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五年夏,雍州大旱,户部司巡梁春来,勾结雍州地方官员,将赈灾粮充坐商粮,恶意抬高粮价……”
“元光七年秋,户部度支司主事杜安通,勾结荆州地方官员,巧立多项名目,中饱私囊,约四百万石……”
“元光九年冬,户部金部司主事……”
宣政殿内。
尚书左丞手持芴板,恭敬地立于殿中,一板一眼地向着上首的陛下和太后奏禀着。
接连的一长串名单,几乎是将整个户部上下撸了个遍,朝臣百官垂首听着,心中却都是如明镜。
司巡主事之流,不过都是一些户部的寻常小吏,平日里也只是干些杂七杂八的伙计,可若无上头人支使着,寻常小吏如何有胆子贪墨这么多。
这般想着,朝堂众人很快就将目光落在了户部尚书和两个侍郎身上了,眼神中俱有深意。
侍卫扛着一箩筐进来,箩筐里的物件哗啦啦地全部都倒在了地上,随后摊开在地。
几月前就已经准备好的地方官员口供,还有这几日在户部以及几位小吏家中搜出来的账簿账本……
尚书左将一连串的官员和贪污之行一一念完,最后才垂眉拱手陈词道,“……贪官蠹役,国之蛀虫,实在是不可饶恕,还望陛下,太后明鉴。”
随即,伏倒在地。
左丞话音落下,整个宣政内即刻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死寂当中。
朝臣百官的目光纷纷凝在那被倒出来的口供账簿账本上……这些人证物证,无一不是需要很多时间去查证的,而其中所需花费的人力物力,都是巨大。
能收集这么多的账簿口供……众人屏息静气,俱是敛眉垂目。
尚书省弹劾过后,朝廷还需要派人进一步查证,在查证期间,涉案官员也需要进行收押审讯。
对身后或忌惮或惊惧的百官视而不见,褚峻神色不变,甚至没有一丝询问上首垂帘听政的陛下太后的意思,只下令将贪污涉案的大小官员通通羁押。
尚书省涌入了许多披甲禁军,在一众人不明所以之时,大半的户部小吏被下了大狱,整个户部的办事堂一下子空了下来。
其余个部的官吏看着这一部,背脊密密麻麻布上了汗意,只觉得胆寒心惊。
下了早朝,褚峻并没有立即回府,出了皇宫后就直接进了大理寺狱。
夏日天时多变,进去时还是风和日丽好天气,出来时天上已经是雾气笼罩蒙蒙细雨。
今日是乞巧节,这般下着雨,看来自己同夫人是看不成乞巧灯会了。
褚峻心里惋惜,漆黑深沉的眼眸平视着弥漫着雾气的雨幕,林轩举着油纸伞过来,注意到正立于廊下看着雨的主子,快步地走上前来。
浓烈刺鼻的血腥气扑鼻而来,林轩面不改色,垂首恭敬地唤了一声,“主子。”
褚峻看着他,吩咐道,“知会一声禁军,将刘岱及其家人下狱。”
林轩垂声应是。
满身的血腥气,夫人定会不喜,褚峻敛眉,看了眼越发大起来的雨,推开林轩递过来的油纸伞,直接走进了雨幕……
花月楼糕点是盛京一绝,伙夫手艺极好,就连简单易做的巧果巧酥等时节吃食滋味也要比旁的点心铺子好上许多。
羡慕地看着春彩幼翠几人滋滋有味地吃着零嘴,莲荟抿了抿唇,径直趴在了桌面上,渴望地看着案上包地鼓鼓囊囊的油纸袋。
却只是看着,一动不动。
平日里最贪食,什么都想吃一些,这回却好似彻底转了性子……难道是不喜欢巧果巧酥这一类油炸的吃食?
幼翠嚼着巧酥,心中不解,将嘴里的吃食咽下去后,不禁询道,“荟姐姐,你不喜欢吃巧果巧酥吗?”
莲荟头一抬,可还不待她说话,坐在床沿边上的莲蝶便抿唇轻笑,拣起一块巧果放进嘴里,眯着眼笑道,“你荟姐姐什么都爱吃,只可惜,昨夜犯了牙疼。”
巧果巧酥都是重油重糖之物,犯了牙疼,的确不宜多食,连平日里的饮食都需得清淡。
见莲荟神色一瞬间又披靡了下去,幼翠心中了然,忍不住笑道,“那荟姐姐这几日正好消消食,来正院伺候这几月,你这都吃胖了多少斤了。”
夏日天热,这两月王妃苦夏,胃口不佳,伙房里铆足了劲给王妃备吃食,王爷表姑娘还时不时带一些坊市里好吃的吃食回来……王妃也总是会赏给身边伺候的婢子仆妇一份。
都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吃食,仆妇大多是带回去给自家孩子吃,年幼的婢子吃不下也是或藏着或带回家中,只有荟姐姐,每次一分到手里就会立即食掉。
女郎都是不愿自己被说胖的,莲荟拧眉,正想出声,却听见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靠近房门的春彩立即站了起来,将房门打开,门外站着的是个绿衣小婢,她看着春彩,立即道,“王妃知道荟姐姐牙疼,特意让府医过来了。春彩,你快让荟姐姐出来。”
小婢的声音传到屋里,莲荟一个激灵,猛地站了起来,回过神后站在屋门处,伸长脖子往正院外看去,果然见府上的府医正拎着药匣立于院外。
王妃知道自己牙疼呢。
还给自己唤了府医呢!
莲荟喜滋滋,清秀小脸上披靡之态一扫而空,立即红光满面,她连放在案上的吃食也顾不上了,只扬着笑着步履轻盈地便往正院外走去。
幼翠看着看着,抿了抿唇,只觉得自己手里的巧果都不香了,莲蝶见状,将自己手里还剩着大半的巧果递了过去,挑眉笑道,
“有什么可羡慕的,你也多吃一些,争取早日牙疼,到时候王妃肯定也会给你请府医的。”
这话说的,实在是促狭。
而且前几日她来月事腹痛时,王妃也是给自己召了府医的。
幼翠心里的羡意淡了淡,她没好气地将对方递过来的油纸袋推了回去,可莲蝶手直直地伸着,油纸袋实在推不回去。
两人僵持着,片刻后,幼翠才实在忍不住道,“你吃你的吧,我才不要又看府医呢……”
谁还天天病痛看府医啊!
大周风气开明,乞巧节当日的活动不少,除了夜里花灯满街的热闹坊市,待在家中的女郎还可以在夜间拜月祈福,投针乞巧,若是爱美的女郎,还可以捣弄一些风仙花汁,涂抹在无名指和小指上,染“红指甲”,乞手巧。
赵府女眷众多,每一年的乞巧取乐的花样也很多,赵筠虽然不怎么参与其中,但是看多了却也是知之甚详。
此时还未到夜间,屋外还下着雨没有太阳,什么对月穿针卜巧丢针这些是弄不了的了,赵筠思虑了许久,灵机一动,让人弄来了一些已经捣好了的凤仙花泥。
她在赵府时也时常帮几位姊妹染指甲,因为做起来也是极为熟练,看起来十分专业。
看着被抱成小粽子一样的指尖,阮秋韵沉默了片刻,眼眸里氤氲出浅浅笑意,看着外甥女,轻声问道,“不是说只染无名指和小指吗?怎么都包起来了?”
“全染才好看。”赵筠脆生生答道,眼眸笑成一抹弧度,“姨母手生得这样好看,染了肯定很漂亮。”
金凤花开色更鲜,佳人染得指头丹,盛京妇人大多爱俏,平日除了喜爱涂脂抹粉外,染甲也是常有的事,只是在姨母身侧这么些时日,赵筠从未见姨母染过。
所以便想着为姨母染上一回。
花泥染色需要将近一个时辰,阮秋韵就这么将手置于案上将近一个时辰,待将指尖的片帛全部解掉,又在清水里清理了几回,确定不掉色后,终于才算染好。
阮秋韵舒展着五指,带着水珠的指尖轻动,甲片上的色彩艳丽莹润,她看着手里被染成艳红的指甲,颇觉有些稀奇。
因为职业的原因,她以前从没有去染过指甲,却经常见外甥女做美甲,现代社会各色各样的指甲油都有,可用凤仙花染指,算是一种极为稀奇少见的古法了。
姨母的指甲染得真的好看!
赵筠兴致勃勃,“姨母,除了凤仙花,我听说西域也是有一种名为海娜的花也是可以染指甲的,染了的颜色是白色的和黄色的,只是盛京却不常见到……”
西域应该是新疆一带,盛京的确不容易见到,阮秋韵含笑认真听着,屋外有请安的声音传了过来,她看过去,正好见褚峻正从外间走进来。
赵筠显然也听到了,她很快停下,起身笑着请安,褚峻慈爱地抬手让外甥女起来,眸光落在夫人身上,很快便注意到夫人染红了指甲。
外甥女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讨喜的自夸,“这是我给姨母染的指甲,是不是很好看啊姨父……”
夫人十指丰润白腻,本来莹润泛粉的指尖此时被一抹艳丽的血色所代替,置于乌黑的桌案上,艳丽惊人。
褚峻眸色幽深,称赞道,“筠儿好手艺,给你姨母染地很好看。”
赵筠闻言,脸上笑意更灿烂了,她视线在姨母姨父身上游移了片刻,又抿唇一笑,借着要去医女课堂上课的功夫又离开了。
“衣服怎么换了?”
阮秋韵眸光落在郎君的衣物上,有些疑惑。
褚峻在夫人身侧坐下,闻言笑意不变,解释道,“今日雨太大了,赶回来的时候淋湿了,便干脆去书房换了一身。”
阮秋韵不疑有他,视线在褚峻滴着说的头发上看了一眼,不由拧眉,对着身侧的婢子轻声道,“玉竹,你去伙房,让伙夫煮一碗姜汤。”
玉竹应声退下。
阮秋韵眉目依旧拧着,将人带到了内室,让褚峻在自己妆奁前坐下,褚峻唇角勾起,依着夫人照做。
阮秋韵来到屏风后,很快拿了一条大毛巾走出来放在一侧,轻声道,“把发冠松下来,我给你擦一擦头发。”
褚峻敛眉笑了笑,望着镜子里立于自己身后的夫人,听话地伸手将自己头上的发冠松开。
湿漉漉的头发很快散开,水珠还顺着头发滚落在了氍毹上,白色的大毛巾很快就覆了上来,在头上轻柔地揉搓着。
发丝粗糙散乱,擦拭的时候少不得需要理一理,染了蔻丹的指尖穿梭在粗硬的发丝上,时不时还轻轻擦过头皮,似有似无的麻意顺着头皮直蔓而下,最后堆积在心尖。
褚峻眸色涌动,透过镜子望着正给自己擦拭着头发的夫人,唇角勾笑道,“外头下着雨,想来一时半刻也停不了,花灯许是看不了了。”
待将发丝擦拭地蓬松不再滴水,阮秋韵才将毛巾放下,闻言只是回道,“下着雨,我们还是待在家里吧。”
乞巧节上的花灯纵然稀奇,可下着雨去看,体验总归是要大打折扣的。
褚峻应了一声,并未说什么,而是在夫人转身时起身将夫人抱住,来到了软榻上,贪婪地埋着夫人柔弱馨香的颈窝。
阮秋韵习惯了对方这般模样,正想询问他有没有用了朝食,可话还没问出,下一刻,眉目又拧了起来。
郎君长得高大魁梧,虽然每日都会早起练武,但是每次练完武后都会沐浴更衣,往日身上除了一股皂角味和淡淡的汗意,也没有别的味道。
而且,这是……血腥气?
阮秋韵敛眉,侧眸看着男人的侧脸,轻声道,“你身上有一股血腥味,是不是受伤了?”
埋首在夫人软肉中,褚峻眸色笑意沉沉,侧了侧头,将面庞对着夫人的侧颜,沉声笑道,“夫人莫忧,这是旁人的血,不是我的。”
旁人的血。
阮秋韵怔住。
血腥气浅淡,若隐若现,可淋了一身的雨,换了一身衣物,却都还是能嗅到……这是多少的血才能造成的。
阮秋韵只觉得喉咙有些艰涩。
久久说不出话。
褚峻眼睑垂下,大掌执起了夫人的指尖,指尖的蔻丹染地极好,鲜艳如血,艳丽非常,缓声道,“今日审讯了几个贪污的官员,所以才染了些许血腥气,我还特意换了一身衣物……夫人可会畏我?”
畏惧吗?
也许是有一点的。
可更多的是不习惯。
不习惯伪装地极好的郎君,突然在自己面前暴露出血腥残酷的一面。
即便早已经有过千百回的心里思想准备了,却还是会有一些不习惯,阮秋韵敛眉,思绪了许久,才坦诚道,“有一点。”
褚峻笑意渐深,没有再说什么。
他伏在夫人的肩头,闷声道,“夫人若是不喜,那我以后定不会让夫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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