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最近许清元没事的时候总是在京城中到处乱走, 几乎把内城的上百个坊逛了个遍,车夫迟疑问道:“大人, 天都快黑了, 还要去怀杏坊吗?”

    “去。”许清元肯定地说。

    怀杏坊是郢都内城最靠近皇城的坊之一,住在这里的人光有钱是不够的,重要的是身份必须压的住。许清元来转了一圈, 一路上见的府邸不是勋爵家就是位高权重的大臣家,曾经的黄尚书和如今的宁中书大宅都在此处。

    按照这里的地价,许清元现在大概只能买得起一间狭小的一进四合院。她砸着嘴摇摇头, 看来无论古今,地产都是赚钱的买卖。

    车夫拉着她回到许府, 府中众人正准备用晚膳。许清元就坐,从饭桌上夹了口春卷刚要递进口中, 许菘之旁边的梁慧心突然发出一阵反胃恶心的声音, 一家人见了便着急忙慌地叫去请郎中。

    许清元默默将春卷放在自己面前的碟子里,看着眼前所有人操心梁慧心的模样, 她忍了空肚子许久实在有些烦躁, 出言道:“先吃饭吧, 等弟媳什么时候缓过来再让厨房另做。”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可能其他人并没有觉得这句话如何,但梁慧心的反应却更大了。

    许久后,缓过劲来的梁慧心拿手帕擦擦嘴角,歉意道:“媳妇实在身体不适, 耽误了大家用饭。大姐多吃点,弟妹先回去休息片刻。”

    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出了不对劲, 梅香看看大女儿, 又看看起身离开的梁慧心, 心中暗骂她以前装的好,自己竟没看出来她是个得势张狂的小人。

    厅内寂静无声,梅香出声张罗大家继续用膳。许清元板着脸放下筷子起身离开,剩下的人面面相觑,看来这顿饭是彻底没法吃了。

    之后有仆妇背后议论,说看见大小姐和二少夫人见面时说不了两句话声音就变了调。梅香知道后看不过去斥责过梁慧心几次,倒致使两人之间的关系闹得更僵了。

    事后,梅香气得跟贴身丫鬟发牢骚:“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提携她进的翰林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竟然养出个白眼狼来。她以为怀了孕许家的家私就都是她的,想跟我女儿争,她想得美!”

    许清元每天忙公务累的不行,实在受不了回到家还要忍受如此紧张的氛围,便主动要求出去开府另住,许长海两边劝了半天不管用,却还是不吐口。

    作为许家名义上的大家长,只要许长海一天在世,子女主张分家便是大不孝。他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当然不会将这样的话柄递到女儿的政敌手中。再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样的事传出去太不好听,说不准他们家三个官都要挨参奏。

    见父亲不肯,许清元再三保证道:“不是分家,就是去外面住一阵子,等弟媳生完就回来。不然家里鸡飞狗跳,对她身子和婴儿都不好。”

    搬出家中第三代后,许长海才十分不情愿地点了头。

    将手头的银钱凑了凑,许清元总算将之前看好的怀杏坊一间民居买了下来。

    卖家话里透出意思说有好几个主顾本来准备出手,但许清元身份在这里,其他人知道后便主动放弃了,要不然价格还要更高。

    既然搬了地方,总得知会亲友一声。许清元请来倪慧凝帮忙张罗出一桌乔迁宴,宴后她征询过倪慧凝的意见后将其留下来充任自己身边的总管事。

    房子的卖家在办理好地契手续后找到曾经的一位买家小聚,两人私下是多年好友,言谈无忌。

    卖家呷了一杯酒,问好友:“她虽然是内阁学士,但你好歹是四品的中书侍郎,竟也如此怕她?”

    本来坐相端正的谢侍郎一听此言立刻不屑地撇头哼笑:“一个小毛丫头,我怕她?”

    “那你把房子让给她?”卖家继续调侃。

    “不是让,”谢侍郎眼神中含着轻蔑,“你等着看吧,她很快就会栽跟头了。”

    “你还记恨她上书摊丁入亩那桩事呢?”卖家摇头叹气,“也是,你府上地多,自然吃亏。”

    谢侍郎将酒一饮而尽,恶狠狠道:“吃亏的又岂止是我一个,这是她自找的。”

    ——

    虽然皇帝还在坚持上朝,但此外的大部分国事已交由公主插手负责。在这段时间内,公主得到了以前从未有过的历练,无论是政治素养还是政治手段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内阁七人逐渐习惯向她禀报政事,而许清元和公主的关系却没有丝毫改善。

    两人见面之时总是不尴不尬的,公主三不五时会有意地弹压许清元。许清元能不被同僚下属们落井下石大概要归功到她平时与人为善上面。

    只是女官们感到有些左右为难,最终还是晋晴波的一句话点醒了她们。

    “与公主相争的又不是许学士,有什么好为难的。”

    女官们不再纠结,专心扶助公主理政。

    或许是放权后感受到声色犬马也是生活的一大趣味,皇帝享乐之心渐盛,不但起意要修缮皇陵,甚至之前被女官们拦下来的选秀一事也重新提上议程。

    皇帝铁了心要办成这两件事,无论大臣们怎么上书都无用。宁中书还是老一套,宁愿窝在家侍弄花草也不愿意出来劝谏皇帝,反而是公主站出来辞严意正地阻止皇帝。

    被女儿不留情面地规劝过后,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狠狠斥责公主,说她不孝不敬。公主不但没有因此声望受损,反而赢得了百官的盛赞。

    但此时圣旨已下,皇帝不可能收回成命。公主据理力争到最后一步,皇帝终于妥协将修缮皇陵一事交由公主把控,而选秀相比起前者来重要性锐减。在将选秀范围缩小到郢都及陪都两地后,官员们偃旗息鼓,没有再就此事上书。

    今年已经五十有七的皇帝突然开始惦记小姑娘,最接受不了的人是深宫中的皇后。她气怒交加之下骤然病倒,太医说需好好修养,公主向皇帝请旨将母后送去陪都温泉行宫调养,可能是老妻在不能尽情享乐的缘故,皇帝痛快地答应了公主的请求。

    作者有话说:

    榜单更满,明天休息一天。

    第162章

    方歌坐在报亭窗口, 眼睛望着远处发呆。

    一道人影从巷口转过来,方歌的目光锁定到来人身上。那人慢悠悠地逛着街, 几次进入白马街两旁的店面中, 等他走到报亭之时手中已经拎了不少东西。

    他走过报亭又退回来,腾出一只手来翻动面前的报纸,几息之后从荷包里抠出几个铜板码到台面上:“来一份最新的《郢都杂报》。”

    “不好意思客人, 报纸卖光了。”方歌看着铜板歉意道。

    那人又道:“以往的也可。”

    “您要以前哪一期的?”

    客人压低了声音:“要今年二月三十的。”

    两人眼神对上,方歌确认道:“您说笑。”

    “那天是我的生辰,怎么会是在说笑?”

    “您稍等。”方歌见暗号全部对上, 才去存放往期报纸的柜子中拿出一份夹着信封的报纸转交给对方。

    客人牢牢地攥紧报纸,哼着小调走进了不远处的巷子里。他左绕右转, 溜达到天黑才来到公主府后门,确认没人跟踪后闪身进了府中。

    将报纸交给公主, 这普通百姓打扮的探子告退离开。

    公主打开丢开报纸, 展开传信,从头认真读到尾, 脸色逐渐轻松。

    信上许清元对于公主最近的表现大加赞赏, 称她演的很完美, 接下来如果有人对许清元落井下石,公主需继续表现出两人不和的表象,且一定要抓住机会打压自己,不要留情面。

    她们之所以要靠此种方式秘密交流,是因为在皇帝还没有大病一场之前的一件小事及两人的一次交谈。

    某天公主突然被召进到宫中, 皇帝向女儿传授了许多为君之道,而他着重强调的一点便是要学会御下之术。公主越听越狐疑, 又不敢确定自己的推断是否正确, 只能将皇帝说的话尽可能地记在脑子里, 回去照样学给许清元听。

    结合之前皇帝对公主和张闻庭处处透着矛盾的安排,以及在御花园中对自己的警告,许清元在仔细考虑过后,猜测皇帝微妙态度的背后是其至今仍对继位者犹豫不定。

    一旦这个想法成型,许清元越想越觉得最近皇帝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像是在考验两人一般。所以她在最后一次与公主私下见面时慎重地建议她按照皇帝的教导去做,自己可以配合公主演戏,只要能骗过众人得到皇帝的信任,公主的胜算就会大大增加。

    看来申国公给皇帝带来的心理阴影实在不小,他饱尝过一个皇帝被权臣压一头的痛苦,不但不愿意自己再受制约,也不愿看到储君再走一遍同样的道路。而偏偏事情就是那么不巧,张闻庭背后有宁中书,公主离不开许清元的扶持,两个继位人选都玩不过自己的支持者。

    皇帝的掌控欲远远超出了许清元的想象,他没有局限于自己短短的一生,甚至希望给后代也选择一条他认为正确的道路,让张家可以永永远远地做真正的天下之主,而不是受制于权臣的傀儡。

    接下来皇帝病倒及痊愈后的一系列操作更加让许清元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公主是顺理成章的继承人,皇帝给她选择的登位之路是最正统的道路。天子血脉,辅国理政,登基为帝。如果公主能看透这一点,他便会成为公主最大的后台,而条件则是公主必须学会对自己一直仰赖的许清元进行打压,慢慢学着如何将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而张闻庭的情况则与公主完全不同。他名不正言不顺,无法轻易越过公主成为皇储。更重要的是宁中书实质上是在操控张闻庭去代替自己争权,如果张闻庭要想打破目前的所有困境,武力是最有效的方式。所以皇帝才会先后让他在禁军和京兆府任职,看来是寄希望于他能把握好机会掌握兵权,以绝对的武力登上帝位。

    许清元将以上猜测没有丝毫保留地同公主讲明,公主毫不怀疑地问她接下来应该怎么做。许清元道:“皇上想掌控一切,那就让事情按照他的设计去发展,在这个过程中您可能会较为轻易地获取以往很难的得到的权力,这样对我们不是很好吗?”

    “难道我真的要打压你吗?”公主紧张地问,“我害怕自己做不好,一旦暴露的话我们的计划会不会雪上加霜?”

    “嗯,黑脸你会吗?”许清元问。

    “这样吗?”公主努力整肃自己的表情,虽然眉眼之间还是透出温柔,但比方才的模样好得多。

    “没错,眼神再冷酷一点。”许清元点头,“打压别人的时候就摆出这副表情即可,久而久之便可熟能生巧,不用太担心。”

    “好。”清珑认真地点了点头。

    光这样似乎还不够。许清元抬眼认真思考片刻,又道:“自今日起你我不要再私下见面了,如果确有必要联系,就在白马街览文亭接头。”

    随后她们继续推敲确定下了联系的其他具体细节。两人此次交谈后没几天皇帝随即病倒,公主被叫入宫中侍疾,趁着见不着面,两人都做好了演戏的准备。

    清珑将信纸放到手边的烛火上,她想到侍疾时父皇对自己的教导和关怀,有些微失神。

    自从她有记忆以来,父皇从来都没有对自己那般重视过,或者说以前的那种重视和现在是完全不一样的,以前是恩宠,如今却是倚重。

    病期父皇几乎可以说是在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做一个君主,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态度使得公主在心中有过一瞬间的动摇。如果她真心按照父皇所说去做,自己将来便会成为一个坐拥无上权力的一国之君,除了生老病死,几乎再也不用担心其他的任何事。而自己的女儿及其后代会长长久久地统治这片土地。

    但这样的意动仅仅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她便想到许清元一直教她的话——世上唯一不会变的就是变化。用永恒不变的方法去治理国家,如同刻舟求剑,最后真正吃亏的还是不肯接受现实变化的一方。

    尤其是随着见识的增长,公主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现在她有时候看着父皇牢牢握紧权力不肯松手的样子甚至有些替他感到悲哀。公主在心中告诉自己绝对不可以做父皇那样专权的人,她清楚地明白自己有很多不足,既然如此便要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做一个仁君,汇集众人的力量去治理好国家。

    跳动的火焰舔上信纸,公主看着它一点点燃烧殆尽,眼神越发坚定。

    次日公主穿戴整齐去上朝,她站在百官最前面,仔细聆听着官员们的上书,并努力去思考他们藏在话语里的真实目的。

    朝上到一半,都察院的一名监察御史站出来要出言弹劾,百官无不心中祈求今天的倒霉蛋千万不要轮到自己身上。

    公主认出那监察御史平日素与宁家亲近,她眼皮微跳,总觉得这人是冲她们来的。

    “臣风闻文渊阁大学士许清元豪掷万金于怀杏坊置一豪宅,穷奢极欲不说,许郎中尚且在世,许学士有父别居,是为大不孝。微臣乞求皇上,听臣之言,问许以正朝风。”监察御史执笏禀道。

    御座上的皇帝沉声问:“果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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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监察御史的弹劾和皇帝的询问,许清元不急不缓地上前一步,回道:“御史一派胡言,请皇上容臣禀明情由。”

    “讲。”

    “臣搬出府实为让家中怀有身孕的弟媳静心生产,乃应急之策。且此事早已提前得到臣父允准,并非臣不愿尽孝。再则,臣现在怀杏坊的居所不过一民居,价银只千两之数,何来万金豪宅?”许清元看向那名监察御史,“御史大人,若宅子不够万金之数,大人要治我奢靡浪费之罪,还得劳烦您先把下缺的九千两补上再说。”

    监察御史吃的就是这碗饭,怎么会被许清元轻易驳倒,他抖擞精神正准备大干一场,却被皇帝的发问声打断,只得闭上了嘴。

    皇帝看向一直没有出声的清珑,道:“公主,此事交由你查明。”

    “儿臣遵旨。”

    事情按照许清元预料的那样,因为她之前风头太盛加之其主张侵害了某些人的利益被针对了。公主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的是继续就势佯装打压许清元,她想到昨天的传信内容,心中已有成算。

    ——

    接连喝了三杯香茗的张闻庭却迟迟没有等来宁中书,他站起来又坐回去,最后强逼着自己静心安定下来,并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最近发生的事情上面。

    因为思考得太过投入,张闻庭连宁中书什么时候来的都没有注意到。等他发觉时,对方正背着手欣赏着客房墙上悬挂的酒楼用作装饰的山水画。

    “宁大人,”张闻庭起身行礼,“弹劾许清元的监察御史是您安排的吧?您真的认为公主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她下狠手?”

    宁中书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他根本没有就张闻庭的问题做出回答,只是敷衍地轻笑一声,径直问出自己的问题:“你手下的士兵操练得如何?”

    即使被如此忽视,张闻庭却不敢发脾气,他忍下气性回道:“比以前是好上许多,但真要上场恐怕还是泄气。”

    “时间不多,张公子万不可懈怠。”宁中书转过身,看向张闻庭的眼神中再没有当初的一丝礼敬。

    “我……”张闻庭当然也想加快动作,但下面人心不齐,哪有那么好带,必得诱以银钱好处才能换来他们的顺服,所以他这次不单单是想找宁中书了解近日朝中情况的,更是来寻求金钱上的支援。

    但这样直白的话以他的身份又怎么好说出口。

    得到回答的宁中书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张闻庭的心思,他点点头提步便要离开。

    见状,张闻庭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忍着羞愧在银钱上求助于人。

    宁中书笑眯眯地转过头,满口应允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163章

    怀杏坊街道上新搬进来的许学士家门外围着一圈人, 那架势分明来者不善,好事之人纷纷赶来看热闹。

    “表小姐, 你一个外人就别插手人家亲父女之间的事了。”一个身材壮硕的仆妇叉着腰立在门前, 她虽着急办成老爷夫人吩咐的差事,却又不敢轻易罪主家的亲戚。

    与她们相比,倪慧凝这边只有脱雪、吴浵等四五个姑娘, 人数上先输了一筹。但她丝毫不惧地守在门口,没有一点退让的意思。

    “梁大娘你说的固然有道理,但是表姐叫我守好门户, 我怎可负她所托。”倪慧凝歉意道,“不如大娘你们先回去, 等表姐到家我再跟她说一声,省得你们在这里干等。”

    那怎么行?梁大娘故意挑大小姐不在的时候过来就是想趁虚而入, 把所有银钱粮米全都搬回府, 再把这些下人也带回去,这样一来大小姐无论如何都得乖乖回家。

    若真等人回来, 她们谁还敢这么干。

    见软的不行, 梁大娘朝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 想要仗着人多乱中取胜。

    倪慧凝将脱雪她们护在身后,小声道:“进去插好门闩,不是表姐回来别开门。”

    其他人还在犹豫,脱雪倒干脆,她拉着吴浵等人躲进宅中, 将门紧紧关好抵住。只是如此一来外面就只剩下倪慧凝一人独自面对了。

    倪慧凝的做法让梁大娘本来的计划无法继续施行下去,真要来硬的, 倪慧凝是主, 她们是仆, 如果敢以下犯上,事后对方要算起账来她们肯定要吃大亏。想明白其中利害的下人迟疑着停住了动作。

    说起来这梁大娘也是个大胆的人,她虽然知道双方身份悬殊,但临走前老爷夫人说的是“无论用什么办法,务必要把大小姐带回来”,所以她心中是有其他人所不具备的底气的。

    正面冲突不行,那就绕过倪慧凝,她一个人怎么可能是这么多人的对手?

    “一个个愣着干吗?还不赶紧进去帮大小姐搬家,你们想让表小姐亲自动手不成?”梁大娘平日素有威望,她的话他们不敢不听,只得慢慢往门口围堵而去。

    谁知道倪慧凝这姑娘就那么直直地站在大门口,即便被众人有意撞开,也会立刻挣扎着挤回来,坚决不让她们撞门。

    提前回家的许清元远在巷口就发现了不对劲,她赶上前来怒喝:“你们在做什么?”

    正主回来,僵持不下的双方立刻住了手。

    “大小姐,小的们是奉老爷夫人的命令来请您回家的,您看您住在这连个自家马车都没有,多不方便。”梁大娘紧迈几步上前赔笑。

    许清元没搭理她,径直走到被挤得头发散乱、衣衫皱成一团的倪慧凝身边,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表姐您回来了。”倪慧凝将头发挽到耳后,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稍微得体一些,“我没事,这位大娘说要见您,不巧您没回来,我们就在门口说了一会儿话。”

    得,人家撑腰的人回来了,自己可不就得低头吗。

    好在倪慧凝给了台阶,梁大娘就坡下驴,忙告罪:“大家玩闹起来没有数,冲撞了表小姐,老奴给表小姐赔礼。”

    “大娘您千万别这么说,”倪慧凝并不计较,“闹着玩而已,何况我一点事儿也没有。”

    里头的脱雪听见动静,将门打开一道缝隙,见到果然是许清元回来了,便忙开门出来,护在她身前。

    许府来人不过是想把自己带回家去,让她不要再顶这个不孝的罪名,但许清元之前承诺过无论如何不会连累本家,所以她必须得跟家中闹翻。

    外面围观的人还没有散,许清元指着梁大娘命她给倪慧凝磕头谢罪,并叫人拿来扁担当众责打二十余下,让她丢尽了脸面不说,此举也完全没有把许长海和梅香放在眼里。

    如她所料,今日的这番举动被御史大书特书,一连几日在朝堂上参奏。许清元无法否认自己确实做过此事但却极力辩称自己无罪的模样看起来十分狼狈。

    监察御史把之前奢靡浪费的罪名继续强加到许清元身上,公主接手本案后下令搜检许府,查没账本。

    她对众人解释道:“若有贪腐,必加严惩。若两袖清风,也可还许学士一个清白。”

    奉命搜检的官兵将许家和许清元在怀杏坊置办的宅邸搜了个底朝天,许清元对自己家的财政状况了解的一清二楚,她知道任他们翻出花来也绝对不可能搜到任何足以定罪的证据,就算有人要诬陷栽赃,上下都有公主的人把控,他们也是白打算。

    这是证明许家目前干净清白的最好方法。

    搜检官员家虽然只是查案的手段,但羞辱性太强。经过这么一遭,就算他们家是再世晏婴当代羊续,在官场中的声誉也要折损大半。

    一番搜查过后,公主按照实际情况回禀皇帝说许学士一家清正廉洁并未贪腐,甚至许家家产在同品阶的官员中堪称倒数。这样的复命结果是不能令皇帝感到满意的,所以公主又揪住许清元有父别居的不孝之举在朝堂上对其大加贬斥,令百官侧目。

    “……因此,儿臣以为,许学士犯《大齐律》‘父母在,子孙别户、异财’之例[注],应徒三年。但其属“八议”之列,罪降一等,应施以杖刑二十。”公主铭记许清元的嘱托,表情严肃,言之有据,皇帝没有再听百官扯皮,直接按照公主的意见对许清元定罪惩处。

    内阁大学士遭受杖刑可是本朝从未有过的事情,更重要的一点是,受罚者需要在县衙剥去中衣后接受杖刑。如果真的照此实施,许清元丢的可不仅仅是脸。

    不过接下来公主的话给幸灾乐祸之人泼了一盆冷水:“许乃内阁大学士,为保朝廷命官的颜面,还请皇上开恩以廷杖惩戒。”

    顾名思义,廷杖就是在宫廷内施行的杖刑,一是可以不用脱去中衣,二则也不会有太多人围观,比实打实的杖刑宽宥许多。

    皇帝深以为然,大赞公主仁厚。许清元顺着皇帝的话感谢公主为自己说情,虽然有人等着看许清元的笑话,但通过这件事两方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培养了公主许久的皇帝认为女儿终于学会在打压权臣的同时又令其感沐天恩,而许清元借此跟本家彻底闹翻,许长海深受刺激大病一场,清醒后第一件事就是将大女儿扫地出门,命她独自居住于怀杏坊中,无论婚丧节庆都不能回家半步。

    施行廷杖的监刑官是公主提前吩咐好的,根本不敢下大力气。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忽视杖打的威力,假模假式挨完二十下,许清元也回家趴了好几天。

    实话说这段时间反而是许清元最清闲的时候,她感觉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无所事事过。虽然现在她也要考虑许多事情,但以往许清元可是边在内阁玩命儿看奏折边干这事,所以一旦不用去内阁点卯,她的空闲时间瞬间多令自己罪恶。

    好在没几天宁中书那个老狐狸就打着看望下属的名义上门给她解乏来了。这回是真下了血本,许清元看着他送来的礼品数量心中啧啧感叹。

    虽然隔着屏风,但宁中书的演技好到她光听对方的声音还以为来人是自己的亲爷爷来关怀孙女的,他的语气那叫一个亲切疼惜,话里话外都透着对公主和皇帝处罚不公的不满。

    该演戏的时候就得演,况且许清元就等他来呢。思考该怎么跟宁中书交锋才能让他相信自己跟公主真的闹掰了也是这两天她的主要工作之一。

    作者有话说:

    sorry各位小天使们,我想努力日个3000的,但是连上七天班我已经日不动了,救救救救救,我真的需要休息……但是周六还要去加班啊啊啊啊啊(打工人疯狂流泪)

    第164章

    面对宁中书话中设下的陷阱, 许清元一个都不肯踩,反而说道:“我朝以孝治天下, 下官年轻气盛, 做法确有不当之处,况且皇上和公主只是小惩大诫,下官受教还来不及, 万不敢有不服之心。”

    “别户却未别籍,京城文武百官谁敢说自家没出过这样的事,你是倒霉才被人盯上发难。”宁中书叹气, “朝堂上绝不能纵容官员打击报复之风。”

    屏风内侧的许清元听到此话后,沉默的时间有点长, 宁中书放轻声息,等待对方的回复。

    “不瞒您说, 从进入官场以来, 下官从来都是顺风顺水,又凑巧做成了几件小事, 自此便将别人一概看扁, 认为自己是朝廷里数得着的眼明心亮之人, 朝政大事我更是责无旁贷。”许清元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灰心,“说句玩笑话,从前我看见案桌比看见山珍海味还稀罕,恨不得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内让天下百姓们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呵,这算是我栽的第一个跟头吧。经过这遭也我算是明白了, 没有什么众人皆醉我独醒,只是下官还没有看清形势罢了。”

    许清元说完忍不住叹了口气, 声音虽轻, 但宁中书却听得真切。

    他忙劝慰道, “你在我手下这些日子,我知道你上进,一心为民。你千万别灰心丧气,放心,哪怕是看在宁晗的面子上,我这个做上峰的定帮你出这口恶气。”

    “大人千万别为我动干戈,”许清元急声说了一句,又叹,“让风波就此过去吧。”

    见对方态度坚定,宁中书也没有坚持,略聊了几句闲话,他便要起身告辞,走前还道:“东西别舍不得用,你自己注意身体,年纪轻轻的别留下病根。”

    “多谢大人体恤关怀,下官一定尽快养好身体回内阁为您分忧。身体不便,请恕下官失礼。慧凝,好生送一送宁大人。”许清元冲一直站在自己身边的倪慧凝摆摆手,对方会意出去相送。

    其实许清元想了这么久也没有想出一定能让对方相信自己与公主已经反目的方法,方才的话语和表现已经是她深思熟虑后的选择。许清元全程没有透露出任何对于皇上和公主的不敬之意,甚至赞同他们的处罚,并将所有原因归结在自己身上。表面上淡然看开,但如果真是如此,后面她就不该再因为这件事失意纠结,言谈间又露出一副锐气尽消的模样。

    归根到底,还是心有不平。

    甚至最后也将明显压手的礼物照单全收,她既然不贪,那就是不愿得罪人,想给自己找后路。

    许清元希望方才自己给对方留下了如此印象,或许他一时还不能确定,但只要能疑心有这种可能,后面她还有别的手段强化此种印象。

    而这边宁中书回府后没多久就收到有人拜见的帖子,他叫小厮将人带来后,自己却盘玩着手中一对百岁子闭目养神。

    “宁大人,许家搜检出的账簿小人仔细看过,她确未贪私。”一名书吏模样的来者行礼禀道。

    “账簿之外呢?”宁中书缓缓睁开双眼问道。

    书吏再拜:“回大人,没有搜查到与法人有关的新笔墨。”

    宁中书靠回椅背,眼睛看着屋梁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方道:“你去吧。”

    “小人告退。”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既然分不清,便无需再分。”宁中书说着话,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身体恢复后,许清元等了几天才回到内阁。经过受罚一事,她隐约察觉出无论是同僚还是下属对她总是在不经意间泄露出一丝轻视,而她选择装傻充愣,视而不见。就连公务上也远远没有了之前的拼劲,到点上下值,绝不多留一刻。

    如今即便是上朝时,许清元大多数时候都异常沉默,偶尔被皇上点到,她的言语措辞也变得不愠不火谨慎小心,像是十分害怕得罪他人。

    人人都在背后传她经过一回廷杖学乖了,但议论间却将她踩得更低。人善被人欺,瞬息万变的官场更是如此。

    许清元就这样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即便后续还有其他人再行报复之事,她能忍则忍,宁吃小亏也绝不闹开,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退出众人的视线范围。

    直到有天她去某个相交不错的人家吃喜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许清元要了碗醒酒汤在边上慢慢喝着,一位打扮华贵的年轻夫人从远处走到她身边,眼睛直直地看着她:“许大人,我有话要同您说。”

    许清元并不认识此人,但她绝对不可能问出“请问夫人您姓甚名谁”这样失礼得罪人的话,所以她微笑着点点头,跟在对方身后来到了亭中落座。

    不想对方却先开口道明自己的身份,倒是省了她一番猜测:“我是明海省布政使司陶大人之女,也是张闻庭的夫人。”

    “陶夫人。”许清元笑问,“不知夫人找本官何事?”

    之前许清元曾经向陶大人暗示过他们一家被张闻庭利用,但过去这么久,陶家一直蛰伏不动,她还以为陶大人为了女儿以后在夫家过得顺心这样的事也能忍,却实在没想到他们家再次找上自己的人居然是陶夫人。

    “我是内宅妇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也不会你们那些弯弯绕,我就问一句话,张闻庭到底有没有在新婚当天利用我的病设局。”

    这么直白的问话一下子还真叫许清元不好回答,她看着对方那副强自忍耐的模样移开了自己的视线,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夫人不信也可以去问公主。”

    “畜生!”陶夫人双目瞬间赤红,“亏我还感激他不嫌弃我的旧病,一直躲在家中不敢出门怕给他丢脸。即使后来父亲跟我说当晚发生的事我仍不信,原来竟都是真的。”

    她恨道:“他怎么好意思用夫妻情分让我拿嫁妆贴补他,怎么有脸让我找父亲帮扶他!”

    虽然是夫妻,但也是世界上最容易产生龃龉的两方。其他关系中掺杂利用或许还能照样维持下去,但婚姻是感情的结合,如果在这个前提下继续保持利益为上的观念,那对于自尊心强的两人来说这段感情距分崩离析也就不远了。

    安慰了对方几句,许清元作势要离开,陶夫人又叫住了她:“许大人,你需不需要他们的消息。”

    他们?看来张闻庭跟宁中书又重新站到了同一边,恐怕这次他要吃不少亏吧……

    但许清元现在可是‘对争权夺利心灰意冷’的状态,表面上跟公主也已闹掰,况且谁知道陶夫人究竟是真心献计还是双面间谍,她不能轻易露馅。

    “本官还有事先走一步,夫人慢慢吃茶。”许清元装作听不懂再次抬步离开。

    见许清元似乎是真心不想再跟她多交谈,陶夫人狠狠心,站起身拉住许清元贴近对方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

    “十六卫里有人投靠了张闻庭。”

    许清元差点破功,她努力恢复平静的表情,仍避之不及般道:“本官失陪。”

    “我听父亲说是你透露给他张闻庭利用我的事,所以我不管你跟公主是怎么回事,消息我给你了,以后也只给你一个人。”陶夫人低声说完才放开了拽着许清元的手腕。

    如果陶夫人所言不假,南衙十六卫可是受刑部管辖的禁军,如此竟也被宁中书找到了突破口,她原先的推测似乎并不成立,北衙军队不是他们的第一选择。

    那宁中书掌握南衙禁军的目的是什么呢?许清元分析,第一种可能是通过他们打开皇城门并武力掌控皇宫,借此宫变登基;第二种可能就比较大胆了,让南衙府兵去跟北衙抗衡,到时候无论北衙禁军实际受谁控制,都能大大牵制住对方的主要兵力,他们便可更容易地夺取皇位。

    虽然现在皇帝行事昏庸,但从他对公主和张闻庭的处理方式上就能看出一些端倪,他没有完全昏头,或者甚至现在的表象都是装出来的。无论如何,许清元能肯定的是他对北衙禁军一定具有相当的掌控力,才敢如此大胆地在公主和张闻庭之间玩平衡。

    能想到这一点的宁中书选择了拉拢十六卫,同时他更绝不可能忽视武库的作用,相比起公主在侍疾期间用尽各种方法才最终确定武库位置,他或许对此早已了然于胸。

    不是许清元多思多想,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只有算无遗策才能万无一失,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对方在许清元眼中都必须有这样的谋算。

    至于陶夫人的话是真是假,许清元比较倾向于她是真的想报复张闻庭。不仅因为她名义上的丈夫在婚礼当晚的恶毒算计,更是因为她话中透露出来陶大人是在得知此事一段时间后才跟女儿挑明的。

    这是不是代表了陶大人曾经确实有过忍让的想法,但却因为张闻庭的得寸进尺最终忍无可忍了呢?

    她将陶夫人提供的信息通过览文亭传递到公主手上,同时注明了此条消息尚且存疑以及自己的分析。

    作者有话说:

    第165章

    “夫人, 到了。”帘外车夫的声音响起,丫鬟先一步下了马车, 又转身去扶后头的陶夫人下马车。

    丫鬟从门房手中拿过一盏琉璃灯笼, 替两人照着路前行。但奇怪的是她作为一个下人却主导着主子的行走方向。陶夫人被带领至张闻庭的书房后,丫鬟替两人关上房门守在外面。

    目光一直看着门口方向的张闻庭见妻子回来,忙搀扶着她坐下, 关怀问道:“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再犯恶心?”

    陶夫人不去看他的脸,而是靠在对方的胸膛上开口:“幸好没有, 我这肚子里的孩子倒是老实得很。”

    张闻庭继续嘘寒问暖几句才进入正题,他试探着问:“今天宴席上见到许清元了?”

    陶夫人慢慢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丈夫, 对方眼神里面不自觉流出来的算计反而让她今天第一次恶心起来。

    墙角放着痰盂,她紧皱着眉头捂着嘴快步走过去俯身呕吐, 张闻庭赶过去拍打着妻子的背, 过了好一会陶夫人才缓过劲儿来。

    吐完后,陶夫人被搀扶着走回来坐下, 她擦擦嘴角说道:“见到了, 也按照你说的透给她了, 我这会儿身体好像不太舒服,想先回去休息。”

    “快去吧,”张闻庭伸手扶上妻子尚未显怀的肚子,喃喃道,“为了咱们的孩子, 辛苦你了。”

    恶心感再一次泛上心头,陶夫人强忍着笑道:“我是你的妻子, 孩子的母亲, 当然要为你们着想”。

    目送陶夫人的身影远去, 方才一直跟在她身边的丫鬟被张闻庭叫了进来,他问:“你看见她跟许清元说话了?”

    丫鬟回道:“夫人确实与许大人私下见面聊了几句,不过我不在跟前,未曾听清。”

    “许清元什么反应?”

    那丫鬟又将自己看到的情形向张闻庭描述了一遍。

    “知道了,下去吧。”对方退下后,张闻庭关上门,来回踱步,自言自语,“难道她真的跟公主闹翻了?”

    另一边陶夫人已经吹熄了蜡烛上床休息,室内一片漆黑。

    月亮高高挂上夜空,本应早已入睡的陶夫人却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外面还有一个上夜的丫鬟是张闻庭派来监视她的,但这个时候正是对方戒备最弱的时候,也是陶夫人难得可以喘息的机会。

    她一手摸着肚子,脑中将这段时间的事情细细想了一遍。

    今天跟许清元的相遇并不是意外,而是张闻庭指示她去试探迷惑许清元的。本来张闻庭让她透露的消息是京兆府的兵力不堪大用,但她却根据自己这段时间从张闻庭口中透露的只言片语将自己能肯定正确的信息告知了许清元。

    以为她怀了孩子就会对他死心塌地?或许对于一个已嫁的妇人来说这几乎是必然的选择,可是她是死过一回的人,新婚之夜被夫家和娘家先后算计,她咽不下这口气。

    当初成亲之夜后,张闻庭选择认下这门婚事,她当时以为这便是对自己的天大恩德,回门时哥哥传达的父亲的意思也是让她好好生活,相夫教子,做个贤妻。

    但是随着张闻庭不知收敛地一次次向她娘家寻求帮助,自己念及他的好处几次去信恳求父亲,父亲忍无可忍便将成亲当晚的事情说了出来。陶夫人心都凉了大半,更令她委屈的是父亲还在信中嘱咐她不要将此事闹出来影响夫妻感情,更要好好规劝约束张闻庭做个贤内助。

    这个时候她才明白自己在父亲和张闻庭眼中到底是个什么——一个可以被利用却不会反抗的联姻工具。

    想通这一点后陶夫人才发现,原来成亲前父亲嘱咐她如果出事闹自尽为的不是自己,而是保陶家不受牵连。张闻庭愿意接纳她一个病人作为自己的妻子,是因为她有病在身,就算知道了真相也不得不妥协,绝不敢闹。

    原本陶夫人因为癫痫病一直自卑,嫁人后更是谨小慎微,处处小意温柔,但是从看透自己的真实境况后,她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从前许多陶夫人习以为常或者忽视的事情现在却令她感到无比愤怒,她想争个鱼死网破,但不巧偏偏是这个时候她被诊出有孕。

    为了孩子,她只能继续扮演一个贤惠的妻子,但她没有一刻不在想怎么报复伤害她的人。陶夫人从一个不问政事的人逐渐变得细心敏感,而张闻庭认为孩子已经套住了她,加上他真的没有几个心腹可用,竟然让妻子去向许清元散播假消息。

    既然她被困在内宅不得自由,何不将计就计,借他人之手帮自己报仇?许清元的事迹陶夫人听家中下人聊过不少,加上自己的事情更是许清元透露给父亲的,此人品行端正,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她决意投靠许清元,等待着成功报仇的那一天。

    ——

    因着皇帝的病情反复,朝堂动荡难安,但朝堂的局势似乎并没有太多影响到民间百姓的正常生活,他们对最近的变故浑然不觉自然也便过得安乐无忧。

    倒是大商户们得知最近的几件大事后免不了聚在一起私底下议论议论,虽然不至于胆敢插手干预,但总要为他们自己以后的商业发展未雨绸缪。

    其中佟三娘的产业越做越大,已经隐隐约约成为了京城商界首屈一指的人物,加上今年又被户部法人司吸纳入专家委员会,身份更添尊贵。

    她看着酒席上聊的热火朝天的同行,没怎么开口说话。

    但是她不说却偏有人故意问她:“佟老板发财后也不愿意跟咱们聊了,真拿咱们当朋友就别干看着,您给我们说说那上头闹得怎么回事,对咱们来说到底是好是坏?”

    “我?”佟三娘低头一笑,“我一个做买卖的,怎么知道这种大事。”

    话音一落,众人纷纷发出“哎哟”的声音。

    一个大腹便便穿了一身金色锦袍的商行老板故意挤兑:“佟老板不是认识那个许学士吗,那可是皇上眼前的红人,怎么不去走走关系也让咱们沾光听点新鲜事儿。”

    “嘭”的一声,酒杯被佟三娘用力砸在了桌上,里面的酒崩出来溅到挑事的商行老板脸上几滴,佟三娘眼神冷得能冻死人,“我就认识户部法人司那位许大人,您说的许学士一不管着咱们,二我又不像屠老板这么会攀关系,怎么会跟人家相熟呢?”

    屠老板咧嘴哼笑一声,用一只手的拇指将脸上的酒滴抿去,目光不善地看着佟三娘,眼看就要发作起来。

    和事佬们见情况不对,纷纷站出来打哈哈。

    虽说如此,到底屠老板忍不住气中途甩脸走了,宴席便不欢而散。

    回家后,佟三娘将管家叫来:“把最近去附近几个外国做生意淘换来的稀罕东西都捡上一份给许学士送过去。你跟她说有缺银钱的地方尽管开口。”

    管家领命而去,但当晚就来向主家回道:“东西许大人是一样没收,钱财上更没张口。”

    佟三娘脸上没有出现意外之色,她道:“既然如此那些东西就别放回去了,你拿去给下人们分了吧。最近得把其他店都开起来,到时候你得帮着我管管,到时候可千万别给我出什么差错。”

    “是是是。”管家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小的一定不辜负您的看重。”

    皇帝最近又病倒过两回,他多次催促公主加紧修缮皇陵,公主忙的把部分小事交由女官和自己府中邑司令官等人负责,从来在历史上隐身的公主属官们好像第一次看到大有可为前景,各个牟足了劲为公主效力。

    其中令官大人发现最近公主府上的人少了许多,尤其是男性下人,让他有事都找不到人手去办。他拿这件事去问公主的时候,公主说是修缮皇陵需要的人手太多,为了尽量不劳民伤财,所以就叫公主府里的下人去打打下手,他这才明白缘由没再追问。

    虽然几次病后皇帝都有恢复上朝,但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只能坚持到一半便会因体力不支早早退下去,如今所有政事基本上都交给了公主全权负责。

    许清元猜测皇帝的胸痹应该非常严重。

    朝中紧张的气氛到了顶点的时候,宫中传来消息说皇帝吃完柳方士炼制的长生不老丹后昏了过去,太医连夜会诊,皇帝性命保住了,但身体状况已十分凶险。

    陪都嘉怡温泉行宫中。

    一名宫女将信鸽抓在手中取下绑在它腿上的一封书信,她看过后面色一凝。

    将信销毁,这宫女寻到其他几名同伙,彼此通完信后,目前能做的只有静静等待机会的来临。

    皇后刚来行宫时经常泡温泉,但是最近却泡的少了。她们这些伺候沐浴的宫女连日都看不见皇后的身影,正苦恼不知何时才能迎来机会时,却突然接到内官传令让她们今晚做好侍奉的准备。

    宫女们彼此对视会意,在将凶器藏好后,捧着洗浴一应物什进入凤鸣汤泉中。

    为首者等待最后一人将门关上,众宫女轻轻放下托盘,拿出匕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行动至屏风后,一个昏黑的人影正映在屏风上。

    她们眼神确认过后,一人深呼一口气推开屏风,在池中人发出第一声惊叫前,武力最高的一人率先跳入池中控制住皇后。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惊动其他人。

    与此同时,公主正与兵部尚书也就是自己名义上的公爹面对面坐着,两人都知道此次见面的目的,但却没有人轻易开口。

    作者有话说:

    第166章

    驸马派人来求见, 说是想今晚来府中看看女儿,公主点头应准, 但自己仍留在原地没动弹。

    兵部秦尚书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公主叫老臣来所为何事?”

    “爹, 咱们都是一家人,私底下就不用守这些礼数了。”清珑笑着说。

    “哈哈哈,这却不敢当, 公主千金之躯,是君,我等皆为臣子, 先君臣再父子,老臣不敢忘。”秦大人表情认真, 并没有因为两人的关系失了礼数。

    公主顿了顿,站起身来, 拱手朝秦大人下拜, 秦大人忙起身将她搀扶起来,口中道:“公主万万不可。”

    “爹, 媳妇有难, 请您看在咱们一家子的份上帮我一把。”被扶起来后, 公主看向秦大人的眼中泛起泪光。

    秦大人担忧地问:“公主有话尽管吩咐,老臣能帮的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公主坦然将如今的储君人选之争说与秦大人听,最后挑明希望秦大人能说动南衙府兵助她一臂之力。

    作为朝廷重臣,秦大人又怎么会看不明白现在的形式。当初他家小儿子尚公主,那时的公主根本没有夺位之意, 然而世易时移,随着女官力量的壮大, 公主已经成为皇位的有力竞争者。

    当了那么多年一家之主, 秦大人知道自己面临着艰难的抉择, 是放手一搏还是划清界限,决定着他们家族的未来。

    秦大人当年是从沙场一步步拼搏上来的。不过不同于那些泥腿子出身的武将,他无论文韬武略都拿得出手,所以才能被提拔坐到兵部尚书的位子上。

    这么多年在朝堂上尔虞我诈、虚与委蛇他从未落于人下,但是他知道自己血脉中还是有武将的那股子血性在,如今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即便公主不说,他也早就蠢蠢欲动了。

    只要公主成为皇帝,她的大女儿身上又流淌着秦家的血,将来秦家便可凭借此获得强硬的靠山,说不定还能看到自家血脉登上皇位的一天,秦大人无法拒绝这种可能性。

    况且以他们和公主的关系再想要在皇位争夺中完全撇干净自身,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见秦大人表情变化却迟迟没有表态,公主再次开口:“宁中书行事张狂,竟敢动南衙府兵,他们根本就没把您放在眼里。”

    公主的话也是秦大人心中倾向于她的另一重原因,宁中书那个老狐狸手伸得太长,一旦张闻庭登基,秦家就会陷入万劫不复。因此支持公主几乎是秦家唯一的选择。但是公主要是借用府兵的话,还需要一个合理的名头,不然即便成功继位,他们也要背上千古骂名。

    “公主,南衙虽然名义上是府兵,但实则是负责拱卫皇宫安全……哎,总得师出有名啊。”秦大人这话几乎是向公主表明了态度。

    闻言,清珑公主脸上笑容更盛:“这您放心便是。”

    ——

    从陪都嘉宜到郢都大概有八百里左右,马车大概需要一天半的时间还要不眠不休才能赶到,而信鸽只需要两个多时辰。

    所以宁中书第二天醒来发现没有收到信鸽传回的书信,便隐约感觉到行宫那边可能出了什么问题,为了确认情况,宁中书又让麟石放飞了一只信鸽。

    但经过一天一夜,鸽子还是没有任何音讯,宁中书叹道:“出事了。”

    “麟石。”宁中书一贯和善带笑的脸上浮现出极其严肃的表情,“去跟张闻庭说,让他做好准备,早则明日,晚不过后日,必有大事。”

    “是。”麟石面色一凛,关上笼门便朝外跑去。

    怀杏坊中。

    许清元急切地接过脱雪手中信封,她撕开信纸取出信件,上面只写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可。又往信件中看了看,许清元果然发现里面有一块白色蚕丝棉布。

    脱雪想凑过去看一眼上面写了什么,但许清元却将东西一概收进了木盒中,脱雪摸摸鼻子,自觉拉开几步距离。

    “上次给郡主寄信是什么时候?”许清元垂眼思索着问道。

    脱雪半仰着头想了好一会儿,道:“两个月以前送到礼亲王府上的,长史官说会派专人送达。”

    “郢都跟西口相距多远?”许清元又问。

    “五千里?只听曲子里这么唱,再具体奴婢就不清楚了。”脱雪摇头。

    答完话,脱雪发现许清元脸上的表情变得特别奇怪。她似笑非笑,又带着几分思索地说:“知道了,你去市面上租一辆马车,越不起眼越好,把车夫换成咱们的人,停在巷口等我。”

    “是。”

    脱雪刚走,吴浵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修皇陵的工匠们不知道吃了什么,从今天早晨起就上吐下泻地起不来床,现在连城门都出不去。”

    太阳穴隐隐发疼,许清元摸着额头闭上了眼睛:“公主知道吗?”

    “已经有公主府派去的郎中在诊治了。”

    “郎中怎么说?”

    吴浵不太乐观:“说是至少要修养个两三天。”

    “京郊那边有什么动静?”

    “一切如常。”吴浵道。

    许清元睁开眼睛,呼出一口气:“那就好,你们采购全食物守好家,这两天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再出门一步。”

    察觉到许清元话中深意,吴浵慎重地答应下来。

    鸡鸣过三遍,汪医士伸了个懒腰坐起来,她洗漱好穿上衣服,数了数荷包里的钱,打算去街边吃一碗云吞顶作早饭。

    天还没亮,就有小摊贩挑着扁担来到街上出摊,街边小摊从吃食到杂货一应俱全。

    街角胡记云吞在这边干了十几年,价格合算味道上乘,生意一直非常好。今天汪医士坐到摊子上的时候,几张桌子居然只有寥寥三四位顾客。

    她疑惑地抬头问:“胡老板,今天人这么少?”

    把云吞捞到碗里,胡老板将碗放在汪医士面前,也是一脸不解:“是啊,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人特别少,这不年不节的,难道城外有庙会?”

    以往这个时候百姓已经陆陆续续出来忙活了才对,但是现在街上分明比以往冷清许多。汪医士环顾一周,发觉自她坐下来这短短的半刻中内,视线内至少经过了两支官衙的巡逻队,队员比以往印象中也要更多一些。

    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汪医士将铜板留在桌上,边起身离开边道:“胡老板,我不吃了,钱留桌上了,不好意思啊。”

    “哎!”胡老板停下手中的动作,伸长脖子冲汪医士的背影喊了一声,见对方根本没有回头的意思,只得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将钱收了起来。

    她住的离皇宫比较远,家周围的异常已经十分明显,而往皇宫方向走了一段距离后,这边的街道上百姓却是一如往昔。汪医士觉得更加不对劲起来。

    太医院中,这么早同僚们竟然已经到了大半,负责皇上的院判见她来了,把她叫过去说赶紧准备好医箱准备马上进宫去。

    虽然还没有到以往规定的看诊时辰,但是皇帝病情严重,早点去也没什么坏处。

    不过今天皇宫值守的人查验起来异常严格,不但要看腰牌还要认清脸才行。

    作为医士还没有给皇帝诊脉的资格,因此汪医士只是跪守在旁边,按照院判的吩咐提供针灸等物品。在这个过程中她轻轻瞄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心中大骇,御医轻声训斥道:“做好你的事,别看不该看的。”

    “是。”

    诊完脉,院判写好方子交给手下御医去煎药,汪医士也被挥退下去。

    她从皇帝寝宫出来,听见远处传来声音,那应该是百官上朝的动静。御前侍卫们腰挂长刀守在门口,她不敢多留,跟在同僚身后回了太医院。

    今天倒是难得清闲,一整个早晨除修皇陵的工匠那边因为郎中人手不足来叫过几个医女和恩粮生外,几乎没有人出诊。

    但越是安静汪医士就越是不安,她眼睁睁看着跟自己同时出宫的御医熬好了药端去皇宫,心中实在难掩好奇,便悄悄避开众人去了药房。

    值守人照例询问,汪医士心思急转想到一个好理由,模样平静地道:“户部许郎中府上的梁翰林身怀有孕,临近生产,她派人来要过几次产后调理的药,现在空闲,正好配点八珍汤给人家送去。”

    “不行。”药房的值守官员一口回绝,“改天再说。”

    汪医士刚想问原因,但突然想到了什么,便抱怨了几句转身出了门。

    身后传来医女问询的声音,汪医士毫不避讳地说:“去茅房!”

    实际上汪医士却转到了药房东墙后,她扒着窗户看见里面空无一人,将袖子撸到肩膀,从窗口探了差不多半个身子进去终于捏到一点点药渣,她忙拿出来捻开一看,又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面色大变。

    装作没事人一样回了屋内,终于挨到午膳时间,汪医士发觉给皇帝看诊的御医还没有回来。结合上午看到的药渣,那些东西根本没有多少药性,一般只是给临死的病患求一个心里安慰用的。汪医士有了猜测,她心中慌乱地从在太医院门口走到午门,却迟迟没有等到许清元的身影。

    随便抓了一个中书舍人询问,对方答曰:“许学士今天请病假没来,首辅大人也没来,真是奇了怪了,两位大人都不到,这一上午可累死我们了。”

    那中书舍人说完提步离开,留下愣在原地的汪医士。她心中转过千百道思绪,终于还是心一横一跺脚,转头往怀杏坊跑去。

    作者有话说:

    第167章

    “我要见你们家大人。”汪医士用力敲了敲大门, 朝里面喊道。

    门被悄悄打开了一道缝,一个姑娘将手指放在自己嘴上:“嘘, 别大喊大叫, 你是谁?”

    “太医院汪雁。”

    脱雪打量着她,道:“大人不在,你走吧。”

    对方说完就把门死死地关上, 不论汪医士怎么敲都不肯再打开。

    如果张闻庭即位,她一个女性医官将更难以在太医院立足,这不是她希望看到的未来。再加上之前许清元曾经帮他们那些替罪羊说过话, 所以她才决定过来通风报信,但谁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看来对方竟真的从来没有想过利用太医院获取消息。汪医士直到此刻才真的确认了这一点, 但她却无比希望许清元不是这样想的。

    她失魂落魄地往家走去,可在出怀杏坊的时候却被巡逻铺兵拦住脚步。

    “两位, 我是太医院的, 这是我的腰牌。”汪医士收回腰牌,“现在可以放我过去了?”

    士兵对视一眼, 退后一步依旧拦住不让她走。

    “我下午还要去太医院上值, 你们再这样我报官了!”汪医士怒道。

    “官?咱们就是官衙的, 别说你是太医院,你就是内阁的人也照样不能进。咱们只是奉命行事,汪大人体谅体谅。”士兵油里油气地道。

    好汉不吃眼前亏,汪医士脾气虽爆,却不是没脑子的人, 她瞪了两人一眼,转身靠在路边墙上平复心绪。

    未正时分日头最毒, 汪医士顶着烈日站了一刻钟就有点受不住, 在这短短的一刻钟内, 怀杏坊的兵力明显又有增派,她换了块阴凉的地方,心中有些害怕。

    对面许家大门重新被打开,脱雪冲汪医士招招手请她进来。

    眼下待在外面实在太不安全,汪医士没有多想几步上前进了许家大门。

    倪慧凝拿着绳子迎上来,十分抱歉地说:“汪大人,特殊情况,我们需要确认你不会伤害我们,所以……”

    “我知道。”汪医士点点头,双手对握伸到对方面前,“绑吧。”

    眼看汪医士被送入厢房,脱雪拿了梯子爬到与围墙齐平的高度,小心翼翼地探头观察街上情况。

    “外面怎么样了?”吴浵问。

    “哎呀这才看了多大一会儿,你再等等。”脱雪伸手向后胡乱摆了摆,继续探查。

    一阵整齐的行进声在墙外响起,脱雪忙缩回脑袋,等声音过去,她脸色发白地爬下梯子,一把攥住了吴浵的手:“好多人,我打眼一看起码得有百十个,在他们过来之前我就看见士兵不让百姓出门了。”

    “现在街上除了铺兵外,一个人也没有?”倪慧凝问。

    “对。”脱雪点点头,“不知道小姐怎么样了……”

    公主府内。

    风洗堂中坐着三个人,一个在首位却带着帷帽看不清脸;一个是清珑公主,她的呼吸声特别大,似乎对自己的紧张情绪难以排解;第三人则是位于公主身旁的许清元,她盯着茶盖上面的鹤纹图一动不动。

    门被不知何人敲响,屋内三人抬头去看。

    见其他人都不动弹,公主按捺不住走去开门,她的心腹侍女急匆匆进来,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宫里来人,好像是要传您进宫。”

    许清元站起来,正迎上回头看过来的公主的目光。

    “好,你在门口守着,见到人再敲门进来。”公主对侍女道

    “是。”侍女眼神扫过屋内三人,关上门退了出去。

    公主走到许清元面前,声音隐隐带着颤抖:“我,去还是不去?”

    许清元抬起头来,眼神一凝:“去。都到这个时候了,不能功亏一篑。”

    “好。”公主深吸一口气,看着许清元和那头戴帷帽之人藏到屏风后,自己转身进了东房。

    侍女细心听着,屋里面好一阵子没有动静,而眼前已经出现了内官的身影,她顾不上敲门直接推门而入,冲里面小声喊道:“公主,内官来了。”

    一声说完,人还是没有出来,侍女往里走了几步,看见里头榻上隐约躺着一个小孩的身影,公主给她盖好被子才转出来,吩咐道:“准备接旨。”

    “是。”

    今日来传旨的是许清元的老熟人王镇王内官。

    往常宣诏这种好事都是抢着接,但宫里头的人精们看出最近形势不对劲,今天却没人愿意出去。

    王镇是主动站出来的,田德明对他的举动很是满意,将其中一份圣旨交给了他,由他带人去向公主宣诏进宫。

    听到去处,王镇心中大大松了口气。

    他的两个手下不知道内情,脸上哭丧着脸,仿佛要去送死一样。

    被下人带至正堂,王镇看着跪在眼前的公主,按照圣旨所写宣旨传公主进宫觐见皇上。

    跪领完圣旨,公主给了王镇一个眼神,两人走到角落,她问:“你们一路过来有没有受到查问阻挠?”

    “并未,但是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王镇压低了声音道,“左边那位内官的身高体貌跟她相当,小的会把他留下来。”

    那两位内官手下正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突然接收到公主的目光,他们心中止不住地发毛。

    “好。”公主颔首。

    ——

    与公主这边不同,另一位被选中去张闻庭府中宣旨的内官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他勉强在四周十几号大汉的注视下将圣旨念完,强装镇定地说:“张大人,请随奴才入宫吧。”

    张闻庭面无表情地看着内官,突然发出一声嗤笑:“你觉得是你能出的去,还是我能出的去?”

    那些手中拿着武器的打手上前将内官围在当中,内官拼命喊叫以显示自己的底气:“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告诉你们,咱家是来宣圣旨的,你们要敢对我动手,那就是谋反!”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强壮武士不耐烦地歪了歪脑袋,大刀手起刀落,几名内官人头落地,喷薄出的鲜血溅到了张闻庭脸上。

    传旨内官的那颗头颅滚到武士脚下,他踩在上面滚了几滚,又抬起一脚将它踢到了张闻庭面前。

    内官一张布满鲜血的脸上充斥着震惊和害怕,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强烈到表情极度扭曲可怖,张闻庭猛地把眼闭上,心中狂跳不止。

    酉初一刻,落日熔金,赤红的火烧云燎透天边。

    卫尉寺负责看守武库的何大人不顾家人劝阻执意要去宫中交接值班,但他心中也不是不害怕,所以临行前还是带上了自家十几个家丁。

    大街上除了巡逻兵连只鬼影都看不见,而他们看见何大人出来后,却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

    何大人看向自家对门刚搬过来没多久的大理寺晋大人府上,那边同样紧闭着门户,他心中愈发不安,连杌凳也不用,手脚并用地爬进马车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车夫看着巡逻兵士已经走过街口,道:“老爷坐好。”

    “快走。”何大人催促道。

    “砰——”

    一声巨响在寂静的街道内响起,车夫悚然一惊,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向声音来处,是那位晋大人的府舍方向。

    房顶上正有一样管状物什正直直对着他,随着巡逻兵听到动静跑过来的脚步声和再一声巨响后,车夫只觉脑门一凉,自额头涌出的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

    在倒下闭上双眼的最后一刻,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掀起马车帘子的一角,里面自家大人双目无神地靠在车壁上,头上同他一样被开了个洞。

    从屋顶利落爬下,葛高池收起手铳,与曲介及晋府下人一起死死抵住门口。

    晋晴波走上来与大家一起使力,她看向葛高池腰间的武器,最终还是忍住了好奇。实在是现在情况紧张,不是答疑解惑的好时候。

    巡逻兵赶过来的时候只看到街道中央马车上的两具尸体。

    “头,现在怎么办?”一个兵卒慌问道。

    领头者咬着牙怒骂:“把周围宅子都进去搜一遍,找不到嫌犯咱们谁都别想交差。”

    但这条街上多是官员府邸,门户高大无法能轻易闯入不说,眼下情势紧张是谁都看得出来的,哪家不是紧守门户唯恐自家出事,即便跟此次凶杀毫无关系的人家,一看巡逻兵要进门,也是抵死反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逐渐有人家被打开门户,这些铺兵们一进去,说是搜查凶手,但见到官员家中的珍奇宝贝便很难有不顺手牵羊的,就连领头的也是如此的,这么一来又耽误了不少时间。

    晋府人手充足,至今仍未被撞破大门,但外面铺兵一波接一波地赶来,每一次狠撞都是对厚重大门的极大考验。

    门里边,葛高池等人倒地后顾不得喊疼立刻爬起来继续抵住大门,但即使这样也难免被撞得七零八落。

    曲介挤到葛高池身边,小声问:“他们什么时候出手?再晚我们就撑不住了。”

    “闭嘴。”葛高池骂了他一句,“把力气用在正处,多守一刻,我们就多一分存活的可能,别忘了大人是怎么交待的。”

    被训斥的曲介狠狠打了下嘴,重振精神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守住了又一波撞门。

    他们之间的对话落入有心的晋晴波耳中,她回身看向屋中,表情难掩担忧。

    女儿长冬没有被送出城去,晋晴波不是不担心女儿,但她知道自己跟公主关系太近,如果将女儿送走必定会引起宁中书的警觉。同时跟她们同一阵营的女官们也会心生不平,难道她们的家人就不重要吗?公主不能厚此薄彼,晋晴波明白。

    但作为一个母亲,至少要为女儿做些什么。所以自有预感起,她便在家中建了一个隐蔽的所在,里面食水齐全,能挨不少日子,万一事败,希望女儿福大命大,能够化险为夷。

    作者有话说:

    榜单更满,明天休息一天

    第168章

    那巡逻铺兵的领头人见迟迟开不了晋府门, 心中便有猜测凶手就藏在其中。他命人将这附近的手下全部叫过来,集中兵力誓要打开此门。

    人多力量大, 不过一两次后, 门内晋府众人明显支撑不住,加之此时他们心中难免惶恐害怕,更加溃不成军。

    曲介焦急不已, 他在心中把皇天后土各路神仙都求了个遍,但援兵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大门绝对无法抵抗再一次的冲击,众人脸上浮现出绝望之色。

    但门外的铺兵却迟迟不再动手, 反常地安静下来。

    一个兵卒从远处跑来,对铺兵头子道:“隔壁几条街的人怎么都在这?我们头说一大伙人已经从附近街上冲过去了!”

    “什么?”铺兵领头人脑袋里嗡地一声, 他大叫一声“不好”,带着手下往附近急赶, 没人再顾得上管晋府如何。

    葛高池听见外面的声音, 等人走光后,小心打开门走出来, 他见其他人家也有出来看情况的, 但就是不敢离家门口太远。

    街尾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传来, 葛高池看见那些本应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工匠们拿着各式各样的家伙事正往公主府方向赶,前头二十几个装备齐全、武功高强的,正是公主府的护卫们。由他们打头阵,能尽量减少人员伤亡。

    “走,快跟上他们。”葛高池带着部分人手汇入队伍, 朝公主府方向跑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仍留在公主府的许清元听到府外嘈杂声乱成一片, 她站在风洗堂门口问侍女:“你去看看外面什么情况。”

    侍女应声而去, 不过片刻便回转, 对许清元道:“公主府的护卫带着一帮工匠家丁正堵在门口跟铺兵厮杀,他们是来接应您的吗?”

    许清元转头看她一眼,侍女面上异常焦急:“您快去吧,他们人手虽多,但大多数人手无寸铁,支撑不了多久的。”

    ——

    眼下已经是酉正时分,夜幕尚未完全落下,一队装备精良的四十人禁军堂而皇之地骑马奔行在大道上,从皇宫赶到公主府只用了不过短短一二刻钟。

    为首者路过府中东南角时特地留意关注,果见到一方粉色手帕被挂在竹节枝条上,他心中一定,叫下属架好梯子,从后院方向翻了进去。

    如宁中书所料,公主已经将所有能用的人全都派了出去,此刻府中守卫力量薄弱。又为了避开可能来接应的大批人手,他们特意让内应做好标记,如今进入府中后果然一路无人,他们很快找到了风洗堂中。

    屋门禁闭,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的,里面寂静无声,似乎并无一人。

    “踹门。”为首者一声令下,在这么多身强体壮的禁军面前,木质雕花门扇仿佛纸糊的一般,几下便被踹烂在地。

    里面漆黑一片,一名禁军点起火折子往内走去,他摸索到烛台将其点燃。屋内亮堂起来,藏在屏风后影影绰绰的身影立刻显形。

    那禁军看见上峰的眼神,几步上前一把将屏风掀翻在地,露出后面两个人来。

    这其中一人虽然身穿宫中内官的服饰但却十分脸熟,正是大名鼎鼎的文渊阁大学士许清元,为首者虽然疑惑她怎么还在这里,但注意力却不可避免地被旁边头戴帷帽的中年妇人吸引了过去。

    顾不得许多,他一手抽刀直指许清元面门:“让开,看在以往的交情上,我还能放你一马。”

    “梁统领,几日不见,脾气火爆了不少。”许清元冷冷地看着来人,那不是本该守卫皇帝安全的梁统领又能是谁?

    梁统领面露不善,丝毫没有妥协退让:“我没有时间跟你废话,再不闪开,你许大人的命可就要交代在我手上了。”

    不对劲,许清元泰然自若的态度让他心觉不妙,他转头看向门外,果然从院外涌出来几十号家丁,将他们围在了屋内。

    “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威胁到我吧?”梁统领觉得许清元实在是太天真,不说两方人数相差无几,一身装备更是天差地别,“把那头戴帷帽的人抓过来,再去东西两房把张景生找到,大家马上就能撤退离开。”

    话音刚落,这队禁军便行动起来,一人将刀架在许清元脖子上限制她的行动,另外几人三下五除二将她旁边的帷帽妇人押至梁统领跟前,只是去搜索张景生的人迟迟未归。

    外面那些家丁打手恐怕也知道己方没有多少胜算,即便看到对方动手也不敢上前。

    几个禁军从两房出来,将一个光着头的孩童推在地上,握拳回禀:“大人,没有发现张景生,只有这个小尼姑方才在床上趴着发抖。”

    梁统领眉心一皱:“再去仔细搜。”

    他忍不住看向不挣扎呼喊的妇人,对方袖口露出来的一双手黑瘦苍老,一点儿也不像养尊处优的贵人的手。

    “不对!”梁统领突然低语一句话,他伸手拽住对方的帷帽就想掀开,说时迟那时快,他突然觉得心口一凉,低头一看,一柄禁军专用的绿鞘方头腰刀刀尖滴着鲜血,从他的胸口直穿过来。

    禁军们被眼前的一幕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而被一刀穿心的梁统领忍着剧痛扭过头看向身后。他脸上全是不敢置信,满口鲜血含糊不清地念出对方的名字:“白鸿朗……”

    被念到名字的白鸿朗松开手,冷漠地看着他缓缓倒地,弯腰将对方握在手中的腰刀夺过放入自己的刀鞘里。

    一旁妇人伸手将帷帽掀开,那面容哪里是梁统领要找的皇后,分明是乔香梨。

    “皇后在哪……张景生呢……”地上的梁统领怎么都想不明白,全城戒严的情况下两人是怎么被偷梁换柱的?

    “兄弟们都听到了,梁贼想搜捕皇后,此乃谋逆大罪!我今日此举是为国除害,你等可愿意随我一战,诛杀张闻庭,保护皇上和公主安危?”

    白鸿朗眼神凌厉地扫过周围的禁卫,往日与他关系亲厚者立刻单膝跪地,回持刀柄握拳行礼,声音洪亮:“小的等誓死追随白大人,杀闻狗,护公主!”

    其余人反应也很快,马上跟着跪下来喊道:“誓死追随白大人,杀闻狗,护公主!”

    “对不起,又把您拖下水一回。”许清元走到乔香梨旁边,伸手将她扶起来。

    “少说废话。”乔香梨翻了个白眼,“时间不等人。”

    一只托着兵符的手伸了过来,许清元接过兵符看向手的主人,态度有刻意的放低:“多谢白大人。”

    “下官不敢。”白鸿朗精气神饱满,一点都不像刚刚杀死了自己顶头上司的样子。

    “正如乔进士所说,时间紧迫,有什么话路上再说,咱们准备出发吧。”许清元将兵符仔细收好,道。

    “好,大人会骑马吗?”

    “会一点,我尽量不掉队。”许清元留下乔香梨看护公主府,跟在白鸿朗身后出府骑上马,朝皇宫行进。

    有了武功高强装备精良的禁军开路,他们一路上几乎是畅通无阻,骑术不精的许清元甚至还有精力想别的事。

    方才在公主府发生的一切自然不是白鸿朗临时起意倒戈,他跟梁统领之间的矛盾存在已久,只是很多事情不足为外人道,所以大多数人不知情,还以为他们是工作上的绝好搭档,生活里的多年老友。

    实际情况是梁统领身处在那个位置上处处压白鸿朗一头,这么多年下来后者免不了有心中不平的时候。而且无论白鸿朗干得多么优秀出色都无法越过梁统领不说,梁统领也有点不顾别人的前程,紧抓着他不肯放人,让白鸿朗这些年错失了好多“跳槽”的机会。

    都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那对于为官之人来说,堵住晋升通道不让人家走的性质,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表面看上去梁统领对副手白鸿朗很好,但那也不过是小恩小惠而已,每一回得到这种优容,都相当于一次次地提醒白鸿朗他被夺走了什么,怎么能不心生怨恨。

    上次黄嘉年案件过后,白鸿朗便多次上门与许清元攀谈,话里难免透露出想要另谋他路的意思。

    而自她从王镇和陶夫人等处得知梁统领已经投靠宁中书时,就开始刻意拉进与白鸿朗之间的关系,最终将他策反成功,为己所用。

    “快到宫门了,许大人小心。”

    远处传来兵械相撞的铮铮声和惨叫、怒吼声,许清元最后走了一下神:公主进宫已经将近一个时辰了,不知道现下情况如何。

    作者有话说:

    第169章

    偏殿的窗户被夜风吹得发出微微响动, 给站在此处已经等候半个多时辰的公主心上更添焦急。

    门口有侍卫看守她不能轻易出门走动,更远处似乎传来嘈杂的响动, 但仔细一听却又似乎是寂静无声的。

    如果是平常时候, 清珑不介意慢慢等下去,但是现在她被关在此处,跟外面断了联系, 外面多少人都在为了她将生死性命置之度外,自己又如何能坐得住。

    这样下去不行。

    公主悄声走到门前,突然一把将门推开, 两个侍卫瞬间拔出刀来交叉架在门口,阻挡住去路。

    “公主, 请您耐心等待皇上召见。”侍卫的声音如同井水一般波澜不惊。

    “你们是哪一卫的,本宫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们?”清珑没有关上门, 反倒是就这么站在门口跟他们说起话来。

    两侍卫目光都不曾偏一下, 但却不再言语。

    其实清珑也早发现这俩侍卫都不是两支千牛卫的人,他们身上冷肃凶狠的气质跟那帮从贵族家中挑选出来子弟根本不一样。

    从她视线的死角处传来一人的脚步声, 然后田德明出现在偏殿门口, 在他的眼神示意下, 侍卫将刀收了起来。

    田德明道:“皇上宣见,清珑公主请。”

    不过迈出偏殿几步路,清珑公主就敏感地察觉到皇宫中的气氛十分不同寻常。比如衣角无意擦碰上落灰,四盏石灯只亮了三盏,路过水边时里面传来若有若无的腥气……

    要是放在以往, 除非宫人脑袋不想要了,否则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虽然德阳宫内不至于出现到处逃命的宫女内官, 但某些细节却无不在提醒着她, 宫中已经大乱。

    到了正殿门口, 田德明请清珑进去,自己关上门留守在了外面。

    公主回身望了一眼紧闭的殿门,转过头来发现殿中竟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正殿中放有一个燃着的黄铜火盆,与此时此景极不相称。

    她屏住呼吸,放慢脚步走到东暖阁看了一圈,里面却是空无一人。

    正当她在犹豫要不要过穿堂去后殿的时候,前殿西面传来皇帝老态毕现的声音:“尔容,父皇在这。”

    尔容,正是清珑公主的名讳。自她出生有记忆以来顶的都是清珑的封号,连至亲之人都是如此唤她,更遑论其他人。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差点忘记了这个名字。

    “是,父皇。”清珑走到西面书房,看见自己的父皇正襟危坐在椅子上,虽然他的头发已近全白,但令人意外的是对方的精神却根本不像外面传的那样差,看起来起码再撑个几年没有问题。

    要知道现在许清元等人很可能正在南门厮杀,想要以武力控制皇宫,而宁中书那边,自然也是相似的做法。

    她心中突地慌了一瞬,不禁猜想之前所有传闻父皇快要驾崩的消息是不是都是假的,他把她们所有人耍得团团转,最后要借机将她们一网打尽?

    不对。清珑很快找到了这种想法的不妥之处,父皇没道理做这样于国于社稷无益的打算。他应当深知自己年岁已大,迟早有驾鹤西去的一天。如果把她和张闻庭都废了,又要上哪里再寻一个合适的新继承人呢?

    想到这一点,清珑便又不动声色地去观察对方的神色。

    父皇的眼睛虽称得上有神,但面颊凹陷,皮肤在灯烛火光的映照下有几分遮掩不住的苍白,双手都得微微撑在案桌上维持现在的姿势,这样的形容,让她很难不想到那四个字。

    回光返照。

    难道这才是他让自己在偏殿等那么久的原因?清珑猜测。

    再往下看,父皇面前的案桌上并不是空无一物,他两臂中间放着两份明黄锦布,上面布满了祥云纹,分明是圣旨的模样。

    清珑艰难地将视线从圣旨上移开,看向自己的父皇。

    皇帝敏锐地捕捉到女儿的视线和神态变化,他难得露出一个笑,说道:“你来了,父皇甚是欣慰。”

    “父皇传诏,儿臣自然要来。”公主小心答道。

    “可是张闻庭却没到。”皇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失望,“朕予他那么多方便,可他还是斗不过宁中书,始终成不了器。”

    这话让清珑公主不知道怎么接,只能沉默。

    “好在还有你,尔容不愧是朕的女儿,身上流淌着朕的血,今天这个时候敢入宫来,便证明你比张闻庭要有胆识的多。”眼神看着右手边的圣旨,皇帝道,“朕知道许清元未必就真的被你拿捏住,但哪怕是装样子,也总能骗过那些糊涂人。至少现在许清元的声望已远不如她推行摊丁入亩法那个时候了。”

    清珑神情一震,原来她们的计算根本没有逃过父皇的法眼。

    皇帝拿起茶杯灌了一口茶水,嘴角却留下了点点水渍:“你现在倚重她,或许把她看的比父皇还要重,这没什么可稀奇的,想当初朕对待申国公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等到你坐到父皇如今的位子上,自然也会做跟父皇做过的一样的事。”

    “女儿不敢。”前半句话可不能承认,清珑立刻跪地叩辩,但同时她的内心也为对方话尾透露出的意思激荡不已,自己原本以为要费上许多功夫才能得到的认可,竟来得如此顺利。

    “从前或许不敢,但是以后你做了君王,便是俾睨天下,一言九鼎,莫要如父皇当初一般再被臣子掣肘。”皇帝身体一抖,皱着眉缓了好一阵子,然后才又开口,“路已铺好,不要辜负父皇的托……”

    一句未完,皇帝再也支撑不住般仰靠在椅背上,双目放大,瞳孔散失,显露出临死之人的模样。

    或许曾经真切地怨恨过父皇对她的种种不公,但到了这一刻,公主心下却难免地泛出深刻的悲凉。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模糊了她的视线。

    “父皇……父皇……”清珑用衣袖擦干眼泪,冒着不敬走到对方身侧。

    皇帝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到了生命的末尾,他曾无比希望寻仙访药真能长生不老,但结果不言而喻,迷信过一阵此道的他不但没能延寿反而伤了根本,即便此后再细心调理,终究不是年轻时候,已经无法挽回了。

    他似乎在看着公主,但又像是在透过她看自己这作为九五至尊的一生。如果能重活一世,如果能再活一世……直到现在他都忍不住这样想。

    可是人无再少年,他永远也回不到意气风发的时候,只能将这份曾经拥有过的对未来的雄心壮志交给下一个人了。

    用最后的力气牵起女儿,他将一枚钥匙送入她的掌心,嘴唇翕动,似乎还想要说什么。

    “父皇,女儿在。”清珑公主将耳朵贴近他,努力辨认着他的话。

    “老师,若以后本王能登基称帝,必封您做丞相,尊为帝师……”皇帝喃喃说着,搭着清珑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

    清珑闭眼眨掉眼中所有热泪,她伸出手指试探了一下,父皇已是一丝鼻息也无。

    死了?死了!

    一时间她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头晕耳鸣,脑子里仿佛有几百台纺机在动。

    等她稍缓片刻反应过来,立刻将桌上的圣旨展开。

    果不其然,这个时候还要亲自守着的除了传位圣旨还能是什么?只是这第一份上面写的已是传位于自己,那这里为何会有第二份圣旨呢?

    她没有浪费也浪费不起时间,果断伸手将另一份圣旨展开,上面的内容赫然与方才那份相反,写的竟是传位于张闻庭!

    “原来如此。”清珑转瞬之间就想明白了其中缘由,忍不住悲笑出声,“父皇,看来你不是想传位于我,只是想传位于我们之中更有魄力的那个。”

    正殿传来“吱呀”一声殿门被打开的声音,公主警惕地将两份圣旨收好,藏起来观察来人。

    一名身量颇高的穿着内官服饰的人正站在当中不知该往哪边走,清珑公主认出对方,她从帘帐后头走出来,激动道:“你这么快就进宫来了?”

    来人迎着声音走过来,烛光照亮了她的脸庞,正是许清元,她面色沉重:“只保了我们三个人进来,伤亡惨重。”

    “那宁中书是不是也快来了?”公主想到这一点,忍不住紧张起来。

    “他等着坐收渔利呢,放心吧。”

    “不对,”公主突然意识到什么,问,“你是怎么进门的,没有看见门外的田德明和侍卫吗?”

    “本想武力控制,但是他没有阻拦我,只是让我进来把这个给你。”许清元说着,将一枚兵符放到公主手上,“北衙禁军的。”

    这可堪比及时雨了。

    许清元看见公主怀中抱着的圣旨,公主便将方才的经过长话短说讲了一遍。

    听完,许清元伸手索要过传位张闻庭的那份圣旨,随即将之丢进了那几乎是刻意准备的火盆之中。

    “你这是……”公主先是惊骇,然后便闭口不言,默许了她的此种行为。

    不过片刻,齐朝的另一种命运便在火焰的吞噬下化作了灰烬。

    “眼下兵力好说,若是再有武器装备该多好。”许清元皱眉低语。

    一把钥匙出现在她面前,公主眼睛发亮:“武库在德阳宫和芳宣宫中间隔墙内,我把北衙军抽调一部分先叫过去。”

    “好。”许清元神情振奋,接过钥匙道,“我叫葛高池带上手铳和门口那些北衙兵保护您,千万注意安全。”

    公主慎重地点了点头,两人快步出了殿门。

    作者有话说:

    第170章

    许清元带着曲介跑出德阳宫, 明明是离皇帝住所这么近的地方,但只要一抬眼望去就能看到无数宫人四处逃亡的身影。

    地上散乱着被撞倒的宫廷装饰和各人无意中遗落的大小物品, 许清元眯着眼睛看往南门方向, 那边的夜空已经被火光映照成红色,战斗愈演愈烈了。

    用钥匙把武库大门打开,许清元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冷兵器时代的装备武器整齐地一一陈列在墙上和架子上, 在烛火的照耀下泛出金属的色泽,这种观感又加深了它们威武的印象,光用看就知道每一件皆是真材实料制作而成, 绝不是糊弄事儿的。

    如果跟装备这些东西的士兵作战,没有相等同的硬件条件, 无异于以卵击石。

    方才被白鸿朗带到南门的时候,许清元躲在禁军身后, 装作内官混迹其中, 不与敌军正面冲突,一心往宫内移动。虽然如此, 但到底后来被眼尖的人发现端倪, 要不是禁军们拼死保护许清元, 或许她这会儿已经是别人的刀下亡魂了。

    之前陶夫人的情报确实可信,宁中书不但拉拢到了能够在御前行走的梁统领一班人马,而且与部分监门卫达成合作。其余十二卫没有上面的命令本不敢擅自行动,可在兵部尚书也就是公主公爹秦大人的劝说下态度已经有所偏向,而公主又让其中两卫的首领去京外见了从陪都嘉宜赶回来的皇后一面。当他们得知皇后在温泉行宫遇刺一事后大为震惊, 转瞬之间就联系到了此举最大的受益者是张闻庭一边。

    劫持皇后的目的无非是宁中书害怕在控制皇宫后,万一皇帝不肯下诏书传位于张闻庭, 还可以让手上的皇后——到时便是太后, 下懿旨肯定张闻庭继位的合法性。

    宁中书此举野心昭然若揭, 这二位首领师出有名,可以名正言顺地帮公主登基,摆在眼前的从龙之功,又有谁能真正拒绝的了呢?

    但是他们还是没想到宫变来的如此之快。今天上一批值班禁军刚刚将铠甲武器交回武库,值守官员又将钥匙上交皇帝心腹,自己下值回家去。新上值的禁军来领取装备时却迟迟等不到接班的卫尉寺何大人,没办法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布衣上阵。

    这个时候哪怕是紫金蟒袍也不如一柄长矛带来的安全感充足,尤其是在今天这个关键时刻。但他们接收到长官的命令,务必守好南门,实在是不得不去。

    虽然内心无比期盼发动之日不要选在今天,但种种异常恰恰证明它们不是巧合,而是刻意制造的结果。

    刚值上班没多久,监门卫内部的人便先争斗起来,往常的上下属、亲戚、兄弟全都翻脸不认人,一个比一个打的凶,目的自然是宫门的控制权。

    紧接着就有其他几卫的人趁乱加入,使得他们根本无法分清敌我,只晓得控制在自己手上的才是最可靠的。

    因为大多数人都是赤手空拳,所以这样拳脚互殴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公主护卫等人的到来才被打破。护卫全副武装,以一当十,很快杀出一条血路,但没过多久便有另一支装备齐全的私兵从外面赶来加入队伍。

    只要看见这些人身上的穿着打扮就知道他们是京兆府及其下属县衙的铺兵。

    形势再次逆转,由白鸿朗带领的禁军及公主府护卫顶在前面且战且退,溃不成军。

    这个时候的白鸿朗虽然心中焦急,但他跟着许清元处理过黄嘉年的案子,当时许清元的所作所为他全部看在眼里,知道她是个有章法、能担事的人,绝不会把他们这么多人抛在这里不管。所以他并未绝望,只是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周旋,拖延时间。

    他们现在已经闯进第一道宫门,处在一条狭长的道路上,与前后两波敌军对峙,这样的情形对他们而言可谓十分不利。

    经年伫立着的红色宫墙在霜雪雨水的冲刷下散发出难闻的霉味,白鸿朗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眼神一凝,霎那间抽刀将铺兵中射来的一支暗箭劈开。

    “敢放冷箭?”他冷笑一声,“也不打听打听我的出身!”

    白家也是武将世家,祖上随开国女帝上过战场,尤其以射术闻名。

    “出身好有什么了不起,如今被瓮中捉鳖,看你还怎么翻得了身。”京兆府铺兵那边传来一个人的嘲笑声,隐匿在人群中,白鸿朗分不清说话的是何人。

    他剑眉立起,一边装出被对方激怒的样子怒骂回去,一边细心观察。铺兵已经暗中将弓手调派到前排,看样子是准备先通过远程方式折损他们的兵力。

    “准备好防御。”白鸿朗小声对身边下属们说道。

    果然没过几息,那边瞬间发出几十只弓箭射向他们。但显然不是人人都有刀劈箭的本领在,即便有所防备,有几名禁军和护卫还是被不幸射中,成了伤员。

    白鸿朗指挥着将他们换下,顶替上新人来,那边箭早已又在弦上,几轮下来对方毫发无损,而自己这边却是损失惨重。

    “哈哈哈哈,看看,这些权贵世家的子弟,也不过如此。”方才那道挑衅的声音再次出现,白鸿朗看过去,这次对方倒是没有躲避。

    那人一露面白鸿朗就认出对方是某一年的武状元,看来他是觉得自己混的不得志,所以才对世家子弟如此怨恨。

    刚想开口骂骂他拖延一下时间,白鸿朗便惊讶地听到一道声音携着风势而去,转瞬之间就在对方脑袋上开了个洞。

    “这是怎么回事?”不止铺兵,就连白鸿朗这边也有不少人在问,一时之间敌我阵营都乱哄哄的。

    一名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公主府护卫手里正举着一个奇怪的东西,那玩意儿头上还隐约冒着烟,方才的变故似乎是出自他的手笔。

    那人趁着对方摸不着头脑乱作一团,又连开两枪,枪枪毙命。铺兵那边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急忙往后撤去。边撤仍边继续放箭,只是这次的重点针对对象从白鸿朗转移到了那名护卫身上,准头虽不高,但意在干扰对方。

    期间那护卫又放了一枪,应声放倒一人,随后便蹲下身缩在后面,不再冒头。

    周围人急着推他起来让他继续,这人却摇摇头:“太远,打不到了。”

    退到一定距离后,铺兵们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弓箭的射程更远,他们便守在有利的距离,准备战术的同时继续放箭消耗。

    在场众人无不是神情高度紧张,不是关注着对方的举动就是自己的处境,一时间竟少有人分心察觉到远处的动静。

    还得是白鸿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头一个看见那边行来一队装备齐整的人,凭着多年在宫中混迹的经验,他敢肯定那批人就是北衙禁军。

    怎么会这样?难道连北衙禁军也是张闻庭和宁中书的人吗?

    对比双方人数、行头,他心头一凉,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直到北衙禁军那帮子人冲着南衙中投靠宁中书的人和京兆府铺兵们杀过去,他心中一松,这才想过来肯定是公主和许大人在宫中进展顺利,拿到了北衙的控制权。

    北衙又一直在皇帝手中,既然如此,那便是说明公主得到了皇上的认可,是确认无疑的下一任皇帝了!

    “兄弟们,公主承皇上之命号令北衙保护皇宫,大家一起上,杀了这帮谋反叛军!”

    场面似乎已成定局。

    大约战至亥初,公主一方已经完全占据上风,大部队行至德阳宫殿前,公主站在台阶之上俯视下面众人,眼神中看的仿佛不仅仅是他们,更是天下千千万万的臣民,她再一次感受到肩膀上的担子是如此沉重。

    公主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对权力没有多大追求的人,走上争权夺位的道路被迫的因素要更多一些。但她不能不能承认,至高的权力摆在面前的这一刻,自己竟真的生出些唯我独尊的豪情来。

    “诸位,本宫作为人女,应父皇诏命进宫探视。但父皇身体却……,已于戌时驾崩而去。”众人闻言顿时跪倒哭成一片,公主眼眶中含着泪,继续道,“父皇临走前,写有传位圣旨。田德明,你宣诏吧。”

    田德明捧着圣旨上前一步,展开念了一句“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便被另外一声高喊打断。

    “田内官且慢!”

    德阳宫门外的禁军已被就地诛杀,没有发出预警的声音。

    今天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宁中书领着一队人出现在宫中,他步履轻快,神情自然,甚至带着笑说道:“圣旨真假尚不能定,何必急着宣诏呢?”

    随着宁中书的话音落下,德阳宫围墙外传来此起彼伏的阵阵应和声。

    身处其中的许清元判断这些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并不是虚张声势。再一想宁中书能带着这么多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到这里,一定是摧枯拉朽般的战力才能做到,她的面色难看到极点。

    站在她旁边的白鸿朗只扫了宁中书手下的人几眼就确认道:“是大营的人,京郊驻军。”

    也就是说,现在她们所有人都被包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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