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北平五月, 春暖花开。
元旧宫荒废多年的御花园重聚生气,绿荫掩映的亭子里,皇家儿媳们围坐成堆。
常乐端坐首位, 亲自焚炉煮茶,茶香花香交汇,沁人心脾。
徐妙云立于一黑木板前侃侃而谈,她之所思,极为全面。
女学场地、桌椅、课本、师资,乃至招生规模、学生住宿,等等方面, 她都给出了详细的方案。
谢云等人一时之间输入太多,听得晕头转向。
徐妙云陈述完毕,敛衽行礼示意,再坐回桌边。
常乐亲自给她沏了杯茶, 赞道,“妙云果然博识洽闻。”
史书里既能靖难守城, 又能辅君治国的一代贤后, 实非寻常女子。
徐妙云微微扬唇, 仿佛少女时代在宫中求学时期,受到老师表扬时那般, 既羞涩又欣喜。
常乐轻啜口茶,“只是目前, 我们得先从零开始。”
朱元璋的锦衣卫无处不在, 她们这会谈话,也只留了晚星、晚月守在亭子入口, 其他人一概不许靠近。
徐妙云饮茶的动作稍顿,“从零开始?”
什么意思?
是她的方案太过复杂了么?
常乐赶紧解释, “妙云方案甚佳,我们可以慢慢寻找合适的场地,修建屋设,但是”
她压低嗓子,强调,“但是得以别的名目,关于女学,我们得低调些。”
晋、燕、周、鲁,四位王妃面面相觑,低调些的意思是?
怎么突然有种紧张、刺激的感觉?
常乐低低叹息一声,“女学毕竟是新鲜事物,某些迂腐之人可能接受不了。”
朱元璋恨不得造个笼子,后宫就是那最最华丽的牢笼。
女人被他囚禁在那一亩三分地,只能供他取乐,只能给他传宗接代。
女学之事传入他的耳朵,可能等同于后宫娘娘给他头顶种植了片青青草原。
四位王妃沉默,身为有幸读书习字的女子,她们更知道世俗男子的偏见、自私。
亭内一时寂静,半晌,周王妃冯洁问,“那我们要怎么低调?”
她们身为皇家儿媳,一举一动本就受人关注,再加开办女学,无论如何也低调不了。
常乐扫过她们如出一辙的为难表情,“我们先从自身开始。”
冯洁眨了眨眼,满脸都是“我没听懂”的茫然。
常乐饮了口茶,笑问,“我们没法直接开办女学,但总可以教育自家孩子吧?”
在座之人,除了鲁王妃成婚时日尚短,其余皆有女儿。
晋王、周王各有两位郡主,燕王府有四个,再加允煌,共计九人。
虽有年龄差距,但她们愿意耗费精力教养女儿,又与他人何干?
哪怕是朱元璋来了,也没有阻止的理由。
当然,他可以选择暴力制裁,但没有必要,完全没有必要。
因为他压根不会把九个孙女的学堂看在眼里。
冯洁默默竖起大拇指,但瞬间又塌了肩膀,嘟囔道,“九个孩子而已”
也太浪费她百步穿杨的本领了。
常乐睨她一眼,“等到时候,你千万别找我诉苦。”
九个锦衣玉食长大的熊孩子,有你累得。
冯洁吐了吐舌头,没敢再言。
徐妙云略略皱眉,“老师,那我们女学的场地”
话音未落,她怪异地捂住额头,没等众人反应,她突然向一侧栽倒
猝不及防,御花园一时间兵荒马乱,常乐立即命人去宣御医。
戴思恭来得很快,幸好是在北平,若在南京皇宫,她还得先回燕王府,才能得到诊治。
燕王得了消息,急匆匆赶来,满脸焦急,倒还没忘向诸位嫂子见礼。
常乐起身把床边的位置让给他,自己退到旁侧。
徐妙云醒来,应当更想看到她的丈夫。
良久,戴思恭收回搭脉的手,皱眉道,“燕王妃身有沉疴。”
他的言语之间带着惋惜,还有为难,仿佛徐妙云患了不治之症。
常乐有点不敢相信,徐妙云的身体现在就出了问题?
史书里的徐妙云的确早逝,年仅四十五岁,可她如今才二十五岁。
而且史书里没有任何她任燕王妃时期的患病记载,按理来说,不应该呀。
戴思恭继续道,“王妃接连产育,又没有得到好的产后护理,身子极为虚弱。”
简而言之,生太多,又没做好月子。
常乐听明白了,徐妙云怕是和马皇后一样,都是因生产而导致的妇科病。
那个没有她的历史,极少有擅医治妇科病的大夫。
史书里的徐妙云年轻时可能也曾晕倒,但大夫只开药唤醒了她,却没有发现她体内真正的病症。
没有精通的大夫,她自己也没有注意,或者注意到了,也没有办法。
朱棣没听明白妻子的病,但听出了戴思恭言语之间还有救的意思。
他一把抓住戴思恭的胳膊,“戴先生,你一定要救救王妃!”
高壮黝黑的糙汉,眼眶通红,眼角含泪,可见其是真的在意妻子。
戴思恭点头,又摇头,“王妃之症,老臣只能勉励医治一二。”
朱棣稍楞,“什么意思?”
戴思恭沉吟半晌,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似有难言之隐。
朱棣愈发着急,“戴先生,只要能医治王妃,无论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戴思恭沉默片刻,道,“王妃所患乃妇科病,最擅医治此病者非是老臣,而是臣之幼女。”
白发苍苍的老御医满是遗憾,“如果她来,王妃当能沉疴尽退,可她如今远在京师”
朱棣急得满头是汗,“那怎么办?还有别的办法么?”
戴思恭:“”
燕王是不是傻,他这么明显的暗示,都没听明白?
常乐忍着到嘴边的笑意,配合私心甚重的老御医道,“为四弟妹诊治最为重要,可否请戴先生修书一封,请戴姑娘速来北平?”
闻言,朱棣终于回神,连连点头,“戴先生无需担心路途遥远,本王可遣王府护卫去接戴姑娘。”
戴思恭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有劳燕王,老臣这就修书一封。”
·
京师在南,五月已是入夏时节。
傍晚,夕阳斜照,整座城池仿佛镀上了层金光。
戴杞写完医案,和医馆里的学生们一起收拾门口搭建的医篷。
三五个姑娘,边收拾脉诊、药材,言笑晏晏,实是令人赏心悦目的美景。
周骥几乎未作思索,直直策马而来,逼得过路行人、商贩慌忙躲避。
烈马嘶鸣之声在耳边炸响,戴杞回眸,迎面而来一张油腻泛光的肥猪脸。
她吓得连退数步,神色间的错愕、惊恐、厌恶,极为明显。
周骥不以为意,翻身下马,手里转着特质的马鞭,自以为深情唤道,“戴姑娘。”
他浑圆的肚皮,两颊肥肉,随着走动,来回颤动。
医馆请的护卫,早被数十个周家随从拦截在外。
戴杞忍着恶心,连挥数次藏在身后的手,无声示意学生们快回医馆。
石斛赶忙把尚未反应过来的三个年轻女孩推进医馆,飞速自外合起大门。
而她自己即使害怕,依然留在外面。
戴杞皱眉看她,厉声斥道,“你快进去!”
石斛坚决摇头,她如今已晋升为大夫,理应同馆长共进退。
她们害怕,试图逃跑,但无路可逃的样子,周骥看得愈发心潮澎湃。
他一步一步走近,“戴姑娘何须烦恼,我周家后院宽敞,你们两个一起来也绰绰有余。”
戴杞护着石斛往后退,“周少爷后院美人无数,何必执着于戴某一介蒲柳之姿。”
周骥竖起食指左右摆动,摇着头道,“美人再多,也没有戴姑娘那妙手回春的功夫,也没戴姑娘那清高的劲儿。”
戴杞和石斛已经背抵于墙,再无路可退。
周骥停在两姑娘的一步之遥,“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无需戴杞回答,他自顾自道,“我最喜欢你的手,能死骨更肉的手,白皙如玉,尤其握起金针之时,啧啧啧”
他的目光自戴杞的脸滑到她搭在身前的手,仿佛在幻想,在回味,“要是握住我的”
面前的油腻肥脸爬满龌龊,令人作呕。
戴杞握紧双拳,紧要后槽牙,“我定用金针废了你!”
周骥面色一变,“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伸手就要抓戴杞的胳膊,“晋王离京数月,没人能救得了你!”
戴杞眼疾手快,猛地一推把虚胖的人推离数步,“京师重地,天子脚下,尔敢胡作非为!”
周骥两手落空,也没在意,反而愈发兴致高昂,“我是光明正大要纳你为妾,怎么会是胡作非为?”
他好整以暇反问,“何况,我堂堂江夏侯独子,若非你有意勾引,我会纠缠区区一开门见客的医女?”
周骥笑得志得意满,“你觉得官府会信谁?皇上又会信谁?”
他肥胖的身躯骤然逼近,如一座山般立在两个姑娘面前。
戴杞和石斛对视了眼,分别揣进还未脱的工作服,握紧藏在兜里的手术刀。
原本手术工具不该随身携带,只因这是太子妃特意命人新制的,她们刚拿到手,还没摸热,还没来得及清点进库。
她们微微眯眼,神情仿佛在为病人看诊时那样专业、笃定
周骥以为她们放弃反抗,张开双臂,欲要一次性搂两人入怀,“戴砰”
始料未及,面前如山般的身躯突然飞了出去。
戴杞的瞳孔里,一位面容俏似太子妃的少年,身披万丈霞光降临
第72章
京师, 皇宫。
太子远赴北平三月有余,皇帝皇后、文武百官都觉度日如年。
春和宫已彻底空置,特意为皇太孙设立的学堂也一并解散, 曾经伴读的诸王世子、勋贵子弟也全部转至国子学。
寂静的乾清宫,朱元璋习惯性唤道,“标儿”
原本会在第一时间响起的应和迟迟没有入耳,朱元璋抬眸,茫然四顾。
半晌,空旷殿内,一声低低长叹。
门口光线微黯一瞬, 崔公公弯着腰进来,“皇上,常家二公子求见。”
朱元璋回神,“常升?”
他不是外出游历了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别家勋贵子弟到了年纪, 都想蒙荫讨个差事,唯有他闲着瞎晃悠, 美名其曰游历。
崔公公回禀, “常二公子瞧着风尘仆仆, 应是刚刚回京。”
朱元璋来了点兴致,“让他进来。”
过去一年到头也不见他进宫的人, 这一回来就先进宫,怎么个回事?
门口光线又是一黯, 常升匆匆进殿, 跪地请安,他满脸的焦灼。
朱元璋扫眼他略显倦怠的眉目, 抬抬手示意他起来,“升儿怎么进宫了?”
他瞧着年轻人又补充了句, “莫不是闯祸了?”
常升闻言,满脸惊讶,再是惭愧,然后默默垂了脑袋。
朱元璋很意外,“真闯祸了?”
他方才那一句,就是顺嘴开个玩笑。
常升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尤其因着掰折锁骨之事,他还关注过这孩子很长一段时间。
这孩子虽没什么大志向,但性子低调,为人本分,怎会闯祸?
且瞧着他连家都来不及回,怕还不是什么小打小闹之事。
常升嗫嚅开口,“臣踹晕了周骥。”
他吞吞吐吐,一句话到最后几乎都没了声儿。
朱元璋竖起耳朵,“谁?”
常升“噗通”一声,重新跪地,“微臣路遇江夏侯周德兴之子周骥强逼良家女子,一冲动就”
把人给踹晕了。
朱元璋默默替他补全后半句,少年意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呗。
常家人天生力气大,就周德兴那走一步喘三喘的儿子,肋骨至少得断三根。
朱元璋瞥眼跪在殿中央的意气少年郎,“你是来求朕说和么?”
常升摇了摇头,“微臣虽一时冲动,但自认无错,只恐”
他顿了顿,道,“只恐节外生枝,带累太孙。”
常家乃世袭国公爵,现任郑国公常茂娶妻宋国公冯胜长女,其一母同胞的亲姐又是太子妃。
兄弟两人皆是文武双全之辈,还有太子、太孙作为后盾,荣耀至少可以再延百年。
反观周家,仅一侯爵,独子是酒囊饭袋,也无实力雄厚的亲家,家族荣耀也不知道能不能撑过两代。
两相对比,周家就是那门庭日渐凋敝的小可怜。
万一有混淆视听者,造谣他仗势欺人。
仗太子太孙之势,欺后继无人的开国元勋。
朱元璋听着听着,起身离座,来回在殿中踱步,一不小心,思维无限发散。
前有标儿无故病重,至今查不出来缘由,现有雄英声名受损
朱元璋:“传旨,周骥强逼良家女子,鱼肉乡里,当斩立决。
常升:“”
这就斩立决了?
他们的这位皇帝对待臣子,真就一个简单粗暴。
要么生,要么死。
公侯独子,连进刑部受审的机会都没有。
这般任性,绝非明君所为。
可单论此事于他于戴杞,是最好不过的处理方式。
一旦经由刑部,必会传召戴杞讲述事情经过,这是对她身心的二次伤害!
常升无声叹息,随即跪地谢恩。
朱元璋瞥他一眼,告诫道,“谨言慎行。”
雄英只需要听话的,帮扶于他的母族势力,常家若是
那就别怪他替雄英清理门户!
常升微微敛眉,垂首应是。
皇帝是真爱太子、太孙,以至于都没想过太孙声名受损,以目前的情况,连十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
或者,皇帝知道,但他就是要把万分之一的机会也消灭在摇篮里。
这就是帝王的为父之心么?
天边夕阳只剩最后一点余晖,常升匆匆出宫。
等他再一次来到木已妇幼,医馆早已关门打烊。
他在门口站了半晌,信步踱至后门围墙边
正人君子如他,可不是为了偷香窃玉。
他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燕王妃的病情半刻耽误不得,必须第一时间转达给戴姑娘。
夏夜,月明星稀,木己妇幼的围墙是不是太高了点儿?
常升提气,纵身一跃,顺利攀上墙头。
他悄悄松口气,低眸,目之所及,满院乌漆膝的眼睛,或防备,或好奇……
戴杞缓缓合拢因惊讶而张大的嘴,“二公子?”
常升:“……”
不,不是,你看错了!
·
夜色蔓延,江夏侯府灯火通明。
两列锦衣卫手持火把,腰跨绣春刀,直奔周骥院落。
年逾六十,须发皆白的江夏侯周德兴,眼睁睁看着昏迷刚醒的儿子被拖出屋。
周骥腿脚虚软,“爹,救我,救救我!”
他凄厉的喊声响彻整个侯府,他院子里的莺莺燕燕纷纷躲进屋。
周德兴赶紧拉住领头的锦衣卫,“大人,我儿犯了何事?”
那人面无表情,“贵府刚请了郎中,侯爷还不知道您儿子犯了什么事?得罪了什么人?”
周德兴一愣,“常升?”
无理后辈踹晕我儿,我没找他算账,他反倒恶人先告状?!”
那领头的锦衣卫冷哼一声,挥开他的手,周家父子,死有余辜。
周德兴受惯性作用,连退数步,担忧与惊惧交杂,下意识喊道,“我是皇上亲封的江夏侯!”
无人应他,唯有周骥哼哧哼哧的喘息声。
锦衣卫拿到人,准备撤退,周骥死死扒拉住门框,“爹,爹!”
周德兴猛地冲过来,再次拉住那领头的锦衣卫,“大人,还请通容一二,我立马进宫求见皇上,我与皇上自幼相识!”
那领头的锦衣卫顺着他胳膊看眼他苍老的面孔,“侯爷,贵府长孙自幼伴在太孙身侧,将来”
他放低了声音,“您总得为他考虑一二。”
周家长孙周屿性内敛,通文武,周家未来的希望。
周德兴拉着锦衣卫的手蓦然一松
·
北平,元朝旧宫。
常乐翻着京师来信,越翻越生气。
周骥,又是周骥,那个肥蠢渣渣猪,斩立决真是太便宜他了!
朱标默默后退到书桌之后,远离正燃着熊熊怒焰的太子妃,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常乐狠狠把信扔进火炉,“那谁?!”
那谁本谁赶忙奔回太子妃身边,“我在,我在”
他殷勤地替太子妃按按肩,捶捶腿,“您有何事吩咐?”
常乐冷哼一声,“我哪敢吩咐您,我只是要给您推荐个人。”
朱标略感意外,“何人?”
她刚不是因周骥那混蛋生气么?
怎么又突然跳跃到推荐人才上面了?
常乐冷冷吐出两个字,“铁铉。”
朱标略作思索,“都督府断事官铁铉?”
都督府断事官,掌理断军中刑狱,从五品。
常乐点头,“是他。”
铁铉,自幼聪颖,熟通经史,自国子学毕业后,被选授礼部给事中,后调任都督府断事。
因其性情刚觉,断案如神,朱元璋赐其字“鼎石”。
史书里的铁铉,靖难之役爆发时,正任山东参政的他负责督运粮饷。
曹国公之子李景隆讨伐失败后,燕王叛军包围济南,铁铉死守,以其计解围城之难。
因他之故,燕军南下之时不得不绕过守卫严密的济南。
后来燕王靖难成功,夺取帝位之后,回兵北上方攻破济南,俘获铁铉,并凌迟处死他。
铁铉其人,聪慧敏捷,刚正不阿,实乃忠臣、良臣,只可惜
常乐叹息一声,“您不正需要个合适的人去凤阳么?”
生性耿直,执法严明,不畏强权之人,铁铉最最合适。
朱标稍稍蹙眉,他拉来张椅子到旁边,“你准备整治淮西那帮子人?”
常乐看他,“淮西那帮子人?”
按照原始户籍,他俩也是淮西那帮子人。
朱标稍作思忖,改口道,“那太子妃是准备清理门户?”
淮西勋贵都是陪老朱家打天下之人,按照辈分,他都该称呼一声叔伯。
如果他们老老实实,安安分分,荣华富贵自可无限绵延,可惜
有些人不知足,要么在京师搞搞小幺蛾子,要么回凤阳搞搞大幺蛾子。
周骥强占民女,他们是强占财产,强占良田!
常乐看他一眼,摇了摇食指,“是您清理门户。”
她区区不得干政的太子妃而已,何来清理门户之说?
朱标眨了眨眼,“什么你呀,我呀,那不都是我们的?”
常乐:“呵呵!”
朱标嘴角咧到耳后根,亲自端茶倒水递给太子妃,“那我们来个杀虎儆猴?”
常乐摩挲着茶碗边缘,思索片刻,“也行,我赶紧给娴妃娘娘通风报信。”
毕竟是要拿她爹开刀,毕竟只是要拿她爹开刀,而非是她李家三族。
李善长若是还有当年的机灵劲儿,自该知道如何保住家人性命。
至于他自己么,七老八十,权势、富贵都已享过,且还真做错过事
因二百黄金推荐胡惟庸,明知胡惟庸野心知情不报,还因放任李家族人为祸乡里。
他要聪明,就该感谢朱标给他以一条老命换李家三族的机会。
毕竟史书里的李家三族,可被朱元璋一次性夷了个干净。
朱元璋以事实表明,丹书铁券的最终解释权归他所有。
第73章
京师皇宫依玄武湖而建, 勋贵诸府顺玄武湖延伸。
韩国公李善长作为开国功臣之首,其府自然最最靠近皇宫。
只是,曾经的李府门庭若市, 而如今门庭凋敝堪罗雀。
日暮夕阳斜照,橙黄的光穿过半掩的窗落于书桌,落于桌前须发皆白的老翁。
老翁瘦弱憔悴似干瘪的果脯,他紧闭着双目,仿佛呼吸都已停止。
李祺推门进来的那刻,心头猛然一跳,三步并做两步赶忙跑到书桌边, “爹,爹!”
他想要触碰老父,唤醒老父,却又害怕入手冰凉。
李善长缓缓睁开眼, 眸光有一瞬间的散乱,随即重新聚集。
他稍稍挺直佝偻的脊背, 慈爱的笑意自嘴角蔓延, “祺儿来了。”
李祺悄悄松了口气, “爹,我来了。”
李善长点点头, 抬了抬手,无声示意他入座, 显而易见是要与儿子长谈的意思。
李祺眉心微微蹙起, 如此情景,父亲定又是要说教于他, 尤其在他之前东院的樊氏刚刚来过。
樊氏实在可恨,仗着娴妃, 仗着皇子,肆无忌惮挑唆他与爹,还有他娘与爹的关系。
李善长扫过儿子满脸的愤怒与厌恶,劝道,“祺儿,哪怕为着娴妃,你也要敬重樊氏。”
只有樊氏在李家过得顺心,李娴才会看顾李家一二。
李祺拧紧眉峰,父亲要他讨好樊氏,讨好李娴?
父亲是老糊涂到忘了他两个妻子之间的矛盾与血海深仇?
更何况,“我是您唯一的儿子,又是临安公主驸马,何须讨好于她!”
李娴能够一入宫就封妃,舒舒服服锦衣玉食二十余年,皆因她是李家女。
倘若没有韩国公府作为后盾,就她那蠢笨的脑子,能在后宫挣得一席之地?
即使诞育皇子,皇帝有二十来位皇子,朱楹排行二十二,皇帝记得他长什么模样么?
李善长看眼儿子,叹息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们李家早失圣心,娴妃却有皇子傍身,又有东宫撑腰。”
说来也真奇了,在闺中时斗得跟乌鸡眼似的两人,在入宫后竟能化干戈为玉帛?
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可这两孩子居然还能互通有无?
李善长直摇头,女孩子之间的事,想不明白,实在想不明白。
李祺闻言,几乎条件反射挑唆道,“李娴明知您与常家少有往来,她竟还讨好于常家女!”
李善长眸光在一瞬间转冷,“闭嘴!”
什么常家女,那是太子妃,是未来国母!
还是后宫有且仅有她一人的国母,岂是他们能挂在嘴边议论的?
再者,是他与常家少有往来么,分明是常家主动、刻意地与所有人保持距离。
尤其是皇太孙降生之后,除去姻亲,常家几乎闭门谢客。
他倒是想跟人家攀攀同为淮西勋贵的交情,可人家不在意,不需要呀。
常家手握必赢的牌,老老实实等着即可,完全没有必要搭理他们这些拖后腿的家伙。
没错,他李善长大明开国功臣第一人,因着当初的二百金提携了胡惟庸,如今成了个拖后腿的!
谁能想到,战场凶险都过来了,最后竟要折在朝堂争斗!
该死的胡惟庸,他脑子里装得都是什么破烂玩意,竟敢招兵买马,意图造反!
他以为朱重八的皇位是和尚化缘化来的么?
李善长越想越气,苍老的面颊,暗黄里透着红。
李祺缩了缩脖子,边觑着老父的怒色,边低声嗫嚅道,“我怎么就没有个太子妃姐姐!”
瞧瞧人常茂又是去军营,又是得魏国公教导,再瞧瞧人常升想去游历就去游历。
常家兄弟主打一个随心所欲,可不都是沾了太子妃姐姐的光。
李善长瞥眼儿子,半晌无语,他还在贬低娴儿。
娴儿要是有太子妃那本事,光凭“裹足之仇”,李家上下就一个也别想好过。
他得感谢娴儿是如今的娴儿,没那么多心计,也没那么大的气性,只要拿捏着她母亲,她就翻不了天。
想到此处,李善长再一次告诫道,“祺儿,日后切记谨言慎行,善待樊氏,善待公主。”
李家方可得一线生机。
李祺万般不情愿,可看着老父慎重的态度,只得点头。
李善长拍拍儿子的肩头,语重心长,“日后李家就交给你了。”
李祺心头渐渐升起疑惑,“爹,您怎么了?”
怎么话里话外,听着像是在交代后事?
李善长扯起笑,“没事,人老难免话多。”
李祺眨了眨眼,试图安慰,“您瞧那刘基比您年长,人还老当益壮,随同太子北迁,鞍前马后。”
他满脸的您还如此年轻,怎可轻易言老的不认同。
李善长:“”
谢谢,你怕不是要气死你爹。
刘伯温什么的,烦死了!
·
翌日,早朝结束。
韩国公李善长拖着垂垂老矣的身躯跪伏于乾清宫。
朱元璋瞧着殿中央的老伙计,脑海里缓缓打出个问号,他在说什么玩意儿?
李善长淡定地自袖兜里掏出本册子,双手举过头顶,“这是吉安侯陆仲亨、平凉侯费聚,还有李存义、丁斌等人勾结胡惟庸,意图叛乱的证据。”
朱元璋:“”
他老糊涂到六亲不认了么?
李存义是他弟弟,李佑是他侄子,丁斌是他外甥吧?
崔公公也楞了半晌才回过神,他颤颤巍巍取了册子呈给皇帝。
朱元璋翻开册子,越看越迷茫,证据也太确凿了!
他是真要大义灭亲,送亲弟弟,亲侄子和亲外甥上刑场?
李善长自顾自又从袖兜里掏出本册子,“这是李存义和丁斌中饱私囊,强占的良田和财产。”
朱元璋:“???”
李善长仍跪伏于地,“土地多抢夺自凤阳百姓。”
朱元璋手里的折子“吧嗒”掉地,他猛地自龙椅跳起来,“凤阳?”
李善长边把册子交给崔公公,边道,“凤阳赋税最轻。”
因凤阳是朱家龙兴之地,朱元璋为发展老家,一次性免除当地十年赋税。
李存义等人强占之后,既有收成,又无税收,简直一本万利。
朱元璋:“!!!”
他这意思,是在怪朕?
李善长头也没抬,自顾自道,“至于财产,多抢夺自您强行迁移至凤阳的江南富户。”
朱元璋蓬勃昂扬的怒气猛然一滞,江南富户什么的,抢得好,抢得妙!
当初他与张士诚,一个在应天(南京),一个在苏州,兵刃相见之时,所谓的江浙富户少有支持他的。
李善长掀起眼皮,飞速瞥他一眼,“您共迁移江南十四万富户至凤阳,每年均有成批的人装作乞丐逃回家乡。”
朱元璋狠狠捶了捶桌子,骂道,“商人果然奸诈!”
李善长:“”
重点是商人奸诈么?
朱元璋背着手在殿中来回踱步,也不知道他在计算什么东西。
李善长的脑门重重抢地,心头暗自祈祷,不求坦白从宽,只求冤有头债有主。
清晨薄雾散尽,烈阳当空。
朱元璋突然停了步子,“陆仲亨、费聚、李存义、丁斌等人凌迟处死。”
凌迟,即将人身上的肉一刀刀割去而致死。
李善长也不知道是跪久了两腿抽筋,还是什么,总之他干瘪的身躯抖了三抖
朱元璋见之,冷哼了声,道,“李公与朕是三十多年的情谊,既已年老,便回乡吧。”
李善长猛地抬眸,眼底闪过震惊,他的命竟然保住了?
朱元璋微微弯腰,竖起根食指,“一个月,一个月之内,属于百姓的良田务必归还百姓。”
李善长:“???”
·
北平,元朝旧宫。
常乐边翻信边笑得前俯后仰,千般谋划,谁曾想是这般进展。
朱元璋忍住了他的屠刀,还要李善长从淮西勋贵手里挖出他们强占的良田与财产?
常乐忍不住又从头到尾看了遍信,朱元璋什么时候学会了用脑子解决问题?
淮西那帮子人吃进去的东西,要他们吐出来,那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而李善长身为淮西一员,甚至一度是淮西阵营的话事人,如今却要刀锋向内
常乐轻啧了声,“两相对比,李善长绝对更愿意献出自个的头颅。”
这慢刀子磨人,可比一刀毙命来得痛苦多了。
李家从今往后就是淮西众人的公敌了。
朱标自后环着太子妃的腰,客观评价,“李公实惨,罪有应得。”
若无他这当家人的纵容,李存义、丁斌能那么嚣张?
常乐点头,“李善长会不会在背后骂我们?”
若非他们通过娴妃娘娘以三族之命吓他,他绝不会主动拿出证据。
朱标摸着自个的青色胡渣,笃定道,“他不敢。”
常乐歪了歪脑袋,“也是。”
以李善长的心计与谨慎,估计在心里也只敢骂娴妃娘娘。
但骂娴妃,不就是骂他自己么,他肯定越骂越生气。
常乐越想那画面,嘴角的笑意越大,但随即又想起个问题,“良田可返百姓,那富户的财产”
以朱元璋对江浙富户的仇视,绝对绝对不可能还给他们。
朱标无声轻叹,“国库又有收入了。”
常乐语塞片刻,“恭喜”
朱元璋这仇富仇商的毛病,真是无语。
他理想的国家,难道是原始社会那样的以物换物?
朱标亲亲自家太子妃的嘟起的脸颊,“事缓则圆,咱们先解决眼前事。”
他移回书桌后,提笔疾书,“李公年老心软,得让铁铉助他一臂之力。”
闻言,常乐无语半晌,“您真体贴。”
朱标趁着蘸墨,给太子妃抛了个媚眼,“过奖。”
第74章
洪武二十一年初秋, 五十万北伐军得胜归来。
先前,高丽国王王禑号称发兵十万,实际连同杂役共五万人, 意欲夺回铁岭。
朱元璋不屑之余,封宋国公冯胜为征虏大将军,颍国公傅友德、永昌侯蓝玉为左右副将军,率师北伐。
北伐军队还在途中,高丽那边的主将李成桂渡过鸭绿江后,发觉行军艰难,粮饷不济, 仗还没打,士气就已一蹶不振,又听闻明军五十万
五万对五十万,那不是搞笑的么。
李成桂第一时间上书, 请求放弃铁岭,班师回朝。
奈何王禑坚决要打一场, 敢情在前面冲锋陷阵的不是他!
李成桂气愤之余, 果断挥师回京, 以清君侧之名逼迫王禑逊位。
等五十万明军到铁岭时,高丽军撤得干干净净, 毫无痕迹,仿佛他们就是特意过来给大明扫了个地。
冯胜无语半天, 写了封捷报送回京师, 然后带着军队继续往北,打击残元势力。
残元最新的一位可汗名为孛儿只斤·脱古思帖木儿, 是元惠宗,也就是元朝作为统一政权的最后一位皇帝妥懽帖睦尔的次子, 元昭宗爱猷识理达腊的弟弟。
冯胜和傅友德、蓝玉分为三路进击,横扫草原,俘虏脱古思帖木儿本人,及其儿子、妃嫔、公主五十余人,还有成千上万的马驼牛羊,以及他们自中原掠夺的印章、图书、兵器。
朱标激动的心,颤抖的手,翻着捷报看了一遍又一遍。
此战胜利,对于明朝而言,是又可以有二十年的边疆安稳,是百姓又可以安居乐业。
朱标握着捷报不撒手,来回地在房中踱步,还念叨着,“太好了,太好了!”
常乐笑着亲自煮了碗茶递给他,穿越三十余年,她知道和平的来之不易和珍贵。
朱标终于舍得在桌边落座,轻抿了口茶,翻开和捷报一同递来的信。
他看着看着,眉头轻轻蹙起,还发出了声充满疑惑的“啊”?
常乐睨他一眼,随口问道,“怎么了?”
她没怎么在意,只顾自拿起精巧的蟹八件,捣鼓特意从南边运过来的肥美大闸蟹。
丹桂飘香,菊黄蟹肥,正是金秋好时节。
朱标瞅着自家太子妃阳关灿烂的脸,略有踌躇,“冯胜给我来了封信”
常乐头也没抬,专心致志对付手里的蟹。
朱标稍稍凑近些许,“事关蓝玉。”
常乐心头猛然咯噔一声,立马弃了螃蟹,也顾不得满手的蟹黄,一把夺了冯胜的信。
朱标觑着她脸,“或许,只是谣言”
冯胜特意来信禀报,是因为蓝玉非要带个与之牵扯不清的女人回来。
孛儿只斤·脱古思帖木儿全家被俘,唯有其幼女是漏网之鱼。
本来没人在意那位蒙古公主的去向,可她非要女扮男装混进军营,还要行刺主将,结果摸错地方,进了蓝玉的帐篷
也不知道怎么搞得,将士们听到打斗声赶过来,看到的就是蓝玉同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滚做一团,两人皆都衣衫凌乱。
此情此景,一传十,十传百,军中起了谣言。
起先,将士们也只当是个茶余饭后的谈资,没几个人当真。
可是后来,蓝玉特意嘱咐军医保那女子的性命,一副非要把人平安带回去的架势
常乐一目十行看完,骂道,“蓝玉的脑子是被马蹄踏平了么!”
史书里的蓝玉,也是在洪武二十一年,在捕鱼儿海大胜北元,成为明朝封狼居胥第一人。
他骄傲了,自满了,不顾军营重地,仿佛八百年没碰过女人,跟发情的野狗似的强迫了北元王妃。
千百年来封狼居胥者不过一只手,如此青史留名之事,他非得给自己摸个黑点。
现如今的蓝玉,她耗费无数精力去引导的舅舅,竟又犯了同史书里几乎一模一样的错!
常乐盯着信里的一字一句,恨声道,“他的腿是不想要了!”
朱标试着劝道,“舅舅,可能只是”
他刚开口,话没说完,只见那信在自家太子妃手里化成寸寸碎屑
那是信么,那是蓝玉同学的腿!
朱标默默闭嘴,缩进圈椅,那什么,蓝玉同学,自求多福吧。
·
三日后,北伐军途径北平,暂驻城外,主将轻骑入城,拜见太子。
宋国公冯胜一马当先,气势恢宏,傅友德和蓝玉随其左右,意气风发。
尤其蓝玉,那笑,嘴角都要咧到耳后根,他是半点儿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危险。
朱标忍住到嘴边的幸灾乐祸,亲手扶起冯胜,“老国公,辛苦了。”
冯胜顺着力道起身,“老臣分内之事。”朱标笑笑,“两位请坐。”
他隔空指了指侧边的两个位置,示意冯胜和傅友德入座。
随后朝着蓝玉,似商量道,“太子妃随孤暂留北平,久未见亲人,甚为思念,舅舅既来,去瞧瞧她?”
蓝玉自是千恩万谢,然后跟随宫人转道御花园。
自从常乐入宫为太子妃,他们甥舅两人即使相见,也是隔着重重人群。
皇家最是看重繁文缛节,他与乐儿已有十来年没有面对面讲过话了。
蓝玉回忆着外甥女幼时的面容,心头激动,难以自抑。
乐儿是他看着长大的,情分堪比父女。
初秋的御花园,满地菊花盛放,合着弥漫的桂花香,自有一番韵味。
蓝玉抱着兵笠,一步三跳,急匆匆绕过假山,映入眼帘是一条朱红长凳
晚星、晚月一左一右守在凳边,见到他,恭敬道,“侯爷,还请卸甲。”
蓝玉脑子里缓缓打出个问号,什么情况?
晚星笑眯眯接过他手里的兵笠,晚月笑眯眯替他解了盔甲。
只是,她俩的笑,怎么阴森森的,如此渗人?
蓝玉沿着长凳望进石亭,那身形,那面容,是自家外甥女没错呀。
常乐缓缓起身,立于石阶,语调温柔,“舅舅请坐。”
蓝玉顺着她的目光,回到长凳,他坐这儿?
这是什么新型待客方式?!
常乐轻笑了声,“舅舅不喜欢么?”
蓝玉几乎条件反射地一哆嗦,这熟悉的语气,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赶紧把自己的臀部放到板凳,两手乖乖扣在腹前,“喜欢,喜欢。”
常乐点点头,“既然喜欢,舅舅何不趴着?”
蓝玉僵硬抬眸,趴着?趴在长凳?
常乐始终笑意浅浅,“也好全方位的感受一番。”
蓝玉:“”
看着外甥女一本正经的满面肃容,他终于开始转动小脑袋瓜。
常乐眯起眼打量自家陷入沉思的舅舅,他今年四十三岁,正直壮龄。
而与之一同出征的冯胜和傅友德年过六十,已是行将就木,也难怪他自傲自满。
蓝玉绞尽脑汁,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自个到底哪里犯了错,只好舔着脸问,“乐儿,给个提醒?”
常乐冷哼了声,缓缓步下石阶,“舅舅可还记得当年和文玉姐姐成婚时立得誓言?”
蓝玉一愣,“记得,当然记得。”
当年他迎亲时,当着满座宾客,指天发誓。
如今想来,还是觉得自己好威风呢。
常乐看着他,“今生今世唯朱文玉一人,有违此誓”
她顺手拎起杵在亭边的一根长棍,“便让乐儿打断双腿。”
蓝玉咽了咽口水,赶紧道,“我牢牢记着誓言的。”
常乐抬起手,隔空点点了凳面,示意他赶紧趴过去。
蓝玉语无伦次,“乐儿,真的,舅舅绝对没有背叛文玉,身心清白!”
他满脸的认真,不似作假。
或者男人扯起慌来,都是这般真诚?
常乐皱了皱眉,直接问道,“那你带回来的女人怎么回事?”
蓝玉满头雾水,“什么女人?”
常乐:“孛儿只斤·脱古思帖木儿的幼女。”
“是不是你与她在帐中滚做一团?是不是你非要带她回来?”
蓝玉眨了眨眼,“是我。”
常乐:“那你狡辩个什么玩意?”
她一个反手,抡起长棍,喝道,“晚星,晚月!”
晚星、晚月齐声应是,随即一左一右抓着蓝玉的胳膊,将人强行压趴在凳面。
蓝玉没敢反抗,只嚷嚷道,“乐儿,不是那样的,事情不是那样的!”
他整个人趴在凳面,费劲昂着脑袋,“乐儿,你听舅舅解释!”
常乐转了圈长棍,抵在他的后背,“行,你解释。”
蓝玉一骨碌爬起来,抓住长棍,“我都不知道那是个女子!”
什么滚做一团,那个时候,他正全心全意,赤手空拳在与贼人搏命!
至于后来保她性命,带她回来,还不是因为满天飞舞的谣言。
他就是防着别人误会,尤其是妻子的误会,他要留个证人证明自己的清白。
常乐无语半晌,“你是不是傻?”
那是证明清白么,那分明是自己给自己泼脏水!
常乐抽回长棍,“你趴回去!”
蓝玉难以置信,非常受伤,“乐儿,你不信我!”
常乐抬起一脚,把人踹趴回凳面,“舅舅,解释什么的,留给文玉姐姐。”
因为别人,根本不会在意,也不会相信,或者说是不愿相信他的解释。
他一位高权重的侯爷清清白白,一生只有妻子一人,让那些个三妻四妾的男人有何颜面自称情深?
谣言传开的那一刻,其主人公清白与否已不重要。
往后但凡提及蓝玉,除去能征善战,定是此间风流韵事!
蓝玉抓着前面两只凳脚,“我冤枉!”
常乐:“但你蠢!”
第75章
初秋暖阳明媚, 朱红宫墙与之相映成慵懒的橙光。
悠长宫道无限延伸,蓝玉扶着两个外甥的胳膊,一步一步, 艰难挪动。
偶有秋风挟落叶扫过,卷起他藏蓝色的衣摆,隐约露出雪白里衣,还有斑斑血迹。
舅甥三人转过道弯,猝不及防,迎面撞见另一条宫道出来的冯胜和傅友德。
蓝玉呆愣一瞬,立刻推开一左一右搀着自己的两个外甥。
他赶忙理了理自个前襟, 仿佛刚才走一步喊三声痛的,是另有其人。
常升连着退了三步,他看着自家死要面子的舅舅,一整个无语。
常茂同样无语, 瞥眼舅舅,随即上前一步, 恭敬行礼, “岳父大人, 傅老将军。”
他的妻子冯清和周王妃冯洁,都是宋国公冯胜亲女。
冯胜仔细打量许久未见的大女婿, 见他愈发沉稳,欣慰地拍了拍他胳膊。
傅友德则稍稍侧身避开, 拱手回礼, “郑国公。”
常茂辈分虽小,年岁虽轻, 可他已经袭爵,按爵位论, 比他和冯胜都靠前。
当然,冯胜是他岳父,受礼心安理得,而自个与之没有任何姻亲关系,是万万受不起他的礼。
常升站在哥哥和舅舅身后,无声给两位老将军见礼。
乘着收回手的瞬间,他甩起衣袖狠狠扫过舅舅正娇弱的玉臀
意料之内,一声惨叫响起,“啊!!!”
宫墙间雀鸟乱飞,蓝玉捂着屁股直跳脚,“常升!!!”
常升赶忙拉住他手,“舅舅,别碰,千万别碰,越碰越痛。”
蓝玉一只手颤颤巍巍指着自家好外甥,另一只手仿佛被绑住的螃蟹钳子,可着劲儿地挥舞。
冯胜探着脖子,越过女婿望过来,“永昌侯这是怎么了?”
常茂回头看了一眼,“岳父大人不必担心,舅舅挨了八十军棍而已,小伤。”
冯胜:“八十军棍,而已?”
他推开挡着视线的女婿,凑近观察,还真是头一回见着挨了八十军棍还能活蹦乱跳的人。
傅友德同样好奇,他看蓝玉仿佛在看什么稀世怪物。
常茂贴心给两人解释,“太子妃亲自行刑。”
实打实的军棍,估计没到一半,姐姐难得那么多的运动量,肯定早累了。
但没办法,别人执棍,舅舅多多少少会记恨的,唯有姐姐动手
常茂想了想,舅舅应该更在意姐姐的手疼不疼,也会好好反思自己。
闻言,傅友德恍然大悟,随即越发惊讶,“太子妃”
那么大的劲儿,那么强的体力?
难怪太子近二十年都没有纳次妃,原来是不敢么?
傅友德捋着胡须,满脸的“我真相了”。
冯胜却是若有所思,“太子妃为何”
该不会是因为他递给太子的那封私信吧?
常茂瞅着略显心虚的岳父大人,“舅舅迎娶舅妈时曾立过誓。”
今生今世唯福成公主一人,否则就让太子妃打断他的腿。
冯胜默默后退半步,还真是因为他递得那封信
那怎么没断腿,太子妃舍不得?
他的心虚似一阵风,转眼消逝,余留的,是满满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常茂轻咳了声,提起嗓子,“永昌侯蓝玉未能及时察觉敌人欲要败其名声,祸乱军心的意图,致使谣言四起,军心散乱,八十军棍,小惩大诫。”
他们所站的位置在正殿前方,来来往往有巡逻的侍卫,伺候的宫女,还有抱着文书经过的官员
冯胜和傅友德对视了眼,立即附和道,“太子妃明察秋毫。”
蓝玉清清白白,是那敌人有意嫁祸于他。
他当时是在与敌人搏斗,至于留敌人性命,带敌人回来,是为方便审讯。
终于熬过那一阵痛的蓝玉,默默抬起袖子挡住老脸。
秋风乍起,突得掀开衣袖一角,蓝玉黑里带红的面庞一闪而过。
傅友德忍着笑意,余光瞧见旁边面容俊秀,身形如松的少年,“二公子尚未婚配?”
常升心头警铃嗡嗡直响,“小子年幼,当先立业后成家。”
常茂瞥眼满嘴胡言乱语的弟弟,玩笑道,“老将军要给他说个媒么?”
傅友德捋着胡子,“老夫长女,貌美如花,聪慧伶俐,正当年纪”
冯胜瞧着老谋深算的搭档黄婆卖瓜,自卖自夸,若有所悟。
先郑国公常遇春一生只有妻子蓝氏一人。
那个皇帝赐予,推举不掉的妾侍,人人皆知,有名无实。
永昌侯蓝玉有时候不太着调,可也是实打实的爱妻、宠妻,多年只有福成公主一人。
现郑国公常茂与他父,他舅一样,婚前没有通房,婚后没有妾侍,对妻子是百依百顺。
冯胜脑子里闪过长女出嫁后愈发明媚的脸庞,没有任何犹豫地打断搭档的“推销”,“傅老弟的爱女,年岁尚轻,不用着急。”
傅友德略顿,“我女儿”到婚嫁年龄了。
冯胜看也没看他,直接拉过常升的手,“你嫂嫂的三妹妹正值芳龄”
傅友德怔楞一瞬,随即拉住常升的另一只手,“冯兄也太贪心了。”
居然想把常家两兄弟全部收入囊中。
冯胜:“好女婿不嫌多。”
尤其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女婿,更不嫌多。
傅友德:“”
冯胜没再理他,只朝着三女婿人选问,“升儿,你嫂子贤惠吧?”
常升:“”
嫂子贤不贤惠,应该问大哥吧?
冯胜:“她三妹妹更贤惠。”
常升:“”
常茂同样无语,倒也没必要捧一踩一吧?
岳父大人,清儿知道您在背后如此诋毁她么?
宫道尽头,御阶之上,朱标远远望着殿前戏剧性的一幕,啧啧轻叹,“忠贞,果然是男人最好的聘礼。”
他身后垂首静立的小全子:“您说得对。”
朱标美滋滋摸着自个恨不得一把火烧尽的胡渣,他的聘礼,绝对是最有保质期的。
·
御花园深处的亭子里,常乐垂首在纸面写写画画。
暖阳倾洒,她低垂的眼睫在白皙面颊映了两只蝴蝶。
秋风轻拂,光影斑驳,蝴蝶似展翅欲飞。
朱标疾步而来,硬塞着挤进自家太子妃的圈椅。
他毫无预兆的动作,常乐猝不及防。
笔尖落了大滩墨在纸面,她正飞扬的思绪也戛然而止。
朱标:“我错了!”
常乐侧眸睨他,面无表情。
朱标无辜眨眼,看了看那纸面的字,“乐儿在做什么?”
他试图转移太子妃注意力,也是真的没有看懂。
纸面描画的,蓝玉、常茂,两人的箭头指向京师,北平皇城后面打了个问号。
常乐把笔扣在砚台边,拿起那纸,“舅舅的脑子缺根弦,得让常茂去他身边。”
朱标稍稍坐直身子,不太赞同,“蓝玉和常茂都回京师”
按他们先前的设想,蓝玉能凭借军功升任国公,即使有那风流韵事,爵位是跑不掉的。
再有常乐先一步的八十军棍,以老爹骨子里打压女人的本性,应当还会“怜爱”蓝玉。
蓝玉极有可能留在京师,掌握周边军权,老爹再日复一复挑拨常、蓝两家的关系,提前防范外戚势力。
朱标略略皱眉,“常茂返回京师,北平皇宫的守卫会交给别人,于你而言,任何人都没有他可靠。”
尤其将来,三年之后,万一真到那种境地。
常乐回眸看他,满是诧异,“只要你可靠,我怕什么?”
朱标怔楞一瞬,随即笑眯起眼,“没错,我可靠。”
他猛地捧住自家太子妃的脸,重重亲了一口,“我肯定可靠!”
常乐推着他脑袋远离自己,“正经点儿。”
然后抓起他的胳膊,往里撸起袖子,露出干净的手臂,以臂为帕,擦掉他留在自个脸颊的口水。
朱标任由她动作,但满脸受伤,“你嫌弃我!”
常乐换着地儿擦了三遍,替他拉回袖子,边纠正道,“嫌弃你的口水。”
朱标:“有区别么?”
常乐没管他的矫情,接着道,“守卫北平皇城的将领,你记得重新安排一个。”
她是有人选的,但朱标好好的,没必要事事越俎代庖,得给他发挥的空间。
朱标没想什么空间不空间的,他委屈地埋入太子妃的颈窝,闷闷道,“知道了。”
常乐低了低眸,扫眼他因挤压而鼓起的侧脸,“聊正事儿呢。”
她耸了耸自己的肩膀,企图唤起太子殿下飞去爪哇国的事业心。
朱标丝毫没有领会太子妃的意图,反而突然提议,“乐儿同我一道回京吧!”
北伐胜利,他要返回京师同老爹一起犒赏三军,得有段时间见不着自家太子妃。
秋夜寒凉,没有太子妃在侧,他会睡不着的。
常乐实在懒得搭理他的腻歪,重新执笔,写写画画。
朱标带着雄英宝宝返回京师,她得留在北平照顾允熥、允煌。
以及,朱标回京期间,她得接手所有事务,包括政务、军务等等。
这是一次试探,试探北平诸人,意在表明她可代表太子,为三年后最坏的打算做准备。
朱标低叹一声,“雄英长得也太慢了。”
他什么时候才能体验董事长的快乐,什么时候才可以和乐儿逍遥自在?
朱标越想越难过,难过地沿着自家太子妃的衣领,探了进去
常乐一把抓住他作乱的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你个流氓。”
朱标也不挣扎,乐儿处处是宝,停在哪里都是享受。
只不过,流氓,有点新鲜
朱标顺着雪白的脖颈贴近常乐耳廓,“乐儿不觉得流氓也是番意趣么?”
常乐:“”
还我温文尔雅的太子!
朱标轻轻拨开常乐的手,挑开她的衣带,“乐儿不喜欢么?”
常乐忍不住低吟了声,“大庭广众”
朱标侧了侧身,“我伟岸雄壮的身体正严严实实挡着。”
伟岸雄壮什么的,常乐惊呆了,“你要不要脸?”
朱标叼起她的耳垂轻轻啃噬,“没有。”
常乐:“”
别人是脸皮堪比城墙厚,他是直接没有脸,该夸他有自知之明么?
朱标稍一使力,托着常乐转个圈跨坐在自个膝头,“也没众目睽睽。”
晚星,晚月和她们主子一样,满脑子的眼力见,御花园连只鸟儿都没有。
两人前襟散乱,紧紧相贴,从各自背后瞧去,衣衫完好无损。
男人低喘的气息拂过皮肤,或急或缓,带来阵阵痒意。
常乐难以自抑地昂起脖颈,映入眼底是湛蓝的天空。
朱标轻咬雪峰,“乐儿喜欢么?”
常乐:“”
第76章
皇太孙朱雄英出生于洪武十二年九月, 时至今秋,恰满九周岁。
年幼如他,行过最远的距离, 便是从京师搬至北平。
那个时候走得水路,水路平稳,日行千里,还有爹娘、弟妹、同窗在旁。
朱雄英没有觉察到任何辛苦与疲累,只有首次出行的兴奋和好奇。
而这一次回京,只有他与爹爹两人,还是随军。
白日跋山涉水, 夜里安营扎寨,饿了啃干粮,渴了喝露水,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他看过无数关于战争、关于兵戈的书籍, 也曾畅想过自己横刀立马,纵横沙场, 来去自如。
可只有真真正正的经历, 实实在在的体验, 才知道行军有多么的辛苦。
任何落于纸面的字句,都难以描述其中的艰难困苦, 餐风宿露,风雨无阻。
这还只是降低了难度的回程, 倘若是出征, 倘若在战场,又是何等艰险, 难以想象。
朱雄英立于书桌前,细细把今日所见所闻, 所思所想汇于笔尖,寄给未能同行的娘亲。
暗夜里的一盏煤油灯,连着帐外的篝火,相映成辉,影影绰绰。
朱标在写满一张纸后,停了笔。
朱雄英则把写满的纸仔细晾在旁边,再铺开一张。
朱标顺着墨迹满满的纸面,看向儿子专心致志的小脸,“光暗伤眼。”
他贴心提醒儿子,“你娘可不允许你夜里读书写字。”
朱雄英笔墨未停,“您是在嫉妒儿子么?”
他头也没抬,语调淡淡地反问。
朱标顾自折起信纸,同样平静反问,“你有什么好让我嫉妒的?”
朱雄英:“您当然是嫉妒我与母亲有许多话聊呀。”
朱标一噎,“我与你母亲也有许多话聊!”
朱雄英趁着蘸墨的间隙,瞧眼嘴硬的老父亲,“北平安好,一路顺风。”
他伸出左手掰着指头一个字一个字的数,“八个字也算有话聊?”
朱标噎了半晌,强势反驳,“你娘肯定是担心你闯祸,才多有叮嘱!”
哪里像你爹爹我,循规蹈矩,你娘最是放心,根本无需多言。
朱雄英领会了老爹话里话外的未尽之言,思索片刻,“也行吧,您开心就好。”
随后,他继续奋笔疾书,写完一张又写一张。
毕竟他写几张,娘亲会回几张,而不像某些人,写再多,娘亲也只会回八个字。
朱标:“”
扎心了,好痛!
·
夕阳染红半边天空,又是一日行军,京师遥遥在望。
及至城前,将士们暂时在城外驻扎,等候谕令,而朱标和朱雄英则先行入城。
父子两一前一后,一高一矮,缓缓穿过熟悉的街景,拐入御道。
朱红宫墙前方,立于中央,一身明黄龙袍的朱元璋格外显眼。
见着远远而来的一大一小两匹马,还有马背熟悉的人影。
他迫不及待往前,可劲儿挥着手,“标儿!雄英!”
那年迈苍老的声音里,满满当当,都是对儿孙的思念之情。
可也太没有帝王威仪,随父来迎接大哥和大侄子的王爷们恨不得自插双目,偏心,太偏心了!
朱标和朱雄英听见呼唤声,各自扬了扬手里的马鞭,以示回应。
马蹄踏于青石板路的哒哒之声越来越近,两声嘶鸣,朱标和朱雄英翻身而下。
他们没有任何犹豫,扎扎实实伏跪余地。
朱元璋颤着手,一手托起一个,“我的标儿!我的雄英!”
年过六十的帝王,两鬓斑白,在人来人往的宫门口老泪纵横。
那一滴滴的热泪,划过老父亲沟壑丛生的面颊,落在朱标心头,激起一层层涟漪。
他愧疚道,“儿子不孝。”
父母在,不远游,他身为长子却常驻在千里之外的北平,未尽侍奉之责。
朱元璋拍拍儿子的胳膊,“标儿瘦了,也黑了,定是在外受苦了。”
朱标心头咯噔一声,原本的满腔激动俱都化为茫然,黑了,他黑了?!
乐儿概念里的黑了,等于丑了。
出门一趟,他黑了,还是老爹都能看出来的黑了
朱元璋的注意力已转向好大孙,“雄英高了,都能独立骑马了。”
依稀记得刚离京时,雄英还是个半大孩子,如今都长到自个的咯吱窝,初显少年英姿。
朱雄英挺挺自以为强健的胸脯,“皇爷爷,孙儿马术学得可好了!”
他是没半点谦虚的,甚至还有一点骄傲自满。
可朱元璋听得极为开心,朱家儿郎自该这般意气飞扬。
夕阳橙红的光渐渐隐没,天色半明半暗,是到该用晚膳的时间。
朱雄英的肚子合时宜的响起“咕咕”声。
朱元璋一愣,随即拉起好大孙的手,“走走走,跟皇爷爷回家吃席。”
因太子和太孙归来,宫里特意安排了场接风宴。
宴席摆在乾清宫,参宴的都是朱家人,朱家的男人和马皇后。
朱标扫过满桌佳肴,熟悉的菜色,熟悉的味道,定又是娘亲手所做。
他稍稍垂眸掩饰眼底的湿意,娘太辛苦了。
哪家皇后如娘这般,位列至尊,依然还要洗手作羹汤。
朱元璋高居御座,瞧瞧归来的好大儿和好大孙,再瞧瞧坐满殿的儿子们,欣慰溢于言表。
如今在殿内坐着的皇子,连同朱标,一共有十四个。
另有就藩的老二、老六、老七、老八,还有去了北平老三、老四、老五、老十
朱元璋在心里掰着指头数,再加在襁褓的两个幼子,他活着的儿子,足足有二十四个。
遥想当初,连口饱饭都吃不起,爹娘兄弟都是活活饿死,而今,他有二十四个儿子,各个锦衣玉食。
朱元璋骄傲地满饮一杯酒,朱家盛况都是他的功劳,哈哈哈哈!
朱标端着酒杯,余光扫过对面,身侧,眼熟的,陌生的弟弟们,欲哭无泪。
二十四个弟弟,还有十三个妹妹,以及会无限繁衍的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
这些个人,什么也不用干,每年都可以领取丰厚的岁禄。
那都是国库的银子,都是百姓日复一日劳作所得。
朱标闷闷饮了口苦涩的酒,待到将来
接风宴的坐席,第一排是朱元璋的儿子们,第二排是孙子们。
殿内最年长的藩王是排行十一的蜀王王朱椿,年仅十七岁,月余之前才刚得了个儿子。
因此,这会在第二排坐着的,唯有皇太孙朱雄英一人。
朱元璋激动的心,蒙了层厚厚的阴影,儿子们也太不给力了。
尤其标儿,有且仅有雄英、允熥、允煌三个孩子,这怎么能行!
朱元璋打量着正值壮年的儿子,侧眸轻声问,“妹子,你知道有哪家适龄闺秀还没成婚的么?”
马皇后扫眼明显要作怪的丈夫,佯装好奇问,“重八是要给我再添个妹妹么?”
朱元璋:“”
莫名老脸一红,什么姐姐妹妹的。
朱元璋:“是给标儿,标儿只有三个孩子,太少了!”
但肯定不是标儿的缘故,毋庸置疑是常氏的问题。
马皇后沉默半晌,“重八,你后脑勺怎么也有白头发了?”
朱元璋下意识摸向自个后脑瓜,他又长白头发了?!
马皇后夹起一筷子菜放进他碗里,“多吃些木耳,可以预防。”
朱元璋瞧着自家妹子数都数不尽的白头发,将信将疑。
马皇后叹息了声,难过道,“我是白了之后再吃,已经没用了。”
朱元璋仍然表示怀疑,但默默把整盘木耳全部扒拉进了自个碗里。
马皇后艰难忍住能翻到天际的白眼。
酒过三巡,接风宴散。
朱标带着朱雄英回春和宫,朱元璋和马皇后一道返回坤宁宫。
秋风乍起,伴随一声帝王的叹息四散开来。
马皇后亦步亦趋跟在操不完闲心的丈夫身侧,坚决做个睁耳瞎,绝不主动搭话。
朱元璋半天没听见他妹子的回应,憋不住主动开了口,“明天犒赏三军,蓝玉就要晋升梁国公了。”
马皇后顾自往前,听不见,她什么也听不见。
可惜,帝王在上,不允许她听不见。
朱元璋突得停了脚步,大喝一声,“妹子!”
马皇后猛然一个激灵,满眼茫然,“重八,怎么了?”
朱元璋皱了皱眉,“不好好走路,想什么东西?”
马皇后知错般轻应了声,“雄英的那双眼睛跟你,跟标儿,一模一样。”
还好脸型轮廓是遗传他母亲,没有白瞎乐儿天生的好相貌。
朱元璋回忆了番好大孙的面容,点头赞同,“雄英的眼睛生得最好。”
马皇后:“呵呵呵。”
朱元璋又是一声叹息,“雄英虽好,可却有个不着调的母亲。”
后宫不得干政,蓝玉是该受些教训,可她区区一太子妃,有何资格仗责朝廷命官?
马皇后默了默,“标儿平日忙于政事,雄英能长成如今的模样,乐儿当属头功。”
朱元璋蔓延开来的怒火一滞,“也就这点用处。”
当初要不是看在她把常茂带得那般优秀,她能有资格进春和宫?
如今倒是把她给惯得,愈发不知道天高地厚。
·
翌日,朝阳初升。
朱元璋带着朱标和朱雄英同去城外犒赏三军。
先不论头部的将领,底层士兵个个皆得三倍俸禄,还有额外赏金。
五十万人齐喊“万岁”的声音,直冲云霄。
那一刻,朱雄英立于高台,立于祖父、父亲身后,他虽年幼,心头也升起了万丈豪情。
将来他要继承祖父、父亲的帝位,也要继承他们的雄心与责任。
与兵同乐之后,朱元璋和儿子、孙子一同领着将领们回宫,等会才是真正的庆功宴。
此番北伐,宋国公冯胜,颖国公傅友德,永昌侯蓝玉兵分三路,皆有所获。
其中永昌侯蓝玉最为年轻也最为英勇,他一举覆灭孛儿只斤·脱古思帖木儿的老巢,缴获其族人、马匹、金银无数,当属头功。
只是头功获得者蓝玉同学颇有些坐立难安,他受了军棍的屁股,边疗伤边行军,破了又好,好了又破,怎一个折磨了得!
朱元璋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蓝玉特晋封为梁国公,擢升中军都督。”
梁国公是爵位,自明初立,他是第九个获封国公爵位之人。
中军都督是掌管军权的实职,他是第二个得帝如此重用此的国公。
都督原为大都督府,统管军中诸事,第一任都督为皇帝的外甥,曹国公李文忠。
胡惟庸案发后,丞相之位空缺至今,大都督府更是一分为五,中、左、右、前、后。
其中中军都督,统领在京留守的中卫、神策卫、应天卫、牧马千户所等,虽与曾经的大都督,没法同日而语,但仍位高权重。
蓝玉有一瞬间的怔楞,随即立马叩拜谢恩,他满脸的意外、激动,还有隐隐约约的自得。
朱元璋瞧着,笑得愈发高深莫测。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
第77章
庆功宴自午时始, 直到日落结束。
常年混迹军营的糙汉子们各个都是海量,朱标是躺着回春和宫的。
蓝玉也醉的不省人事,一路由宫人搀着出来。
朱文玉早早在宫门口等待, 见状,边立即命蓝府护卫把人扶进马车,边亲自同搀丈夫出来的宫人道谢。
马车启动,缓缓远离宫门,驶入繁华街道。
朱文玉瞧着晒得黢黑的丈夫满脸酡红,无奈摇了摇头,亲自拧了帕子, 替他擦拭污渍。
谁知,她手还没碰到他,刚还烂醉如泥的人猛然间惊坐而起。
朱文玉吓得浑身一颤,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蓝玉扫眼仅有他们夫妻二人的车厢, 径自整个人倚进妻子的散着馨香的怀抱,“夫人, 吓死我了。”
朱文玉迷茫眨了眨眼, 要吓死的那个人, 应该是她吧
以及,“你没喝醉?”
蓝玉在妻子的怀里拱了拱, 语调极其委屈,“吓都吓死了, 哪里敢放开了喝?”
朱文玉捏着鼻子往后退了退, 满脸嫌弃。
他是没醉,可他的酒气要熏醉她了!
蓝玉完全没有领会妻子的嫌弃, 先是兴奋道,“皇上晋封我为梁国公了。”
明朝开国以来, 皇帝亲封的第九位正二品国公,何等殊荣!
接着,他面色陡然一变,“还要我担任中军都督一职。”
朱文玉:“你不愿意担任中军都督?”
蓝玉有点激动,有点沮丧,“我当然愿意,简直不要太愿意了,但我何德何能?”
朱文玉:“???”
这还是自家那个自视甚高的丈夫?
她捧起蓝玉的脸,仔仔细细检查,这该不会是什么人假扮的吧?
蓝玉的脸颊被拉扯成张布,“夫人,你干什么?”
没有找到任何涂脂抹粉的痕迹,不是传说中神乎其技的化妆术,还真是自己的丈夫?
朱文玉有些愧疚的摸摸他两颊,以示安抚,随即嘿嘿笑了声,道,“相公怎么会有这般想法?”
蓝玉几乎条件反射地摸向仍然隐隐作痛的臀部,因为再也不想挨军棍了!
朱文玉忍住到嘴边的笑意,乐儿打得好,乐儿打得妙!
她的幸灾乐祸太过明显,蓝玉睨眼妻子,气得默默转过身,面向车壁。
见此,朱文玉干脆咧开嘴角,放声笑了个痛快。
蓝玉震惊回头,她还笑,她还笑?!
原来,爱真的会消失!
良久良久,朱文玉终于敛了笑声,“那你带女人回来,我都没生气。”
蓝玉:“???”
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红,“那是误会,误会!”
他挨完打的当夜,忍着剧痛,足足写了十张纸回来解释。
谁懂,他堂堂永昌侯,北征副将军,威武雄壮的绝佳好男儿,脱了裤子,趴在硬邦邦的营帐临时床,边由军医治伤,边还奋笔疾书。
简直惨绝人寰,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朱文玉赶紧捂住嘴,不好意思,又想笑了。
蓝玉捂住胸口,好痛,痛到麻木。
她的笑是一根根尖刺,穿透皮肤,狠狠扎向我的心脏。
朱文玉正了正脸色,“好了好了,我们来说正经的。”
蓝玉瞥眼妻子,没有搭腔,只默默调整姿势,趴在车厢。
人有时候还是要对自己好一些,比如,受伤的部位朝向空气。
朱文玉紧紧抿住唇,憋过那一阵猛烈的笑意,认真建议,“我们以你养伤的名义,闭门谢客吧?”
反正新晋梁国公挨了太子妃八十军棍,朝野内外,人尽皆知,何不最大化利用?
蓝玉整个脑袋埋进靠枕,又低又闷地应了声。
面子、里子都没了,都没了!
新任梁国公低调养伤,闭门谢客的消息,第二天就传进了皇宫。
朱元璋气得砸碎了只碗,蓝玉挨了顿打就怂了?
给他中军都督的职位,是让他低调做人,好好干活的么?
没用,一个个没一丁点用!
朱标还没得到消息,不然得立即写信给常乐报喜,蓝玉挨顿打,长脑子了。
他昨儿是真真醉了,一睡睡到今天,差不多到中午了,总算睡醒。
整个房间都是酒味、汗味,极其刺鼻,乐儿要是见他这副样子,肯定第一时间把他扔进浴池。
朱标摇头失笑,揉了揉因宿醉而胀痛的额头,踏进泛着热气的浴池,闭眼,自动转悠起朝政之事。
没一会儿,浴房响起似有若无的脚步声
他豁然睁开眼,屏风映出个战战兢兢的身影,瞧体型,瞧发饰,当是个宫女。
朱标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厉声问,“谁?”
多年以来,春和宫的寝房、浴房,他和常乐在时,其他人一律不得靠近。
那个身影似乎吓了一跳,又似乎踌躇了会,绕过屏风,“奴婢春桃,给您送换洗的衣服。”
她手里还捧着个托盘,远远瞧着,里面的确像是放着布料。
朱标眯了眯眼,“孤不需要,出去!”
春桃整个人颤了颤,“奴婢,奴婢愿服侍您沐浴。”
随后,她抬起头,露出一双似曾相识的眼。
只是常乐的眼时常含笑,总是神采飞扬,而跟前这个人,瑟缩,恐慌,但又野心勃勃。
朱标怔楞一瞬,随即爆喝,“滚!”
春桃面色发白,双唇紧抿,但稍顿后,继续往前,“殿下,奴婢”
朱标顺手拾起池边的茶杯砸了过去,“滚!”
春桃没敢躲,或者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茶杯带着她额角的鲜血滚落,满地碎片。
她顷刻间软了手脚,委顿在地。
朱标怒喊,“小全子!”
好一会儿,门口传来道小心翼翼的声音,“小全子公公去茅房了。”
朱标:“”
没用的东西!
他够来脱在池边的脏衣服,裹住自己,急急沿着小门回了寝室。
气死了,澡白泡了!
朱标开柜子开得叮铃哐啷响,赶紧换了件干净的袍子。
老爹也太没道德底线了,想都不用想,小全子去茅房,还有那双眼睛,肯定都是他的安排。
朱标气得猛灌了一杯冷茶,他把他儿子想成了什么急色之人?!
他自己满后宫的花,就以为儿子也跟他一样三心二意,来者不拒么?
朱标气得又灌了杯茶,愤愤铺开信纸,奋笔疾书。
八百里加急,必须八百里加急跟乐儿表达我的坚贞,清白。
虽然有人趁我洗澡阴恻恻觊觎美好的我,但是我裹得严严实实,啥也没有泄露。
朱标满意地检查一挥而就的三大页信,遣词造句之间,把经过阐述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乐儿看过后,一定会更加珍惜如此忠贞的我。
春和宫发生的事,自有专人禀报至乾清宫。
朱元璋气得又砸了只碗,还不尽兴,御案摆的砚台也没能幸免。
崔公公站在阴影里,极尽所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乾清宫一地碎片,还有晕染开来的墨迹。
没经通传跑进来的朱雄英极为疑惑,“皇爷爷,您怎么了?”
他踮着脚绕开满地狼藉,趴到御案边,睁着双朱家特色大眼睛。
朱元璋硬生生把怒容转为笑容,“没事,没事,皇爷爷刚手抖了而已。”
崔公公极有眼色地唤人进来打扫,片刻之间,地面纤尘不染。
朱雄英歪了歪脑袋,似是半信半疑的模样。
朱元璋深吸口气,笑眯了眼,“雄英怎么来了?”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但孙儿何时来,他都高兴。
朱雄英一蹦一跳到龙椅边,“皇爷爷,孙儿有事求您。”
朱元璋更高兴了,发出声疑问词,“什么事儿?”
朱雄英拉住他皇爷爷的胳膊,“孙儿想把继祖,周屿,傅荣他们都带去北平。”
他们都是曾经在皇宫伴太孙读书的勋贵子弟,郑国公常茂长子常继祖,江夏侯周德兴之孙周屿,傅友德之孙傅荣
当时,太子一家搬去北平之时,这些伴读全部转至国子学。
今早朱雄英特意去联络许久未见的同窗,描绘了番北地风光,伴读们纷纷表示愿“抛家弃爹娘”同往。
朱元璋略作思忖,似有为难。
朱雄英立即可怜兮兮道,“皇爷爷,我一个人在北平太孤单了,太无趣了!”
那个,尚炳,济熺,高炽,有燉,你们暂时消失一下下,等我带更多的同窗回去。
朱元璋瞧眼憨态可掬的孙儿,“那雄英留在京师?”
朱雄英一愣,“那敢情好,只是”
朱元璋笑意微微收敛,但还是很有耐心,“只是什么?”
朱雄英歪了歪脑袋,“平日,我都是和允熥一起睡的,留在京师的话”
他顿了顿,兴奋问,“孙儿可以每天都和皇爷爷睡么?”
朱元璋愣住了,难免回忆起前次同孙儿一起睡的宝贵经验,霸道的睡姿,以及淹湿的龙床。
朱雄英拉着他皇爷爷的袖子晃来晃去,“孙儿一个人住春和宫,会害怕,会睡不着的。”
朱元璋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无限拉扯。
一个面对孙儿的撒娇攻势,早早丢盔弃甲,一个历数和孙儿睡,还要每天和孙儿睡的各种艰难。
龙床和暖床的美人通通都要没有了!
门口突然一暗,朱标拉着张脸进来,“雄英有了皇爷爷,连爹娘、弟妹都不要了?”
朱元璋顿时皱起眉,“世间怎么会有你这般给儿子泼脏水的父亲?”
朱标:“???”
这句话应该是他问吧?
世间怎么会有你这般用美色引诱儿子的父亲?
朱元璋已经把注意力转回孙儿,“雄英别怕,有皇爷爷在。”
朱雄英狠狠点头,“我要每天都和皇爷爷一起睡。”
朱元璋:“那个,雄英,你父亲虽然不着调,但你也别放弃他。”
每天一起睡什么的,还是别了吧。
反正北平,总归他也是要去的。
第78章
时至隆冬, 岁寒。
朱标和朱雄英回京师已有月余,是时候赶回北平。
否则,寒冬腊月, 河水结冰,水路将难以通行。
而陆路既耽搁时间,且行路艰难。
朱元璋龙颜不算愉悦,“标儿,雄英留在京师过年好了。”
届时,他们祖孙三人共同接受群臣朝拜,何乐不为?
马皇后眼底也露出些许渴望, 但稍纵即逝,孩子长大了,有他自己的路。
闻言,朱标面露讶异, “没曾想,父皇对太子妃竟这般有信心?”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 什么叫他对常氏有信心?
朱元璋微微皱眉, “什么意思?”
常氏那不着调的性子, 他厌烦都来不及,有什么信心?
朱标:“京师以北地区的奏本都在北平, 积压月余,其中紧急事项, 儿子都交由太子妃暂代处理。”
朱元璋瞬间变了脸色, 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良久,他才真实的反应过来, 奏本交由常氏暂代处理?!
后宫不得干政,标儿得失心疯了?!
朱标非常冷静, “是故,儿子急着赶回北平。”
朱元璋仍然有点懵,所以标儿没疯?
他还知道要早点赶回去,应该是为了避免常氏生出什么额外的心思吧?
朱标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有意味地肯定道,“爹,您放心,儿子知道轻重缓急。”
儿子必定不会给常氏牝鸡司晨的机会。
朱元璋自觉听懂了儿子的暗语,急急催促,“标儿,务必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北平。”
朱标点头,“爹,娘,你们千万保重身体,儿子在北平等你们。”
朱元璋连连挥手,“知道了,知道了。”
朱标:“”
倒也无需如此急切吧?
·
帝王规制的船,全速前进,日行千里,犹如朱标和朱雄英盼归的急切心情。
寒风凛冽,暖阳时而穿透云层送来些许温暖。
白雾茫茫的通州码头,常乐裹着厚的厚披风,带着朱家兄弟和朝臣们前来迎接。
河面出现一黑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扩大成船。
常乐眯了眯眼,同船上的人摇摇挥手。
朱雄英一手抓着栏杆,一手使劲挥舞,满脸兴奋。
朱标瞅眼嘴角咧到耳后根的儿子,淡笑以对,仿佛日日算着时间的那个,是另有其人。
船缓缓停靠进码头,朱标领着一行人依次上岸。
朱雄英踩实了后,越过朱标,蹦跳着扑向常乐,“娘亲,儿子好想你啊。”
但在他离娘亲咫尺之距,他的后领被一股外来的力量紧紧扣住,他只能在原地踏步。
回首,只见他爹满脸的冷峻与严肃,“雄英,你是皇太孙,注意形象。”
朱雄英瞥眼假正经的老父亲,乖乖站回他身后的位置。
出门在外,他大人有大量,愿意给老爹一些面子。
朱标给儿子抛了个“算你识相”的眼神,自己急匆匆迎了过去,“乐儿,我回来了。”
常乐把父子两的动作看在眼里,无奈之余,扫过朱标仍有些黑的面颊
她没有丝毫停顿地略过他的双手,径自把儿子拉到跟前,仔仔细细检查了番,“宝宝瘦了。”
朱雄英肉嘟嘟的婴儿肥脸蛋升起两坨酡红,宝宝什么的,好害羞呀。
但没关系,更应该害羞的是亲亲老爹。
他又又又被娘亲无视了,早让他认清自己的家庭地位,他还不听,果然忠言逆耳。
朱标伸出的双手僵硬在空气里,乐儿只记得她的宝宝,忘记他的小乖乖了么?
片刻,朱标若无其事收回手,“天冷,大家伙儿赶紧回去吧。”
众人皆都强自忍住笑意,虽早已见惯太子与太子妃的相处,但还是好好笑,哈哈哈哈。
冬日北平,已是白雪皑皑。
太子车架驶过略显冷清的街,直入元朝旧宫。
那里早已在准备接风宴,筒骨火锅的香味随着渺渺热气飘进每个人心里。
在座的每一个人,皆都是背井离乡自南边远至北平。
福乐酒楼每年冬天都会供应的筒骨火锅,既是熟悉的味道,也是冬日最好的暖身食物。
朱标举起酒杯,“孤回京师多时,北平全赖诸位守护。”
刘伯温最为德高望重,代众人回道,“我等不过按部就班行事,最费心思的当属太子妃。”
殿内所有人纷纷点头,无声表示赞同。
他们或修建新宫,或疏通运河,或处理奏本,等等,但凡举棋不定的难题通通需要太子妃决断。
一开始,人人心中皆有疑虑,太子妃能给出行之有效的方案么?
如今,共事月余,所有人都知道,可以。
太子妃做事干净利落,约莫是武将之女的缘故,常遇春也是直来直往的性子。
她不理解也不喜欢官场藏着掖着的那套,有问题处理问题,有方案明讲即可,无需七拐八绕。
这样的性子,不知道好或不好,但总归省却了每一件事浪费在揣摩彼此心思的时间。
朱标转了转眸,一本正经道,“太子妃辛苦了。”
然而,在众人看不见的桌底,他牢牢牵着太子妃的手,还时不时抠弄她的掌心。
其动作毫无太子之威严,犹如街边小流氓,充满了挑逗的意味。
常乐往回抽自己的手,但没抽动,也不敢太使劲,万一被其他人察觉,那丢人丢大发了。
朱标有恃无恐般咧了咧嘴,眼角眉梢都是恶作剧得逞的笑意。
一左一右站在太子和太妃两边的小全子和晚星,把两人悄摸摸的动作看在眼里,无语地嘴角直抽。
常乐寻了个众人瞧不见的角度,狠狠剜了眼“表里不一”的男人,同样郑重其事回道,“幸不辱命。”
筒骨火锅冒起“咕噜咕噜”的沸腾声,香味四溢,闻着便叫人胃口大开。
朱标率先举起筷子,殿内众人各自喝酒吃肉。
常乐抬了抬胳膊,无声示意自己需要右手拿筷子吃饭。
朱标非常遗憾,也只能松开太子妃柔嫩的纤纤玉手,但仍没忘最后抠一抠她的掌心。
常乐艰难忍住给他作乱的左手一巴掌的冲动,自顾自享用起美食。
朱标和朱雄英父子两自离北平,每人每天均有书信寄回。
有一说一,他两寄信没寄烦,她回信都有点回烦了。
但也因此,继祖、周屿、傅荣等孩子们要随同回来,她一早就知道了,也早早安排好了住宿。
只是,常乐扫眼同傅荣坐一桌的那个少年,奇道,“你怎么把傅让也带回来了?”
傅友德幼子傅让,金吾后卫所镇抚,是朱元璋的亲军。
朱标瞥眼那傻乐呵的少年,“是他自己非要跟来,为了寿春。”
常乐刚烫好的肉片“啪嗒”掉回锅里,“为了寿春?”
傅让与寿春公主订有婚约,他们是御赐的婚事,但他竟千里迢迢追来?
这怎么搞得像是自由恋爱,难舍难分的小情侣?
史书里,寿春公主的驸马并非傅让,而是他的大哥傅忠。
常乐因一颗八卦的心,曾仔细研究过朱元璋赐的这场婚事。
傅忠的生卒年,还有生平,没有查到可考据的资料。
但他的二弟傅正,在他们老爹傅友德被赐死的当年是三十七岁。
史书里的傅友德于洪武二十七年被赐死,换算过后,洪武十九年,傅正已经二十九岁。
洪武十九年,是史书里的傅忠和寿春公主成婚的时间。
换而言之,即使傅忠与他二弟同龄,当年他也已经有二十九岁。
古代二十九岁的男人,孩子都有一打了。
难道傅忠知道自己将来要娶公主,特意没有选择在合适的年龄成婚?
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想想都不太可能。
但他既然能娶公主,说明当时他是没有妻子的。
常乐只能想到一种可能,他当时是鳏夫。
而朱元璋把他如花似玉,正值芳龄,时年十五的女儿嫁给了一个“高龄”鳏夫?!
传说还是他最为钟爱的女儿。
史书记载,寿春婚后,朱元璋赐给她吴江县一百二十余顷的肥田,是公主里,唯一获此殊荣者。
他可真是个疼爱女儿的好爹,不知道史书里的寿春公主怎么想,反正她在成婚两年后,英年早逝。
史实如何,无人知晓,也不重要。
总归现如今的寿春公主,娴妃第二女,未得朱元璋偏爱,也未被赐婚于鳏夫。
当然,也因为傅忠早有妻子,且健健康康的活着。
至于傅让,傅友德第五子,也是幼子,时年十九,长相英武,德行俱佳,与寿春公主正相配。
只不过,史书里的傅让没有一个好结局。
他作为皇帝亲军,时常陪伴在朱元璋身边,也不知道是哪里没有做到位,总之惹了杀身之祸。
洪武二十七年时,朱元璋因傅让之过问罪傅友德。
一说是傅让在担任守卫时没有没有按照规定佩戴剑囊,一说是朱元璋阴阳怪气夸奖傅让的剑法。
总之,傅友德吓了个半死,回家亲自砍了儿子,并随之自杀。
但是他的死并不是结束,傅家还活着的人通通被发配到苦寒的辽东地区。
常乐猜测,她向来以最最狠毒的角度揣测朱元璋。
洪武二十七年,朱标已逝,朱允炆是皇太孙,年幼,母族、妻族皆无军权。
而晋王朱棡世子朱济熺,年龄只比已逝皇长孙朱雄英小一岁,年长朱允炆,且其正妃是傅友德幼女。
以当时的情况,傅友德是硕果仅存的,擅攻擅守的良将之一。
或许傅让没有犯任何错,只是其父傅友德必须死而已。
常乐低低叹息了声,但愿她所在时空的傅让,与寿春公主相亲相爱,白头偕老。
朱标看眼莫名哀伤的太子妃,“怎么了?”
常乐撇他一眼,“没什么。”
只是想起了你那糟心的爹,做的糟心事。
第79章
春去秋来, 时光飞逝。
京杭大运河贯通南北,北平新宫也已落成。
史书记载,永乐帝因前期朝臣反对, 迁都北平耗费十年。
而今,朱元璋强势,朱标强干,父子同心,满朝敢反对者寥寥无几。
兼之国库丰盈,百姓安乐,只用四年, 北平新都基本万事俱备,只待搬迁。
可惜,四年过去,已是洪武二十四年秋, 史书里的朱标出发巡抚陕西的时间。
史书记载,洪武二十四年九月初九, 皇太子朱标巡抚陕西, 当年十一月二十八返回京师, 重病。
五个多月后,也就是洪武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五, 朱标病逝,享年三十八岁。
这段历史, 常乐背得滚瓜烂熟, 任何可以查询到的细节,全部烂熟于心。
为此, 她特意请戴思恭和戴杞父女两人每隔三日入宫,专门给朱标请平安脉。
数年以来, 朱标的身体都极为健康,理当是健康的。
但到底只是最原始的望闻问切,再高明也比不过现代化的各种检测仪器。
时间一天天的溜走,北平飘起冬雪。
常乐明显的焦虑起来,几乎恨不得每时每刻跟在朱标身边。
朱标瞧着倒完全像个没事人,依旧每日处理政事,未有丝毫懈怠。
反正他的兄弟、臣子们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到有什么不同。
实际,别人不知道,常乐很清楚,如今的他,每日特意留出许多时间陪伴家人。
最兴奋的莫过于允熥和允煌,每夜都要缠着他们爹爹讲睡前故事。
雄英到底年长些,他观察数日之后,忍不住问道,“爹爹,您最近是又提高了效率?”
奏本什么的,是绝对没有可能减少的,或者,爹又找到了合适的“奴役”对象?
朱标瞧眼困惑的大儿子,“雄英不喜欢爹多些时间陪着你们?”
他语气里满满的伤心失落,眼角眉梢也都带着明显的难过。
朱雄英略显无措地眨了眨眼,“当然,当然喜欢”
好奇怪呀,他们父子终于要走温情路线了么?
朱标勉强压住蔓延到嘴边的笑意,“小孩子早点睡才能长高,免得同你皇爷爷似的。”
朱雄英:“”
果然,温情什么的,那都是错觉。
冬夜静谧,三个孩子进入梦乡,朱标顺着廊道返回寝房。
寝房外间的书桌,数盏煤油灯烘托起晕黄的光。
常乐满头青丝松松扎在脑后,身裹大髦,正襟危坐,奋笔疾书。
她近些时日来的焦躁,他都看在眼里,但没有任何可缓解的办法,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命途几何,
常乐听到声响,抽空抬眸瞧他一眼,“孩子们睡着了?”
朱标合拢门扉,踱步至书桌对面,“睡着了。”
他提起炉子里冒着热气的茶壶,给两人都倒了杯热茶,“辛苦了。”
常乐摇摇头,接过茶杯,真正辛苦的是他。
朱标和朱元璋有三十多年的父子情谊,相当深厚,如今他为了她的命,不得不站在他父亲的对立面。
他要以最阴暗的思路,把他的父亲往最恶毒的方向推测,然后预备解决方案。
于他而言,最难的或许不是方案,而是可能会发生的父子相残。
当初全家搬至北平,或许可以解释为他是为了迁都做准备。
而今,如果正到那一刻,他们父子之间或许会反目成仇。
他现在要考虑的,做的每一个决定,对他都是煎熬。
相比而言,她所作的,不过是将脑子里所有的知识默写出来。
万一,万一朱标病逝,而她难逃殉葬,她要把从六百年后带过来的知识留给这个世界。
常乐垂眸看着茶水,里面映照出个模糊的面容,毫无神采。
这么一想,她好像也挺辛苦的,她得克制着自己的害怕、恐慌,她的求生本能。
殉葬什么的,朱元璋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常乐饮口热茶,看眼对面疯子的儿子,“北平冬日,风景独好,我想请我娘她们过来游玩些时日。”
当然,游玩是假,她只是不想留任何软肋在京师,在疯子的眼皮子底。
东宫最最核心的势力基本全都迁移来北平,若非常、蓝两家女眷和孩子的目标太大,难以成行,也不至于拖延至今。
如今京师虽有蓝玉和常升在,但万一到时候,怕是难以兼顾。
当初蓝玉升任梁国公和中军都督,本打算调常茂回去,但北平守卫实在重要,最终还是调了常升回去。
常升做事比之常茂,更为妥帖细致,更适合回京师照应舅舅和家里。
事实证明也是如此,蓝玉在朱元璋恨不得带了放大镜的眼皮子,整整两年,愣是没被挑出一点问题。
常乐翘了翘嘴角,暗自为弟弟骄傲。
朱标看着妻子难得的笑颜,“那岳母大人得尽快启程,免得河水结冰。”
按照计划,如果自个能平平安安的,当然最好。
倘若老天弃他,生了意外,他会同爹请求,把他的陵墓建在新都。
这样,他无需拖着病体返回京师,常乐自然也无需跟着回去。
那爹和娘,他们应该会因担心自己而赶来北平。
到时候,他会以重病之身请求,请求爹允许常乐活着,代替自己看顾孩子长大。
爹能同意自然最好,如果,如果他非要坚持搞什么殉葬,恐怕他们父子真得反目。
父子反目,血亲相残,谁能想到,他可能也会有那么一天。
朱标低垂着眸光,讽刺地勾了勾唇。
常乐张了张嘴,想要安慰他几句,但似乎没有任何合适的言语。
而且,她还有一个担心,万一朱元璋不来北平。
按照常理,按照朱家父子之情,他收到朱标病重的消息,一定会赶来北平。
但帝王之心难测,朱元璋的疑心病甚重,万一他怀疑北平有变,那他肯定会要求朱标返回京师。
倘若返回京师,那么这四年来的一切努力,将全部化为泡沫。
如果抗旨,那肯定,那必须得抗旨,相比性命,抗旨算什么东西?
常乐略略皱起眉头,只是,该以什么名义抗旨?
朱标病重,难以挪动?
也只有这个理由,但无论如何,无论多么光明正大的理由,违抗圣旨,到底落了下风。
且抗得了一时,难抗一世。
只要朱标一死,朱元璋要求雄英返回京师,没有任何可以拒绝的理由。
雄英回去,她肯定也得回去,除非他们反抗到底,但那是以雄英的名声为代价。
原本他是名正言顺,没有争议的继承人,如果违逆他皇祖父的圣旨,或许将落个谋逆之名。
作为母亲,她并不愿意拖累孩子,到那时候,她或许会动摇绝不殉葬的心。
想到此处,常乐低低叹息了声,“你还是好好保重身体吧。”
只要他健健康康活到朱元璋驾崩,那啥事儿也没有,大家伙儿都能好好的。
朱标抬眸,浅浅勾起嘴角,“我会努力。”
努力活着,努力一直做她和孩子们的依靠。
·
北平郊外庆寿寺,因其主持道衍参与北平新都建设,香火愈发旺盛。
寺内菩提树落满冬雪,深处主持禅房开着一窗,窗内热气淼淼。
法号道衍的姚广孝焚炉煮茶,笑呵呵问,“你怎么来了?”
他对面坐着一中年文士,面有风霜,乃是著名相士袁珙。
袁珙饮口热茶,道了一声恭喜,“北平新都落成,你必定能载入史册,名留青史。”
他的这位好友,前半生汲汲于营只求建功立业,奈何无人识他之能,蹉跎至今。
姚广孝嘴边笑意愈盛,“若无太子赏识,也无我之今日。”
袁珙看着几乎把“忠心”二字刻在面颊的好友,叹息了声,道,“可惜了。”
姚广孝替他续茶,“可惜什么?”
他如今正正当当跟着太子建功立业,有何可惜?
袁珙稍稍往前倾身,低声道,“我曾远远瞧过太子面相。”
姚广孝疑惑挑眉,“怎么?”
袁珙看眼四周,继续压低嗓子,几乎轻到没有声音,“太子并无天子之相,且其寿数有限。”
姚广孝皱了皱眉,“寿数有限?”
袁珙点头,“仅有三十八年。”
姚广孝手里的茶杯蓦然摔落,茶水洒了满地,“三十八年?”
太子属羊,明年就是三十八岁!
姚广孝久久没有回过神,盖因他面前这位好友的相面之数,从无出错。
袁珙又是一叹,“你打算怎么办?”
姚广孝摩挲着茶盏边缘,良久没有出声。
他虽没有好友精妙绝伦的相数,但也曾随道人修习阴阳术数,于命理也算略懂一二。
当年他主动与燕王攀谈,随之远来北平,就是因为见其周身似有帝王之气。
后来,太子命他修建新都,他更多的是要抓住扬名立万的机会,而非认可太子其人。
可是四年效力东宫,太子其人、其能、其德,实乃当真无愧的储君。
大明若失这般君主,于国、于民,百害而无一利。
姚广孝颤着手重新给自己倒了杯茶,“你见过太孙么?”
袁珙眉峰蹙起,答道,“也是远远见过一面。”
姚广孝一把抓住他胳膊,“太孙如何?”
太孙虽然年幼,但观其人,聪慧灵秀,观其行事,已有太子之风。
且有太子妃在侧,将来定也是位英明君主。
袁珙难得面露疑惑,“太孙面目模糊,无法观之。”
他曾游历海外珞珈山,遇异僧习相术,学成之后,多年以来第一次遇见没法观察之人。
姚广孝面色沉重,“是因太孙年幼的缘故么?”
袁珙摇头,“非也,还有一人同样模糊。”
姚广孝:“谁?”
袁珙:“太子妃,太孙之母,常氏。”
姚广孝已恢复了冷静,低低发出声“哦?”
倒是奇了,太孙母子,竟都面目模糊。
第80章
深秋时节, 京师皇城,赤红宫墙与褐黄落叶迎着朝阳,交相辉映。
正逢初一, 郑国公老夫人蓝氏和弟媳朱文玉一同进宫朝拜皇后。
以往同行的还有她的儿媳,现任郑国公夫人冯氏。
但自儿子常茂驻扎北平后,蓝氏毫不犹豫催促儿媳带着孙子孙女去了北平。
两地分居极耗夫妻感情,她可不是那些个眼红儿子儿媳感情好的恶婆婆。
她和朱文玉到时,坤宁宫已坐了不少命妇。
蓝氏擎着笑行礼后,走向皇后左侧第一个位置。
她除了是现郑国公之母,还是太子妃之母, 是当之无愧的命妇第一人。
蓝氏年近六旬,但她满头青丝又黑又亮,皮肤细腻饱满润泽,一点儿也没有寡居老妇人的疲惫。
马皇后看着如此精神的亲家母, 难免想起镜中自己沟壑丛生的面颊和早已斑白的两鬓。
她虽贵为皇后,享国母尊荣, 可论舒坦日子, 拍马也难及蓝氏。
年轻那会, 男人挣了地位,有了财富, 各个都往后院抬女人。
唯有常遇春,非但自己从不沾花惹草, 连主公赐予的, 也只把人好好养着而已。
马皇后自觉同与妃妾争风吃醋的主母不一样,但更加累人。
她得主持中馈, 得劳心劳力照顾丈夫的女人,以及丈夫与其他女人生的孩子。
而蓝氏甚至都无需费心照顾自己的孩子, 常府内外事务早有乐儿接手。
别家主母既要与妾室争丈夫,又要管账管人管内宅,还要忧心孩子成长,以防将来庶子庶女钻了空子。
轮到蓝氏,她只需顾着自己开心。
常府没有庶子庶女,她两个幼子的读书、习武,也全部由乐儿包揽。
等到乐儿嫁来朱家,常府规矩早有定律,蓝氏每月过问一二即可。
再等贤惠的儿媳进门,她又舒舒服服做起了甩手掌柜。
后来常遇春出乎意料地早逝,所有人都以为蓝氏该一蹶不振了。
她也的确伤心,日日以泪洗面,可丧期过后,进了趟宫,见了回女儿,她竟又想开了。
没有了如胶似漆的丈夫,她开始约三五好友,要么游玩赏景,要么喝茶看戏,最多的还是打麻将。
她的笑容全回来了,那日子过得,还同以往一样的舒坦。
全京师,乃至全大明,日子过得最舒坦的女人,莫过于蓝氏。
哪怕连人人艳羡的太子妃也不如。
乐儿虽得标儿独宠,可到底皇城内还有她这个婆婆,和重八那个公公。
尤其重八那样的公公,时不时非要找他们小夫妻的麻烦。
今儿赐个妾,明儿还要赐个妾,没个消停的时候。
马皇后想着自个丈夫搞出来的那些荒唐事儿,心头无声轻叹。
蓝氏言笑晏晏,“娘娘,臣妇想跟您告个假。”
她丝毫没有发觉马皇后眼底闪过的羡慕。
马皇后楞了楞,“告假?”
蓝氏点头,“茂儿和清儿在北平买了个温泉庄子,来信想接臣妇和公主过去住段时间。”
朱文玉也点头,虽不知道大冬天为什么要往北边跑,但去泡泡温泉也不错。
蓝氏接着道,“臣妇也想念继祖他们了,便想着去一趟。”
京师、北平来回,再加冬日运河结冰,她们至少明年开春才会回来,约莫半年没法进宫朝拜了。
马皇后听完,更为羡慕了。
蓝氏想念儿子、孙子,她更想,她五个儿子,有四个都远在北平,还有孙子们。
只是,朱重八规定后妃不得擅自离宫。
别说离宫,连后宫那一亩三分地都走不出去。
命妇散去后,空旷的殿内响起声悠悠长长的轻叹。
门口光线一暗,抬眸,是朱元璋逆着光走进来。
马皇后赶忙起身,迎了过去,“重八回来了。”
她熟练地替他解了披风,“传午膳么?”
朱元璋接过宫人拧好的热毛巾,边擦手边应道,“传。”
一道道热腾腾的御膳摆满桌,朱元璋扫了眼,满意地动起筷子。
马皇后就近夹了一筷子菜,“蓝氏今儿同我告假,说是要去北平看望继祖他们。”
朱元璋抬起眸,眼底满是嫌弃,“蓝氏也太不着调,她一守寡老太太,不好好在府里吃斋念佛,天天瞎折腾什么?”
马皇后:“”
朱元璋还叭叭个没完,“白瞎了遇春早年待她的一片心。”
马皇后语塞良久,转而问道,“重八准备何时迁都?”
朱元璋想了想,“我和标儿商量过了,等到洪武二十七年。”
马皇后皱起眉,“那还得再等个两年?”
朱元璋点头,“那时候我六十六岁,六六大顺,正好迁都。”
马皇后:“”
坤宁宫静默了一瞬,只余朱元璋的咀嚼之声。
马皇后再次挑起个话头,“也不知道允煌是不是愈发有重八的风采了。”
过去四年,朱雄英随着朱标数次来回北平与京师,而允熥、允煌实在年幼,自去北平,再也没有回来。
朱元璋顺着回忆了番孙女同自己相似的五官,笃定道,“允煌风采定然更胜从前。”
他满脸的自信,马皇后沉默了片刻,“小孩子没什么记性,也不知道允煌还记不记皇爷爷、皇奶奶。”
朱元璋更加的自信,“允煌怎么可能会忘记他皇爷爷!”
马皇后:“”
沉默良久,她道,“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是日积月累培养起来的,你我没在孩子身边,感情难免疏淡。”
朱元璋皱紧了眉头,思维无限发散。
离得远,感情淡,那标儿和雄英
他们也会同自己感情疏淡?
朱元璋顿时没了食欲,“来人,传钦天监监正。”
马皇后一愣,“钦天监?”
朱元璋丢了筷子,“算一算出行的黄道吉日,咱们去看看标儿和雄英。”
反正迟早要去北平,他提早过去看看新都,也未尝不可,但前提是出行得顺利。
闻言,马皇后简直喜不自胜,随即无语。
自从登基,他那是一个珍爱生命,少出皇城,还特意把谨出入一则写进了《皇明祖训》告诫子孙。
【朕尝临危,几凶者数矣。前之警报皆验,是以动止。必详人事,审服用,仰观天道,俯察地理,皆无变异而後运用,所以获安。——《皇明祖训》】
钦天监监正干活极为利索,当天就把测算结果呈进了乾清宫,大吉。
御驾出行北平,路途将会一帆风顺。
·
北平,通州码头。
朱标迎着白雾渺渺的河面,百思不得其解,还有些许茫然。
至关重要的时刻即将到来,也不知道爹和娘提前过来,是好还是坏。
而常乐自收到消息,心头大松口气,朱元璋竟自个跑来了北平,跑来了她的地盘,真是天助她也!
河面浓雾阻隔视线,等御舟出现在大家伙的视野里,已经近在咫尺。
众人连忙走到岸边,跪地行礼,俯首口称万岁。
船停,朱元璋擎着笑扫过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群,满意点头,“平身。”
此番出行,果然如钦天监所测,无波无澜,一帆风顺。
常乐趁着起身的瞬间,飞速扫过四年未见的公公和婆婆。
朱元璋着一身明黄龙袍,金线反射阳光,他仿佛一条金龙降落在北地的皑皑白雪里。
而马皇后比之从前,面颊多了许多皱纹,两鬓满是白发,苍老好多好多。
尤其,在她身后半步,站得是自家笑得没心没肺的娘亲。
因为目的地都是北平,两路人马合成一路同行而来,也算在无聊的路途里作伴。
马皇后和自家娘亲年岁相仿,可是两人瞧着,竟仿佛差了十来岁。
常乐微微垂眸,藏去眼底闪过的一丝复杂。
朱元璋仔细打量了眼大儿子和愈发高的大孙子,转而问道,“允煌,朕的小孙女来了么?”
他探着头,使劲儿往扎成堆的孙子、孙女队列那边瞧。
朱标看眼他爹兴致勃勃的模样,也没说什么,亲自把女儿抱了过来。
朱元璋视线随着儿子转动,然后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僵,越来越僵
六周岁的朱允煌带着厚厚的雪貂帽,圆圆的脸,水灵灵的眼睛,还有一对甜甜的酒窝,十足十的漂亮。
她仰着小脑袋,有模有样的搭手行礼,“孙女见过皇爷爷。”
朱元璋难以置信地揉了揉自个眼睛,“允煌?”
朱允煌点点头,“皇爷爷好。”
朱元璋嘴角直抽,默默收回原本想要抱孙女的两只手,“允煌真是,女大十八变”
为什么,为什么一点儿也没有小时候的影子?!
那也就算了,为什么,为什么变得仿佛跟常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朱标睨眼顿时没了兴致的老爹,朝女儿道,“皇爷爷夸允煌好看,允煌快谢谢他。”
朱允煌信以为真,扑棱着大眼睛,甜蜜蜜伸出胳膊要抱。
朱元璋忍住自个往后退的冲动,众目睽睽,他还能拒绝孙女?
尤其,还是标儿的女儿,雄英的妹妹。
他前脚甩脸子拒绝,保准后脚就得传出他厌弃了标儿和雄英的谣言。
朱允煌眨巴着同常乐如出一辙的大眼睛,“皇爷爷抱。”
朱元璋忍着把那张脸推出午门斩首的冲动,逼迫自己憋出喜爱的笑,“好,好。”
朱允煌趴在朱元璋的肩头,好奇地揪了又揪他黑白相间的胡子。
朱元璋抿紧唇,试图以龙威威吓住抛弃他而择常氏的孙女。
但朱允煌自幼集爹娘和哥哥们的宠爱于一身,完全没在怕的。
她先轻轻揪了揪,没揪过瘾,又使了些力气来回扯。
她爹没有胡子,她早想试试叔叔舅舅们的了,可娘亲说那不礼貌,但皇爷爷是爹的爹,肯定没有关系。
朱允煌揪了个痛快,朱元璋咬紧了后槽牙。
常乐撇着笑,默默,疯狂给女儿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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