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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2章

    秋日的第二天傍晚, 金乌隐下地平线,落叶都黯淡得失去光泽,九尾与小凤凰没能等到那棵熟悉的大茶树醒来。

    他伫立在晚霞的余晖中, 像是一幅极漂亮的画, 风一吹过, 就有金色的叶子从树梢坠下。

    他们在树下等了很久,等到更深露重,也没能看到熟悉的人。

    “大茶树最近太累了, 所以要睡得久一点。”九尾说,“对吧?”

    “明天再来叫他起床。”小凤凰蹲坐在九尾的头顶上,“嘉木英偶尔也要睡懒觉的呀。”

    于是他们等啊等,等了很多个早晨, 等到种下的果树收获了几轮,等到地上的野草荣了又枯,青苔爬上不曾打理的石板,岁月朽坏木头的屋顶。

    小凤凰长成了大凤凰, 又得以顺利地化作人形,他的人形依然同几千年前那样雍容美丽, 那些异兽异植的影响, 一直延续至今。

    他比涅槃之前沉静了很多, 随着他正式长为成年体, 那些散落的碎片记忆就在他脑海中一点一滴复苏。

    凤凰会在每一次涅槃后忘掉所有, 重新再来, 又会在成年后将曾经的记忆一点点唤醒,生命走到最后时, 所有的记忆会纷沓而至,提醒他究竟度过了多长的岁月, 又经历了多少离别。

    每涅槃一次都会多一世的记忆,凤凰涅槃没有极限,但会一次比一次短,如果涅槃失败,无法浴火重生,以后天地间再诞生的就是新的凤凰,再与前者无关。

    大茶树已经沉睡了快四百年,那些金色的叶子掉光后,树上再也没有冒出新芽,凤凰和九尾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为沉睡的茶树输入大量的灵力,以维持着他形体不朽,但他们心知肚明,茶树里没有意识,这只是一具空壳。

    曾经三人合力一起搭建的漂亮小楼已经在岁月里修修补补了许多次,它好像还是曾经的小楼,但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里,原来的痕迹越来越少。

    第五百年,九尾决定离开。

    “既然你们之前可以以海量的功德唤醒他。”他说,“也许之后也可以。”

    上一次形神俱灭都重新发芽生长,这一次躯壳仍在,难度说不定会低很多。

    凤凰留在了那座山上,他还住在小楼里,也时不时去和大茶树说说话,他有时会去人类的城池,白泽已经声名鹊起,但也轮换到第三代,之前嘉木英曾在布庄门口短暂遇见过的那位白泽,已在岁月中长眠。

    凤凰时不时能听到这位新白泽的消息,说他消灭了何处的堕兽,保卫了哪座城池的安宁。

    凤凰发现,他好像已经习惯了寂寞。

    习惯了那些来来往往留不住的朋友,习惯热闹过后那绵长的孤独。

    世间堕化的异植越来越少,堕化的异兽不减反增,大约是因为植物的生命漫长,死亡后新的异植有漫长的成长期,而异兽死亡后,几百年就能重新“复活”。

    人类现在已经不称异变的异兽异植为堕兽了,他们将那种让生灵异变的物质称为“诡”,将异变的存在统一称呼为“诡兽”。

    他们根据《山海经》,对这世间除人类以外的生灵做了详细划分,分为瑞兽、凶兽、灾兽等各个种类,但无论什么类型,只要被诡气侵染,就会被统一判定为诡兽。

    凤凰在大茶树沉睡的第一千年,遇到了一只堕落化诡的异兽蜚,凤凰本应对所有的诡兽痛下杀手,但这只蜚好像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他唯一的一只眼睛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落到地上,眼里还有着理智的残存。

    凤凰迟疑了。

    他手中的剑本应毫不犹豫地斩断蜚的脖子,但他终究没有下得去手。

    他带着蜚找了一座与太山气候相近的、离他家也很近的高山,用了两世所学的能力,倾尽所有灵力将它封印在了此地,又在这座山的外面布满各种保护与禁封。

    或许有一天能研究出将诡气与异兽分离的办法,只要这只蜚一直保持着残存的理智不被阵法彻底消磨,或是破坏阵法出来行凶作恶,它也有可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即使这种可能很低很低,将他封印在自家附近,如果他要跑出来作恶,凤凰就能在他作恶前先将他收拾掉。

    生活好像就这样恢复了寻常,凤凰在之后的几百年里,又陆陆续续遇到过几只诡兽,再也没有发现过像蜚这样特殊的存在。

    大茶树沉睡的第一千四百年,凤凰离开了家走遍了大荒,他在旅途中见到了九尾,于是短暂停留。

    九尾已经不再像幼年时那样和他打打闹闹,他和人类在一起呆久了,变得愈发像个人类,或者说,像个心眼子很多的人类。

    狐狸本来就是很聪明的生灵。

    见九尾生活的很好,凤凰便没有过多打扰,他继续着他的旅途,直到在一座山上捕捉到熟悉的气息———不是他涅槃之后陆续认识的好友,而是几千年前,它作为天地间第一只诞生的凤凰时的友人。

    这座山上有一条几百米长、又凶又怂的大黑蛇,凤凰和它狠狠打了一架,这条蛇被打惨了,身上肿起了许多大包,还掉了很多鳞片,眼泪狂飙的大黑蛇直接缩到了黑漆漆的龟壳里,无论凤凰怎么敲它的壳它都不出来。

    凤凰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曾经的友人,而这条蛇身上带着熟悉的气息,在他所认定的事上,凤凰格外有耐心,大黑蛇缩回了它的壳里,凤凰就坐在它的壳上,守壳逮蛇。

    异兽短期内不吃不喝并不会影响身体,凤凰就这样蹲守了他小半年,蹲守到这条大黑蛇彻底没了脾气。

    玄武也是服气,它的食谱很杂,天上飞的禽鸟自然也在食谱之中,因为一时眼拙没认出来天上飞的华丽大鸟已经开了智还化了形,它试图捕猎这只鸟当做猎物,结果反被“猎物”一顿暴揍,“猎物”甚至还嚣张地蹲在它的壳上,硬是要将它守出来才算数。

    玄武的龟身里常年储备着吃的,但吃了小半年后早已空空荡荡,它只能灰溜溜地从壳里爬出来,扭头就与羽毛华丽的大鸟对上了视线,它哭丧着一张完全看不出表情的脸,告饶道:

    “前辈我错了,我一时眼拙,呜呜呜呜您就原谅我吧……”

    凤凰看着这条和半年前截然不同的怂蛇,以他良好的目力,一时间竟然也找不到这条蛇的眼睛在哪儿,只是从侧面看过去,有卷翘的眼睫。

    “苍龙在哪里?”他直截了当地问。

    他能看出来这条蛇并不是苍龙的转世,凤凰脑海中浮现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难道苍龙如今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前辈您在说谁……”玄武的心虚直接写在了脸上,但幸亏他脸黑,凤凰窥不见分毫,可从他眼睫眨动到像抽搐的频率来看,他说的不是实话,“什么苍龙呀,我不认识。”

    凤凰的灵力凝成一把尖锐的刀横在他的七寸上,微微陷入些许:“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我我说我虽然不认识苍龙但我知道他在哪儿前辈你把刀拿远点我害怕求求您了———”七寸上传来的威胁感和随时要挂掉的恐慌瞬间让只有外形吓人的玄武当场叛变,头顶蓝色菱形晶石的大黑蛇飙出眼泪,没一会儿地上就被砸出了两汪小小的水坑,“其实您可以多问问我的,咱、咱没必要一上来就武力威胁吧呜——”

    他勉强将自己最后的哭音吞了回去,没办法,他还要脸呢。

    凤凰慢条斯理地散了刀,警告道:“别耍花样。”

    玄武点头如捣蒜,他将自己变得只有两米长,还不忘用自己的尾巴带上龟身:“您跟我来。”

    这尊煞神听起来和苍龙颇有渊源,还是让苍龙自己去解决吧!它只是一条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黑蛇啊!

    凤凰跟着玄武七弯八拐地在山腹中走,姿态看起来相当随意,但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前方带路的小黑蛇上,如果这条蛇有什么异动,他第一时间就能将其制服或反杀。

    玄武并没有耍花招的心思,但他总感觉背后凉凉的,连鳞片都挡不住那种发冷的感觉。

    玄武:QAQ

    好想立刻钻到它的龟身里,可它的龟身里已经没有吃的了!嘤!

    在将凤凰带到一堵山壁前,他停住了脚步,怂怂道:“前辈,苍龙就在这里。”

    凤凰在山壁上感应到了比黑蛇身上更浓郁的气息,但没有看到半点苍龙的影子。

    凤凰皱眉:“在哪儿?”

    “他就在这堵墙里!”玄武甩着尾巴使劲拍山壁,“苍龙你不要躲着了,你的仇家过来啦!你不要连累我,我还年轻我不想死呜呜呜———你快出来啊!”

    凤凰:“……?”

    他疑惑地看着一边嗷嗷哭一边拍山壁的小黑蛇:“我什么时候成他仇家了?”

    “您、您不是吗?”小黑蛇哭得打嗝,“您要不是他仇家,您干嘛气势汹汹地堵我小半年!”

    是朋友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哪儿,不是仇家又怎么可能这么执着!

    “苍龙你出来啊!你不要躲着我知道你在家!”玄武将山壁拍得震天响,“你朋友来看你了!你赶快出来啊!他说他不是你仇家,包真的!”

    小黑蛇看起来确实不像骗人,但凤凰眼前的山壁也确实没动静。

    凤凰走到山壁前,玄武怂怂地让开,给他腾出最佳位置,凤凰抬手将灵力注入到石壁中,在石壁中一寸寸寻找起来。

    或许是避无可避,石壁上开始浮现鳞片的痕迹,凤凰听到苍龙的传音———

    【凤凰,好久不见。】

    虽然来的一路上已经有了猜测,但真正听到故人的声音时,凤凰还是怔愣了许久,他在山壁前站了好一阵子才轻声回答:

    “……是啊,好久不见。”

    将近两千年没有再见,再见时一个舍弃躯壳借助山川延长寿命,一个已涅槃重生只剩大半记忆,终究不复往昔。

    玄武不太懂他们究竟是怎样的朋友,但他们俩开始交谈的时候,他倒是被两种不同的灵力同时丢到了通道外,他的龟身也顺便跟着丢出来了,在他身边像陀螺一样转了三圈。

    玄武:“???”

    用完就扔还有没有天理了!

    这绝对不是苍龙的仇家,一定是苍龙的朋友,简直如出一脉的没良心还欠扁!

    一边生气一边肚子叫得震天响的玄武愤愤地捕猎去了,他决定将龟身里的空间用到极致,他要在每一个角落里的囤满食物,以后就算堵他一年,他也不带出来的!

    ……

    春去秋来,凤凰在这座山上停留很久,久到玄武也终于和他熟悉了起来。

    凤凰这才知道这条看起来又大又凶的黑蛇虽然是异兽,但并没有天生的传承,以至于它诞生之时出了点小意外———本来应该龟蛇双生,但只凝聚出了一个意识,这个意识更习惯以小黑蛇的身体来活动,龟身虽然相当于他的另一个躯壳,但大多只被他用作储物,装一些好吃的好玩的。

    因为玄武的战斗力实在菜得惨不忍睹,凤凰闲暇时忍无可忍,硬是要将烂泥扶上墙,抓着玄武就开始训练,练狠了的时候,凤凰有幸见到了让自己哭笑不得的一幕———

    玄武的蛇躯突然不动了,而搁置在一旁的黑漆漆的龟壳里,突然冒出了龟脑袋和短胖的四肢,最后面还跟着一条小小的尾巴,这只突然出现的乌龟在瞄了凤凰一眼后,果断将脑袋四肢尾巴通通收回了壳里,整个过程丝滑流畅不到一秒。

    捏着软趴趴蛇躯七寸的凤凰:“……”

    他算是发现了,玄武虽然战斗力不行,但逃命速度一流,简直将“怂与苟”发挥到了极致。

    凤凰努力了很多次,玄武攻击的本事不见上涨,但保命能力倒是一个不落,全学了个清楚明白,逃命速度更是屡创新高。

    虽然学得有点偏,但每只异兽都有每只异兽的性格,凤凰最后还是选择了尊重。

    虽然暂时与苍龙玄武呆在一处,但凤凰仍旧会定期回到山上去给茶树补充灵力,维持他的躯壳不朽,也会修整小楼,让他想回来时还是地方住。

    有了曾经的故人,凤凰好像回到了先生还在的时期,心间那种巨大的空洞感减缓了不少,终于让他的神经不再那么紧绷。

    又过了几百年,凤凰重新回去给茶树补充灵力,看到了九尾在树下留的传讯,九尾说他的时间到了,可他想要寻求能活到与嘉木英同源的小茶树诞生的时代,他确定自己不甘心。

    他决定用全部的力量撕开时空,尝试着制造时空乱流,进入时间之中的狭隙,或许能够在恰当的时间,短暂地通向未来。

    九尾用自己花了百年炼制的青铜塔罩在小楼外面,将他们曾经居住的小楼带走,他开玩笑说反正凤凰也很久都不回来住一次,还不如将小楼让给他,如果他在时间中的罅隙里回不来,迷失在虚空里,至少还有个地方住。

    传讯是单向的,所以凤凰无法再联系上九尾,认真一点说,这并不是什么传讯,而是九尾特意给他留下的告别。

    凤凰想起很久之前,先生沉睡以后,他们在小楼里分别的前一天,凤凰问九尾,用一生的时间去追寻十几年相处里的那个人的回来,值得吗?

    九尾只是反问:“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你不就已经有答案了吗?”

    家人,怎么会不值得。

    ……

    从那封传讯之后,凤凰就彻底失去了九尾的消息,又过了几百年,怂怂的玄武终于慢吞吞地化作了人形,凤凰在教导着他驯服自己的野生四肢后,突然若有所感。

    他这一世的时间,即将抵达尽头。

    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凤凰的内心无比平静,他做好了一切交接,包括在他离开后的那些时间里,先生的躯壳要如何处理这件事。

    凤凰与苍龙和玄武告别,苍龙的情绪一向内敛,与山川同化后便更加深藏,反倒是被凤凰一抓着训练就各种逃脱的玄武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俊朗的容貌都扭曲到不能看。

    “不用舍不得,也不用难过。”凤凰说,“百年之后,我还会重新回来。”

    于是玄武真的傻傻地等了一百年。

    他甚至做好了未来见到一只红金色绒团子的准备,还打算趁凤凰前辈幼年时没有记忆倒反天罡当长辈的计划,但一百年后,凤凰没有来。

    第二个一百年,他还是没有来。

    等第三个一百年时,玄武再也忍不住了,他循着记忆里还未曾大改的地势,去了凤凰前辈曾经居住的地方,那棵凤凰前辈无比珍视的茶树依旧伫立在原地,只是那栋小楼不见踪影,阵法已经很久没人打理,上面镶嵌的宝物灵气都不再盈满,至少有百年未曾补充。

    玄武感到了茫然,他选择回到山壁前,叫醒了苍龙。

    借助山川延长寿命并非没有代价,苍龙时不时就会陷入沉睡,短则十几年,多则上百年。

    在费了好一番功夫将苍龙彻底叫醒后,玄武问出了他的疑惑,在一番卜算后,苍龙告诉他,凤凰在经历第四次涅槃。

    玄武很疑惑,不应该是第三次吗?

    苍龙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幽幽道:“人心难测。”

    玄武不太明白,因为他不怎么接触人类,也不太爱去人类的城池,所以苍龙这样说,他也似懂非懂。

    “我还要继续沉睡。”苍龙说,“你去人类的城池里,伪装成普通人与他们相处三百年,等三百年后你再回来,就明白了。”

    迷迷瞪瞪的玄武懵懵懂懂地下了山,挑选了一个他看起来特别顺眼的城池,顺利地伪装成了一个普通人。可还没等到三百年,两百多年后,他狼狈地连夜回了山。

    他没有向苍龙讲述自己这两百多年在人类王朝的经历,但他确实变了许多,这两百多年带来的改变,远胜以往数千年。

    又过了百载,玄武再次见到了凤凰,比起最初见面时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凤凰沉郁了许多,他先去见了那棵许久未见的大茶树,修补了阵法,换上了灵物,然后他和苍龙秘密地交谈了好几天———当然,他又是被连着龟身一起丢出去的那个。

    凤凰好像和苍龙一同准备了一个极疯狂的计划,苍龙偶尔会对玄武流露只言片语,但玄武不知全貌。

    可恶!什么垃圾谜语龙!

    愤愤的玄武还是老老实实依照他们俩的吩咐准备这准备那,他的自我调节能力超好,安慰自己他迟早能知道全部真相。

    主打一个“冷脸干活妥妥帖帖,但封心锁爱”。

    光是在大荒确定最终的计划的地点,他们就花了两百年,玄武在这个时间段里得知一件让他格外震惊的事,这不是凤凰的第四次涅槃,而是第五次。

    关于自己的第三次与第四次涅槃究竟经历了什么,凤凰从未提及只言片语,但玄武从他日常偶尔流露的些许言行里,管中窥豹似的得知了一些沉重的、让人最好不要细想的东西。

    他忽然意识到那两百多年的经历所带给他的或许不是最残酷的体验,即使那些体验已经让他足够狼狈。

    凤凰在最终计划的地点用各种天才地宝改动那座山,玄武在大荒的各处收集凤凰所需要的东西,在收集一样作为阵法核心的物品时,玄武遇到了两棵树,两棵时间已经到了尽头的树,一棵名为帝休,一棵名为帝屋。

    他们的时间在自然更替中即将走到尽头,而玄武所需的物品又恰巧在他们身上,他们以这样物品为报酬,希望玄武能护送他们到达无灵之地。

    玄武困惑道:“无灵之地千里焦土,只会加速你们的离开。”

    “没有关系。”白发苍苍的帝休说,“我们只是想去看看。”

    在生命的最后,他总是会梦见一颗遮天蔽日的树,梦见热闹的集会,只是一切都蒙了层厚重的云,看不真切,看不清晰。

    “放心吧,不会赖账。”他旁边的帝屋也说。

    草木虽然生命悠长,但与之相对的是漫长的成长期,无人看护的情况下比异兽幼崽更易夭折,他们走遍整个大荒,聚集了所有未曾堕化的异植,又在大荒选了一块很好的位置安家,以后新诞生的草木幼崽就不必在开智之后担惊受怕。

    他们这一生已尽己所能,再无遗憾,去追寻几千年前那遥远的“梦”,也是他们最后决定的归途。

    玄武接下了这个请求。

    他护送着这两颗垂垂老矣的树到达了千里焦土的无灵之地,见到了那巨大的建木残躯,建木残躯上无中生有地冒出金色光点绕着他们盘旋,有一些融入了玄武眉心,他脑海里多了关于灾劫的知识,繁琐又无序,像是命运在变化之中进行了无数次推敲,衍生出来的结果纠缠在一起。

    玄武努力将这些东西都记下来,他虽然不太聪明,但他相信苍龙和凤凰一定会明白。

    在凤凰第五次涅槃走到尽头时,玄武冥冥之中也感知到了自身的衰弱,他知道可以通过吃掉自己的龟身再延续几百年,可他没有这样做。

    化形之后那么多年的经历与奔波,遇到过无数或好或坏的人事物,玄武已经很累很累了,可能是因为他比较笨,什么都慢吞吞的,所以他的寿命比其他异兽要长久,但长久的生命到最后,大都难逃倦怠的结局。

    玄武将龟身留给了苍龙。

    苍龙不惜与山川同化都要继续活下来,他的龟身在苍龙手里才会发挥更大的作用。

    于是,某一个阳光晴朗的午后,玄武陷入了长久的沉眠,但他却并没有进入到无尽之海中。

    苍龙在吸收了玄武的龟身后以龟身为媒介,强行留下了他的意识,将他投入到了尚未完成的荒山里,成为了荒山的阵灵,哪怕玄武的蛇躯因为意识的抽离而衰朽为粉尘,龟身也只余空壳,但只要荒山存在,玄武就不会从这个世间消失掉。

    苍龙抹掉了玄武记忆里那些不好的遭遇与黑暗的阴影,又修改了一些细节,等玄武的意识被阵法的力量滋养着一点点复苏后,他依旧是曾经那条凶凶怂怂、憨憨傻傻的小黑蛇,而不是对漫长时间感到厌倦的神兽玄武。

    ……

    凤凰第六次涅槃后,才发现玄武成了荒山沉睡的阵灵,他和苍龙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争吵,一怒之下轰掉了苍龙所同化的小半座山。

    在滚滚而下的山石声中,凤凰眼里带上了从未有过的失望:“你强行留下玄武的意识,修改他的记忆,你有征求过他的意见吗?!玄武是我们的同伴,是你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不是你的玩具,更不是你的消耗品!”

    【回归无尽之海成为一条无知无识的白鱼,又或者像白泽一样转世面目全非———你以为这是什么很好的事吗?】苍龙说,【洗去一切旧日印记,就是全新的生灵了。】

    【我强行留下玄武难道有错?】他的情绪同样激动,【只要荒山存在,玄武就能同存,他会永远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活着,再也不会有人欺骗他伤害他!】

    【你看白泽转世成了人类,他为人类付出那么多,可有几次能善终?!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一定会阻止他化作无尽之海!】

    凤凰觉得吸收掉玄武龟身的苍龙不可理喻,甚至偏执到有些疯狂———

    【天道要我们生我们就生,要我们死我们就死,凭什么要听它的?凭什么要将自己的命运交到它手中任凭处置!】

    ……

    这场争执最后以不欢而散结束。

    凤凰依旧在大荒的各处寻找能够构建[荒山]的材料,苍龙也同样,争执并没有让他们停下计划,可凤凰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他有点信不过苍龙了。

    他在[荒山]的很多地方都布置了一些隐秘的暗手,但他希望这些布置永远都没有用上的那天。

    凤凰第七次涅槃期间,人类遇到了一场大劫难,从此分作了东西两部分,苍龙培养的下属已经成了气候,他们进入西方,炮制了一场名为“神庭”的弥天大谎,建木在西方的传说里扭曲为了“世界树,由阿斯加德、雾之国、米德加尔特三部分组成,有了“神明”的概念。

    从此西方有了历史与传说。

    只要信仰足够,谎言即可为真,苍龙用千年完善这个巨大的谎言,以“尼德霍格”的名义收集信仰,将自己变作了伪神明。

    他的天赋是[命运指引],只要他明确自己的目标,便能在千头万绪之中,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那条路。

    所以苍龙用伪神明的全部力量大胆地窃取了一次天道权柄,得知形成无灵之地那场灾劫的万年之后,还有一场同样巨大的灾劫。

    越发偏执的苍龙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在那场灾劫里,取天道而代之。

    这是一场漫长的谋划,漫长到凤凰结束了第八次涅槃,步入到第九次时也未曾断绝。

    凤凰已在第八次涅槃里联系上了东方的人类,他每一次涅槃重生后都会与人类保持或远或近的联系,他的天赋会使他每一次重生后都为正面的情绪动容,次次如初,从不麻木。

    幸福如此,痛苦亦然。

    他偶尔也会听闻苍龙的消息,比如他沉睡了很久后才醒来,比如他在表世界兴风作浪,比如他忽然收养了一只谛听幼崽……诸如此类,纷杂繁多。

    第九次涅槃后,凤凰感觉到了灵魂上的疲惫,他隐隐有种预感,他可能无法度过下一次的涅槃之劫。

    在记忆恢复后,他去了一趟[荒山],[荒山]位于里表世界的屏障交界处,而屏障则在他第七次涅槃期间展开。

    他从山上移栽了一棵有些腐朽的茶树———再怎么尽心保养,时间终究留下了痕迹。

    他将这棵只有最初百分之一大小的茶树移栽到山脚,又通过与人类官方的联系,在做了一些利益置换后,将此处改造成了一个小镇,他在镇子里种满了槐树,因为人类的传说里槐树能招引亡者的魂魄归来,小镇被命名为“槐林”,意味“怀您”。

    取完名之后的凤凰哑然失笑,觉得自己可真幼稚,所以他将围绕着槐林镇发展起来的另一个镇子命名为“当归”———这可不是什么谐音,只是一味药材名罢了。

    围绕着荒山,百年间断断续续九个镇子拔地而起,最后被归纳在一处,名为“崇明”。

    因为凤凰不愿过多改动槐林镇与当归镇,这两个镇子的经济发展渐渐落后,经济重心自然而然出现了转移,但凤凰不在乎这些。

    他在槐林镇里制作了一栋小楼,又在当归镇里建了一座店铺,一点一滴,不假借他人之手。

    记载了万年时间的书被放到茶馆里,这对于人类来说是极为珍贵的古籍,但对于凤凰而言,这只是能让先生更快了解世界的工具。

    凤凰将过去还存在的事物一点点搬入店铺中,最后是他在万年前保留的那幅画,被小心地放在了最里。

    他点燃了一盏青铜灯,灯里有一点烛火不灭———如果有谁要破坏茶馆,异动会第一时间传到他面前。

    人类的社会日新月异,凤凰融入其中,看着一年年的飞速变化,倒也得了些许乐趣,他偶尔会指点一些官方的成员,但大多数时候他都住在小楼里,过着退休一般的生活。

    某一日,他冥冥之中感应到了天地意识的气息,跟随着那强烈的指引,他从小楼的“背景墙”中取出了一颗带着绿色纹路的珠子,珠子上延伸出一根细细的、银白色的线,自动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身体慢慢虚弱甚至已经生出了白发的凤凰一怔,记忆深处那熟悉的力量轻柔地抚去了他的不适,竟然让他有种掉泪的冲动。

    他意识到,这或许已经到了先生在嘉木英时期所提到过的“契机”。

    于是凤凰开始了寻找,最后在一家破破烂烂的慈心孤儿院里,见到了那棵与先生同源的小茶树。

    【我的天赋告诉我,万年之后,我们还能再相见。】

    ———这竟然不是安慰他的空洞骗局。

    生命快走到尽头的时候,模糊的记忆只会越来越清晰,那么多世的记忆混杂在在一起,他竟然还能清晰地忆起那天晚上明亮的星星。

    先生同源的幼崽看起来是个没什么能力的小哭包,他确实得多留些东西,免得幼崽连累先生复苏后流落街头。

    凤凰其实有动过将幼崽带走亲自教导的念头,但天道意识表示出了不赞同。

    九次涅槃里,凤凰和天地意识沟通的次数廖廖,但每一次都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凤凰最终还是选择了继续相信祂。

    他将小楼和店铺在人类世界的法院官网里登记为遗产,赠予人的名字落款为“嘉木英”。

    没有落款为“玉川”是他的一点私心,因为那几百年无忧无虑的时光,是他不想告诉这只小幼崽的秘密。

    天地意识出手帮他遮掩了一把,让一切都变得合理化,他这几十年和天地意识的交流,快抵得上前八次涅槃的总和。

    一切可能让这只茶树崽暴露的东西都被处理,凤凰差点怀疑这棵小茶树苗不是先生的同源幼崽,而是天道亲生孩子。

    茶树崽成年的那天,凤凰将自己准备的遗产拍到了他面前:“签字。”

    这棵幼苗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看起来傻乎乎的,也确实很好骗,他三言两语就让他放下了一大半的戒心。

    给完遗产后天地意识又出现了,催着他赶紧离开,凤凰看着对面那个一无所觉的孩子,难得地软了心肠。

    “等等。”他说。

    那颗一直挂在他脖子上的珠子急切地闪着光,凤凰知道这或许是先生复苏的关键,但真正交给他的时候,他还是会怅然与不舍。

    “拿着。”牢不可断的银色细线一扯便消失无踪,凤凰将它塞到那个名为“虞荼”的少年手中。

    离开了珠子的滋养,力量便飞速流逝,凤凰心间有些遗憾。他已经等到了万年之后,但他大概等不到约定好的相见了。

    凤凰摇上车窗,他们的视线在车窗缝隙里短暂地有了交集。

    故事,从此开始。

    故事,由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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