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渐近, 院中的花草树木凋谢殆尽。晋晴波踏着一地寒枝,跟在许清元身后, 走向不远处的学堂。

    “金燕姐姐!昨天老师布置的课业究竟怎么改啊, 我回去想了一夜,还是一窍不通。”庞筠心扒着前面的金燕,可怜巴巴地问。

    金燕头也不抬, 握拳伸出拇指往旁边一比:“问清元,她最擅长律法。”

    庞筠心刚想说许清元还没来,一抬头正看见来人, 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还以为你今天也不来了呢。”

    “我听说许通判高升去六部任职了?恭喜。”一旁正在背书的戚霜也放下功课, 上前恭贺。

    “那……清元你以后是不是没办法来学堂了?”庞筠心哭丧着脸趴回座位,“完了, 以后谁来教我的律法题。”

    “难道为师还教不好你?”

    一道声音从许清元背后传来, 她转身看去,果然是曹大人。

    学生们纷纷行礼, 晋晴波也随众人行之。

    庞筠心不好意思地描补道:“老师教的自然好, 只是学生愚笨, 总是出错。”

    “错?抄十遍便不会再错。”曹大人轻飘飘地说,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但庞筠心知道今天她非抄不可了。

    曹佩眼神扫过许清元,冲她微一抬头:“清元,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三人来到侧厅落座, 许清元先开口介绍道:“老师,这是学生的好友晋晴波, 三年前同学生一起考取生员, 若不是有事耽搁, 如今可能也已考过乡试。学生不忍明珠蒙尘,特请老师收她做学生。”

    听明来意,曹佩用锐利的眼神看了一眼晋晴波,把人都看局促起来。然后她又像没事人一般浅抿一口花茶,道:“虽然是你引荐的,为师也不会轻易收下。”

    “只要老师肯给她一个机会就好。”许清元接话,同时明白晋晴波在曹佩那里第一眼印象还算过关。

    “好,规矩你晓得的。”曹佩不在意地说。

    “老样子?”许清元挑眉问,果然得到对方一个肯定的回答。

    晋晴波不明所以地被带到另外一件屋中,看着许清元提笔写下两个字。

    “老师每次收学生都要来这么一出,你尽力答便是。”留下这句话后,许清元翩然离开。

    曹佩一杯花茶喝完,见许清元回转,看向她问:“你父亲要去京城任官,你呢?”

    “学生……同去。”许清元回答道,“但学生心中的老师永远只有您一个。”

    “哦?我还想给你介绍我一位学识渊博的老友呢,看来是多此一举。”曹佩说完,将桌上的信封塞回怀里,佯装起身。

    “咳咳咳咳,”许清元忙掩饰道,“如果老师在京城有好友,学生非常乐意帮老师传递书信,顺道也可以长长见识,连老师都称赞学识渊博,恐怕只有圣人转世才能担得起了。”

    “哼,少跟我贫嘴。”曹佩两指夹着信封,往外一伸。

    许清元立马上前双手接过:“学生多谢老师关照。”

    “两封信,一封是给你未来老师的,”曹佩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哀伤,停顿片刻才继续道,“另一封是给我一个故交,务必帮我带到。”

    问清两封信的送到地址,许清元向她保证:“老师您放心,我一定亲手交到。”

    曹佩收起玩笑的神色,脸上带着几分严肃,她看着许清元,却仿佛不仅仅是在看她,语气凝重地说道:“京城不像你看上去那么繁华平静,或许你觉得自己早已明晓,但为师明白告诉你,你所能想象到的不及实际凶险的十之一二。”

    见学生表情并无太大波动,曹佩继续道:“宁、许两家走的如此之近,难道你以为真是什么好事?”

    许清元看过去,缓声疑问:“老师何出此言?”

    “黄尚书今年六十有三,唯一的儿子太过年轻,道行也浅,一时接不了他的班。一旦黄尚书突然身故,被控制了这么多年的皇帝会如何?”曹佩冷然说着,一句比一句让许清元惊心,“近二十年,即便在黄尚书的制约下,皇上仍裁撤了东西两所,收归权力。一次又一次把答应的立相事宜延迟退后,拖到黄尚书年事已高,拖到权臣青黄不接,黄尚书一旦故去,你觉得内阁还能撑多久?”

    曹佩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么骇人,仍一声声问,却不知在问许清元还是问自己:“谁能挑起文武百官的大梁?谁能制止陛下物极必反后日渐高盛的权欲?谁来维护文武百官的地位?谁能在皇帝的只手遮天之下保住百姓不被随意殃及?”

    曹佩的话一句句撞击着她的大脑,许清元紧皱眉心,顿觉出其中不妙。

    这京中的情势实在复杂至极,尤其是她身为女子,如果有朝一日在朝为官,站在皇帝那边等于为皇权让步自己的官权,帮黄尚书等于把女子往死路上逼,简直是夹缝中求生存。

    而更糟糕的是,许长海的举动已经将他们一家摆在皇帝身后,她一旦出仕,家族和性别的双重标识会立刻让其他人把她归入皇帝一派。

    她似乎别无选择。

    更令她疑惑的是,宁家不可能没想过其中关窍,但他们还是坚定地倒向皇帝,究竟是多大的利益驱使才能让他们做出出卖百官的权力的事来?

    难道他想如法炮制,取而代之,成为下一个黄尚书?

    回去的路上,许清元面色凝重地能滴下墨来,现在来说,任她想破脑袋也实在难以捋清这些大人物们的心思。马车行至半路,她才记起没带上晋晴波,掉头回学堂一看,女童却说人已经离开,留下话让她不必等。

    通判府。

    守在许清元房门外的脱雪给方歌使了个眼色,方歌轻声问:“姑娘心情不好?”

    脱雪点点头。

    方歌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小心翼翼地剪去烛花,细声问:“姑娘,该安寝了。”

    只见自家姑娘把一直挡在脸上的书本下移几寸,露出两只眼睛道:“你偷鱼吃啦?干嘛跟个小猫似的,进门连动静都没有。”

    见许清元的心情好像也没脱雪说的那么差,方歌立刻露出笑脸:“奴婢怕打扰小姐看书。”

    “晴波回来了吗?”许清元放下书问。

    方歌答道:“回来了,不过奴婢刚才路过客房见里面好像已经吹了灯。”

    许清元表示颔首,在方歌出去后又干坐半宿,最后反把自己给想到发笑,她摇摇头,把刚才那个荒唐的念头压在心底,入榻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许清元溜达去客房找晋晴波,但长冬却咬着手指道:“娘,早晨出去了。”

    嘶……晋晴波怎么神龙见首不见尾起来,为了考题至于么?

    许清元只得回房跟院里的人一齐收拾东西,一直忙到黄昏,外头丫鬟来报说晋晴波回来了。

    许清元丢下手中东西,去客房一看,晋晴波果然在屋里,正给长冬铺被子呢。

    “做什么去了,怎么两天不见人影?”许清元问。

    “解题。”晋晴波淡定答道。

    “哦?怎么样?”许清元提起几分兴趣,要知道这几年来找曹佩拜师的人没有二十也有半百,但愣是没收下一个来,曹佩到后来干脆懒得见面,直接让她们几个学生去出题试试深浅。

    “老师已收我为关门弟子。”晋晴波将女儿抱上床,背对着她道。

    许清元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她忙问:“等等!你是说关门弟子?”

    “嗯。”

    “不是,”晋晴波能通过她不意外,可关门弟子意味着找到了传承师道的人,无须再收徒,所以才叫关门弟子,许清元好奇极了,追问,“你到底做了什么才能打动师父收你为关门弟子?”

    “嗯,”晋晴波转回身来,望着房梁沉思片刻,低头冲她一笑:“你猜?”

    许清元:???

    这话好耳熟……

    好像当初她也是这么捉弄庞筠心来着,真是天道好轮回。

    晋晴波的嘴非常严实,她撬了一晚上都没能打探出一点儿消息。为了满足好奇心,许清元还专门为这事又跑了一趟学堂,曹佩的回答也令她内伤许久:“为师乐意。”

    于是,许清元只得五内郁结地抱着这个注定要困扰她很久的谜题,启程往京城郢都而去。

    车马走了一个多月,行至京畿附近的时候,路上多出许多流民,他们中大多数人身上带着伤,还有人拄着拐棍,但却都坚定不移的朝郢都方向涌去。

    歇脚的时候,许清招来方歌:“你去探听下消息,这些流民是怎么回事。”

    方歌领命而去,半晌才回来禀报:“灾民说,三日前京城附近的柘州府突然地动不止,民居纷纷坍落,百姓受伤者众,更不妙的是柘州府山地众多,地动引发孽龙,百姓无家可归,纷纷远走逃亡。”

    怪不得这么多流民带着伤,柘州发生地震,又引发泥石流,当地百姓纷纷北上,希望能在大齐朝最繁华的京城混口饭吃。

    许清元将手中未动的干粮放在篮子里,交给方歌:“拿去给他们分了吧。”

    “那姑娘今天吃什么?”方歌忙问。

    “匣子里不是还有点心吗,好了,快去吧。”许清元催促道。

    方歌领命出来,停下思索片刻,然后把自己一顿饭的口粮添上,这才朝远处走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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