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村正嘴唇翕动,答不出话来。
多荒唐啊!
命送在战场上,只因不能证明人已经死了,家里剩下的老弱还得帮着继续交租税。
这样荒唐的话,他怎么张得了口?
跟着陈老汉过来的村民们却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意思?大山侄儿还活着吗?”
陈老汉一屁股坐在不知谁家还没堆完的草垛上,拍着大腿,老泪纵横:“活着倒好啊,人没了,税还得交,人没了,税还得交啊!这什么世道?什么世道啊!”
陈婆子已经气得一阵阵眩晕,人一晃就要往后倒,被一旁的桑萝和秦芳娘齐齐扶住。
晒场上更乱了,乱作了一团,哭声骂声比之刚才更让人窒息绝望。
周村正看着这场面,一直像被什么粘住了一样的嘴皮子,动弹几番,终于能说得话了。
可是,说什么呢?他又能说什么?做得了什么?
沉默的站在那,听着满耳的哭声骂声,周村正闭了闭眼。
“乡亲们,都先家去吧,交租税的事咱们且明天再说。”
是啊,且等明天再说,他什么承诺也做不了,只敢说这样一句什么用也没有的话。
周村正攥着手中那本名册,转身大步朝村外走。
他媳妇见了忙追上:“你上哪儿去?”
周村正摇头:“出去转转。”
这一转,转到了天黑尽了也没回,一家子人急得团团直转,几个儿子已经两两一组,打着火把找去了。
周大郎和周三郎在往县城方向去的大路上迎面碰上了走着夜路回来的周村正,他手里捏着的还是下午那本名册。
兄弟两个大喜,喊着爹就迎了上去:“爹,你这一下午哪去了?这个点才回,家里人都担心得很,全往外找你了。”
周村正情绪不高,点头:“回吧。”
回到家里,周村正媳妇把晚饭热了给他送到手边,他摇摇头,也没沾。
周村正媳妇叹息:“你能怎么办呀,村正,说得好听叫村正,和咱村里其他人有什么区别呀,吃饭吧。”
周村正却还是摇头:“吃不下,先放着吧。”
周村正媳妇叹气:“下午去找王六了?”
周村正这才看她一眼,点头。
“怎么说?见着王家老爷子了吗?”
“见着了,王六领着我去见的。”又摇头:“这事王老爷子也说没辙,上边催粮催得很紧,任务是直接压下来的,咱们村这样的情况整个县多了去了,县令不会松这个口的。”
“可没有这样办事的啊。”周村正媳妇双肩也耷了下来,在一旁坐下:“年初就说提前征今秋的租税,村里好些人家这半年多没吃过一顿干的,这刚收着谷子呢,还没进仓,就又要收明年的,这裤腰带一勒得勒到明年秋了吧?”
“要一开始就知道要饿一年半还好,现在都以为后边一年里至少能放心吃上三个月好的了,来这么一下,搁谁都受不了。”
“而且,人死了还得交税,这找哪儿说理去呀。”
“今儿一下午,村里哭声就没歇过。”
哭家里死去的儿郎。
周村正许久没说话,那句话,他不敢说。
他怕,怕到明年也不是个头。
租税可以提前收半年,提前收一年,就敢再提前收两年。
周九章觉着今夜的灯火暗得厉害,一豆灯苗被风吹得摇曳,投晃在墙上的暗影像不甘的亡灵在哭嚎,他走到堂屋门口,望向院子外的夜空,又觉得这夜压抑得叫人心慌。
一样心慌的,是已经回到家许久的桑萝。
下午几家人坐在一处,临到沈安找来,桑萝归家前,几个摆摊子的都回过神来,把第二天要摆摊的豆腐数目定下,想到桑萝也要交租税,且还得交已经死去的沈烈那一份,八成都给了钱,剩下那两成给的是黄豆。
倒是陈有田,把中午原定的量改了,减到两种豆腐各只要了十块,说实话,都不用挑担,是陈老太太提个篮子就能卖的程度。
明天开始,这乡下的生意难做了。
桑萝回到家后,除了采神仙树叶,就是挖魔芋,在陈家的时候就已经问过大家了,就她家的情况,交税是怎么个交法。
里正给她们立的户籍文书中,沈家长房是为下等户,户税四斗;
九成九已经战死了但被官府判定为未死的沈烈,因年满十八,已经成丁,丁税两石;
她和沈安沈宁,算一个中丁,两个小丁,丁税合计两石。
所以,不想被发去做苦役的话,九月十五之前,桑萝得能交得出四石四斗的租税来。
四石四斗,谷一斗七十文,哦,听闻已经提价了,三里村的杂货铺现在的谷价是一斗七十七文。
四石四斗,三千三百八十八个钱,假如九月十五之前粮价不会再涨的话。
三千多个钱,不足半月时间,桑萝也是懵的,下午不敢再折腾别的,挖了魔芋又找陈老太太要了点儿调料,回家就折腾了起来。
刚进九月,山里的夜已经凉爽了,桑萝等着魔芋豆腐凝固的间隙抽空做神仙豆腐。
但今天干着活的她有些神思不属,一是十几天要赚到三千多个钱来,最紧要的是,她望了望外边的天色,她怕这天会变。
因豆腐准备四更鸡鸣时起来做,夜里早早睡下了,躺在床上却是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却陷在世道一片混乱的梦魇里,一整夜沉在里边,逃亡逃亡还是逃亡。
院外鸡鸣声起,桑萝才满头冷汗醒了过来。
瞧瞧天色还早,才松一口气,略缓了缓,忙起身往灶屋走去,点了油灯准备开始磨豆子。
还没推动石磨呢,沈安和沈宁竟都起来了,兄妹俩快步过来:“大嫂,我们来推磨。”
两人轮着磨豆子。
从昨夜起,小兄妹俩就格外沉默,一直抢着干活,到今天越发明显起来。
桑萝看看兄妹二人,叹息一声,没说话。
沈安一直有留心桑萝神色,看大嫂这样子,他越发紧张起来,牙齿无意识的咬着,咬得腮角都微微发痛了,他低着头努力让自己把活儿干得更好。
桑萝打水洗茱萸,配调料,准备做辣油拌素毛肚,素毛肚和水晶脯,这是桑萝今天要带到县里的货物。
她还在备料,沈宁已经去搬柴来帮着烧火了。
这种有眼色,让桑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如果说昨天她一直心事重重没太注意,可能注意到了也没上心,今天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兄妹俩较平时更勤快又小心翼翼?
桑萝大概能猜到两个小的在想什么,应该是已经知道交租税的事了,觉得自己兄妹二人,不,兄妹三人是个拖累。
桑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要说一点不郁闷是不可能的,倒不是冲着这两个小的,既然一起过日子了,一石的租税,她还是愿意替两个孩子交的。
让她没想到的是一个已经没了的人,还得交两石税。
真的,他一个顶了她们三个了。
这不是见了鬼了吗?
但她又没法去骂那个叫沈烈的她名义上的男人,这些死在战场上的人死后要是有灵,怕是都能从地底下钻出来掐住当今的脖子给他摁下阴曹地府去。
想到这些,加上做了一整夜的恶梦,桑萝心情难免不好,也就恹恹的不想说话。
直到豆腐做好,素毛肚也做好用陶盆装了,三坛子水晶脯也装好,三个人坐在一处连早餐都吃好了,桑萝算着时间,搬开压在豆腐板上的石块,见豆腐已经成形得很好,利落切好了块。
天光已经有些微的亮色了,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陈有田和秦芳娘来敲门,甘氏和冯柳娘也一道儿,桑萝给几人取货,说了今天会跟她们一起去县里。
东西都搬了出来,该要走了,原是没什么东西需要小兄妹俩帮着搬的,两人却一人抢着帮忙抱了个小坛子,一路跟着下了山。
陈有田拉着架子车要走了,沈安这才忍不住,有些慌了。
跟着桑萝好几步,在桑萝让他们回家去再睡会儿的时候,沈安和沈宁一起拉住了桑萝袖摆。
他看看左右,许是顾忌秦芳娘几人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桑萝看他那样,索性让陈有田几人略等一等,送了小兄妹往回走,安抚了一句:“不要想太多,一夜没睡好吧?回去好好补个觉。”
兄妹俩听了这话齐齐摇头。
沈安小声道:“大嫂,我不累,我长大了,做豆腐、干家务、进山里找东西我都行的,我现在也能帮着赚钱养家了,大嫂,你别不要我和妹妹。”
沈宁也点头:“大嫂,我能养鸡养鸭,你再买几只鹅来我也能养好的,这些一年也能换些钱的。”
桑萝听得笑了起来,一整夜沉郁的心情仿佛都见了熹光,她拍拍沈宁脑袋:“行,等交了租税后有钱了,我就再买几只小鸭和鹅来给你养着,咱们家以后吃蛋卖蛋可就都指着你了。”
这一句关于以后的安排,让小兄妹俩仿佛吃下了半粒定心丸,俱都展颜露出了笑来,沈宁重重点头:“嗯,我一定养好!”
桑萝笑笑,道:“回吧,大家都在等,我就不送你们了,自己注意着点。”
等兄妹俩应了,看着俩人走了一段,桑萝才转身回去和秦芳娘一群人汇合。
这里头就没有心粗的,秦芳娘小声道:“是知道要交租税的事了?”
桑萝点头:“怕我觉得他们是拖累,一个劲儿的干活。”
其实大概还怕她扔下他们走了。
几人皆叹气。
他们这四家,有一家算一家,都要给家里上了战场再没回来的亲人交两石的租税。
两石啊,上好的地,一年尽心尽力的侍候,还得老天爷赏饭,才能收个一石半的粮,如果这地本来就是佃的,那还得给主家交租子,交过租子之后的收成才是自家的。
这就是两亩地都白种了,收成直接给了官府。
更有这里这些人的租税要交,这些年各家折在天灾、徭役、战场上的儿郎也不少,在劳动力本就匮乏的情况下,也无耕牛,年头忙到年尾本也种不了多少地,还能给自己剩下几个?
甘氏叹道:“这两个孩子得亏是遇上了你。”
真到现在还在沈三和李氏手里,碰上昨天这一桩事,命运当真是未知。
逼得急了,别说找个所谓的长嫂来当块不顾侄儿死活的遮羞布,直接把两个小的单分出去也是有的,因为大乾朝为了户税能收得多,原就支持析户,不支持家族聚居。
像施家大房和二房,实则在户籍上是已经分作了两户的,只是兄弟原就团结,施二郎夫妻俩更是愿意听甘氏的话,平时日子还是一处过而已。
所以如果之前没有碰上逃荒来的桑萝,李氏没有找到机会把沈安沈宁兄妹俩和桑萝这个便宜侄媳妇凑作一户,现在摊上这事,这小兄妹俩真有可能直接被抛了出去。
“俩孩子也很懂事。”桑萝其实也挺庆幸遇上这俩个孩子的。
一路上少不得说些这次收租税的事,冯柳娘唏嘘:“我们家隔壁周癞子家,你们知道吗?昨夜里一家人都还在哭,他们家壮劳力只一个,孩子却不少,这次的租税怕是交不上了,差着好些的缺口,真都交了,估计熬不过明年春天。”
一年里收两年的租税,家境稍困难些的就得被压塌了。
又想起昨天周里正念的那东西,冯柳娘问桑萝:“阿烈媳妇,你们老家那边朝廷有赈灾吗?”
桑萝早在穿越之初就有接收原身关于这一部分的记忆,闻言就摇头:“别的州县我不知道,我们那儿哪有人赈灾?一碗看不到米粒的米汤都没见到过,若不然何至于这么多人南逃,我家原也是不差的,族人们最后活下来的也不知剩了几个。”
桑萝没怎么说过她家是什么样的,但秦芳娘这些人都知道一点,家里有祖传的方子,识文断字,平日里也各种讲究,院子都要用石头铺出一条花道来的,怕是不比他们这一带的大户王家差的。
遂都静默。
朝廷说什么赈灾开销得大,才使朝廷困难的,才要提前征他们税的,甘氏和秦芳娘这一群人都不懂得什么国家大事,但是老百姓也不傻,连年征战难道不要钱粮?修皇宫修别院难道不要钱粮?
这些被官府征走的钱粮最后到底去了哪里,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的。
从伸手不见五指,到天光大亮,祁阳县城门就在眼前了,时常进城摆摊的,总会看到那么一些熟面孔,人还是那些人,就是脸上添了许多愁苦与麻木。
桑萝看着众人这样,惊觉自己再愁下去,不远的将来或许就与他们无甚差别了,忙打迭起精神来。
愁是愁不出三千个钱来的,她得笑,笑着进去给自己做的东西找个好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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