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一场其乐融融的接风宴落幕, 各自散去。
朱标和常乐把三个孩子哄睡着后,也赶紧洗漱钻进被窝。
今日奔波疲乏,夫妻两人互道晚安后, 迅速沉入梦乡。
冬夜寒凉,夜半时分,暗无边际的天又飘起雪。
一阵阵连续的、强烈的痒和痛猛烈侵袭脊背,朱标被迫醒来。
他难耐地坐起身,反手去够扰人清梦的那块皮肤。
自进入十月,因担忧朱标身体有什么突发的状况,常乐几乎时时刻刻保持着警醒。
今晚也是一样, 即使累到极致,朱标翻身坐起的那刻,她也立即惊醒。
常乐边皱着眉驱赶睡意,边关心道, “是不舒服么?”
朱标低低应了声,“背痒。”
他两只手一左一右, 均都反在背后, 使劲抓挠。
常乐赶紧起身, 点燃床边的煤油灯。
背痒放在平时,挠一挠也就算了, 可在如今这关键的档口
常乐举着灯掀开他的寝衣,大吃了一惊, “怎么起了那么多的疹子?”
密密麻麻, 又红又肿,遍布他整个背, 还有纵横交错的抓痕,极为恐怖。
朱标继续挠着后背, “疹子?”
常乐一把打掉他两只手,“别抓。”
指甲里面都是细菌,而且这种东西,应该会越抓越痒。
常乐边控制着朱标忍不住抓挠他自个背的手,边朝外面喊,“晚星,晚月,小全子!”
早在屋里传出动静时,值夜的宫人就去通知了他们。
这会,常乐一喊,待命的三人立刻进了屋。
常乐:“小全子,你赶紧派人请太医,还有通知皇上、皇后。”
小全子:“奴才遵命。”
他火急火燎退了出去,门外传来他指挥宫人的声音。
常乐继续道,“晚星,你去戴府,请戴先生和戴姑娘进宫。”
今夜实在不凑巧,并非戴思恭和戴杞在宫里值班的日子。
只能由值班的太医先瞧一瞧,但是以防万一,必须把他们两也请进宫。
晚星也急急忙忙出了门。
常乐思索片刻,依着事先计划安排道,“晚月,你派人去请刘璟。”
刘伯温次子,能文能武,有勇有谋,还有忠心。
常乐:“从现在开始,你和刘璟寸步不离跟着雄英。”
朱标但凡出事,雄英就会成为万众瞩目的存在。
即使在如铁桶般的北平,也必须要有可靠之人跟着他。
晚月也领命退了出去,屋里又只剩了他们夫妻两人。
朱标难以控制地发出□□声,他的背又多了几道抓痕。
常乐皱着眉替他除了寝衣,“你快趴着,我给你扇一扇。”
北地屋外天寒地冻,屋内地暖融融,扇扇风,降降温,应当可以缓解些痒。
朱标还想要挠,但在常乐严肃的目光里,只能委委屈屈翻身,他整个脑袋埋进枕头。
常乐随意抓了本薄册子,左右扇风。
风夹着凉,拂过他又红又肿的背,果然舒服很多。
朱标喟叹了声,总算控制住了时不时往背后伸的两只手。
常乐见此,无声松了口气,似玩笑道,“你父皇一定克你。”
本来都好好的,朱元璋一到北平,朱标就病了。
朱标:“”
无语半晌,他侧过来脑袋,“你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么?”
常乐稍稍倾身,拂去他沾在脸颊的头发,“偶尔可以动摇一二。”
特别是在面对朱元璋的时候。
朱标:“你这不叫偶尔,你这叫特别针对。”
常乐想了想,“你说得没错。”
她就是特别针对朱元璋。
朱标:“”
常乐:“你听过刑克六亲么?”
她扇风的动作又轻又柔,但那嘴仿佛是装了火药的火炮。
常乐:“你别看如今,想想史书里记载的那些。”
幼年丧父丧母,连兄弟姐妹都全丧,中年又丧妻又丧孙,等到老年,还连丧三子。
但凡与他亲近的,都得早赴黄泉,不是刑克六亲,那是什么?
朱标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但是,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
他爹,好像,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值班的四个太医匆匆而来。
没过多久,朱元璋和马皇后也紧急赶了过来。
常乐赶忙行礼,太医暂停把脉,朱标也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朱元璋连连摆手,示意他心爱的好大儿无需多礼,又催促道,“先给太子诊脉。”
太医们围拢到床前,分工合作,有搭脉的,有查看患处的,有询问病情的。
朱元璋焦急地在殿内来回踱步,马皇后探着脑袋,唯恐错过太医的任何一句话。
良久良久,四位太医的面色越来越沉,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敢出声。
朱元璋心头凉了大半,他冷声问,“太子如何?”
太医们一瞬间齐齐伏跪余地,颤声答道,“太子所患之症乃是背疽。”
屋里几乎安静到落针可闻。
片刻,响起一声啜泣,马皇后踉跄着连退了好几步。
朱元璋整个人都僵硬了,背疽,当年徐达就是患了此症,英年早逝。
常乐皱了皱眉,竟真的是背疽。
史书只道朱标因病早逝,但没有记载是何病,唯有野史杜撰说是背疽。
若是在六百年后,背疽并不难治,可在明朝,因没有抗生素,患此症着极易因为感染而亡。
朱元璋在短暂恍惚之后,迅速回神。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朱元璋是极容易适应环境的人。
朱标非第一回 命在旦夕,他已经有足够的免疫力。
朱元璋眯着眼扫过几乎晕厥的妻子,和只皱着眉的儿媳,沉声令道,“除了皇后,通通给朕出去!”
常乐垂首,默默退了出去。
顷刻间,屋里只剩他们一家三口。
朱元璋抹了把脸,“标儿,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马皇后眼眶里的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
朱标抠着床单,忍住抓挠背的冲动,一时无言。
可能是早有心理准备的缘故,真到了这会儿,他没有半点面对死亡的恐慌。
朱元璋狠狠擦去眼角的泪水,“你徐叔叔当初得的就是背疽,无药可医。”
连戴思恭都没有办法,徐达生生受了半年折磨,原本健壮的汉子瘦成跟杆,英年早逝。
朱标自然知道,他曾去探望过徐达,见过他那丑陋的伤口。
所以,他现在的背就是那样似的?!
他方才顶着那样的伤口,在乐儿面前裸着背?!
朱标的脸色瞬间阴沉好几个度,简直能滴出墨来。
朱元璋以为儿子担心后事,道,“雄英是个好孩子,既有文臣辅佐,又有武将相助,标儿无需忧心。”
朱标看眼他爹,没什么说话的欲望。
雄英是他和乐儿悉心培养的孩子,自然无需担忧。
朱元璋叹息了声,“只是年纪太小了些,爹也不知道还有几年可以教他。”
朱标无语片刻,有些羡慕道,“您身体健康,福寿绵长。”
足以等到雄英成年,没准还有机会看他娶媳妇。
朱元璋摇了摇头,“爹是实在担忧。”
朱标伸手够来床边的薄册子,自己给自己扇风,“担忧什么?”
朱元璋压了压嗓子,“你我死后,常氏恐怕会趁雄英年幼,把持朝政。”
朱标扇风的动作一顿,“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朱元璋:“她先前批阅过奏本。”
朱标:“那是儿臣没空,委托于她。”
朱元璋:“倘若她真无意,自当拒绝,而非顺水推舟揽了权柄。”
朱标迷茫眨了眨眼,眼前缓缓打出个问号。
朱元璋无奈地看着单纯的好大儿,“标儿还是太过仁慈了。”
朱标噎了半晌,试图解释,“她喜欢搞研究,不喜欢批奏本。”
朱元璋摇摇头,“她在骗你,方才太医回禀,她没有丁点儿的伤心模样。”
尤其是跟妹子对比,那简直太明显了。
朱标:“”
爹他确定不是在挑拨儿子、儿媳的夫妻关系么?
别人家都是婆媳问题,到了他们朱家,怎么还成公公与儿媳之间的对决了?
冬夜漫长,又黑又冷。
常乐撑着脑袋在暖阁坐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院子里传来响动。
晚星掀帘进来,“主子,戴先生和戴姑娘到了。”
常乐拍了拍脸醒神,去敲寝殿的门,“父皇、母后,戴先生到了,可否容他先给殿下探一探脉?”
屋里,马皇后听到声音,赶紧开了门,“快请,快请。”
朱元璋一愣,也起身让开了床边的位置,也许是先前的庸医误诊?
他的心头油然升起股希望,马皇后更是紧张到几乎要扯烂帕子。
望闻问切,片刻之后,戴思恭和戴杞父女俩交换了个眼神,互相确认地点点头。
戴思恭转过身回禀,“太子所患,的确是背疽。”
朱元璋心头升起的希望如潮水般褪去,背疽,还是背疽。
常乐点头,背疽并非新症,先前的四位太医也非庸医,诊错的概率极小。
戴杞从她身前的药箱里掏出本册子,快速写了个药方。
戴思恭检查过后,交给小全子,“烦请照着煎药。”
朱元璋瞧着他们父女的动作,“先生能治背疽?”
戴思恭的视线条件反射地飘过常乐,“臣研究数年,有应对之法。”
朱元璋一愣,随即大喜,“好,好,治好太子,重重有赏。”
朱标同样怔了许久,反应过来后,第一时间看向自家立在床尾的太子妃。
难怪老爹埋怨乐儿毫无悲伤之色,原来她早有治疗的办法。
常乐学着马皇后那般喜极而泣,深藏功与名。
抗生素如青霉素、四环素等,提纯复杂,她又非专业的生物制药师,暂时没有办法,但有种名为大蒜素的东西,还是可以搞一搞的。
第82章
当晚, 朱标服了药,缓解痛和痒后,睡了过去。
倒是常乐, 合衣躺在床边的软塌,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暗夜悄然流逝,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
常乐实在难以入眠,于是难得早起。
数墙之隔的朱雄英刚推开门,怔在了原地。
门前是垂首等候的晚月姑姑,走廊里还有缓步而来的娘亲。
他疑惑地左看看, 右看看,什么情况?
常乐掀了掀沉重的眼皮,“雄英起来了?”
朱雄英点点头,他当然起来了。
常乐朝儿子招招手, “那一起用早膳?”
朱雄英乖乖走过来,随口问道, “您怎么起来了?怎么没见我爹?”
以他娘亲的作息习惯, 向来与早膳无缘, 今儿倒是奇了怪了。
常乐掩嘴打了个哈欠,“你爹病了, 昨夜折腾半宿,刚喝完药, 正睡着。”
朱雄英豁然抬眸, 瞪着双大眼睛,“我爹病了?!”
常乐看眼儿子, 点点头安慰道,“没事, 戴先生能治好。”
只是,治疗的时间可能会比较漫长,治疗的过程也会比较辛苦。
背疽之症,火毒内蕴,内脏积热。
初时内服、外用结合,促使疽化成脓,而后把脓切开引流,期间配合使用大蒜素,以防伤口感染,等到脓尽,去腐生肌,彻底治愈。
整个过程至少半年,极为折磨患者。
朱雄英皱起眉,面露担忧,“爹到底还是上了年纪,多有病痛。”
常乐正抬脚要迈进花厅,闻言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
上了年纪,上了年纪
呜呜呜,她和朱标同岁
朱雄英一把扶住自家娘亲的胳膊,“您没事吧?”
常乐赶紧站直,抬头挺胸,“没事,没事”
她的面色因一夜未睡,而略有些苍白,瞧着颇为憔悴。
朱雄英拧了拧眉,“您也别太担心。”
常乐点了点头,迈进花厅,坐到餐桌边。
朱雄英提起茶壶倒了杯热水,“儿子长大了,能保护您和弟弟妹妹。”
常乐捧着热水,太感动了。
儿子竟然连她早晨先喝杯热水的习惯都知道。
朱雄英又拿起汤勺给两人分别舀了碗汤,“爹现在还睡着,那儿子从国子学回来再去看他。”
常乐喝了口汤,神色稍正,“雄英先别去国子学了。”
自从刘伯温告老后,他就拒绝了原先的一对一授课方式,同伴读们一起入了国子学。
国子学自然有国子学的好处,但这会儿,关键时期,国子学来往之人太多,安全没有保障。
常乐:“娘请了刘璟来春和宫给你单独授课,晚月也先跟着你。”
她讲得很清楚,朱雄英自然也听明白了,但,“娘,这会儿,我更应该去国子学。”
他是皇太孙,更应该在这样的时刻,承担起皇太孙的职责。
常乐微蹙起眉,“你还小”
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放在六百年后,还是正接受九年义务教育的年纪。
朱雄英看眼他娘,小声嘀咕道,“也就您觉得儿子还小。”
常乐没听清楚,稍稍倾身往前,“你说什么?”
朱雄英摇了摇头,“您都安排了小刘先生和晚月姑姑跟着儿子,还不放心?”
常乐:“”
当母亲的,哪有放心的时候?
·
朱雄英用了早膳,如平常般出宫去了国子学。
常乐和儿子聊了会,又吃饱喝足,倒是来了些许睡意。
她返回房间,合衣躺进软塌,没一会儿,呼吸已然平稳。
常乐的睡眠质量向来可以,一觉无梦,等到醒来,窗外日光正盛。
目之所及,本该躺床修养的男人正披着寝衣,在桌前批阅奏本。
朱标听到响动,回头看了一眼,“醒了?”
常乐眨了眨刚睡醒,还迷茫着的眼,闷声闷气应了一句。
朱标朝她笑笑,再度埋首,奋笔疾书。
常乐披上件外袍,去洗了把脸回来,坐到书桌对面,“感觉如何,好点了么?”
朱标:“嗯,好多了。”
他的语气极为轻描淡写,仿佛昨晚痒得满床打滚儿的,是另有其人。
常乐撇了撇嘴,瞥眼他毫无血色的面颊,伸手遮住了墨迹满满的奏本。
朱标抬眸,“乐儿?”
常乐:“命重要,还是批奏本重要?”
朱标一愣,笑道,“那自然是命重要。”
常乐白他一眼,“那你还不好好歇着,折腾什么呀?”
朱标看着气鼓鼓的太子妃,轻轻翘起嘴角,“可奏本关系着成千上百条命。”
常乐欲要合奏本的手蓦然顿住,成千上百条命
见她如此,朱标弯了弯眉,“或者,这段时间,乐儿代我批阅?”
常乐无语半晌,又想奴役她!
但他的命,也的确重要
常乐努了努嘴,气哼哼地翻开奏本,“你去躺床。”
朱标嘴角笑意明显,“那就有劳太子妃了。”
常乐重重冷哼一声,无奈拿起朱笔。
朱标就近趴在了软塌里,偶尔喝喝茶,偶尔吃吃点心,人生难得闲适。
只是,没一会儿,院子里传来崔公公独有的唱报声。
朱元璋带着马皇后又来了,随行的还有晋王、燕王、周王。
常乐第一反应是毁奏本灭迹,但刚合起奏本,也不知道经过了什么心理活动
她把奏本好好地摆放回了桌面。
朱标:“乐儿?”
常乐施施然起身,“我是个诚实的好孩子。”
朱标吃惊地张大了嘴,“???”
门帘掀起,朱元璋等人进来。
常乐垂首行礼,恭敬请安,“儿媳拜见父皇、母后。”
朱元璋径自略过常乐,走向他的好大儿。
马皇后抬了抬手,“乐儿无需多礼。”
等常乐站直身,晋王朱棡带着两个弟弟同她行礼,“见过大嫂。”
常乐始终笑意盈盈,见此更是回了半礼。
朱标仍然趴在软塌里,“爹,娘,你们来了。”
马皇后坐到软塌边,看着瘦削的儿子,心疼道,“标儿受苦了。”
朱标摇摇头,“娘,我没事。”
朱元璋早年风里来雨里去,习惯了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他第一时间看到了摊在桌面的奏本,以及奏本上未干的朱批。
常乐默默站在软塌边沿,有意无意露出指尖和衣袖边沾染的朱红墨迹。
晋王、燕王、周王三人习以为常。
大哥回京师时,大嫂可以代为批阅奏章,那大哥重病,大嫂自然也可以代为批阅奏本。
朱元璋紧紧皱起眉,那褶子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标儿卧病在床仍要批阅奏本,实在辛苦。”
朱标眨了眨眼,一时之间没有做声。
常乐抿了抿唇,死死压住蔓延到嘴边的笑意。
朱元璋这不得不自欺欺人,掩耳盗铃什么的,肺都要气炸了吧。
哈哈哈,可谁让你儿子愿意呢。
朱元璋深深吸了口气,“标儿,奏本暂时由爹来批,你养好身子最为要紧。”
朱标当即同意,他笑得见牙不见眼,“那有劳爹。”
朱元璋:“???”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常乐弯了弯唇,如今是在北平,奏本谁来批阅,还重要么?
他既然愿意干活,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
年关将近,天愈发的冷。
朱标的病情渐渐稳定,只待疽化成脓。
腊月中旬难得又一日阳光明媚,常乐去了趟宫外的研究室。
她已经把京师的秘密基地全都搬至北平,包括设备和人员,并更名为研究室。
研究室远在郊外,等发放完工作人员的年终奖,安排好春节假期,再回宫,天色已晚。
常乐带着晚星穿过东华门,急急往春和宫方向走。
谁知,刚至半途,遇见了最不想遇见的朱元璋。
常乐垂首行礼,“儿媳拜见父皇。”
朱元璋眯了眯眼,也没叫起,直接问道,“去哪儿了?”
常乐保持着行礼的姿势,避重就轻道,“儿媳正要回春和宫。”
话落,没有抬头,常乐也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越来越冷。
未久,黄昏寂静的雪地里,响起一道冷哼。
朱元璋挥了挥手,“所有人都退后。”
崔公公楞了楞,瞧眼帝王严肃的脸,领着人无声退到假山之后。
晚星第一时间没有动作,直到常乐挥了挥手,她才同样退了出去。
她们主仆的小动作,朱元璋全部看在眼里,心头火气愈烧愈旺。
常乐始终低眉垂首,是一种绝对臣服、恭敬的姿势。
可不知为什么,朱元璋就是觉得她在挑战自己的权威,“常氏!”
常乐盯着脚边的积雪,回应道,“儿媳在。”
朱元璋双手背后,训斥道,“尔为太子妃,太孙母,当谨言慎行,严遵妇德。”
常乐:“儿媳遵旨。”
她应得极快,没有半点犹豫。
朱元璋:“”
只觉一拳打在棉花里,那口气堵得他几欲呕血。
常乐继续盯着自个脚边的积雪,做足了恭敬的姿态。
朱元璋背在背后的两只手紧握成拳,体内的怒火波涛汹涌。
良久,良久,终于缓过那阵气闷。
朱元璋继续道,“后宫不得干政,不得外出,尔为太子妃,当以身作则。”
常乐:“儿媳遵旨。”
她还是应得毫不犹豫,语调也没有半分变化。
朱元璋:“”
他被噎得呼吸都停了一瞬,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
常氏这轻描淡写的态度,分明是在盼着他死!
为什么没有一点反抗,因为她还年轻,而自己已半只脚踏入棺材。
等到将来,标儿登基,后宫唯她一人独大,她再也无所顾忌,可以为所欲为。
朱元璋狠狠掐着自己手心,死死忍住把人一刀劈死的冲动。
标儿病重,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常氏不可以在这个时候死于自己之手。
朱元璋吐出口气,“既然如此,那你把你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通通关了。”
常乐豁然抬眸,他要关了她的研究室?!
朱元璋笑了,笑得极为得意,原来这才是常氏的痛处。
他又强调了遍,“立刻关了!”
常乐依旧保持蹲身行礼的姿势,重新垂首,甚至垂地更低。
片刻,她的姿势未变,但重新抬头。
常乐微眯起眼,仔细打量眼前垂垂老矣的帝王。
朱元璋的个头非常一般,常乐蹲着身,两人恰好平视。
他面色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是因为此刻怒火中烧么?
或是因为不太习惯北方的气候,还是因为奏本实在太多?
朱标要批的奏本,是有吴伯宗他们分担过后的,但朱元璋最喜独揽大权,奏本也要自己一个人批。
那每日源源不断的奏本,他年轻时,尚应付得过来,如今上了年纪,还能有那么多精力?
常乐的目光里再也寻不到半点恭敬之色,仿若换了个人。
朱元璋讽刺道,“终于露出了你的狐狸尾巴。”
常乐行礼的姿势未变,扬了扬唇,轻声反问,“有谁会信?”
最主要的是,朱标,还有雄英,他们不会信。
朱元璋一愣,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标儿和雄英不会信。
常乐微微勾起唇角,“父皇,您还真是个灾星呢。”
夕阳渐落,最后一缕光与白雪交相辉映,四周静谧无声。
常乐压低嗓子,“太子向来康健,可你一来,他当晚就病了。”
朱元璋背后的双手气得发抖,“胡说八道!”
常乐盯着他的眼睛,“是您克他,您幼年克父克母克兄弟姐妹,全家被您克了个干净。”
朱元璋面色一阵青一阵红,“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他是只会这一句么?
常乐嘴角笑意更甚,“事到如今,您都黄土埋到脚脖子,还要克儿子。”
朱元璋再也忍不住,他赤红着双眼,高高扬起了胳膊。
那蒲扇似的巴掌,眼看着就要朝自己挥来
常乐顺势摔倒在地,“父皇,儿媳冤枉。”
她惊惧的哭喊声远远传了出去,退后的宫人们纷纷侧目望来。
朱元璋一掌落空,往前踉跄了步,远远瞧着,仿佛是他伸着双手掐人脖子。
常乐委顿在地,继续哭道,“儿媳绝无任何争权夺利之心。”
朱元璋稳住自个身体,再次扬起胳膊,他这会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
常乐瑟缩着自己,“儿媳发誓,儿媳若有任何争权夺利之心,儿媳必遭天谴!”
随即,她脑袋一歪,整个人落进雪地里。
时刻关注着自家主子的晚星一愣,立马飞奔过来,把人揽进怀里,“太子妃,太子妃!”
常乐闭着眼抠了抠她的掌心,晚星稍顿,“来人,救命,太子妃晕倒了!”
她边喊着边一把抱起常乐,飞奔回春和宫。
雪地里,仍然处于暴怒中的朱元璋,“???”
半晌,稍稍恢复理智的朱元璋,“!!!”
第83章
夕阳渐没, 朱红宫墙隐匿在暗夜里。
太子妃受惊昏迷的消息,如长了翅膀般,传遍皇宫的角角落落。
朱标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乐儿被吓晕过去了?
乐儿是能随随便便被吓晕过去的人?
但是,如果对方是自家老爹的话
那还是非常有可能的。
朱标手忙脚乱爬起来,亲爹又坑亲儿子了。
他都来不及穿鞋子,着急忙慌地往外。
小全子一愣,赶紧阻拦道,“殿下,外面冷!”
朱标步子丝毫未停, 媳妇儿都要没了,哪里还顾得上冷不冷。
门一打开,风夹着雪疯狂涌入,还有刺骨的冷意。
朱标猝不及防打了个寒颤, 还未等他动作,风雪里出现道狂奔而来的人影。
晚星踩着丈厚的积雪, 抱着“昏迷”的主子, 片刻没敢停歇。
朱标一怔, 赶忙让出门口的位置,令道, “快传太医。”
因着太子之病,近来常驻春和宫的戴杞听得动静, 立时背着药箱跑来寝殿。
她按耐着心头焦急, 颤颤巍巍搭上太子妃的脉,暗自祈祷
但过片刻, 戴杞飞速扫眼低垂着脑袋的晚星,而后一本正经道, “太子妃因惊惧过甚昏迷”
她嘴巴飞速开合,念出一段极冗杂的脉案,听得周围人的眼都冒圈圈。
朱标捏了捏眉心,出言打断,“戴姑娘,长话短说。”
戴杞顿了顿,似意犹未尽,但不得不简而言之道,“太子妃这会儿需要静养,最忌吵闹。”
小全子极有眼色,立马带着所有人退了出去。
片刻,屋里只剩了朱标一人。
朱标弯着腰,正要给自家太子妃掖一掖被角,谁知
惊惧昏迷的人无声睁开一只眼,里面黑溜溜的眼珠子精气神十足。
朱标掖被子的手顿在半空,脑子里缓缓打出个问号。
夫妻两人三只眼互瞪了半晌,最终,常乐实在憋不住,默默睁开了另一只眼。
朱标眉心一皱,“乐儿”
常乐:“那个,我有点渴,有水么?”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满满都是心虚的意味。
朱标看眼紧张到抠着被子的人,默默起身到外间倒水。
他在桌边站了良久,静静平缓因过于担心而急促跃动的心脏。
常乐扒拉着被子,趴在床沿,探着脑袋张望。
水声潺潺,脚步声再一次响起,她的小脑袋瓜瞬间收了回去。
朱标面无表情,仿佛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似的,一板一眼把水递了过去。
常乐垂着脑袋小口小口地啜饮,藏在眼皮子底的两只黑眼珠子四处乱转。
但是,她再怎么小口,一杯水还是很快见了底。
朱标始终沉默,等待解释的意思,非常明显。
常乐稍稍抬起眸,撅起嘴,“天那么冷,雪那么厚,我都要冻成一座冰雕了。”
她也不想装晕,更不想怼朱元璋
等等,她什么时候怼朱元璋了?
她一点儿没有,她全程恭恭敬敬,老老实实。
常乐委屈地双眼发红,“我也太难了。”
朱标低叹一声,轻轻以指腹擦去妻子眼角的泪水,当时,她肯定吓坏了。
常乐顺着他的胳膊依偎进他怀里,“父皇还要关了我的研究所,我没办法,只能发毒誓以证清白。”
朱标深深蹙起眉,爹也过分了。
乐儿把研究所看得比命还重要,他竟然要关她的研究所?!
坤宁宫。
朱元璋一脚踹开殿门,怒着张脸,气冲冲闯进来。
马皇后的心头咯噔了声,立即扬起抹笑,迎了过去,“重八”
但朱元璋目不斜视,带着身凛冽的风雪直接越过了她。
马皇后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她垂了垂眸,片刻,回过身若无其事道,“重八,晚膳有你最喜欢的”
她话还没说完,朱元璋突然把手边的茶盏砸了过来。
白瓷茶盏瞬间四分五裂,马皇后没敢躲,任由茶盏的茶水溅湿她的裙角。
朱元璋怒色稍敛,方才高高扬起却被常氏躲避掉的巴掌,似乎终于落到了实处。
马皇后嘴边笑意未变,她提着裙摆绕开瓷盏碎渣,亲自拧来帕巾,仔细给帝王擦手。
帕巾如一朵柔软的云,拂过从冰雪里来的手掌,那温热穿过皮肤,沿着血管,直达四肢百骸。
朱元璋倚进圈椅,舒服地喟叹了声。
马皇后蹲在他脚边,轻声问,“重八,要传膳么?”
朱元璋闭着眼,“传吧。”
天寒地冻,而一道道御膳仍冒着热气。
马皇后亲力亲为,亲手舀了碗热汤捧到丈夫面前。
朱元璋喝了碗热腾腾的排骨汤,全身暖意流窜,方才完全由怒火支配的脑子也重新开始转动起来。
他夹了块红烧肉放进马皇后的碗,“妹子,多吃一些。”
马皇后感动地红了眼眶,“重八”
朱元璋笑了笑,自己也夹了一块红烧肉。
既然常氏如此在意那些所谓的研究所
朱元璋扔了筷子,“来人。”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悄无声息跪到殿中央,“臣在。”
朱元璋闭着眼令道,“即刻派人封了常氏在郊外的研究所。”
毛骧头也没抬,毫无犹豫应了声是。
那速度,那态度,朱元璋耳边骤然响起那没有半点起伏的“儿媳遵旨”四个字。
顿时,一股子怒火猛然蹿入心间。
朱元璋连续给自己灌了三盏冷茶,勉强维持住冷静,“莫要大张旗鼓。”
一来,常氏代表的是标儿和雄英的脸面,他没法给人安罪名。
二来,常氏喜欢来阴的,那他也要让她吃个哑巴亏!
朱元璋:“今夜便去,事成之后即刻汇报。”
他倒要看看那研究所在一夜之间倾覆后,常氏会痛苦成什么样。
光是想一想那画面,朱元璋已觉得身心舒畅。
马皇后略略皱起眉,欲要张口,但看着丈夫的脸色,到底还是忍住了。
但愿乐儿早有准备,否则
自己的丈夫自己了解,那研究所怕是要被夷为平地。
腊月的夜,寒风、冰雪,如墨染的浓黑。
三更更漏声声,朱元璋裹着披风来回在寝殿内踱步,他是不是地看向门外。
马皇后掩嘴打了个哈欠,“重八,熬夜伤身,今晚先休息,等明天”
朱元璋皱着眉,“要睡你先睡,别烦我。”
他满脸的不耐烦,马皇后抿了抿唇,没有再劝。
当然,她是不可能先睡的。
她要是先睡了,那就得有段时间没法过安生日子了。
四更更漏声响,天地间又飘起了雪,可依然没有消息。
朱元璋又灌了盏冷茶,“来人!”
毛骧立马出现在屏风外侧,“臣在。”
朱元璋耐着性子问,“可有消息。”
毛骧:“暂无。”
朱元璋闭了闭眼,片刻,“你亲自去看看。”
毛骧:“是。”
一阵轻风刮过,殿内再次恢复安静。
朱元璋坐进圈椅,微阖起眼帘。
烛火如豆,一颗晕黄。
也不知道是不是烛火映照的缘故,只见他面色蜡黄,泛着潮红。
马皇后蹙了蹙眉,明儿是不是该请个太医?
等待的时间极为漫长,可再漫长,天际还是泛起了鱼肚白。
而朱元璋熬至天明,仍然没有等到事成的消息。
春和宫。
朱雄英又是一个独自用早膳的清晨。
他的太子爹和太子妃娘,已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早膳桌。
应该是皇爷爷自告奋勇承担了繁重的奏本批阅任务后,他那向来勤勉的爹堕落的一发不可收拾。
但也挺好,爹操劳了那么多年,合该趁着这回生病好好休息,好好养养身子。
至于皇爷爷么,向来健朗,批些奏本而已,想来费不了他多少精力。
朱雄英咀嚼完最后一颗小笼包,披上大髦,出宫读书。
骏马拉着车穿过宫门,行驶在北平最热闹的街。
朱雄英拢紧大髦,稍稍掀起车帘一角。
路边来往都是行色匆匆,为生活奔忙的普通老百姓。
他是皇太孙,他有责任让每一个老百姓都有饭吃,有衣穿。
朱雄英每个清晨经过这条街,每次都要看看他的百姓,他的子民。
蓦地,一辆马车迎面疾驰而来,惊得百姓慌不择路,而后飞速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朱雄英楞了楞,“晚月姑姑,方才似乎是十叔的车架?”
晚月收回远眺的目光,“回禀太孙,奴婢瞧着也是。”
朱雄英又往后看了一眼,十叔匆匆进宫,鲁王府发生了什么事?
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该闹市急行!
鲁王朱檀还不知道自己刚与大侄子擦肩而过,他下了马车后直奔春和宫。
朱标和常乐被晚星从睡梦里生生唤醒,两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打着哈欠。
朱檀气都没喘匀,呼哧着声道,“大嫂,咱研究所昨晚进贼了!”
都多少年了,他们所竟然进贼了,还是一大帮子贼。
常乐打到一半的哈欠猛地呛在喉咙里,“进贼?”
还有贼敢光顾她的研究所?
哪里来的毛贼,要钱不要命了?
常乐饮了口热茶平缓呛在喉咙里的那声哈欠,“那贼还好么?”
朱檀想了想院子里白里透着红的积雪,“应该不太好吧”
研究所四周的围墙都是铁质的尖利倒刺,那伙贼人刚跳上墙,两只脚就被扎了无数窟窿。
即使有侥幸的,即使安全入了院子,迎接他的还有还有刀阵、箭阵、火炮阵
他们研究室别的没有,各式各样的机关最多。
常乐点点头,没太在意的又打了个哈欠。
她在研究所设置的机关,哪怕是军队来,也得付出点代价,何况是区区毛贼而已。
朱檀:“可是有个毛贼一路过关斩将,闯到了最后一道门。”
常乐来了兴致,连撑着脑袋打瞌睡的朱标也醒了神,竟有人能闯到最后一关?
朱檀摸着自个拉碴的胡子,“说来那毛贼还有点眼熟,在哪见过呢?”
常乐和朱标对视了眼,武力值强悍,且鲁王有点眼熟的毛贼?
那伙人是毛贼么,那该不会是
朱标轻咳了声,“十弟,那最厉害的毛贼现在在哪儿?”
最重要的是,还活着么?
朱檀还在使劲从记忆里找对应的人,但是毫无头绪。
毕竟,他已有四年没有回过京师。
朱标扬了扬声,“檀儿?”
朱檀回神,“大哥放心,我给送知府衙门了。”
朱标和常乐同时松了口气,还活着就行。
毕竟是锦衣卫指挥使,直接给人弄死,叫朱元璋的面子往哪搁?
朱檀没看见他大哥大嫂的神情,略有些兴奋道,“那毛贼的胳膊被我两枪贯穿,以后再也别想危害四方了。”
哈哈哈,他的枪法又进步了。
朱标:“”
常乐:“”
到底是自家弟弟,朱标叮嘱道,“檀儿,年前没什么事,你就现在府里待着吧。”
朱檀很懵,“大哥,我怎么了?”
朱标无语半晌,“也没什么,你知道那毛贼是谁么?”
朱檀:“是谁?”
朱标:“他是父皇”
“殿下,不好了!”
院子里突然传来喧哗声,打断了朱标的未尽之言。
没一会儿,小全子急吼吼跑进来,“殿下,皇上晕倒了!”
朱标腾得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寒冬腊月,小全子跑得满头满脸的汗,“皇上晕倒了!”
朱标抬脚就要往外,常乐眼疾手快拉住他胳膊,“天冷,先穿衣服。”
室内装了地暖,一件寝衣足矣,外面可是冰天雪地,而且他还正生着病。
他背部的疽正在化脓,原本是不应该裹太厚的,免得压倒疮口。
可朱元璋晕倒了,他作为太子,作为儿子,必要前往。
朱标皱了皱眉,到底还是张开胳膊,由小全子服侍着穿衣。
常乐从梳妆台里挑了盒妆粉,在两边脸颊拍了拍,原本白里透红的皮肤瞬时转为苍白。
她昨日因惊惧昏迷,都还没来得及恢复,瞧瞧这毫无血色的小脸蛋。
常乐满意地对着镜子自我欣赏了遍,太孝顺了。
如此虚弱,依然还要冒着风雪去探望生病的公公,实在太孝顺了。
第84章
寒冬清晨, 风雪飘摇,整座北平城笼罩在白雾茫茫间。
朱标和常乐到坤宁宫时,戴思恭正在为朱元璋请脉。
须发皆白的老御医微闭着眼摸脉, 朱元璋静静躺在床里,面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室内静默一片,良久良久,老御医仍摸着脉,且他眉间褶皱越来越深。
马皇后搅着手里的帕子,满脸担心,朱标也忍不住在殿内来回踱步。
他焦躁的脚步声好似鼓点, 一声一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戴思恭微不可查地抽了抽嘴角,脉,他是早把完了,但如何承禀是个大问题, 他还没有个好对策。
首先,急火攻心什么的, 是肯定不可以的。
皇帝昨儿才与太子妃交锋, 一个惊惧昏迷, 一个气怒昏迷,外界要怎么传?
无论如何, 太子妃绝对一点儿也不可以沾染气晕皇帝的名声。
其次,水土不服也不可以, 北平是太子主张搬迁的新都, 皇帝怎么可以不适应?
戴思恭思前想后,思来想去,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他终于睁开了眼
马皇后第一时间冲了过来, “戴先生,重八如何?他怎么会无缘无故晕倒了?”
朱标也立即冲到了床前,“戴先生,我爹是怎么回事?”
戴思恭默默往旁边退了半步,踌躇道,“皇上脉弦细,面色红黄相间,舌红边有齿痕,苔白,是血虚肝郁的症状。”
朱标微微拧起眉头,“可能治疗?”
他对医理没有什么了解,只想知道可以不可以治好。
戴思恭捋着胡须,面露难色,“皇上到底上了年纪,只能先疏肝泄热,调理一段时间。”
皇帝已有六十多岁的高龄,年轻时纵横战场,陈年旧伤颇多,如今年老觉少,常年心思繁重,日积月累,不是一两贴药能解决的问题。
戴思恭叹息了声,“待皇上醒来,殿下和娘娘还是劝他少操心,多休息,尤其是别熬夜。”
马皇后忍着眼泪点头,“本宫明白,劳烦戴先生开药,用最好的药。”
朱标在旁点头,“是的,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戴思恭捋胡须的手稍顿,清热泻火最好的药
那当然,那必须是最能诠释良药苦口一词的“黄连”!
皇帝出生贫寒,为能尽快好起来,尝些口舌之苦,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没一会儿,院子里飘来极浓厚的中药味,闻着就很提神醒脑。
马皇后拧来条温帕子,仔细地给朱元璋擦拭额头的汗水。
朱标和常乐坐在旁边的圈椅里,默默等待。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药还没好,床那边有了动静。
马皇后惊喜道,“重八,你醒了!”
常乐一愣,朱标立即冲到床边,“爹!”
朱元璋对着明黄的床顶迷糊了好一会儿,转眸,看见床边满脸担忧的妻子和儿子,唇边隐有笑意。
但是转瞬之间,双眼恢复清明,唇边笑意顿消,“标儿,常氏那研究所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无论如何,绝对不可能是她这些年对外展示的,那些所谓的儿童玩具。
那些无用的东西,她根本没有必要如此严密周全的防守。
毛骧的身手别说是锦衣卫,就是在全军,那都是少有敌手,可竟然折在了常氏手里!
朱元璋那等了一夜的怒火再次熊熊燃烧起来,语气里满是质问。
朱标一愣,原本心头对老父亲满满的担忧,仿佛破了个洞的气球。
常乐眼珠子转了转,从床尾的阴影里探出个脑袋,答道,“父皇,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东西。”
她惨白着张脸,看起来很憔悴,但是双目灵动,囧囧有神。
那两只眼睛清清楚楚透露着“我装晕,我骄傲”这样极为嚣张、挑衅的态度。
朱元璋那心间凭空升起万丈火焰,“出去!”
一声暴喝,极其突然。
常乐吓得抖了三抖,整个人几乎都要跳起来。
朱标略略皱眉,把妻子往自己身边揽了揽。
他轻抚她的背以作安抚,再柔声道,“乐儿先去偏殿歇一会儿。”
常乐掀起眼皮露出水润的双眸,眼尾带着丝浅浅的红,我见犹怜。
她吸了吸鼻子,低低应了声,“好。”
那一声好,既有委屈,又有惶恐,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磋磨。
朱标那眼神瞬间软得一塌糊涂,满满都是心疼。
朱元璋面色一阵青一阵红,呼吸急促,气得差点呕出口血。
可朱标暂时完全没有注意到老爹的状态,他背向床,目送着妻子的背影。
朱元璋紧紧抠着被面,几乎要抠出一个洞来,“标儿!”
他忍了又忍,试图唤回儿子的心神,“标儿,那研究所里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朱标转过身坐到床边,“正如太子妃所言,都是些利国利民的工具。”
朱元璋岂会信,“标儿,你如今连句真话也不愿意给爹了么?”
父子两人,四目相对,一时之间都没有言语。
片刻,朱标先垂了眸光,“那里研究制造的是能减轻人力劳动的机械之物。”
正是朝廷曾经禁止的,把它们归类为“奇技淫巧”的那些东西。
朱元璋果然皱了眉头,“标儿,你该知道那些东西有碍我朱家王朝的延续。”
奇技淫巧,荡人心志,百姓安逸,闲会生惰,长此以往,国家如何长治久安?
朱标沉默许久,“可相比朱家的统治,民族的强大更为重要。”
乐儿曾极为痛惜的那段历史,有必要从此刻起就作出改变。
朱元璋稍稍前倾,“什么?”
朱标抬眸,“没什么,您放心,我会约束常氏。”
那些未来,他来改变即可,没必要拿出来打扰爹。
可朱元璋哪里能放心,“标儿,为了朱家江山永固,常氏和她那研究所都不能再留。”
朱标和马皇后齐齐抬眸,不能再留?
母子两人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反复回荡着“不能再留”四个字。
朱元璋叹息了声,“爹只知道你与那常氏夫妻情深,可和江山相比,区区一个女人,孰轻孰重?”
寝殿之内,再次静默,唯有三人沉重的呼吸声。
良久,朱标艰涩道,“常氏乃我结发妻子,携手二十余年。”
朱元璋丝毫不以为意,“你如今是太子,将来是皇帝,何患无妻?”
马皇后飞速扫了眼丈夫,何患无妻?
倘若她马家还有人,倘若她当初没有偏安后宫,倘若
朱标扯了扯嘴角,反问,“可我若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了,又何谈安邦定国?”
朱元璋哽住了,脑海里只剩一句话,他的标儿完全被常氏蛊惑了!
寝殿又是一阵安静。
半晌,突然从外面传来三道敲门声。
马皇后眨了眨眼,掩去眼底弥漫的水汽,淡声问,“何事?”
殿门口,晚星看了眼自家主子,随即恭敬回道,“娘娘,药煎好了。”
马皇后站起身,“进来。”
她伸出胳膊准备接药碗,谁知,从屏风外转过来的人是常乐。
常乐亲自捧着药碗,“父皇,喝药了。”
她眼角眉梢都是笑,同之前的满脸委屈,仿佛是两个人。
马皇后楞住了,乐儿怎么回事,吃错药了么?
朱标一时之间也没有反应过来,他稍显迷茫地看着妻子的笑脸。
浓郁刺鼻的中药味随着蒸腾的热气蔓延,瞬间笼罩整座寝殿。
常乐捧着药碗凑到床前,“父皇,您快喝药呀。”
她嘴边是笑,可眼神冷漠,是鲜明的对比。
朱元璋看着粘稠到发黑的药汁,心念电转,福至心灵,“常氏,你竟要毒害于朕!”
常乐似被揭穿了阴谋般神色慌张,“儿媳没有,儿媳冤枉。”
朱元璋愈发笃定,“既然没毒,那你倒是先喝一口。”
一瞬间,他浑身充满斗志,好像是打仗时预知了对方用兵之法的兴奋。
常乐满脸为难,支支吾吾,“儿媳在服安神药,与父皇所用之药,药性冲突”
总之,她是坚决不能先尝一口。
朱元璋冷笑一声,“标儿,你瞧瞧,这就是你的好妻子!”
朱标瞥眼恶趣味满满的妻子,“我来喝。”
他伸手欲要端托盘里的药碗
朱元璋急得半坐起身,“标儿!”
常乐眼疾手快,稍稍侧身,避开朱标的手,“您正在服治背疽的药,也不可以乱喝。”
朱标的手僵在半空,他默默瞅着妻子,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眼含警告,示意她适可而止。
常乐无声撇了撇嘴,把托盘往他那边一递,“父皇对儿媳的偏见实在太深了!”
她一跺脚,一甩手里的帕子,捂着脸,嘤嘤嘤地跑了出去。
刚反应过来的马皇后又愣住了,朱标无奈扶额。
乐儿不把昨天受得气给出完,是不打算消停了么?
朱标摇了摇头,把药捧到床边,“爹,您先喝药,凉了,会很难喝。”
近些时日,他的口鼻完全沉浸在药汁子里,对此最有发言权。
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朱元璋直接撇开了头,“标儿,药里有毒!”
常氏方才那矫揉造作的姿态,明明白白,显而易见。
朱标无语,他爹的龙脑子是晕倒晕没了么?
乐儿为着他,为着雄英,为着他们一家人能够亲密无间,她再如何委屈,也不会害爹的性命。
朱标:“爹,药里没毒,乐儿绝对不会害您的。”
最多搞些小动作,气一气您,比如方才那样。
朱元璋沉痛地闭眼,他的儿子,他辛辛苦苦培养的儿子完全被常氏蛊惑了!
常氏恨不得立马要了他性命,她都敢骂他是灾星,还有什么不敢的?
父子两人,一人委顿在床,一人捧着药碗,互相僵持。
马皇后看眼丈夫,再看眼儿子,“标儿,你爹有我,你自个还病着,先回去休息吧。”
她伸手把药碗接了过去,示意儿子自己能够搞定。
朱标顿了顿,“爹,娘,那儿子先告退了。”
殿门开了又合,寝殿只余世间至尊至贵的夫妻。
马皇后端起药碗坐到床沿,咕咚咕咚,直接喝了两大口。
朱元璋听到动静,震惊回头,“妹子!”
马皇后捏着帕子擦了擦嘴边的药渍,“重八,真的没毒。”
但是,是不是也太苦了点儿!
马皇后死死忍住唇舌之间的苦涩,把药递到丈夫嘴边,“重八,喝了药,才会好。”
朱元璋拧紧眉,仔细掠过妻子的面容,的确毫无中毒的痕迹。
他咬了咬牙,接过药碗,凑到自个唇边
马皇后欣慰地弯起眼,那么年纪的人,再不吃药,病还想不想好。
然而,朱元璋耸着鼻尖嗅了嗅,突然又移开了药碗,“我不能喝。”
他把药往床边的桌子一搁,“妹子,我们得尽快返回京师。”
马皇后欣慰的面容寸寸裂开,“为什么?!”
朱元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药理复杂,食物之间常有相克,这药,你喝了没问题,不代表着我喝了也没问题。”
马皇后:“???”
朱元璋掀开被子,撑着胳膊起身,“标儿如今已完全受常氏蛊惑,你我滞留北平,恐有性命之忧。”
马皇后:“”
无语片刻,“标儿岂是容易受蛊惑之人?”
再者,“乐儿为什么害你我性命?”
朱元璋起身的动作摇摇晃晃,显然正处于病痛中。
马皇后边搀住他胳膊,边劝道,“她是太子妃,太孙母,稳稳当当的未来皇后,太后,何必多此一举?”
朱元璋坐在床沿,抬了抬脚,边示意妻子给他穿鞋,边道,“那武则天还是李治的皇后,李显的生母。”
马皇后无奈蹲下身,“那又如何,大唐江山最后还不是回到了李家子孙的手里?”
哪怕乐儿有那野心,她将来难道还会越过雄英,传给常家侄子?
那不可能,就以乐儿与雄英的母子之情,绝对不可能的。
朱元璋一噎,随即瞪大了眼,“那怎么能一样!”
朱家江山,岂能沦落至一无知妇人之手!
马皇后瞥他一眼,“你连乐儿端来的药都不敢喝,难道不怕她在你返京的途中刺杀你?”
北平、京师,相距千里。
又是寒冬腊月,运河结冰,只能选择陆地,耗时久,行路难,有什么意外,犹未可知。
朱元璋呆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有道理。”
他们要在北平新宫出了意外,百官、百姓或许会对太子夫妇略有微词。
倘若是在回京途中,那完全可以推给贼寇。
相比北平新宫,宫外才是真正的危险!
马皇后:“”
她随口一说的,他怎么还当真了?
第85章
帝王病, 乃国之大事,消息传回京师,文武百官极为意外。
毕竟皇帝的身体向来康健, 怎么会突然病了?
但也并非不能接受,皇帝到底已有六十多岁的高龄。
群臣在稍稍讶异过后,也同北平众人一样,继续按部就班,老老实实干活,没有一点儿慌乱。
国有太子,还是掌政二十多年的太子, 稳稳当当,有何可忧,有何可乱?
或许有人担心太子也病了,皇家父子也是情深, 连病都得共同进退。
但没关系,御医明确可以治愈, 哪怕, 哪怕真有什么意外, 那不还有皇太孙么。
等翻过了年,皇太孙也有十三岁了, 又有满朝文臣武将保驾护航,主少臣疑什么的也不存在。
再不济, 人还有位能干的母妃, 连带着群能干的母族亲戚。
朱家皇朝的权利交接,有皇太子, 有皇太孙,简直稳如泰山。
只可惜, 朱元璋并不如此认为。
北平,春和宫。
朱标背部的疽静心养护多时,终于到了可以切开引流的时候。
这个时候也是最最危险,最最关键的时候。
腊月难得阳光明媚的一天,朱标饮了麻沸散,陷入沉睡。
戴杞仔仔细细再做了遍工具清理后,开始手术。
她手里精巧的手术刀一刀切开一个脓包,恶臭阵阵。
马皇后在屏风外的圈椅里坐立难安,不时探头,仿佛没有嗅觉。
若非防感染的要求,她估计得要凑到床前。
常乐提壶倒了杯热茶递过去,“娘,别担心,会没事的。”
马皇后接过茶碗,拍了拍她的手,“乐儿也别担心。”
常乐扬起嘴角,轻轻点头,暗自祈祷,但愿没事。
如果,如果一定要有个人出事,这样的宝贵机会请留给朱元璋。
反正他也正卧病在床,以至于好大儿动手术的关键时刻,都没能到场。
也是奇怪,他的症状并非急症,更不足以致命,按说,他调理了这么些日子,应当有些起色,可是
常乐稍稍皱起眉,可朱元璋却似乎是越来越严重了。
他是真的,还是刻意装的?
坤宁宫。
朱元璋突然打了好几个哈欠,谁在骂他?
莫名受传召入宫的燕王朱棣心头惴惴,满脸担忧,“父皇,您没事吧?”
朱元璋憋眼没什么眼力见的四儿子,艰难挤出一丝笑,“朕没事。”
朱棣挠了挠脑门,“那儿臣就放心了。”
朱元璋黢黑的面庞浮现层红晕,艰难忍住到嘴边的破口大骂。
放心什么放心,他看起来像没事的样子么?
但在如今的北平城,他唯一还能指望的只有四儿子。
老三,老五那两个,受常氏蛊惑,整天不务正业,啥也指望不了。
想到这里,朱元璋嘴角的笑意愈发和蔼,“老四,近来可好?”
只是那笑略显僵硬
朱棣暗自抖落满身鸡皮疙瘩,父皇病糊涂了?
他是朱棣,是老四,不是太子大哥,何德何能享受父皇的贴心问候?
朱元璋睨着呆头呆脑,半晌没有反应的四儿子,瞬间失了耐心。
他强迫自己维持住笑脸,直接问道,“老四,倘若标儿此番遭遇不测,你打算怎么办?”
朱棣更懵了,大哥遭遇不测是什么意思?
大哥那病不是能治么?
父皇真老糊涂了,或者
或者他是在试探我?
朱棣自觉真相了,立即保证道,“儿子定会全力支持雄英和大嫂。”
老老实实做为大明戍守边疆的塞王,绝无任何谋权篡位之心。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有心也无力,他虽为燕王,可北平城早已是东宫的囊中之物。
且连一直撺掇他的大和尚姚广孝都成了大哥和大侄子的得力重臣!
谁懂,明明,明明是那大和尚给他的希望,可人竟然先撤了!
朱棣忍住满腔心酸,态度愈发诚恳,再次强调,“父皇,儿臣定会全力支持雄英和大嫂!”
朱元璋一口老血奔涌,气得他脸红脖子粗,浑身发抖。
支持雄英便罢了,支持雄英和常氏,算怎么回事?!
他到底是朱家儿郎,还是常氏的马前卒?
一个个,一个个竟都被常氏给蛊惑!
朱元璋抄起桌边的药碗就扔了出去,“逆子,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白瓷碗盛着药汤直击面门而来,朱棣骇得愣在原地,一点儿没敢躲。
他眼睁睁看着碗在自个脑门炸开,药汁顺着脸颊滑落,那滚烫的温度灼烧起一片通红。
在那瞬间,也不知道是不是破罐子破摔,他脑子里闪现过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爹”?
他从来只有父皇,他心里当然有父皇,可爹,那不是太子大哥的专有称呼么?
白瓷碗落地,沿着地板几个跳跃,碎成一片一片。
朱棣突然反应过来,立即伏跪余地,“儿臣知错,父皇息怒!”
朱元璋面色一阵青一阵红,胸口剧烈起伏,他抬着手颤颤巍巍指着没用的四儿子,“蠢货!”
竟连躲都不敢躲,要是标儿,早已闪身躲开,根本不会让药碗碰到他半分。
标儿,他精心培养的标儿,最最完美的标儿,竟完全被常氏蛊惑了!
朱元璋悲从心中来,胸口猛然一阵钝痛,他揪紧衣衫,大口大口喘着气,“来人,来人!”
他自以为用了最高的音量,但实际那只是他嘴边的呓语。
朱棣伏跪在地,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安全出宫,完全没有听见他父皇的呼救。
直到“砰”得一声响起,他豁然抬眸,朱元璋已无声无息躺在半步之遥,额头汨汨留着鲜血。
朱棣怔楞一瞬,“来人,来人!”
春和宫静谧无声,唯有手术工具偶尔轻撞的响动。
突然,小全子连滚带爬冲进来,“不好了,不好了!”
常乐皱紧眉头,“安静!”
小全子怎么也安静不了,“皇上出事了!”
他极力压低声音,但怎么也压不住满脸的惊恐,“皇上摔倒了!”
马皇后腾得从椅子里跳了起来,都来不及问怎么回事,急匆匆往外。
常乐一愣,“戴先生!”
静候在殿内,以防万一的戴思恭立即起身。
常乐脑瓜子飞速旋转,“雄英,你陪你皇奶奶一块儿。”
朱元璋正病着,又是这个年纪,摔倒可不是小事情,万一
常乐郑重看着儿子,“雄英,娘要陪着你爹,你去帮皇奶奶,好不好?”
朱雄英点点头,“娘放心,儿子明白。”
门开,冷风夹着冰雪席卷而来,冻彻心扉。
马皇后猛然间一个寒颤,但她丝毫没有犹豫,直直扎进了寒冬腊月的冰天雪地里。
凤驾急急赶回坤宁宫,已是一盏茶之后。
寝殿里的血迹犹在,朱元璋已被移到了床上,正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戴思恭赶紧上前查看,只是,刚一搭皇帝的脉,面色骤变。
他颤着手去探皇帝的鼻息,又去翻他的眼皮,随后踉跄跪地,“娘娘,太孙,节哀!”
寝殿落针可闻,作为见证父皇驾崩的重要证人朱棣已完全不知今夕何夕。
一股寒凉自心底最深处窜出来,直达四肢百骸,他,该不会是他气死了父皇吧?!
马皇后整个人晃了三晃,“怎么会”
明明今早还好好的人,怎么一转眼,怎么就死了?!
朱雄英赶忙扶住她胳膊,“皇奶奶!”
马皇后已经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她一步一步走到床边,颤抖着手亲自去探丈夫的鼻息。
没有呼吸,真的死了!
相伴四十年,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没有了?!
殿内沉默无声流淌,谁也没有反应过来。
朱雄英猛然跪地,“皇爷爷!”
春和宫。
朱标的引流手术很成功,但麻沸散的药劲儿没过,仍在昏睡。
常乐仔细替他掖了掖被角,也带着人急匆匆赶往坤宁宫。
朱元璋竟然没了?!
洪武二十四年未过,朱元璋竟然没了?!
坤宁宫里哭声一片,常乐在门口顿了顿,缓缓推门入殿。
马皇后仍坐在床沿,一动不动,仿若一座雕塑。
雄英和朱棣跪在床边,叔侄两哭得肝肠寸断。
朱元璋突然传朱棣进宫之事,早有人禀报至春和宫,只不过常乐没太在意。
北平城,新宫早已在她和朱标的掌控,区区朱棣翻不了天。
谁能想到,他是翻不了天,可朱元璋一命呼呜了。
常乐绕过他们,看向无声无息躺在床内的朱元璋。
他额际的鲜血已经干涸,两只眼睛瞪得圆圆鼓鼓,像是铜铃,里面满是愤怒与不甘。
常乐皱了皱眉,他是因为撞伤而死?
戴思恭看见了她眼底的疑惑,轻声道,“撞伤并不致命,主要还是体虚,气急。”
常乐更加疑惑,燕王到底讲了什么,朱元璋竟会直接气死?
当时她骂他克儿子,骂他是灾星,他可是连晕都没晕。
戴思恭顿了顿,还是道,“皇上应当没有服用老臣开得药。”
常乐:“没有服用?”
那药去哪儿了?
每天一碗碗煎好送进来的药,没进朱元璋的肚子,难不成还进了马皇后的肚子?
戴思恭:“请您允许我在殿内查看一番。”
常乐点头,她也很好奇,朱元璋到底在搞什么玩意。
戴思恭绕着寝殿里里外外转了三圈,最后停在旁侧的窄道前。
那位置,里面放得应当是恭桶。
常乐:“???”
朱元璋把药倒进了恭桶?
什么毛病?
马皇后呆坐许久,终于缓缓回神,也听见了他们的动静。
她木着张脸,仿佛晴天霹雳,“重八没有喝药?”
他每每指使她亲自去煮粥,就是为了把药倒进恭桶?
他说想念她煮得白粥,她哪里舍得拒绝他。
白粥
马皇后突然想起丈夫拒绝所有佳肴,只喝最原始最干净的白粥。
白粥,没啥特别,唯独最是清澈,但有瑕疵,必能第一时间发现,因此最难掺毒。
他哪里是想念她煮得白粥,他是害怕自己中毒!
马皇后惨淡一笑,欲哭无泪。
第86章
黄昏时分, 天边只剩最后一丝光亮。
朱标自沉睡里悠悠转醒,寝殿又暗又静,但依稀可见床边坐着一个人, 是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专心致志守着他醒来,多么令人愉悦的事情。
朱标轻轻扬起嘴角,“乐儿”
他的声音带着初醒的喑哑、低沉,激起静谧的室内迭起层层波浪。
常乐一愣,立即拨开床帐,“你醒了!”
她情不自禁红了眼眶,泪水淌过白皙面颊。
朱标嘴边笑意更深, 抬起胳膊擦去妻子腮边的泪痕,“我醒了。”
常乐重重点头,缓过那阵激动之后,赶紧喊了戴杞进来给他检查伤口。
万幸, 手术成功,他闯过了最难的一关, 已无性命之忧, 当然仍得仔细养护。
戴杞嘱咐了遍注意事项, 背着药箱退出了寝殿。
常乐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边倒来杯热茶递给他, 边思索着如何开口。
他不过是睡了一觉,醒来, 爹没了。
恐怕谁也接受不了这样突如其来的噩耗。
朱标轻啜口热茶, “乐儿,怎么了?”
怎么一副似有难言之隐的样子?
常乐无声轻叹, “有个事儿,必须得尽快告诉你。”
无论是朱元璋的丧事, 还是新皇登基之事,都得由他来决定。
朱标微微挑眉,“什么?”
常乐轻抿唇角,然后看着他的眼睛,艰难开口,“父皇,他驾崩了。”
朱标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什么?”
常乐赶紧捏起帕子替他擦嘴,“你别激动,小心伤口。”
朱标伸出手指掏了掏耳朵,“乐儿,我方才没太听清楚”
常乐沉默地接过他攥紧的茶碗,无声表示他方才没有听错。
茶碗离去,他的手心蓦然一空,朱标眼底划过一丝茫然,“怎么可能!”
爹不是还有六年多的寿命,不是能活到洪武三十一年么?
常乐也没想到会这样,可朱元璋的的确确没了生机,这会儿怕不是都已经凉透了。
朱标怔楞半晌,随即手忙脚乱爬起来,直接冲进风雪。
坤宁宫,马皇后仍然坐在床沿,木然看着丈夫的尸身,听着子孙的哭声。
朱标穿过风雪,疾奔而来,他绕过殿内众人,直直扑到床边。
他的父亲,从来都给他独一无二的父爱。
幼时,为他延请名师,稍长,亲自授他帝王之道。
他虽然有二十多个弟弟,可因有父亲的偏爱,从无兄弟倪墙的担忧。
朱标跪在床边,泣不成声。
马皇后稍稍回神,一把搂住儿子,“标儿,你醒了!”
她红着眼眶,一寸一寸梭巡过儿子,“标儿,你没事了么?”
她已没有了丈夫,绝对不可以在失去儿子。
朱标跪伏在母亲膝边,“娘,我没事,您千万要保重。”
他已失了父亲,绝对不可以在失去母亲。
马皇后扶起儿子,重重点头,他们母子都要好好的。
朱标缓过那阵子悲痛,看向殿内跪了满地的人,尤其是在经过燕王的时候,驻足片刻。
朱棣额际沁出一颗又一颗的汗水,而心底一股又一股的凉意升腾。
父皇临死之前痛骂于他,又撞伤了脑袋。
如果,如果大哥对他不满,欲要除他,此番实乃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
朱标扫过满是仓惶,连手都在发抖的弟弟,转开眸光,道,“父皇年老驾崩,鸣钟。”
朱元璋驾崩之初,正直朱标手术的关键时刻。
之后手术结束,可麻沸散未过,他仍陷在昏睡里。
虽手术顺利,可谁也没法保证他的情况,为防止意外,皇宫戒严,丧钟未鸣。
如今,他已无性命之忧,总算有了主事之人,众人也都有了主心骨。
黄昏时分,北平城里,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忽闻自皇城而来的悠扬钟声,无不震惊。
皇帝,太子,现都卧病在床,那么此番,到底是谁?
三、四、五、六
所有人都高高提起了心神,若太子薨,鸣钟六声。
庆寿寺禅房里,姚广孝紧紧捏着佛珠,力道过大,以至于指尖都隐隐发白。
洪武二十四年未过,太子难道连三十八岁的寿数都没有么!
他对面的袁拱同样震惊,太子怎么会熬不到明年?
姚广孝急急取了袈裟,如此关键时刻,他必须得赶去太孙身边。
可他刚摸到门,第七道钟声远远传来,接着第八道,第九道,余音绕梁,久久未散。
姚广孝一颗圆溜溜的光头镶了两只圆溜溜的眼珠子,他震惊地看向好友。
九道丧钟,是皇帝,竟然是皇帝驾崩!
袁拱面色惨白,摇摇欲坠,怎么可能是皇帝。
从面相看,皇帝命硬如磐石,其寿数绵长,至少七十,如今不过六十三而已。
袁拱退了数步,直到脊背撞在桌沿。
他引以为傲,无人可比的相面之数竟有错漏,竟有错漏!
寒冬腊月,禅院静谧,鸟雀也无,可突然响起一道浑厚的,畅快的笑声。
姚广孝仰天高呼,“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皇帝死,太子活,政权定会平稳转移,太孙也有时间成长,完美,实在完美!
北平城内,与他同感之人不在少数。
九道丧钟鸣响,晋王朱棡眼泪如同泉水奔涌,但心头的紧绷之感骤松。
倘若此番身故者是大哥,他们兄弟几人必将立于风口浪尖,万幸
冬夜沉沉,马蹄踏过青石板路的声音,穿过北平城大大小小的街,最终汇聚至午门边。
年已八十的刘伯温佝偻着背,由两个儿子一左一右搀扶着蹒跚过已挂起白布的宫道。
以他为首,众人祭奠过朱元璋后,纷纷请求太子登基,国不可一日无君。
但有个问题,北平虽为新都,可到底还没有正式迁都,按理,朱标应当返回京师登基。
常乐略略皱眉,她是不同意返回京师的。
时值寒冬,山高路远,朱标尚未痊愈,哪里经得起千里跋涉,来回折腾。
刘伯温稍稍抬眸,扫过未发一言的太子和太子妃,道,“北平乃是新都,新宫也已落成,先皇也在,太子登基,自无不妥。”
晋王朱棡身为宗室,也赞同道,“诚意伯所言甚是。”
对此,殿内众人纷纷附和。
无论是从太子的安全,还是迁都,亦或自身利益,他们都希望能在北平举办登基仪式。
与之相对应的,京师的文武百官自然是希望朱标返回京师。
当然,最终决定权在朱标。
他掌政近二十年,百官也都知晓其仁慈宽厚的表象里头,是与先帝如出一辙的杀伐果断。
而且也同先帝一样,无论是文治,还是武功,太子从来不是他们可轻言影响之人。
朱标双目微阖片刻,“北平登基,八百里加急传召应天百官北上。”
殿内众人一喜,“遵旨。”
朱标扯了扯嘴角,又道,“来年三月,太孙护送先皇遗体返回应天。”
朱雄英一愣,爹的意思是要他独自护送皇爷爷的遗体返回么?
未及多想,他拱手道,“儿子领旨。”
常乐不自觉皱紧眉头,来年,雄英也不过十三岁而已,岂能独自出行?!
消息传回京师,激起千重浪,当然并非是为太孙年幼出行,而是北平登基。
太子将在北平登基,那他们这些应天旧臣该何去何从?
原定的迁都时间还有两年,他们原本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可如今,太突然了,没有一点点预料。
应天百官,以吏部尚书詹徽、户部尚书赵勉、兵部试尚书茹瑺为首,齐聚于文华殿,共商请太子回转之事。
太子其人其手段,众人心知肚明,但利益在前,无论如何也得博一搏!
只是,他们还没理出个头绪。
蓝玉背着手大摇大摆闯了进来,他饶有兴致地打量殿内排布。
文华殿是文官议政之所,少有武将进入。
詹徽皱了皱眉,“梁国公所为何来?”
蓝玉看他一眼摆摆手,退到旁边。
常升从舅舅身后走出来,“小子见过各位大人。”
詹徽、赵勉、茹瑺三人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礼。
常升乃先郑国公幼子,现郑国公和太子妃的胞弟,太孙的亲舅舅,他的礼,岂是那么好受的?
再者受人的礼,手短,嘴也短。
常升明显是为太子北平登基之事而来,他们必须得先端住。
常升见此,笑了笑,直接道,“太子近来疾病缠身,别说长途跋涉,连批阅奏本的精力也没有。”
詹徽、赵勉、茹瑺对视了眼,不明所以。
常升接着道,“太子欲要重新任命丞相,奈何诚意伯年老,北平实无可重用之人。”
文华殿安静一瞬,茹瑺捋着胡子若有所思,丞相之位,自胡惟庸后,先帝宁缺毋滥,空缺已久。
太子如今是因为病弱,不得不重立么?
如果真是如此,那新任丞相将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茹瑺心头猛然蹿起一股热血,兴奋地他掐断了数根胡子。
北平那些人,虽则太子直系,但都太过年轻,没有多少资历,如果他能及时赶过去
茹瑺:“太子虚弱,我等作为臣子理当体谅。”
常升笑意浅浅,“大人所言甚是。”
京师皇宫,百官匆匆而来,匆匆散去,且无任何不满。
蓝玉扫眼瞬间清空的文华殿,“这些个文人还挺好忽悠。”
常升瞅眼更好忽悠的舅舅,没有应声。
那些个文人全身都是心眼子,这回不过是太子给出的诱惑太大而已。
左右丞相,总共两个位子,而京师六部有六个尚书,太子轻轻松松挑起他们的斗争。
蓝玉没太在意诱惑什么的,他叹了口气道,“你我舅甥,何时才能去北平呀。”
他想念妻子,想念孩子们了。
常升同样叹息了声,他也想念北平,想念
但是,他们暂时还过不去。
他们得等到明年开春,等待太孙驾临。
第87章
因皇帝驾崩, 积雪覆盖的北平城,家家户户门前都挂起了白布。
新春佳节也都过得极为平淡,所有人的注意力和重心都放在了即将到来的新皇登基大典。
大明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太子登基, 自然隆重非凡,且与前朝不一样的是,此次大典乃是合二为一。
合皇帝登基与皇后册封的大典,两者一同举办,从古至今,没有前例。
古往今来的皇后,向来都是皇帝登基之后颁发圣旨册封。
有些抠搜的, 还会来个扣押凤印之类的彰显他身为丈夫,身为皇帝的存在感。
只是如此也就罢了,甚至还有忘恩负义,薄情寡性的, 直接临场换人。
如今轮到朱标,那绝对是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
别说什么扣押凤印, 换人也是不可能的, 他后院再没有别人。
甚至,他还主动提出与太子妃同享登临帝位的荣耀。
朝臣自然难以理解, 难以接受,纷纷请求朱标收回成命。
北平众人, 诸王、百官都是识趣的聪明人, 也是利益共同体,且有常乐代批奏本在先, 他们早习惯了太子夫妇的恩爱。
也因此,稍稍提过一嘴, 被朱标拒绝后,大家伙也就听之任之,各司其职了。
真正反应大的是京师旧臣,他们虽一个个都还在赶来北平的途中,但听闻这一消息时,炸了。
那火药味冲的,北地的冰天雪地都寒不了他们骨子里“忧国忧民”的热血。
每人每天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奏本,长篇大论,苦口婆心,那心操的呀。
仿佛常乐一旦在登基大典露面,大明立马就得灭亡。
常乐对此非常疑惑,“他们的手都不酸么?”
毛笔字,还是非常值得欣赏,足以收藏的毛笔字,这洋洋洒洒一封奏本得花多少时间、精力?
他们的胳膊是植入了代码的机械胳膊,不知道累的么?
朱标再次被自家太子妃,不,是自家皇后的脑回路给整笑出了声。
无论谁来,那第一反应都应该是火冒三丈吧。
她倒好,笑得龇牙咧嘴,还有闲情关心别人的手酸不酸,该说不说,那心是真大呀。
常乐自觉自己的心同别人一样,不大不小,只是犯不着生气。
他们以为朱标是什么朝令夕改,瞻前顾后之人么。
皇帝的登基典礼和皇后册封典礼一同举办,是朱标的第一道圣旨,无论是从事情本身,还是从皇权至尊而言,他都是不可能收回成命的。
倘若因大多数官员反对,他的第一道圣旨就被作废,那往后该如何统御百官?
常乐饶有兴致地翻着一本又一本满是墨迹的奏本,心情愈发畅快。
那种别人看不惯我,却偏偏又干不掉的我,还不得不尊着我敬着我的感觉,属实有点子爽!
而且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往后坤宁宫也将沦为摆设。
她和朱标会延续在春和宫的生活习惯,将会在乾清宫同吃同住。
又是一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事,也不知道御案又会收到多少反对的奏本。
但没关系,如今大明人才济济,天天对着皇帝后院指手画脚,不干正事的人还是尽早告老还乡的好。
朱标抽空从堆积如山的奏本里抬眸,瞅着傻乐呵的妻子,“何事这般开心?”
常乐眨了眨眼,随后笑眯眯道,“因为我有一个完美的丈夫。”
她捧着自个如花似玉的小脸蛋凑到桌案边,满脸笑意。
朱标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又瞬间抿直,淡声问道,“何以见得?”
常乐瞧眼他故作矜持的姿态,言简意赅,“个高,英俊。”
朱标:“”
他满脸的无语,常乐笑嘻嘻在他光洁的脸蛋挼来挼去,“完美!”
朱标默默握住她作乱的双手,把人拉进怀里,“乐儿既然如此爱不释手,那往后每日都得回宫用晚膳。”
常乐正戳着他喉结的手指一顿,每天回来也太麻烦了吧。
研究所在北平郊外,每日来回得花费不少的时间,而且她惯来是讨厌马车的。
从前是没办法,有时时刻刻等着抓她小辫子的公公,她不得不来回奔波。
可如今,从效益角度,周末夫妻才是最佳选择。
常乐讨好地搂住他脖颈,试图忽悠道,“距离产生美。”
朱标垂眸睨她,“谬论。”
相爱之人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腻在一起,距离产生美,那绝对是表面夫妻。
常乐:“”
朱标托着人又往自个怀里靠了靠,“乐儿对我倒是放心。”
他满嘴的阴阳怪气,但常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完全没有体会到,反而不解思索附和,“放心,放心。”
朱标一口气噎在喉咙里,气得他面红耳赤。
常乐又一把推开搂着自己的胳膊,噔噔噔跑回自己的书桌,扒拉出来一叠子纸和三个小匣子,然后噔噔噔跑回来。
她非常自然地把自个塞回仍然呈怀抱形状的胳膊,道,“要致富先修路。”
朱标楞了楞,“什么?”
常乐从三个小匣子里取出来三个模型,介绍道,“这是自行车,三轮车,还有火车。”
自行车和三轮车的速度肯定是比不过马或者马车的,但舒适度绝对有个质的飞跃。
马是动物,同人一样有五谷轮回,同人不一样的是它还不能控制五谷轮回,来了感觉随地就放。
什么只身打马过长安,那打马的人是爽了,可经过的长安,那是满地的马粪!
既造成环境污染,又非常容易滋生细菌,简直太不卫生了。
常乐嫌弃地直摇头,她早想淘汰马和马车了,奈何之前有朱元璋,她没胆子搞事。
二来自行车轮胎的原料,也就是橡胶,这个时候国内还没有橡胶树。
常乐为此特意组了个船队出海,引进了橡胶树,近些年才终于培植成功。
当然,她更想要的是汽车,但是发动机的制造有些困难,还得花些时间钻研技术,目前暂时先普及自行车和三轮车更靠谱些。
朱标用胳膊拢住她,空出两只手拿起自行车模型左看右看,“两个轮子能行?”
常乐睨他一眼,“当然能行!”
她从纸堆里抽出张纸,阐述自己的规划,“城内算是短途距离,修水泥路,推广自行车和三轮车。”
水泥路坚硬又平坦,遇到雨雪天气也不必担心一脚一个泥印子了。
三轮车是经过她改造的三轮车,前座司机,后座改装成类似马车车厢,具有载人功能。
至于城外,长途距离,“修建铁路,推广火车,完美。”
朱标拿着她的手稿,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似乎是项利国利民之举。”
常乐:“当然,火车既能载人还能运货,又快捷又平稳,往后南北来回都很方便。”
朱标微微挑眉,“那劳太子妃,不,皇后娘娘给我做个预算?”
常乐:“”
她怎么又给自己揽了个活!
朱标无声翘起了嘴角,“那皇后娘娘也能每日回宫用晚膳了吧?”
常乐无语半晌,“路还没修呢!”
等她规划北平城的道路,就得好一段时间。
而且国库的银子还在南边,得等雄英送朱元璋的遗体回去,再顺路带回来,起码得三月底了。
朱标想了想,“如今冰天雪地,行路困难,乐儿就先别去研究所了。”
常乐瞅他,“你是要做我职业道路上的绊脚石么?”
朱标无辜眨眼,“我是勤勤恳恳的垫脚石。”
常乐:“”
垫脚石啥呀,也没见他真金白银的支持。
等等,真金白银,还有国库
常乐想起来个事,明朝压根没有国库,只有内库。
朱元璋成立明朝后,只设内库,因为他觉得整个国家的财富都是老朱家的,没有必要划分为公用、私用两部分。
也就是说这些年,皇室开支和朝廷公共开支混为一谈,就很难评。
常乐轻啧了声,试探道,“你觉不觉得你的内库和国库应当分开运营?”
朱标一顿,自她的手稿里抬眸,“愿闻其详。”
他知道前朝有分国库和内库,唯独他爹将两者混为一谈,其中优劣,从目前而言,他暂时没看出来有什么分别。
常乐轻啧了声,“皇帝也是人,也有私心,看着内库里白花花的银子谁能控制住挥霍的心?”
国库、内库分开,好歹再怎么挥霍,还能保证国家开支不受干扰。
朱标张了张嘴,欲要反驳,但又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
常乐看着他,反问,“父皇有够节俭了吧?”
朱标点头,他爹当然节俭,吃穿用度向来都是最简单的即可。
常乐轻应了声表示赞同,接着道,“可父皇在修建皇陵的时候,不也还是大花特花,一点没想着节省。”
朱标一愣,还真是这么回事。
常乐戳戳他胸口,“历史证明,内库、国库不分是有很大问题的。”
史书记载,到了明英宗朱祁镇,也就是那个著名的土木堡堡宗,瓦剌留学生的时期,朝臣实在受不了皇帝的所作所为,硬逼着成立了独立的太仓银,和皇室内库分开。
再到后面,挥霍惯了的皇帝,如明宪宗、明孝宗、明武宗等,几乎每个皇帝都会向国库借银子,且只借没有还。
朱标有点伤心,“你我的后人也会出现此等骄奢淫逸的废物?”
常乐惊讶看他,满脸写着“那不是肯定的么”。
他们能把雄英培养好已是万分不易,难不成还想着子子孙孙都是能人?
这样子的美梦,他敢白日就做,她可是万万不敢想的。
别说后人,就他自己,谁知道哪天会不会有行差踏错的时候。
朱标:“扎心了!”
第88章
新皇登基典礼, 盛大、隆重。
常乐随朱标立于高台,台边是乌压压跪了满地的人。
那天晴空万里,阳光明媚, 未化的积雪都踱了层耀眼的金光。
常乐眯着眼一寸寸扫过巍巍宫阙,与之前猜测的不一样。
她仅有一点点兴奋与激动,更多的是惶恐与责任。
何德何能,他们享万民供养,受百姓朝拜。
常乐的目光掠过红墙绿瓦,最后汇聚于身旁着明黄龙袍的丈夫。
朱标一如既往的沉稳、持重,没有任何终于手掌大权的志得意满。
他是不是也与自己一样, 感受到了落在肩头沉甸甸的责任,引领百姓创造美好生活的责任。
朱标有感于妻子的注视,侧眸回望,他微微扬起唇角, 那笑里带着安抚,还有自信。
常乐那高高提起的心神缓缓落回实处, 有朱标在, 以他的能耐, 他一定可以强国富民!
朱标转回目光,无声把妻子的手拢进自个掌心。
常乐同样望向前方, 同时坚定地回握丈夫。
他们一定可以。
典礼结束,朱标立即颁发了国库和内库分开运营的圣旨。
圣旨里明确每年国库按照固定比例拨款至内库, 作为皇家日常所需。
换而言之, 当年国库丰盈,那么内库自然丰盈, 倘若国库赤字,那内库只能依赖往年盈余。
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年终奖, 皇帝干得好,当年百姓安居乐业纳税多,那内库自然也多。
朝臣们一听,纷纷称赞朱标圣明,朱标微微一笑,紧接着又颁发了数道圣旨。
第一,增发各级官员的年俸,但年俸和其家里的田产、商铺等都要严格按照规定纳税。
这又是糖果,又是巴掌的,搞得文武百官都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家里田产、商铺多的,自然反对,可朱标没有给他们发言的机会,因为他以身作则。
因为他要求皇庄,隶属他的,或者各个王府的田地,通通都要按制纳税。
百官还能掰扯什么,皇帝身体力行到了这个地步,他们没有任何哔哔的余地。
第二,亲王、郡王、公主、县君、乡君等岁禄减半,且名下田地、商铺也要按规定纳税。
这圣旨一出来,文武百官开心坏了。
当有人比他们更惨,惨绝人寰的惨,那可不得普天同庆么。
王爷公主们就傻眼了,减半,直接减半,大哥未免也太狠了!
恰逢此时,就藩的亲王们来京奔丧,还没来得及回去,他们一个个第一时间赶来了乾清宫。
最年长的是三十七岁的亲王朱樉,最年幼的是四岁的郢王朱栋和伊王朱??。
朱元璋活着的二十三个儿子,不是,还有朱标,一共二十四个儿子全部在场。
朱标扫眼乌压压挤在殿内的糟心弟弟们,心塞满满。
他摆了摆手,示意七嘴八舌的弟弟们闭嘴。
王爷们还算听话,一个个老老实实站着,听候大哥的训示。
没办法,大哥积威甚重,不听话也得听话呀。
朱标捏了捏自个眉心,道,“岁禄减半,尔等可以发挥所长,当官、务农、经商皆可。”
王爷们满脸迷茫的看着大哥,什么意思?
父皇生前规定,他们自十岁起可享受亲王俸禄,但除了偶尔听从调遣,守卫边疆,别的什么也不可以。
大哥现在的意思是,他们俸禄减半,但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么?
晋王朱棡瞧眼傻愣愣的二哥,不得不代替哥哥和弟弟们问,“大哥,您的意思是?”
朱标瞥眼脑子灵光的三弟,“棡儿擅长数学,可去国子监应聘,也可去皇后的数学研究所,应聘成功,可与你的同僚们一样有俸禄或聘金。”
朱标默默咀嚼着大哥的话,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反应。
倒是周王朱橚,瞬间双眸发亮,“大哥,那我去大嫂的植物研究所,是不是也有聘金?”
朱标点头:“当然。”
朱橚喜得直搓手,他喜爱捣鼓花花草草怎么了,他也有凭真本事吃饭的一天!
朱棡沉吟良久,再次问道,“那大哥,先前弟弟协助宋礼疏通运河,是不是也有俸禄呀?”
他舔着张脸,两眼不间断往外冒着“贪婪”二字。
朱标唇角微掀,“可有。”
朱棡笑得见牙不见眼,“弟弟多谢大哥!”
朱标睨着他,自喉咙里溢出声轻哼,“你先把你那些年领去的岁禄还回来一半。”
朱棡:“”
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会,秦王朱樉也反应了过来。
他挠着后脑勺,“大哥,弟弟只会打仗,没别的本领,那该怎么办?”
此话一出,燕王朱棣、楚王朱桢等纷纷竖起了耳朵,他们也只会舞刀弄枪,沙场冲锋,没别的本事。
而且,也只喜欢领兵作战,冲锋陷阵。
朱标:“樉儿可以参加都督府的考核,考核通过授予职级,按照职级领兵,领取俸禄。”
从前亲王无论能力如何,只要其藩地有敌情,就可领兵出征,以后,谁都一样,得用本事说话。
闻言,朱樉笑得咧出八颗门牙,“那弟弟是可以回京了么?”
都督府的考核必然是在京中举行,他是终于可以一直和大哥在一起了么?
朱标点头,“自然。”
弟弟们要从基层做起,一点点积累军功,至于边塞防卫,他自会派遣合适的将领前往。
诸王互视了眼,从彼此的面庞瞧见了“哭笑不得”四个字。
大哥这手段,一次性完成了削藩和削减岁禄两件事,而他们还不得不从。
他们携家带口全部来京为父奔丧,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当然,即使他们仍在藩地,也无反抗的实力。
父皇规定各王府府兵最少三千,最多两万,完全没有与朝廷大军抗衡的实力。
其实大哥削藩也在意料之内,只是没想到的是既削藩,又削减岁禄。
但大哥的确也给了好处,他们从今以后可以参加科举,可以经商,可以务农
最重要的是,也可以当个真正的将军。
以前,他们虽有守卫边疆的职责,但只要战事结束,军队就得交还朝廷,回归王府做个闲散王爷。
如今,只要他们的本事得到大哥的认可,他们可以同真正的将军一样,真正的练兵、驰骋沙场!
罢了罢了,诸王齐齐拱手,“臣弟遵命。”
朱标满意挥手,诸王躬身散去。
殿外三月春光正盛,朱标伸了个懒腰,乐滋滋返回偏殿。
一进门,迎接他的是齐整整的,来自亲娘和妻子的两道目光。
她们的目光里写满了问号,仿佛都在问“瞎乐呵什么玩意儿?”
朱标嘴边的笑意微敛,一步三跳的步子稍缓,恭恭敬敬给他娘行了个礼。
马皇后笑着抬手,示意儿子无需多礼。
朱标直起身,挨着常乐落座,“娘,您怎么来了?”
自登基典礼后,帝后搬进乾清宫,荣升太后的马太后也从坤宁宫搬去了慈宁宫。
朱标作为皇帝,以日代月,二十七天就完成了三年的服丧任务,而马太后仍然穿着白。
且自搬去慈宁宫后,她整日吃斋茹素,极少有出门的时候。
马太后捏着手里的佛珠,直抒来意,“标儿,娘同雄英一起护送你爹遗体入陵寝。”
朱标楞了楞,他爹的陵寝远在京师,如今应当称为南京。
早在登基未久,他圣旨明令改北平为北京,乃是新都,原京师改为南京,是为留都。
南、北两京山高路远,帝王遗体贵重,轻忽不得。
且此番行程不可以走水路,而铁路也还未建成,仅靠马车长途跋涉,定然艰难。
而他娘已是六十岁的高龄,如何能经得起折腾?
朱标坚决反对,恨不得举起双手双脚投反对票的那种。
马太后对于儿子的孝心甚感欣慰,但坚持道,“标儿,我与你爹夫妻近四十载,他最害怕孤独”
或许是自幼没了父母,而马太后是重新给了朱元璋一个家的人。
朱元璋其实是深深依赖着马太后的,是那种自卑奢求存在感的依赖。
朱标显然了解自己的父母,他的眉目间也渐渐盛满了心疼。
马太后拉起儿子的手,“无论如何,这最后一程,娘都得亲自送你爹。”
朱标垂眸,无论如何,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
马太后拍了拍儿子的手,转了话头,“还有太妃们,你们打算如何安置?”
朱元璋驾崩,朱标决定在北京举办登基典礼后,太妃们便随着未就藩的王爷们过来了。
现在,将近二十来个太妃正同马太后一起挤在慈宁宫。
朱标想了想,问,“您有什么建议?”
马皇后思忖片刻,“凡有子者,可去王府养老。”
如此一来,剩余在慈宁宫的没有几人,大家既住得宽敞,还能彼此有个伴儿。
朱标略皱着眉,似在考虑其中是否会产生别的影响。
常乐瞟眼母子两人,试着提议道,“虽无子但有女的太妃,不如也给个恩典,允她们去公主府养老?”
朱标和马太后齐齐转眸朝她看来,满脸惊讶,太妃去公主府养老?
常乐无辜眨了眨眼,有这么意外么?
其实,她还想提议未有产育的太妃可选择出宫,或归家或自立门户,并由皇家给予一定的安置费。
但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操作起来,实在太有难度。
且不论朱标是否同意,即使他同意,太妃们出宫恐怕也无处可去。
首先,太妃的娘家估计宁愿有个女儿或姐妹在宫里的名头,也不愿意她们归家。
其次,这个时代,女子很难独立生存,尤其是有些资产的女子,会有更多恶意者觊觎。
没办法,时代如此,观念如此,只能一点点引导,一点点改变,如今只能先退而求其次。
马太后看着语出惊人的儿媳,“公主府?”
常乐点头,“以公主府的规制,绝不会亏待了太妃们。”
别说亏待,肯定比慈宁宫来得宽敞、舒坦,而且母女相处,也不会有婆媳矛盾。
马太后沉吟片刻,“标儿以为如何?”
朱标看眼妻子,“可行。”
将来,乐儿想在慈宁宫就在慈宁宫,想去允熥府就去允熥府,自然,想去允煌府就去允煌府。
或者,来回住,只要她开心。
常乐笑眯眼,悄悄摸摸用食指和拇指比出个爱心。
朱标硬撑着严肃的面容,仿佛看不懂她的手势,如果忽略他漾着笑的眼底的话。
马皇后瞧眼故作深沉的儿子,无奈摇头。
她的儿子,还真是个情种。
·
三月春盛,冰雪尚未消融。
马太后和皇太孙朱雄英带着朱元璋的遗体前往南京。
这是朱雄英第一次没有爹、娘的陪同,孤身离开北京,远赴南方。
虽有马太后在,也有晚月和刘璟随侍在侧,但常乐还是不放心。
自他出发,常乐深刻演绎了什么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她吃不好,也睡不着,整个人都蔫吧了。
这天,常乐窝在乾清宫偏殿的软塌里,朝南遥望。
晚星进来,瞧着萎靡数日的主子,禀道,“娘娘,娴太妃和大名公主求见。”
常乐顿了片刻,收回目光,边拢了拢自个头发,边道,“请进。”
没一会儿,荣升太妃的李娴抓着她女儿大名公主的胳膊,气哼哼冲进来。
常乐扫眼明显正闹别扭的母女两人,“娴姐姐和名儿怎么了?”
李娴指着女儿,“她竟然要同驸马和离!”
闻言,常乐看向大名公主,满眼惊讶,和离?
随即皱起眉头,难道是驸马欺辱她了?
但不应该呀,大名公主的驸马是已故镇国将军之子李坚,其人颇有才干,脾性也佳。
两人成婚的这些年,从没传出什么夫妻不和的言论,或者是他太会隐藏了?
可他要是有这聪明的脑子,更不可能欺辱妻子。
他的妻子非普通女子,是帝女,更是有强势背景支撑的帝女,他昏头了?
大名公主面对母亲的指责,大嫂兼老师的询问,垂着头未发一言。
李娴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自己想想,古往今来,哪有和离的公主?!”
大名公主抬眸看她母亲一眼,动了动嘴,到底没有反驳。
常乐也默默把到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从前真有和离的公主,尤其唐朝,改嫁的公主非常多。
李娴自己给自己灌了口冷茶,终于平静些许,“驸马有何错漏?”
她真的是苦口婆心,“你多年未有孕,驸马也从未有微词,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
大名公主始终垂着脑袋,她满脸的痛苦,无声流泪。
李娴气得直拍桌子,“说话!”
大名公主惊得一个哆嗦,但还是保持着沉默。
常乐微微拧眉,仔细打量她的表情。
世间夫妻,非要和离,要么受了委屈,要么有了别人。
照目前看来,大名公主受委屈的几率极低,那么,是有了别人?
常乐突然想起六年前,她出嫁前夕也曾哭哭啼啼,因为她心有所属
她该不会是还喜欢着常升吧?!
常乐惊得张大了嘴,可常升也心有所属呀!
殿内莫名安静,只余大名公主隐隐约约的啜泣声。
常乐饮口茶,压住翻飞的思绪,把她拉到自个旁边,“名儿,和离之事,老师可以给你做主。”
她的话音刚落,大名公主豁然抬眸,眼底俱都是惊喜。
而娴太妃满脸不可思议,“乐儿!”
常乐睨眼她,无声示意她稍安勿躁,随即看向大名公主,“但你自己得想清楚。”
想清楚为什么和离,是为自己,还是为别的什么人。
大名公主不假思索,“老师,我想清楚了,我想得很清楚。”
常乐摇摇头,“你得在想一想。”
大名公主不明所以,她已经想了很多年,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直到如今父皇驾崩,机会终于来临,为什么还要再想?
常乐思索片刻,“你也知道老师家的二弟至今没有成婚,但你知道老师为什么从不催他么?”
李娴顾不得生气,先八卦了起来,“为什么?”
常家二公子常升,多么好的少年郎,得多少名门闺秀喜爱,可他偏偏蹉跎至今,实在令人好奇。
大名公主的双颊莫名升起酡红,那是提到心爱之人不自觉的兴奋与激动。
常乐心头微叹,道,“因为他有心仪的姑娘,因为他今生今世非那姑娘不娶。”
李娴一愣,“谁呀,谁呀?”
哪家闺秀竟能得常家二公子如此青睐?
常升如今也有二十九岁了,他得喜欢那姑娘多少年了?
大名公主紧张的攥紧了手里的帕子,会是自己么?
那些年里,他与她一同跟着老师,他的身边除了自己,没有别的女子。
常乐扫过她用力到发白的指尖,还是道,“常升喜欢戴杞。”
李娴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戴杞是谁?”
也不怪她,从前她在后宫,极少有接触外人的机会。
而大名公主手里的帕子蓦然飘落,她整个人仿佛失了魂般,脸色几乎苍白到透明。
李娴后知后觉发现女儿的怪异,“名儿,怎么了?”
大名公主已经完全屏蔽外界的声音,只喃喃问,“戴杞,是那位开医馆的戴姑娘么?”
常乐点头,“是她,常升自少时喜欢她,多年以来默默守护。”
大名公主几乎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可,可戴姑娘年长,又只是个医女”
如何能配郑国公府二公子,皇后同胞亲弟?
常乐不甚赞同,“名儿,感情之事,从来与年纪、身份无关。”
他们家也不会在意,只要常升得偿所愿,夫妻和睦。
大名公主几乎摇摇欲坠,她死死咬着唇,才称过那一阵直冲脑门的晕眩。
她使劲掐着自个手心,试图保持清醒,但是好难,眼泪仿佛倾盆大雨落满面。
常乐轻叹了声,掰开她手,“名儿,情爱之事不由己,努力也无用,有的时候,我们尽情享受,没有,我们也得过好自己的日子。”
大名公主扑在常乐膝头,“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李娴也从两人的对话中反应过来,原来女儿是爱而不得
常乐轻拍女孩的背,又心疼又无奈。
大名公主是除了常茂和常升外,她带的第一个学生,同亲自的亲妹妹没什么两样。
良久良久,大名公主终于缓和了些。
常乐扶起她,“名儿,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如果还是想和离,老师给你做主。”
虽则她与常升是没有可能了,但是她如今才二十四岁,未来还会遇见更多的人,更多的风景。
大名公主无声行礼,由丫鬟扶着退出了殿。
李娴探着头直到再也瞧不见女儿的身影,叹息了声,“可惜。”
常乐饮了口茶,“可惜什么?”
李娴又“唉”了一声,“我们竟然错过了做亲戚的机会!”
常乐无语片刻,“我们现在不是亲戚么?娴太妃娘娘?”
李娴:“”
她噎了片刻,又问,“真和离么?”
常乐点头,“名儿还要和离,那就离呗。”
公主都不能和离,那天下女子何时才能得婚姻自由?
李娴还是有点难以接受,“他们夫妻两就不能磨合磨合?”
常乐睨眼她,“要真有缘,和离了也能再结。”
而且,“娴姐姐,名儿有公主府,有岁禄,还有一屋子伺候的人,和离而已,怕什么?”
李娴顺着那思路想了想,“好像的确没什么好怕的。”
常乐:“将来要能遇见两情相悦的,自可再婚,倘若没有,那召几个可心的面首,也无不可。”
李娴:“面首?!”
她直接化成了一只尖叫鸡。
常乐端着茶杯吹了吹表面的沫,“又不是养不起。”
李娴惊得瞪大了两只眼睛
这是养得起,还是养不起的问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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