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琅树刚将一批异化的异兽异植送到建木构成了特殊空间里,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他负责看管的异植中,雕棠突然停止了挣扎, 他眼中的阴翳在逐渐消失, 如蛛网一般分布在皮肤上的灰色也在淡去, 他整棵树好像清醒了过来。

    “琅树?”雕棠眨眨眼,眼中的疯狂开始被迷茫所取代,“你为什么要捆着我?”

    琅树:“??!”

    他温润的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你清醒了?”

    “我一直都清醒着呀。”雕棠说, “你这话说的好奇怪。”

    琅树没有第一时间解除对雕棠的束缚,他问:“你现在能沟通建木吗?”

    异常的草木精神状态混乱,是无法与建木沟通的。

    雕棠微微闭眼,他身上漾起特殊的波动, 那是与建木沟通的特征。

    见雕棠能自如地沟通建木,琅树松了一口气:“清醒了就好。”

    他用灵力给雕棠解除束缚,又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你还是我见到的第一棵从这种怪病中清醒过来的树。”

    “……怪病?”雕棠的神色变得有些奇怪,他的眉拧起来, “琅树,这可不是怪病, 是天赐的机遇。”

    雕棠的眼瞳黑白分明, 却带着种奇异的狂热:“只有被机遇选中的异兽异植, 才有资格在灾劫中活下来。”

    琅树:“……?”

    他觉得雕棠现在的情况像极了玉川讲的未来故事里的传销洗脑———虽然不知道给雕棠洗脑的对象是谁。

    琅树长长地叹了口气, 觉得雕棠还是放早了:“我觉得你现在脑子不太清醒。”

    “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醒。”雕棠的语气认真极了, 他盯着琅树的眼神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漠然, “你没被选中,你不会懂的。”

    “如果你想让更多的朋友都在灾劫之中活下来, 你就应该想办法让他们寻找这种天赐的机遇。”雕棠说,“建木救不了我们。”

    琅树越发确信雕棠脑子出了问题。

    他一边思考着要怎么悄无声息地二次启动束缚阵法捕捉雕棠, 一边聊着天拖延着时间:“如果是天赐的机遇,那你之前为什么看起来疯疯癫癫,还会无差别攻击?”

    “机遇需要融合,我成功了,异状自然消退。”雕棠哼笑道,“我知道你想阻拦我,可你拦不住———”

    琅树忽然感觉心口一痛,他低下头,雕棠的手化作锋利的枝叶穿透了他的心脏,那枝叶吸收着他的鲜血,剧痛伴随着虚弱感,让琅树眼前发黑。

    “你话太多,好烦啊。”雕棠的枝叶在琅树的心口翻搅,于是伤口越扩越大,渐渐形成了一片巨大的空洞,喷出来的血溅在雕棠脸上,他眼中竟然生出一种异样的兴奋,“我听着不高兴,杀了你,就算你向我道歉了!”

    浸满了鲜血的枝叶越发肆无忌惮,它在血肉之间穿行着,琅树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最后彻底消失,他再也维持不了人的形态,落在地上后化作一棵枯萎的树,树上有个巨大的、发黑的洞。

    雕棠毫不在意地踩着琅树的残骸,将由琅树看管着的异兽异植们统统从阵法里放出来,在满地的鲜血中,他慢悠悠地离开了。

    ……

    凤凰他们觉得先生最近变得好奇怪,先是早出晚归老是见不到人影,后面又突然不断加固小院附近的阵法,还不许他们出门。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凤凰倒吊在爬山虎藤架下,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落在它流光溢彩的羽毛上,“好久没有前辈过来串门了。”

    白泽依旧没醒,四只幼崽被迫变成了三只,麒麟瘫在凳子上,像一条没有梦想的咸鱼:“就我们现在的水平,出去也只能是添乱,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

    “麒麟说的对。”苍龙正在观察爬山虎的叶子,仿佛那叶子里蕴藏着什么秘密似的,“我们只会给先生增添负担。”

    “我就是随口一问———”凤凰无语,“可没想要偷偷跑出去。”

    先生都忙的不可开交了,它可没有捣乱的心思。

    三只幼崽齐齐叹了口气,先生早出晚归的第N天,想他。

    或许是它们的思念太强烈,耳朵最好使的麒麟忽然听到敲门声,它支愣起小蹄子,哒哒哒跑到门边,门边有个特殊的阵法,他们在门里可以见到门外敲门的人。

    “哇!”阵法启动后,麒麟欢快道,“先生你回来啦!”

    它刚准备开门,苍龙一爪子揪住了它的尾巴:“先等等。”

    “先生回家很少敲门。”苍龙使劲将麒麟往后拖,“我觉得不对劲。”

    “有时候要制造什么惊喜时,先生也会敲门的。”凤凰用翅膀尖抚过头顶长起来的羽冠,“但这段时间先生忙成这样,应该没空准备什么惊喜吧?”

    被熟悉的脸庞冲昏头脑的麒麟默默地后退几步:“恶作剧?”

    苍龙摇头:“不像。”

    他们认识的其他异兽异植也是来去匆匆,大家好像都很忙,问题明显没有得到解决,可没谁有心思玩闹。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凤凰压低了声音,“反正院子外一大堆隐藏阵法,我们悄悄地将他抓了!”

    除了完成作业外闲得快长毛的三只幼崽胆大包天一拍即合,麒麟清清嗓子:“先生你忘了吗?门口的阵法坏了呀,我给你开后门进来吧!”

    门外顶着玉川模样的来者根本就没将这三只天真的幼崽放在眼里,自然也不疑有诈,听着阵法传过来的、幼崽傻乎乎的声音,他极力模仿出一个温和的笑:“先生最近太忙了,不小心忘记了。”

    ……

    “哎嘿~”麒麟蹭蹭蹄子上的土,得意道,“竟然敢看不起我们,这下翻车了吧?”

    “你说你冒充谁不好,非得冒充先生。”凤凰指指点点,“真货假货我们还认不出来吗?”

    “先生不是那么好模仿的。”苍龙轻声补上一刀,“你学的一点都不像。”

    玉川有时没事就在小院外布置各种各样的阵法,一是为了保护它们的安全,二是为了对它们进行锻炼,白泽还醒着的时候,四只幼崽常常被这些阵法搞得灰头土脸狼狈乱窜,一年又一年下来,它们不仅了解了这些阵法,也学会了熟练地使用。

    被坑进阵法陷阱的冒牌货终于露出了真容,但三只幼崽面面相觑都觉得陌生———这棵树绝对没有来过他们家。

    “我明白了!”麒麟一扬蹄子,“这就和故事里说的一样,反派要绑架主角的软肋来威胁主角,只是我们这些软肋太聪明了,所以我们打败了反派,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少跟着白泽沉迷故事不可自拔。”苍龙很想堵住他的嘴,“现实是现实,故事是故事。”

    “我觉得麒麟说的还挺有道理的。”凤凰摆出一副思考的深沉脸,“要不我们……摇人吧!”

    它也通过听故事,学了很多与未来有关的炫酷词语呢!

    ……

    接到凤凰传讯的时候,玉川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先是直面了龙血树那边的糟糕情况,回到建木附近时又得知琅树离开的噩耗,晴天霹雳之际凤凰恰巧传来消息,玉川几乎瞬间就向最坏的方向去想了。

    未读传讯之前他的指尖都在颤抖,但传讯点开,凤凰的活力满满的声音冒出来时,他不安的心终于稳定下来,花了好一会儿,他才捋清了凤凰传讯所说的内容———它们用自己做诱饵,逮住了一棵奇奇怪怪的树。

    凤凰的传讯是外放的,玉川周围的树都听见了,综合着凤凰的描述,它们逮住的那棵树应该是从龙血树那里走脱的棪木。

    琅树出事后他们忍着悲痛想办法还原了当时发生的一切,观看回溯的树有与雕棠相熟的,难以置信术法里所呈现出的雕棠会是本人———雕棠性格文静,甚至有些腼腆,怎么可能会这样残杀同族?

    而回溯术法里雕棠同棪木一样提到了“天赐的机遇”,又说“只有被机遇选中的异兽异植,才有资格在灾劫中活下来”,这些出现异常的草木与异兽,仿佛都拥有着同一个秘密。

    现下玉川家的幼崽们逮住了绝对知情的棪木,这或许就是突破口。

    他们去见了棪木。

    如果单看外表,棪木正常到了极点,很难相信他之前袭击过龙血树,又心怀叵测地找到玉川居住的地方,想骗留守的幼崽开门。

    三珠树和琅树的关系一向好,得知琅树以那样惨烈的方式离开,三珠树的眼圈都是赤红的,他冲上去揪住棪木的衣领:“说!天赐的机遇到底是什么!”

    “你不正在经历吗?”或许是他赤红的眼圈与有些狰狞的神情让棪木误会了什么,“前段时间的梦里,一切不都已经告知你了?”

    他的表情变得有些狂热:“那可是预知梦!”

    棪木似乎视异变为无上荣耀,不用他们过多逼问,他就自己讲了出来:“因为我们诞生于天地间,生死荣枯消耗的灵力太多,天道难以为继所以要毁掉我们———你们难道没有做这样的梦?!”

    “你们不会以为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梦吧……”他一一环视在场的草木,发出古怪的笑声,“我们启灵生智,用原型生活的好好的,为什么忽然会化形了?你们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

    他掰开三珠树的手:“告诉你们,我们变幻出来的这种形态叫作‘人’,也是继我们之后,天道再次选中的种族!”

    “异植也好,异兽也罢,我们的成长都需要消耗大量的灵气,天地间的灵气越来越匮乏,为了自救,天道决定毁灭我们这些对天地负担越来越大的生灵,重新制造一个新种族,我们的化形,就是天道的一场实验!”

    棪木癫狂地笑起来:“我们会越来越虚弱,新生的草木再难诞生出意识,活下来的生灵都会成为新种族繁盛的养料———凭什么啊!凭什么啊!”

    “既然冥冥之中的生机以预知梦的形式告知我们,那我们就要抓住这个机会!”他的声音极具煽动力,“我们也能化形,我们的生命比‘人’更长久,凭什么不能是我们将他们取而代之?”

    三珠树站在棪木的对面,他咬着牙:“灵气匮乏带来的衰退无法避免,新种族的诞生是天地间的自我调节,眼下的局面与他们无关!”

    “我只是想求活,我又有什么错?”棪木冷笑,“你们想死,我可不想!”

    他往后退了几步,目光锁定了沉默着的玉川,宛如毒蛇:

    “你的天赋就是天道的一盘棋,你就是天道的走狗!你讲述未来的东西,引得大家对未来、对新种族充满了向往,所以预知梦出现时他们抛之脑后漠不关心,不然你怎么会这么特殊,年纪轻轻就会化形,却不知怎么沟通建木,对过去懵懵懂懂对未来却知之甚深———”

    “够了。”扶桑忽然打断了棪木的话,她的脸色前所未有地冷,“是你自己被梦境动摇生了心障,和玉川有什么关系!”

    “你想要对新种族取而代之,就没有想过这或许也是灾劫的一部分?!”

    “不、可、能!”棪木一字一句,“预知梦是唯一的生机,你们不相信自然没有机遇!”

    “所有阻拦我的人都是敌人。”棪木说,“我会将你们都杀光,我才是正确的。”

    第322章

    他轻描淡写的宣告震惊到了在场的所有草木, 到底是怎样的诡异力量,才能让一棵树这样性情大变?

    “我看你是疯了!”若木眼里充满了怒火,“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我清醒得很。”棪木看向他, “你敢说你没有做那个预知梦?”

    在棪木的强调声里, 若木在回忆里扒拉了好一阵, 才想起前段时间那个模模糊糊的梦境,梦境具体讲述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只勉力回忆起几个一闪而过的片段。

    “你不相信, 自然就不会记得内容!”棪木又露出那种极度令树不适的、狂热的笑,“草木是最贴近天地的生灵,所以才会有这一线生机,你不能怀疑, 你要全心全意相信,这样机遇才会眷顾你!”

    “不要相信玉川,他就是为了让你们心甘情愿,毫不反抗地遵循天道的决定才会出现的!天地间诞生新树种确实是常事, 可从来没有新树种不会沟通建木,从来没有新树种能窥见未来———”棪木语气万分笃定, “不然你们问问他, 他有没有做过预知梦?”

    “他不会做预知梦的, 他本身就是天道的走狗, 天道不需要在他身上多费功夫———”棪木说, “你们敢问他吗?敢吗!”

    棪木反反复复强调着, 气氛陡然陷入了可怕的窒息。

    “先生才不会是什么天道走狗!”突然有道白影撞过来,和棪木狠狠撞在一起, 双方都摔了个屁股蹲,“你神经病啊你!”

    白泽感觉四肢像鬼压床似的, 废了好一番功夫才醒过来,醒来后看着空空荡荡的小院,听着自己咕咕叫的肚子,它用爪子弹了弹毛,陷入了懵逼———它隐隐有预感自己这一觉睡了很久,但醒来时没人在它身边这明显不科学啊!

    按着他们家的习惯,家里如果有病人,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留一个守着,虽然它在觉醒天赋不算生病,但也绝不可能将它一只兽丢在家里不管不问!绝对是出什么事了!

    白泽拖着太久没活动有点僵硬的四肢蹦下床,低头在地上嗅闻,大量信息反馈到它脑海中———有熟悉的气息,也有陌生的气息,这些气息交织在一起让它脑袋有点晕,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数量不少。

    白泽低头嗅嗅,找着这些气息的去向,刚找到先生替它们搭建起来的专属训练场,就听到训练场里有谁在大放厥词,凝神一听,竟然是在骂先生!

    在它家骂它的宝贝先生,无法无天啦!

    凤凰它们干嘛去了,竟然就让陌生人这样骂也不阻止?!

    白泽气得毛茸茸的爪子里弹出了锋利的爪尖,它尾巴甩开门,就对着场中骂得正欢的人一个头锤———先锤一下!后面再视情况处理!

    但白泽高估了自己刚醒过来时的力气,人确实撞翻了,它自己也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但平时的严格训练让白泽根本就没将这点痛放在眼里,它蹦起来就要乘胜追击,有力的后肢在地上一蹬……没蹬起来。

    白泽:“???”

    它低头看看缠住它两只爪子的熟悉绿藤,一偏脑袋又看见自己三个同样被绿藤固定住的伙伴———只有它们四个是这种视线与高度。

    委屈的小火苗在心头噼里啪啦燃烧,白泽瘪瘪嘴,眼泪瞬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先生他都当着你的面骂你了,你怎么还忍着啊!!!”

    熟悉的绿藤捆着他,委屈的情绪快要蔓延成熊熊的大火,在眼眶里的金豆子掉下前,一双熟悉的手将它抱了起来,像往常一样摸了摸它的头。

    白泽感觉先生的手很冰很冰,凉气几乎要透过毛发渗到骨子里,它不由打了个寒颤,白泽仰起头,看到先生脸上白得几乎没什么血色。

    它心中莫名涌上来一股极度的不安。

    它过来的太迟,根本就不了解前因后果,到底……发生了什么?

    棪木因为白泽这猝不及防的一撞坐在了地上,他的目光从玉川身上挪到了白泽身上,眼神怪异:“你这些异兽幼崽养的可真好啊,一个个对你忠心耿耿,怕是为你死都愿———”

    “啪!”

    忽然有鲜嫩的枝条抽上了棪木的脸,他的嘴被柔韧的枝条一圈圈缠绕着,话语被他尽数吞回肚中,只剩下呜呜的声音,出手的扶桑金色的发丝在身后飞舞,她说:“够了。”

    相处了百年甚至千年,谁都没有见过扶桑的脸色难看成这样,小金乌甚至吓得一头扎到若木怀里瑟瑟发抖。

    枝条在控制棪木不再吐出伤人话语后没有停下,它继续繁衍,将棪木捆成了一个茧。

    白泽感觉先生抱着他的胳膊在好像用力往里收,先生的体温似乎更冷了,白泽听到他说:“我确实没有做过预知梦。”

    它以为先生会多说些什么,可在说完这句话后,先生就好像被海水冲刷上岸的蚌壳,一句也没有了。

    白泽努力回忆着它闯进来前听到的那有些断续的话,什么“他不会做预知梦”“天道的走狗”“多费功夫”,是很难听很难听的词句。

    “他不是让你们问吗?”白泽伸出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指向地上的棪木,语气里有些恨铁不成钢,“你们倒是问呐!”

    根据他从小到大听故事的经验,大量误会都是起源于双方没长嘴,要是长嘴早就解决了!哪还有后面那一大堆听着心肝脾肺肾都疼的问题!

    “先生本身就喜欢将事情闷在心里,今天事不说清楚他晚上都得失眠!”三位小伙伴被封了嘴,刚醒还是懵逼状态的白泽被迫开动小脑瓜孤军奋战,他在玉川怀里像一只不安分的咕涌者,发出自己一着急还带着奶音的咆哮,“都是活了几百年几千年的生灵了,有什么问题不能直说吗?非得猜!!!”

    “嘴不是摆设啊啊呜呜呜嗷———”白泽说着说着被玉川捂了嘴,它挣扎的幅度更大了,爪子和尾巴都在用力,“有什么问题大家开诚布公———坐下来谈呜———”

    被白泽这么焦急真诚又搞笑的一打岔,气氛终于缓和了些,扶桑操纵着枝叶将棪木包裹得更厉害,直到看不到一片衣角。

    将棪木暂时困在训练场里后,扶桑叹了口气,她眼里倒映出玉川苍白到没有血色的面容:“玉川,我们并没有怀疑过你。但小白泽说的对,大家谈谈吧。”

    ……

    “所以那些大人到底背着我们谈了些什么啊!”在麒麟给白泽补上他昏迷期间发生的事情汇总后,白泽找了块木头磨爪子,一边磨一边愤愤地吐槽,“心结都是我开解的,凭什么我不能听!”

    “就是就是!”凤凰难得的和白泽意见一致,“幼崽难道就没有知情权吗?”

    “是因为我们太弱。”苍龙抱着属于自己的阵法沙盘,五只爪子在上面涂涂画画,“先生在草木里最年轻,但每次重要的决策都不会落下他。”

    “苍龙你就是变着法督促我们学习上进。”麒麟小小地翻了个白眼,“你现在越来越像先生的翻版了。”

    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对待学习的要求太严格,更恐怖的是苍龙它还是个卷王,麒麟作为垫底的幼崽,每次学习时都有种被卷王支配的恐惧感。

    “我们学的越快,懂得越多,越能为先生分担压力。”苍龙像变戏法似的给了麒麟一块阵法沙盘,麒麟被吓到四蹄乱推,“虽然上次的事情解决了,可先生当时的样子,你们难道都忘了吗?”

    麒麟推阵法沙盘的蹄子停住。

    谁都知道棪木那天是在胡言乱语,先生根本就不是他口中的那种人,其他草木也并没有因为他的话对先生生出误会与隔阂,可他们都知道,先生开始自我怀疑了。

    和先生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们早就知道先生在化形前受过一次很重的伤,那次受伤伤到了意识,以至于先生出现了失忆的情况,他一直在试图找回丢失的记忆,但收效甚微。

    先生虽然看起来温和疏离,但一旦得到他真心相待,被他划入了自己的保护范围,就能知道他其实再心软不过,棪木那些挑拨之言,被伤害的最深的不是草木或异兽,更不是他们这些幼崽,而是先生本人———那些挑拨之言基于事实扭曲篡改,但凡有一点应验,先生怕是都会无比自责,将所有的祸端都揽到自己头上来。

    麒麟将自己踹开的沙盘默默勾回来:“……我学。”

    连日常最喜欢偷懒的麒麟都开始主动加练,凤凰和白泽就更不好意思贪闲了,四只幼崽在爬山虎藤架下把桌子拼了拼,麒麟掏出一堆留影石:“先生讲课的视频,没记牢的可以再学一遍。”

    除了苍龙,其他三只幼崽脸上都露出痛苦的神色,闲聊声没了,画阵法的画阵法,练符文的练符文,玉川回来时就感受到了这方小天地那浓浓的学习氛围。

    他疲惫的脸上露出些许笑容,然后一只崽塞了一串糖葫芦。

    认认真真心无旁骛学了一上午的四只幼崽扔下手中的材料,欢呼着接过糖葫芦嘎嘣嘎嘣开啃———这是光明正大的中场休息!

    凤凰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的体型,它变回拳头大的小绒球落在玉川肩上,撒着娇要他喂糖葫芦,其他三只幼崽反应同样迅速,它们立刻变小,像毛绒挂件一样挂在了玉川身上,仿佛回到了他们最初相见时的模样。

    “一晃眼你们都长这么大了。”四只暖烘烘的团子挂在身上,玉川的神色渐渐变得柔和,他的身躯再不像之前那样紧绷,“也都变得越来越厉害了。”

    因为天地间的急剧变化,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聊过天了,凤凰团在他的颈侧,白泽蹲在他的肩上,苍龙窝在他的心口,麒麟瘫在他的膝间,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微风里有花香。

    “事情什么时候能解决啊?”白泽用爪子摸摸他的额头,漂亮的眼睛里含着担忧,“每天都这么累,会生病的。”

    “他们是不是被什么控制了?”凤凰莫名想起之前看到的棪木,他狂热与漠然的神色交织着,显得相当怪异,“先生你们在找解决的方法?”

    苍龙言简意赅:“有什么我们可以帮上忙的吗?”

    麒麟用尾巴悄悄拍了拍玉川的腿,是无声的安慰与催促。

    四双真诚的眼睛注视着他,玉川内心像有暖流经过,沉甸甸的压力好像被这股暖流泡开一个角,悄悄地泄露些许。

    玉川内心忽然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冲动,这股冲动促使着他问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假设天地间有一场无法避免的灾难,大家都会在灾难里死去,如果愿意放弃重要的东西做出妥协,就有可能活下去———你们会怎么选?”

    凤凰歪歪头:“很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没办法定义。”玉川说,“也许你放弃了这些东西后,你会变得不像你。”

    “我不知道。”凤凰诚实地说,“也许真的到了那一天,我才知道怎么做。”

    “我和凤凰的感觉差不多。”麒麟支愣起脑袋,“要有确切的东西,我才会知道我的选择。”

    “为什么一定要放弃什么?一定要去妥协?”白泽用爪子理理身上的毛,“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为什么不找一条新的路?”

    麒麟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要是新的路这么好找,先生干嘛还要假设‘无法避免的灾难’?”

    “也对。”白泽露出思索的神色,想了一会儿想不出破解的方法,它直接摆烂了,“反正我是不会就这么妥协的,不到最后一刻我才不放弃!”

    三只幼崽都说了自己的想法,只有窝在心口的苍龙还在沉默,白泽从肩膀上探下脑袋,麒麟仰起头,凤凰转过身,大家都在等它的答案。

    苍龙没有说不知道,也没有说明确代价,更没有选择头铁,它问:“这是先生现在面临的困境吗?”

    它敏锐得令人心惊。

    玉川沉默了片刻,最终没有隐瞒:“是。”

    “如果放弃一些重要的东西做出妥协……”苍龙慢吞吞地反问,“那我还是我吗?”

    舍弃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去求一个活命的机会,即使侥幸活了下来,或许也不再是之前的自己了。

    “之前骂先生的那棵棪木,是放弃了很重要的东西才会变成那样?”苍龙继续问,“那真的还是他吗?”

    得益于先生的性格,他们与很多草木以及异兽都打过交道,棪木简直异常得突出。

    “假设他全盘否定了过去的自己,那和死过一次又有什么区别?”苍龙将脑袋抵在玉川的心口,青色眼瞳里是满满的不解,“以这样的方式活下来,又有什么意义?”

    “唉,就你想的最多最复杂。”麒麟拿蹄子轻轻踹踹苍龙的尾巴,“你脑袋累不累呀?”

    “我只是不理解。”苍龙尾巴一卷尾巴轻巧地抽回去,“活下去就这么重要吗?”

    它也在努力求活,如果要它去死,它舍不得这三个偶尔有点烦的朋友,更舍不得先生,但如果要它拿出重要的东西去妥协,比如抽走它的记忆,丢弃它的情感,割舍它的过去……那它就不是它了,活下来也没有什么意义。

    苍龙内心有很多想法,但它并不擅长也并不习惯将自己一点点在他人面前剖析,于是它闭上了嘴,恢复成了安安静静的模样。

    白泽他们三个还在就这个问题讨论着,先生抱着它们坐在爬山虎藤架下,听着它们叽叽喳喳的你来我往,苍龙仰起头,它看到爬山虎藤架将阳光分割成一块一块的,今天是个很好的晴天。

    它希望以后的每一天,都是这样的晴天。

    *

    变异的异兽异植在整片天地生灵的配合下,尽数送往了建木所构筑的特殊空间,无一逃脱。

    没人知道建木具体在做什么,因为祂很少再与其他草木沟通,祂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这些被送来的异兽异植上。

    要不是灵气日益稀薄,一切都似乎恢复到了往昔模样。

    四只幼崽已经不再被关家里不让出来了,玉川会带着它们在周边转转,也会带着它们去见见其他草木,幼崽们敏锐地发现有些熟悉的面孔再也没有出现过,可他们没有提出疑问,只是心照不宣。

    先生布置给他们的课业比往常重了很多,所以即使解除限制,它们出门的时间也大大缩短———做作业太耗时间。

    寿木有时也会来串门,他算是草木里来的最勤便的了,白泽他们偶尔会去套寿木的话,寿木倒是坦诚,但真话杂着假话,一时间倒也分不清哪句真哪句假。

    先生留在家里的时间开始变多,一切都好似恢复了原样,生活再次步入正轨,但不知为什么,四只幼崽总觉得有无形的刀悬在头顶,有种莫名的紧迫感。

    强化版卷王苍龙再次上线,卷得另外三个小伙伴哭天喊地,它们传承的吸收和术法能力都在麻花卷里飞速进步,以它们现在的水平,合力干掉几个大人不成问题。

    麒麟越来越喜欢举着留影石到处拍摄,即使它生活的小院已经被它翻来覆去拍了N遍,它还是会找不同的角度继续拍,被白泽吐槽为“留影石拍摄狂魔”。

    带着压力的日子一晃又是很长时间,在一个极寻常的午后,白泽一爪子拍开了一个西瓜,西瓜没有四分五裂,而是极有眼色地平分成了大小一样的五块———

    先生去年不知道在哪座山上找到了一种绿色的藤蔓,然后告诉他们这种藤蔓叫能结出一种名叫“西瓜”的好吃果实,可能是因为先生描述的太过馋崽,四只幼崽稀里糊涂地就接过了种瓜的重任,并用拍着胸脯保证来年让先生吃上它们种的大西瓜。

    为了圆自己夸下的海口,四只幼崽被迫勤勤恳恳地学习植物种植方面的相关知识,以保证这株脆弱的西瓜苗能在他们手里活下来,在长达一年的折腾后,它们终于收获了带着花纹的绿色果实。

    四只幼崽围着它们千辛万苦种出来的西瓜研究了好一阵子,最终挑挑拣拣选了一个最大最圆的西瓜上了桌,又在一番明争暗斗后,白泽荣幸地担任了开瓜手。

    绿色的大西瓜裂开,露出了红艳艳的瓜瓤,四只幼崽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眼里流露出兴奋的神色,之前他们吃的食物不是外出捕猎采集得来的,就是其他草木与异兽长辈们送的,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凭借自己的双手从地里种出了食物!

    好神奇的感觉!

    四只幼崽不约而同地想。

    白泽开完瓜后迅速撤回爪子,并将离自己最近的那块瓜搂到怀里,张嘴啊呜一口咬上去———自己辛勤劳动种出来的成果就是甜!

    茂密的爬山虎藤架下,四只幼崽吃瓜吃得不亦乐乎,在解决掉自己的那份后,凤凰用翅膀尖将留下来的最好看的那块瓜放到了桌子的正中间,又贴心地用灵力捏了个罩子罩上,避免灰尘与蚊虫。

    “未来的食物无论吃多少次都会觉得好吃!”麒麟用小蹄子揉揉鼓起来的肚子,“要是我们能活到那个时候就好了!”

    “做什么梦呢!”白泽用弯角戳戳它的脑袋,“按先生隐约透露出来的意思,这些东西大概在万年以后———我们可活不到那么久。”

    “就算是龟爷爷也不可能活到一万年。”苍龙说,“白日做梦也稍微实际点啊。”

    “你们不行,我说不定可以。”凤凰扬起自己漂亮到绚烂的羽毛,嘚瑟道,“我的传承告诉我,我的天赋是[涅磐],生命走到尽头或者重伤不治时就可以尝试着开启,说不定我一次次涅磐下来,真的能活到万年后呢!”

    因为自己天赋的特殊,凤凰得意到尾巴都快翘起来了:“到时候要是你们不在了,我就去你们的坟头把好吃的一样样摆出来馋你们,如果能遇到你们的下一任血脉继承者,我就把它们全部收作小弟,天天跟在我身后喊大哥!”

    白泽苍龙麒麟:“……”

    爪子蹄子有点痒了。

    白泽假装沉着脸:“臭凤凰,我现在就要让你喊大哥!”

    麒麟正在发射眼刀:“我要是挂了,就在传承里给我的下一任继承者写‘凤凰是世上最阴险狡诈的异兽’。”

    苍龙一刀见血:“你确定你的天赋一定能发动成功?”

    凤凰:“……你们都是小心眼儿兽。”

    它们知晓生死,却对生死没有那么强、那么确切的概念,所以才能嘻嘻哈哈,毫无负担地开着这样的玩笑。

    一对三凤凰明显不是对手,于是它立刻转移话题:“先生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瓜放久了可就不好吃了……”

    苍龙早就在瓜上加了保鲜咒,哪怕放个一天一夜味道也与刚切开时没有任何区别,但考虑到凤凰娇气的性格,它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揭穿———凤凰要是恼羞成怒对它们三个喷火焰,虽然不会造成什么伤害,但小院的温度会翻倍,大夏天也太热了。

    见自己聪明地将刚刚那个有点危险的话题糊弄了过去,凤凰悄悄松了口气,它用灵力将装着练实的盘子拖过来,准备继续干饭———它最近有要提前化形的迹象,所以饭量大增,麒麟还嘲笑过它是不是要变成饭桶,被气鼓鼓的凤凰追着啄掉到泥坑里成了泥巴团儿。

    刚吃了没几颗,凤凰突然发现自己盘子里的练实“活”了,在盘子里滚来滚去。

    凤凰:“……?”

    夭寿啦!摘下来的练实成精啦!

    傻乎乎的话还没脱口而出,身边的苍龙忽然站起来,灵力化成防御的阵法,覆盖了他们所在的这方小天地:“小心!是地龙翻身!”

    ———地震?

    这是凤凰脑海里最后一个念头。

    恐怖的地动夹杂着暴走的灵气,形成了威力巨大的武器,狠狠地横扫过天地之间,小院外密密麻麻的防护阵法在这样可怕的动静里成了脆弱的纸扎,暴走的灵气以摧枯拉朽的架势将一切都毁灭,几乎凝成实质化的浪潮,它们匆忙之间架起来的防御法阵几乎是蜉蚍撼树,顷刻间便被吞没无踪。

    这世间的每一处都在发生着同样的事,暴走的灵气好似要摧毁这世间所有的生灵,所到之处一切无力抵挡,直到向东之处亮起了一线金色的光———

    那是正在“燃烧”的建木。

    建木身上金色的火焰连成了跨越天地的虹桥,虹桥散向四面八方,每一处虹桥的落处都有一个小小的点在飞奔,这些点越是靠近建木,身上的光便越与建木趋同,像是无数飞蛾在扑向火焰。

    他们的声势越浩大,天地间暴走的灵气去往那个方向的便越多,随着建木燃烧的光焰更胜,十有六七的灵气全数向建木的方向靠拢,形成了肉眼可见的灵气漩涡,漩涡丝丝缕缕的金色浸染,又被金色一寸寸吞噬。

    天地间其他地方的灵气依旧狂暴,但却不再带着那样不死不休的狠绝,而是有了些许喘息的时机。

    建木所构建的虹桥上,也有一些“飞蛾”在逃离灵气漩涡,逃离灵气漩涡的“飞蛾”在世间的各处幻出遮天蔽日的原形,然后牢牢地将根须扎入土地之中,浑厚的灵力在枝叶间交织着,一层又一层地护着树冠下的阴影。

    有的巨木孤零零的一棵,有的巨木旁守着同样巨大的异兽,总而言之,天地间的各处,一棵棵参天巨木拔地而起,迎向被削弱了许多的狂暴灵气。

    这种天地灾劫动荡之时生出的狂暴灵气极难抗衡,有的巨木只是初初接触便损枝折叶,有的巨木猝不及防被削下半边树冠,有的巨木被拦腰斩出狰狞的伤痕,第一波照面,没有一棵巨木不负伤。

    而那些与巨木体型差不多的异兽同样在狂暴的灵气里伤痕累累,有些伤口深可见骨,它们身上的鲜血还未滴落到地上,便已被灵气撕扯成粉碎。

    在巨木与异兽形成的防护之外,高山崩毁塌陷成盆地,峡谷挤压形成山脊,雪峰化作湖泊,峭壁成为平地……

    天空中早已没有了云,但天幕似乎覆压到触手可及,地面上,巨大恐怖的幽深裂痕贯穿了这些面目全非的改变,世间天翻地覆,几乎找不到完整的净土。

    在这样的巨变之中,有片叶子飘落下来,落在一只双眼紧闭的幼崽脸上,它慢慢睁开眼,看到了一棵遮天蔽日的翠绿茶树,茶树身上不断飘散着星星点点的绿色光斑,光斑形成了一个看起来无比脆弱的防护罩,每一次来自外界的冲击都会令防护罩颤抖,但它始终没有破碎。

    熟悉的小院已经变成了废墟,它将压自己身上的木头推开,又去废墟里挖掘其他幼崽,在将另外三只昏迷的幼崽都挖出来安置在空地上后,它仰起头,巨大的茶树倒映在它的眼瞳里,将它青色的眼睛都染成翠绿。

    绿色的叶子不断飘落,很快就在废墟上积了厚厚一层,起先还是青翠的绿色,之后便是蜷曲的枯黄,轻轻一碰,瞬化飞烟。

    第323章

    “先生……”

    在树叶化作的飞灰中, 苍龙呆呆地仰着头,由绿色光斑构成的防护罩已经渐渐黯淡了,透过那看起来随时会碎裂的浅色光晕, 它看到了防护罩外山河逆改的可怖景象, 几乎灭顶灾劫里, 只有防护罩中还勉强算得上一方净土。

    “先生!”

    苍龙盯了好一阵子才将自己震动着心神收回,它看着头顶枯黄之色已占据大半的树冠,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冲向茶树所在的位置。

    先生的本体变得好高大, 替他们挡住了一切危险,可为什么它的心中会有着那么浓重的不安?

    苍龙冲到了遮天蔽日的茶树所在的位置,茶树的树干很粗壮,即使他们四个幼崽合围也只能占据一个小小的角落, 它将自己的爪子放在树干上,感觉到爪子下的树在颤动———它分不清究竟是先生的伤势越来越重,还是外界的灾劫越来越厉害,又或是两者皆有。

    它飞快地将身体里的灵力都释放出去, 试图替先生撑起一点防护罩,减轻一些压力, 但灵力用出去后它才发现它的灵力不过是杯水车薪, 无济无事。

    枯黄的树叶落在它肩上, 轻轻呵一口气便能化作飞灰, 转眼苍龙的肩上就积了一层。

    “苍龙———!”

    它似乎听到有谁在叫它。

    它回过头, 看到白泽它们飞奔而来, 每个人的身上都沾着一层灰。

    凤凰最是性急:“外面怎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了?我们能给先生帮上忙吗!”

    苍龙想说外面突生的灾劫,又想说它们的灵力太过微弱无济于事, 也想说先生现在的状况非常糟糕,可它张了张嘴, 却发现自己吐不出一个字———尖锐到极致的不安,短暂地剥夺了它言语的能力。

    它只能指着头顶,看着那刺目的枯黄,不出一语。

    在一起相伴了那么多年,苍龙其实是四只幼崽里最冷静也最像先生的那只,它现在的反应让本就不安的另外三只幼崽心下更焦躁,它们也试图用自己的灵力为先生分摊压力,但终究是徒劳。

    四只恐惧担忧的幼崽相互依偎在树干旁,防护罩里不算冷,可不断传来的地动像场一醒不过来的噩梦,只有彼此靠近时的体温才是虚幻之中的一点真实。

    天幕似乎压了下来,于是没有了白天与黑夜的分别,只剩无尽的毁灭,它们就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浪花倾覆。

    在恐惧的情绪里,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四只幼崽都不敢睡过去,只是睁着眼睛,感受着那仿佛无穷无尽的地动。

    “结、结束了吗?”

    因为心弦过于紧绷,凤凰甚至怀疑自己的感知出了错,那绵绵不绝的地动似乎在此刻停滞了,天地一片寂静。

    白泽因为长时间的紧张而声音沙哑:“应该、结束了吧……”

    身下的地面似乎不再震动,防护罩外可怖的裂痕也不再蔓延,压抑低垂的天幕裂开了口,一线金色的阳光倾泻,连绵成片后,驱散了天幕的阴霾。

    他们头顶的巨木也被阳光照亮,金灿灿的阳光洒落,枯黄的树叶几乎要与阳光融为一体———确切一点说,是枯黄的树叶,一点点消散在了阳光中。

    漫天的金色光斑四散在天际,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绝美场景,但这一幕落到树下的四只幼崽眼中,却只剩了无尽的惶恐与害怕。

    “先生!!!”

    凤凰拍打着翅膀拼命向上飞,它穿过了正在消散的茂密树冠,金色光点披在它的羽毛上,仿若镀了一层灿烂的金晖———它仿佛穿过了不存在的虚影。

    凤凰震惊的回头,它的眼瞳里,那棵它无比熟悉的、遮天蔽日的茶树正在一点点变透明,好像要在阳光里彻底消失了。

    白泽在树下去碰树干,短短几秒内,它爪子下的触感便从坚实走向虚无,最后捞了一个空。

    金色的光点还在四散着,落在他们身上,竟然带着暖暖的温度,阳光开始遍洒满目疮痍的山河,山河到许多角落都开始溢散同样的金色光点,这些金色的光点渐渐融在阳光里,再也辨不分明。

    生之于天地,散之于天地。

    庇护着他们的巨大茶树在呼吸间四散无踪,只有原地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深坑,证明它曾经存在过。

    “都愣着干什么啊!”苍龙越过已经呆愣的麒麟,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深坑,“都下来找啊!”

    如果能找到一点残留的树根,也许先生就还有复生的希望,灾劫都扛了过来,它绝不相信先生就这样离开了!

    它的话惊醒了另外三只幼崽,它们纷纷跳入深坑里,小心翼翼地一寸寸搜寻起来。

    ———它们整整找了五天。

    深坑中的每一寸泥土都被它们翻了个遍,没有,什么都没有。

    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四只幼崽呆呆地坐在坑中,深坑在这五天里已经被它们扩大了一圈,几乎成了一个大型的平台,月光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仰头就能看到深蓝的天空,就像它们夜晚躺在爬山虎藤架下所乘凉时看到的那样。

    一切恍惚如旧,一切面目全非。

    凤凰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它漂亮的尾羽此时裹满了泥土:“找不到,什么都找不到……”

    它已经很久很久都不做小哭包了。

    灾劫降临时猝不及防,离别也同它一样。

    苍龙丢掉爪子上的泥块,它的五只爪子都因为不眠不休的挖掘而有所损伤,动一动都发颤,它用嘶哑的声音说:“我们、去找建木。”

    草木集会他们去过很多次,如果说天地间还有谁能知道拯救先生的方法,那必然是建木。

    无论什么生灵,在绝望之时总要找个寄托,有了新的目标后,另外三只幼崽的精神状态明显好了些,它们摇摇晃晃地起身,攀着深坑的泥壁爬了出来。

    深坑不远处是一片废墟,依稀还能辨认出不少残骸,比如残砖碎瓦间枯死的爬山虎藤,比如他们一起制作的、将阵法刻作花纹的桌椅,比如凤凰认真装饰小院篱笆,比如他们留下来的、准备和先生一起分享的西瓜……

    平素性格最咸鱼最摆烂的麒麟鼻子一酸,眼泪就悄无声息地掉了下来:“家没了……”

    “等我们将先生找回来———”白泽用爪子拍拍麒麟,不知是在安慰它还是在安慰自己,“重建就是洒洒水的事啦!”

    它们都在拒绝那个不想承认的结果,所以白泽这样安慰麒麟时谁都没反驳。

    四只幼崽没有休息,而是在星夜中踏上了寻找建木的路———地势因为灾劫而大改,早已与原先大不相同,一切参照物都毁灭在地动里,只能凭着方向碰运气,于是狼狈的幼崽愈发狼狈。

    它们走了很多弯路,又走了很多错路,好几个日升月落后,终于见到了依稀有些熟悉的景象,它们看到了曾经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建木。

    可这一刻,无论是白泽还是凤凰,麒麟还是苍龙,都生出了绵延不绝的悔意———

    与其说那是建木,倒不如说是一片无声的坟场。

    建木之下,地面是诡异的焦黑色,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巨大裂痕,方圆千里,寸草不生,建木之上,九根看不到顶的弯曲树枝树皮剥落,伤痕累累,祂的枝叶上,一眼望去有许多熟悉的树,再也没有了过去那美丽的姿态。

    这种悲怆又恐怖的场景将四只风尘仆仆的幼崽震慑在了原地,一时间,它们竟然有种转头就跑的冲动———好似心中隐秘的希冀,有即将被打破的危险。

    地面成了一片焦土,到处都是裂痕,它们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到了建木的最下方,最下方的焦黑色不再是死去植被所积攒的厚厚灰烬,而是血肉铸就的枯朽,踩上去时能听到未燃尽的骨头断裂的声音。

    建木之上是离去的异植,建木之下是长眠的异兽,而它们则是这片坟场的闯入者。

    四只幼崽几乎要崩溃了。

    熟悉的世界在一夕之间面目全非,即使再怎么鼓励自己鼓励同伴坚强镇定,终究比不上这一次又一次山呼海啸般的冲击。它们疯了一样地在地上翻找着,在九根伤痕累累的巨大枝叶间穿梭着,满目都是死亡,满目都是灰烬,满目都是焦土。

    麒麟在第七根枝条的空腔里,发现了一朵巨大的枯萎花朵,破破烂烂却依旧紧紧闭合,麒麟将白泽它们都叫了过来,合力撕开了这朵花,建木特有的黑花中心,蜷缩着昏死过去的寿木,这是他们在巨大的建木里,搜寻到的唯一幸存生灵。

    寿木的情况并不好,与外面一样的焦黑色爬满了他的大半身,连带着那张熟悉的脸庞也有一半成了焦炭,他处于一种半人半树的状态,有种诡异的狰狞。

    四只幼崽轮流给寿木输送着灵气,但寿木内在的经络同他的外表一样千疮百孔,灵气进去后甚至走不到一个循环便会散开,根本无济于事。

    它们努力了很久很久,在寿木的外表越来越狰狞也越来越趋近树后,他终于醒了过来。

    在看到这四只像泥巴团似的幼崽的第一眼,寿木就知道玉川的假设成功了,他精心养着的四只崽崽一个都没少,但他同时也意识到,玉川一定不在了。

    如果玉川还在,这四只幼崽不会有这样恐惧焦急又害怕的眼神,不会好像看见他,就好像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寿木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飞快流失,他虚弱到连手都抬不起来。

    灾劫降临的时候,建木正在拼命控制那些异化的生灵,根本无法同步沟通所有的异植异兽,寿木担任了建木意志的中转,所以在灾劫突破大家共同构筑的防御时,只有他被建木最后的力量保护着,苟延残喘了下来。

    天地间灵气的消耗越来越大,为了维持世界的稳定,灾劫必然降临,旧的生灵还归天地,新的生灵在清洗过后重新诞生,这是无法避免的结局。

    刚生出灵智或者成年不久的异兽异植绝对无法在这样的灾劫中活下来,实力高强的异兽异植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那个所谓的预知梦某种程度上说的也没错,抛弃自己的“本我”,不择手段、不计代价的提高实力,才能在灾劫降临时多一点能活下去的概率。

    即使实力高强的生灵九死一生地活了下来,天地间的灵气储量,运行的规律也不再适合他们生存,所以大家在商量过后,拿出了一个方案———

    灾劫不存在灵智,只要在灾劫降临时将这世间所有强大的异兽异植都聚在一处,灾劫自然而然会将大部分力量都集中在那里,分布在天地间其他位置的灾劫力量便会小很多,这时单独分出一些实力强大的存在护着那些无力对抗的幼崽,它们就有可能活下来。

    因为幼崽们实力弱小,等它们彻底成长起来时天道规则早已重新完善,新的灵气消耗循环也已稳定,他们会在成长过程中慢慢适应着改变,自然能与天地间诞生的新种族一样生活在这片天地间。

    吸引灾劫十死无生,单独分在各处庇护幼崽同样生机渺茫,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只是用自己可能活下来的机会,去换取幼崽未来的一线生机。

    求活是本能,但意志高过本能。

    在灾劫的大部分力量都被吸引到建木所在的位置时,当灾劫化成雷霆打破防御时,寿木说不清自己内心是什么滋味,但他知道在场的每一株草木,每一只异兽都不会后悔,只是在失去意识时他有些遗憾,遗憾于他们胆大包天的计划,究竟成功了多少?

    ———他或许没有再看见答案的那天。

    所以重新醒过来,看见玉川家的四只小幼崽,他内心的欣喜多到快要溢出来,这说明他们的计划是可行的,那些还未长大未领略过世间精彩的幼崽,有了真正的未来。

    寿木平时最喜欢逗弄麒麟,而麒麟现在在他的肩膀边啪嗒啪嗒掉着眼泪,不同于平时的不正经,寿木狰狞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看起来倒真有了那些稳重草木的模样。

    “别哭了……”他人形的声带已经被损毁大半,声音听起来怪异嘶哑,“好好活下去啊……小幼崽们……”

    “我不和你吵架,不和你抢吃的,不和你对着干,不捉弄你了———”麒麟已经哭得快要背过气去,“你别死好不好……我害怕,我好怕……”

    “先生已经不见了,我不想你也消失!”另外三个泥巴团也在悄悄的掉着眼泪,但它们没有开口说话,因为一开口就是哭腔,整片寂静的天地里,只能听到麒麟的嚎啕,“你不要丢下我们!你不要死……”

    泥巴团儿哭成了泥水团,寿木想摸摸它的头安慰它,却没有一丝力气。

    苍龙使劲眨了眨眼:“别哭了,搭把手!”

    白泽将自己的本体变大,苍龙变回了人形,它试图将脆弱的寿木搬到白泽背上,让白泽驮着他离开这片毁灭后的焦土———这里没有任何灵气,不利于伤势愈合,他们必须将寿木带到有灵气的地方疗伤。

    麒麟用蹄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冲上来将寿木往白泽背上推,白泽脏兮兮的白毛染上了焦黑变得更加难看,但谁都没有在意。

    几天不眠不休的挖坑,几天来回找路的奔波,白泽的体能其实也到了极限,驼起寿木的时候它的腿都在打颤,但听着寿木痛苦的喘息声,它努力将自己的脚步放稳,让寿木免遭更多的痛苦。

    凤凰苍龙和麒麟围在白泽身边搭把手,保护着寿木一步步向下走,建木的本体就像一座高大宽阔的城,但他们从来没有感觉这座城这么空寂寥落过。

    “放我下来吧……”寿木轻声说,“我撑不了多久了……”

    他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五感也在在被一点点剥夺,但他能感觉到身下幼崽透过皮毛的体温和正在发抖的身躯,像是一片黑暗中唯一的锚点。

    “不!”

    他听到幼崽小声又倔强的回答,不知是一个还是几个。

    铺天盖地的难过淹没了寿木。

    这样可怕的灾劫里,天地骤改,四个幼崽不知道吃了多大的苦才能找到这里来,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替玉川守着这四个幼崽长大,可他同样也清楚,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

    潇洒肆意的寿木在生命的最后,试图学着玉川的样子开解这几只幼崽:“我们只是短暂的离开了,也许等到足够长的时间,我们就能再遇见……”

    “我不信!”麒麟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掉了,“你们大人都喜欢骗幼崽……”

    就像先生明明说好会永远陪着他们的,他们却怎么找也找不到。

    “就算我……骗幼崽……玉川总不会骗幼崽吧……”寿木感觉黑暗拉扯着他,他的意识越来越沉重,“你们难道不相信……他?”

    寿木听到凤凰嘶哑的嚎哭:“先生真的会回来吗?”

    “会的。”寿木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只要你们乖乖的、健康地长大,就能够再遇到他……”

    寿木已经听不清幼崽们在说什么,他的思维慢慢陷入停滞:“将我种在最前面的那条路上吧……”

    他的气息慢慢虚弱,唇角却微微上扬,好像在永恒的黑暗里做了一个美梦———

    “……这样大家回来时,我就能第一个看见了……”

    寿木的气息消失了。

    白泽再也支撑不住地跌坐在地上,它茫然地伸出爪子轻轻摇摇寿木,却再也没有得到回应,建木所构建的这片天地,成了真正寂静无声的坟场。

    麒麟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它抓着寿木焦黑的胳膊,轻声说:“你别恶作剧了,我已经发现了……”

    平时会故意用各种方式吓唬到麒麟竖尾巴的树安安静静地闭着眼,他的身上慢慢笼上一层浅色的光,变回了半边焦黑的原型。

    苍龙看着寿木,又看看这满目疮痍的、破败的“城”,它的五只爪子在腹部张合着,好像要握住什么,但始终握不住。

    它看着寂静的天地,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慢慢地、慢慢地蹲坐下来,用发颤的声音说:“没有家了……”

    那片废墟,建不起来了。

    *

    灾劫过去后仍然活着,这确实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可四只幼崽环顾四周,只觉天地之大,竟无处可去。

    它们在建木前方的焦土上挖了个坑,将寿木的本体栽了进去,恍惚就好像很多次草木集会,他们还没到之前,寿木就老早地在下面等着它们,然后随机挑选一只“幸运崽”,被他带着四处溜达。

    累疼饿在状态最脆弱的时候齐齐袭上心间,几乎没怎么生过病的四只幼崽接二连三地病倒了,但这次没有温暖的房子,没有好吃的食物,没有温柔拍着背哄睡的歌谣———什么都没有。

    它们只能互相拖着走出这没有灵气的千里焦土,出焦土范围后各种负面状态翻倍袭来,四只幼崽倒在有灵气的土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它们想睡觉,可又不敢睡去,只能挖着身边刚刚发芽的野草,连着泥土一起吃下去填饱肚子。

    狂暴的灵气已经稳定了下来,于是被毁灭的山河又重新焕发生机,没有了家,四只幼崽从此开始了流浪。

    它们走过很多地方,贫瘠的、丰饶的,但无论如何它们都不会停留太久,它们也遇到过在灾劫中活下来的其他异兽异植幼崽,可大家都忙于生计,大都泛泛之交。

    日月轮转,春去秋来,曾经毁灭的天地繁荣起来,在这个时间段里,被天地所钟爱的新种族诞生了,天地为这个种族赋予了一个统一的称呼———

    人类。

    是先生曾在过去的时间里,为他们讲述的未来。

    凤凰是继苍龙之后第二个化形的,或许是曾经受了三珠树的影响,凤凰的人形是个雍容华贵的少年,它化形后不久,白泽也化作了人形,脱离了幼崽时的那股傲娇气,它看起来稳重了不少。

    咸鱼又摆烂的麒麟在离开那片焦土后便不再似以往活泼,开始勤奋刻苦地修炼起来,如果说之前只是因为小伙伴们都在卷它迫不得已跟着卷,那么它现在就是在自己努力,但因为之前的差距,它再怎么追赶也只是缩小,所以最后一个才化形。

    他们的人形不再像过去的苍龙那样是可可爱爱的三头身,而是各有风姿的少年。

    麒麟化形的第二天,四只幼崽,不,四个少年有了一场谈话,谈话还未正式开始前,他们便心知肚明———已经到分道扬镳的时候了。

    先生离开后,他们一直形影不离,但每一个人心里都明白,他们不可能永远生活在一起,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

    夜晚燃起的火堆照亮了四张还有稚嫩之色的脸庞,最后一个化形的麒麟看看与自己相伴了许多年的朋友们,使用了自己的天赋———他从虚空之中掏出了很多零零散散的东西,大部分都是留影石,大的小的,新的旧的,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

    “这些年的留影石都在这里了。”他说,“分别前……大家总得带点礼物。”

    在度过了从焦土里出来后最艰难的那段时间,他们回了一趟家,在废墟里翻找出了很多东西,麒麟那几大箱留影石已经在地动里损毁了大半,但还完好的,都被麒麟用天赋细心保存下来了。

    留影石本身也有使用寿命,投射出来的画面会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不再像往日那样清晰,就像先生在他们年幼时为他们所讲述的故事,也已经在记忆中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时间里,一切都无情。

    麒麟不舍地将留影石分了分,给自己留下一半后,剩下的都分给了他的三个朋友。

    “我不知道你们想去做什么。”他说,“我想去找能真正避免灾劫的方法,我有预感,这并不是结束。”

    异兽异植们曾是这片天地间最活跃的生灵,但最终在时间里被天地抛弃,新诞生的种族或许也会繁荣昌盛,但终究无法避免相同的结局。

    苍龙接过留影石没有说话,自从灾劫发生后,他就越发沉默寡言起来,白泽将麒麟递给他的留影石塞到怀里,稳重的面庞上带出一种锐利的少年气:“我已经化形了,我想去试着接触人类。”

    他想去看看那个被先生那般推崇与喜爱的新种族,究竟好在哪里。

    凤凰将留影石扒拉到自己身边,昳丽的眉眼间带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我没什么想法,也没什么追求,得过且过。”

    他们在一起呆了太多年,自然也培养出了默契,大家不需要说太多,就能大概猜到其他人是怎么想的。

    火堆燃烧的火焰渐渐小起来,凤凰曲指一弹,又成了熊熊烈焰:“你们都有自己的想法,我就不多说了。”

    他垂下眼睫笑了一下:“就此别过吧。”

    苍龙言简意赅:“记得报平安。”

    说完后,他走入了深沉的夜色里,再也没有回头。

    白泽背起了他自制的剑,和收拾好留影石的麒麟同凤凰告别,这处熊熊燃烧的火焰附近,就只剩下了凤凰一个人。

    凤凰抓着麒麟特意给他的留影石,随意选了一块注入灵力,火堆旁的空地上灵力涌动,渐渐出现了画面与声音———

    他见到了许久未曾见到的先生。

    先生怀里抱着一大盆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糖稀,盛满了果实的竹编箩筐被白泽卡在弯角上,小金乌和年幼的他一左一右落在先生肩膀上,他听到自己奶声奶气的卖萌:“冰糖~福禄~”

    先生笑着纠正他:“是冰糖葫芦。”

    于是稚嫩的声音和温柔的声音交替着出现———

    “冰糖~福禄~”

    “冰糖葫芦。“

    “冰糖——福禄——”

    “冰糖葫芦。”

    留影石有些老旧了,于是声音也有些失真,像是是远远的、很陈旧的过去———也确实是很久远的过去。

    他听到幼崽时期的自己不服气的声音,连字句都吐不清晰:“冰糖福禄!”

    但他被纵容着、被爱着、被在乎着———

    “好,冰糖福禄~”

    ……

    凤凰盯着火堆旁那些浅淡的画面,一直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麒麟还往后录了不少,凤凰甚至看到留影石里年幼的自己在打喷嚏,打到蓬松的毛都炸开成团子。

    先生说打喷嚏是有人在想他,原来在想他的不是别人,是现在的……他自己。

    他看到留影石里从白天到夜晚,看到星辰璀璨,火光跳跃,照亮一张张熟悉的脸,他听到吵吵闹闹的欢声笑语,听到聚会散去后的风中蝉鸣……

    他闭上了眼睛,留影石里传来先生走动时衣袖拂过爬山虎藤的窸窣声响,躺椅摇起来咯吱咯吱,手轻柔地拍打着脊背,小伙伴们的嘀嘀咕咕时断时续,先生哼唱着很温柔的歌谣,老旧的留影石让声音略微失真。

    它听到自己在跟着哼唱,声音还在调上———

    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

    在离开火堆后,麒麟和白泽并肩走了一段路,最终还是分开了,分开后没多久,那种被偷偷摸摸跟着的感觉又浮现在了他的意识里。

    麒麟余光看着夜色中的一抹白,俊朗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无奈,之前他们四个形影不离,狩猎的成功率也高,但他们每次都没有把猎物吃完,因为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摸摸跟上了一只年纪极小的幼崽———不仅年纪小,隐匿能力还差。

    每次他们都要尽力无视不远处那一抹白,怪考验演技的。

    可能是这只幼崽太像年幼时艰难求生的他自己,麒麟总会下意识地照顾两分,结果照顾着照顾着,这只幼崽不知怎么就赖上了它,麒麟经常能感觉到它跟着自己,一转头,幼崽又蹲到了草丛里。

    这次他们四个分开,麒麟还以为幼崽会跟着和它毛色更像的白泽,没想到他和白泽分别后,小幼崽迟疑了一会儿,又了追上来。

    麒麟只有一个,战斗力当然比不得他们四个齐聚,小幼崽这样远远地跟着,一旦发生突发情况他顾不上,就会很容易受伤。

    麒麟在夜色中叹了一口气,他沿着原路折返,在茂密的灌木中,逮出了这只被发现后惊慌失措的小幼崽。

    “为什么要跟着我?”麒麟问。

    被他拎在手里的小幼崽耳朵耷拉,它结结巴巴地说:“因为你对我最好。”

    听起来一股子傻气。

    “你能不能教我变厉害?”小幼崽的后颈皮还在麒麟手中,它的尾巴不安地甩来甩去,“等我变厉害了我就给你养老!”

    麒麟:“……婉拒了哈。”

    “哦……”被拒绝的小幼崽眼里全是失落,麒麟将它放在地上,小幼崽规规矩矩地蹲坐着,等麒麟从视线中消失后,它鼓了鼓腮帮,抹了把眼睛,拖着尾巴朝相反的方向走,月光将它的影子拉的长长的,形单影只,好不可怜。

    没走两步,它又感觉有什么拎住了它命运的后颈皮,小幼崽懵逼地转头,看到了刚刚拒绝它的化形异兽。

    “我刚刚拒绝了,你就不知道多磨我几次吗?”拎起它的异兽明显恨铁不成钢,“小幼崽想活下来想学本事就得脸皮厚!”

    真是一点都没有他当年死皮赖脸、能屈能伸的风范!

    被他吐槽的小幼崽乐颠颠地笑起来,露出还没换的小乳牙:“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它信誓旦旦:“我保证从今天开始天天缠着你学厚脸皮!”

    麒麟:“……?”

    完了,这幼崽真的不聪明!

    他又叹了一口气:“说吧,叫什么名字?”

    小幼崽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谛听!”

    “谛听是吧?”麒麟将它放下来,“要跟着我学本事可别反悔。”

    谛听的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反悔!”

    “小心点千万别弄坏,弄坏了我就不要你了。”麒麟想了想后塞给谛听一块留影石,那是他珍藏的先生讲课的留影,他实在是不懂怎么教幼崽,怕给崽带上歧路,“好好学,知道不?”

    “嗯嗯。”谛听的小脑瓜点出了残影。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麒麟盯着幼崽沉默了好一会儿:“你以后就叫我‘老师’。”

    要养着这个小幼崽,他不可能真的什么都撒手不管,但问题是……麒麟看着嘿嘿傻笑的白团子,有种自己捡了个小傻瓜蛋的错觉。

    第324章

    很快麒麟就知道, 这还真不是个错觉。

    “老师———!”

    麒麟第N次听到小幼崽在叫他,简直活泼的有点过了头,麒麟怀疑自己刚刚心软要收养这只小幼崽是不是脑子出了什么毛病。

    答应都答应了, 总不能又矢口反悔, 麒麟往燃起来的火堆里丢了一根树枝, 去火光能照到的最边缘位置捡幼崽去了。

    拨开腰高的草丛,麒麟在腐木旁看到了一堆色彩鲜艳的蘑菇,有几个蘑菇已经被折断了, 只剩下根茎露在外面,小幼崽蹲坐在蘑菇旁嘿嘿傻笑,一看就知道那几个消失的蘑菇去了哪儿。

    “老师~”小幼崽的尾巴甩来甩去,奶呼呼的声音里带着兴奋, “你有三个头,九条尾巴,五只爪子,颜色还变来变去的耶!”

    麒麟:“……”

    毒蘑菇吃多了吧这傻崽子!

    他熟练地拎起谛听的后颈皮, 谛听在他手里伸展四肢:“芜湖~飞起来喽!”

    飞起来的小幼崽继续嚷嚷:“快来和我一起飞呀,可好玩喽~”

    “礼物!我给老师准备的礼物!”它的动作已经从平摊变成了狗刨, 一只爪子还执着地指着蘑菇所在的地方, “它超超超美味的!”

    麒麟:“……”

    这可真是孝死他了。

    麒麟捏住谛听的嘴, 无视它的反抗, 强硬地带它离开了这片蘑菇地, 手里的崽子像只不会翻身的乌龟一样胡乱挣扎, 麒麟用灵力在它的经络里走了几个来回后才安静下来。

    “……老师?”挣扎着的谛听终于停下了爪子,它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清澈的愚蠢, “那蘑菇是不是有问题?”

    麒麟没好气道:“你觉得呢?”

    “肯定是有问题的!”谛听的后颈皮还在麒麟手里,它勉强将爪子放到下巴那儿摆出一个沉思的姿势, “但蘑菇真的很好吃。”

    真诚是一切的必杀技。

    麒麟将它丢到火堆边,咬牙切齿道:“你要吃不要命是吧!”

    谛听蜷成一个小白团子,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他。

    “在这儿老实等我。”麒麟用手揉了揉额头,“我去给你弄点儿吃的来。”

    他的掌心冒出光点,光点聚合成一只拖拽着星点尾巴的蝴蝶,蝴蝶拍动着翅膀,落在了谛听鼻尖,谛听试图看清这只蝴蝶,然后变成了斗鸡眼。

    麒麟差点没笑出来,但很快,这点笑意就化作了惆怅,他强调道:“你别乱跑。”

    谛听点头,蝴蝶在它鼻尖上晃出了残影:“昂~”

    麒麟又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用意识在天赋构筑的虚空里扒拉着那些留影石,结果他悲伤地发现———先生讲常识的那些留影石他手里一块都没有,全分给其他人了。

    也就是说,这只傻崽子的常识需要他手把手教。

    有那么一瞬,麒麟觉得自己前途无亮。

    ……

    和麒麟分别后,白泽选了另一个方向,另一个方向绕过一座小山头后是片平原,夜晚的月光下,万物都寂寥。

    背后青铜熔炼的剑沉甸甸的极有存在感,白泽横穿过这片平原,回望了一眼他来时的路,他已经走出去了很远,凤凰点燃的火堆早已看不见,只剩下夜色中沉寂的山峦。

    他们四个彼此相伴了这么久的岁月,骤然分开总有种空落落的不习惯,但白泽知道,他迟早会习惯。

    白泽不知天地间诞生的新种族究竟在何处,但他有足够的耐心,他相信他总能找着。

    风吹过平原上的草海,白泽的身影成了小小的一点,他前方层层叠叠的山峦深处,开始有了朝光。

    天要亮了。

    *

    白泽还在寻找着人类的踪影,苍龙却比他更先一步遇上,看着那简陋的陷阱和陷阱边围过来的战战兢兢的人,他脑海里冒出了一个疑问———

    这就是被先生喜欢并推崇着的新种族?

    好弱,他一只爪子就可以捏死。

    苍龙安静地盘腿坐在陷阱里,那些磨得锋利的木桩竹枝根本就无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反而全数化为了碎屑。

    围在陷阱边的人本来以为打到了什么猎物,结果戒备着探头一看,布着陷阱的深坑里是一个看起来年纪尚轻的少年。

    “不是野兽,是个孩子!”领头模样的人转头大声嚷嚷,“快去找藤条把他弄上来!”

    他喊完后又转头看向坑里的苍龙,误入他们陷阱的孩子眼神冷静的可怕:“小娃娃受伤了没?”

    苍龙摇了摇头。

    看着他们抛到坑底的藤条,苍龙倒也没伸手去抓,他的脚尖在坑壁的竹枝上轻点,三两下就出了深坑。

    “好俊的身手,你是哪个部落的?”

    领头的人眼前一亮,他们的部落虽然不是数一数二的大部落,但也不算小,女性诞下来的孩子如果被上天祝福过,出生时便会力大无比,甚至能操控一部分自然环境,有的甚至还能点燃枯草树木,为部落制作火种,部落将这种孩子称之为“天选子”,每个天选子都是部落宝贵的财富。

    “我没有部落。”苍龙说,“我不知道你们在这里居住。”

    苍龙身上的衣服他们从未见过,但看起来精美,不像出自于小部落,他整个人也不像受过什么苦,领头人估摸着他是哪个大部落里跑出来的孩子———无论哪个部落,总会有一些不服管的天选子吵架斗嘴负气出走,不常见但确实有。

    放任这样一个大概率是负气出走年纪还小的天选子在外面,领头人也不太放心,于是他发出了邀请:“小娃娃要不要先跟着我们回部落?”

    等这个天选子想明白了,估计就会自己回去了。

    苍龙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只是在狩猎队招呼他跟上的时候,慢悠悠地跟在了他们身后。

    他们拎的猎物并不多,几只瘦的可怜的野鸡,几只兔子,看起来最多够他们这几个人吃,但想想就知道,这些猎物必然供应到整个部落。

    这个部落一共有四支狩猎队,除了苍龙遇上的这支外,其他三支狩猎队的战果也平平,四支狩猎队的猎物混合着采集来的野菜与果实,不过勉强供应整个部落吃上一顿。

    狩猎队带着不算多的猎物回到了部落,却并未被苛责,来接应的人反倒第一时间关心他们有没有受伤,而不是关心猎物的多少。

    部落前方热闹的很,苍龙远远地跟着,看着这欢欣的景象,冷不丁地和从人群中挤出来的领头人对上视线。

    这个部落对苍龙这种外来的天选子似乎没什么防备,哪怕苍龙沉默寡言,他还是被带到了部落中,部落晚上的火堆旁给他留了个最好的位置,他手中还被塞了一碗加了肉的野菜糊糊。

    “我们部落不错吧?”领头人坐在苍龙身边,他已经不年轻了,头发花白,皮肤上沟壑纵横,裸露的上半身上布满交错的伤疤,那是为部落付出的功勋的见证,“你要是喜欢,可以多留一段时间。”

    通过这大半日的观察,苍龙知道这个部落并不算太富裕,虽不至于让部众饿着肚子,但也不可能放开了吃,他们除了供应每日的吃食外还要为日后屯些口粮,能落入肚中的吃食还要再减少,此时多养一个不会出力的外人,只会让他们压力更大几分。

    苍龙端着那碗野菜糊糊,火堆的阴影打在他的脸上,倒让他的神情有些模糊,火堆旁的其他人已经开吃了,呼噜呼噜的声音听起来粗鲁刺耳,领头人的话其他人也听见了,但大家都没表现出什么反对的意思———即使他们知道留下这个半大少年的代价是分走他们能吃的口粮。

    苍龙将每一个人的神情尽收眼底,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愚蠢的善心。

    “今天的食物加了盐的。”领头人看他端的那碗野菜糊糊都要凉了,好心劝告道,“特别好吃。”

    看着那清亮的目光,苍龙低头喝了一口,忍不住皱起了眉。

    腥、苦、涩、咸。

    他从来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

    他将那只石碗放下,一言不发的走了。

    “小娃娃你去哪儿呢!”领头人先是看看地上只动了一口的野菜肉糊糊,又看看苍龙的背影,爬起来追过去,“晚上离开部落可不安全———”

    但苍龙三步两步便没了影,领头人追了个空。

    火堆旁的其他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大家七嘴八舌———

    “那孩子咋了?怎么突然不吃了?”

    “是不是觉得不好吃啊?”

    “怎么可能不好吃?今天为了招待他,可是加了不少盐呢!”

    “晚上出部落小心被怪物叼走了!”

    “要不要去把他找回来啊?”

    “哎呦!这晚上可不能到处乱跑!”领头人叹了一口气,眉间的皱纹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苍蝇,他点了几个部落里强壮的年轻人,“你们几个和我走,那小娃娃应该还没走远!”

    那娃娃是任性了点,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晚上送了命吧!

    苍龙并没有离开部落很远,他找了一处溪水漱了漱口,去掉了嘴里的怪味,之前的疑惑又重新浮现在他心间———

    恕他直言,被先生喜欢并推崇这个新种族他一点也看不出来好在哪儿,弱小的武力、愚蠢的善心、难吃的食物、乱糟糟的习惯……看起来简直一无是处。

    在溪边简单的洗漱了一番后,苍龙就近挑了一棵大树,三两下爬上去睡在了树枝上,半梦半醒的时候,他听到嘈杂的人声,还看到隐约的火光,有些耳熟的声音忽远忽近。

    好像……是在找他?

    苍龙一路上并没有刻意掩饰行踪,于是嘈杂的人声慢慢来到了西边,寻找的队伍里有个眼尖的,看到了坐的树枝上的苍龙。

    “在这儿!这孩子在这儿!”

    领头人很快从旁边过来了,他手里举着火把,脸色疲惫,露出来的古铜色肌肤上汗水混合着划痕,看到苍龙后,他神色放松下来,但又带上了几分责备:“晚上的野外可危险了,小娃娃你可再不能乱跑了!”

    苍龙坐在树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些寻找他的人:“你们为什么要来找我?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他的话语尖锐直白,甚至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不客气。

    举着火把的人群陡然沉默了下来,寻找了大半夜还被这样不客气地质问,每个人的脸上或多或少都带出了些许愤懑。

    领头人叹了一口气。

    除了天选子,其他普通人的眼神在夜晚不能不好,他不能看清苍龙的脸,但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毫不掩饰的怀疑。

    或许这个孩子并不是负气出走,而是遇到了什么更加糟糕的事,所以才会这样尖锐与防备。

    “我们并不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他说,“只是因为你还小,我们并不放心你留在夜晚的野外。”

    苍龙问话的时候已经悄悄开启了测谎用的法阵,法阵告诉他,领头人说的话没有半点掺假。

    果然是愚蠢的善心。

    和他们僵持了一会儿,苍龙还是从树上跳了下来,这些愚蠢又执拗的人类始终不肯走,硬留在这里也是耽误他的休息,还不如勉强顺了他们的意。

    返回部落的途中,火光照不到的黑暗深处,似乎有什么诡异的响动,在发现异动的第一时间,之前对苍龙还有些愤懑的人却是下意识地将他护在最中间———部落总是会优先保护老幼,哪怕这个“幼”似乎并不需要保护的样子。

    火光里,苍龙的身形微微晃了晃,突然从中间消失了,黑暗中的响动突兀地停止,紧接着蔓延开始血腥味。

    苍龙从黑暗里走出来,他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解决了。”

    队伍里胆子大的人对着他身后用火把一照的,看见了一头比人还高的、浑身长满了尖刺的野猪,野猪的脖子上有三道血痕,正在往外喷涌着鲜血。

    他下意识地喃喃:“好厉害……”

    这个突然出现的奇怪少年,好像确实不需要他们保护的样子。

    “算你们来找我的报酬。”苍龙淡淡道,“两清。”

    ……

    从部落给他腾出的石洞中醒来后,苍龙嗅到了浅淡的血腥味,从洞里走出来,他看到他的洞口堆了三堆东西,一堆拆好的肉、一堆拆好的皮、还有一堆剔完了肉的骨头。

    这些东西旁守着一个看起来和苍龙年纪不多的、皮肤黝黑的少年,见他从洞里出来了,少年一跃而起:“你醒啦?族长让我在这里给你看着猎物,你现在赶紧搬进洞里,别被天上飞的叼了去!”

    “不是给你们了吗?”苍龙拧眉,“给出去的东西我可不会再收回来。”

    “这么大一头野猪呢———”皮肤黝黑的少年睁大了眼睛,“还是你一个人杀的,我们怎么可能要你的战利品?”

    “你是不是不想搬?”少年热情道,“那我帮你搬吧!”

    “不必。”苍龙嫌弃地看了一眼地面上蔓延开来的血水,他还不想自己临时落脚的地方被这些东西污染,“我说了,我不要。”

    他这样连续拒绝了好几次,少年也不知道要怎么做了,他呐呐道:“可族长说了这猎物是你的……”

    看样子昨天的那些认知,还能在添上一个固执。苍龙想。

    他看也没看地上的东西,径直从少年身边走过:“你今天跟着我做事,这些东西算你的报酬。”

    之前和凤凰他们在各处游历的时候,他们也会收集一些先生教过的植物,苍龙的调味料已经消耗了大半,这时候补些新的倒也无妨。

    “哦哦。”少年立刻跟在他身后,“帮忙可以,但值不了这么多呀!”

    “要不我把其他人也喊上?”他用手比划着大小,“你不用给我们分这么多,就这么大一块肉就行了!”

    苍龙回头看了他一眼:“我不喜欢听废话。”

    那眼神太凶,吓得少年抖了一下,他张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等苍龙走出部落的时候,他的身后已经跟了好几个半大的少年,有的手上还拿着简陋的自制石斧。

    苍龙凭借着自己记忆里他所需要的植物生长特点,带着这些少年找到了差不多的位置,在用灵力挖了几株作为示范后,苍龙就坐到树上休息了,他的周围,一群少年拿着自制的工具正在埋头苦干,时不时有毒虫蛇蚁翻着肚皮死在旁边———苍龙将他们带出来,自然也会保证他们的安全。

    于是这些少年一边挖着草一边乐滋滋地捡着可食用的猎物,回程的时候每个人肩膀上背的东西都比脑袋还高,从背后看过去,像一堆植物长了脚。

    苍龙依旧是空着手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少年们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生怕他跟丢了找不到路。

    在回到部落后,因为苍龙那明晃晃写在脸上的嫌弃,堆在他洞口的东西终于被族长带着人清理走了,因为放了一整天没有处理,这些肉已经不适合处理后储存,只能吃到肚子里,于是部落在天黑后,难得地准备敞开肚子吃肉。

    看着他们那粗糙的处理,苍龙忍无可忍地将一些植物用灵力送到了他们旁边,又言简意赅地告知了使用方式。

    在使用过苍龙给予的植物后,部落的人惊讶地发现东西更好吃了,于是火堆旁边,呼噜呼噜的声音比昨日更响,苍龙拿着自己分到的野猪上那最好的那块烤肉咬了一口———还是难吃。

    只比昨天强一点,但今天跟着他出了门的半大少年们却个个吃得头都不抬,腮帮子鼓鼓囊囊到没眼看。

    苍龙将只咬了一口的肉丢给他今天早上最早遇到的少年,然后起身回了他暂住的洞穴。

    明天得把过滤后的盐弄出来,这难吃的饭,他是一顿也吃不下去了。

    ……

    “你是降临到我们部落的天选子吗?”

    白泽找了很久,终于见到了疑似“人”的存在,但这个“人”一张口,说出的话语就怪怪的。

    白泽疑惑地问:“什么天选子?”

    被他询问的是个很小的孩子,身上到处缠着藤条和树叶,看起来像是偷偷跑出来的,这孩子一点也不怕生地回答他:

    “翻过两座山后有一个部落,天道给他们送去了一个天选子,天选子教会他们怎么把食物做的更好吃,怎么用更厉害的陷阱捕捉猎物,还能把山洞搬到地面上来,他们还有和冬天一样的盐,和秋天树叶一样的糖……”

    小孩子说着说着吞了吞口水:“上次交换集会时阿妈给我换了他们部落的糖,可好吃了!”

    “我们部落要是也有天道送的天选子就好了!”小孩子皮肤黑黑的,眼睛却亮亮的,“所以你是天道给我们部落的天选子吗?”

    白泽:“应该不是吧?”

    “没关系!你长得看起来就像!”小孩子主动过来拉白泽的手,试图将他拽进部落里,“先试试,说不定你就是,只是你自己还没想起来!”

    白泽:“……?”

    怎么还带强行给身份的?

    他收着力道被小孩子带着走,硬是拽进了部落里,得益于对自己武力值的自信,白泽完全没想过中途离开,只是———

    看着那些突然对他热情起来的人,白泽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灵敏的听力让他捕捉到了一些奇怪的词语,比如“衣服好看”“少年模样”“看起来不像他们部落的人”。

    他们在离白泽不远的地方大声密谋,最后密谋着密谋着变成了明谋,不知道话题是怎么拐弯的,白泽莫名其妙对上了一大群亮晶晶的眼睛。

    “你会把猎物做成好吃的吗?”

    白泽点点头。

    “你会制盐和制糖吗?”

    白泽点点头。

    “你会将山洞搬到地上来吗?”

    白泽迟疑了一瞬,还是点了点头。

    “没错了!”最先提问的青年脸上的神色惊喜,“他就是天道赐给我们的天选子!”

    这话一出,围着白泽的人群瞬间热闹了起来———

    “天选子是不是不知道我们部落在哪呀?”

    “你是不是方向不太好,出门很难找到回来的路?”

    “你可算是来了!我们以后都听你的!”

    白泽被围在人群中间,稀里糊涂又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这个部落的最高领袖,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带着不加掩饰的信任和喜爱。

    部落里的几个小孩子在他身边跑来跑去,欢呼雀跃:“我们也有天选子啦!”

    部落欢乐的气氛闹腾到晚上吃饭时都没有结束,白泽抱着剑坐在火堆旁,被各种声音灌到停滞的思维终于动了动———

    事情……究竟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第325章

    在稀里糊涂有了“天选子”这个称呼后, 白泽又莫名其妙地接手了一个部落,从头到尾他都带着一种“我是谁”“我在哪儿”“这是什么情况”的茫然。

    虽然过程有些抓马,但莫名扛上一整个部落生计安排的白泽倒是没摆烂, 他按着之前部落里那些人的希冀, 先带着他们找了各种有用的植物, 然后传授了他们野外狩猎的技巧,接着教他们制盐制糖,在合适的地方建房子, 保持良好的卫生习惯……一件件事情下来,部落里的人更加坚信不疑———白泽就是天道赐给他们部落的天选子!

    一通忙活下来称呼被焊得更牢了的白泽:“……?”

    连轴转忙了大半年,白泽一屁股坐在石头上,他周围, 部落里的人正在用石锄翻地,白泽在野外找到了可以种植的粮食,现在正在带着他们种田。

    野外的土地翻起来有些困难,石头做成的东西笨重又容易损坏, 白泽摸着下巴,努力在脑海里回忆多年前的知识———要不是当年种西瓜时他足够努力, 现在要带着部落里的人种田简直是天方夜谭。

    白泽将自己背在身后的剑横在膝上, 看着青铜材质的剑, 他心中涌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凤凰蜗居在那座山上不愿意动,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要不喊他过来帮帮忙?

    白泽一向是个行动派, 有了想法便会立刻付诸行动,灵力像不要钱似的挥洒, 很快就联系上了凤凰。

    刚按着自己的记忆在山间还原了小院的凤凰还没清闲两天,就接到了白泽十万火急的传讯, 传讯里说得语焉不详,凤凰还以为白泽出了什么事,火急火燎地按着传讯里给出的地址飞过去,只看到平整的地面、土坯的房子、晾晒的野菜、寥寥的炊烟,还有点岁月静好的意味。

    凤凰:“……?”

    白泽自从传讯送出去后就日日关注,凤凰的灵力波动一出现在百里内他就感知到了,在部落的后山,白泽看着日夜兼程着急忙慌赶过来结果屁事没有,脸上的火气已经压制不住的凤凰,“嗷”地一声扑过去抱住他的腿,开始凄凄惨惨地哭诉自己这大半年艰辛又不易的经历。

    这半年的高强度劳作让白泽黑了不少,虽不至于变成部落里那种古铜色,但和凤凰比起来也有了好几个度的色差,再配合那不似以往整洁的外表,看起来确实有些落魄可怜。

    凤凰和白泽相处了那么多年岁,知晓曾经这个臭屁傲娇的“敌人”到底有多在意面子,平素从不肯输给他一分,年幼时还动不动就要和他争“老大”的名号,现在将自己这样难堪的一面摆出来,想必确实遇到了困难。

    想着想着,凤凰心里的火气就慢慢消退下去了,他将自己的腿从白泽怀里拔出来:“说吧,找我过来有什么事?我能帮的就帮。”

    白泽抹了一把眼眶,努力控制自己的唇角不要向上翘,正如凤凰了解他,他也同样了解凤凰,他都舍下脸面这样向凤凰求助了,凤凰绝对会心软———这半年多的高强度经历告诉白泽,面子有时是极不必要的东西,厚脸皮才是制胜法宝。

    他不就是这样被部落里的人忽悠着留下来的吗?

    他已经不是之前的白泽了,他是进化版新白泽!小小凤凰,还不是手拿把掐?

    于是凤凰山间的小院还没住上几天,就稀里糊涂地留了下来,因为凤凰是火属性灵力,所以他每天带着部落里的一部分人到处挖矿,挖出来的矿石按比例搭配,被制成了各种耕种器具和生活用具,部落的生活水平得到了质的飞跃。

    坐在部落给他搭建好的房子窗台上,凤凰在琢磨着怎么将先生曾经提到过的“砖”这种东西做出来———他们曾经住的院子所用的材料都是木头竹子,外面覆盖了各种各样的阵法,但人类十有八九都是普通人,即使按着建小院的方法给他们建造房子,他们也无法用灵力进行维护与修缮,所以这种方法并不适合他们。

    但……砖要怎么做呢?

    凤凰思考着思考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不是过来帮白泽一个忙就走的吗?怎么他身上揽的事越来越多了?

    “凤凰大人!”

    凤凰忽然听到脚下有人在喊他,他睁开眼,看到了一群黑黝黝的人类幼崽,最近是盛夏,他们晒的只有一双眼睛是白的,每个幼崽手里都捧着一个竹编的大碗,碗中盛满了各种颜色的果实,果实颗颗粒大饱满,还沾着水珠。

    自从凤凰来了部落,大家发现他不爱吃肉也不爱吃菜后,部落里就悄悄多了一个新的任务——采果子。

    狩猎队也好,采集队也罢,哪怕是还不到出门年纪的孩子,大家都会有意识地去摘能看到的果子,确定果子能吃后,再将又甜又饱满的选出来洗干净,最后送到凤凰眼前。

    果子多的季节,凤凰每天都能收到好几大碗,果子不多的季节,隔三差五也有些。

    凤凰已经习惯了,他挥挥手:“门没锁,进来放我桌上。”

    一群孩子捧着果子乐颠颠地进去了。

    这时候就能来给他送果子,估计是天刚亮就去河边摘新鲜的了,几个幼崽手无缚鸡之力,太早了又不安全,说了又不听,凤凰的眉不知不觉皱了起来,他觉得烧砖这事可以先放一放,土坯房也能住,首要任务是让这些幼崽有自保之力。

    他记得这五个幼崽里好像有两个身具灵力,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属性,但检测检测就行,只要有两个幼崽的武力值提上来了,他们一行出去时也会安全不少,但教他们灵力怎么运行总得认识经络,认识经络就得识字,那还要做个沙盘……

    最好是这半年就能看到点儿成效,这样今年越冬时会使用灵力的幼崽还能当成人用,去年越冬时白泽他们准备不充分,要不是他来了又是火属性灵力,冬天的部落估计会冻死人,这事儿也该提上日程———凤凰决定等白泽带人狩猎回来后再商量。

    他叹了口气,越想越感觉自己要做的事越多,多到简直没完没了,难怪白泽非要拉着他过来帮忙,这一只兽根本就忙不过来啊!

    凤凰在脑海里琢磨着这些零零散散又极其重要的事,只感觉繁杂如牛毛,他在心中暗暗下了一个决定———等这几件事忙完后,他就回他的山间小院去逍遥了!

    ……

    “所以为什么没人来开门?”一座气派中还带点华丽的山间小院前,一只雪白的幼崽用爪子拍拍门,毛茸茸的脸上带着不解,“老师你确定没记错位置吗?”

    命运的后颈皮又被扼住,谛听听到老师的声音:“你以为我像你一样不靠谱嘛!”

    被老师正式收养后,谛听心里的滤镜在相处中不知不觉碎了个一干二净———老师不能说完全不靠谱,但也不是时时都靠谱。

    一对薛定谔靠谱状态的师生齐齐蹲在凤凰的小院前面面相觑。

    “这不应该啊?”麒麟挠挠头,“就凤凰那经常半死不活的模样,他也不会出门啊?”

    “半死不活———”谛听点点头,“我明白啦,下次说给凤凰前辈听!”

    麒麟:“……”

    麒麟抓狂:“你不要什么都学啊!”

    “昂?这个不可以说吗?”谛听眼里流露出茫然与疑惑,“老师你是凤凰前辈的朋友,你的评价应该是很准确的呀?”

    麒麟:“……”

    他第一万六千五百八十七次后悔当了这只傻崽子的老师。

    “崽,你稍微分一下好赖话行不?”麒麟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他恨铁不成钢道,“用你的小脑瓜子好好想想啊!”

    “我想了呀……”谛听奶声奶气道,“老师你看异兽异植的评价可准了,所以我相信你!”

    麒麟:“……”

    我真是谢谢你了傻崽子!

    没找到凤凰又在傻崽子这儿受了一箩筐气,麒麟的传讯又因为距离太远而定位不到被传讯对象,所以……他摆烂了。

    麒麟变回原形带着谛听在山林间好好睡了一觉,然后它顶着谛听站起来:“四面八方都是路,选一条吧傻崽子!”

    “我不叫傻崽子———”谛听在麒麟的头顶嗷嗷抗议,“我叫谛听!”

    “行行行,谛听。”麒麟仗着它看不见,暗戳戳地翻了个白眼,“你想走哪边?”

    谛听在白泽头顶绕了个圈圈,迟疑道:“东边?”

    麒麟拍板:“那就东边吧!”

    “在出发之前……”麒麟阴恻恻地笑起来,“先把留影石里先生教的东西学完了再走。”

    这块留影石谛听都学半个月了,速度慢得都快赶上他了!

    谛听的声音变得弱弱的:“可以不学吗?”

    虽然留影石里的先生很温柔,可他真的一点也不想学习呀!

    “当然———”麒麟拖长了音调,“不可以!”

    谛听:“……”

    谛听真诚地发问:“我现在承认我是傻崽子还来得及吗?”

    麒麟冷酷无情:“傻崽子也要学习!”

    谛听:“……嘤。”

    等麒麟压着谛听学完了那块留影石,谛听眼里已经有了快具象化的蚊香圈,它有气无力地趴在麒麟的背上:“知识——要撑破——脑子啦——”

    麒麟被它的耍宝逗得笑出来:“老师感觉你还能再撑一块留影石呢~”

    “我已经被知识淹没了———”谛听的表情变成了QAQ,“老师你冷酷无情!”

    “这么有活力啊?”麒麟笑道,“那我再加一块?”

    谛听四爪一伸:“我死啦!”

    麒麟笑得谛听趴他背上都能感觉到震动,谛听这时才反应过来老师又在逗它,它决定单方面和老师绝交十句话的时间。

    它是一只非常非常非常有骨气的幼崽,哼!

    麒麟驮着背上气鼓鼓的“小河豚”,慢悠悠地往之前选的东面走,师生俩没什么目的地,主打一个随缘,走到哪就是哪儿,在沿着东边经过一个美丽的湖泊,穿过一大片茂密的森林又翻过三座山,淌过两条河后,他们听到了热闹又嘈杂的声音。

    麒麟之前曾带着谛听路过人类的领地,那领地里的人类不算少,但也没有眼下这么热闹,麒麟摇身一变化作人形,谛听落到了他怀里,他抱着谛听向声源处走去。

    从林间出来是一大片较为平坦的谷地,谷地里热闹得很,许多人类在谷地里走来走去,不少人坐在地上,面前摆着东西,时不时有人类在这些东西前停留,又从背上的兽皮袋里拿出东西交换。

    谛听还没见过这样热闹的景象,它在麒麟怀里支起爪子,仰着头四处乱瞟,冷不丁一片阴影投射在它脸上。

    有个人类拦住了麒麟,他指了指麒麟怀里的谛听:“换吗?”

    谛听:“……?”

    谛听:“!!!”

    它张嘴就要咆哮,麒麟迅速捏住了它的嘴筒子:“这可是我的宝贝,不换。”

    被拒绝后询问的人就走了,谛听白毛下的皮肤红起来,它小声又扭扭捏捏地和麒麟咬耳朵:“我在老师心里这么重要呀?”

    麒麟轻轻弹了一下它的独角,嗤笑道:“骗你的,傻崽子。”

    谛听气的团成了个团,拿屁股对着他。

    麒麟抱着重新成为河豚的小谛听在山谷里闲逛,走了几个摊位后他也琢磨过来,这大概是附近几座山里的部落举办的大型交换集会,麒麟在有的摊位上看到了些带着熟悉痕迹的东西,似乎被他的某些友人指点过。

    麒麟挑了挑眉,开始猜测究竟是谁和人类混在一处,首先排除沉默寡言的苍龙,其次排除半死不活的凤凰,白泽对人类还有点敌意……这也不应该啊!

    带着一点好奇的念头,麒麟继续往前走,在山谷尽头的一棵树上,他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是苍龙。

    苍龙似乎在和树下的人说着什么,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看起来还挺耐心,麒麟听到树下的人称呼苍龙为“大祭司”,言语之间格外敬重。

    麒麟大为震惊,他觉得他的眼睛出了毛病。

    还没等他上前进一步确认,他又看到白泽和凤凰联袂而来,隐隐约约听到他们的讨论,似乎也与人类有关。

    麒麟脑海里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为什么大家都背着他偷偷和人类一起玩?

    ———这么多年的友谊,终究还是错付了吗!

    第326章

    或许是麒麟“阴郁蘑菇”的气场太强烈, 正在和人说话的苍龙,与白泽讨论着后续安排的凤凰,都下意识地向麒麟所在的方向看来———

    麒麟抱着一团白色的毛茸茸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幽幽道:“你们这样排挤我, 良心不会痛吗?”

    苍龙白泽凤凰:“……”

    虽然并没有排挤麒麟, 但不知为什么,他们莫名有了丝心虚。

    接手一个部落后飞快进步,脸皮今非昔比的白泽立刻选择倒打一耙:“你以为是我们不想带你玩吗?还不是因为联系不上!”

    麒麟带着谛听四处“流浪”, 离他们所在的地方本就很远,他的术法又学的一般,白泽所说的这种情况大概率存在。

    麒麟心知肚明,没这个问题上多过纠缠, 他只是继续用哀怨的调子说:“这都是借口!”

    从没想过联系其他人的苍龙:“。”

    根本没想起麒麟的凤凰:“。”

    联系了一次没联系上就再没试过的白泽:“。”

    他们三个难得达成了统一战线,开始安抚特别好骗(?)的麒麟———相处了这么多年岁,大家对彼此都相当了解,麒麟要怎么顺毛, 个个都颇有心得。

    谛听悄悄支愣起小脑瓜,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但它又说不上来这种不对劲究竟是什么原因, 只能归结于自己的老师大概……比较善解人意?

    “背刺”的事件就这样翻了篇。

    和苍龙说话的人早在麒麟出现时就被苍龙找了个借口支开, 谷口这个位置现在只剩下他们四个以及一只没化形的小谛听。

    “大祭司?”麒麟气顺过来后开始酸溜溜地开地图炮, “我们苍龙这么乐于助人哇~”

    苍龙脸上冷硬的表情融化了些许:“是他们自己要这么称呼的, 不是我要求的。”

    麒麟:“……呵。”

    他又将目光投向白泽, 还没来得及开口,白泽就一把搂住他的肩膀, 强行打断“攻击”:

    “山谷集会一年才两次呢,你恰好赶上, 可热闹了!走走走!我带你去逛逛,有什么其他问题等我们回部落了再说……”

    白泽揽着麒麟哥俩好地掉头就走,还极其自然地将谛听拎出来塞到旁边的凤凰怀里,顺便给凤凰使了个眼色———

    【这个小的你搞定。】

    至于让苍龙来哄?

    算了,不做这么大指望。

    凤凰和满脸茫然的谛听对上视线后,缓缓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他的声音也同他的外表一样华丽:“谛听?”

    头上有好温柔的摸摸,谛听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小小的呼噜声:“昂~”

    凤凰抱着谛听跟在他们身后,温声询问着他们近两年的经历,音调都还没褪去奶味的幼崽哪里是凤凰的对手,美人计之下,将自己和老师都卖了个干干净净。

    等到麒麟在白泽的带领下将整个山谷转了个遍,还交换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后,才发现自家那个傻崽子被凤凰哄得晕晕乎乎,问什么都一骨碌地往外说,估计凤凰就是将它当场卖了,它还会反过来真诚地说谢谢。

    麒麟:“???”

    “谛听!”眼看着话题越来越“危险”,麒麟不得不给幼崽紧紧皮,“谛听!”

    “昂~在呢!”谛听转过头,说话时有豁口的乳牙露出来,显得有点呆乎乎的,“干嘛呀老师?”

    麒麟有点心梗,他试图阻止这件事滑向更不可知的深渊:“凤凰抱你这么久了,估计也累了,来!老师抱!”

    “小谛听可不重。”凤凰摸摸谛听头顶的独角,得到一个软乎乎的笑容,“怪可爱的,我很喜欢。”

    “嘿嘿~”谛听在他的掌心蹭蹭,“我也喜欢您!”

    这边看起来是岁月静好,但麒麟耳旁已经响起了凤凰的传音———

    【在小幼崽面前造谣我半死不活?嗯?】

    麒麟:“……”

    他怎么就给忘了,他养的这只崽除了有点傻外,它还是个颜控啊!

    ……

    山谷交换集会之后,麒麟去苍龙和白泽所在的部落串门,苍龙所在部落的部众已经从山洞搬下来了,他们在离河不远的地方建起了一栋栋泥坯房,房子后面还有篱笆,有的篱笆里种着些能养活的植物,有的篱笆里圈养着一些猎物,有的篱笆里堆着零散的工具……整个部落看起来井井有条,极有规划。

    麒麟在这个部落里逗留了一段时间,他能明显感觉到,苍龙变了。

    或许在不熟悉的人看来他依旧沉默寡言,有种随时会抽身而去的疏离与淡漠,但只有麒麟他们这种与他一起长大的同伴们才知道,苍龙对这个部落真正上了心。

    这种在意从来没有表现在明面上,只表现在点点滴滴的日常里———比如巡视的时候随手用灵力补上可能漏雨的屋顶,落单的孩子身上附着着他的灵识,防御薄弱的地方有他的气息作为震慑,开垦出的田地里,会随口指导一些种植者本人都没注意到的小问题……

    先生离开后,苍龙的性格变了许多,其他人也一样,大家的心似乎都缺了一块,有风呼呼的往缺失的地方灌着,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止这种让人发寒的冷,可现在,新的牵绊连结出了新的情感,有细细的丝线缝上了缺口,挡住了寒风。

    麒麟心知肚明,这是好的改变。

    他在部落里住了小半个月,期间也时不时给苍龙帮帮忙,于是这种感觉越发强烈。

    在要去白泽所在部落的前一天晚上,苍龙约着麒麟去了部落附近的最高峰,夜晚的月光很明亮,他们所在的位置能够将寂静的部落尽收眼中。

    “喝一点儿吗?”苍龙给了麒麟一个陶土罐子,罐子上用泥和麻封着口。

    麒麟拍碎了泥封,闻到一点熟悉又陌生的刺鼻气味。

    遥远的记忆被唤醒,之前先生还在时,也曾酿过这种奇怪的“水”,先生说这种水的名字叫做“酒”,酒是用寿木送过来的果子酿的,先生用来招待他的朋友,但不许他们喝。

    被禁止的东西总是勾引得幼崽好奇,它们曾跃跃欲试,想要在半夜悄悄偷一点出来尝尝,结果被早有准备的先生抓了个正着。

    先生倒是没有责罚,只是在装酒的罐子外添了几个新阵法,然后将罐子埋到了梧桐树下。

    “等你们长成大人时,我就不会禁止你们喝了。”记忆里,先生如是说。

    可什么时候才叫长成大人呢?

    “唔……”先生迟疑了一会儿,“你们真正觉得你们是大人的时候?”

    化形似乎并不是先生制定的标准,可能是因为苍龙化形的时候还是个三头身。

    可要成为大人,似乎还要好久好久的时间。

    于是梧桐树下的酒就被一直埋着,埋到忘性大的四个幼崽几乎忘掉这件事,埋到小院在灾劫中毁灭,酒也一并消失。

    苍龙拿出与记忆中相似的酒时,麒麟才恍然惊觉竟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也早不是曾经的幼崽了。

    “我长成大人了啊。”麒麟将酒罐凑到唇边喝了一口,有点刺有点辣的口感里夹杂着一点果子香,“好像也不是很好喝。”

    幼崽时期对于酒的味道的猜测,他已经想不起来了,虚幻朦胧得像雾气一般。

    麒麟咂咂嘴,咕嘟咕嘟又喝下去半罐,灵力不知不觉停止了运转,他感觉自己有点轻飘飘的,好像胆子也比平时大了不少,至少平时他不会这样问得直接———

    “你喜欢这些人类?”

    苍龙淡漠的目光投过来,他手里的酒罐才刚开封,并不存在醉不醉这个问题,在月光下,苍龙注视着山下寂静的部落:“也许吧。”

    “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你这样扭扭捏捏的,看着就累。”或许是酒壮怂人胆,麒麟心里头压着的话秃噜着往外说,“也不是我说你,承认自己在意难道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吗?人类吧虽然我接触不多,但感觉也还行,他们的胆子可不比我们,你要是喜欢少冷点脸,你看看那一个个……”

    苍龙向他身上丢了个禁言咒:“你好吵。”

    麒麟:“……?”

    他用灵力给自己解了禁言咒,继续嘟嘟嚷嚷:“一言不合就封嘴———你恼羞成怒了是吧,不对,害羞了是吧?是吧?是吧?是吧———”

    苍龙脸上那一点细微的情绪隐匿无踪,他觉得和麒麟一起喝他好不容易酿出来的酒,是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

    醉酒后的麒麟比白泽还要吵得多,苍龙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麒麟却半点感受不到,甚至喝完了自己手里的那罐后,他又将苍龙没动的那罐也胆大包天地抢走,继续吨吨吨。

    在果子酒的香气里,苍龙的目光从旁边醉到东倒西歪的麒麟身上挪开,重新看向那月色中由他一点一滴引导着打造出来的部落。

    “在意的。”他轻声说。

    可醉醺醺的麒麟没听见,只打了一个响亮的嗝。

    ……

    “我的脑袋……”麒麟软手软脚地从地上爬起来,痛苦地嘀嘀咕咕,“谁暗算我了!”

    他的脑袋又痛又晕,地好像也不是平的,走起来还有点软绵,麒麟揉揉太阳穴,突然发现周边的一切相当陌生———这好像是一个部落的外围,但并不是苍龙所在的部落。

    麒麟茫然地揉揉眼睛,眼前的一切还是没有变化,难道喝酒的后遗症是梦游吗?

    他抬脚往陌生的部落里走,还没走到近前,就远远地看到一点白向他的方向冲过来,伴随着欢快的音调:

    “老师!老师———!”

    谛听?

    麒麟茫然地眨眨眼睛,越过正奔跑过来的谛听,他看到了远远跟着的白泽和凤凰。

    他这是梦游到白泽所在的部落了吗?

    很快,白泽就给出了解答——

    “麒麟,你在苍龙所在的部落干了什么?竟然让他连夜把你丢了过来?”

    白泽在屋里睡得正香呢,忽然听到苍龙的传音,说将麒麟送到了他们部落外,满头雾水的白泽还没来得及多问上几句,苍龙就单方面断开了链接。

    因为醉酒而有些断片的记忆瞬间在脑海中回笼,麒麟脸上的疑惑渐渐僵硬,定格成一种古里古怪的表情,他想起来了,在对苍龙说完压在心里的吐槽后,他就拉着苍龙在山峰的最高点上鬼哭狼嚎地对月唱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让山下的部落以为发生了野兽袭击,连夜点了火把出来巡视……

    麒麟慢慢捂住了脸,指缝里溢出他的声音:“没、没事。”

    这太丢脸了,他绝对不可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白泽动动鼻尖,从麒麟身上嗅到了细微的酒气,脑筋一动,白泽大概猜出了是怎么回事,但考虑到麒麟已经尴尬成这个样子,他还是决定贴心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将被不堪其扰的苍龙丢过来的麒麟捡回部落,天才蒙蒙亮,部落里已经开始有了清晨活动的痕迹,麒麟看到一栋栋土坯房的房门推开,晒得黝黑却笑容满面的人接二连三地从房子里走出来,他们经过白泽和凤凰身边时,都会认真地和他们打招呼。

    ———发自内心的尊崇骗不了人。

    麒麟看着看着,竟然莫名有些羡慕,但他并没有去深想。

    凤凰倒是看出来了点什么,他不经意地提议:“麒麟,你要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建设部落吗?”

    麒麟有一瞬间很是心动,但考虑了一会儿,他还是摇头拒绝了:“我不适合留在部落里。”

    要建设一个部落,需要考虑里里外外、方方面面的事,这些事大多琐碎繁杂,需要耐心和恒心,麒麟并不是个爱拘束的性子,这样的生活短期还好,长期根本就不适合他,在苍龙那边给他帮忙的时候,麒麟就深刻地意识到了。

    “你不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住下来,小谛听怎么办?”

    麒麟去苍龙所在的部落做客前,将谛听托付给了凤凰,一旦相处就会有感情,凤凰也自然会为他怀里的这只小幼崽考虑。

    “风餐露宿的生活确实挺苦的。”麒麟叹了一口气,将谛听从凤凰怀里抱过来,“我之所以将它留在你们部落,就是想看看它更喜欢哪种生活。”

    谛听称呼他一句老师,他自然不可能撒手不管,将谛听暂时留在白泽和凤凰一起建设的部落,也是他深思熟虑后才做下的决定———他追求自由,不代表小幼崽也一样。

    “我要跟着老师!”谛听早早地被喊起来本来还有点瞌睡,这一下直接给吓没了,它抓着麒麟的衣服,“我不要自己留下来!”

    它是很喜欢部落的生活,但它更不想和老师分开,虽然老师有时候不靠谱还喜欢捉弄它,但它就是不要和老师分开!

    “你不喜欢部落的生活吗?”麒麟问。

    “喜欢!”谛听说,“但我更喜欢老师!”

    或许是因为最弱小的时候一直是麒麟在关照它,谛听心里更依赖麒麟,说什么也不愿意和他分开,麒麟在确定了谛听的想法后,带着它在部落里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在某个天气很好的早晨,与凤凰他们告别了。

    走的时候麒麟将有点闷闷不乐的谛听放在肩上:“确定不后悔?”

    谛听闭着眼,圈着他的脖子点了点头。

    “别难过。”麒麟给它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我会经常带着你回来看看的。”

    *

    “人”成了这片大地上最活跃的种族,灾劫肆虐后的新世界,被称之为[大荒]。

    麒麟带着谛听走过了无数个日月轮转,无数个春夏秋冬,谛听慢慢从手臂长的小幼崽,变成了比成人还高一个头的幼兽。

    凤凰在帮着白泽将部落的安排尽数走上正轨后就再次回到了他搭建好的山间小院,他在小院里一点点复刻出了曾经充满生活气息的每一个角落,又在小院的最中间种上了茂盛的爬山虎藤,藤下有石桌石凳,不远处有着布满阵纹的木椅,一切都好像旧时模样。

    每隔几年,其他人会在冬日雪花满肩时来到山间小院,叩响小院的门,凤凰会从里面将门打开,风雪之中的归客短暂地聚到一处,又在雪未化时离开,檐角下的灯笼,无声地见证了这一切。

    麒麟带着谛听在大荒的各处游历,也曾与谛听一起在风雪之中踏上归程,谛听懵懵懂懂之中又有茫然不解,凤凰前辈所在的小院好像是家,又好像不是。

    它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每次归去时都是大雪纷飞,老师告诉它,大雪之中的某一日叫做“新年”,是阖家团圆的日子。

    谛听有过很多个新年,有时在凤凰前辈的小院,有时在白泽前辈的居处,有时在龙部落———苍龙前辈所在的那个部落,以苍龙前辈的原型作为了部落的图腾。

    苍龙前辈的原型暴露得意外又突然,是在部落遇到无法抵挡的灾害时,为了替众人赢得逃命的时间,才化作了遮天蔽日的原形。

    常言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苍龙以为它和人类部落的缘分就此画上了句号,结果部落里的人并不害怕他,部落里的聪明人早就猜到苍龙并不是普通的人类,就算是再厉害的天选子,也不可能做到这个程度,比起苍龙是异兽这件事,他们更害怕苍龙会就此离开。

    他们截住了苍龙离开的路,诚恳地请求他留下来,并发下誓言———

    “我们会永远保护、永远信赖大祭司!”

    在某个风雪团圆夜时,苍龙轻描淡写地讲出这件事,他说部落里的人并不在意他的异兽身份,他说部落里的人越发关切他,他说他会让部落越来越好,他还说部落在以他的原型作为图腾后,他拥有了感知部众安危的能力……他或许自己也没有发现,说到这些时,他的眼里带着融融的笑意,比屋里的火光更璀璨盛大。

    苍龙身份的暴露就像一个引子,白泽的身份也在不久之后暴露了,他们部落里的人同样不在意,被白泽见证着从孩童长到壮年依旧童心未泯的部众们甚至商量着给白泽弄出了一个特有的新称呼———神兽白泽。

    按他们部落的话说,龙部落的“大祭司”名号听着就威风,他们部落也不能落了下乘,“异兽”念起来不好听,说起来又感觉带隔阂,不如稍微修改一下。

    白泽为他们带来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带着他们离开了饥饿、疾病与短命,是不是人类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发自内心地爱着给他们带来改变的白泽,他们信奉着白泽,并以白泽能作为他们的图腾为傲。

    苍龙和白泽在大荒声名鹊起,之后如日中天,凤凰并不是一直呆在山间小院,他偶尔会接了白泽的邀请下山去,也会在其他弱小的部族停驻施以援手。

    麒麟带着谛听在大荒四处游历,他将所见所闻整合成了一本书,书里简短地记载了各种植物的外形与功效,每到一个地方,麒麟便留下一份手稿,来帮助这里的人类更好地生存。

    人类的寿命不足百载,于是生命一代代更迭,他们很快就开始面临死别。

    苍龙送走了他最初遇到的那个领头人,他是部落有记载以来最长寿的人类,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到肌肉消失,布满沟壑的皮肤包裹着骨头,眼神浑浊,不复清亮,头发稀疏得快掉完。

    他离开的时候,整个部落都来为他送行,苍龙站在他身边,看着这个枯瘦的老人向他伸出手:“大祭司……”

    他同以往一样恭敬地喊着苍龙,却在生命的最后,意识混沌不清时,喃喃说着“小娃娃”,又问他受伤了没,好像回到了最初那个猎野兽的深坑边,他还头发花白却风姿不减。

    苍龙听着他微弱的呼吸趋近于无,最后在风中湮灭。

    人类就是这样,坚韧、聪慧,短暂如烟。

    之后的年岁里,苍龙送走了许许多多熟悉的人,从最初的领头人到部落里最小的孩子,熟悉的人一个个长大,又一个个老去,再一个个离开,离部落不远处的那座高山上,坟包一年多过一年。

    苍龙依旧是龙部落的大祭司,没人比他更熟悉部落,但他有时会恍恍惚惚觉得,这并不是他熟悉的那个部落———纵然部落里的每一个孩子都由他亲眼看着长大。

    白泽同他一样,开始面临死别。

    那些人好像前一天还在和他嘻嘻哈哈,后一天便永恒地沉眠在了地下,熟悉的人越来越少,白泽慢慢发现,他似乎不会笑了。

    死亡像是一粒粒灰尘,看似轻飘飘地覆压在他身上,灰尘没有重量,但越积越多,要将他的心压垮。

    曾经的离别在他的心上刻下重重一刀,伤口愈合留下了巨大的疤,而现在无数细小的刀落下,又重新将疤痕撕开。

    白泽看到了很多海底的游鱼,又看到了很多飞在天上的白鸟,它们是那样的孤寂,又是那样的永恒。

    他在月色之下用了一整夜的天赋,朝光亮起时,鬓边开始有了白发。

    谛听已经有了人形,白泽在经过麒麟的允许、又询问过谛听自己的意见后,将他留在了身边,他带着谛听在这个熟悉又不熟悉的部落里生活,教给他很多作为“神兽”才知道的东西。

    麒麟仍旧在大荒的各个地方神出鬼没,只是他的记载里,开始多了灾劫之前存在的异兽异植———被异化过的存在,他们的传承似乎也受了影响,即使新的传承者在天地间诞生,也会在年岁渐长中不知不觉被异化。

    他们似乎对天地间诞生出来的新种族充满了怨恨,于是将他们视作了补充力量的源泉,麒麟整合的那本书上,渐渐多了许多食人的记载,比如鬿雀、比如合寙、比如诸怀。

    于是大荒之中的人类迎来了从诞生到现在最大的危机,一时间死伤无数,他们将这些异化的存在统一称呼为“堕兽”,又将堕兽的特征在大荒中传扬。

    越来越多的人类开始觉醒灵力,有了属性,跟随着麒麟他们散播出来的方法修炼,以抵御堕兽的危机。

    他们和堕兽斗争了上千年,久到语言有了成熟的体系,村落变成拔地而起的城池,久到整个大荒天翻地覆。

    千年间,天之骄子也好,庸碌凡人也罢,终究逃不过时间,白泽注视着他们的存在与消亡,他不复少年时的锐气,时间将他打磨得稳重宽和,他一直站在最前方,人类将他奉为智者,异兽异植对他给予信赖,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成长着,鬓边的发丝却越来越白。

    某一年聚会的冬日,白泽忽然说想去原来的地方看看,他没有说那个地方是哪儿,但其他三人心知肚明。

    麒麟问:“你真的想好了吗?”

    他们陪着白泽回到了那片山川。

    千年的时光流转,这里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再也看不到往日的半点痕迹,曾经留下的大坑,混乱一片的废墟,都在时间中抹平。

    厚厚的雪覆盖着这里,白茫茫一片,白泽放下了一个红色的灯笼,呵出一口热气。

    他回头看着身后依然风华绝代的同伴,又看看那满目担忧的青年,忽然久违地露出一个笑,他说:“想好了。”

    “我们回家吧。”

    来年开春,大荒的某个地方忽然多了一片墨蓝色的“海”,海中有剪影似的白鱼,白鱼从海底向上游,在海面变成美丽的白鸟,展翅飞向空中。

    白泽的躯壳与一身庞大的念力留在这里,化作了不能被普通人窥见的死生之间,他的意识投入海中,与无数人类一起轮回。

    谛听接替了白泽的位置,成了引领人类的智者,本该在大荒各处游历的麒麟,也随着他一同留在了人类的领地。

    麒麟是最不愿受拘束的,但他终究放心不下自己的学生。

    感情,是这世间最可怕的羁绊。

    堕兽与人类的斗争从未停止,海中每天都有新的白鱼。

    某一日,这片海的最深处,突然有条青色的鱼游了上来,它摆动着鱼尾,在海面化作青色的鸟,继而飞入云中,又从云端下坠———

    一棵种子落入了土壤。

    天地之间,许多细细的金色丝线钻入这片土壤里,持续百年千年,不曾断绝。

    某年开春,万物复苏之际,有片土壤里,一株细细的小芽冒出了头。

    第327章

    “老师, 您也要走了吗?”

    很高很高的山峰上,谛听俯视着身下绵延的城池,语带不舍地问。

    “傻崽子你可知足吧!”麒麟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 “一开始留下来帮了你快百年, 之后又断断续续帮了你四百多年, 你老师我这把老骨头都快累散架了!”

    谛听轻巧地躲过了麒麟的脚,笑道:“要不您再留个几百年?我又不介意。”

    “倒反天罡啊你!”麒麟没好气道,“你自己都已经这么厉害了, 别有事没事找老师。”

    “别联系我了哈,我去大荒其他地方玩,再不回来了!”麒麟转身就走,他潇洒地背对着谛听挥手道, “你别跟上来!”

    麒麟没有回头,他自然也不知道他背后谛听脸上有点欠扁的笑淡了,眼圈却红了,浓郁的不舍与悲伤好像要从他眼中流淌下来。

    老师……

    谛听无声地张着口, 却最终没有出口挽留,但他的直觉告诉他, 这次告别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好像老师这一去, 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

    告别了那只在千年里好不容易长出心眼子的傻崽, 麒麟始终没有回头, 他怕他这一回头就会忍不住絮絮叨叨地说很多, 让心眼子越来越多的傻崽发现些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从人形变回了原形。

    曾经流光溢彩的鳞片如今暗淡了许多, 麒麟知道,他的时间也像白泽一样走到了尽头。

    死亡这个模糊的概念在将近两千多年的时光里一次又一次在眼前上演, 麒麟甚至对死亡感到了麻木———他依然会对生死有感触,但却像是朦朦胧胧隔了一层,再不似最初。

    麒麟从山上慢慢走下来,在路上看到了上山砍柴打猎的人,他用灵力在自己身上绘了一个隐匿阵法,没被这些人看见,走到山脚时,人便更多了,这座山的山下已经形成了数个小村庄,依山傍水,靠山吃山。

    麒麟看到尚算整齐的农田,看到篱笆里的鸡鸭,看到青石砖的房子,看到弯弯曲曲延伸的路……时光改变了很多东西,又总还留下一点过去的影子。

    麒麟走在坚实的泥土路面上,昨晚下了一场大雨,路面被泡得有点透,他在地面上留下了一串浅浅的脚印,从村尾到村头。

    “哎?这是什么异兽的脚印吗?”

    他听到身后有好奇的声音。

    “猜不出来。”有人回答,“谛听大人他们总会不定期安排异兽四处排查堕化的怪物,这也许是某位大人留下的足迹?”

    “《山海经》你们到底有没有好好学!”年长些的声音威严地响起,“你们两个过来!我抽查抽查!”

    于是之前那两个声音便嚎叫起来———

    “不要啊族长!!!”

    麒麟穿过了这个村庄,他没有刻意抹去自己原型的脚印,这些年凡是异兽异植们在村庄里留下过痕迹,短时间内游荡到附近的堕化存在都不会轻易进犯村庄,几千年斗争下来,某些东西终于被刻入了传承里。

    麒麟离开村庄后又翻过几座山,山上植被郁郁葱葱,但又与原先大不相同,十年百年千年后,青山也非昨。

    他沿着灵力指引的方向一直走,直到看到种满整座山的梧桐,他熟练地解开山外的阵法,一直走到某座山间的小院前,这所小院被各种阵法延长着寿命,但也在几千年的时光里被修葺了无数回。

    麒麟不急不缓地叩了叩门,门自动向内开启,爬山虎藤架下,躺椅上的凤凰睁开了眼睛:“来了?”

    “嗯。”麒麟一点不见外,“躺椅给我也来一张。”

    凤凰指尖一点,一模一样的躺椅出现在他身旁,麒麟蹄子一个用力,将原型砸入了躺椅中。

    “不继续帮他了?”凤凰问。

    “我总不能留下来帮一辈子吧。”麒麟眯着眼,看着头顶爬山虎缝隙间漏进来的稀疏日光,光斑落在他的鳞片上,照不亮那厚厚的蒙尘,“他早就长大了。”

    竹制的躺椅摇晃起来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凤凰在咯吱声里,轻笑着点评了一句“口是心非”。

    麒麟没有反驳也没有回应,他只是眯着眼睛,好像只是专程来找凤凰偷得个浮生半日闲。

    “我老啦……”在静谧的氛围里,麒麟用不甚在意的口吻说,“老是会回忆起从前。”

    留影石也是有寿命的,画面会在一次次使用中越来越模糊,最后彻底看不见。

    这两千多年里,麒麟录了很多很多留影石,留下来的却寥寥,最后这几百年里,他几乎没有再碰过。

    “隔了千年,我已经快要记不清他长什么样了。”凤凰忽然说,“只记得一身白毛,嘴硬得很。”

    “白泽就是这样的。”麒麟接过话茬,“一辈子都这样。”

    凤凰怔了一下,最后笑道:“也是。”

    “之后有什么安排?”在微怔后,凤凰带过了这个话题,“像以前一样,在大荒的各处游历?”

    “算是吧……”麒麟含含混混地应了声,“和人类在一起待久了,感觉有些累。”

    从部落发展到城池再绵延成王朝,一代代兴衰更替,寿命却始终只有百余年,或许是过短的寿命催生了不甘也催生了野心,异兽异植与人类,终究再不能和睦如初,渐渐有了裂隙。

    这裂隙迟早会绵延成沉重的问题,爬山虎藤架下的麒麟与凤凰心知肚明,但这些已与他们没什么关系。

    “最终发展成什么样,轮不到我们这些老家伙操心。”凤凰玩笑道,“你看看你,鳞片都累得不鲜亮了。”

    “哎——”麒麟在躺椅上翻了个身,叹气道,“可不是嘛。”

    ……

    麒麟来的时候日上中天,走的时候金乌西坠,凤凰靠在门框上,看着昔年的好友越走越远,下山路上的梧桐悄无声息地红了叶子,在晚霞里铺成一条灿烂的路。

    “怎么?”下山的麒麟回过头,笑道,“怕我老眼昏花,不认识下山的路?”

    “是啊。”凤凰淡淡道,“毕竟是上了年纪的老爷爷嘛。”

    “不错啊,我还体会了一把老人的待遇。”麒麟转身背对着他挥了挥手,“梧桐指路,就不用你送了。”

    他的身影在火红的梧桐树里渐渐缩成了一个小点儿,最后又被热烈的红色淹没。

    凤凰长久地注视着那片由红色梧桐构成的树,他明白,麒麟就像当年的白泽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了。

    *

    麒麟下山之后转头去找了苍龙,苍龙鬓边也有了白发,风姿却一如当年,他们在月色之下,如两千多年前一样,在同一座山上喝了一场酒。

    从山巅向下俯视,那处已不再是部落,而是一处拔地而起的城池,青石砖的高耸城墙,隔一段路就有的嘹望塔楼,还有塔楼上披盔覆甲的军队,星星点点的光在城墙之后闪烁着,那是一户户人家的灯火。

    两千多年前喝的是微醺的果酒,两千多年后的酒却辣得烧喉,麒麟喝了一口便忍不住咳嗽起来,这酒将他呛得厉害。

    苍龙脚边堆了许多酒坛,他喝起酒来就像喝水,连表情都未曾变一下。

    麒麟咳了半天才缓过来,他抱怨道:“你就不能帮我拍拍吗?”

    “矫情。”苍龙往他怀里扔了个水杯,“你哪有那么弱?”

    “我说你这性子得改改了啊!”麒麟打开杯子喝了一口,是温水,“就算你武力值高,没人打得过你,但人可以心里蛐蛐你啊。”

    “在心里说我又听不见,随他们去。”苍龙说,“难道他们敢将难听的话放到我面前?”

    “我说我们独断专横又实力高强的苍龙大祭司———”麒麟拖长了音调,仿佛又回到了两千多年前那个口无遮拦的夜晚,“人是会变的,小心翻了船。”

    “人生百载,人心万变。”苍龙说,“我早知这个道理。”

    “咚——!”

    酒撞上了酒坛的坛壁,麒麟一时哑口无言。

    苍龙带着他回到这座两千多年前的山上时,他的意识在这座山上扫到了许多土包,有的土包里什么都没有,有的土包里还残存着些许白骨碎片———两千多年前那个部落死去的所有人,都被埋葬在这座山上。

    麒麟知道苍龙心情不好时就会来这座山上坐坐,偶尔会喝一点酒,然后他再从山上下去,又成了那个威严无比的大祭司。

    “我没法劝你。”沉默了好一阵子后,麒麟耸耸肩,“你是我们中最坚定也最固执的那个。”

    他又喝了一口酒,叹道:“两千多年了……连酒的味道都变了。”

    时间里,什么都会变的。

    “苍龙啊……”麒麟莫名其妙地问,“你会不甘心吗?”

    苍龙没有回答。

    一直到麒麟离开,他都没有回答。

    ……

    麒麟绕着大荒走了一圈,逮住了几个在两千多年游历里交上的朋友,短暂逗留又再次分别后,他深刻感觉到了自己的衰弱。

    灵力运行与反应速度都在慢慢下降,但麒麟并不觉得苦恼,因为他已经想好了自己最终的去处。

    踏上焦土的那一刻,周身所有的灵力都消失了,麒麟慢吞吞地向前走着,又慢吞吞地绕开过了两千多年依旧存在的巨大裂痕,他看到伤痕累累的建木残躯,祂似乎没什么变化,但建木之上沉眠的草木,建木之下未燃尽的骨头,都在时间里被风化了不少。

    麒麟一眼就看到了最前方半身焦黑的寿木,他被种在最前方,就像两千多年前所说的,大家回来时,都能第一个看见他。

    方圆千里都是没有灵力的焦土,麒麟衰弱的身躯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他倚靠在寿木下,缓缓阖上了眼睛。

    远在人类王城的谛听忽然有一阵莫名其妙又强烈至极的心悸,冥冥之中的直觉告诉他,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心神不宁的谛听匆匆交付好手里正在打理的一切事物后,立刻去拜访了苍龙,这位在人类王朝里极富盛名的大祭司似乎早知他的来意,他告诉谛听———

    “你可以去无灵之地看一看,也许还来得及。”

    无灵之地是一片绵延千里的焦土,焦土中心有一颗已经死去的、遮天蔽日的树,凡是踏入焦土的都会被短暂地剥夺全身灵力,若是带着恶意前去,轻则气运衰减,重则诅咒缠身。

    谛听并不太在意这些传说,他只是忧心忡忡地想———

    什么叫……也许还来得及?

    他赶赴了那片千里焦土,在焦土最中心的前方,有一棵半焦的树,他的老师阖眼躺在那棵树下,好像无数个午后的小憩。

    变回原形的谛听一下子就红了眼圈,他好像又回到了几千年前,那颠沛流离茫然不知所措的幼年时期。

    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呼喊着,试图通过这种拙劣的方式让老师醒过来,老师会像以往捉弄他时一般,告诉他这是为了测试他的胆量,其实什么事都没有。

    他一定不会像幼年时一样生气地去咬老师的尾巴,挠他的角,而是会故作老成地回答一句———

    “嘁~我早就知道了!”

    ……

    麒麟从无尽的疲惫里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是一只皮毛黑一块白一块,眼圈红红还掉着眼泪的谛听。

    麒麟张张嘴,下意识地就想调侃———傻崽子是在哪儿被欺负了?这把年纪还哭成这个鬼样子,怎么不早点过来告状?

    但他发不出一丝声音。

    异兽的生命再漫长,这时也到了弥留之际。

    麒麟用尽最后一丝力量变成了人形,他费力地抬起手,拍了拍如幼年时一般大小的谛听的脑袋,这个时候他才突然惊觉,他其实有很多话想叮嘱谛听,只是之前别别扭扭的,反倒失了时机。

    没办法,他这个老师就是这样不靠谱,幸亏傻崽子在长大的过程中一天比一天稳重。

    麒麟的另一只手点在自己的心口,一团光浮现在他的掌心,他将这团光塞到谛听怀里———他的心脏里篆刻着他毕生力量的凝结,与其放在无灵之地白白消散,还不如给这只傻崽子物尽其用。

    全部力量都给出后,衰弱感越发明显,麒麟看到自己慢慢透明,就像两千多年前的先生一样,化作漫天的金色光点。

    意识的最后,麒麟感觉有什么托起了他,将他放在一个宽阔的背上,脊背的主人驮着他一直向前走,走过平坦的大道,大道尽头有数道影子逆着光,似乎笑意盈盈。

    他们好像在那里,等了他许久、许久。

    *

    这一年很快就到了深秋。

    凤凰所在的那座山,整座山的梧桐已尽数化为了火红,凤凰在小院里做了很多要提前储存的年菜,本来可以用灵力轻松搞定,但他已经习惯了自己动手。

    小院与两千多年前的格局并未有太大差别,只是有一座院子已经尘封了很久,而今年,另一座院子也不会再迎来它的主人。

    两千多年来,凤凰遇到了很多新的异兽异植,也交了新的朋友,他目送着许多故旧离去,又见证着新生命的诞生。

    他用灵力向大荒的各处发出信件,而后又收到数道回信,小院的冬日,大部分时候都是热热闹闹的,可能因为他总是害怕冬日的寂寞。

    大雪像以往一样如期而至,小院的门口挂上了灯笼,贴上了对联,艳丽得像秋日梧桐。

    朋友们在一次次年岁里渐渐有了明显的老去痕迹,不是他们的外表,而是他们的眼睛,年岁尚轻的孩子们总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迟暮的老人却波澜不惊。

    今年的冬日也很热闹,只是又少了几个熟悉的面孔,这本是常事,但凤凰依旧会怔然与遗憾。

    对拥有[涅槃]天赋的凤凰来说,他从不会因为同样的情感而麻木,每一次都如第一次,幸福如此,痛苦亦然。

    新年的那一日,大荒的各处都在欢庆着,异兽异植人类,难得相似。

    又一个百年,凤凰去找了一趟苍龙,苍龙看着他,用很平静的声音问:“你的时间也到了吗?”

    “是啊。”凤凰笑了笑,他的容颜依然华美,姿态依然雍容,“今年冬日,我做的年菜你可没份了。”

    苍龙其实是他们四个里活得最拧巴最别扭却也最通透的人,凤凰最担心他,也最不担心他。

    凤凰最终在自己的小院里涅磐,熊熊火焰自他周身燃烧而起时,整座山的绿色都化作了火红,赤色梧桐叶漫山遍野,像是遥远故事里传说中的火照之路。

    苍龙静静地在山下守着,他仰着头,火红的梧桐林中并没有风,但每一片叶子都震颤着,像是无声的悲鸣。

    他看到冲天而起的烈焰,看到遍野的山火,看到赤色的火焰将一切燃烧殆尽,化作厚厚的黑烟,整座山的生机在这一瞬尽数湮灭,只留下残烬一片。

    苍龙在这一刻清晰地意识到最初陪他走来的所有人如今只剩他自己,也许往后他还能见到涅槃的凤凰,但终究有差别。

    *

    大荒广无边界,几只异兽死亡并不是什么大事,即使他们生前极有盛名,时间也会将一切淡化,受过恩惠的人会在岁月里逐渐遗忘,或者在死亡来临时将感激戛然而止。

    最初的几十年,人人记得他们的功绩,过了百载,便化为书面的留痕,千载时,口头的传说胜过切实的记载,一切像蒙上了层美化的滤镜,大荒属于人类这个新种族,异兽异植只是上一代侥幸残留的旧骸。

    王朝周边仍有异兽异植,但大多重新复归莽莽山川,不再与人类交往密切,《山海经》也从孩童必学的书籍,成了带有传奇色彩的历史记载。

    谛听在麒麟离开后又坚持了将近千年,他已经很少再露出自己原本的形态,他在人类传说里是新的智者,有人说他是谛听的化身,有人说谛听只是他身上神秘的外衣,他本身还是人类。

    纷纷扰扰的流言谛听并未出面澄清,他本身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其实无关紧要,哪怕异兽异植确切存在。

    他只是觉得,到了他该离开的时候。

    曾经人类供奉异兽异植,将他们视作图腾,异兽异植享受人类的供奉并给予他们庇护,人类也用自己的方式予以回报。

    但现在,人类有了自己完整的体系,比如异植那些具有作用的果实,他们研究出了相应的草药,比如异兽那些移山倒海的手腕,他们也有灵力与阵法作为支撑。

    谛听在某个春和日丽的早上离开了人类的王朝,于是整个都城一片缟素,无数人在真心实意地为他流着眼泪,感动之余,谛听却有种深深的茫然,于是他去见了苍龙一面。

    苍龙是从灾劫过后唯一活到现在的存在,他比谛听早几百年卸任与人类有关的事物,也比任何异兽异植都要活得长久。

    谛听见到他时,苍龙鬓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眼神也不复千年前清亮,他做了几千年受人尊崇的大祭司,即使谛听也在人类王朝里位高权重了许久,却始终不能看透他在想什么。

    谛听问出了他的疑问。

    苍龙却给出了一个连谛听都难以置信的回答,他说:“我也不知。”

    人类的生命只有百载,却比活了几千年的异兽还要复杂得多。

    于是谛听告别苍龙回到大荒,他想自己去找一个答案,但这个答案一直找到他要离开前,也没能回答。

    在生命的最后,谛听去了一趟无灵之地,寿木之下早已没有了他熟悉的老师,但他对着那片空荡荡的焦土,认真地拜了三拜。

    他想起老师离开后,他曾去老师的小院里整理遗物,在《山海经》中,他看到了一页充当书签的纸,纸上只寥寥地写着几句话———

    【无光之地,天道囚笼,时间所厌,不得结果,不得解脱。】

    谛听知道无光之地,就在这片千里焦土之下,传说进入无光之地的生灵会维持在无生无死的状态,最后在漫长的时间里连自己是谁都忘记,就像纸上所写的:

    【无光之地,无生无死。

    己非己,忘自心。】

    几千年的漫长时间里,焦土之下衍生出来的无光之地,谛听总觉得里面有着秘密,他甚至有个错觉,他的老师……或许还活着。

    这张纸上简短的记载了一些讨论,看起来像是幼稚的互传纸条般的留言,只在最后,凤凰前辈的字迹做了总结———

    【麒麟,我们没有时间了。】

    老师他们好像在等。

    可谛听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究竟等到了没有。

    但他生出了不甘。

    他想起墨蓝色海中的白鱼和天际的飞鸟,那是死生之间的轮回,如果他进入无光之地,如果他存在的时间够久,会不会某一天机缘巧合,他再一次被唤醒,就能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心中的欲望在不甘的驱使下让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他放弃了自己的躯壳,将意识化作细碎的光点,追逐着由最后生命力凝结出来的拖拽着星点尾巴的蝴蝶,没入了焦土之下。

    他要……在无光之地沉眠。

    失去意识的躯壳重重地砸在了焦土上,有人从焦土的另一方走过来,将躯壳用火焰燃烧成灰,埋葬在建木巨大的残骸之下,与几千年的异兽异植一同长眠。

    来人青色的眼睛一寸寸扫过曾经记忆里存在过的场景,几千年的时间已经残忍地将回忆变得模糊,越是回想越是痛苦。

    他的时间早就到了尽头,只是一直用天赋强撑着,如果能将自己与山川同化,他便能在时间里继续,而他已经选好了要同化的那座山。

    凭什么时间到了就要离开?凭什么一切都要由天道安排!

    苍龙慢慢走出千里焦土,去那座他选好的山,爬到半山腰时已是深夜,他打了只兔子,就地生火烤起来,火光投射出的影子里,一根黑漆漆的“棍子”小声地咽了咽口水,盯上了那只色香味俱全的烤兔。

    可能是它咽口水的声音有些大,苍龙冷淡的目光瞥过来,藏在影子中的“棍子”一僵,在苍龙的注视下,它一头扎到了地里,过了几秒,地面上出现一截漆黑的尾巴尖,尾巴小心翼翼地四处拍打试探,在拍到一个黑漆漆的椭圆“石头”后,它飞快一卷,拖着“石头”没入地下,地面上瞬间鼓起一个显眼的土包。

    苍龙挑眉,他随手折了一截枯枝,插在了土包的正前方。

    土包抖得像得了帕金森,但依旧装作自己就是一个土包,苍龙从烤兔上撕了一块肉,放在了枯枝之前。

    吃饱喝足,在天光微明之际,苍龙登上了这座山的最高峰,在特定位置幻回原形,苍龙盘在了山的山顶,鳞片缝隙间鲜血溢出,一寸寸湿润了他身下的土地。

    这是一个成功率很低的方法,但使用者却要承受难以言喻的酷刑,在极致的痛苦里,仍旧要保证灵力沿着提前勾勒好的阵法运转,毫厘都不能出错。

    本应阳光灿烂的天空风起云涌,转瞬雷电交加大雨滂沱,这座山与它周围的环境好像从大荒中单独分离出来了,恶劣的天气整整持续了百年。

    盘在山顶上方的躯壳早已破烂不堪,似乎早就失去了生命迹象,他的血肉被雨水腐蚀殆尽,只剩一身泛着黑的青色鳞片,还有一双同样颜色的眼睛。

    第328章

    “哇——你是从哪儿知道这么恐怖的事呀?”一只皮毛雪白的小狐狸捂着嘴, 三条雪白蓬松的大尾巴两条环抱着它自己,一条顶在脑袋上,对着面前黑漆漆的“棍子”发出疑问, “这该不是你自己编的吧?”

    “才不是呢!”黑漆漆的棍子高声抗议, “百年前有个会化形的异兽捉弄我, 我为了反抗和他大战三百回合,结果因为年纪小,我被他埋到了土里, 他竟然还在我的坟前放贡品,真是气死我啦!”

    ———虽然那烤兔肉挺好吃,它还能再来一盘。

    黑漆漆的棍子大吐苦水:“等聪明机智的我好不容易爬出来,天就开始下雨了, 整整一百年———我住的那座山就再也没晴过!”

    它虽然是水属性的异兽,但也不能天天泡在水里啊,而且那水还有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儿!

    “但我是那么容易放弃的兽吗?我推算出问题出在山顶,所以这一百年里我都在尝试着去解决问题, 可山顶好像有什么特殊的东西,我每次上去都被迫绕圈圈。”黑漆漆的棍子叹了口气, “前几天我终于找到漏洞上去了, 就看到了我和你说的那些东西, 不然我干嘛连夜搬家?”

    青黑色的鳞片下是腐烂又泡到发白的血肉, 已经斑驳的角下青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那眼睛比它用尾巴尖竖着站起来都大……在电闪雷鸣里, 毫不夸张地说,玄武当时就被吓哭了, 黑漆漆的小蛇一边嗷嗷哭着,一边死命拽着自己沉重的龟身, 连滚带爬披星戴月地逃离了自己生活了百年的这座山。

    这百年它被困在自己生活这座山上,上不去也下不来,但能去山顶后,它突然发现它也能离开这座山了———虽然它不懂那些奇奇怪怪的灵气条条,但通过这百年的努力,它知道应该怎么躲避啊!

    一路拽着龟身远遁千里,吓得三魂出窍七魄离体的小蛇才停下了自己的步伐,因为爆发式的赶路,它饿得饥肠辘辘,忍不住偷吃了树洞里用树叶包好的可口的嫩肉,然后就被肉的主人逮了个正着。

    被雪白的三尾小狐狸追着揍了一顿后,头晕眼花的小蛇躲进了自己的龟身中,听着自己的壳发出梆梆梆的声音,还有小狐狸愤怒的骂声:

    “偷吃别人的东西不要脸!”

    梆梆梆———!”

    “那是我宰了八只猎物攒下来准备吃的大餐!”

    “梆梆梆———!”

    “你竟然给我吃的一块肉都不留!”

    “梆梆梆———!”

    ……

    疾风骤雨的敲击还怪有节奏。

    最后小狐狸打累了,它蹲在玄武黑漆漆的龟身旁,阴恻恻道:“我就不信你不出来了!”

    缩在龟身里的小蛇先是抖了抖,然后用尾巴尖抹了抹眼泪,带着哭腔的声音瞬间响起,它讲述了自己这百年的倒霉生活,尽管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由于情感过于丰沛,那痛苦都快满到溢出来,小狐狸最后将信将疑地暂退一步,它让玄武出来好好和它谈谈,这才有了之前那一幕。

    “我发誓我真的没骗你!”吃成橄榄的玄武看着面前小狐狸毛茸茸脸上毫不掩饰的怀疑,扬起自己黑到根本看不清表情的脸,真心实意道,“我住的那座山上真的下了一百年的雨,山顶上也确实有一只死去的异兽,他的脑袋比十个我摞起来还大,可吓人了……”

    “听起来确实不像骗我———等等!”被他差点带偏思维的小狐狸回过神来,“这和你偷吃我的食物有什么关系!”

    黑漆漆的玄武小声解释:“我跑得太快,饿惨了……”

    小狐狸:“……”

    “我不管你是不是饿惨了,反正你得把我的猎物还回来!它凶巴巴道,“从今天起你捕到的十头猎物最好的那块肉都要交给我,多的那两块是利息!”

    撑到形如橄榄的玄武立刻点头:“我一定会还你的!”

    “那就这么说吧,你捕到猎物了将最好的肉给我用树叶包着放到这个洞里。”

    小狐狸最擅长捕捉他人的情绪,冷静下来后自然也不认为玄武在骗它,看在玄武这么惨的份上,它决定大发慈悲,宽限面前这条漆黑到看不到眼睛的小蛇一段时间。

    因为食物被玄武吃了,小狐狸准备去猎新的,突然听到身后的玄武在喊它:“那个,嗯……你有留影石吗?”

    “有啊。”小狐狸疑惑道,“你要留影石干什么?”

    “我回那座山上,给你、给你把我看见的拍下来,证明我没说谎!”玄武费力地蹦到自己的龟身上,下了巨大的决心,“我要证明我真不是故意偷吃你存起来的食物的!”

    小狐狸其实也有一点点被玄武描述的场面吓到,所以心中也充满了好奇,它蹲坐在原地想了想后,从尾巴毛里刨出了一枚椭圆的留影石:“给你。”

    给完后它超凶地威胁:“你别想带着我的留影石和我的肉跑路,被我逮到你就死定啦!”

    “嗯嗯!”玄武的蛇脑袋都点出了残影,“幼崽不骗幼崽!”

    将留影石塞到龟身里后,它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狐狸凉凉道:“你把我的留影石和肉带回来才有资格知道。”

    于是玄武带着饱饱的肚子和新到手的留影石石,给自己壮完胆后又回了那座将它吓得连滚带爬的山上,害怕爬行路线都成了波浪的玄武用尾巴尖拖着沉重的龟身,顶着瓢泼大雨回到了山顶,和那双巨大的可怕苍青眼睛对上后,玄武“吧唧”一下瘫在了眼睛前。

    玄武:TAT

    真的好恐怖呜呜呜呜———

    它用尾巴尖颤抖着举起那块留影石,录着它准备给小狐狸看的证据,在大雨中爬着爬着,它忽然发现雨小了。

    难道这场雨要停了?!

    玄武不由得激动起来,毕竟是自己住了百年的山,它还是有感情的,要不是环境太恶劣,它还真不想搬走。

    在录到这只巨大异兽尾巴的位置时,玄武忽然感觉身下的石头有些震动,它懵逼地眨眨眼,突然发现山顶的石头在跳舞———它没吃菌子啊!

    玄武愣神又看了好几秒,忽然松了口气,不是石头在跳舞,只是山崩罢……山崩?!

    玄武瞪大了它黑到看不见的眼睛,“嗷”地一声丢掉留影石,连滚带爬地钻到了它的龟身里,还没等它做出更多的反应,整座山瞬间解体垮塌,刚刚小了点的雨又滂沱起来,配合着轰隆隆的山崩,有种毁天灭地的架势。

    ……

    小狐狸等啊等,等啊等,等到都快长出第四条尾巴,玄武还是没有回来。

    一开始小狐狸觉得是玄武卷了它的留影石跑了,但时间长了后,它又担心玄武是不是在外遇到了危险才迟迟不来。

    在又等了七个日落后,小狐狸决定按玄武描述的方位去找一找它,如果有座山一直一直下雨,百年都不停歇,那必然是很显眼的。

    小狐狸晒好肉干,背上小包袱,沿着玄武的描述找到了它所说的位置———

    什么都没有。

    小狐狸只看到一望无际的丘陵,没有密布的乌云,没有滂沱的大雨,更没有玄武所说的那座山。

    小狐狸不死心地沿着玄武所说的方位又找了一圈,始终不能找到它口中的那座山———它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它大概是被骗了!竟然会有崽比狐狸还能骗!简直岂有此理!

    好心没好报,张牙舞爪的小狐狸气得大哭一场,它将这场黑历史牢牢地记在脑中,并决定从此封心锁爱,再也不要相信任何人。

    小狐狸掉着眼泪吃完了自己包袱里的肉干,抹了把湿漉漉的毛后,决定离开这片伤心地。

    经此一事,它有了长足的进步,从此之后只有小狐狸将别人耍得团团转,没有别人骗到它的时候。

    长出第六条尾巴时,居无定所的小狐狸终于找到了一片满意的栖居地,这里山势平缓,绿草如茵,还有一条流动的小溪,它沿着溪流一直走,直到溪流的尽头,尽头有一颗超级大超级大的树,小狐狸仰头仰得都快要翻过来也看不到树顶。

    脑海里那简陋的传承告诉它,面前这棵树叫茶树,不过……茶树可以长到这么大吗?

    小狐狸有点想不通,不过这棵茶树超级气派,小狐狸很满意。

    它在树干旁选了个位置,将灵力附在爪子上,在树根下挖了个巨大的洞,然后又在地里刨了许多大石头,将石头磨得平平的,用来铺地面和镶墙壁,它还给自己做了一扇木头门,门缝里塞满了盛开的小花,摘下来的小花容易枯萎,所以它每天都会换新的。

    有了固定的居所后,小狐狸就正式在这里定居下来,过了一段时间,它发现茶树的树枝很粗壮,没什么灰又看不到虫。

    小狐狸偶尔会用隐匿的阵法跑到人类居住的城池,去观察人类怎么种植物,很多东西它看得似懂非懂,但并不妨碍它自信满满,在意识到茶树树枝的特点后,小狐狸眼睛发亮———这不是现成的、晒粮食的地方吗!

    过去在大荒各处流浪,小狐狸每到秋天都会匆匆找到一个能暂时居住的洞穴,它会花一番功夫将洞穴打理干净,然后囤满能吃到春暖花开的食物,等春日到来后,它就会离开洞穴,去往大荒其他地方。

    这次终于找到了满意的居所,小狐狸立刻按自己心里的想法布置起来,它通过灵敏的身手捕了很多很多猎物,又将猎物片成肉条,抹上盐巴后搭在茶树的树枝上晒干。

    它还在大茶树不远的地方开辟了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田,因为不会用人类使用的犁,小狐狸选择将自己变大,然后用四只爪子固定,六条尾巴翻土,一身白毛都变成了泥土色。

    日子就在这样重复又手忙脚乱的时间里一天天过去,小狐狸片肉抹盐巴晒肉条的技术越发熟练,但在种地上毫无寸功,努力了一整个秋天的小狐狸挠挠自己的脑袋,最终还是放弃了种田这件事。

    第一片雪花落下的时候,小狐狸已经囤满了两个洞的粮食和半个洞的蔬菜加外加半个洞的果干,洞穴的石板各处都塞着保暖的草,草上还铺着花花绿绿的厚被子———这是小狐狸拿金矿里刨出来的矿石石找人换的,它喜欢这个颜色,因为这个颜色衬得它的毛特别白。

    小狐狸眯着眼睛抱着肉干消磨时间,发出的笑声像婴儿的嬉笑,这是它自己造出的洞穴,它真的超级厉害!

    一整个冬天过去后,小狐狸变成了小狐桶,看起来像圆柱体长了一个脑袋四条腿,外带六条蓬松的大尾巴。

    推开洞穴厚厚的门,小狐狸深吸一口还带着凉意的空气,决定去小溪里抓鱼吃,吃了一整个冬天的肉干,虽然还有蔬菜和水果换换口味,它也有些吃腻了。

    等它抓了一条一米多的鱼,快乐地摇着尾巴拖回来时,它发现……它家没了,只剩下了一个巨大的深坑。

    小狐狸:“???”

    它那么气派的一棵茶树呢?!

    它那么四通八达像地宫一样的家呢?!

    它是不是冬天没睡醒,还在做梦?

    被“偷家”的小狐狸丢下嘴里的鱼,六条尾巴抡得像风火轮,火速赶到了坑边,从坑边探出头,借着狐狸良好的视线,它看到坑里盘腿坐着一个老好看的人,长得特别符合它的审美,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人的屁股底下那眼熟的石板———那是它洞穴的墙壁!

    还有那块石板的石板的石板的下面,压着它今年冬天最喜欢的大绿花红被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狐狸发出尖锐的惨叫,四只爪子一用力,用六条尾巴当降落伞跳到了坑里,然后一个弹跳,直扑那罪魁祸首的面门,接着被罪魁祸首丝滑地抓在了手心。

    四只爪子都在空气中划水的小狐狸:“……?”

    “放我下来嗷嗷嗷嗷———”小狐狸尖叫,“你把我家拆了啊啊啊!!!”

    它甚至在石板的空隙里看到了它沾满灰尘的肉干———虽然它已经吃腻了,但这都是粮食啊,都是珍贵的粮食啊!

    “先冷静点。”小狐狸听到罪魁祸首说,“我造成的损失,我一定赔。”

    小狐狸胡乱挣扎的爪子停了停,很久很久以前的蒙尘记忆在此刻毫不留情地给了它一尾巴,封心锁爱的小狐狸想起过去轻信于崽的黑历史,只觉得天都塌了!

    它不仅没被安抚,反而更生气了:“要不是我回来的及时,你肯定带着我的粮食跑了!还有我最喜欢的那条大绿花红被子,它那么漂亮、那么好看、那么柔软,你肯定也喜欢———”

    顺着小狐狸的爪子看到那条深埋在石板中的被子的罪魁祸首:“……”

    虽然他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但他觉得以他的审美,应该不会喜欢那么鲜艳的大绿花红被子。

    小狐狸气得肚子一鼓一鼓的,它这才发现面前的人能很轻易地制服它,它可能、大概、绝对打不过面前的罪魁祸首。

    小狐狸觉得天塌的更厉害了,甚至要下一场暴雨。

    脑瓜子滴溜滴溜立刻转了好几圈的小狐狸瞬间收敛了张牙舞爪的姿态,它眼里含着一包热泪,可怜兮兮地问:“你说要赔我的损失,是真的吗?你是不是故意骗幼崽,要看我笑话呀?”

    小狐狸的颜值相当能打,冬天的长膘只让它看起来更加憨态可掬,一路风尘仆仆地炸毛过来,让它看起来更蓬松了。

    它看到罪魁祸首的表情变得认真:“你统计一下损失,我赔给你。”

    小狐狸等的就是这句话,它左右扭了扭身体,发现面前的人并没有禁锢它,它蹦到废墟上,看到一片狼藉后,两条尾巴一左一右地绕过来捂住了它的眼睛。

    有的肉干洗洗还能吃,有的肉干已经砸成稀巴烂了。

    小狐狸借着尾巴的遮挡,悄悄去瞄罪魁祸首,它在脑海里过了一下它剩下的肉干储量后,小心翼翼但狐狸大开口道:“我没了两百多根肉干,你赔我两百根就好……”

    狐狐的数算一道学得不好,也就是不小心翻了个四五倍的样子啦~

    它看到它说完后,旁边罪魁祸首笑了一下,像是冷笑。

    小狐狸:“……?”

    还没等它反省是不是数量报多了,它就感觉自己的后颈皮被拎了起来,被它看上的“冤大头”一挥手,所有的石板都飞出了坑洞,露出了它的大绿花红被子,脏兮兮的肉干与些许零散的果干。

    小狐狸捕捉到了灵力的流动,坑洞底下的肉干飞起来,在它面前排成几排,就算把断裂的部分都单独算着一根,整体也不超过六十根。

    讹诈没讹成的小狐狸尴尬地夹紧了尾巴:“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没了阿娘……”

    拎着它的罪魁祸首明显不吃这一套:“异兽天生地养,你是说天道没了?还是大荒没了?”

    小狐狸破罐子破摔:“我数算学的不好,行了吧!”

    “呜呜呜呜———”它假意抹着眼泪,“都不允许这个世界上存在笨笨的幼崽吗?”

    小狐狸眼前一花,坑里的人就带着它离开了坑洞,拎着它的人将它放在了一块干净的石板上,然后盯着它不说话。

    小狐狸用六条尾巴将自己裹成了个球,只露出一双极漂亮的眼睛,它小声说:“要不、要不你就把就把砸烂的赔给我好了……”

    狐狐的心在滴血!

    它发誓!等它能化成人形后,它一定会找面前这个人算账的!

    它是一只超级记仇的漂亮狐狸!

    在令狐窒息的沉默里,小狐狸眨了一下眼睛,声音更弱了:“要不你别赔了?今天我就当没看见?”

    这个罪魁祸首总不至于在毁了它的家后还打算杀崽灭口吧?!

    聪明的狐狐脑瓜里冒出的想法一个比一个可怕,在它尾巴蓄力都准备逃跑的时候,它忽然看见面前的人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脸上痛苦茫然的神色一闪而过,然后他晃了晃,竟然倒在了小狐狸面前。

    小狐狸的六条尾巴都炸开了!

    因为惊吓它愈发蓬松,小狐狸先是跑过去试了试面前倒下的人的鼻息,在发现有气后,它才缓了缓砰砰乱跳的心脏。

    怎么还有异兽不讲理地反向讹诈!

    呜呜呜谁来救救它QAQ!

    傻了眼的小狐狸只能挑了几块石板拼好,然后变大将人叼到石板上放着,接着去周围掰了一些木材用灵力烘干点燃成为火堆,接着架上挖掉内脏简单刮鳞的鱼。

    莫名其妙忙起来的小狐狸在忙完后坐在堆叠起来的石板上,陷入了沉思。

    这人都把它家毁了,它怎么还为他忙前忙后?它不应该心狠手辣斩草除根赶尽杀绝除恶务尽吗?

    小狐狸用它聪明的脑瓜儿想了好一阵子,才得出了结论———

    这人先毁了它的家,然后又被它救了,它不就可以顺理成章挟恩图报……呸呸呸,顺理成章让这人知恩图报,还它六百根肉干吗!

    诶嘿!它真是大荒绝无仅有的聪明!

    聪明的小狐狸沉浸在美好的幻想里,忽然闻到了一股糊味,像是什么烧焦了的气息。

    它将目光锁定了来源,脸上的表情在火光中变得惊恐———烧焦的不是别的,而是它架在火上的大肥鱼!

    整条鱼都烧起来了!冒着熊熊的火光!

    “嗷啊!”

    小狐狸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它冲上去将大肥鱼从火堆上踹下来,穿着鱼的木棍在天空中划过优美的弧度,径直插入了泥土中,还冒着黑色的烟气儿。

    小狐狸张开爪子弹出锋利的爪尖,用爪尖戳了戳冒烟的鱼,一块黑乎乎的鱼肉从鱼上掉下来,分不清到底是鱼还是焦炭,它试探着咬了一口,脸上的表情扭曲得像发癫———

    太难吃了!它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

    小狐狸鬼鬼祟祟的目光飘向石板上昏迷的人,据说昏迷的人要补充能量,要不……把它精心制作的烤鱼给这个人吃?

    啊~它真是一只好善良的小狐狸呢!

    说干就干,小狐狸将黑成炭的烤鱼用尾巴卷起来,但烤鱼才刚凑到昏迷的人脸颊边,就看到这人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里倒映出黑乎乎的烤鱼,于是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

    “因为没有及时给你赔偿,所以你打算毒死我?”

    小狐狸:“???”

    “你怎么能污蔑呢!”它龇起一口被烤鱼弄得漆黑的牙,“这是我精心制作的美味烤鱼!”

    “我不信。”差点被他投喂焦黑烤鱼的人冷静道,“你的嘴在冒烟。”

    小狐狸恼羞成怒,嗷地一声将烤鱼怼他脸上:“那不是冒烟,那是香气!!!”

    ……

    一个时辰后,小狐狸用爪子捧着新到手的烤鱼咬了一口,不得不承认它之前说的“美味烤鱼”稍微有一点点牵强。

    “咳。”小狐狸清清嗓子,“这一条烤鱼可不能赔偿我的损失,最多算是利息。”

    “说吧———”饥肠辘辘的小狐狸咬了一大口烤鱼后,用有点含混的声音问,“你叫什么名字?”

    之前就是因为忘了问名字导致它在大荒里找了那么久都不能找到那条拖着大黑壳子的小黑蛇,它可是牢牢记住了这个教训。

    “我的……名字?”

    被询问的人有点愣神,他的脑海里断断续续的零碎记忆浮上来,但大多是知识与生活常识。

    他隐隐意识到他之前的意识应该是受了很严重的伤,现在伤好了,但丢失的记忆不可能立刻回来,大概会慢慢地想起来。

    小狐狸并不知道这其中的问题,它理所当然的点点头:“当然是问你的名字了,不知道名字要怎么称呼?”

    总不能喂来喂去吧,这有点不礼貌。

    零碎的记忆在脑海中浮动着,他想了想,决定给自己当场取个名字。

    “你叫我嘉木英吧。”

    “嘉木……英?”小狐狸愣愣地重复一遍,然后捧着烤鱼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你也太自恋了吧!”

    它就算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狐狸,也不会这样厚脸皮的夸奖自己啊!

    看样子面前的人是一颗化了形异植,化了形的……异植?!

    小狐狸看看面前那符合它审美的脸,又看看不远处那超深的坑洞:“你不要告诉我,你是那棵大茶树?!”

    面前的人点了点头像,是在疑惑它为什么要这么问。

    小狐狸:“……”

    小狐狸咬牙切齿:“叫什么嘉木英,我叫你大茶树好了!”

    天杀的!早知道这棵树这么快就要化形,它就不在那里挖洞了!

    第329章

    因为欠着小狐狸六百根肉干, 嘉木英留了下来,凭借着脑海中不断回忆起来的生活常识,他带着小狐狸在溪边的不远处做了四间小木屋, 一间给他住, 一间给小狐狸住, 一间作为厨房,还有一间给小狐狸囤食物用。

    小狐狸之前开垦的那片地在冬雪之中毁了十有八九,于是嘉木英给它挑了一块更适合耕种的地, 春暖花开,冰雪消融,能看到一只雪白雪白的狐狸用六条尾巴勤勤恳恳地耕田。

    六条雪白的尾巴在忙着翻土,尾巴的主人嘴也没闲着, 它扯着嗓子问:“大茶树!你确定地是这么翻的吗!”

    “你已经问了一百二十六遍了!”远远的,有个声音在回应它,“你爱信不信!”

    “要是这次种不出来吃的———你就还我一千两百根肉干———”小狐狸的算盘打得啪啪响,所以声音格外理直气壮, “这就叫弥补损失———”

    头上有了片阴影,耕田的小狐狸一抬头, 看到了一只惊慌失措的野鸡。

    吓了一跳的小狐狸条件反射地一爪子拍过去, 野鸡被当场拍断了脖子, 嗝屁了。

    猎物从天而降, 小狐狸纳闷地环视了一圈, 看到了从远处走过来的、笑眯眯的嘉木英———猜出来了, 绝对是面前这颗满肚子坏水的茶树丢的。

    小狐狸尾巴一竖:“你为什么要拿野鸡丢我!”

    野鸡虽然也在它的食谱上,但飞得快肉又少, 晒干了味道也一般,并不是它的捕猎首选。

    嘉木英眉一挑, 纳闷地反问道:“狐狸不都喜欢吃鸡吗?”

    小狐狸迷惑道:“谁说的?”

    但很快,它就真香了。

    敲开厚重的泥壳后,鸡肉特有的清香散发出来,小狐狸用爪子擦了一把嘴,好悬没擦出口水来。

    “吸溜———”它的目光紧紧盯在那散发着热气的鸡肉上,“看起来好像还不错。”

    嘉木英按住了它蠢蠢欲动的爪子:“冷冷再吃。”

    “吃肉就要趁热!”小狐狸振振有词,它最靠近鸡肉的尾巴一用力就撕下了一个大鸡腿,因为鸡腿很烫,六个尾巴被迫将鸡腿在空中丢来丢去,像杂耍似的,不过这样也凉得快,小狐狸很快就尝到了那闻起来香的泥巴烤鸡,“好吃!”

    想想它平时因为嫌肉少懒得捕捉的那些野鸡……小狐狸拿爪子捂住了心口———不能想了,再想心会痛。

    一口气将整只泥巴烤鸡暴风吸入,小狐狸打了个饱嗝,它满足地眯着眼睛,忽然发现眼前出现了一簇艳丽的羽毛,看起来好像是美味的泥巴鸡身上最好看的那几根,这簇艳丽的羽毛被修剪后扎成了一小捆,最下方还缀着个形状奇怪的扁平石头。

    “这是什么东西?”它问。

    “鸡毛毽子。”

    满肚子坏水的嘉木英用鸡毛毽子的毛去扫小狐狸的鼻尖,小狐狸感觉鼻子痒痒的,它的鼻翼抽动了几下,接连打了几个大喷嚏:

    “阿秋——阿秋——阿秋!”

    等喷嚏打完它才发现嘉木英站得远远的,明显早就预料到了它的反应。

    好你个嘉木英!

    小狐狸冲过去嗷嗷地追着他揍,但怎么也追不上前面那棵满肚子坏水的茶树,反而把自己累得吭哧吭哧。

    “你耍赖!嘉木英你耍赖!”小狐狸大声嚷嚷,“你都化形了我肯定追不上你!”

    “这就放弃啦?”拿着鸡毛毽子的茶树气定神闲,“某只没有恒心没有毅力的小狐狸?”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小狐狸熟练地用两条尾巴一左一右堵住自己的耳朵,“反正嘉木英就是以大欺小!”

    说着说着它忽然感觉有什么向它的方向飞来,身后的第三条尾巴刷地一下将不明物体抽开,它的目光看过去,那个“鸡毛毽子”正在空中飞,要落地前,地面上突然冒出一根绿色的藤条,藤条抽在鸡毛毽子的底部,鸡毛毽子又向它的方向飞过来。

    懂了!嘉木英在用鸡毛毽子砸它!

    小狐狸气势汹汹地用尾巴抽回去,落地前又有藤条将它抽回来,一来一回了好几趟,小狐狸渐渐也品出点乐趣来———哎嘿,还挺好玩儿!

    这场莫名其妙从“追逐战”开始的游戏以鸡毛毽子破破烂烂为告终,小狐狸力气太大,尾巴将底座的扁平石头敲裂了,鸡毛在半空中炸开了礼花。

    “鸡毛毽子坏了。”嘉木英从小狐狸的尾巴上捻下一根鸡毛,“下次捕猎到野鸡了再给你做新的。”

    小狐狸明显还有点没玩够,但看看那已经被尾巴抽得只剩下主干的鸡毛,还是悻悻地同意了。

    晚上休息,睡得正沉的嘉木英忽然听到有飘忽的声音在叫他————

    “嘉木英~嘉木英~”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自己的窗户上投射出一个怪物的影子,这个怪物像是无数扭曲的触手在纠缠,隐约还有支愣起来的羽毛,隔着窗户都能闻到浓郁的血腥味。

    他先是惊了一下,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变得有点古怪,他没有回答窗外的呼唤,于是那飘飘忽忽的“嘉木英”没一会儿就变成了气急败坏的“大茶树”。

    木头的窗户被从外推开一条缝,缝隙里探进几截沾着血的狐尾巴,毛茸茸的狐尾巴里先后探出两只爪子,然后费力地冒出一个狐头,即使满脸雪白的绒毛,也能看出这张狐狐脸上充满了怨念。

    向阳的窗户被尾巴卷着窗梢撑开,一只又一只放完血的野鸡被从窗户里丢了进来,野鸡有大有小,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尾巴毛都生得好看。

    在丢完最后一只野鸡后,小狐狸也从窗户里钻了进来,它的声音又欢快起来:“嘉木英!嘉木英!这些够做毽子了吗?”

    嘉木英看着那摞起来从房角快堆上房顶的野鸡,无奈地拍了下额头。

    真难为它白天没玩够,大半夜的不睡觉去捕野鸡,还把这么多野鸡连拖带拽地弄回来了。

    “所以你大半夜的在窗户外吓我,就是为了叫醒我给你做鸡毛毽子?”

    小狐狸的眼神心虚到四处乱看,它比较紧张的时候尾巴就会显得很忙,虽然也不知道这些尾巴在忙什么:“要不我给你,嗯……减点负债?”

    “你欠我六百根肉干,今天晚上做毽子给你算五根!”

    小狐狸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完全看不出来曾在坑洞里假装抹眼泪还反问“都不允许这个世界上存在笨笨的幼崽吗”的信誓旦旦。

    “除去前段时间断断续续减的,你一共要还我五百七十二根肉干,这些野鸡肉也别浪费了,明天我想吃烧鸡烤鸡炖鸡炒鸡辣鸡泥巴鸡———”小狐狸说着说着狂咽口水,“每种鸡给你算两根肉条,六种鸡四舍五入一下,给你减十根好了!”

    嘉木英都被它给逗笑了,真是算盘珠子毫不遮掩地往脸上崩:“做这么多你吃的完吗?”

    小狐狸:“……”

    它沉思了一会儿后自信道:“没关系,我可以变大。”

    ……

    在小狐狸的精打细算里,嘉木英和它在一起生活了大半年,只还掉了三十一根肉干,因为小狐狸总会找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理由将肉干往上加,什么四舍五入反向抹零,什么一出十三归,玩得比有些人类都六。

    在嘉木英指导小狐狸种的那块地里的种子发芽后,嘉木英从它的眼神里看到了极明显的遗憾,翻译出来大概就是———我都这么不努力了,你怎么还发芽了呢?

    平时有事没事还会悄悄帮着打理一下这片地,以防小狐狸发现种子不发芽而难过掉眼泪的嘉木英:“……”

    “发芽了就发芽了吧……”小狐狸惆怅地叹了口气,小声嘀嘀咕咕,“总不能都挖了吧?”

    好歹是它辛辛苦苦翻地刨土种的啊!

    等这些发芽的种子长成了粮食,小狐狸也长出了第七条尾巴,新长出来的尾巴很快就如臂指使,在田里像七条好用的镰刀。

    小狐狸将割完的麦穗送到提前清理好的地上,然后毫不客气地将自己毛茸茸的尾巴怼到嘉木英怀里:“我要梳尾巴!”

    ———有很多麦穗藏在了雪白的狐狸毛里,刺刺挠挠的不舒服。

    小狐狸用爪子抓抓自己的耳朵尖儿,小气吧啦道:“这次给你算半根肉干。”

    “贪官污吏都没你叫价这么狠。”嘉木英无语地戳了一下它的小脑瓜,“算三根!”

    “一根!”

    “四根。”

    “两根!”

    “四根。”

    “三根!”

    “成交。”

    小狐狸惊呆了:“嘉木英你套路我!”

    嘉木英变出把木梳子怼到它的尾巴毛里,将里面的麦穗缓缓梳下来:“什么套路?我这不是在真诚地和你谈价吗?”

    小狐狸:“……”

    时间就这样走过收获的深秋又只冬日,天上落下第一片雪花的时候,小狐狸收到了一条红色的围巾,围巾围在它的脖子上,衬得毛毛更白。

    小狐狸用爪子拍打这条围巾,漂亮的眼睛里像盛着星星,它感慨道:“要是上面再加点绿色的大花就更漂亮了!”

    小狐狸格外偏爱大红大绿的颜色,嘉木英在思索过后给它弄出了一件自己记忆碎片中的大花袄,夸张一点说,小狐狸的眼睛都在放光。

    “哇——!”它一边欢呼一边将大花袄往身上穿,还通过衣服留出的空隙将自己的尾巴一条条拽出来,“这比我的大绿花红被子还好看!”

    嘉木英看着眼前这只红围巾大花袄七条雪白尾巴、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的胖狐狸,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丑萌:“……你高兴就好。”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审美点得有点歪的小狐狸还在乐颠颠地发出邀请:“嘉木英你今天也和我穿同款吧!花花绿绿的多漂亮!”

    穿一身大花袄风格的长衫吗?

    嘉木英想了想那个画面,狠狠地摇了摇头。

    小狐狸不死心,它抬起一只爪子,爪爪开出了山竹瓣:“五个肉干?”

    嘉木英:“我不!”

    小狐狸沉思几秒后选择加价:“十个?”

    嘉木英:“我是能被肉干收买的那种树吗?”

    “最多十五个,不能再多啦!”小狐狸扑上来用爪子抱住嘉木英的腿,“大过年的——大茶树~”

    “大茶树~”它撒娇道,“大茶树~求你啦~”

    小狐狸拉着嘉木英缠磨了许久,嘉木英最终还是妥协了:“别喊了,换还不行吗?”

    计谋得逞,小狐狸瞬间松开他的腿,转眼蹦上餐桌:“嘿嘿嘿,还不快换!”

    它看到嘉木英的手指在心口的位置点了点,灵气夹杂着它不认识的力量流遍嘉木英全身,那身黑漆漆的衣服变成了墨绿,袖口衣领都有了暗红的花纹,一株雍容的牡丹占据了大半个肩膀,又从肩头向下垂落,暗色的花瓣停留在腰腹,最后堆积在衣角。

    小狐狸先是看了看佳木英的衣服,然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大花袄,狐疑道:“我怎么感觉长得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嘉木英理直气壮地直指自己的衣衫,“你看,绿色的。”

    又指指自己肩上的盛开红牡丹:“喏,红色的。”

    “十五根肉干。”他笑眯眯道,“可别赖账啊。”

    小狐狸:“……?”

    它终于体会到了人族那边很多年前曾流行过的词语的含义———诈骗!

    货不对版!纯纯诈骗!

    第330章

    四间小木屋变成气派的双层小院时, 小狐狸长出了第八条尾巴,它已经不再在大荒浪迹天涯,而是和化了型的大茶树嘉木英住在一起捕猎种田, 还莫名其妙地学了一大堆可以将狐狐脑袋撑爆的知识。

    “我不学啦!”小狐狸八条雪白的尾巴将自己团成了个球, 球里发出属于幼崽的厌学声音, “呜呜呜我只是一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幼崽,为什么要学这么多东西!”

    “等你长出第九条尾巴时就不是幼崽了。”有只作恶的手撕开了它的尾巴圈,慢条斯理地毒舌, “快了快了,我保证你化形之后的作业更多。”

    小狐狸:“……”

    它幽幽道:“你这话说的,我还不如当一辈子的幼崽。”

    它还是嘉木英债主呢!哪有债主被按着头搞学习的!

    “我申请出门玩———”小狐狸眼里饱含热泪,“实在不行, 翻地也行。”

    它真的学不下去了,那些灵气条条长得像天书,它宁愿学习用狐狸爪子打算盘。

    看着它凄凄惨惨的小模样,嘉木英估摸着它确实到极限了, 他记忆里好像也有幼崽学得这样哭天喊地,只是暂时想不起面容。

    “学到中午吃完饭。”嘉木英说, “下午放你出去玩。”

    “好耶!”听到好消息, 小狐狸的八条尾巴都支愣起来了, “那现在可以吃午饭了吗?”

    嘉木英:“……”

    他叹了一口气:“再学半个时辰。”

    小狐狸毛茸茸的脸上, 表情瞬间变成了极其形象化的(。ò - ó。)。

    “我抗议!”

    “抗议驳回。”

    好不容易挨过了这漫长的半个时辰, 午饭一吃, 碗筷一洗,小狐狸迫不及待地窜到了林子里———山里充满了自由的空气!

    它在山里东瞅瞅西看看, 不知不觉就偏离了自己经常呆的那片范围,想到自己新学的加速阵法, 小狐狸好奇心起,直接用在了自己身上。

    因为对灵气的输入量没控制好,它整只狐狸都飞了起来,在“嗷嗷嗷啊啊啊”的声音里,它的八条尾巴在身后缩成了一束。

    阵法到底要将它带带带到哪哪哪里里去啊啊啊———

    等头晕眼花的小狐狸停下,它到了一片陌生的地界,四处环视了一圈后,它得出了一个结论———它迷路了。

    身体里积攒的灵力消耗一空,它在原地恢复了好一阵,才攒了点灵力给嘉木英发传讯。

    狐狐我啊,水灵灵地迷路了捏~

    在嘉木英表示过会儿来找它后,解决后顾之忧的小狐狸就在新地方溜达了,以它住的那块地方为圆心,方圆几座山都被它翻了个遍,猎物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十种,难得跑得这么远,它决定开发开发这座山上的新美味。

    在嘉木英会来接它的前提下,小狐狸放开了手打猎———这种野猪没见过,捉来尝尝;这种鸡的毛漂亮,拿来做毽子;这种鹿看起来就好吃,必须得尝一口;跑得快的野山羊,高低整一只……

    小狐狸一边走一边捕猎,八条尾巴在身后形成了一个半圆,每条尾巴上都卷着它精心挑选的猎物,看起来像座移动的战车。

    将这片新地界的三座山都扫荡完,即使小狐狸挑挑拣拣,尾巴上的猎物还是多到放不下,它咂咂嘴,觉得这地方以后可以多来几趟,灵力要是不够用也没关系,嘉木英总不会不管它。

    嘿嘿,它真是这世间上最聪明的小狐狸!

    洋洋自得的狐狐找了块视野很好的地方停下休息,被收获的快乐冲击得满满当当的脑子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发完求救信号要在要在附近等待且不能走远这件事。

    想起自己在三座山上流窜的轨迹……小狐狸舔舔自己的爪子,难得地感到几分心虚。

    嘉木英知识这么渊博,会的东西这么多,想来就算它乱窜,应该、呃,应该也会很快找到它吧。

    人尴尬时就会装作很忙,狐狐也一样,小狐狸将尾巴上的猎物通通甩到地上摞成一座小山,没了猎物的它抖抖雪白的皮毛,决定在嘉木英没找来之前先准备一份赔礼道歉的礼物———猎物虽然不少,但那都是它为了嘴馋猎的,这可不好意思拿出去当礼物。

    嘉木英随时有可能找来,小狐狸也多了几分紧迫感,它将脑袋低垂贴近地面,鼻翼抽动着,试图找到一些能哄嘉木英的东西。

    就这样嗅嗅闻闻,小狐狸从山的这一头绕到了山的另一头,在一处略有些坡度的草地上,小狐狸低低地“咦”了一声。

    这里有股似有若无的、香香的味道。

    小狐狸的行动力一向在线,确定这里有让它感兴趣的东西后,它立刻用爪子开挖了,八条尾巴从旁辅助,一时泥土乱飞,论挖地,狐狐超专业的!

    地面上很快被它刨出一个深深的坑,小狐狸整体都陷了下去,看不到半点影子,只有洞口不断被抛出来的泥土证明着里面还有活物。

    在爪尖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时,小狐狸感觉那点似有若无的香味突然变浓———挖到了!

    它放缓了手里的动作,从二十多米深的地里刨出了一个……大白蛋?!

    小狐狸::“???”

    啥东西的蛋埋二十多米深啊!

    纳闷的小狐狸用尾巴卷着从坑里刨出来的大白蛋爬出深坑,坑里光线不好,出来之后它才发现这枚大白蛋上还有着浅浅的精美花纹。

    看起来怪好看的。

    小狐狸一边想一边咽了咽口水,既然这么好看,应该也很好吃吧?

    到时候它把这枚大白蛋送给嘉木英,让嘉木英晚上烤了当他们的夜宵,不正好一举两得吗!

    为了让这份礼物看起来更体面,小狐狸细致地用尾巴给这枚大白蛋抚去了蛋壳上的浮尘,还在它的下面垫了一些柔软的草叶,这么一打理,这枚蛋看起来更可口了。

    它将打理好的大白蛋和蛋下柔软的草叶用尾巴包起来,去了之前放猎物的地方,在猎物的旁边放下大白蛋后,它就乖巧地蹲坐在蛋旁边等嘉木英了。

    可能是因为它终于固定了坐标,没到半个时辰嘉木英就找了过来,看着他额头的薄汗,小狐狸先是一个猛扑,然后拿尾巴糊在他脸上疯狂地擦擦擦。

    被猝不及防糊了满脸狐狸毛的嘉木英准备说点什么,但一张嘴就是满口毛,他只能等挂在他身上的小狐狸先停下来。

    脸的面积毕竟有限,小狐狸再怎么拖延最后也只能悻悻然地放下尾巴,看着嘉木英额前乱糟糟的头发,它心虚地伸出爪子给他扒拉,结果越扒拉越乱。

    嘉木英捏住了它作乱的爪子,然后从自己的脸上揪下了几根雪白的狐狸毛:“狡辩的内容想好了吗?”

    “想好了,你先听我狡、不是,你先听我讲苦衷……”小狐狸差点儿顺着嘉木英思路说下来,中途意识到不对立刻紧急改口,“你看我们住的地方,周围翻来覆去都是那些猎物,我虽然没吃腻,但我怕你吃腻了嘛,所以我立刻用上我前段时间苦学的加速阵法选了这座山,在山上捕猎给你换换新口味!”

    嘉木英撇了一眼小狐狸正在不断晃动、已经将心虚写得明明白白的尾巴,不动声色道:“所以这一堆猎物都是为我捕的?”

    “对对对对!”小狐狸点头如捣蒜,它假意抹眼泪道,“你终于明白我的苦心了!”

    “想不到你这么贴心。”嘉木英像是被感动到了,他手一挥就将那小山一样的猎物收起,一只都没留,“那以后我就吃这些猎物,家那边储存的留给你吃,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好意。”

    小狐狸:“……?”

    它傻眼了:“我不跟着吃吗?”

    甚至还有点急:“我不跟着一起吃我怎么知道哪种好吃,下次要给你抓什么!”

    “别担心。”嘉木英安慰它,“我会仔细告诉你每种猎物好不好吃,我喜不喜欢的。”

    小狐狸:“……啊?”

    它感觉自己的心破了一个口子,里面正在哗哗地下着倾盆大雨,那全是它的眼泪———早知道嘉木英会这么说,它就不那么说了!

    突闻噩耗的小狐狸悲伤到两只支愣的耳朵都蔫哒哒地垂了下来,那可是它辛辛苦苦捕了一下午的美味新猎物啊!

    可是说出去的话现在又不能收回,它只能含泪用爪子拍拍旁边的大白蛋,尽力压抑声音里的生无可恋:“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可恶!早知道嘉木英要独霸美味,它就应该在挖到大白蛋的时候把它烤了吃!

    愤愤的小狐狸使劲地拍了拍爪子下的大白蛋,没几秒后忽然有点纳闷,嘉木英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它抬头向嘉木英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嘉木英的眼神牢牢地粘在这枚大白蛋上,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像是茫然,又像是惊喜,它有些不懂。

    嘉木英脑海里突然冒出很多细碎的记忆,他向前伸出手,下意识地觉得应该有只红金色的团子在他掌心撒娇,团子捧起来暖融融的,稍不如意就会掉眼泪,娇气的没边。

    可他再一眨眼,掌心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如同一场错觉。

    嘉木英的指尖碰到了被小狐狸作为礼物的大白蛋,指尖传来细微的暖意,蛋很轻微地晃了晃,好像里面存在着一个生命。

    他的反应实在太奇怪了,以至于小狐狸的八条尾巴都窜到他眼前晃荡:“嘉木英?嘉木英!”

    嘉木英好像被小狐狸这一喊唤回了神,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这枚蛋最后是被嘉木英抱回去的,不仅没有成为他们当晚的夜宵,嘉木英还专门为这枚蛋做了一个毛茸茸的窝,窝里画着保温的阵法,周围还放着补充灵力的宝物。

    看着嘉木英为这枚大白蛋忙前忙后,旁观的小狐狸磨了磨牙,只觉得爪子有点痒,尾巴还有点想抽什么。

    ……

    小狐狸发现嘉木英变了。

    之前嘉木英的时间有一大半都用在它身上,现在他每天的时间还给大白蛋分了许多,小狐狸经常能看到嘉木英和大白蛋互动,不是在给它调整阵法,就是在给它讲故事,又或者给大白蛋用温水擦洗,让蛋壳上精美的纹路更加闪亮。

    终于在某一天授课时,小狐狸忍无可忍:“你能不能少关注点那枚大白蛋!吃又不能吃,看又不好看!还不知道能孵出个什么东西来呢!”

    “别乱说。”嘉木英轻轻地敲了一下它的脑袋,亲昵的意味大过责备,“等它孵出来你就知道了,很好看的。”

    小狐狸:“……”

    它当时就应该当机立断地把这枚大白蛋烤了吃!

    “我明白了。”它幽幽道,“你就是养我养得不新鲜了,想换个养呗。”

    嘉木英哭笑不得:“你哪来的乱七八糟的想法?”

    “我之前在大荒居无定所时经常去人类的城池。”小狐狸的表情充满了怨念,“人类说子女不和,多半是老人偏心。”

    嘉木英:“……?”

    他这次真的是被小狐狸的脑回路逗笑了,他掐着在桌子前生胖气的小狐狸的腋下,将它从桌边抱起来,小狐狸直挺挺地伸着四肢,强行cos狐狸道具,八条尾巴在它身后不爽地打结成了一个麻花团。

    “你觉得我偏心大白蛋啊?”嘉木英将它搁在膝盖上,又变出把小梳子给它慢慢梳毛,“我还觉得我偏心你呢。”

    “呵,你每天要给它洗两遍,时不时就去给它调整阵法的温度,找到什么富含灵气的宝贝都往它的窝边堆,每天晚上还给它讲睡前故事……”小狐狸咬牙切齿地将一件件事列出来,“还偏心我?我才不信呢!”

    “唔……你这说的可不对。”嘉木英沉思了片刻,反驳道,“我帮你洗澡你害羞不愿意,你房间的阵法刻得比它的窝要多,富含灵气的宝贝我没少给你准备,还有睡前故事你每天都要听两个……”

    嘉木英这么一列举,小狐狸发现它确实比大白蛋得到的东西要多,如果真要以这些来论偏心程度,它好像才是被偏心的那个。

    小狐狸舔舔爪子,心虚的同时又有点高兴,但它还是别别扭扭的:“这都是你的借口。”

    眼看着小狐狸已经被顺好了毛,嘉木英自然不会去拆自己的台:“那你觉得是借口就是借口吧。”

    “算了。”小狐狸身后团成麻花的八条尾巴散开,慢慢地晃动着,它眯起眼睛,傲娇道,“我不和你计较。”

    等到今天的授课结束,嘉木英去忙其他事了,小狐狸东瞅瞅西瞧瞧,确定嘉木英不在家后,它掀了嘉木英房间的窗户,盯上了床边的大白蛋。

    蹲坐在蛋旁边,它的八条尾巴都嚣张地竖起,小狐狸用一种很凡尔赛的语调将嘉木英对他的好一一列举,最后以轻蔑一笑做了总结。

    嘉木英晚上回来,洗漱完准备休息时,一直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待在窝里的大白蛋忽然从窝里滚了出来,径直滚到了嘉木英怀里。

    嘉木英摸了摸蛋壳,感觉到了一种浅浅的、委屈的情绪。

    他温声问:“怎么啦?怎么突然不开心了?”

    大白蛋不会说话,只是在嘉木英的胸口蹭了蹭,委屈的情绪变得更浓了。

    嘉木英虽然不明所以,但他第一反应就是温温柔柔地开始哄,在大白蛋逐渐安静下来后,他拽了拽被子给他和大白蛋都盖上,还给大白蛋露出了一端透气,又掖了掖被角。

    “睡觉吧———”在黑暗里,嘉木英隔着被子轻轻拍打着蛋壳,温柔地哼着催眠曲,“晚安啦,宝贝。”

    *

    和大白蛋闹别扭的事就这样草草开始又草草结束,小狐狸不想和手下败将多做计较,大方地放了它一马,于是这件事就此翻篇。

    没了蛐蛐对象又不想学习的小狐狸掰着爪子,突然发现它已经很久没有去人类城池玩了。念头一起就很难遏制,小狐狸当天就缠上了嘉木英,嚷嚷着要让他带它去人类的城池。

    它每次去人类的城池都偷偷摸摸东躲西藏,毕竟人类里也有不少学了术法,有的甚至会捕猎异兽异植让他们做仆宠,小狐狸很担心与这些人遇上,毕竟它还在幼崽期,一般的异兽异植都是化形之后才会强大起来。

    但要是带上嘉木英,它就一点也不担心这个问题了,谁要是不长眼地想抓它做仆宠,嘉木英的藤条一定能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抽上天!

    “去嘛去嘛~我真的好久没有去人类的城池里玩了~”小狐狸变着法缠他,八条尾巴给他比了四个爱心,看起来像白孔雀开屏,“大茶树~大茶树我知道你最好了~”

    “去也不是不行。”嘉木英被它缠得没办法,干脆提出了一个条件,“我们这趟去了回来后你要好好学术法,争取早日长出第九条尾巴。”

    小狐狸的品种是九尾狐,但九尾狐在异兽里比较特殊,所有出生后开智的小狐狸都是九尾传承的候选,小狐狸们每长出一条尾巴,就能得到一点琐碎的传承,谁最先长出第九条尾巴,谁就是这一代九尾血脉的继承者。

    九尾正式诞生后,其他狐狸就再也不可能长出新尾巴,原有的尾巴也有可能在时间中日益倒退,除非这一任九尾死亡,传承重新开始筛选。

    小狐狸实在是太想光明正大地去人类的城池里面玩,面对这个“好好修炼,卷不死就往死里卷”的要求,它痛苦地沉默了,但想玩的心蠢蠢欲动实在压不住,它最后含泪同意了这个苛刻的条件。

    小狐狸虽然性子顽皮了点,但从来说到做到,见它上钩,嘉木英也不再废话,他将教学资料一收:“准备准备,我们出发了!”

    小狐狸往嘉木英房间方向看了一眼:“你不带大白蛋?”

    嘉木英想了想自己一手抱狐狸一手抱蛋的模样,缓缓摇了摇头。

    小狐狸的八条尾巴快乐地摆了几下,它傲娇道:“这是你不带它的,我可没说啊!”

    “对了———”小狐狸三步并两步跳下桌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它回头道,“我们得先去挖点儿钱!”

    在小狐狸的秘密金矿里挖出了几大块金矿石后,嘉木英用灵力提炼了一番,得到了几斤重的金块,小狐狸指导着他将金块变成一堆不规则的小碎块,并很有经验地告诉他人类都是这么用的———虽然它之前不会提炼,在人类家里拿了东西后都是直接放金矿石。

    带着新出炉的一袋子金碎块,嘉木英抱着小狐狸去了离他们最近也最繁华的一座人类城池,在青石砖的城墙下,小狐狸仰着脑袋,发出一声惊叹的“哇”。

    之前几次它不仅要偷偷溜进去还要用尾巴卷着金矿石,哪像现在这样还有空观察?

    嘉木英带着小狐狸进了城池里,小狐狸的眼睛都快不够用了,在走到小吃街,各种香味漫过来的时候,小狐狸的尾巴啪啪拍打着嘉木英的胳膊:“我想吃这个!还有那个!”

    “那个也要!这个也是!”它急得爪子在空中拼命指点,“还有那边那个!旁边那个!”

    嘉木英叹了一口气:“你吃不完。”

    “吃不完打包到城外,我能变大。”小狐狸满脸严肃,“我绝不浪费粮食!”

    要不是嘉木英在他们两个身上都用了掩藏阵法,其他人看到一只八条尾巴的狐狸用人言指指点点,估计能吓晕这街上一大半的人。

    考虑到小狐狸回去后就会学到天昏地暗,嘉木英也没有在这时扫它的兴致,凡是小狐狸点了名的,他都给它买了,然后一人一狐沉默地发现,金子的购买力好像有点高。

    从付完钱就在等着找钱等了好一阵子的嘉木英:“……?”

    思考着之前兑换大绿花红被子放在人家院子里和假山一样高的金矿石的小狐狸:“……?”

    当然,这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小狐狸今天在人类城市里过得很快乐,撑到肚皮溜圆,如果回去后不用刻苦修炼那就更棒了!

    在小狐狸对着一家布庄大红大绿的布料两眼放光,挑挑拣拣时,被小狐狸审美荼毒的有点扛不住的嘉木英走到门口看向街面洗洗眼睛,他在小狐狸身上用了幻阵,普通人只能看到一个年龄不大的孩子。

    街面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嘉木英百无聊赖地等着,忽然有一个人从布庄前走过,他走得很快还只露出半张侧脸,嘉木英确认自己从未见过,可莫名的熟悉感从他心间升起,好像有某个名字呼之欲出。

    “等等———”他忽然说。

    被他叫住的人诧异地回头,那是一张很年轻的少年面庞,充斥着一种飞扬的意气:“欸?你喊我?”

    嘉木英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你好像我认识的一个朋友,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这话很像某种糟糕至极的套路,但被询问的少年对他露出一个爽朗的笑:“不瞒你说,我其实也有这种感觉!”

    他一眼就觉得面前这个人很亲切,好像他们过去认识,可他非常确定,他绝对没有见过这个人。

    一些细碎的记忆翻上来,嘉木英突然觉得很难过,他说:“你是不是白泽?”

    “嘘———”少年将食指竖在唇边,他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别大声嚷嚷。”

    “我现在还配不上这个身份。”少年说,“等我处理了更多的堕兽,有了厉害的贡献后,才能真正继承白泽这个名号呢!”

    面前的人依旧在笑着,但少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好像很难过,少年的行程很赶,也来不及多说,他最后只拍了拍嘉木英的肩膀:“这位朋友我走啦!我们有缘再见!”

    他转身汇入人群,很快就消失在了视线内,嘉木英一直目送着他离开,脑海里大量的记忆翻涌上来,痛苦地将他钉在了原地,直到小狐狸用尾巴拍了拍他———

    “大茶树!大茶树你怎么了?!”

    小狐狸跟着布庄的掌柜去库房里挑选更合它心意的布料,自然也没有看到布庄前发生的这一幕,但小狐狸意识到,嘉木英现在的状态非常不好。

    它一下子就没了继续挑选的心思,匆匆结完账后,小狐狸也不要求继续在城池里闲逛了,它只想立刻将嘉木英带回去,然后按着他好好在床上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

    “抱歉。”回程的路上,终于整理完突然冒出来的记忆的嘉木英认真地向趴在他背上的小狐狸道歉,“今天没让你玩开心。”

    “没关系哦大茶树。”小狐狸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脸颊,“当时我和掌柜去库房看布料了,你在外面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没有。”它听到嘉木英的叹息声,“应该……算一件开心的事吧?”

    “大茶树——”小狐狸问,“你是不是要哭了?”

    嘉木英摇摇头:“没有。”

    “可你看起来好难过的样子。”小狐狸最擅长捕捉情绪,它的尾巴轻点嘉木英的心口,那里有一颗心脏在缓慢地跳动,“这里,好大好大的雨。”

    第331章

    从人类的城池里回来后, 小狐狸信守承诺,在嘉木英的陪伴下开始刻苦学习,争取早日长出第九条尾巴。

    它始终不知道嘉木英那天在布庄外遇到了什么, 它只觉得嘉木英好像没有以往那么活泼了, 笑容里似乎夹杂着苦涩又沉重的东西。

    在又一个缠着嘉木英讲睡前故事的夜晚, 小狐狸听到了一个漫长又有点断续的故事,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之前,久到活跃在大荒上的人族还没有诞生, 久到天地之间还不曾有过堕兽。

    嘉木英的声音同以往一样柔和,但小狐狸却越听越没睡意,他所说的故事里,那个人始终没有姓名, 连经历都有些模糊,可它有种莫名的直觉,这个故事与嘉木英有很深很深的联系。

    小狐狸没有贸然开口打断他的讲述,它只是乖乖缩在被子里, 爪子搭在被子边缘,支愣起一双带着聪明毛的耳朵。

    “所以离开的生灵都会轮回转世吗?”在嘉木英讲完这个故事后, 小狐狸眨了眨眼睛, “如果活的时间够长久, 又有足够的运气, 就还能再遇到, 对不对?”

    嘉木英没有回答对或是不对, 他只说:“等待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将一切寄托于虚无缥缈的运气,祈求着那渺茫的可能, 实在太过残忍。

    小狐狸盯着他瞧,嘉木英或许自己也没有发现, 他的眉心皱出了一个川字,小狐狸问:“大茶树,你觉得一个人最重要的组成是什么?是灵魂?还是记忆?”

    这个问题带着一种隐隐的熟悉感,嘉木英张了张口,却鬼使神差地反问:“你觉得呢?”

    “哎?问我吗?”

    小狐狸耳尖那簇聪明毛抖了抖,它毛茸茸的脸上带出些许沉思,过了好一会儿,它才说不知道。

    “我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啊。”小狐狸在暖融融的被子里翻了个身,将自己冒出被子的尾巴用爪子按下去,“我没有面临过这样的困境,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怎样的回答。”

    它小声嘀咕:“或许只有真正经历了,我才知道答案吧。”

    ……

    这个略有点特别的故事只是漫长平淡生活中一个不起眼的插曲,小狐狸起先还牢牢记着,但很快就在日常生活与其他故事里将它忘得只剩浅淡的影子。

    故事虽然已经不太想得起来,但那个由故事延伸出来的疑问小狐狸倒是记得牢固,有时倒吊在嘉木英原型的树枝上晒太阳时,它会在阳光里眯着眼睛懒洋洋地说话———

    “大茶树啊,一个人最重要的组成,究竟是什么呢?”

    化成原型的大茶树不会言语,自然也没法给出答案,不过小狐狸本身也不指望他回答,它相信它总有自己想清楚的那天。

    在茶树的树枝上挂累了,小狐狸常常尾巴一松,毫无防备地从高处向下坠,反正总有树枝或者树根熟练地接住它,然后弹它一个脑瓜崩,接着要么把它放到最适合晒太阳的地方趴着,要么大茶树变回原形给它梳毛晒尾巴。

    哎呀,无聊的生活呀~

    在听完这个故事的第三年,小狐狸长出了第九条尾巴,第九条尾巴正式成型的那一刻,它冥冥之中有了特殊的感应,对着连续守了它九天的嘉木英,小狐狸露出一个得瑟到有点欠扁的小表情,它骄傲地仰着头,大声宣布道:

    “从今天起我就有正式的名字啦!大茶树,我叫九尾狐!”

    大荒的众多小狐狸里,它终究第一个拔得头筹。

    荣升成这任九尾的小狐狸在成为继承者后神神秘秘了大半个月,这大半个月里它常常早出晚归,看不到狐影,谁也不知道它在做什么,直到某天晚饭前,小狐狸,不,九尾用自己的尾巴团着个什么东西,轻盈地跳到了嘉木英面前。

    它音调欢快:“把手伸出来!”

    嘉木英向它的方向摊开掌心,有毛茸茸的触感轻柔地拂过,雪白尾巴消失之后,他的掌心多了一张面具。

    白底的面具看起来像是由狐狸毛编织的,绘有极漂亮的红纹,面具内眼角靠上的位置,一左一右镶嵌着一颗形似狐狸眼睛的璀璨宝石,在火光之下,璀璨的宝石格外灵动,像极了小狐狸平时那滴溜溜打转的小眼神。

    “嘿嘿,这是礼物!”九尾神气极了,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给嘉木英介绍这张面具的功能,“它是用我刚刚成为九尾时脱落下来的毛编织的,只要你将它戴在脸上,就没有什么伪装能骗过你!”

    它抬起爪子指了指了两颗璀璨的宝石:“那里有我灵力刻画的维持面具运转的基本法阵,你平时也要记得储存灵力保养哦。”

    关于这个面具,九尾还有两个小秘密没说,一是这个面具是认主的,只有大茶树能使用,二是宝石的亮度取决于它的心情,它的心情越好,宝石越亮,心情越糟糕,宝石越暗淡。

    这两个秘密都不影响面具的使用,看看大茶树什么时候能发现吧!

    暗藏了些属于幼崽别别扭扭心思的九尾还没来得及等到嘉木英发现面具上的秘密,就先等到一个晴天霹雳———

    那颗被嘉木英细心呵护了三年多、九尾想起来就后悔没当场将它烤了吃的大白蛋,破!壳!了!

    它蹲坐在窗台上,看着那个坐在蛋壳碎块里还不忘娇声娇气向嘉木英撒娇的红金绒团子,默默磨了磨爪子。

    这蛋怎么就孵出来了呢?

    嘉木英这三年已经恢复了不少记忆,比如怎么成为一名合格的红金绒团子饲养员,他有大量心得。

    涅槃后再一次诞生的凤凰似乎与最初梧桐林里遇见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性格坚毅了不少,至少没有一着急一委屈就开始掉眼泪,哭到毛毛都变得湿嗒嗒。

    嘉木英熟练地将蛋壳捏成适合吞咽的小碎块,一块接一块地耐心投喂起来,时不时还摸摸它的小肚子,确认没有把它吃撑着。

    喂绒团子的时候,嘉木英恍恍惚惚有种错觉———他并没有消失几千年,他依然和他养的幼崽们呆在一起,过着平淡而又幸福的人生。

    “啾~”吃不下啦~

    在清脆的啾啾声里,嘉木英拉回了自己飘远的思绪,看着掌心暖烘烘的绒团子清澈又信赖的眼神,他缓缓压下了心中的怅然与酸涩。

    ……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刚破壳的凤凰基本除了吃就是睡,在绒团子倒头就睡时,嘉木英将它放下,轻轻掩上了的房门。

    记忆还没有恢复前,他已经在这座山上移栽了一些果子特别好吃的树,也移栽了数棵生命力旺盛的梧桐,还移栽了很多竹子。

    竹子结出的果实名叫练实,他和小狐狸谁都不爱吃,可每年结果的时候,他总会下意识地收上一兜最饱满的练实,然后将它晒成果干存到罐子里,好像已经做了千百回这样的事。

    嘉木英就近找了棵竹子,他的手搭在竹干上,灵力源源不绝地送过去,竹子很快开花结果,长出了新鲜饱满的练实。

    嘉木英将这些练实都摘下来,一低头看到腰间挂着的面具上,那两颗璀璨的宝石有些暗淡———某只九尾嘴上不说,身体也诚实地没跟来,但心里的不爽估计都快将它自己淹没了。

    嘉木英这一刻突然意识到,这两只崽日后相处,恐怕还有的磨。

    ……

    “这个是我的玩具,你不许抢!”

    白色的九尾扑向一团红色的毛茸茸,红色的毛茸茸刷地张开翅膀叼着玩具飞到了天花板上,还不忘回过头给它一个得意的眼神。

    九尾前几年哪受过这样的委屈,它的九条尾巴都气到竖了起来:“臭鸟!你快把我的玩具还回来!”

    “就不就不!”天花板上的红金团子用爪子牢牢抓住那个布缝的小玩偶,得意道,“有本事你也飞上来呀~”

    小狐狸虽然长出了第九条尾巴,有了可以化形的资格,但它本质上还是一只刚脱离幼稚时期的崽,傲娇又霸道的它在小凤凰还是大白蛋的时候就看小凤凰不顺眼,等小凤凰破了壳,那就更不顺眼了,双方时不时就要干仗。

    不是今天九尾拔了小凤凰的毛,就是明天小凤凰踹了九尾的尾巴,两小只只要碰面必掐,刚刚的场景属实家常便饭。

    小凤凰示威似的用爪子抓着九尾最近最爱的鹿玩偶,嚣张地在它头顶盘旋了一圈,还发出挑衅一样的“啾啾”声。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退个鬼啊退!

    九尾将自己的一串尾巴在地上用力一甩,灵力运行着减轻身体重量,借着那一瞬的反震力,它高高跃起果断出爪,动作灵活到不像一只狐狸,在它落下时,天空中飘下几片红金色的漂亮绒毛。

    笑容不会消失,只会从小凤凰的脸上转移到九尾的脸上。

    “啊啊啊啊啾啾啾———”小凤凰发出惊恐的尖叫,它的爪子因为受惊张开,鹿玩偶坠下来,被小狐狸用尾巴接住。

    它高高地昂着脖子,像胜利归来的王者:“挑衅我?这就是代价!”

    小凤凰看着自己绒毛明显比周围少的一块肚皮,崩溃道:“九尾我要在你头顶拉屎啾!!!”

    ……

    嘉木英:“所以这就是你拆了它椅子的原因?”

    “不然呢?!”

    九尾愤怒地扒拉着自己的脑袋顶,虽然小凤凰没有真的丧心病狂到在他头顶拉屎,但九尾只要脑补一下“头顶拉屎”的威胁,就觉得自己已经不干净了,这招不仅杀伤力超大,还侮辱性极高。

    嘉木英叹了口气:“我已经教育过它了!”

    这招虽然立竿见影,但确实过于恶心,嘉木英想到如果小凤凰恢复了自己第一世的记忆再想起这一日的画面……他怀疑它可能会尴尬到想去再涅槃一次。

    九尾幽幽道:“它对我造成了心理创伤。”

    嘉木英:“……”

    说的也确实是实话。

    九尾一边维持着幽怨的表情,一边用尾巴扫过来一个简陋的圆凳:“为了弥补我,以后这就是它的位置。”

    崩溃的九尾拆掉了小凤凰的专属座椅,并用尾巴迅速给它削出了一个简陋到没有任何防护的圆凳,正常情况下此时又应该有场鸡飞狗跳,但正心虚尴尬着的小凤凰没有丝毫反抗,顺从地点了点头。

    想想要是有其他异兽幼崽敢对它这么干……小凤凰换位思考了一下,觉得九尾真是只能忍的好狐狸。

    一场风波就这样在双方各退一步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地消弭了,就是小凤凰每次踮着两只爪子站在圆凳上努力伸着脑袋去够东西的场景,看起来有亿点点心酸。

    嘉木英从不掺和它们俩之间的恩怨,因为他发现只要他掺和进来了,无论他怎么做,两只崽都会觉得他更偏心另一方,要是让它们自己解决,反而气不了多久就会和好,当然,和好不了多久又会鸡飞狗跳,主打一个周而复始,始而复周。

    在九尾和小凤凰第N次干架的时候,嘉木英已经能相当淡然地歪在躺椅上,盖着条毯子闭眼晒太阳,躺椅摇起来吱呀吱呀的,身边灵气混乱,时不时有什么东西从不远处窜过去,然后发出“啾”或者“嗷”的声响。

    有时嘉木英会洗点儿水果,削好后搁在躺椅旁的圆木桌上,时不时就有红红白白的风吹过去,然后盘子里的水果就莫名其妙少上几个,直到变得精光。

    从遇到白泽的转世后,嘉木英恢复的记忆便越来越多,作为“玉川”时的记忆他几乎已经要全想起来了,他努力抑制自己不去想他消失的那三千多年里四只幼崽过得究竟有多苦,要在人类的王朝里闯出有记载的盛名又有多累,在他的记忆里,他们都还是天真可爱,无忧无虑的孩子,却眼间成了故事里的传奇。

    不真切感和已经确定了失去感缠绕在心脏上,就像漫长的不知结束时间的雨季。

    记忆恢复的越多,嘉木英便越爱做梦,他的梦里总是充斥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醒来后大多会忘记,但有时他也会以特殊的视角,见证他缺席的三千多年。

    在梦里,他看见四只幼崽化作人形,有的加入了部落,有的在大荒各处游历,他看见凤凰在山间造了一座一模一样的小院,他看见苍龙被称呼为大祭司,他看见白泽和部落里的人打成一片,也看见麒麟收了一个学生,真正有了老师的样子。

    他也见证了不容情的时间。

    一代代人类死去,成为山间的孤冢坟茔,有的的部落发展成城池,于战火之中完成兴衰更替,他养大的孩子风华绝代却慢慢老去,岁月爬上鬓边青丝,看不出年龄的皮囊里栖息着倦怠的灵魂。

    这是梦,或许也并不是梦。

    但无论如何,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一个束手无策的旁观者。

    “嘉木英?嘉木英……”

    他几乎沉浸在这些不间断的梦里,但有声音穿过遥远的梦境,分不清真假与虚实。

    “———大茶树!”

    好像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覆上了心口,为心口披上了隔离的甲胄,他终于从梦里挣脱出来,看见九尾顶着红金色的小凤凰趴在他的胸膛上,表情难得一致。

    九尾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和嘉木英离开人类城池的那天,那时它觉得嘉木英的心里有一场好大好大的雨,它以为几年过去,这场雨会停歇,没想到却终至滂沱。

    它将自己毛茸茸的尾巴变大,如厚实的被子一样盖在嘉木英身上,难得地不知所措。

    它不知道要怎么阻止这场雨,很多细细碎碎的线索在此时串联,九尾想起嘉木英移栽的那些树,想起他建房子做玩具的熟练,想起他在布庄外的怅然若失,想起那个被他忘得只剩浅淡影子的故事。

    九尾最擅长捕捉人的情绪,但无论嘉木英怎么晒太阳,他心里永远是潮湿的雨季,并随着时间的推移演变出泥泞一片。

    好像从它变成九尾,小凤凰破壳以后,嘉木英就越来越没有以往活泼了,他曾经很少用原型,习惯以人形出现,现在也经常变成原型扎根在阳光下,时间还一次比一次长,哪怕以人形出现,在教完他们后,他也总是在二楼的落地窗边的躺椅上,盖着毯子晒太阳。

    一切改变都似乎有迹可循,又似乎悄无声息。

    “啾……”小凤凰落在他的颈窝,担忧地团成一只圆圆的团子,不知道为什么,它心里很慌,似乎在遥远的过去,它曾经历过一场痛苦的离别。

    嘉木英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摸了摸身上的两只幼崽,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身上,带来些微暖意。

    ……

    “大胖鸡———”小狐狸如以往一样,用九条尾巴将自己挂在茶树的树枝上,它看到茶树的树冠上有了秋日的金黄,“异植也会经历四季的变化吗?”

    “说了多少遍,不要叫我大胖鸡!”

    红金色的团子如今身形长开了些,能看出翅膀和尾巴,但敦实到几乎没有脖子,捏一捏就知道都是认真养出来的实心肉,但这并不影响它飞起来的轻盈。

    圆滚滚的小凤凰振翅飞到九尾的边上,冷酷地用爪子去掰它的尾巴,吓得九尾立刻引体向上,从倒吊改为蹲坐。

    “不要闹啦!”九尾先发制人,“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呢!”

    九尾是异兽,他的传承里并没有提到异植会不会经历四季荣枯,但小凤凰似乎与嘉木英早有渊源,九尾甚至还有一次听到它喊“先生”,那时的嘉木英像被钉住一样站在原地,他平静地问小凤凰知不知道自己刚刚在说什么,小凤凰却是一脸茫然地回答“不记得了”。

    “好像……不会?”传承记忆里只会留下知识与上一次重要记忆中少量又断续的碎片,碎片里好像有什么绿色的树影一晃而过,“除非生病了,或者要离开了。”

    小凤凰也注意到了头顶巨大树冠中日渐增多的黄叶,它心里有些没底,却还是努力安慰九尾道:“嘉木英有分寸的。”

    可事实说明,有些树的嘴比矿石还硬,明明问题已经明显到在他们两个面前无法掩饰,却还是装作若无其事。

    某一天嘉木英从树变成人,达成统一战线的九尾和小凤凰拦下了他,一脸严肃的和他说要好好谈谈。

    九尾气势汹汹:“为什么生病了不想办法治?”

    小凤凰附和道:“不知道我们很担心吗?”

    “这并不是病。”嘉木英看着他们担忧的眼神,“只是我的时间要到了。”

    时间要到了的树,自然会开始凋零,走向枯朽。

    从化形之后的第一天他就冥冥之中有所感应,现在的世界叫做[大荒],而他并不是一棵正常传承下来的树。

    他早该寂灭在几千年前的天地灾劫中,只是因为未知的原因,有海量的功德涌向了他,将他从虚无里重新拉回人世间,又支撑着他在几千年中从一粒种子长成一棵树。

    九尾在他的树根下安家的那一年,他隐隐触碰到了化形的契机,于是在来年的开春,他有了人形,名为“嘉木英”。

    他之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将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直到他的记忆恢复的越来越多,他才明白这不是什么心血来潮,而命运注定,他是玉川,也是嘉木英,他或许应该有另一个名字,叫做“虞荼”。

    属于“虞荼”的记忆恢复的不多,但也足以让他隐隐明白他为什么会到这里,嘉木英的时间不像玉川一样有几百年,他只有依靠功德堆砌出来的、十多年的时光。

    不知道是在遥远的过去待久了,万年之后的未来在呼唤着他的灵魂归去,还是命运长河里这一段空缺的时间已经被填满,于是不容许他再停留,嘉木英能感觉到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每一次醒来都比前一次更加费力。

    已经闭环的命运长河不允许他过多透露,他只能假借自己那所谓[洞悉万物]的天赋,和他们讲述一些规则允许的未来,他不知道面前这两只幼崽以后的结局,但那不好的直觉如同蛛丝缠绕心脏,一层层让人窒息。

    他只能在日常生活中教导着他们看开一些,不要对什么过分执着,要保护好自己,要小心提防坏人……离别前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他才发现还没有教的东西越来越多。

    从那一天拦住他“质问”过后,九尾和小凤凰好像也感知到了什么,他们学习起来时不会再撒娇耍赖,好像一瞬就从幼崽长大了靠谱的小大人。

    秋天到来时,玉川和他们居住的这座山上的其他树一样,他也进入了秋天,高大的茶树变回原形,树冠金黄一片,有种绚烂的美丽。

    九尾和小凤凰蹲坐在金色的落叶堆里,等候着那棵他们熟悉的大茶树醒来。

    在傍晚的时候,熟悉的、会温柔对着他们笑的嘉木英像以往无数次那样与他们相携着回家去,谁都没有提及即将到来的、名为离别的那片阴云。

    夜晚的星星很亮,他们躺在屋顶上,九尾抱着尾巴,透过尾巴毛数星星,小凤凰因为与空白记忆里相似的不安,表现得有些焦躁,它在害怕分离。

    在夜空下,在星光里,嘉木英轻声说:“不要害怕。”

    模模糊糊的记忆又被揭起了一角面纱,他想起了万年之后的、最初的相遇。

    “我的天赋告诉我,万年之后,我们还能再相见。”

    小凤凰窝在它的颈侧,闷闷道:“真的吗?”

    “真的。”他说,“只是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一些断续的记忆袭来,他的唇边露出一个微笑:“也许在很久之后的未来,你会先遇到一棵和我同源的小茶树。”

    “和你同源的小茶树?”小凤凰愣愣地抬起脑袋,“他长什么样?”

    “你遇到时就知道了。”嘉木英说,“不过记得以我的名义给他留一份遗产,不然等我醒来后,我和它都得露宿街头。”

    “我才不会让你露宿街头呢!””小凤凰有点不高兴,它气鼓鼓道,“凭什么他一长大就能遇到你?我才不要理他!”

    “那好吧。”嘉木英笑了笑,“都随你。”

    旁边假寐的九尾骨碌碌滚过来,正好滚到嘉木英怀中,它小声问:“那很久很久之后,你还会记得我吗?”

    “会的。”嘉木英说。

    “那以后你要是再次见到我,一定要第一眼认出我来。”九尾说,“如果你认不出,我会很生气的。”

    它想了想后,凶凶道:“我如果生气,你就永远永远都见不到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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