,离开了紫禁城。
“朕从不离手,你替朕好好保管。”
挽月将那扳指捧在手中,这才发现扳指不是光滑的,上面有繁复的图案。!
第65章 冰嬉
北京城的冬日干冷干冷,现下站在门外说话,一张口来全是白气。自皇上出宫后,本就冷清的宫里更见寂寥。
皇帝不在宫内,挽月本无事可做,但想起他临走前对她的一桩托付,挽月便仍日日来到西暖阁,照看那只瓷缸里的乌龟。
照料的事情自有太监宫女,可陪它说话……挽月俯身,瞧着缸里那小东西,此时正伸着头,四脚着地,贼溜溜的一对小眼睛警惕地盯着陌生的来客。
她发觉这瓷缸竟然布置得挺有意趣,不但铺了一层五光十色的小石子,还移了一点子水草。“你主子对你还挺好的嘛!”挽月戳了戳那龟背,谁曾想小东西竟然白了她一眼,扭过头去,朝旁边爬了爬,一整个转了个方向,屁股朝着她。
“嘿!还生气了!”
挽月惊叹不已,又觉实在好笑。正巧曹寅从外头进来,她忍不住指着瓷缸,同他告状道:“你瞧瞧,我特地来陪它说话,它不理我也就罢了!竟然对我如此形状!是不是乌龟养久了也有了灵性?它还真拿自个儿当主子了!”
曹寅搓搓手,哈了哈,也笑道:“主子就主子吧!你不知道,平日里对这小东西,皇上就宝贝得不得了!从勤懋殿挪到了西暖阁,怕冻着它!”
挽月哑然失笑,“没瞧出龟壳是金子做的呀!还是有什么猫腻?传说乌鸦救过太祖的命,难不成这只龟也救过当今皇上的命?”
曹寅也凑了过来,从另一个方向看那乌龟。本来它背对挽月,见头这边也来了一个人,不过好似平日里熟悉见过的,朝爬到缸壁上,向上伸了伸爪子。
曹寅东张西望了一番,趁着没有旁的人,伸出食指将那小乌龟轻轻一拨弄,整个仰面朝天翻了盖儿!
二人哈哈大笑,瞧着它气急败坏的模样!
“这下真生气了!皇上知道了不得砍了你?”挽月笑着同曹寅道:“谏亭,皇上不会因为上次醉酒的事情生你气了吧?怎么带了纳兰容若,没带你去?”
曹寅不以为意,“嗨!因为我快走了呗!还拼个什么劲儿?而且这次人家出风头的是明珠,上阵父子兵,带他儿子不是正合适?”
挽月一想也有道理,不过其实留着曹寅在宫里也没什么用处,他清闲得很,还不如一同带去当个人用用。“皇上把你我搁在宫里,不怕又捅篓子吗?”
曹寅赶忙摆摆手:“可不敢不敢了!”上次跑了几圈,让他丢尽了脸。还想临离宫前留个好名声呢!
挽月正想打趣他,忽然目光被多宝阁上一盏小马形状的花灯吸引住了目光。
这不是上回乞巧灯会,她与皇上相遇时各自买的那一盏吗?
憨态可掬的小马,她想起来那日玄烨同她道,他不属兔,他属马!怪她之前一直编排他是兔子!
挽月轻轻抚摸那小马灯的头,笑意不由自主浮现脸上。
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扭过头去,指着那瓷缸,问曹寅道:“皇上什么时候开始养它的?”
曹寅仔细想了想,“记不清了,也就今年夏天吧!你刚来京城没多会儿!我还不认识你呢!光听容若说起过你!”
温柔铺满眼底,她忽然明白了,这只骄傲的小乌龟不是像那个人,其实是她:原来我不在的时候,你是在对着它说话……
曹寅以为她是实在无聊了,于是便道:“反正皇上不在,乾清宫差事也不多,你可以去昭仁殿和储秀宫找和你先前要好的那几个伴读”
挽月想了想,倒也可以打发时间。
昭仁殿离乾清宫不远,她走到门口,并未听到预想中的朗朗读书声,或者先生循循善诱的讲课,反而大殿门大敞开,空荡荡地进着冷风。
挽月疑惑,随便问了一个院中洒扫的宫女,“这位姐姐,敢问今日格格和伴读们都休息了吗?”
见她衣着不是普通宫女能有的服制,宫女便也态度恭敬,老老实实地答道:“恪纯长公主病了,淑宁郡主回家侍疾。也就给各位姑娘放了假。”
“长公主病了?”这倒是让挽月有几分诧异。不过转念又想,恪纯长公主一向深居简出,听说本来身子就不大好,所以一双儿女身子也不大好。也是常理。
没见到想见的人,挽月顿感无趣。
沿着御花园的大路一直向前走去,一对对巡逻的御林军从挽月身边经过。
她蹙了蹙眉,心道:似乎巡视的侍卫较之以往反倒更多了似的。按理说皇上不在宫内,不应当如此。
过了一道门,进入甬道。不远处,她看见了缓步徘徊在乾清宫后的熟悉身影,不由惊喜又诧异道:“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纳穆福见到她,神态却远没有她意料中的欣喜与轻松,反倒心事重重似的。“皇上微服出巡,阿玛和索额图两位议政大臣主事,去了慈宁宫太皇太后那里。”
挽月想起这是去神武门的方向,一般阿玛都会让家里的马车在那儿的宫门口等候,然后从后门大街绕回东堂子胡同。
纳穆福走近,与她面对面擦肩站着,神情凝重压低了声音对她道:“外面出事了。”
一根绷紧已久的弦在在挽月心里突然断裂开来,发出戛然而止的哑声。
“下游有做河工的乱民知道钦差到,突然发生暴动。”
“因何而起?”
“河道衙门贪腐。”
“皇上呢?”
“下落不明。”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轰然塌下,宛若压倒千军万马,腾起铺天盖地的尘土,顷刻间什么前路都看不清了。只剩耳边嗡嗡嘤嘤的响声,纳穆福的话也缥缈起来,听不真切。
只有最后一句骤然灌入耳中:“皇上临走前有没有嘱咐你或者给过你什么?”
纳穆福已近四十,这些日子以来,兴许是盘算太多,整个人不复原先的圆润体态。满是胡须的脸上略显沧桑。和挽月站在一起,两个人因着年龄相差大,本就不想兄妹,现下更加不像。
挽月抬眸,打量着眼前的兄长,她记起自己刚进府的时候,阿玛同她介绍,她的这位兄长别看肚子大、看起来又憨厚又稳重,成日里只喜欢钓鱼打猎,其实也是个能文能武的。鳌拜的儿子唯纳穆福一人而已。她想,也许这位兄长从来都不是淡泊名利、甘愿享受富贵的闲人。
一家子写不出两笔姓。
“让我照顾他宫中养的一只乌龟罢了。”
只是如此?纳穆福挑了挑眉,半信半疑,映入眼帘是灿若云霞的绝世容颜,犹豫再三,他终究还是问出了口,“皇上碰过你吗?”
挽月淡淡道:“我只是皇上女官,不是妃嫔。”
纳穆福也看着挽月,眉头紧锁起来,这些日子多少他也从宫里打听到一些传闻,说是皇上待乾清宫新来的代诏女官瓜尔佳氏格外关照,青睐有加。他更通过宫中安插的隐秘眼线口中得知,某天晚上,皇上从角楼一路抱着小妹进了西暖阁。
以这样的容貌,若是稍用心机,是个男人都会心动,皇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怎么可能把持得住?
除非……她出于某种原因,没说实话。纳穆福在心中重新打量起这个自小在江南养大、今年才被寻到接进京城的妹妹,到底不是在身边一起长大的,可信但不可全信。
“宫外很乱,我只是来提醒你一句,要多加小心。”
“多谢大哥。”挽月淡淡瞥了纳穆福一眼,“小妹也叮嘱大哥一句,越是世道乱,越不能慌不择路。哥哥在宫外,凡事都听阿玛的,准没错。”切莫聪明反被聪明误。
纳穆福心下微微一惊,忽而涌上几分忐忑。他也匆匆应了一声,便与自己这个妹妹道别。
二人在甬道一南一北,背道而行。挽月加快了脚步,出了甬道连接处的门后,迅速从乱了的思绪中抽丝剥茧,转而向西六宫一路小跑去。
慈宁宫外,刚刚在太皇太后跟前议政完的大臣们陆陆续续从宫中走出。挽月赶忙靠着墙而立,俯身垂首。
即便微微半低头,她也能从走路的仪态中看出那个熟悉的步子。
鳌拜和索额图走在最后,二人从表面上看来,还算和睦。不过大概都是做给太皇太后和其他大臣看的,仅仅维持个体面罢了。
鳌拜也很快留意到了女儿,他颇感诧异,挽月是在乾清宫当差,皇上如今不在宫里,她怎会到慈宁宫来?而且看起来神色匆匆。
挽月却未与鳌拜多言语,只按规矩颔首行礼,从鳌拜的身旁经过,便一拐弯向慈宁宫内快步走去。
索额图道:“鳌中堂,刚刚过去的不是令千金?”
鳌拜愣了下,回过神来,捋了捋胡子笑道:“哦,是的。前阵子被皇上点名要去乾清宫当差了。嗨!比不得皇后娘娘母仪天下!”
尽管知道鳌拜言不由衷,索额图依旧笑了笑,满是骄傲神色。二人没有多说,寒暄一阵便分开各自走了。
鳌拜心中疑云重重,很想等挽月出来问问。但刚刚在慈宁宫里,得知的惊人消息,还是更叫他震惊,太皇太后对他和索额图委以重任,正是需要坐镇的时候,旁的他也暂时没有空放在心上。
慈宁宫中姹紫嫣红开满,更有平西王吴三桂遣人从昆明千里迢迢运过来的鲜花。可太皇太后就根本无暇顾及,低声喃喃自语道:长生天,如果我布木布泰有罪,请你只惩罚我一人。我已经失去了丈夫、爱人还有儿子,不要再让我失去孙子!天下刚定,决不能再生灵涂炭。
“太皇太后,乾清宫代诏宫女瓜尔佳氏求见。”
太皇太后蓦地抬起头,与苏麻喇姑对视一眼,忙道:“快进来!”
挽月快步而来,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臣女瓜尔佳氏叩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孩子快快起来!”
挽月起身,抬起头来,闲话不多说。她从怀中取出一个不大的盒子,呈上去给太皇太后道:“皇上临走前,忘了将此物带走。臣女心想,这似乎是皇上贴身重要之物。怕放置乾清宫遗失,到时候有口难辩。是以斗胆请太皇太后代为保管。”
太皇太后疑惑地打开了盖子,看到那枚白玉扳指时,瞳孔震惊,心口扑通扑通地跳着,但很快便平复了下来。对挽月郑重地颔首道:“你有心了。”
挽月站在一旁,并没有退下去,欲言又止。
太皇太后心道:就在刚刚,她再次在危难时期,将安定朝局的重任交付给了鳌拜和索额图二人,以及秘密暗中支会了躺在病床上的苏克萨哈。
早已四分五裂心不齐的几人,因为局势的危急,竟然再一次联手聚在了一起。在多年前,他们几个连同她在内,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险境。每回都是一同度过。鳌拜的确嚣张,可他处理政务能力强、威望重、手段了得;有索额图制衡,她也放心了不少。
而他的女儿将这物件呈上到她眼前时,太皇太后的眼眶不动声色地湿润了润,手也忍不住地颤抖。没想到最像鳌拜的,竟然是他一个没养过多长时间的小女儿,果敢、机智,还有鳌拜年轻时候的忠诚、顾全大局。
当年为了力挺福临登基,鳌拜先是得罪了豪格,后又得罪过多尔衮。有两次脑袋都差点搬家。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她本十分痛心故人心变,不再是纯粹的忠臣,可没想到……这是不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绵延?
“太皇太后,裕亲王来了!”
“快快有请!”
挽月朝旁边站了站,微微垂首。
不一会儿,一个身穿朝服的青年稳步走了进来,挽月从他宽厚的背影看到了后背和两肩处的圆补子,上面彩绣五爪金龙。
“孙儿叩见皇祖母。”
“福全!怎么样了?”
裕亲王福全撇了撇头,顾及着站在身旁的眼生宫女。但见太皇太后并未让其退下,也就继续开口说道:“接到銮仪卫密报,乱民枭首已抓住,皇上平安。”
屋里的三个女人全都齐齐松了一口气。
太皇太后看到对面的挽月,脸上抑制不住的安心与喜悦。心下也是说不出来的欣慰,却还是惦记正事,“到底是何人挑起**?”
“并非全是河道河工,里面混入了血月教教众。前河道总督查尔察克扣赈灾银两、纵容底下的人奴役苛待河工克扣工钱。河工中有不少是被大水冲了农田的庄稼汉。民怨累积,就容易受教众挑唆。”
“枭首可是血月教教主?”
“并非教主。据銮仪卫已经撬开的教众嘴里得出,教主神龙见首不见尾,名叫怀夕真人。此次抓住的不过是个堂主,叫郑魁。此人先前是天地会某个堂的堂主,因办事不利又不听教中号令,便叛出于血月教搅和在一起。现在一直替怀夕真人做事。”
太皇太后颔首,“有銮仪卫和刑部,哀家放心。紫禁城的安危暂时就交给你了。”
“皇祖母请放心。”
福全再次叩首,起身后没有过多逗留,只略微好奇地打量了少女一眼,便走出了慈宁宫。
听到了自己想要听到的消息,而且是好消息,挽月也自觉没有理由再待下去。于是便同太皇太后道:“臣女也告退了。”
太皇太后眼中满是慈爱,她微微笑道:“去吧!”
慈宁宫中太过温暖,出了宫门甬道的冷风吹得挽月额头上的汗一阵凉。但步子却是前所未有的轻盈,她深吸一口气,仰头望望湛蓝的天空,飞鸟高高掠过,远处的人兴许就要归来了吧!
冬日里难得下雨,便是下,也不是倾盆大雨,只干冷转为湿冷,到底更让人觉得难受。睡在寝房,听雨声潇潇,挽月竟然很快进入酣眠。兴许是白日里的消息太好,让她安心下来而已。
半月时间很快就过,转眼进入隆冬。这回所下的雪,是真正的大雪。
一大早醒来,挽月发现目之所及,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宫人们忙着用扫帚在院落中扫雪,顾问行正在挨个叮嘱着。抬首看见挽月,他微笑着走过来,同她道:“挽月姑娘,今儿外头冷,您无事就不要出房门了。回头奴才叫人给您那边再送些银丝炭去。”
挽月知道,这银丝炭哪里是她这样身份的女官能用的?低等级的妃嫔按例都领不到多少。不过……她垂眸轻轻笑笑,就让她跟着沾点光吧!她真的很怕冷。
雪像棉被一样厚实,她也就听从了顾问行的话。横竖皇上也不在,乾清宫除了杂使的一些宫女太监,其余人都在享清闲。
窗户纸遮不住雪地的亮光,再加上今日满月,竟是屋外比屋里还要亮堂堂,简直恍如白昼。
挽月早早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按捺不住。忽而想起今日光顾着自己取暖,还未去西暖阁同小龟讲话。谁知道那个会对她白眼的家伙,待皇帝归来后,会不会用什么方式“告诉”他:它没被照顾好!
虽然皇帝不在,但乾清宫一直都是彻夜长明的,也有宫人把守。
她走进西暖阁,到了瓷缸跟前,见那小东西竟然已经合上眼睛睡了。她不禁哑然,原来这么晚了,睡不着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对朕的小乌龟这么上心?果真没有托付错人!”
心上那根断了的弦像被一只手重新捻上、续上,撮合到一起,那手轻轻拨弄,发出带着颤的一声轻音。
她转过身,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却已经被过来的人紧紧拥入怀中。
是带着寒冬白雪的清冽味道,风尘仆仆、不大好闻,若是以前,她一定嫌弃得不行。可此刻,她除了想抱紧,还是想抱紧。他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间,生出的不短胡渣,刺得她有点疼更很痒。
她痒得忍不住发颤,最终抑制不住笑出声来,一边挣扎着想要推开怀抱。他却故意使坏似的,又使劲在她颈窝里蹭了蹭。直到她说出“皇上,饶命!”,他方恋恋不舍地松开怀抱,双手放在她的臂弯处,久久凝视,好像要把这么多天没有看到的,全部补回来。
眼前的少年分明才走了一个月多点而已,怎么看起来成熟了许多?
老人常说,经历一遭事,就会长一寸。
少年经事,便也老成一分。
“你在宫里都听到消息了?”
挽月点点头,“臣女在太皇太后那里,正巧见到了裕亲王福全,是听他同太皇太后说的。”
玄烨一怔,“你去太皇太后那里作甚?”
“皇上留给臣女的东西,太过宝贵。臣女不敢收着,生怕遗失,所以就交由太皇太后保管了。”
他的目光微微闪烁,转而眼底尽是温柔。
“皇上不是带了容若等人去吗?怎么还会走散?”挽月不解,眼见着对面的玄烨得意一笑,道:“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早就从叶克苏那里得到密报,有血月教的人混迹河工之中,准备对明珠发难。朕索性也透露了一点朕来了的消息,果真钓到了一条大鱼。嘶!”
玄烨只觉得自己的膝弯挨了一记窝心脚,疼得他简直想不顾仪态蹲下去,额头也开始冒冷汗。
“你怎么……总是下这种狠手?朕可是马不停蹄回宫来,连皇祖母那里都没有去,也没让任何人通传,便来寻你。”
挽月已经走到西暖阁门口,回头莞尔一笑,“让您长长记性,下次不会再敢用自己的性命和山河社稷去冒险。”
棉帘掀起,玄烨却忍着疼痛一个健步追了过去,拉住了少女,将她重又拥入怀中。
“你是怕朕不在了么?朕不在了,你应当最高兴才是。再没有人跟你阿玛作对了。”
挽月盯着他的眸子,直言不讳道:“自然是高兴,乾清宫的主子没了,臣女便可以嫁人了。”
“那朕可不甘心死,看你嫁给别人,朕能气活。”
“您认罚么?”
“朕认罚。”
“怎么认?”
“你说。”
窗外冰雪琉璃,像水晶雕成的宫殿。
“臣女要去什刹海滑冰!”
“好,都依你!”
她终于肯转过身来,笑容缱绻,眼底也写尽思念。
大雪将一切喧嚣掩盖,四周万籁俱寂。暖与冷的气息交融在一起,这一回没有撕咬的疼痛,
唯有久别重逢的深深眷恋。不像上次那般横冲直撞地霸道,这一吻像极了天山上的冰雪,在春风的和和煦中,化作涓涓细流。就在挽月以为只是这般蜻蜓点水时,冷冽的气息却逐渐炽热起来。他的怀抱像一团火,将她包围点燃。她脚下一软,几乎要站不住。
他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揽住她纤腰的手臂一用力,整个人带着她倚靠到了窗前的榻上。由浅尝辄止,到气息凌乱。他身上的大裘早就被扔到地上,一只手轻轻捧着她的后脑勺。
玄烨想起那日,内务府的赫世享给他带来一盒西洋的点心巧克力,他吃不惯,觉得比药还苦。却眼睁睁看着她甘之如饴。那时候他就想,她是不是天赋异禀,舌头能化苦为甜?这一刻他想,他已经得到了答案:是的。
她就是世间的芬芳,是比窗外的明月更亮的所在。他心中的苦涩,在她这里全都无声无息地化解。
感知到他的凌乱与渐渐失神,挽月忽然灵巧地挣脱,从他怀中起身。
望着玄烨错愕的眼神,挽月莞尔一笑道:“夜太深了,皇上应当早些休息。”
他跟过来,还欲分说,却被她生生推了回去,“先领了罚,才有赏。”
玄烨半是无奈地低下头,浅浅笑了笑,抬眸看向她,却是极其地认真,颔首道:“好。”
这场雪下了两天两夜,外面天寒地冻,什刹海的冰也结得厚厚的。一大早便有不少行人在上面走着。挽月听曹寅提起过,他家和容若家都住在那一带。每年冬天都会在下这样大雪之后,去湖面上冰嬉。
冰嬉也是满人和射箭一样地位的技能。原因是老祖宗女真人在东北的时候,就是生活在天寒地冻之中,在冰雪上捕猎、抓鱼,都是生存之道。
皇上没有叫上容若和曹寅,只有她们二人。梁九功在不远处将马车停靠在路边树下。
她就穿了一件浅杏色长袄,披着一件玉色披风,毛绒绒的像一只雪兔。
玄烨蹙着眉,“你一江南长大的女子,会冰嬉么?”
挽月狡黠地撇撇嘴,在他的怀疑中,穿上冰刀鞋,不一会儿便自如地在冰面上滑了起来。看着玄烨眼中的疑惑变成惊叹,最后是赞叹。挽月好不得意!
冰面上冰嬉的人很多,他和她只是众多人中的两个,每个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没有人去打量他们究竟是谁。
在碧空下,冰雪之上,恣意地你追我赶,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没有皇帝,没有鳌拜的女儿,只有两个最寻常不过的少年少女。
“哈哈哈!”
“哎呦呦!”
玄烨本正笑着,眼见着那只“雪兔”滑到后滚成一个球,出溜了过去。
他赶忙划过去,到了她的跟前,小心将她拉起。
“让你慢一点儿,不听我的,摔一屁股墩儿吧!幸而今儿曹寅不在,否则不得够他笑你一辈子!”
哪知挽月听完这句话,索性坐到了冰面上,恼羞成怒。
玄烨忍不住一笑,“你看,还耍起赖了,反倒成了我的不是。还能不能走?我背你吧!”
挽月委屈着脸,恋恋不舍地看着冰面。才玩一小会儿,就没得玩了。
整个人被背起,靠在他的背上。
“您背我,这合规矩么?”
“我属马,你属羊,我比你大,你比我小,我不能背你么?”
少女的脸上洋溢着会心的笑意,她轻轻靠在玄烨的背上,忽而抬起头,凑到他耳边,小声道:“那到了很大岁数的时候呢?”
身前的人笑了,“你傻了么?到很大岁数,我也还是比你大一岁。所以可以一直背你。”
挽月扁嘴忍住笑,突然觉得不滑了,就这样被背着也挺好。
“哎!都到那边去瞧瞧去,那边有集市!”
“有凿洞钓鱼的啊!”
“瞧一瞧看一看勒!”
从冰面到岸上,梁九功老远瞅见自家主子背着挽月姑娘,震惊已经不足以形容了。
他赶忙牵过马。
玄烨将挽月放下来,“先不回宫了。天色还早,我带她去个地方。”
“去哪儿?”
“不远,就在附近。”
挽月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横竖现在自己不方便走路,就任由他带着,没多久便到了一个胡同口。
“这哪儿啊?”
玄烨没有回答,只走到一处门前,轻轻敲了敲。
“谁呀!别敲了!”!
第66章 屏风
“谁呀?别敲啦!”
听到声音,挽月终于明白过来玄烨带她来的是谁的家了。二人对视一眼,相互忍不住一笑。
玄烨故意加大了拍门的力度,也不做声。直到曹寅唠唠叨叨来打开门,见到门前的二人,直接愣住了。
“您……们怎么来了?”
挽月笑道:“再多敲一会儿,你怕不是要破口大骂了吧?”
曹寅赶忙大打开门,并不落入她话里挖的陷阱,一敛眉,“那不能够!你几时见过我和人急眼了?”说着理了理衣袍领子。
玄烨故意对挽月笑道:“你可休要胡说,随意编排!人家曹谏亭风度翩翩、温文儒雅,正直十八好韶华,若被你坏了名声,怎好找自己如意女郎?”
曹寅苦着脸:“爷,您快别臊我了!大驾光临寒舍,小的不胜荣光!您快里面儿请!”
二人这么往里一走,曹寅这才发现玄烨正搀扶着挽月的胳膊,挽月跛着走路不大利索。“呦,这怎么了?瘸了?”
挽月狠狠剜了他一眼,又冲身旁努努嘴,得意洋洋:“我今儿撑腰的人在呢,你说话当心点儿,占不了上风。”
曹寅的目光暗藏琢磨,见他二人不似平时那般互相打趣挤兑,时不时看对方的眼神里一个喷出火,一个流出蜜,他笑意盈盈地摸了摸下巴,心里道:皇上和小碗子何时在一起了?
玄烨见曹寅的眼神里尽是不怀好意的打量,不由嗔怒,低声训斥一声:“还不过来搭把手!”
曹寅忙摆手:“那我不能够!不够格儿搀着她!”
玄烨黑着脸:“这是想做曹公公了?”
曹寅赶忙麻利儿地过来,低头俯身绕到挽月另一边,伸出手来,“您老慢些!”
挽月却抿嘴一笑,不理会他,自己朝前走了几步,打量这个院子。就是寻常的官宦人家小院,不算特别气派,但也规规整整。“你怎么就在门口?”
曹寅讪笑:“来门房嘱咐个事儿的,可巧听见敲门声。”
绕过影壁,曹寅的阿玛额娘闻声赶出来,看见来人大吃一惊,就要跪下去行礼。
玄烨忙道:“在宫外不必多礼!都是老相识了!”
曹玺和孙氏受宠若惊,孙氏忙招呼道:“外头冷,二位贵人快里面坐。”
挽月觉得自己脚也没什么了,就是刚才摔得有点麻,便不大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让玄烨搀扶。尤其曹寅的阿玛还是朝臣。
她不由自主地将胳膊从玄烨的手中抽回来,动作不大却已被玄烨所察觉,暗中握紧。挽月幽怨地仰起脸,从他侧颜也可见笑意。
孙氏从顺治爷时就在宫中给还是二阿哥的玄烨做乳母,在宫中多年自然见的也多了。但还是头一回见皇上如此在意一个姑娘。是以心里也十分高兴。
曹玺赶忙让婢女们上茶上点心来。
“孙嬷嬷,家中可有跌打损伤的药?”玄烨皱眉。
挽月忙摆手,“就是冰嬉的时候摔了一下,刚起来时候疼,现在没什么大碍了。”
玄烨关切道:“还是擦一下吧!或者朕让梁九功去附近医馆给你请个大夫。”他想了想,道:“许太医家是否也住附近?”
曹寅也想了起来,连连点头,“还真是,就在隔壁那条胡同。我这就叫人去请!不一定在家啊!”
挽月认真同玄烨道:“真的不用叨扰,我也不想大张旗鼓,弄得宫中人人都知道。我哥哥同我说过,北京城没有秘密。城东有人吵架,一炷香的功夫城西的人就能给你背出来。传出去,指不定成什么呢!我也怕我家里人担心。”
“也好。”玄烨向孙氏看看。
孙氏笑着与挽月说道:“这跌打损伤一百天,现在觉察不出痛处,等晚上回去睡一觉,第二日才是真的疼。你若不好意思,我带你到我房中,都是女眷,给你先擦些药。万一真摔得不轻,及时上药也是有极大好处。待会儿您就赶紧回宫去让太医瞧瞧。”
挽月应声颔首。
曹家的院子不似明珠家讲究错落有致、借鉴江南园林的风格,是典型的北京四合院。她听曹寅说过,他们一家都是包衣,孙氏曾是皇上的乳母。她暗自打量着孙氏,年岁约莫将近四十,头发用桂花油抿得油光水滑、整整齐齐,眼角没什么细纹,一双手保养得当,一看便知日子过得挺舒心,并不需要操劳。
如今她的丈夫要做江宁织造这样的肥差,儿子又是皇上跟前得信任的御前侍卫,从情感上说亲如手足一点都不为过。她自然也心情舒畅。
挽月在孙氏和婢女的搀扶下,慢慢到了女眷内院屋子。
孙氏扶着她坐下,挽月客气道:“嬷嬷,您让我自己来吧。”
“小姐就不要跟我客气了。嬷嬷我呀,看得出来,您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
“嬷嬷折煞我了,我只是乾清宫的代诏女官罢了。”挽月垂了垂手,两股编得细细的辫子耷在肩头。
孙氏笑而不语,接过婢女手中递上来的药,替她挽起了裤脚。
“在皇上七岁那年,也像您这样摔过一回。那时候,先帝爷特别宠幸董鄂皇贵妃,什么后宫里的佳丽都顾不得了。皇上啊,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日日夜夜都盼着他的皇阿玛能来,哪怕训斥他一句。”孙氏一边给挽月上药,一边娓娓道来。
“终于盼到入秋的时候,先帝去南苑狩猎,也把皇子、宗室子孙都一同带上。皇上和曹寅淘气,爬上了树,摔了下来。正巧被路过的先帝爷看见了,就赶紧宣了太医。先帝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可到先帝和太医都走后,他在我面前,才哭出声来,说嬷嬷,好疼。我问他,为什么刚刚皇阿玛在的时候不哭不说疼?这样皇阿玛就会心疼他,说不定会多留一会儿,你不是很想念皇阿玛吗?他却说,可如此这般,皇上一定会责怪曹寅还有顾问行护主不利。只要他念书念得好、骑**进,皇阿玛一定会来看他。”
孙氏抬起脸时,挽月依稀能看见她眼中晶莹的泪花与欣慰的笑意。
所以他是知道摔得重是有多疼,更怕你是一路忍着故意说不疼。
挽月微微垂首,心里道:我才不会忍着疼不说了,我一定有一点点疼,也要说成很疼很疼。
曹家找来的药效果不错,才涂抹没一会儿,挽月就觉脚踝处清凉至骨头,走路也没那么酸痛了。
见她自如了许多,孙氏反而笑着叮嘱:“挽月小姐可不能大意了,现下只是被药暂时缓解,您若不留神,回去会更严重。”
曹玺忙对曹寅道:“谏亭,你护送皇上和挽月姑娘回去。”
曹寅不情不愿地应了声,心里道:阿玛您懂什么呀?人家俩人出来,什么旁人都没带,为的就是待一处。他跟着凑什么热闹?嫌脑袋不够亮?
不过皇上这回倒没有拒绝,他让挽月坐马车里,自己与曹寅骑马。
他站在曹宅的门口,不舍地望向曹玺与孙氏。对他来说,孙氏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比生母佟佳氏还长。此去江南,不知再见何时年月,兴许就再无机会了。
可身份是一重永远不可逾越的大山,君就是君,包衣奴才就是包衣奴才,他永远都不可能对孙氏流露出超越身份的真情。
孙氏看了一眼挽月,又看了一眼玄烨,忍住眼泪,笑靥舒展点了点头,“这姑娘可真俊!一看就是好姑娘!”
玄烨被触碰到心底的柔软,他对孙氏也颔首,笑道:“曹玺、孙嬷嬷,你们保重身体。江南风景好,气候宜人,很适合调养身体。过几年待一些事情平息了,朕就去江南游山玩水,到时候可要住你们家里。”
曹玺和孙氏忙不迭点头,“二生有幸!”
落日靠在红墙的肩头,不舍沉下似的,将一抹胭脂色涂抹在两旁。
刚从神武门进来,还未至乾清宫,就见顾问行早早地等在宫门口,来回踱步团团转。
玄烨甚少见顾问行如此神色匆匆,下马后将马缰绳交给二福子,蹙眉问道:“怎么了?”
“皇上您可来了,太皇太后要见您。”
皇祖母急着召见,还特地让顾问行等候在此,玄烨不敢大意。于是忙对顾问行吩咐道:“挽月陪朕出宫走走,不小心摔了,你送她回乾清宫,速速去宣太医。”
“嗻!”
马车中的挽月察觉外头的异常,也掀起了马车帘子,正要走下来。
玄烨却大步过来,到马车跟前,“朕已经让顾问行宣太医,你好生歇着,千万不要乱动逞能。朕要去慈宁宫。”
“嗯。”挽月应声,暗中打量着顾问行同玄烨的神情,心里道:宫里出事了!
慈宁宫弥漫着一种令人不适的宁静。
玄烨大步流星迈过门槛,“皇祖母!”
太皇太后闻声,定了定神,站了起来。
“怎么了?”玄烨打量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姑的神态,皆是一般凝重严肃。令他不安的是,他的皇祖母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此刻他竟然从她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丝慌乱与无措。
出大事了!
太皇太后深吸一口气,苏麻喇姑对所有宫女太监道:“你们都下去吧!”
屏退左右,屋中只剩下祖孙和苏麻喇姑二人。
她方沉声对玄烨说道:“皇帝,你看这副屏风。”
玄烨不解用意,只得顺着太皇太后的目光看过去:是一扇做工精良的紫檀边象牙雕花湖光山色彩绣立屏风,四折分别是四幅风景画,皆为不同地方山水。不过……玄烨蹙眉,寻常用作皇家贵人之物的陈设,一定会选取名山大川。而这里的山水皆不是,反倒都像是山野小趣。这倒也未尝不可。
他再度仔细端详,一下子看出了端倪,“这四幅山水图的山中,皆藏着一座寺庙。内务府绣工怎会选这样的画?只怕是意有所指。”
“你再看字。”
玄烨盯着那字,瞳孔蓦地放大,“这不可能!”
他猛地看向太皇太后。
“虽然哀家也和你一样觉得匪夷所思,可这真真切切是先帝的笔迹。还有这画中的寺庙,分明是意指先帝未死,实为出家。皇上与哀家欺骗天下人,掩盖这一桩事。爱新觉罗家的皇帝出了一个和尚,这绝不能让天下人知道,尤其是你还未亲政。”
玄烨的拳头握紧,骨节捏得发出咯吱声响,他一字一顿道:“赫世享!”
“你不必叫了,这屏风不是内务府送来的,是十二衙门的司设房。”
“是吴良辅。”玄烨冷冷地从牙缝中挤出这二个字。他退出了慈宁宫,“速叫叶克苏来!”
粉紫色烟霞已散,天边呈现出诡谲的深蓝灰紫,变幻出可怖的怪状,一块块一团团,悬在皇城的上空。明黄色的衣袍随着快步行走而掀起衣角,他大步走过甬道、穿过道道宫门,脚下的路从来都没有那么平顺,可能想做这九五之尊,就注定不会一帆风顺。
深蓝的天幕犹如一只张开的大口袋,随时要将地面万物吞没。玄烨站在乾清宫门口,只仰望苍穹一眼,几步停歇地走了进去。
“奴才叶克苏……”
“吴良辅呢?”
叶克苏瞥了皇上一眼,他知道皇上在极怒的情况下,反倒会显得异常平静。“太皇太后第一时间吩咐侍卫去拿人,吴良辅似乎已经知道此事,或者说故意而为之。一大早便拿着令牌出了宫门。銮仪使往他家中,早已人去楼空!在他的家中发现这个,应该也是故意留下来的。”
一方同样绣着湖光山色图的绣帕,只不过帕子绣的是夜景,一弯新月悬在山顶,那月亮是用红线绣的,鲜艳欲滴,通红如血。
帕子被攥紧,“血月教。”玄烨冷笑。
叶克苏有些发怵,“奴才收到加急密报,顺治爷从先前所藏身的寺庙里不见了。”
玄烨淡淡一笑,摸了摸那扳指,“他们是想用皇阿玛的消息,跟我们换牢里的那个人吧!看来这个郑魁,对他们还有点用。”
叶克苏也早已想到,“郑魁已经被奴才废了一只手,奴才倒不觉得他真的知道教中消息太多。那个人看起来贪生怕死,没用刑多久,该撂的就全撂了。”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真正的堂主郑魁?玄烨冷冷道。
“不,相反,奴才恰恰觉得他就是郑魁。从奴才安插在血月教中的眼线来密报,郑魁这个堂主不过是仗着先前在天地会还有一些追随者,到了血月教,当时教众不算多,才给了他堂主地位。这个教很神秘,扩散得也很厉害,而且很有钱,不像一些民间起义全是农民。这个姓郑的,行事作风很有几分官腔官调。奴才顺藤摸瓜,查了他的底细,他本名郑良,曾是前明的一个县官。”
玄烨很快便想通了,“一个在血月教地位不低的堂主,落入銮仪卫手中。势必引起教众恐慌。倘若他们不做任何措施来救,只怕会大大挫伤士气,军心涣散。那屏风上的四幅画中都暗藏着四座寺庙,你可都去查看了。”
“奴才已经让人去极力辨认画中的山,发现都是京城附近几座州县的山,也的确有寺庙。而且……先帝爷都在里头宿过些日子。”
玄烨原本还藏着些希望,听到这话,希望一点点熄灭下去,“看来皇阿玛真的在他们手里。”
叶克苏迟疑着:“皇上,要用郑魁去换顺治爷么?”他觉得称呼先帝爷、太上皇似乎都不大合适。
玄烨低着头,一言不发,桌案上新裁的白纸锋利,割伤了手指关节处,血染成朵朵红梅晕开。
一整晚,挽月都没有在耳房听到过任何关于皇上的动静,就连顾问行也未见身影。她脚上敷了药,已经不那么疼了。只是走路动作大的时候,牵扯到筋骨还有些不自在。她想起他匆匆离开时的严肃又紧张神色,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会不会与她的阿玛有关?
月夜,静得出奇。
她静静伫立在檐下,看见叶克苏从西暖阁里出来。
最要紧的事,他还是最信任銮仪卫。
她不由想起那日在纳穆福同她所说的话,鬼使神差地慢慢移动着步子,竟就走到了西暖阁门口。
“谁在外面?”
四下里万籁俱寂,周围静得我那月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不动声色,心下犹豫着要不要试探他一番,脚步已经迈了进去。她看见他的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惊惶与无措。然而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又迅速恢复如常,用温柔掩盖上。
“你怎么起来了?脚伤好些了吗?太医怎么说?”
挽月心道:一般人在紧张时,会突然问出一连串的疑问,因为内心此刻并不从容镇定。
她本想回答他,可脑子里不知怎么想的,嘴里就不假思索蹦出了这句话:“想来看看你。”!
第67章 账簿
烛火微黄,将美人平日里过于白皙的脸颊减了一分冷,添了五分柔。她的眼睛笑起来像天幕上的月牙一样好看,秋波缱绻仿佛有道不尽的千言万语。
玄烨的目光无限眷恋,流连在眼前的人身上。第一次在光华寺见到她,也是这样一个静谧的夜。佛像前点燃万千烛火,檀香缭绕,他刚同皇阿玛说完话,这个女子便闯进了他的眼帘。那时,他毫无波澜,不过就是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女子。后来,他便带着她去逃命,又反被她所挟持。
他当时在想,怎么会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要劫持他?就算不知道他的身份,可这女子也太胆大妄为了,不但吩咐婢女抽出他的腰带将他捆住,还拔出刀来。明明他在与那些匪徒搏斗,却一眼瞥见她准备脚底抹油溜走。
这样一个胆大、利落又心狠自私的女人,饶是容颜再美,也是有毒的花。
可命运从来就是这般的无理,它抛出一团线,将这个闯入他眼前的少女和他缠绕在一起。明明他与她的阿玛是水火不容的政敌,却偏偏控制不住地同她纠缠不休。恍惚中,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将她看在了眼里、做入了梦里、放进了心里?
耳边回响起刚刚叶克苏同他说的话:“郑奎吐出了一些有用且重要的东西。奴才带人去他所说的地方去搜寻,果真找到了一本账簿。据他供认,记录账簿的人叫宋鑫,是江宁织造刘德彪贪腐一案的重要人证。人已被他们灭口。
看样子,这个宋鑫就是联结江南、京城和宫中十三衙门掌管丝织品司制房的核心人。吴良辅与血月教也有勾结,为其从宫中牟利,攫取的银子全都充做会费。他知道顺治爷去了,自己苟活不了多久,您也一直想裁撤十三衙门。到时候他这个掌印名存实亡,且手上不干净,迟早会掉脑袋。索性给自己攀了一棵大树。”
那账簿在玄烨的手中翻开,他看到了触目惊心的数和人名,其中也有他曾想到,如今却不敢面对的人名。
他走近她,有淡淡的幽兰清香混着薄荷药香。
他有很多想问她的话,到了嘴边,却突然一句也说不出。只伸出手来,将她额前一缕凌乱了的发替她拨开别到耳后。“好些了吗?”
“嗯。”
“朕与你不过一墙之隔,一步之遥,想见朕随时都可以见。何必这么晚了自己跑来?明日见不到了吗?”
挽月忽而抬眸,凝视上他的脸庞,见他神色如常,目光中唯见柔情略带嗔怪。她的手被他轻轻握起,“手这样凉。”
她忽然扑进他的怀里,侧脸贴近他的胸膛,“臣女怕冷也怕黑!”
他的睫羽颤了颤,双臂环住她的背,竟有几分不知所措。最后学着小时候,奶娘孙氏哄他时的样子,轻轻拍了拍她,小声喃喃地念叨着民间常用来哄孩子的话:“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挽月的心头一酸,她想起自己不论在以前那个世界,还是这里,都是从小没了父母的陪伴,更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抚慰的话。
“皇上会留臣女一个人在黑暗和冰冷中吗?”
“不会。朕会始终为你掌着灯,暖着你的手。日月同辉,共看山河。”
挽月松开了手臂,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玄烨眉宇一敛,流露出不解的神色。只见她绕过他,径直走向书桌。玄烨一怔,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想要阻止。却见她已经站着铺纸提笔蘸了蘸墨。
他走了过去,只见白纸如雪,簪花小楷一行:爱新觉罗玄烨允诺,要背瓜尔佳氏挽月直到老。若长夜难明,则为其照前路;若冷寒难捱,则与其共携手。如有虚言……他忍不住嗤笑一声,她竟然会怕他赖账,要立个字据,不禁摇了摇头,顺着她的话念道:“如有虚言,你当如何?”
玄烨的唇边还挂着笑,瞬间便如冰霜般凝结,眼眸中的柔光渐渐变冷,不由自主地落到桌案上的那本账册上。呼吸不自觉地加重,拿着纸的两只手也微微抖了抖,渐渐放了下来,垂在身边。
他知道,她一定看见了。她特意绕过来写字,就是为了探一探他的桌案上有没有什么。她深夜过来,也是为了探一探,叶克苏到底同他说了些什么。如此想来,那句“想来看看你”也只是为了说而说。
玄烨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口有点闷,好像有人重重地推上了两扇门,将之紧闭起来又落了锁。他甚至不敢去看那双眼睛,生怕看到嘲弄与不屑。
眼角余光到底与对方触碰,相互交织在一起。她的眼中没了方才烛火摇曳下的光亮,只剩下一片沉寂,平静得想一个走在前门大街上擦肩而过的寻常路人。
却比任何愤怒、仇恨、鄙夷……的神色都要能刺痛他。
他的胸口藏在厚重的龙袍下微微起伏,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唯有冷笑,那张从她手中夺下的纸,那一行字此刻看来也是莫大的嘲讽。他重新提起来,淡淡地瞥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说的人无意,写的人无心,还当真是一行好词佳句。”
他朝挽月缓缓踱步过去,凝视她的眼睛,不想错过一丁点的微妙情绪。
“你看见了吧?”
那张平时妙语连珠,会对着他说出很多撩心话的朱唇,连动都没有动。
玄烨顺手从桌上拿起那本宋鑫的账簿,终于撕开了一人之间始终隔着的那层遮羞布。
窗外,苍白的流云过,遮住了天灯的光亮,在地上投下无数晦暗的影子。
“说呀!”他忽然用尽力气,吼出这么一句,眼中似要喷出火来。见她仍是不语,玄烨气急败坏,心下的起伏更大。他深深地仰面闭了一下眼,单手抚了下额头,勉强平复了一些,“你刚刚故意提笔写字,好绕到桌子那边,你看到这个了!你这么晚了到朕这边来,不就是为了探探今儿宫里发生了什么、叶克苏同朕说了什么、是否和你家有关么?”
“是。”挽月不冷不淡地开了口,“我就是刻意过来看一看。虽未打开,但封面上的账簿一字,我曾见过:是天衣坊掌柜宋鑫的笔迹。”她刚接手温哲给自己分的嫁妆铺子时,看的最多便是宋鑫记的账簿。
她将目光转向他,丝毫不见惧色,“上次你我、曹寅和容若四人在八方食府,我已经都同你说了,想让你放我们一马,你应了。可你根本没有打算放过我们家的事,在宋鑫死后,还一直让銮仪卫去追查。”
她忽然想笑,笑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苦心经营了那么久,还引他入局去投云绣坊。以为得到他的含糊不追究,便是放过。可她怎么能相信他呢?怎么该相信他呢?他是皇帝啊!谁会为了一个女子,甘愿放过自己亲政路上最大的拦路虎?
账簿只是其中之一而已,该搜集的罪证一样都不会少。若鳌拜与纳穆福起兵造反,他正好拿下;若不起兵,这么多年结党营私也早就触犯律法、触碰逆鳞。横竖都是一死。
到底谁才是做局的人?谁又是入局的人?时至今日,已经分不清了。也许她和他都是做局人呢,也都是入局人。
挽月感到身上一阵恶寒,脚底也没劲。
“不是你们,是他们!这跟你有什么干系?你知不知道你那阿玛、还有你那兄长,背地里到底勾结了多少朝臣?结党营私、每日琢磨着要怎么来对付朕!”
她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唇亡齿寒,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我的父兄皆不在,我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荣华富贵,同清算了他们的人在一起同床共枕?”
四个字如一把利刃毫不客气地刺破心口。
月推开云,月光如天灯,照亮整个浩瀚苍穹。
她望向窗外,如果他已经决意追查,那她们一家,鳌拜、纳穆福、温哲、达福一个都不会放过。也许,最不会放过的便是她。从一开始,他便知道,她是带着目的来的,不是么?
当撞破了君臣权力争斗最残酷的一面之后,挽月反而全都释然了。出于贪生怕死的本能,她苦心经营,想要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看来一切还是徒劳。那些看似柔情蜜意的允诺背后,说的人无意、听的人无心,现今摊开在眼前,是那多么地讽刺凉薄、像一个笑话!什么谁情深谁清浅!自始至终,那个人都没有付出过心意。而她却差点因感动而错信。
她不想怪他,他是皇帝,为了收回自己的权力,而与功高盖主的权臣斗,是帝王本能;她也不怪自己托生为鳌拜女儿。人的出身难以选择,不可能十全十美。当她知道自己是鳌拜女儿的那一刻,她就知道结局大概不好。但她还是愿意为了一线生机而搏一搏。搏赢了很好,输了也不怨怼。愿赌服输。
只是情愫无辜。
“皇上打算什么时候清剿鳌拜一党?”她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一句,仿佛在陈述着一件和她并无关系的事情。
而恰恰是这种态度,反而让玄烨感到惶恐,一种被窥探到内心的惶恐。
“什么清剿?”
挽月哑然失笑,“不累吗?您从知道我的身份,捡走我的佩刀开始,不就已经对我张开网了吗?还刀是局,乞巧节是局,丝绸的事情还是局。我已经入局了,就像……”她回头看了看那瓷缸中的乌龟,“就像它一样,早就在你的瓮中,一直都在往上奋力爬着,以为自己就能翻出去,岂知天外还有天,永远都逃不掉。”
他忽然上前一步,攥紧了她的手腕,眼神中流露出的却是平时那股永远淡淡温和的从容,他浅浅地笑了笑,“它逃不掉,你也一样。朕早就知道你对朕接近的动机并不单纯,但朕不在乎,只是觉得有意思而已。”
“假的终究成不了真的。”挽月垂首,忽而觉得心里特别空,也特别怅然。“你算计了我,我也算计了你。现在摊开了,两清了。”
两清不了!三分执拗在他的脸上划过,假的真的不重要,她对他利不利用、欺不欺骗也不重要!
他扭头吩咐了一声,“来人!代诏女官今日不慎摔伤了腿,需要静养。就留在西暖阁中,未经朕的应允,不准任何人进入西暖阁,也不准人出去。”
“你怕冷怕黑,西暖阁的灯彻夜不灭,也绝不会冷。”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咱俩,没完!”!
第68章 变天(捉虫)
长夜已尽。睁开眼,头顶的黄色床帐像一块琥珀色的糖,侧身向床外看去,一层层厚重的明黄色帷幔将这里隔得很暖,却也如牢笼,将她困顿在其中。
四下里依旧很静。挽月记起昨夜,玄烨吩咐过将她软禁在这里,便独自走了。没一会儿,那些太监便都进来,麻利悄然地把桌案上的奏折、书册一搬而空。仿佛生怕晚了一瞬,就又要让她瞧出什么旁的端倪。
她坐起身,暖阁内光线朦胧,恍惚间,仿佛大梦一场,已过千年。
“您醒了?”
帷幔被掀开一角,声音很熟悉。
是玉屏。
见到这个人,她一点都不惊讶。
从在南苑的时候,这个宫女就跟着自己;等到了储绣宫,还是她。挽月从未停止怀疑过,玉屏是那个人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所以从来不会在她面前提起什么,聊一句家常或是心里话。人也很本分,自己不问,她也从来不多话。
在这光景下,见到一个熟识的人,竟然也生出一分亲切感。她自嘲地勾起一抹笑。
玉屏见她抱膝坐在床沿上,看起来神情并不沮丧,也不哀求,更不恐惧。相反,就像往日在储秀宫中晨起时一样,如云的乌发披散在身后,轻轻歪靠在床架上,一副慵懒的样子。
只是眼下,少女不似那时慵懒,更多是平静。
她有些害怕起来。
原先,她是在西六宫的寿康宫里,伺候那些太妃的。一个个年纪明明不大的女人,在丈夫逝去后,身边又没有子女,便只能在这深宫中一天天地捱日子,像极了深秋中的花儿,还没盛放便要枯萎了。
她们的眼睛或癫狂、或幽怨,也有人一双眸子平静如水的。而往往最后一种人,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宫人发现,她们在自己的寝宫里无声无息地了结了性命。
昨天半夜,乾清宫的大太监顾问行来到储秀宫,亲自找她过去。她知道,挽月姑娘是到乾清宫当女官的。可没想到皇上对她如此宠爱,竟然会给女官也配一名伺候的宫女。能去伺候过的人跟前当差,还是在乾清宫,她当然乐意。
等到了这儿,她才发现完全不是自己所想那般。
皇上将挽月姑娘安置在西暖阁,这已经不单单是有违祖制。且皇上并没有在夜间过来。顾问行只是同她说,让她好生服侍,千万不能出一丁点差池。要是少一根头发,也要拿她是问。
玉屏明白过来,这位高贵美丽的姑娘,如今已经成了笼中金雀。还是惹了皇上不高兴的那种,又或许是她自己不愿意,怕她闹出什么,才让人看着她。
不过这些都不是她一个做奴婢的该揣测之事。深宫里,各式各样的关系见多了,更听多了,毫不稀奇。
她福下身子,像往常一样给挽月行礼,然后起身,给她拿来衣服。
挽月仰起脸,“现在什么时辰?”
“小姐,现在是巳时。”
“嗯。我饿了。”
玉屏微微诧异,还以为她会一言不发就这样坐着。转念又想,这位小姐自打她认识以来便是如此,不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都是该吃吃、该睡睡,从来不会亏待自己。
能有这样的定力,也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穿上外身罩着的棉袍和坎肩,挽月便自己掀开帷幔,走到了厅里。桌案上的东西搬走了,旁边的瓷缸还在。她径直走过去,发现那小东西也还在向上伸着爪子。
她索性蹲下身子,伸进手去逗弄了一番,一边喃喃自语道:“小东西,这下我跟你一样,都成了瓮中的鳖了。你别以为他平日里待你很好,指不定过两日一个不高兴,便捉你用来炖汤呢。”
那乌龟极其灵性,仿佛听懂了一般,直接缩头进了龟壳里。
挽月觉得好生无趣。
她站起身,朝玉屏望望,轻叹了口气道:“你是皇上派来盯着我的人吧?劳驾帮我带句话给他。”
昨夜发生的事,除了乾清宫的奴才,全都三缄其口,外面一概不知。便是乾清宫的人,也都认为是皇上与新来的代诏女官发生了争执。皇上待她一向不一般,这会儿将她关在西暖阁,又什么都没说。各人便是看过去,眼光也都意味不明,只当是闹了别扭。
三福站在玄烨身边,一五一十地回禀道:“挽月姑娘巳时才起身,起来后便要了吃的喝的。吃完就开始玩乌龟;玩得无聊了,就挨着窗户根儿底下晒太阳;未时不到又睡着了。”
玄烨的手指微微蜷曲,眼神复杂又暗藏一分苦痛。“她可有说什么?”
“说……”三福迟疑了下。
玄烨深吸一口气,没耐心地训斥道:“讲!”
三福吓得一哆嗦,老老实实地转述道:“她让奴才转告您,说问您打算关她到什么时候?事到如今,要杀要剐要……”他到底还是心虚地抬头看了一眼皇上,硬着头皮继续道:“要睡都随您的便。”
“砰!”桌子上那方上好的麒麟腾云惠州砚被挥到地上,朝地的那一角摔了个粉碎。
她当他是什么人了?不分青红皂白杀人的暴君?还是荒淫无道的昏君?
这么久以来,他认为她是他的知己,哪怕是心怀叵测,刻意接近,也与他是旗鼓相当,彼此心意相通。可她现在竟然是这样想得他!叫他如何不愤怒?他看她是当真要将他们俩的关系破罐破摔到底。
他偏偏不要如她的意!
煎熬么?要熬一起熬!
“滚!”玄烨冲着三福吐出了这个字。三福却像得了特赦令一般,麻利儿地转身退了出去。就在快要离开时,又想起来什么,十分不情愿但又不得不重新进来,弓着身子低着头同皇上道:“挽月姑娘还有一句话要奴才转告。”
玄烨冷冷抬眸,眼中的阴沉足以盯死一个人。
三福忙道:“她说,那乌龟实在没趣儿,笨头笨脑的,还认生。她一过去,就缩头。她瞧着烦心,让奴才给您送过来。说要不然,她就给让御膳房炖了滋补,上路前也要好好享受一番。”
玄烨气笑,“想得挺长远!”
他见三福已经从门外将那瓷缸同四喜一起端了过来。缸中那小东西,本来果然缩着头,一察觉是他在身边,立马探出头和爪子,做放松的舒展状,还向上伸了伸。
他心底一软,心道:连乌龟都知道同他亲近,好歹惦记着喂养了一番。她是真的凉薄,一点不念情。不过也许此时在她心里,他也是一样自私凉薄的人。
大哥莫说二哥,两个都差不多。
玄烨苦笑,也是自嘲。勤懋殿不如西暖阁的朝向好,这会儿并没有斜阳照在地砖上。他忽然格外想念起西暖阁的下午。
其实何必点破那本账簿?她看到了又如何?当做不知道便好了。
脑海中刚一闪过这个念头,他就轻笑着摇了摇头。怎可能当做没看到?就像她也不想装了一样。
弦绷得太紧,只要一拨,迟早都会断裂。
“顾问行!”他垂下眼眸,触了触手中的书页,淡淡道:“朕记得太后娘娘那儿有只西洋白色卷毛哈巴狗儿,借来几天抱给她玩儿去。”
顾问行闻言微怔,却并不很讶异,应声道:“嗻。”
今日无风,暖阳照得人怪舒服的。顾问行出了乾清宫,一路往西,在心里道:真是一对儿小冤家!
迎面走过来纳兰容若,顾问行问好,“容大爷来了!”
“顾公公。”容若蹙眉,“怎么觉得今日宫里守备森严了许多?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顾问行俯首,“皇上在勤懋殿。”
答非所问,却也是答了。
自然是皇上下的令,顾问行不便说,那便只有皇上知道。
他朝顾问行的背影望了望,径自加快脚步向乾清宫走去。
一进乾清宫的院子,容若便觉更加不寻常。平日里虽然乾清宫的宫人也较旁的宫里守规矩,不多言语。但今日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
可巧碰见曹寅从耳房那边过来,“谏亭,宫里发生什么事儿了?我见御林军尤其是神武门的,比平时多了一倍。”
曹寅难得神色凝重,同他走近了些,低声道:“我也发现了,但皇上没同我说。我寻思,这事儿可能只有叶克苏知道,他昨儿来的乾清宫。估摸着,还不是小事,是大事!会不会和你们微服出巡遇刺的事情有关?”
容若站在院子当中凝眉深思。
曹寅又压低了声音,同他接着道:“还有一桩奇事,我一大早来,发现銮仪卫都往西南角进进出出。那儿是十三衙门的地儿,我拉着个熟人打听了。说是皇上让銮仪卫在查,貌似吴良辅犯了什么事儿,人跑了。现如今十三衙门里的各个掌司人人自危,都在用各路人脉为自己谋出路。内务府的人可得意了,尤其是赫世享,他运气可比你阿玛好得不止一星半点。”
容若从曹寅的这一番话中听出不少内容来,再结合自己先前知道的一些,深感恐怕远远不如表面看的那么简单。
“挽月呢?她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曹寅诧异,“我不知道啊!一上午都没瞧见她。”说着,他拍了下容若的胳膊肘,“你就别缠着人家了!昨儿皇上带她去什刹海冰嬉,小碗子摔着了,我们家不是住附近么?皇上就带她上我家来了。唉,我心里清楚,开春儿我们一家就要搬走。我额娘是皇上的奶娘,他心里记挂,又碍于主仆的身份,也是借着这个事儿去瞧瞧她。额娘说,皇上待我们一家是真不薄。给了官儿做,给了肥差,还给了她诰命。我真舍不得离开京城。”
“摔着了?严重么?”
曹寅没好气道:“白跟你扯那么多!你就光惦记她了!人家有太医给看,还有里头那位,你就不必操心了。额娘昨儿看了,说没什么,给上了药。要真是摔得厉害,是一步都走不得的。她还能走能动,没伤筋骨就是淤青。”
容若摇摇头,心里道:还是不对。曹寅是个大咧的性子,他却是个敏感的。
“走!一道去勤懋殿。”
曹寅见他神色不善,心下也不由跟着担忧起来。
二人大步过去,殿内和往常一样,却也不大一样。少了个人。
曹寅和容若面面相觑,使了个眼色。
“奴才给皇上请安!”
“容若你来了。”玄烨头也不抬,仔细批阅。
容若道:“皇上您不是新近得了一位代诏女官吗?怎么案头的事儿还要您亲力亲为?莫不是挽月偷懒?我去说说她去!”
玄烨闻言,似乎心中早有预料似的,笔蘸了蘸墨,“昨日腿摔了,不便站着伺候笔墨。朕让她歇着去了。”
曹寅惊讶,“这么严重吗?额娘说不重啊!那奴才得赶紧瞧瞧她去!”
“不必去了,人在西暖阁。”玄烨顿了顿,停下了笔,抬眸同二人淡淡说道,“朕吩咐了让她静养,旁人不得打扰。”
容若的心往下沉了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曹寅却不以为意,反倒满脸打趣的坏笑,趁皇上低头,同容若用两只大拇指,做了一个“相好”的手势,又冲皇上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容若却压根没有看在眼里:宫中明显戒备了;十三衙门被明着查、吴良辅潜逃;一进乾清宫便感觉气氛不对;挽月在西暖阁……这不就是软禁?
两个人闹别扭了?
可按曹寅的说法,昨儿还一道去冰嬉。可见是昨夜发生了一些不可名状的事。
他又抬眼看向玄烨,心道:显然他还并没有打算同我与曹寅说这事,难道是生怕走漏风声?
容若从勤懋殿出来,朝西暖阁的方向看了看。
按道理说,皇上在勤懋殿办公,西暖阁门口便不应当有侍卫和太监把守。就算是挽月在里头静养,只要宫女就够了。他更加坚定了自己方才内心的猜测。
“容若,你做什么?”曹寅并不傻,从殿内出来后,稍加思索,他便明白了皇上话里的意思。他一把抓住容若,低声道:“要变天了!你莫要忘了,你我效忠跟随的主子是谁?”
容若扭头,盯着曹寅拉住自己的手,面露难色,心里说不上来的难受:“真的要如此吗?”他与阿月也曾是一起赏雪、喝茶、打趣的挚友,他不是没有想过那么一天:他的阿玛明珠会和她的阿玛鳌拜敌对;而他也理应和她站在对面。可他从不愿意那样做,也不觉得应该那样做。
他轻轻拂去曹寅的手,大步改为小跑到了西暖阁门口,曹寅踯躅了一会儿,也跟了上去。
“容大爷!请止步!”廊下两个侍卫伸出手来拦截。
容若并没有硬闯的意思,只隔着窗户,同里头问道:“阿月,是我,容若!听说你病了。”
静默须臾,屋里传出了熟悉的女声,“容若大哥,昨儿我冰嬉,不小心摔伤了。皇上准我静养些时日,至于什么时候好,得看皇上‘舍不舍得’放我出去了。毕竟这天就要变了,临近年根儿,恐怕要下大雪呢!也不知我那上了年纪的阿玛,有没有准备过冬的棉衣;若无其他,让他在家里待着,哪儿都别去吧。”
容若面色严峻,捏紧了拳,心下悲怆,却一如既往温柔轻声道:“知道了。你莫要担心,好好养伤。外头冷,我也不想看你被冻着。待春来,定有冰雪融化的那天。”
春来?坐在屋里头的挽月轻轻抿了抿嘴,这“风雪”指不定多大呢,谁都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抵挡过去。
“挽月姑娘!”屋外传来顾问行的声音,门帘被打起,没见人进来,倒是先看到一只通体雪白的哈巴狗,摇头摆尾小跑了进来。先是在当中停住,直愣愣地望着她,一双眼睛乌溜溜会说话似的。
这倒有趣儿了!
挽月冲那小狗招了招手,“过来!”
那狗儿也不认生,脖子上被戴了一个摇铃,走起路来一响一响的。
“你叫什么名儿啊?”
顾问行心里松了一口气,“挽月姑娘,这是太后娘娘宫里的富贵儿,奴才抱来陪您解解闷儿吧。”
“有劳顾公公了。”挽月懒洋洋道,一边抱起那只小狗,喃喃道:“富贵儿?你是太后娘娘养得呀?我叫你小玄子好不好?”
顾问行在旁边听着,也不敢做声。他知道皇上同挽月关系微妙,现下两个人互相拿刀扎着,指不定哪天又和好了!
这男男女女的事儿,他这辈子都是体会不上了!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纠纠缠缠、今儿说爱到天荒,明儿就恨到入骨……顾问行摇摇头,体会不到也挺好的,不用死去活来。
令他谢天谢地,西暖阁的这位并没有哭闹,也没有弄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就平平静静地度过着。
除了西暖阁,一切似乎都正常得很。皇上照常上朝,议政大臣依旧去南书房议政;议政完,皇上去勤懋殿阅奏折。
“她怎么样?”
顾问行:“还和昨儿一样。最近和富贵儿玩得高兴,每天爱不释手,还让玉屏去御膳房给弄了不少肉骨头来。那狗吃了肉,就跟她格外亲近了。”他没敢告诉皇上,挽月姑娘还给富贵儿改了个名字叫小玄子。
“这样也好。”玄烨的面上看不出什么悲喜冷热。
顾问行欲言又止,他想劝劝皇上,何必扛着?明明好几回深夜都走到了西暖阁门口,却总是徘徊在廊下不进去。有什么事儿不能敞开说?
冬阳懒懒,窗户框子上糊了一层冰。西暖阁的窗子上有雾影纱,将刺眼的日头滤得温和许多。屋顶上有鸟雀啾啾,跟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辰时一刻,顾问行照例又来了。
“挽月姑娘。”他眼带笑意,见挽月正抱着富贵儿,随意在多宝阁前站着转着。对他到来,毫不在意似的,“顾公公啊,何事?”
“明儿就是冬至了,听说您以前是江南人,不一定习惯北边的风俗。这天得吃饺子,您想吃什么馅儿的,奴才吩咐御膳房去做。或者再给您添些江南的菜式。”
挽月弯了弯嘴角,逗弄了下怀中的小狗,“菜的,不要肉。”
“小玄子”的耳朵动了动。
“嗻。”他像想到了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叹了口气,退了出去。
一、二、三、四、五!挽月在心中默数,目送着顾问行从西暖阁离开,走到廊下。她淡淡笑了,心里道:顾公公是整个紫禁城真正从容不迫的人呢,天塌下来步子也有条不紊。
六十六、六十七、六十八!她摸了摸小狗头上的卷毛,“小玄子,你刚刚听到了吗?明儿只有菜,没有肉。”
“小玄子”发出一声不满的哽咽。
“刚刚走的那位伯伯,他有肉骨头,就藏在他脚上的靴子里。你替姐姐去同他讨要一些好不好?”
“呜呜!”挽月一松手,在它背上轻轻拍了拍,“去吧。”
那小哈巴狗儿十分乖觉,之前跟着仁宪太后,她是吃斋念佛的人,平日里茹素,连带着狗都吃得不荤。只能小太监偷偷领他到别处去吃点。这几日被挽月养得肚皮滚圆,更是养馋了,一听说有肉吃,就晃着小铃铛、嗅着顾问行的味道一路追了过去。
索额图:“启奏皇上,准葛尔部传来急报,部落台吉僧格,饮酒后暴毙。”
几位议政大臣闻索额图所说很震惊,也微有议论。就连鳌拜也同身边的班布尔善面面相觑,皱紧了眉头:怎么会这么巧?
倒是皇上,神色淡淡,似乎并不十分惊讶似的。
鳌拜抬头仔细端详,心道:这小子的定力是越来越稳了,侧面也说明了他心狠。任凭谁也打乱不了他的步子。
“部落不可一日无可汗。僧格不是长子,他的兄长朕记得是个跛子,幼年摔下过马,还有一只眼睛也不大好。”
索额图:“是,僧格无子,理应让兄长继承汗位。但其兄长因有残疾,部落也多有不服。”
“僧格是不是还有一个弟弟?”
索额图道:“回皇上,僧格的父汗巴图尔琨台吉第六子名叫葛尔丹,这个人早年被送往川西做喇嘛,现今十七岁。准葛尔部如今内讧,恐怕贵族趁势会让他回来。”
“十七岁?起不来什么风浪。先前僧格在世,准葛尔部四处征战,整个草原都苦不堪言。如今内乱,也是让其他部落休养生息的好时机。”
索额图与其他几个大臣颔首。
“鳌拜,你怎么看?”玄烨问道。
“回皇上,听闻巴图尔琨台吉的这个儿子,在川西素有小活佛的赞誉,在部落也颇有威望。臣认为不可小觑。”
玄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噢?没想到鳌拜你是这样想的,朕还以为你会因为他年纪小,只有十七岁,便因此也认为其不足为惧。”
鳌拜微笑,“皇上误会老臣。年纪小的雏鹰,爪子捯人厉害的,可多了去了!”
“汪汪汪!”
“去去!”
“富贵儿!富贵儿!”顾问行低声斥责,谁知那狗儿近来吃了挽月喂的不少肉,早就不认以前那个名字了,只认新名小玄子。又因挽月告诉他顾问行靴子里有肉骨头,便死死咬住那靴子。现下隆冬,棉靴很厚,也不伤人,那狗的嘴倒也张不大,于是只好叼着。顾问行不敢甩,生怕弄伤了,惹挽月生气,回头更不好跟太后娘娘交代。只得继续哄着,撵着。
众臣听到狗叫,不免有几分尴尬。
玄烨心中也有愠怒,便摆了摆手,“今日无其他事议论的话,诸位就回吧。”
“臣等告退!”
“班布尔善!”
鳌拜一声喝,班布尔善方转过头来。
“你想什么呢?叫你好几声,心不在焉的。”
“鳌中堂!哦,我在想僧格看起来年纪轻轻,身强力壮,怎么就暴毙了?”他接触僧格的时候,分明不像是病怏怏的人。
鳌拜冷笑,摸了下袖子,“你好歹也是官场浮沉半辈子的人了,这点都看不明白?部落贵族内讧,他那个人那么嚣张跋扈,被弄死了不是很正常?”
班布尔善颔首,“那倒也是。”可他心中隐隐觉得没那么简单,怎么这么巧?刚派人到京城来求娶鳌中堂的女儿,使臣回去估计还没几天吧,僧格就死了?
这两件事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哎哎哎,富贵儿听话!我带你过去!咱到这边来!”顾问行和三福苦苦哄着,骗着,想把那哈巴狗儿拖拽到角落里,却仍是惹得出门的大臣纷纷嗤笑。
鳌拜甩着袖子,“嗤!到底小儿贪玩儿,乾清宫也养上狗了。这是西洋哈巴狗,卷毛的,是太后娘娘宫里那只。”
班布尔善点了点头。
忽然,鳌拜驻足,他向那哈巴狗看了眼,心下不由狐疑。
“怎么了?”
鳌拜摇了摇头,“没什么。走吧!”
班布尔善心事重重,也不愿与之多逗留。
两个人出了神武门,照例坐上各自的马车,打了招呼后,便分道扬镳。
一进去,班布尔善便对马车夫吩咐道:“快!赶路快些!去我的别苑。”
脚步声急促。
“班大人!”
“穆将军!”
二人相互扶持,“里面说话!”
屋内已经坐了其余三个人,分别是工部侍郎济世、内秘书院大学士吴格塞、泰必图。
堂屋门被关上。
“班大人怎么样?”
“我同兵部噶褚哈大人刚从宫里回来,准葛尔部的僧格台吉暴毙。”
“啊?”
“怎么会暴毙?”
“贵族内讧,杀了吧!”班布尔善踱步,“可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他的使臣刚来求娶鳌拜的女儿,又与我接触,回去僧格就死了。会不会是皇上派人去与准葛尔内部里应外合?”
济世站起,“极有可能。銮仪卫查了十三衙门,如今到处抓人,京城人人自危。都是替皇上做事!”
班布尔善暗下狠心,“不能再拖了!明日冬至,皇上会去天坛祭祖。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在宫里,还要有内应,难度加倍。在外,我们还有帮手。穆将军打前阵,噶褚哈从另一路包围;我的帮手做接应。十面埋伏,不怕康熙不束手就擒!”
穆里玛拱手:“臣在此先恭喜班大人。”
“哎,怎么还叫班大人?”
“噢噢,皇上!”
“吾皇万万岁!”
“哈哈!”班布尔善捋捋胡子,圆滚滚的的脸颊因为得意更显富态。
这么多年了,他爱新觉罗班布尔善,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不再做个不受重视的皇室宗亲!
穆里玛等人走后,厅中仍留下袅袅茶香,厅堂后面走出来一个人,此人也是圆脸,颊边一对酒窝,正是銮仪卫四处找也找不到的昔日掌印吴良辅。
“恭喜班大人得偿所愿!奴才的主子让奴才转告您一声,明日必定祝您一臂之力。”
“我保了你,你可莫要诓骗我。”
“奴才怎敢诓骗您?奴才日后还得仰仗您的提拔!”他拱了拱手。
班布尔善轻笑,“你主子不帮也无所谓,我已经在天坛附近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活捉康熙。出来吧!”
在吴良辅错愕的眼神中,从后厅缓缓又过来一个人。
此人仪表堂堂,相貌英伟,吴良辅也是认得的。他眼珠略微一转,便明白过来,笑道:“纳穆福少爷!”
纳穆福对吴良辅没有什么好感,尤其是当他得知,当年拖他和温哲两个人下水的宋鑫,就是在替这个老东西还有背后的主子办事,白白让他提心吊胆来了多日。还被他们这些年背地里弄走了很多银子。一想到就恨得咬牙切齿。
吴良辅见他眼神不善,心里嘲笑,纳穆福自然不知道宋鑫那本账簿现在已经到了皇上手里。
“少爷,明日过后,您就会为这个决定感到无比正确。因为如果您不参与,皇上料理完班大人,就会来清算您。”
“所以,还不如不给他这个机会。”纳穆福不紧不慢道。
班布尔善沉声,“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不说服你阿玛?”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阿玛只想夺权,不想篡位。但对我来说,夺权,在金銮殿上那个人的心里,就等同于篡位,掉脑袋是迟早的事。我也是为了保全我自己。”
班布尔善眯了眯眼,“你比你阿玛还要勇猛。”
纳穆福背着手,眺望院子里的远处,心道:做不做的,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不成功便成仁,按当前的摆布,胜算极大。他会用结果告诉阿玛,他才是对的!牵制,不是法子。
黑夜裹挟了月光。
已过子时,勤懋殿里依旧灯火通明。
廊下,一抹裹着紫黑色貂皮披风的身影格外落寞。他仰望天幕,并未见到他心心念念的那一轮月亮,只看到了一片黯淡。
皇阿玛,您已经离开家快十年了。儿臣学着您当年的样子,勤勉用功,重用新臣、制衡八旗贵族旧部权臣、广开科举满汉融合。朕没有娶一位蒙古的妃嫔,也遇到了令朕心仪的女子。可朕终究是不如您啊!不敢像您那样,不顾一切地去爱这个人。您定都北京,领清军入关,惩治贪官污吏,鼓励开垦农田休养生息,平定天下。可世人皆因您对董鄂妃的宠爱,而忽略您的这些功绩。
就连……就连皇祖母内心里也不希望儿子成为您那样多情的帝王。
可朕,就是想念您。
眼下儿子又遇到了难关,不知道能不能迈过去。
白玉在深夜中发出莹莹润泽的光。
他情不自禁地顺着连廊走近了西暖阁,却发现今夜的西暖阁早已熄灭了烛火。
站在门口值夜的小太监看到来人,赶忙回禀道:“是挽月姑娘吩咐吹蜡烛的,说今晚困了,想要好好歇息。”
玄烨站在门口,久久伫立,最终还是迈出了那一步。
点灯的时候,光亮将彼此之间藏着的算计利用,全都显露得一干二净。现下隐在黑暗,反倒内心更敞亮了似的。
借着窗纸的白光,他渐渐走近暖阁的床。她连帷幔都没有放下,就跟在等着他来似的。他很想走过去,再看一看她的脸,却不知怎的,迈不动了步子。
“怎么不过来?”
黑暗中的一句话,令玄烨心加快跳了起来,有瞬间的狂喜,却又转瞬即逝,他们之间一步之遥,却始终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怕扰你睡不好。”
“已经扰了。”
“对不起。”他的声音很轻,像生怕弄坏了什么,带着一些不知所措。
“不用说。”挽月已经倚着床坐了起来。
内间很暗,两个人都看不见对方的身影,她却知道他就在那里。
“挽月。”他突然叫了她的名字,“朕心悦你,是真的。”
说出了这句,玄烨并未觉得轻松,反倒真正感到难受。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等到她回头,他们之间很难再回去了。
锦被被攥紧,黑暗中她的声音也柔柔,“保重。”
月落西沉,终究被厚重云层所遮住。一如少年落下的心。
听到他离去的步子,挽月松开了攥紧被子的手。
对不起,我还是又摆了你一道。
是我的最后一次挣扎,也希望是对你保护。
风过竹林,鳌拜在书房中来回踱步。
不对!就是哪儿不对!
乾清宫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养狗?遛鸟逗狗这从来都不是皇上所爱好的!怎么会把太后的狗给弄来?
瞧着顾问行的样子,对那狗动也不敢动,只有可能是看着养的人面子。那人是谁呢?
鳌拜想到了挽月。
作为代诏女官,连着几次都没有在勤懋殿见到。若是在西暖阁伺候笔墨,怕她听到朝臣间对话,可也巧的很,这丫头难道就不想他这个阿玛,不会偷偷在外头等等瞧他一眼?明知道大臣退朝后,有可能会去南书房或勤懋殿!
只有一种可能,她出不来了!
可她为什么出不来?
他又想到了那只狗,那狗跑起来脖子上有铃铛,叮叮当当响。可它脖子上还有一样东西,是个帕子系成的结,那图案有点眼熟,像在哪里见过。
鳌拜摇了摇头。
“扎克丹!”
“在!”
“大爷呢?”
“大爷他……今儿我还没见着!”
鳌拜心一敛,坏了!他拍案而起,“还去快去找!务必让他来见我!”
“老爷,再过几个时辰,就要随圣驾去天坛祭天了。”!
第69章 了结
扎克丹去找纳穆福,离开时走得匆忙,并未关好门。冬夜凛冽寒风,吹得屋中烛火直晃。
鳌拜在太师椅坐了下来。
他已年过半百,多年经历的风霜在他的额头刻下了深深的印记。
回忆起半生,自己出身将门,少年时期便跟随父辈同太宗一起纵横马背、驰骋沙场。有过低谷,险些被抄家砍头;也赢得了后半生的荣光,权倾朝野。无数的富贵、极高的威望、至高的权力、有儿有女有子孙……该有的,他都拥有了。也没什么好遗憾!
手边的桌上放着他的那把佩刀,银制的刀鞘在灯火照耀下发出如月光般的光泽。鳌拜不由拿起刀,从刀鞘中拔出。刀身上赫然刻着一行小字:赠与满洲第一巴图鲁鳌拜。
那些年刀光剑影,戎马倥偬的情形重又在眼前浮现。鳌拜的眼神逐渐迷离,也叹了一口气。他这一生,对得起的人很多,对不起的人也有很多。对不起纳穆福、对不起敏鸢、对不起他们俩的额娘;也对不起念秋、挽月……
刀重又被插回到刀鞘中。
鳌拜站起身,正好扎克丹也跑了回来。
“老爷,夫人说大爷一大早就出去了,没回来。”
“嗯。”他看了看手中的佩刀,将之小心翼翼地放回到书桌抽屉。转而走向西面,从墙上取下一柄长刀。
拔刀出鞘的寒光映在鳌拜的脸上。
那个手帕上的图案他想起来是什么了,那是各旗旗主都认的图腾。据传是当年太祖打造,有此物者,可号令各旗旗主。可不听将令,甚至可以不听皇帝令,堪比虎符。
这东西最好是在继任的皇帝手中,否则必然引起大乱。太祖死后那信物便下落不明,当时几个贝勒一度怀疑这东西给了最宠爱的儿子多尔衮。太宗用了半生寻找,直到驾崩也没有寻见。
信物他自然是没有机会得见,却在他玛父的书房中见到过一次画在纸上的图案。
看来挽月是在皇帝那里见到了那个物件。
想不到太宗和世祖都找不见东西,竟然会在他手中!
恐怕他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那些人投。如果班布尔善要起兵造反,纳穆福也跟着他的话,他们输定了。
还是挽月说的对,大意了!他们这些老臣全都大意了!他的确早已不是那个万事都听从太皇太后与辅政大臣的孩子,他骨子里流淌着帝王血脉,迟早会苏醒。
大势已去了!
纵使此时他仍旧有千万不甘,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人要么孤注一掷,如班布尔善;要么顺应大势,如苏克萨哈;要么装聋作哑,如遏必隆;要么激流勇退,如索尼。
子时夜最深,原本摆在面前的路似乎是通天大道,不知怎么的,就走成了死路。
“走!”鳌拜一拍桌子,起身提刀,年轻时候的哪条路不是从死人堆里踏出来的活路?纵使万丈深渊在前方,可不走才是真正死路一条。他的那穆福,他的月儿,还在等着他!
“老爷,去哪儿!”
“点兵!”
“是!”扎克丹那张平日里唠唠叨叨、又啰嗦的嘴,前所未有地干脆坚定起来。
过了三更天,鸡叫了头遍。黎明前的天比深夜还要暗,街道上空无一人,四周笼罩着浓浓的白雾。
鬼魅暗影趁机横行,悄然地沿着街道蛰伏。
“呃!”第一只“鬼影”还没来得及发出剩下的痛呼,就已经被人从后头一刀封喉。其他人迅速反应过来,与身后的来人展开殊死搏斗。
黑影与黑影纠缠,霎时间,血腥味在浓雾中弥漫开。
东方的鱼肚白逐渐泛起金光,将漫长的黎明撕开,在天边照出凤凰涅槃状的云彩。
今日冬至,是年根前最后一个盛大的节气。
每逢冬至,皇帝要去天坛祭天。
五更天,天才蒙蒙亮,九门提督便提前将街道两旁清场,马车列队而来,仪仗一直从大清门秩序井然地走出。
号角声浑厚悠远,一路响彻云霄。
龙辇上坐着少年皇帝,两边跟随着两个气宇轩昂的年轻带刀侍卫,全都骑着高头大马。有所不同的是,今年唯有皇帝一人,太皇太后与皇后皆未跟着出巡。坊间也都听到传闻,说皇后赫舍里氏近一两年缠绵病榻,深居简出静养。只稀奇为何连太皇太后也没有出现。
天光拨开云雾,大亮起来。
湛蓝苍穹下的天坛巍峨矗立,像是守护王朝的长者,静静望着底下的万千子民。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玄烨顺着汉白玉的台阶一步步走上,众臣与子民叩拜。
一声不合时宜的烟火如一支箭矢冲上天,像是哪家顽皮的孩童在这时候放了过年放的窜天猴。
“杀!”
不明就里的臣子惊慌惶恐地转过头去,在跟随的队伍中方才还与他们站在一处的兵将,此时全都如同变了一张脸,露出了狰狞狠厉的目光,对着他们所有人拔刀相向。
“护驾!”曹寅和纳兰性德齐齐拔剑,与一众御林军将皇帝围在里面。
玄烨转过身,“乱臣贼子,格杀勿论!”
本该是庄严肃穆的祭天祭祖法场,顷刻间变为厮杀的猎场。
“给我杀!杀了康熙,你我今日都将封王拜相!”
“叛贼受死!”图海徒手以一挡十,生生将对方手中的长枪折断。
“各位大人跟我走!”富察米思翰与马齐父子领着一众文臣向西边退去;明珠也曾是銮仪卫出身,此时镇定自若一同带着人撤退,他知道那些人的目标很明确,是那个身穿龙袍的人,不是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
眼看着天坛底下的人越来越少,穆里玛和班布尔善几乎露出胜利者的狂喜,却听得身后不远处传来震得地面隆隆作响的马蹄声与摇旗呐喊。
穆里玛有些心虚,“班大人,咱们的援兵呢?这些是咱们的人吗?”
不祥的预感直击班布尔善的心头,几欲站不稳。可已到了这个节骨眼,还有什么收手不收手的?他已经杀红了眼,就像当初跟着太宗在战场上厮杀,那个能领兵率将的班布尔善!
“康熙!这是你们祖孙三代欠老子的!”他咬着牙,乱刀砍向身边对抗的御林军,拼命往高台皇帝所在的方向冲去。
裕亲王福全挥手下令,“放箭!”
圆滚滚的身子被万箭穿心,顷刻间便成了一只刺猬。鲜血喷出,班布尔善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在了石阶上,却拼命用一只手撑住。另一只手直直指向玄烨,“我……我也是爱新觉罗的子孙,凭……凭什么只能靠依……依附鳌拜!我也立下军、军功……对我不不公……”
最后一口鲜血从口中呕出,就这样瞪圆了那一双眼,死死盯着那梦寐以求的龙袍。成王败寇,没想到还是败了。
底下已是一片混战。
站在高台,玄烨看到从东西两个方向,分别各有一支队伍从起义军中厮杀出一条血路。
曹寅不禁纳罕:“东边来的是哪个旗、哪个营的?为首的人好生骁勇!”
玄烨静静看着,一言不发。
乌鸦盘旋飞过天坛上方,天空澄明,旭日升起。
厮杀的喧嚣渐渐平息,地上一片狼藉。
“皇上,靖西大将军穆里玛已经伏诛。其余党羽也全都被抓获。”图海上前禀报,他的脸颊和胡须上都是血,胳膊上也被刀剑伤到了。
一个身穿銮仪使服侍的人飞快一路跑过来传捷报:“启奏皇上,外面血月教教众暴民已经全都被制伏。”他顿了顿,接着如实禀报道:“是辅政大臣鳌拜,领兵前来相助。”
玄烨淡淡抬眸,一步步走下台阶,径直走过尸横遍野的道路,踩着鲜血、迈过尸身,迎上前来救驾的一队队人马。
富绶为首的八旗骑兵、图海、新任九门提督等人都是自己早已安排好的,他驻足,环顾四周,最后目光停留在正中。早有人拎着几个起义军枭首过来,全都是熟悉面孔。
玄烨喃喃地念道:“泰必图、济世、噶褚哈、吴格塞、阿思哈、塞本得……纳穆福。还真是一个都不少。”
“老臣鳌拜,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玄烨紧紧盯着眼前叩拜的鳌拜,血染透了他的官服,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叛军的。
救驾?
玄烨弯起嘴角,“当真是奇妙啊!鳌中堂的儿子在叛军里厮杀,你自己杀你儿子一伙儿的人。你们家横竖不吃亏!你是想让朕看在你救驾的份上、绕了纳穆福一命?好如意的算盘!索额图!”
“是!”索额图走过来,当着众人的面,念出了鳌拜的罪状:“瓜尔佳氏鳌拜,系国家重臣,却有违先帝重托,结党营私、欺君专权;偏护本旗镶黄旗,不顾圈地禁令,将原本已定土地强行与正白旗更换;提拔亲信,对与自己政见不合的朝臣寻罪名或贬或杀;其子纳穆福,与叛贼班布尔善勾结造反,与先江宁织造刘德彪勾结贪污受贿……”
以上种种,索额图一共念了三十条。
玄烨望着他:“鳌拜,以上罪状,你可都认?”
“鳌拜!你这个老糊涂!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信他!做什么权臣、不做叛臣!你看到了吗?权臣也好,叛臣也罢,在世人的眼里,在皇帝的眼里,你就是个奸臣!将来是史书罄竹难书、遗臭万年的大奸臣!你功高盖主就是罪!你呕心沥血,人家认为你不肯放权!”被紧紧绑缚按住跪着的纳穆福嘶吼道:
“皇帝是你看着长大的,你带他比陪我、陪达福的时间都多!你教会他骑马、那我呢?你对我额娘如何?对我大妹如何?你对不起我们母子三人!到头来,你一手辅佐的小皇帝还要杀你!还有你那好女儿,她早就跟康熙一条心了吧!”
他高昂起头,已经近乎癫狂,“康熙!你杀了我!当着这个糟老头的面杀了我!他就是天下第一的糊涂蛋!”
“逆子,你给我闭嘴!你以为你死了我就能摘干净?”鳌拜侧首愤然训斥道。说着,他将手伸向自己的衣领盘扣,众目睽睽之下脱下了他上身的衣袍。众人望着那一身累累的伤疤,忍不住发出惊呼。
“老臣三代忠烈,从我玛父费英东开始就跟着太祖。臣跟着太宗征战、领兵入关、辅佐先帝登基又在他驾崩前发誓辅佐新帝登基。以上罪状老臣都认,但鳌拜从未不忠!皇上已能独当一面,臣今日归政,释兵权!愿回老家不再进京!望万岁念及老臣毕生功勋,不殃及臣的家人。”
“阿玛……”纳穆福痛哭涕零,带着万分悔意低下了头。
玄烨走近,俯首道:“朕不想杀你,也不能杀你。”
鳌拜心念微微一颤,暗自攥紧了拳头。一旁的索额图、明珠等人听到这话,神色也跟着惊诧不解起来。
却听玄烨继续说道:“皇祖母曾跟朕说,是你与索尼在豪格与多尔衮夺权时,力挺先帝登基;也是你和索尼他们四人一共将朕辅佐上这皇位。你为先帝曾得罪过多尔衮,被革职、被抄家、有两次险些被斩首;皇祖母生病、朕得天花的时候,你都候在外面侍疾。她说,咱们本该像一家人一样,为何要弄到兵戎相见的一天?”
“但你结党营私、贪赃敛财、提拔亲信是真;藐视天威,不肯归政也是真。种种罪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朕得对你处置,给天下一个交代。罪臣鳌拜,有负先帝托付。
但念及鳌拜三代忠烈,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免其死罪,革除辅政大臣之职,家产尽没,保留爵位降至三等公;全家贬出京城至盛京,未经传召终生不得踏入京城。其子纳穆福,依附班布尔善党羽谋逆,念今日其父鳌拜领兵救驾,先将纳穆福圈禁,听候发落。”
“罪臣谢主隆恩。”鳌拜知道,皇帝这样说,是同意放过纳穆福。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图海。”
“臣在!”
“祭天时辰到了吗?”
“司仪官!”
苍穹之上彩云高飞,少年帝王一步步重新迈上高台石阶。十七岁的康熙,几经波折,与鳌拜等辅政权臣周旋多年,终于将权力握回到自己的手里,成为大清真正意义上的皇帝。
彼时,他尚不知道自己将开启的帝王人生是充满丰功伟绩还是平庸无奇。也不知后世史书将如何书写他这一段。但他知道,走上皇位的路从来都没有那么平顺。就像现在他脚下的路,是踩着鲜血,向上攀爬,才能登高望远。也注定获得不了,付出不了纯粹的感情,不仅仅是男女之间,也包括手足、君臣、朋友。
外头乱得不行,紫禁城却像一座孤岛,因着皇上不在宫里,反而成了今日北京城最安全的一隅。
中午,御膳房给送来了饺子,也备了很多菜式。挽月明显感觉西暖阁外的守卫比昨日多了三倍。也不知是防着她出去,还是防着外面的人进来。
满桌子的丰盛佳肴纹丝不动,饺子也凉透了。挽月坐在桌子旁,把“小玄子”抱在膝盖上,温柔地摸着它背上,头顶的皮毛。
门帘被掀起,是顾问行走了进来。
挽月缓缓抬起头。
顾问行一瞧桌子上的菜,连筷子都没换地儿,不由道:“呦,是不是今儿御膳房给您上的膳食不合您的口味?奴才让他们重新做吧!”
“不劳烦了。”挽月道。
顾问行笑道:“那怎么行?皇上若知道您还饿着,不得心疼坏喽!那可得罚奴才了!”
听到这话,挽月知道,必定是外头的事情已经了结了。而且结果是对皇上有利的。
怀中的小狗忽然哼唧了一声,挽月低下头亲昵又怜爱地摸了摸它的头。“皇上回来了?”
“仪仗这会儿估摸着已经到宫门口了。”
“我家里人都还活着吗?”
顾问行一怔,心道:这位挽月姑娘,真是他平生在宫里见过的小主加起来,也没有她通透。通透伤不了自己,可也热乎不起来。
的确是梁九功先行快马赶回来,告诉了他今儿外头发生的事情。皇上不放心,生怕西暖阁这边出什么事。
挽月朝顾问行又看看,“您就跟我直说了吧,我不会寻死觅活,也不会闹,活着多好。”
得!顾问行在心里对眼前这位,又打心眼里佩服上几分。
“梁九功在外头,奴才还是叫他来跟你说吧!”
不一会儿,梁九功进来了。
他比顾问行要年轻太多,二十出头的年纪能成为皇上身边的心腹太监,还做了总管,本身想服众也不容易。
“挽月姑娘。”听了顾问行刚刚与他说说,梁九功索性开门见山,“您的兄长纳穆福暗中与秘书院学士班布尔善勾结,今日与靖西将军穆里玛、兵部尚书噶褚哈等人起兵造反,为御林军所擒。如今已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押入大牢,听候发落,意思就是不杀喽!
挽月静静听着,并无很大波动。梁九功看在眼里,这下才明白刚刚在廊下顾问行同自己说的话。
“我阿玛呢?”
“鳌拜大人今早领兵剿灭血月教教众多人,以功向皇上抵过,恳请放过长子。皇上让索额图列了鳌拜三十条罪证,以上罪证鳌拜皆以认。但念及三代忠烈与为大清立下的赫赫战功,只革除辅政大臣之位,家产尽没,留其爵降为三等公,贬出京城去往盛京,未得召今生不得再踏入京城。”
盛京?
挽月想起了什么,弯了弯嘴角。怪不得他先前要赶大管家额尔赫去盛京老家看宅子,敏鸢要跟着去,他也没拦着。没想到阿玛这么有先见之明,这是在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光是敏鸢带走的嫁妆,以及盛京的老宅、旧仆、军中旧部和瓜尔佳氏族人,也足够一大家子后半生在那里安稳度过了。远离京城没有危险,上可至沙俄,东可至朝鲜,是女真一族老祖宗起家的地方。若皇上哪一天反悔了,还要追杀,也容易逃脱。
都能活着,谁都没死,不是挺好的结果么?毕竟功高盖主,拉帮结派,是历朝历代权臣被杀的共同原因。更何况正如鳌拜所说,他早已骑虎难下,这些年为了敛权,他提拔亲近巴结自己的人,对于跟自己唱反调的使劲打压,手上本就不干净。
她想,她折腾的这大半年,也总算没有枉费一番心思。
梁九功说完,暗自观察挽月的神情,却见她很是平静,似乎早就有所预料,不伤心也不错愕。
挽月站起身来,淡淡瞥了梁九功一眼,“阿玛何时启程?若我全家都要迁去盛京,我作为未嫁女,也理应一同跟去吧?”
梁九功眼皮一跳,“这……奴才不好说。您现今尚是乾清宫女官,除非有指婚,否则不到年纪,不得出宫。”
“挽月姑娘,太皇太后召见您去慈宁宫。”
挽月笑了笑,轻轻拍拍它的头,将它放到地上,轻声喃喃道:“小玄子,以后不能再抱你了。你回你该去的地方去吧!”
“呜呜~”“小玄子”不高兴似的呜咽了两声,十分不解又委屈地摇了摇尾巴,跟上挽月,蹭她的脚边。
她轻声哄着:“去吧!别跟着我了!”
狗儿不舍地望着小主人跟随太监离开了西暖阁。
外头的守卫已经撤得干净。
她仰头看着,好几日不出来,忍不住用手在额头处遮挡了下。暖阳高挂一碧如洗的天空,云散了,事儿也了结,是个大晴天呢!
慈宁宫一如既往地安宁,正有宫女抱着一把子修剪好的红梅和腊梅往屋里走去,梅香清幽雅致,看见她也同她颔首。
迎面看见苏麻喇姑站在门口。
“挽月姑娘,太皇太后等着您呢。”
挽月颔首回礼,跟着苏麻喇姑走了进去。
“臣女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好孩子,你快起来!”太皇太后今日只家常打扮,盘着圆发髻,穿着一身对襟褐色寿纹路长袄,每边的耳垂上各戴了三只翡翠耳坠。
苏麻喇姑给她搬来了椅子。
“坐吧。”太皇太后招呼道。
“这些天委屈你了。你和皇上的事儿,你父兄的事儿,哀家都听说了。”太皇太后让苏麻喇姑屏退左右,“也不同你兜圈子了,你阿玛这些年作为辅政大臣,与皇上关系日益恶劣。哀家知道,起初他也是担忧皇上年幼,怕先帝治理好的江山守不稳,心血反而功亏一篑。可后来这人哪,总是会变的,尤其是尝过了权势只手遮天的滋味,加上朝中有人追捧,他也就路走偏了。
銮仪卫搜集了很多鳌拜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的证据;而你兄长纳穆福谋逆,本该是死罪。皇上念及今日你阿玛带兵救驾,答应饶你兄弟一命,暂时圈禁;鳌拜同意归政,释兵权,退回盛京老家永不踏入京城。皇上允其保留爵位,降至三等公,京城的家产尽没,盛京老家就不予追究了。哀家想,这也许是对所有人最好的结局。”
挽月心里想道:实力上有悬殊,皇上坚定要亲政,这意味着鳌拜及其党羽大势已去,如今明哲保身才是明智之举。想来鳌拜前不久便已想通了这一点,才会在盛京早做安排。
太皇太后见她低头不语,似乎是在思索什么。于是便循循同她道:“可孩子你呢?哀家看出来你与皇上早有情分,如今你阿玛已经归政、皇上也即将亲政,你可愿意入后宫为妃?”
屋里窗只微微开,留了一条小缝,许是怕屋里烧地龙的热乎气散了,冻着这些花儿。梅花香气不浓只有暗暗香来,还混着一丝熟悉的味道。
其实当熟悉了一个人,是连他身上的气息也会熟悉的。就算听不到、看不见,也能感觉到他的来去。
挽月只略微静了静,便同太皇太后道:“回太皇太后,臣女不愿意。”
太皇太后微惊,眼角余光不动声色的向身后侧的里间瞟了瞟。
“臣女乃罪臣之后,实在无颜再去面圣。况且臣女资质愚钝,不贤不惠,着实算不得良配;娘家也已失势,为皇上提供不了什么助力。”
太皇太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哀家只问你一句,你喜欢皇上吗?”
挽月起身蹲了个福,垂首道:“皇上天人之姿,有雄才大略,臣女如天下女子一样,钦慕不已,只敢仰望,不敢喜欢。”
“这不是你的心里话吧?”
挽月轻笑,“臣女岂敢欺瞒太皇太后?”
“可哀家听说,你与皇上两情相悦,时常在一处说笑。也不是喜欢吗?”
“什么都逃不过太皇太后的眼睛。臣女先前自恃有几分美貌,若能得皇上青眼入宫为妃嫔,也能为家族争个荣耀;如今臣女父兄皆有罪,皇上却念及旧情放过。皇上赤诚之心,臣女心怀不纯,更觉惭愧也不配。”
太皇太后深吸一口气,“哀家懂了。你这孩子,既没那么爱你的父兄家人,也没那么喜欢皇上,你只是为了自保,也深知你阿玛虽如日中天,但花无百日红,大厦将倒时唇亡齿寒。所以把皇上当成你的后路。”
挽月没有做声。
“你真像哀家年轻时候。只可惜了,没有机会能同你成一家人。不过哀家也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哀家也不愿意在皇上的身边留你这么一个过于明白的女人。哀家给你一个选择吧!哀家还有一个孙子,是皇上的亲哥哥——裕亲王福全。他的嫡福晋三年前过世了,你嫁给他做继福晋,这样不论日后如何,都不会殃及到你。裕亲王为人宽厚,不争不抢,嫁给他,你会度过非常平顺富贵的一生。必要时,也能保全你的家人。你可愿意?”
帷幔背后,手指死死抠进墙壁。
挽月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她与他之间的感情,从来都不纯粹。为了各自利益,相互算计利用着。原先没有戳破那层纸也就罢了,还能装作彼此情深,你侬我侬;如今这层纸已破,两个人再见面都会难免想起先前事,难保没有隔阂。芥蒂一旦存在,便很难消散。若多年后某天他突然想起,她未必不会失宠。
说白了从最初,这感情开始的就不纯粹,现在又要以什么理由去面对对方?
也许嫁给福全,对她,对皇上都最好。
郑重道:“谢太皇太后惦念,臣女愿意。”
锦帛撕裂,发出“嚓”地一声。
跪在地上谢恩的人与说话的太皇太后似乎都置若罔闻。
“别拘礼了,嫁给福全,你也还是哀家的孙媳妇儿。”
“若无旁的,那臣女便先告退了。”
太皇太后应允。
人渐渐走远。
“刚刚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里间的帷幔背后,缓缓走出来一个明黄色的身影。
太皇太后打量着他,虽也料想到,但仍是叹了口气,“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你也应当尊重。哀家觉得这个选择不错,对你、对她都好。毕竟她曾经利用过你,你也欺骗过她。枕边人,彼此心意坦诚最重要,你连她的心都猜不透,日后又怎能睡得踏实?福全心地善良,温和敦厚,他们两个会白头偕老的。经历了这么多,你也应当真正长大了。”
玄烨莞尔:“原本朕有疑惑,如今亲耳听到,朕也就不再困住自己了。皇祖母说的对。如今亲政路上最大的障碍已除,不日朕便可以亲政。朕也谋划了许久,自从銮仪卫从江宁织造刘德彪一案查到与京城丝绸、宫中十三衙门有关后,朕就嘱咐叶克苏暗中盯着鳌拜党羽。如今朕是赢家,高兴还来不及。她……嫁给福全,挺好,挺好的。”
“你能这样想,最好不过。鳌拜既然已经还政,也自愿退出京城告老还乡,你也得饶人处且饶人,他的儿子也不必杀了。”
“孙儿谨遵皇祖母懿旨。”
“今儿发生太多事情,瞧你的样子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吧。朝臣应当也有去南书房外寻你的。”
“孙儿告退。”
离去的背影英挺,仿佛在一日之间褪去了少年的稚嫩,有了青年的伟岸与坚毅。
太皇太后对苏麻喇姑道:“苏沫儿,你说哀家是该高兴还是难过呢?哀家曾以为爱新觉罗家男人都是痴情种,哀家想要自己亲自带出个冷情的帝王来,心怀天下、不拘泥于儿女情长。起初,看他对瓜尔佳氏情根深种的样子,哀家深深担忧过,以为终是血脉里流淌着的深情。现在发现他和他阿玛、玛父都不一样,哀家理应欣慰,怎么反倒有点子难过呢?”
苏麻喇姑望着那帷幔上的裂帛,与墙上带着血印的痕迹,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梁九功等在慈宁宫门口。一抬眼,看见皇上从里头出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大惊:这是怎么了?刚才半路上遇到挽月姑娘回去,见她也是一副神色寡淡落寞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平时常那般明媚。
再定睛一看,梁九功不由更加心急:“皇上,您这手怎么了?”他赶忙从袖子中取出帕子给玄烨的右手包上,发现有两指指尖的指甲皆从当中断,鲜血淋漓却浑然不知。
梁九功对三福道:“快去传太医!”话音还未落,玄烨只觉自己喉咙里一股抑制不住的甜腥味,接着便呕出一口鲜血。
“皇上!”梁九功惊呼。
玄烨抬手制止,用包着手的手帕擦下口,“无事。累着了,不要惊动太皇太后。”
说着,定了定神后,继续顺着甬道朝东走去。
挽月先回到的乾清宫,她也不必再回西暖阁居住,便往自己所住的耳房过去。还未走,便远远地瞧见西暖阁门口的廊下,趴着一只暖白色的四脚兽。耷拉着耳朵,头枕在前爪上,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一看到她的身影,那小家伙猛地抬起头,活像看见了大棒骨,“哇呜”了一声,撒开蹄子飞快地奔了过来,围绕着挽月的身边就开始又蹦又跳,时而后腿站起、前爪搭在她的膝盖上。
挽月哭笑不得,心底不由一软,“小玄子,不是让你回太后娘娘身边吗?你不是属于我的。”
“哇呜~”小家伙听到这句话,仿佛遭到了抛弃一般,两只眼睛楚楚可怜望着挽月。挽月一时心软,将它抱了起来,它便将头埋到她的怀中蹭了又蹭,像是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要让它走。
外面有一阵急促脚步声,挽月知道是那个人回来了。于是便赶紧抱起小玄子,快步往耳房走去。
不一会儿,便听到了几个大臣说话的声音,也有她熟悉的人,像是纳兰容若,马齐。
她抱着狗刚进屋没多久,便听到更为大的动静。
“小玄子,你现在屋里等我,姐姐一会儿就回来。”
那狗似乎不乐意似的,非要她走到哪儿便跟到哪儿。
挽月无奈,只好任由它跟随在脚边。她悄悄走到廊下,在转弯处向勤懋殿这边看去。发现索额图正站在门口,十分急切地招呼着许院判往里头去,身后还跟着一群拎着药箱的太医。
他受伤了?!
第70章 嫂子
“容若!容若!”
纳兰容若也跟着跑前跑后,忽而听到不远处廊下一声轻唤,他赶忙看过去,发现喊自己的人是挽月,心中不免惊讶。
忽然反应过来,先前她被拘在西暖阁,今儿大事已定,鳌拜一党的所有事都已经平息,皇上自然也不会再约束。
她还不知道外头的事情吧?
容若快步赶过去,挽月也悄然迎上来几步。
“阿月,你这几天怎么样了?外头的事儿你都知道了吗?”
挽月怅然地点了点头。
容若也跟着惋惜,“生在权贵人家,荣损皆在君主一念之间。有多少大臣都是几经贬谪又起复任用。你莫要太过伤心,好在你的家人都还在,我已经和马齐说好了,待事情平息,就悄悄着人去盛京给那边的亲眷捎句话,请他们对鳌大人一家多加照拂。
不过皇上没有罢免爵位,且那边都有瓜尔佳氏族人聚居,应当还好。说不定过几年,皇上又会召他回京。除了你阿玛和遏必隆,其余班布尔善相关党羽全都斩杀抄家。”
挽月垂眸道:“我知道,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我阿玛专权,兄长参与谋反,这是换做任何一个皇帝都不能容忍的。”再过百年,不再有君臣,这样的权力争斗才能渐止。“他怎么了?我怎么看见太医都来了?”
容若当然知道挽月说的“他”是指谁。他心下疑惑,意念一动,想道:按理说,鳌拜归政,皇上亲政路上最大的障碍没了,理应最高兴才是。怎么会突然病倒呢?而且,据梁九功所说……
他凝视着挽月,换了副凝重神色道:“我听梁九功说,皇上从太皇太后的慈宁宫出来,吐了口血,没走几步便栽倒在地,连许院判都来了。”
“怎么会?”挽月脱口而出。
一言一举都落在容若的眼里,他心里道:情急之下的眼神和动作都是自然发生,骗得了自己骗不过别人。
“其实你很在乎他对不对?”容若冷不丁地发问。
挽月一怔,旋即蹙紧了眉头。小玄子感觉到小主人不高兴了,十分不悦地拿爪子去扑容若,想撵他走似的。
挽月轻声训斥了小玄子一句,它便老老实实乖乖坐在她脚边了。
容若跟在廊下,继续追问:“梁九功说,太皇太后也叫了你过去,你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挽月两手交叠,迎上容若的目光,“太皇太后问我愿不愿意嫁给裕亲王,我答应了。”
“你要嫁给裕亲王?”容若惊得差点语塞,当即明白过来这突如其来的“病”到底是何所致。“不是……那、那皇上怎么办?”
她淡然一笑,“他是皇上,有皇后,今后还会有更多妃嫔,子孙满堂。我只是他生命中万千过客中的一个。也许再过几年,甚至一年、几个月,他就会彻底将我忘却。”
容若似乎动了气,温润如玉的面上难得见了一丝愠恼,“若你先前因为担忧你阿玛和皇上之间的关系,从而不愿跟他在一起,我完全可以理解你、支持你;可现在这个隔阂没有了,皇上即将亲政,你阿玛回盛京颐养天年。倘若你和皇上在一起,也许要不了多久,便会让你们家重新起复。”
她转过身去,抱起小玄子,往回缓缓走去,“隔阂从来都不会凭空消失。就像曹寅说的伴君如伴虎,他关过我一次,难保不会有第二次。以前我娘家强势,现在我只身一人。
我哥哥参与过谋逆,就这一条一辈子都任用不得;我阿玛年事已高、达福心思单纯不适合朝堂争斗;最主要是,阿玛这些年在朝中结党营私,打压了不少其他与之不对付的臣子,不少人视他为眼中钉;如今他的党羽尽数斩杀抄家,大势已去,他在京城,只会徒增别人的报复。在盛京挺好的,有族人有旧部,我姐姐也在那里。若非太皇太后提议指婚,我也会自请跟去盛京。”
容若指了指懋勤殿,“所以呢?这么久以来,你和皇上之间到底算什么?难道全是虚情假意?”
“容若!”挽月忽然转过身,“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将情这一字看得如此重。我本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女人,什么都为自己着想。你不觉得我所做的选择,都是对自己最有利吗?
人先爱己,才能爱人。他也更爱己,所以从未放弃过搜集我父兄多方罪证;我也更爱己,所以从未放弃过提防他、从他那里打探消息。你说我们这样的人,配对彼此说那个爱字么?”
她目光灼灼,刺得容若有一分痛。
在他眼里,情这一事如诗如画,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重逢;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执着;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默契。他的确从未想过,和权力争斗掺杂在一起的爱情,是否如雨中浮萍一般容易被摧毁。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挽月喃喃道,“我不想再为了家人的起复而去选择跟他在一起,我再也不想对他利用。我阿玛还给他权,他放了我阿玛一马,我们之间真的两清了。我想好好的,也想他好好的。你代我好好照顾他吧!”
容若怅然若失,“其实早在一开始,我便想到过这一天。我劝过皇上不要接近你,他也再三克制过。可终究是情不知所起。若你真的不爱他,我愿你能有好的归属。若你爱,就不要让心里的结一直存在。哪怕不在一起,也希望你们能解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挽月心有微澜,不忍再与容若聊下去。
他望着挽月的身影消失在长廊转弯处,轻叹了一口气往懋勤殿大步走去。
太皇太后也来了,正在同许太医说话。
“皇上平时习武,身强体健,这次是近来忧思国事劳心伤神,加上急火攻心才会如此。不过依微臣从脉象分析,并无大碍……待静养月余,便可慢慢调养过来,不能再大悲大喜。微臣这就与众太医去商量开调养药方。”
太皇太后颔首,对躺椅上躺着的孙子叹了口气。
玄烨:“孙儿让皇祖母担心了。您也不用过于担忧,刚刚许太医不是说了么,静养即可。”
太皇太后在凳子上挨着玄烨坐了下来,“唉,皇祖母啊,还以为你是个例外,没想到还是个多情种子。”
顾问行递来浸了凉水的帕子,放置到皇上额头,便退到了一旁。
玄烨却从躺椅上坐起身,将那绢巾取下,放到一旁,不无感慨道:“朕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又低估了对她的心意。”
太皇太后劝慰他道:“其实,人这一辈子,没有谁离了谁是活不下去的。”
可这话一说完,她却也不继续说了。
祖孙二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皇太极与福临,都是爱人没了不就之后,一个驾崩,一个出家。沉默在屋中蔓延。
片刻后,玄烨同太皇太后笑道:“皇祖母,今儿是大好日子,朕不但清除了班布尔善一众党羽,也从鳌拜手中收回了辅政大臣的权力。只剩一个遏必隆,他不交也得交。过不了多久,朕就可以亲政。
朕已经在天坛祭祖的时候告诉了列祖列宗这一大事。接下来,朕就要大刀阔斧,励精图治,好好将祖宗留下来的基业发扬光大。这大好河山不能辜负了。”
太皇太后点点头:“皇祖母相信你分得清公与私,理得清儿女情长与天下大事。连斗权臣这样难的事你都能做好,和挽月之间的事,你也能处理好。有什么话,敞开去说吧!哀家可教不出凡事犹豫不决,藏着掖着的人。”
“奴才参见太皇太后。”
“是容若呀!”太皇太后正往外走,经过时瞥了他一眼,心里多少有些怨,“你和曹寅都是皇上身边的伴读、御前侍卫,平日里应当多规劝着着他。”
说完她摇摇头,自顾自站起来,“罢了!连哀家劝了都无用,还指望你们?他自个儿作的,造的孽,终究罪得自己受。他这是碰到块铁板了!鳌拜家那丫头不是个水样柔软的性子。解铃还需系铃人,你去让她来吧!”
“嗻!”
太皇太后与苏麻喇姑从懋勤殿出来,索额图为首的几个大臣正候在廊下。
“太皇太后。”
“诸位今日辛苦了,也见识了有些叛贼的谋逆的下场。望各位引以为鉴,好好儿地守本分。皇上即将亲政,将来还要大家伙儿群策群力,协助皇上将大清江山治理好。”
“臣等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都起来吧!太医说了,皇上需要静养,别在这儿杵着了。今儿冬至,也去陪陪家里人。”
“嗻。”
其余人都在原地,准备在太皇太后离开乾清宫后,自己再走。唯有索额图跟了上去。
“太皇太后,鳌拜长子参与谋逆,皇上将之押入大牢听候发落,且放鳌拜一家去盛京。臣担心,放虎归山,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平西王?”
太皇太后微微顿住了脚步,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一眼索额图。他被看得一怔,不自然地讪笑一声,恭敬地微低下头去。
“你知道你阿玛索尼,比鳌拜高强在哪里吗?”
“忠心。”
太皇太后摇头,“哀家从来没质疑过鳌拜的忠心,不止是他,包括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他们这四个人当年是当着顺治爷的面发过毒誓,年轻时候出生入死,要反早反了。何必要等到皇帝长大成人到青壮年?”
索额图虚心听着。
“你阿玛比鳌拜聪明太多,懂得什么叫激流勇退,明哲保身。拎得清自己的位置,臣就是臣,君就是君。那些欺负君主弱,或者是年迈的臣子,不论哪个朝代,都是糊涂人。鳌拜是一步步被人捧得飘飘然,加之,他自己也快是个老糊涂了。你不一样,你还年轻,自个儿得清楚该学谁,不该学谁。”
索额图一凛,忙恭敬俯首,“臣定当谨遵太皇太后教诲!”
太皇太后不过借机敲打他一番,知道皇上马上亲政,正是用人之际,索额图是个可用的。旋即和颜悦色道:“行了,别站着了。有空去看看你侄女,等开春哀家打算去五台山礼佛静修,上回去同她说话,说也想同哀家一起出宫看看。哀家愧对这孩子,想着若佛祖能保佑她身体康健起来,也未尝不可。”
“臣本也想去坤宁宫瞧瞧皇后娘娘。太皇太后慢走!臣告退。”
“嗯!”
在乾清宫外分道扬镳,太皇太后由苏麻喇姑搀扶着走,边淡淡冷笑一声,道:“瞧见了吗?走了一个鳌拜,还会再有新‘鳌拜’。当皇帝,这一辈子都要和这些权臣周旋下去!消停不了!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苏麻喇姑笑道:“您哪太操心了!皇上亲政后,您可得好好歇歇!”
“哀家等着抱重孙子!”
“唉,您说您,做甚给那挽月姑娘选择?直接指婚给皇上多好!瞧这俩人,多般配啊!生出来的皇子格格得多漂亮!”
“是般配!心眼儿也般配!”她瞥了苏麻喇姑一眼,“你不满什么?横竖嫁给福全,将来生的也是哀家重孙,都漂亮!”
苏麻喇姑撇撇嘴,心道:总之她就是站在玄烨这边的!当然向着玄烨!瞧瞧孩子都心痛成什么样了!嘟囔道:“反正您只是口头说了,懿旨又没下!指不定嫁不成呢!”
太皇太后不以为然,“哀家亲口答应,挽月亲口同意,那还有变数!各凭本事喽!”
太皇太后和一干大臣都已经走远。纳兰容若方同玄烨道:“您这又是何苦?伤人伤己!”
玄烨面如死灰,“容若,她说她要嫁给裕亲王。”
容若微微一笑,“是么?那怪不得!奴才刚刚在外头,您新嫂子跑过来问奴才,她小叔子怎么样了。”
“是么?”玄烨一下子从躺椅上坐起,额头上冷敷的绢子再次掉了下来,弄湿了龙袍,被他随手丢到一旁。
容若在心里想笑,又觉得挺同情这俩人。
“唉!一个打死不说,一个咬死不承认!纠纠缠缠,兜兜转转……啊!皇上别误会,奴才是说曹寅最近借给臣的戏文!什么梁山伯与祝英台,许仙和白蛇,唐明皇与杨贵妃……”
玄烨沉着脸,“你说的这几出戏,没一个下场好的!”他重新理了理膝盖上的被子,幽幽道:“朕不爱看!”
“那奴才给皇上点一出将相和?”
玄烨心烦意乱,实在没好气看他一眼。
容若不打趣了,“那皇上打算就这样了?”
就这样?当然不可能!他怎么能看着她嫁给其他人!他说过,他们之间没完!这辈子都两清不了!只能一直纠缠!
“她若成亲,朕一定会在场。要么同她成亲的人是朕,要么朕就做那个抢亲的恶人。”
容若蹙眉,道:“其实亲王娶福晋,皇上想在场,也可在堂上主婚。”
玄烨一怔,旋即恼羞成怒:“你幸灾乐祸够了?”
容若作揖笑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想让皇上心里缓一缓。也顺便看清自己到底怎么想的。不过眼下,她怎么想,更为重要。依奴才看,她心里有您,就是怕了。”
“怕?她怕什么?”玄烨挑眉,“朕还怕她呢!”
“怕您再关她呀!”
玄烨语塞。
“天下哪儿有这么可怕的夫君?掌握生杀大权,不但可以杀她,还可以随时杀了她身边的人。她是多聪明通透的人,会不思量这点?而您呢,您明确同她说过您的心意吗?就算现在心里有她?又能在心里放多久?”容若一股脑地问出来。
末了,道:“您说的,和做的,都没有让她能真切地感受到您心里对她有情,有几分情。当然了,她对您也是,您也始终未听她亲口说出她的心意。不过,奴才认为,若一个女子爱一个男子,她会为了让对方过得更好而先行退出;相反,若一个男子爱一个女子,他会为了得到对方而死活不愿意退出。”
说罢,他两手一摊。
玄烨如醍醐灌顶,转而会心一笑。
“你应当去写戏文儿!”
“戏文儿奴才就不写了,诗集可以。”
“那朕祝你一臂之力!”
二人击掌,紧紧握手。
折腾了一天,天都暗了,整个宫廷也安静了下来。
容若看到了廊下那个蹲着摸小狗的身影,徐徐走了过去。挽月也站起身,看向他。见他面色凝重,恐是情况不大好。
“皇上挪到暖阁间了,刚睡着。太医说急火攻心,不能大悲大喜,得静养上个把月。若你想看看他,悄声一点。他不会知道。”
“谢谢你。”挽月颔首致谢。
容若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
天灯熄灭,地上的灯陆续亮起。西暖阁静悄悄的,挽月走到门口,见顾问行在守着。她犹豫着要不要解释,却又一想,自己目前还是乾清宫的女官,出入好像也没什么不妥。
顾问行也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只笑笑,什么都没有说。
她走了进去。
里间她住了些日子,竟然再来,有种莫名地熟悉感,如同回家一样。守在床前的三福子见她来了,知趣地退了下去。
床上的人在沉睡,上一次见他这样,也是在这里。那次她醉了,她躺在这里,醒来,他守在外面。也是这样安静,睡着了,连声呓语都没有。
也许内心强大的人,连梦都不会做吧!
她屏息靠近,他的眉眼、口鼻都映入她的眼中,她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端详他的模样。若她日后嫁给裕亲王,想再见便难了。即使见到了,二人之间也是另外一重身份。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指尖轻轻触碰上他的眉,又到鼻梁。当初在光华寺相识,她也认为这是一个相貌俊美的少年呢。
他睡得很沉,似乎是这一天中发生了太多,整个人都累极。
还有伤心的缘故吧!
挽月俯下身,侧脸轻轻靠在他放在床边的手背上,他的手背凉凉,触碰上她发烫的脸颊。那手忍不住微微一颤,连带着紧合双眼的睫毛也动了动。幸而靠着的人并没有察觉。
“玄烨,你要好好的。”
声音很轻,几不可闻,却一字不落地到了他的耳朵里。
“汪呜呜~”
挽月一惊,赶忙转身低下头,发现小玄子不知什么时候跟进来了。怎么守在门口的太监也不拦着?
玄烨的眉毛蹙了蹙,想睁开眼又怕睁眼后她就会走。只得仍旧闭紧双目。
挽月赶忙快步走过去,俯下身将狗抱起,极小声地哄道:“嘘!小玄子乖,不要出声。”
玄烨的耳朵动了动:小玄子?这狗不是太后宫里的富贵吗?为何改了名字?小玄子!怎么觉得她意有所指,是故意的!
他感觉她已经离开了床畔,就在不远处,实在是忍不住了,悄悄睁开一条缝,侧脸朝她的方向瞧了瞧。果真见到她正俯身蹲在地上,十分温柔地摩挲那只哈巴狗的狗头,边小声喃喃自语。
一阵无边酸意涌上玄烨心头:对一只狗都那么好,那么温柔,她却从未用这样的语调同自己说话、哄过他!
“小玄子乖,先出去,在外面等姐姐。”
“呜呜~”
玄烨仰面躺着,望着头顶的床帐,眯了眯眼:小玄子!怎会觉得有人……有狗占据了本该是他的位置!
他思忖着:明儿就让顾问行把这东西送回太后娘娘那儿去。
“呜呜!”
狗略带不满的呜咽声突然离近,就在耳边!
玄烨一激灵,本能性地睁开眼,发现一只狗头正对着他,他忙坐了起来,这才看见挽月已经到了床边,怀中抱着那只白毛狗,正没好气地看着他。
“皇上装睡够了没有?”
他的目光一刻也舍不得挪开,凝视着她,“刚醒。你怎么来了?”
挽月却瞥了他一眼,“皇上言不由衷或说谎的时候,眼睛会向右上方看。”
玄烨先是一惊,接着心虚又不自然地眨了下眼,别过脸向床里,几乎在瞬间紧紧拽住她的手腕,“不要嫁给福全!”
这回,他仰起脸,眼中满是企求,像极了小玄子同她要肉骨头吃的时候。
“汪呜汪呜!”小玄子十分不满这个人去拉自己主人的手,弄得主人都不能腾出手摸它了。玄烨一瞪,生生将小玄子吓得朝挽月怀里缩了缩。
挽月将手从他的手中挣脱,抚摸了下小狗,抚慰它道:“乖,去外头玩一会儿,姐姐一会儿就来。给你吃大骨头好不好?”
听到“大骨头”,小玄子终于高兴顺从地从挽月怀中跳了下去,摇头摆尾欢快地跑出去了。
“呵,对它可真好!”玄烨坐起来些,朝背后床头靠了靠,将锦被向上拽了拽。
挽月的目光落到锦被上,这才发现他的右手缠了几道纱布。“这手怎么了?”
他微微向里背过脸,“下午在慈宁宫的时候,抠到墙里了。”
挽月:就知道当时藏在里间的是你!
“臣女已经答应太皇太后了。”
玄烨轻笑嘲弄,“你还真是言出必行!上次在容若家,你说过,还会带给朕痛,会痛不欲生。现在朕感受到了。那你说的甜呢?就不作数了么?”
心底仿佛有一根弦被拨动,她忍了忍,终究还是决意转身离开这里。手腕处却被一股很大的力向回一拉,跌入怀抱里。
“你说话不算话么?可朕说话算话的,那天朕说跟你之间没完,就要跟你纠缠下去!你还没有看到朕亲政。朕要带你一同,去看这锦绣江山,去接受万民景仰,去一同迈过坎坷、历经辉煌,最后再一起归于沉寂,留给后世去书写我们的故事。”
“臣女既然已经答应太皇太后的指婚,嫁给裕亲王做福晋,日后便是您的嫂子。您现在这样不合适。”
她仍是不为所动,玄烨的心再次抽动了动,却是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眸底的情愫暗暗涌动,“只是提议,又没有真的下懿旨。就算下了,哪怕朕一觉醒来你已经嫁了!”他扯了下嘴角,“皇阿玛就娶了他的弟媳,朕抢自己嫂子,有何不可?”
挽月心生愠怒,“你不要执念!这会伤兄弟情分!世人会怎么看你?将来后人会怎么写?”
他的目中突然有光亮了亮,“世人怎么看朕,你很在乎吗?如果你说是,那证明你是在乎朕的;如果你说不是,那朕便从裕亲王身边抢了你。”
挽月竟是被他说的连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到底是个平行时空,正史野史都没写过康熙这么不讲道理啊!
“皇上,许太医来给您请晚上的平安脉。”
二人僵持的局面总管被打破。挽月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玄烨的眼神却仿佛能把门外剜处一个洞来。直到许太医提着药箱,一路走了进来。
屋里的气氛微妙,挽月一言不发,转身福了个礼,就要告退离去。
“站住,朕刚刚话还没说完。”
许太医不明就里,只道是寻常皇帝对宫女说话。
给玄烨诊完脉后,许太医微微颔首,捋了捋胡子,道:“皇上下午吃了药,从脉象上看,已……”他忽然发现皇上阴沉着脸紧盯自己。作为在宫中给各个主子看病了大半辈子的御医,通常主子一个眼神,他便心领神会。
他偷偷又瞄了皇上一眼,又朝旁边瞥了一下,一边留意皇帝眼神揣摩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说道:“已病入心脉,决不能再有大恸大悲,更不能过度忧思。需得静养上一月……是不够的!那就半?额……也勉强!尚需个一年……不嫌少!最好静养上个三五年,方能稍微好些。这得养一辈子病!”
挽月没好气暗中白了床前一眼:就编吧!一个常年习武,才十七八岁的少年,生生编造出病入膏肓的状况!
玄烨向后躺了躺,“知道了,许太医你下去吧!”
许院判转身,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不觉后背已经汗涔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明儿还是派徒弟来请脉吧!
挽月垂眸,在心中叹道:他的确有执念,奈何这执念也是因她而起。若无她接近、撩拨,他也本该是亲政后极有手腕的君主。当初她有私心,想要通过保全自家而保全自己后半生,现在目的已经达到,她却打算一走了之,的确不义。他与自己说那些话也好,威胁太医也罢,无非就是想多留她在身边。
待他过些时日亲政,真正忙碌起国事、忧心起天下,再有些不安分的臣子让他分心,他便会逐渐忘却这件事情。到时候不论是嫁给裕亲王,还是离宫去盛京,都不会再如现下这么难以割舍。
就像对小玄子那样,哄哄他吧!
“皇上安心静养,不再说些负气的少年话,臣女就明日还会过来。”
她终于肯松口了!
玄烨按捺住心中的喜悦,轻轻咳嗽了声,“好!朕答应你。”心里却道:想缓兵之计?你走不掉的!因为朕也是缓兵之计!
一夜冬风吹枝头,白梨花开遍,冰雪又封北国。
慈宁宫中,来了一位客人。
太皇太后热情地招呼道:“鳌拜啊!不要拘礼了,哀家与你都是旧相识,起来起来坐吧!”
鳌拜行了个拱手礼,倒也没有推辞坐了下来,“老臣教子无方,险些酿成大错,愧对先帝嘱托。臣自己这些年也做了很多错事,皆因老臣刚愎自用、傲慢骄横、偏听偏信,才至忘了初心。臣是想让大清好,让皇上坐稳江山的,谁曾想,权力越握越上瘾。起先是怕皇上年纪太小,身边又有一些年轻臣子怂恿,怕先帝奠定的心血被毁;后来自己逐渐走偏了路。实属不该!向太皇太后请罪!”
太皇太后心道:你岂止是教子无方?教女也无方!你儿子差点要了哀家孙子的命,你女儿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
“这哀家从跟着太宗做庄妃的时候,就认得你了。那时候,你也年轻,比现在的皇上大不了多少。哎呀一说多少年过去了,咱们都老了!索尼也不在了!想想先帝刚驾崩、玄烨刚登基那两年,你们四个处得多好!哀家当时就想,老天待哀家还是不薄的,给哀家和玄烨好歹留下了四个股肱之臣。有你们在,大清的江山一定能稳住。稳是稳住了,可你们也四分五裂。一定是怪哀家和皇帝的,没安抚好你们,让你们心里委屈了,才会有那些不该的想法。”
鳌拜忙起身,“老臣惶恐!太皇太后与皇上待老臣恩重如山,是老臣没逃过一个贪念,贪权才会走至今日这个地步,纯属咎由自取。皇上肯赦免犬子死罪,已然是对老臣莫大的迁就。老臣明日便携全家前往盛京老家,日后就与盛京的旧族人生活在一起,替皇上和太皇太后守着东北的关口。”
太皇太后笑了,“你能归政;皇上也能放你一马。你们君臣两个都能放下彼此旧仇怨,哀家真的很乐得看见。听说皇上降了你的爵位,总得给朝臣一个交代。等再过两年,事情平息了。哀家再让皇上给你加回去,或者等你的孙子达福承袭,到时候再加封。”
“多谢太皇太后恩典。”鳌拜沉吟,“老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讲。”
“老臣既然要携全家去盛京,那我那在乾清宫当差的女儿,是不是也应当同臣一道过去?全家罪臣,让她再留在皇上身边,不合适!”
太皇太后眼底闪过一丝睿智的光,“挽月啊!那是个好孩子,哀家那日提议让她嫁给裕亲王福全做继福晋,她也同意了。你觉得这桩亲事怎么样?”
鳌拜大为震惊,“哦?裕亲王?”他在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这倒是门好亲事!夫荣妻贵,且嫁入皇家,不论自己将来如何,都不会伤及挽月。福全敦厚老实,没什么野心,又是皇上唯一的亲兄弟,关键时候这重身份能护住挽月。不像嫁给大臣之子,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倾覆。的确是做夫婿的上佳人选。比皇上那个心机深沉、腹黑有手腕的家伙强多了!
“你也觉得不错吧?”太皇太后继续问道。
鳌拜笑道:“太皇太后指婚,自然是上佳人选。且既然小女自己也应允了,那便是段佳话。不过……皇上能同意么?”他很是担忧,他是了解皇上性子的。
太皇太后讪讪,“不瞒你说额,皇上知道后,生了一场病。哀家原来以为年轻人小打小闹,没想到情意不浅。”
鳌拜呵呵笑了,“太皇太后,不论嫁与裕亲王、还是旁人,只要是我女儿自己的选择,老臣就没意见。经过这桩事儿,老臣也渐渐想明白了。大势已去,何为势?势便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今人胜古人。时光洪流推着我们走,臣不服老不行,早就该将政权交还于皇上。这就是顺势。索尼比臣聪明!连遏必隆都比臣聪明!”
二人皆笑了!
太皇太后笑出了泪光,“是啊!老喽!是该睁只眼闭只眼了,放手让小鹰飞了!指不定没有咱们的牵制,他们跌跌撞撞也能飞得更高。”
飞雪盈满庭院,将每个枝头都装点上。
雪地里,昔日不可一世的权臣留下深深的脚印。甬道上,眼面前,身穿蔷薇色宫装的少女早就等候。
“月儿!”
“阿玛!”
父女俩相顾相迎。
鳌拜看到女儿,十分高兴,大笑道:“好哇!我的女儿长大了!多日不见,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怪不得皇帝那小子对你倾心!长得既像你额娘年轻的时候,身上的勇猛劲儿也像我!要不是你,恐怕咱们家也都如班布尔善他们一般。阿玛明日就要启程去盛京,早就提前留了一手,让敏鸢和额尔赫去了,那边都打点好了。过去的日子不会难过。”
“就知道您老谋深算!”
“哈哈!狡兔三窟么!”
父女俩笑着笑着,不免怅惘。
“阿玛这次来,本想跟太皇太后求情,让我带你走。可她跟我说,想给你指婚做裕亲王继福晋,说你同意了。怎么?又不想嫁给皇帝了?”
挽月撇撇嘴,瞧着脚下的雪,“本来就不想。”
鳌拜淡淡笑笑,“虽说阿玛觉得嫁给皇帝,尤其是咱们这个皇帝,那真不算良配。我喜欢听话的女婿。不过呢,阿玛觉得你其实心里还是有他的。你若心里装着他,再去嫁给别的人,一辈子都会疙疙瘩瘩,到老兴许会遗憾后悔。我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和离两次,要嫁给一个家生仆人,我随她去了;小女儿呢,如果想嫁给皇帝,我也随她去。阿玛希望你们过得开心,开心才能舒心。其余的,事在人为!”
他拍了拍挽月的肩,“往后的路,得你自己走了。不论是福全还是皇帝,我的女儿你是聪明的,一定能做好选择。若有一日他欺负你了,不要忍气吞声,到盛京来,阿玛养你一辈子。来不了,就送个信儿给阿玛,阿玛拼了老命也要带着人骑马而来,教训他!家里那把送给你娘的佩刀,留给你了。叶克苏会转交。将来由你送给你的如意郎君吧!当然,你也可杀了他,如果他对你不好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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