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当房平乐从许芃易口中得知他的打算后, 她强忍着气到发抖的身体,勉力维持体面和礼貌果断拒绝了对方。

    至今她都记得当时对方流露出的那种不可置信的表情, 仿佛在说:亏你是个女进士, 有便宜都不懂得占。

    她越想越恶心,虽然非常想将这件事情公之于众,但是许芃易是老师的堂弟, 消息传出去许芃易光棍一个无所畏惧,但许家上下的颜面却会受到影响,她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

    密疏上递皇帝后, 许清元日日悬心,终于在四天后被皇帝单独叫去了御书房。

    皇帝一手扣在桌上, 面前摊开一份长达万字的密疏。他从头细细看到尾,然后才抬起头来看向站等许久的许清元。

    “上疏朕看过多遍, 许学士所言于国于民有利, 但你是否想过,没有了丁税, 我朝的税收要依靠谁?”

    当然是法人, 许清元心中暗暗答道。但不愿意推进海外贸易的皇帝绝不希望看到国家的税收命脉由法人掌控, 许清元自己也知道这不现实,所以其实她还准备了第二种更为合适的方法。

    “皇上为民顾虑至深,臣惭愧。但丁税之法不得不变,否则如宁深县县令那般压迫百姓的事情还会层出不穷。”许清元抬起头,看着桌上的奏折道, “臣还有其他变革之法,请皇上一听。”

    皇帝点点头:“说。”

    “将田赋、徭役及人丁税等摊入田亩, 不再按照人头征税, 而是征收地丁银。此法大大减轻无地百姓的负担, 同时厘清民间各地混乱的赋税徭役,实质上给百姓减去大量不合理的赋税,我朝人口必将急剧增长。”许清元的观点简明扼要可操作性强,果不其然,皇帝一听便十分满意。

    他面上露出遮掩不住的笑意,大笑出声:“好!许学士身具经世治国之才,是朕之幸,更是天下黎民之幸。”

    “皇上过誉。”许清元低下头去。

    “你的功劳不可埋没,”皇帝突然道,“将折子写好,等朝会百官商议过后,由你来督察施行。”

    这么好大一个蛋糕砸下来,别说许清元有点懵,连旁边的田德明这个老油条都忍不住瞄了皇帝一眼。

    “微臣领旨。”不论如何皇帝能在这个时候答允是最好的,这样就不必闹到要让公主跟亲生父亲当朝别苗头去博一个名声的地步。

    回到文渊阁后许清元还是有点晕乎。本来密疏上奏不公开,皇帝大可以将之揽为自己的功绩,他让许清元通过正常流程上书请奏,奏折都会入邸报公开,相当于是向天下公示她才是摊丁入亩法令的提出者。

    这么大的功劳,轻易就让她占了个大的,说真的……许清元有被拉拢到。

    明明知道这不过是帝王心术,但她之前未能成功推行和恩兰联盟并发展出海贸易埋下的火气,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浇灭大半,心中的畅快逐渐占据上风。

    既然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当然要利益最大化。许清元将消息遍告参与丁税议事的女官们,并在奏折署名上将她们一一列出。

    她想过是不是要加上公主的名字,但皇帝此举已经是对她极大的优容,她不能太得寸进尺刺激对方,公主对此也表示了理解。

    糊弄事儿的密疏都写了一万多字,摊丁入亩的奏折可不是这么点儿字数能打的住的。

    经过两个多月点灯熬油,许清元等女官几经易稿,终于完成了多达上百页的奏折,垒放起来蔚为壮观。

    上朝时只有几个老顽固对摊丁入亩的政令提出了反对意见,其他大部分官员表示支持,少数服从多数,皇上下令自明年起施行摊丁入亩法。

    与许清元迅速提升的威望成正比的是陡然繁重起来的工作,直到转过年来,一切接入正轨后,她才能稍稍喘口气。

    为了保障该制度的实施,许清元加强了地方上享有监督权的官员的责任和权力,甚至特修改律例,官员如果隐瞒摊丁入亩政令,或者当面一套背地里继续对百姓敲骨吸髓,等待他们的将是牢狱之灾甚至是死罪。

    忙碌过头的结果是许清元忽视了许家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许久后才从脱雪口中知道了许芃易的所作所为。

    她立刻叫来了房平乐,将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之后,忍着怒火找上梅香。

    “母亲可知道这件事你错在何处?第一,他心存他想,在家中住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懂恭顺谨慎的道理,你就该早早地找个时机把遣回老家。第二,父亲敲打过之后,你还不知道赶紧动手,由他在家中肆无忌惮迫害婢女们,女儿真不知道母亲整日都在做什么?”

    “你!”梅香瞪着眼睛想要训斥,但想到女儿如今的身份,气势瞬间矮了下来,她底气不足地嗫嚅,“哪有女儿是这样跟亲娘说话的。”

    “我只是说话难听母亲便受不了了,那些女孩有什么罪过要遭受这些腌臜事?还有房平乐是我的徒弟,礼法上就跟许芃易差着辈,如今她已是朝廷命官,这种事万一让御史知道了,一本参奏下来,母亲觉得父亲、我、弟媳还有房平乐,谁的面子上会有光?”许清元冷冷地看着自己这个名义上的母亲,真是怒其不争。

    这么多年养尊处优下来,因为有自己这个平步青云的女儿撑腰,连许长海都不敢轻易跟梅香翻脸,她却如此不明事理,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

    “女儿公务繁忙,没有那么多心力里外兼顾,母亲要是管不好府里的事就让月英管。”许清元声音冷透。

    看到女儿的模样,梅香心中发虚,她也知道这件事情是自己没有处理好,为了不惹家中顶梁柱生气,她忙保证道:“三天之内一定让许芃易走人。”

    “母亲还是先想想怎么让他走吧,别到时候捅出篓子来要让一家人兜底。”话刚说完,脱雪来回禀说有客人上门,许清元换了衣裳去见客。

    晚间,梅香来找许清元,说已经想好了对策。

    “就挑两个好看的丫鬟塞给他,劝着他回老家去,不要再呆在咱们家了。小房那边我亲自去赔礼,再给他挑一个好的如意郎君,这样女儿你看行不行?”梅香陪笑着说。

    许清元气不打一处来,她扶着额头缓气,片刻后才寒声吩咐葛高池两人道:“去把许芃易给我找来。”

    “可是现在天都黑了……”梅香话说一半,看女儿脸色实在不好,又把后半句憋了回去。

    这个许芃易别的没学会,吃喝嫖赌倒是学了个够,这么晚了他还没回府,一定是钻往没有宵禁的烟花巷子里去了。

    护卫把人提溜来的时候,他头发散乱,双颊带着不正常的酡红,嘴里胡乱嚷嚷着什么。

    在许清元的命令下,两盆冰凉的冷水浇过去,许芃易总算睁开了眼。

    他迷蒙着眼睛看向上首,反应过来后连忙拱手行礼,口中喊到:“见过堂姐,嘿嘿,见过堂姐大人。”

    “给我把他扒了扔外面。”许清元一个眼神过去,葛高池立刻跟曲介动手将他扒的只剩亵裤,像拎小鸡仔似地把他倒拎出门口,站在廊上将他整个人悬空倒吊在栏杆外吹夜风。

    恰好此刻许芃易脑袋下面是今年刚挖好的一方小池塘,现在尚处寒冬时节,池面已经凝结成冰,他头皮贴着冰面,感受到寒气后,立刻清醒过来,连连告饶。

    “大爷饶命,小的错了,大爷饶命……”说着,许芃易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

    “把他抬进来。”许清元见他知道怕了,这才收手。

    一被护卫放下,许芃易便跪爬到许清元脚下,拽着她的衣服角痛哭流涕道:“堂姐,我错了,我知道我不该嘴欠,我……我……”

    他边说边抬起手来佯装打了自己两下。

    “堂弟。”许清元根本没接这个话茬,“你在京城呆了这么久,老家祖父祖母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父亲与我忙于政务不便回去,就麻烦你代我们尽孝吧。”

    方才的一通手段下来,许芃易自知这位堂姐心冷手狠,因此非但不敢胡闹,还摆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恳求道:“堂姐,祖父祖母身体康健,再说还有我爹娘他们,老家并不缺照顾的人手,少我一个也没什么,我在这里还能帮帮堂姐的忙。”

    在京城中,他是许学士的亲堂弟,来往交际的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出入的是繁华的亭台楼阁。而回到许家村呢,以自家的地位在村中自然是无人敢惹,他也能当一当群泥腿子们的老大,以前他觉得这样的日子是很舒心的,但是与现在一比,那真是如同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说白了,他不愿意回家,而且自认为只要好言好语恳求,许家一直以礼为上,不会真将他赶出去的。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位堂姐居然如此不讲情面,他都这么低声下气恳求了,对方不但无动于衷,甚至喊了一帮奴仆进来。

    “脱雪,将易堂弟的东西收拾收拾,明天一开城门就送他乘马车启程吧。葛高池,你负责护佑我这堂弟的安全,若出了一丝差池,我唯你是问,知道吗?”许清元抬起脚,将许芃易踢开,他烂醉如泥,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没能起来。

    但凡这许芃易长了一点脑子,就不会说出正面驳斥她的话来,连她的面子也不懂得照顾,这样的人在外面久了也是给许家招致祸患。

    见哭求无用,许芃易心中乱的很,想起往常跟朋友喝酒时听到的几耳朵消息,酒壮怂人胆,嘴比脑子快便说了出来:“你敢对亲戚动手,我要跟御史说,让他们参奏你!”

    “呵。”许清元真情实感地发出了笑声,以她如今的地位,难道还怕一个要仰仗她们一家生活的族亲的诬告?

    她站起来,走到被葛高池压在地上的堂弟身边,睨着他:“你觉得都察院的人是会听你乱吠还是听从我的学生——清珑公主的命令?”

    随着落下的话语,许清元迈出厅中,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作者有话说:

    第152章

    什么御史参奏自然都是许清元骗梅香的谎话, 梅香性格懦弱,做事优柔寡断, 如果不给她敲敲警钟, 她还停留在十几年前许长海做县令时候的思维。

    这回应该是把梅香吓狠了,她抖擞精神把家中上下严格整顿一番,然后便想起了还有倪慧凝这茬。梅香思前想后, 不敢擅作主张,又去找许清元商量该不该把倪慧凝也送走。

    许清元拧着眉头看梅香:“她老实本分,知道自食其力, 又是家里的亲戚,这样的身份正好适合做许多脱雪她们不方便做的事情, 我留着还有别的指派,让她回老家做什么?。”

    无论是面对官场上的人还是私下生活中面对朋友, 许清元一直可以保持稳定的情绪, 但看到梅香时,她下意识地就会认为对方整日呆在家中, 既不用像她们这样辛苦上朝, 家中又不过是些微末小事, 可她却连许芃易的事情都处理不好,自然而然地,轻视的态度就从这些心理中控制不住地散逸出来表露在脸上。

    实际上细论起来,许家如今家大业大,要照管好全府上下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细琐程度丝毫不逊于衙门处理公务的小官小吏。但是为家庭做贡献最多的人却最难得到尊重,因为她们创造的价值是隐形的、无法直接变现的, 又因为替代性很强, 才造成了这一局面。

    可见无论古今中外, 家庭主妇都是一项费力不讨好的工作。

    想到这里,许清元便又缓和下语气:“母亲整日操劳阖府上下确实辛苦,遇上这种亲戚谁都得认倒霉,女儿知道您难做,有些话您别放在心上。”

    被肯定了劳动成果,梅香肉眼可见高兴起来:“你们公务繁重,母亲以后会处理好这些小事,不再让你们操心。”

    选择留下倪慧凝,许清元还有其他想法。

    自从她设计自己落水那一刻起,就想好了以后许家该如何发展。单纯指望许菘之和梁慧心的孩子继承家业无异于将生育的压力从自己身上转移到了另一个女人身上,甚至梁慧心还要比单纯在内宅的女子更为辛苦,这样做太过精致利己,而且继承人素质的不稳定性极大,不利于家族的稳定良好发展。

    既要兼顾女性的生育意愿,又能保障家族稳定发展,只能将继承人的选择范围扩大。

    从族亲中择优培养是许清元的初步设想。这个族亲的范围不仅包括老家男丁一系,嫁人的三姑从血缘上论并不更远些,甚至梅香的族亲中若有小辈有天分也算在内。当然拥护女子的权力地位是选择的第一标准,所以也就决定了优秀的女孩更容易获得优先培养的机会。

    元宵后,许清元跟许长海商量过,给老家送去不少银子,梅香娘家那边许清元自己支出去五百多两,这些银钱都是让他们大力发展族学用的,并且信中嘱托一定要让族中所有的孩子自小启蒙读书,实在不是这块料的也要念到十六岁再辍学,如果有哪个孩子参加科举考出名堂,许家会从各个方面提供帮助其顺利走上仕途。

    再有一点,如果能被许清元选为自己的继任者,那她不但要继承她的政治主张,也要继承自己的姓氏——没错,是自己的姓氏。

    “许”姓当然是承自父亲,但是它落到自己名字那一刻,姓氏自此归于她所有,这一点与许菘之没有任何区别。可笑有些人连这点都看不明白,认为女子没有自己的姓氏,即便有,也不过是从父亲那里暂借来的。

    如此荒谬的论断,其依据同样可笑——因为女子未能将姓氏传递给后代,所以其姓氏只是父亲在她身上的一种投射。即女子生命存续期间对姓氏享有的不是所有权,而是使用权。

    许清元不介意帮所有希望攀附许家的亲戚们纠正这个观点,所以凡是被她选中的人,都要跟她姓许。

    另一边,结束任期后的蒋怀玉被许清元安排进了大理寺给晋晴波充当下手做了个主簿的官。晋晴波公务繁忙,又唯恐出现半点错误给许清元和自己招致祸患,整日劳心又劳力,有个忠心的下属也可帮她减轻压力,事半功倍。

    六年外任经历让蒋怀玉变化不小,起码他说话不再口吃了,据他说是刻意的训练加上做官后逼出来的。

    关于他亲生父亲正在京城这件事,许清元可没什么兴趣充当和事佬。疏不间亲,不一样的家庭有不一样的经历,外人最好不要多嘴。

    ——

    “他怎么来了?”宫门前,两名禁军翊卫悄悄说道。

    “这是吃饱喝足,又来给咱们找不痛快了。”另一个人嘴里也没什么好话。

    见来人快行至身前,翊卫们端正身姿,表情肃穆,仿佛没有发生过上面的交流似的,一齐行礼道:“张都尉。”

    张闻庭冲他们点了点头,将一个荷包递过去,挂上一丝微笑对两人道:“你们值守辛苦,拿去打酒喝吧。”

    “多谢大人恩赏。”先头说话的翊卫接过荷包,手指微微一拢就知道里面大概是三两多银子,他心中不屑,面上却未表现出来。

    等到张都尉离开转过墙角消失不见,两个翊卫才又凑到一起边分钱边嘀咕。

    “这点钱还不如不给,打发叫花子呢?”

    “看他那样儿,跟笑面虎似的,我们又没碍着他什么事,怎么就不能给个好脸儿?”

    他们没想到的是,本该早已离去的上司正躲在拐角处,将他们的话听的一清二楚。

    如果是两个月之前,张闻庭从没有想到自己离开了那人的帮助竟然连官场的关系都会搞得一塌糊涂。他这才忽然意识到,自来到京城之后,刚开始经历过的王公子弟们的排挤蔑视等等困难处境并不是靠自己解决的,而是那个一直以信鸽为他出谋划策的人指导着他一步步走出权力的漩涡,逐渐博得皇帝的信任和看重,从无依无靠的宗室走上官场。

    若不是两月前那位“谋士”突然与他断了联系,恐怕张闻庭还意识不到自己一直在拄着拐杖走路。在失去那个出谋划策的能人之后,张闻庭像是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必须努力克服心中的慌张,假装熟练地行走在朝堂之上,而这个时候他下意识地模仿了许清元为人处世的模样手段。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明明是依样画葫芦照做,但结果却完全适得其反,自己不但没有笼络住下属们的人心,反而成了他们眼中一个刻薄寡恩的纨绔膏粱。

    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张闻庭想要将心中的恐慌压下去慢慢来,但如今他每一步都是在悬崖边上行走,稍有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他没有时间可以挥霍。

    张闻庭从宫中回府后,第一件事就是叫来小厮麟石询问这段时间是否收到信件。

    麟石垂眼答道:“回公子,没有收到。”

    与期望不符的回答令张闻庭焦急地在房间来回踱步,他又追问:“你平时专管与那边书信往来,除了信鸽就没有别的联络方式吗?”

    麟石沉默不语。

    张闻庭忍不住冲他低吼:“你那“谋士”主子把你派过来难道只是让你喂鸽子吗?又或者是来监视我的?”

    “主子说,他必须确认与公子达成完全信赖后,才会用真面目与公子见面,这也是自断绝书信以后唯一再次取得联络的方式。”

    “我知道,这话他在最后一封信中说过,但是我也早已表态,无论是谁,只要他现在站到我面继续协助我登上大位,之后我保证将他奉为帝师,这还不够吗?”急怒之下,张闻庭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

    麟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公子稍安勿躁,您一定会想到办法向主子证明的。”

    放这样一个人在自己身边,是监视也是考察。张闻庭不能失去目前最大的依仗,他深吸一口气,几息后便又恢复到了平时谦谦君子的模样:“你先下去照顾信鸽吧。”

    麟石的态度让他明白,他不能只做提线木偶,必须学会独立思考,否则无法通过考验。但麟石的主子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他究竟有什么顾虑非要让自己展现绝对的诚意?

    难道是害怕自己出卖他?张闻庭苦笑:自己在京中孤立无援,就连皇帝的看重也是依靠那人获得的,除此之外自己还什么依仗……

    蓦的,一个名字闪过,之后便一直久久停留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许清元。

    跟着这个名字继续往下想,且不说自己跟着许清元上过好几年的课,真要论起来,她才是来京城之后第一个对自己展露善意的人,之后的课程教导中也并无藏私,两人之间即便不能作为盟友,不论如何也存有一份师生情谊,即便立场对立,现在也没有对彼此心怀仇恨。

    难道那位“谋士”是怕他会在情势不妙的时候将其献给许清元支持的公主,以此作为给自己请功减罪的工具吗?

    灯花爆了又爆,张闻庭在书房坐到深夜,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几乎可以确定方才所想就是“谋士”想要的最终答案。

    而确定答案后,他并没有纠结太久就做出了选择。成大事者,不能拘泥于小情,既然许清元不肯帮助他,那对他而言不但是无用之人,而且是前行路上一块硕大的绊脚石。

    而现在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一件彻底得罪许清元、斩断自己退路的事。张闻庭怎么不明白这样做带来的风险,但如今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他,已经没有了第二种选择,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作者有话说:

    第153章

    清珑公主虽已对都察院的工作逐渐上手, 但她谨记许清元的叮嘱,在公开场合兢兢业业地扮演着一个能力平平的公主形象, 如果百官需要她站出来, 便意思意思上上奏折劝谏皇上言行,这样两边一起糊弄,倒也没出过事。

    今日眼见到了下值的时分, 无事的官员们逐渐离开衙门。清珑刚把手头的公务处理完准备早些回府。不想这个点儿,都察院的袁司狱却捧着一摞案件找上了她。

    正事要紧,她只能继续留下来:“你辛苦了, 这么晚还在赶案卷,这是刑部那边刚送过来的?”

    袁司狱只有二十五六岁, 他比普通人的肤色白上许多,眼睛和鼻子生的尤为好看。虽然是进士出身, 却也只是三甲, 又没有背景人脉,幸好他有这副好相貌, 胡大将军家的女儿对他一见钟情, 要死要活非得嫁过来。两人成亲后, 多亏胡大人活动他才能留在京城任职。

    听说小夫妻两人十分恩爱,胡夫人去年生产完,清珑公主还去他家参加过百岁宴,见过那个可爱的女儿。

    要说为什么部门长官要去参加一个小部下的百岁宴,这也有缘故。对于被架空权力的都御史而言, 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代表都察院去参加三司会审,因此两人打过不少交道, 一来二去便熟悉起来, 当时袁司狱又巴巴送来了请帖, 她不好不去。

    “中午刚送过来,下官赶了一下午终于整理好了。”袁司狱笑道。

    “好,天不早了,赶紧回家陪女儿吧。”她说着便翻开案卷认真查看起来。

    被上司批准离开的袁司狱却没有真的走人,他走上前提示道:“这个案子有点特殊,下官审过后觉得刑部提供的在案证据有些薄弱,您看。”

    说着,他伸手一边翻动案卷一边指给公主看。

    经他这么一提醒,清珑觉得确实如此,这些证据似是而非,根本没有达到许清元经常强调的构成犯罪的程度,她不解地问:“刑部怎么如此反常?难不成此案另有内情?”

    “这倒不是。”袁司狱失笑,“只是这类案子证据不易得,且多是口供,以往此类案件的证据也说不上多完备,但是本案的证据比之前的同类案子还要相差许多,下官以为难以服众,所以才特别向您说明。”

    了解到还有这样的特殊原因后,清珑缓缓点头,她将标注的重点快速浏览一遍,又与袁司狱讨论了一个多时辰,见时间太晚,便暂先打住,等明天再看。

    两人一前一后稍微错身往衙门外走去,袁司狱主动搭话:“下月初六张都尉的大婚,大人要过去看看吗?”

    张闻庭已经到了适婚年龄,他一直住在京城之中,与本家几乎是断了联系。皇帝之前便将其婚事托付给皇后请她帮忙留意,选来选去,今年才定下新娘人选。

    清珑公主刻意地忽略了这件事,她一想到自己的父亲母亲为一个外人筹划亲事,内心便生出十分的厌恶反感,而碍于身份礼法她却只能默默接受这一切。

    因此听到问话后,清珑公主便沉默下来。以袁司狱的为人处世,本应当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般揭过这一茬,可他不但没这么做,反而有几分神秘地小声继续说道:“新娘是明海省布政使司陶大人之女,从小在地方上长大,之前没有来过京城,但是下官恰好是明海省人士,之前也跟陶大人有过几面之缘,他这女儿似乎有些……大人不要觉得下官多嘴嚼舌根,只是这门婚事是皇后娘娘选的,下官怕娘娘受人蒙蔽,万一婚事上有什么意外,岂不是白费了娘娘的一片苦心。”

    涉及到母亲,清珑公主不得不在意,她放慢脚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些。

    她低声询问:“袁司狱知道什么内情?”

    “涉及到闺阁女子声誉,下官本不当讲,但是婚姻大事,又涉及到张公子和地方大员,请大人饶恕下官失言。”袁司狱先告罪,然后才吐露道,“在明海省的时候,陶大人曾经设宴招待过本省学子,当时他夫人竟中意我一个举人,想将陶小姐……下官出身一般,与陶家门户悬殊,况且婚姻大事还需父母做主,便没有立刻应允。后来才从同窗口中得知,这陶小姐似乎患有癫痫。”

    “什么?此话当真?”清珑惊讶不已,如果袁司狱说的是真话,那母后必定难辞其咎。

    “哎,难就难在虽然同窗们都是这么传的,但陶小姐是深闺女子,谁都没亲眼见过,所以下官也说不准实情到底如何。”

    清珑公主尚处在这一消息带来的震撼中,这么片刻的功夫,两人已经走出了都察院的衙门。

    衙门外停着的一辆马车前,一位身段苗条面容姣好的年轻夫人看到这一幕,心中火起,她不顾身份仪态,高声喊道:“夫君怎么这么晚才下值,叫我好等。”

    接着又像是才注意到旁边的公主似的,年轻夫人盈盈拜下身去:“臣妇胡氏见过清珑公主。”

    被这一声叫回魂,清珑公主方意识到不妥,她有些尴尬,立刻与对方拉开距离,对胡夫人客套寒暄了几句。胡夫人皮笑肉不笑,话题根本进展不下去。

    双方各自登上马车,胡夫人一坐下便抬手将桌上的茶杯狠狠扫在地上,指着袁司狱骂道:“怪不得今天撺掇我去庙里给女儿上香祈福,亏我担心你没马车用,这么晚了还亲自来接你,原来你是存的这个心思。”

    “夫人这是说哪里的话,我是因为公务才走到这么晚,你不要想岔了。”袁司狱对于妻子的歇斯底里表现地异常淡定,而这样的态度却刺激得对方更加生气。

    “你什么意思?袁业,你别太忘恩负义,如果不是我爹帮扶,你以为你能进都察院?这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你就想得陇望蜀了是吧?”胡夫人气势更盛,外面的车夫专心赶路,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袁司狱皱了皱眉,换上无奈又疲惫的表情。他伸手揽住胡氏的肩膀,轻声安抚道:“为夫怎么敢这么想,只是公务繁忙,公主又不能全部应付好,我只能多辛苦些。要是公务上出了错,不但官位坐不稳当,岳父脸上也无光啊。夫人别生气了,咱们早点回去吧。”

    第二天公主便进宫跟母后说了这件事,皇后面露惊讶:“上次接见时,陶小姐与常人无异,应当是传言吧?”

    这还真不好说,癫痫只有偶尔才会发病,一时一刻的正常却不能证明她真的没病。现在只能请太医为她看诊才能有定论,但是这样做可是在打陶大人的面子,陶小姐名声也完了,无论如何都不合适。

    为了这件事,皇后特意召见张闻庭,向其暗示陶小姐身体可能有问题。之后张闻庭跟陶小姐约着见过几次面,据说都挺愉快的,没有听到过任何不好的传言,婚事一如既往地筹备着,清珑公主便也觉得癫痫一事是谣言的可能性比较大。

    大婚那一日,清珑公主为了照顾母后的面子不得已还是得去参加张闻庭的喜宴。今日许清元没有缺席,但邓如玉却有事没来,只可惜席面是按照官职归属衙门安排的,清珑公主只能坐在都察院这一桌。

    迎完新娘子,清珑跟着进去看了会儿新房和陶小姐。整套成亲流程下来陶小姐一言一行没有出过丝毫差错,她大松了一口气。

    等闹完新娘子,宾客们坐到席上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贴着双喜的大红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来,府中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以前清珑很少能参与这样的场面,但自从当官后,不可避免的应酬多起来。她很快就对这样表面繁华热闹,实际虚与委蛇的交际场合变得厌烦。尤其是她万万没想到皇帝居然会亲自到场庆贺,明晃晃地给张闻庭撑腰,她的脸色不免更加难看起来。

    因为心情不佳,清珑喝多了几杯酒,跟敬酒的人也懒怠说话,直到袁司狱找过来低声跟她说道:“大人,方才下官去更衣,无意中看见新娘那边的丫鬟拿着木桶和白布形色匆匆往内院方向去了,不会是陶小姐发病了吧?”

    清珑公主瞬间清醒,她追问:“你怎么能确定?”

    “癫痫之人在大喜大悲之后容易发病,一旦发病又不免呕吐,若非如此,她们急匆匆地拿这些东西去洞房做什么?”

    周围的客人觥筹交错,似乎暂时没人注意到自己这边,清珑看向内阁那一桌,不知道什么时候,许清元已经不在座位上了。

    见公主仍在犹豫,袁司狱又惋惜地补充道:“方才下官在跨院那边看见了一间废弃的侍女值守房,若不是身为男子不合适,下官还能躲在那边多为大人探听出一些消息。”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袁司狱便见到公主脸上露出几分犹豫,他抓紧时间添了一把柴:“原本是喜事一桩,但若被皇上发现内情,那场面可就……”

    坐回座位上不过片刻,袁业便看见公主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起身离了席。他不动声色地拿起酒杯朝新郎官走去。

    “恭喜张都尉,小心今晚可别喝太多,不怕费了好酒,只怕空度良宵啊,哈哈哈。”

    众客听到袁业的话都笑起来。

    “哈哈哈,袁司狱经验之谈,我一定牢记。”张闻庭与袁业碰杯,对视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贺完新郎官,袁业放下酒杯借口更衣离了席面,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跨院,推开那间值守房门。

    屋内漆黑一片,借着月光,他隐约看到东墙窗边依着一个人影,身量衣着都与公主无异,他心下一松,迅速跨过门槛,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一把关上了门。

    “谁?!”公主惊慌失措的声音更令袁业心中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

    不论公主如何询问,他都只堵着门不言不语,直到外面传来多人杂乱的脚步和议论声,公主才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再发出一点儿声音。

    声音越来越近,袁业见时机已到,用五分力撞向木门。

    异常的响动立刻引起了门外众人的注意,张闻庭厉声喝道:“是谁在那里?快出来!”

    田德明急忙喊:“来人,有刺客!”

    被侍卫团团护卫在中心的皇帝神色足可称得上平静,他看着眼前乱象,一语不发。

    张闻庭拿过侍卫递来的刀,缓步靠近值守房门口,等房外围满了侍卫,确认不会有人从别处脱逃后,他抬脚用力踹开门。

    宾客们只看到门应声倒地后,张闻庭愣怔地盯着房内景象,表情震惊不已。

    其余门口的侍卫也像被点了穴道似地停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众人大着胆子往房间里看去,只见一名年轻文官正与一女子站在一扇掉漆的松木屏风前拉拉扯扯,而等他们看清那女子的面容后,均吓得露出与张闻庭一般无二的神情。

    袁业看到这一幕,忙避嫌似地与公主拉开一段距离。

    皇帝被侍卫们围着,也走到了值守房门口。

    他看着屋内情景,眼神逐渐变得冰冷,沉默不语。

    “这是怎么了?袁司狱,让你拿的药膏呢?”此时,屏风后却突然再转出一人,她身量高挑,微微蹙着眉心,仿佛在忍受着什么疼痛,不是许清元又是谁。

    众人往下一看,许清元左手不自然地蜷曲着,依稀可见手心脏污,正渗着鲜血。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卡得天崩地裂、海枯石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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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4章

    许清元话说完, 才像是刚刚看见皇上一样赶忙行礼,其他两人随后也反应过来补全礼数。公主在礼毕后还忍不住抱怨袁业:“本宫还以为你把药膏拿来了, 袁司狱怎么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呢?”

    “都是下官下台阶的时候不小心踩空受伤, 今日是闻庭大喜的日子,这种见血的晦气事不便闹大,便托恰好路过的袁司狱找公主来帮忙。公主又托付他去寻些药膏, 方才公主以为袁司狱将东西带了过来,情急之下才朝他要东西。都是臣的过失,请皇上责罚。”许清元几句话将来龙去脉讲明, 众人才消除了疑心。

    之前袁业的异常行为已被公主发觉,她自认心计浅薄, 从来不敢托大,几天后便把事情的全貌跟许清元竹筒倒豆子说了个干净。

    许清元给出的建议是两人保持行动一致, 随机应变, 一味逃避的话不知道他们又要使出别的什么招数来。何况这样蹩脚的戏码她只觉得恶心并不放在眼里,跟他周旋周旋就当看好戏。

    难得的反转时刻, 许清元重点关注着某几个人的脸色, 没有错过他们脸色一秒三变的好戏。

    本来愣在原地的张闻庭听她如此说, 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眼神仿佛在指控许清元满嘴谎话。但他很快意识到计划落空,事情已经被圆了过去,接受现状是他唯一的选择。

    张闻庭换上一副焦急的神色,快步走到许清元身边查看伤情, 并道:“快请郎中来给老师看看。”

    “都怪微臣对府中不太熟悉,只能找丫鬟请她们帮忙寻些药膏, 本想提前来告知公主和许学士需稍等片刻, 却不想引起这样大的误会, 请皇上恕罪。”袁业也是聪明人,他跪下叩首,久久不起。

    在场所有人都等着皇帝,等他给一个结论。

    良久后,皇上还未开口便先笑了,而后才道:“人人都是好心,何罪之有呢?张都尉有如此良师益友,何其有幸啊。”

    良师益友……

    皇帝一句话成功把所有当事人都恶心到了,许清元不信皇帝没看出异样来,不过他既然选择相信许清元所说的解释,那便代表他无论如何还是要保女儿的面子,保天家颜面。那这件事情就盖棺定论,翻不出花来了。

    方才第一批凑上来看热闹的宾客中便有袁业之妻胡夫人,见到自己丈夫与公主拉拉扯扯,要不是被身后的胡将军一把拽到了身后,以她的脾气立刻就要叫嚷出来。接收到自己父亲严厉的眼神,胡夫人才没有发作起来。

    虽然许学士解释的合情合理,但她的第六感告诉自己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只是眼下皇帝和众人都在,有些话她回去一定要好好问问自己的“好夫君”。

    公主对眼前大批出动的宾客表示不解,但是无论是皇帝还是张闻庭都没有解释的意思。她心中便明白这是许清元事先猜测的情况——陶小姐发病的事情败露了。

    挥退侍卫,皇帝当然不方便自己去内院看陶小姐的情况,公主倒是很适合的人选。不过还没等他开口,前来送亲的布政使司陶家的大儿子走到皇帝前面,扑通一下跪在了众人面前。

    “启禀皇上,妹妹确实患有癫痫,可是经过一位老神医诊治,已四五年没有发过病了。全家人皆以为她已经病愈,所以才放心让她出嫁,并不是故意欺君罔上。可能因着今晚大婚,妹妹太过激动才会意外发病,请皇上饶过父母一片护女之心,如有罪责,草民愿一力承担。”陶家送亲的足有七八人,此刻均随着陶公子跪地不起,可见陶家心中也害怕出现意外。

    不动声色地甩开张闻庭搀扶的手,许清元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对陶公子鲁莽自认的行为觉得甚为奇怪。他这样说即便是情有可原,陶家也很难不吃挂落。

    正疑惑着,一个中年仆妇从内院跑出来,当场跪下边磕头边大声哭喊道:“小姐要寻短见,请救救小姐吧!”

    谁救?自然是皇帝开口别人才敢动。

    “闻庭,叫郎中来给陶小姐看看。”皇上说的是陶小姐而不是陶夫人,在场诸人都听出了不对劲。

    张闻庭一边打发下人去请郎中,一边告罪一声亲自去劝救陶小姐。

    女官和女眷们也跟了进去,说是要帮忙搭把手,但是很难说没有怀着看热闹的心思。

    许清元不顾手上的伤也想跟进去,但是今时今日的地位不容许她做个透明人。刚一起身,她就被几个翰林围上来问长问短,只能朝公主使眼色,自己留了下来。

    原来陶家也不是全无准备的嘛,许清元心中琢磨着想。人命关天,陶家又确有隐情,只要皇帝还想展示仁心,陶家就不会被怎么样。

    早有人搬了椅子来让皇帝坐下,许清元因为受伤,也被与其他几个老臣一同赐座。

    张闻庭的住所本就不大,内院里面闹得沸反盈天,外面的人也能听见些动静。

    天都大黑了皇帝还等着,这是多大的面子。

    可没人敢让皇上等,不管劝通没劝通,反正陶小姐是被团团围住,再没有寻短见的机会了。

    结束了这一场闹剧,皇上只说看好陶小姐,别再出什么差池,便回了皇宫。

    很难说这是在给谁没脸。

    即便陶小姐情况紧急,许清元也没被搁置后处理,在安排下甚至硬是分出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老郎中先帮她处理伤口。

    “学士大人切记不要碰水,忌口辛辣之物,如此十余天后就可痊愈了。”

    点点头,表示记下注意事项的许清元起身跟其他宾客离开了张府。

    许家车夫说方才跟别家撞了车,马车里有些乱,公主便请许清元共乘一车。

    放下门帘,清珑公主拍了三下胸口,劫后余生般道:“幸亏我觉得袁业行事有些蹊跷,提前把这事跟你说了,不然今晚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接着又恨恨道:“亏他也跟着你读过那么久的圣贤书,这种手段也使得出来,真是,真是……”

    真是下作又狠毒。

    打蛇打七寸,公主的存在对于许清元来说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张闻庭深深懂得这一点并想利用污蔑公主清誉给予她们毁灭性打击。

    公主作为当事人自然更恨,她这么一个好脾气的人居然也说道:“怎么给他点颜色瞧瞧才解气。”

    许清元冷笑:“他以为胜券在握,其实哪里用得着我们出手,他早晚把自己玩死。”

    “我检查了洞房里面的东西,没有找到麻黄等物,不过人多眼杂,也可能有所遗漏。”公主又道。

    “在他的地盘,想要办的不留痕迹还不容易?比如说把麻黄放在交杯酒里,正常人饮下无事,但这却能令陶小姐发病,我们又如何能查清。但是他敢选择今晚行事,一定做了万全的准备,陶小姐这一遭不是偶然,是必然。”许清元掀开帘子,见马车已经快到家,便住了口,与公主告别。

    京城中人人都在猜测这件婚事该怎么收场。皇帝的态度似乎是要看张闻庭自己的意思,而张闻庭当晚虽然承认过陶小姐是自己的妻子,但是事后也可以说是权宜之计。

    次日一下值,许清元便径直去了张闻庭府上,没有邀帖、没有带路人,她肃着一张脸大步迈进张府。

    门房认得她,不敢阻拦,只能快步跑去向公子报信。

    无视了正堂两个守门待命的小厮,许清元转身坐在首位,抬首正视着前方,静候来人。

    很快,张闻庭便孤身一人前来会见,他先行学生礼,笑着问道:“老师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坐。”一改来路上凶的像是要吃人一般的表情,许清元这会儿倒是还能假模假样地笑出来,“新婚大喜啊,张都尉。”

    “老师特意赶来恐怕不是来道贺这么简单的吧?”张闻庭一撩袍子坐在许清元旁边,虽然陷害公主未能成功,但是他却泰然自若,似是并不在意。

    看他这副模样,许清元便猜测出他昨晚举动的真正目的恐怕不只是让公主身败名裂,也有划清界限,向她们宣战的意思。

    “虽然我一贯讨厌那些仗着资历对后辈指指点点的人,但是你今日所作所为真是叫我不当一回自己讨厌的人都不痛快。”许清元用看傻子的眼光看着他,拧着眉轻笑道,“为了达到目的你居然使得出这种下贱的手段,你但凡敢安个罪名到我和公主头上我都高看你一眼。即便抛开阴毒的手段不提,你以为无论成功与否都代表完成了那人的指示,从此稳坐钓鱼台了?殊不知你眼界狭窄手段卑鄙还不能成事的举动才让那个人更放心用你,不是因为你的态度坚决,而是你蠢得让人放心。”

    一串连珠炮下来,任是再好脾气的人也难免动气,张闻庭更是气白了一张脸,他一拍桌子站起来,瞪着许清元想骂回去,但看到对方那冰冷威严的眼神,想到两人的身份,又底气不足地坐了回去。

    他尽量避免直视对方,寒声道:“老师要是来说这些无用的话,就请快些离开吧,学生庙小,盛不了老师这尊大佛。”

    还是道行太浅,心理素质弱的人总是要受气场强大之人的影响,许清元说完只觉得神清气爽,而张闻庭却要翻来覆去思虑考量许久。

    “好。”许清元展眉一笑,“你是好话赖话都不肯听,既然如此,那以后我也不必有所顾忌,不就是想跟我们势不两立吗?昨天内里情由除了寥寥几人谁能看得出来?还是由我来帮你达成目的,你好好等着看吧。”

    作者有话说:

    第155章

    张闻庭没有要要悔婚的意思, 陶小姐成为了陶夫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众目睽睽之下出过丑的原因,她除去宫里谢过一次恩之外, 再没有踏出过府门半步。

    几日后, 许清元在查看奏折时,不出意外地翻到了明海省布政使司陶大人的上书,奏折内容与陶公子所述无异, 在结尾陶大人还表示一切都是他们为人父母的过错,请皇帝不要殃及子女。

    她轻叩案桌,并没有落井下石, 反而在朝上为陶家说情。

    “苦主”张闻庭选择接受这门亲事,两家皆大欢喜, 不必再生其他事端。秉持着这个理念,皇帝只是训诫了陶家几句, 并未进行实质性处罚。

    消息传到陶大人耳中, 他自然庆幸全家逃过一劫,同时也为许清元的仗义执言感到奇怪。再三思量后, 陶大人亲笔写就两封信件, 一封给尚在京中的儿子, 一封写给许清元,并让儿子务必亲自送到。

    每天到许府递帖子求见的没有一百也有几十,这些信件会由吴浵、脱雪进行初步筛查,并在当天晚上将结果汇报给许清元。

    因为事先被叮嘱过,所以吴浵在收到陶公子派人送来的拜帖后, 第一时间通知到了许清元。

    正在伏案书写的许清元听了,拿笔顶抵着下巴略一思索, 道:“后日休沐, 我早晨有空闲见人, 你去安排吧。”

    “是。”

    陶大人虽长居地方,但作为一省大员,官居从二品,政治敏感性那是肯定不低的,因此会面时陶公子的态度足可称得上谦卑。他将父亲亲写的信件转交后,又赠送了不少明海的特产。

    许清元并未多做推辞便将礼物全部收下,这是一个示好的信号。果然,见她肯收,陶公子才在话里话外试探她为何为自家在朝上说情。许清元毫不犹豫地转头说起了前一阵子袁业和张闻庭的异常之处,其中自然省去了她和公主筹谋的部分,用巧合全部替代了事。她相信即便陶公子听不明白,他老爹也一定能听懂的。

    张闻庭不是爱用名声来污蔑女子吗?那也让他尝尝区别对待的滋味好了。

    六月中,许清元上书请求皇帝将张闻庭遣回观阳伯府所在地留安城,理由是其已经成婚,不能留在京城中。

    这上书猛然一听好像没头没尾,但是其实越想越毒。

    祖制皇子成婚后必须去往封地生活,而当今圣上也下过不许男性宗亲在成亲后留在京中的旨意。如今张闻庭业已成婚,按照规矩,除非皇上当场将他封为太子,否则无论如何他都应该从郢都滚蛋。

    当然话也可以不用说得这么绝,毕竟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皇帝想,可以特批准他留京。就像当初的礼亲王一般,虽然孩子都有了也照样在京中开府建制。

    没有将这种不受皇帝待见的请奏事宜交给下属或其他女官,许清元亲自站出来跟张闻庭打擂台的行为让百官狠狠吃了一回瓜,还有抓紧机会催促皇帝立储的,也有在两边拱火的,上蹿下跳,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最终皇帝不得已特下圣旨允准张闻庭继续留京,不过圣旨上明确写明他的身份是宗室,由此张闻庭的处境肉眼可见的尴尬起来。

    经此一事,不管之前官员们看没看出来,如今倒是都确定许清元是铁了心不会再支持张闻庭,两人这对曾经的师生,如今是明晃晃地闹掰了。

    但是许清元没有就此收手。在皇帝下旨后不久,许清元撇开了所有顾虑,第一次正式提出请求皇帝立公主为皇储,堂堂正正地站在公主身后支持她。

    托齐朝开国女皇帝的福,即便之后经历过几代男性皇帝,却没有一个人敢明面上废除女子继位的可能性。所以从血缘伦理上许清元十分站得住脚,甚至可以说如果刨除公主的性别,储位不做第二人想。

    所以许清元敢光明正大地提出来,也不会有其他官员敢因此给她定谋反之罪,名正言顺,便理直气壮。

    如此行事当然是跟公主和女官们商量后的结果,当然许清元还考虑到了另外一点:张闻庭与许清元恩断义绝后,那个人可能会很快由暗转明支持张闻庭。

    许清元绝不愿意处于被动状态,所以她先下手为强了。

    好处是其他之前暗中支持张闻庭的人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如果说混一份从龙之功没人能果断拒绝,那么真的要让人跳出台面跟许清元等女官打擂台又是另一回事了,毕竟谁又敢轻易赌上九族的性命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敢针锋相对的男性官员们转而将礼法化为刀光剑影向她刺来。

    “《易经》有云:乾道生男,坤道生女,乾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坤卦: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太极图是谓阴阳轮转,乾坤相互依赖,没有高低,公主乃陛下唯一血脉,怎么不能立为皇储?各位究竟是看不惯女子从政,还是对皇上有不臣之心?”许清元毫不惧怕,她舌战群儒,在朝上将所有老腐朽驳了一个倒仰。

    论战持续了三天,皇帝才终于传令召见许清元。

    在路上,许清元设想过许多种皇帝可能的反应,但是实际上见面后事情却完全没有按照她预想的那样发展。

    她赶到的时候,御书房中只有田德明在等待,他笑皱了一张老脸,欠身道:“许学士,皇上在御花园等您。”

    辗转来到御花园,皇帝正坐在亭中假寐垂钓,即便保养得当,皇帝也已经是年过五十的人,常年为国事操劳导致他头上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许多白发,加之其身处眼前这样富有生活气息的场景,令他看起来仿佛是一个普通老人,而不是一国至尊。

    听到身后两人的脚步声,皇帝连眼睛都没有睁开:“给许大人赐座。”

    内官将座椅放置在皇帝右侧身后,许清元告罪坐下,假装在观赏着御花园巧夺天工的风景,实则心悬一线,脑中将自己待会儿怎么应对回答演示了个遍。

    皇帝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直到鱼漂一动,他提杆一抬,众人才发现有鱼上了钩。

    这种活儿用不着田德明动手,站在他旁边的王内官上前将鱼摘下放在了桶里。

    “拿去御膳房清蒸,中午就吃它吧,许学士不忌口吧?”皇帝收了鱼竿,坐到亭中,呷了一口茶水。

    许清元早早起身站了起来,回道:“皇上隆恩赐饭,臣跪谢。”

    “哎,起来吧起来吧。”皇帝双手搭在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虽然皇帝开恩,但许清元仍坚持行完礼才站起来。

    “嗯,朕年纪大了,觉也越来越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你知道朕都在想什么吗?”

    “臣不敢妄揣圣意。”

    “真不知道该说你是谨慎好还是大胆好。”皇帝笑了两声,并不以为意。

    “朕在想你提的出海贸易。”他越过许清元看向亭外湛蓝的天空,声音带着飘渺,“真是大胆又绝妙的想法,那天朕差点就被你说动了。”

    他自顾自说下去:“可是朕不能这样做,许学士可知为何?”

    许清元与皇帝看过来的视线对上,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实话实说。

    在皇帝召见许清元的同时,京城张闻庭府上也在进行着一场不平凡的会面。

    张闻庭看着眼前主动上门的客人,愣了片刻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您没走错吧?”

    对方笑眯眯地答道:“只要这里是张都尉府上,那老夫就没有走错。”

    “宁首辅,快快请坐。”张闻庭面带激动,他不是没猜测过那个暗中协助他的人到底是谁,而答案揭晓的这一刻,眼前人的身份确实是他能想象到的最好的结果,“您只身前来,不会被他人发现吧?”

    “发现又如何,老夫既敢来,便不怕被人说。”宁中书老神在在,不用人让,自己夹起一筷子鱼肉填进口中。

    “这……大人,”张闻庭还没有立刻能够适应宁中书身份的转换,他一时间拿不清该以何种态度对待他。

    “老夫最不喜欢弯弯绕绕,张大人有话直说。”

    “那下官便直说了。”张闻庭眉心紧拧,眼中闪过一丝阴郁,“许清元已经出手,她身后是数以百计的女官,而肯站出来声援我的却寥寥无几,长此以往,即便是皇帝也不得不考虑百官的呼声。”

    宁中书听罢却不以为然道:“这是小事。”

    “小事?那在大人而言,什么才叫大事呢?”张闻庭看着对方这副不着正调的样子,总算相信他平常不是装出来的了,这个人本性便是如此,严肃的时候才是罕事。

    “皇上将您安排在十六卫中担任都尉一职,您以为皇上所为何意?”

    “为了让我历练,同时也为了监视我。”张闻庭说道。

    “不错。”宁中书点点头,对他的回复还算满意,“不过凡事有利必有弊,皇帝将你放在卫兵中以便监视,但十六卫错综复杂,彼此之间并不隶属,你可曾想过,以你的身份身处其中其实大有文章可为?”

    作者有话说:

    第156章

    张闻庭想要成为储君有两条路可走。一种是皇帝颁发圣旨立其为皇太子, 若不能通过这种方式成为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那么就是第二种情况, 他们要做好政变的准备。

    如果皇帝迟迟不肯放权定下继承人或者定下的人选不能做到毫无争议, 那对于夺位的任何一方来说,禁军都是必须握在手中的一支力量。

    张闻庭恍然大悟,与宁中书坐谈整日, 之后亲自将其送出府中,伫立门边以目光相送。

    两人会面的消息很快便被有心人探查到,清珑公主自然是最关心张闻庭动向的人, 是以几乎是当天晚上公主便收到了相关消息,她立刻邀许清元前来相见。

    按照齐典之规定, 皇后所生镇国公主邑士八十人,此为公主规定的护卫人数, 除此之外, 属官之类仪比亲王。所以整整一个公主府上上下下拢共算起来人数少说也有几千人,更不用说她们这边还有一个临安郡主。相比起只有一个都尉头衔的张闻庭来说, 公主合法拥有的这些侍从是一大优势。

    宁中书按捺不住浮出水面, 许清元的激将法功不可没。皇帝不久前表态张闻庭目前还只是一个宗室的身份, 故许清元认为,如果要想确保皇位落到自己手中,控制禁军是势在必行的事,对方一定会把主意打到这上面来。

    张闻庭任职的南衙十六卫是国家府兵,受兵部管辖。即便其设立的根本目的与北衙禁军一样都是为了保护皇帝, 但俸禄从哪儿来他们还是分得清的。

    那便要说到公主驸马的身份了,他是兵部尚书的小儿子, 南衙十六卫天然地亲近公主一方, 所以许清元认为宁中书他们很可能不会首先选在十六卫中做手脚, 而会先瞄准北衙禁军。

    许清元条条分析与公主列明,公主边思考边缓缓点头,但是半晌后她却忽然问道:“如果他们反其道而行之怎么办?听驸马说,南衙十六卫的首领都是父皇直接任命的,他们与下属并不熟悉,彼此之间矛盾很深,如果宁中书要利用这一点挑拨离间,十六卫并不是铁桶一块。”

    这便是许清元也无法否认的第二种可能性。她思来想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管宁中书想的是怎么发动宫变拱张闻庭上位,有一样东西是他必须保证的——武器装备。

    “公主说的也有可能,但现在还要来设想另外一种最不利的情况。”许清元语气沉重,“如果皇上真的下圣旨封张闻庭为皇太子,那现在宁中书正在考虑的,就是我们该准备的事。”

    “你的意思是,或许有一天,我们也需要武力逼宫?”清珑公主被自己的话吓得惊骇不已,她紧紧皱起眉心,神情紧张。

    “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除了兵力的因素外,最近他们可能还会有其他动作,需要密切关注。”许清元话风一转,“公主,你要记得今天我同您所说的所有话都不能透露给任何第三个人知道。”

    “晋大人也不行吗?”公主问。

    “不行。”政治是残酷的,是人就会有弱点,晋晴波对她表过忠心,许清元也丝毫不怀疑她的品行,但如果有人以长冬性命要挟,作为一个母亲,她该如何做出这样艰难的抉择呢?

    至于其他人就更不用说,越少一个人知道,计划就越安全。

    “还有一件事需要您来完成。”许清元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才在临行前又补充道,“皇宫的城防图,从此以后您也需要利用自己的身份尽可能多的从宫中获取消息。”

    “好。”公主慎重地点了点头。

    她目送许清元离去,自己在昏黑地房间内静静久坐,直到过了三更才去抱来女儿,仔细看着她熟睡的小脸,轻轻道:“母亲会保护你,让你永远可以睡得安稳。”

    回去的马车上,许清元按着脑门静静回想那天皇帝将她叫到御花园的情形。虽然没有预料到皇帝会问关于出海贸易的事,但她明白其不能施行背后的原因太过敏感,皇帝不可能不知道,他既然明知故问,许清元最好就不要装傻。

    她在考量过后大着胆子说了八个字:阶级变化,利益分配。

    听过她的解释后,皇帝对于其概括的八个字十分认同,他明确表示不允许有人想要架空皇权,不论谁试图这样做,他都不会心慈手软。

    当时许清元真的有一瞬间感到了害怕,面前之人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帝王,一旦其不愿再受封建礼教约束,天子一怒的后果不是她一个文官能轻易承受的,即便如今她威望正盛也无不同。

    随后皇帝又道:“朕知道宁中书也未必就真心匡扶帝业,但他老了,黄嘉年不能代替申国公,宁晗也不如她父亲心计深沉。而你尚且年轻,是我朝未来的栋梁,又受公主倚重,朕不会坐许第二个申国公出现,你是个聪明人,用完膳便回去多多自省吧。”

    虽然许清元一度怀疑饭菜里可能给她下了毒,但还是强逼着自己吃了下去,好在她最后是活着走出的皇宫。

    皇帝是把她叫过去敲打不假,但事后许清元将这些话翻来覆去琢磨了几十上百遍,她怎么想都认为皇帝并没有明确阻止自己拥护公主。而这到底是他真实隐含的意思,还是故意留下的坑等她们往里跳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第二天皇帝又把张闻庭叫进了宫,一直从中午呆到宫门落钥,真的很难不让许清元摧心剖肝地去猜测两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月余时间后,许清元从公主那里拿到了皇宫的地图,有些空白之处即便是凭公主的身份也不能接近,许清元猜测其中某处可能便是武器库之所在。

    据图而言,最可能的武库地点有两个,一个是皇帝朝寝的德阳宫,另一处则位于德阳宫和芳宣宫中间一处宽90丈长200丈左右的隔墙之内。

    一般武库的看守人员必定是皇帝皇帝亲信,且忠心耿耿,这样的人不能轻易打草惊蛇。但还是那句话,是人就会有私心,她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多掌握信息,以备不时之需。

    宁府。

    “父亲,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做。”宁晗站在宁中书面前,脸上尽是不解,“如今女官人数壮大,女儿在其中保有一席之地,如果您不帮扶公主即位,为何当初要让女儿以女子身份出仕?”

    “我的这些儿女中,你是天分最高的一个。”面对女儿,宁中书不再那般玩笑态度,他眼神锐利,语气深沉地道,“但眼界不够,目光太狭窄。自古以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申国公在前,宁家不能步他的后尘。”

    “父亲的话我不明白。”宁晗摇头道。

    “公主是天子血脉,正宗嫡系,所以许学士敢明示支持她,此点亦是为父绝不允许她登上皇位的原因。不只是她,郡主作为皇上的亲侄女,她即位坐稳后也将转瞬之间获得群臣的拥护。即便许学士成为另一个当初的黄尚书,最后十有八九也会落得与他一样的下场。”宁中书叹气,“所以我才会去扶持一个没有背景,又与皇室血缘淡薄的张闻庭。他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即位也需要使用鲜血手段,但只有这样他才能依靠于我,妥协于我。他登基后,为父会主持将权柄收归到内阁中来,不将权力系于一身,这样才能确保江山万代安定,百姓安居乐业。”

    “如父亲所说,您完全没有私心,只是为了江山百姓吗?”宁晗看着父亲的目光陌生又害怕,“那样的话一切都可以谈,没必要与许清元针锋相对。我为官几十载,早就不再天真,您这样做难道不是想控制内阁,将以后所有即位皇帝变成傀儡,为您所用吗?”

    “或许,”宁晗颤声道,“还有因为您曾经对公主或郡主下过杀手,所以与她们没有商量的余地,对吗?”

    坐在太师椅上的宁中书抬眼瞥向女儿,痛快承认:“没错,起初是因为意外没能得手,如今临安远任外地,公主成了幌子,她们早已有所防备,又有张闻庭这么绝佳的人选在,为父何必舍近求远。”

    “仁不当政,你为官这么多年,总不至于连这点道理也不懂吧?”宁中书又道。

    父亲对女儿的毫无隐瞒反让宁晗苦起来,如今她被夹在家族和政治立场中间,进退维谷。

    方才还十分严肃认真的宁中书表情和态度都慢慢和缓下来:“为父不会支持废除女官制度的,如今的情况你也知道,根本不可能再废除女官了。你并没有背叛她们,不用太愧疚,你是我的女儿,以后内阁还是要交到你的手上为父才放心,别钻牛角尖。”

    次日,督察院佥都御史宁晗称病,一连多日不曾上朝,皇帝派太医看过,说是忧思太过的缘故。

    宁大人病好后,就渐渐与女官们不相往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157章

    暑夏倏忽而过, 爽秋已至。百姓们不再窝在家中避暑,经常邀约二三亲朋出门闲逛, 通临街上更显繁华。

    黄嘉年那件事后乔香梨正式恢复了身份, 临安郡主请她住在别院不用挪动,但乔香梨却朝许清元借了一笔钱,坚持搬到内城一所民居里生活。

    她不再遮掩自己的进士身份, 但是也一直没有参加吏部考核重新做官。她与那些被自己所救的孩子们仍旧住在一起,许清元问起,乔香梨便道:“他们不愿意回到父族家中, 我养他们小,以后就让他们养我老吧。”

    当然进士的身份摆在这里, 乔香梨总不用像以前一样辛苦讨生活,她靠抄书或者给找上门的蒙童讲学为生, 束脩并不高, 但维持几口人的温饱没有问题。

    今天来找乔香梨的时候,她正在给一个刚留头的小女孩布置功课。

    小女孩认真恭敬地聆听完老师地教诲后一蹦一跳地出了门, 脸上一派天真, 让人看了忍不住会心一笑。

    “今天不是休沐, 许学士来我这里要做什么?”孩子们随手上了壶茶水,乔香梨坐在院中石凳子上捧着茶杯吹气。

    “有个问题想问您。”许清元也坐了下来。

    “问吧。”

    “您还想出仕吗?六部九寺我们还需要不少自己人。”许清元问。

    对方轻笑着摇摇头:“现在这样就很好,我不愿意再折腾许多。”

    许清元表示理解。

    如今乔香梨所救的这些孩子们能正大光明地出去赚钱补贴家用,日子好过不少,许清元临走的时候还被塞了几样礼物。

    有种乌鸦反哺的感觉……许清元笑着离开了。

    回家用过晚膳, 许清元拿着一摞纸走进卧房。房内脱雪正在床边叠衣服,吴浵在小书桌边整理笔墨, 见她进来, 吴浵上来想接过她手中的字纸, 但却被许清元一晃手躲开了。

    “架个火盆来。”许清元吩咐道。

    不多时就有两个小丫鬟将烧着的火盆抬了进来,许清元蹲在地上,将手上所有字纸一张张投进其中。

    守在旁边看防火星子的吴浵认清纸上写的什么后,立刻不顾焰火伸手去揪纸,急道:“大人您怎么烧这个,这都是您的心血啊!”

    听到动静的脱雪也围过来看:“小姐,这不是您写的新书吗?烧了做什么,难道不留着刊印?”

    许清元伸手:“给我。”

    吴浵不情不愿地将抢救出来的纸递还到许清元手中。

    她们两个经常跟在自己身边,对许清元写什么忙什么一清二楚。

    许清元自未入内阁在翰林院任侍读学士的时候就着手写《股份有限公司》部分,到上月差不多刚刚确定最终稿,期间没有假手第二人,付出的心力全被两人看在眼中,她们自然不理解她为什么会将其付之一炬。

    皇帝既然敲打她,许清元便决定起码现在绝对不要跟他对着干。在让百姓过得更好和维护皇权统治之间要找到一个平衡点,皇帝提醒她不要有所失衡,那自己起码表面上要听劝才行。

    要说心痛谁能比得上许清元自己,这都是她挤用时间书写修改的,如今将其烧毁后,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看着所有纸张化作火光下的余烬,许清元拿起一盏茶浇在上头,让丫鬟将火盆抬了下去,没有再留恋多看。

    除公主以外,邓如玉在宫中生活多年,对皇宫比一般官员要熟悉,许清元找上她的时候,多余的话没说,只言想向她了解禁军。

    有些事情两人心知肚明,邓如玉也不问其他的,将自己知道的情况一一道明。

    齐朝负责皇宫守卫的禁军有两支,南衙十六卫属兵部管辖,北衙禁军直属皇帝,两支禁军的指挥权都在皇帝手中。

    具体而言,南衙十六卫其中十二卫遥领天下折冲府,府兵色彩更重,另外的四支是左右监门卫和左右千牛卫,前者负责皇宫各门禁,后者为皇帝随身侍卫,本质上是禁军。之前的梁统领、白鸿朗都是出自千牛卫,张闻庭则供职于监门卫,那是个非常要命的位置,如果他在其中玩得转,皇宫门禁对他来说将不值一提。

    北衙禁军是皇帝为了牵制南衙设置的,直接受皇帝掌控所以策反他们的难度直线上升。

    此外邓如玉也肯定了许清元关于武库的想法,即便是禁军也需要在宿卫时才能去武库领取武器,而没有武器装备的士兵跟人肉沙包并无两样。

    “即便是负责看守武库的卫尉寺官员,轮换时钥匙也必须上交。”邓如玉如是说。

    但是交给谁,邓如玉便不晓得了,不过她肯定那一定属于皇帝的管控之下。

    许清元现在多是了解打探消息,还没有真的动手。但张闻庭那边的紧迫程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因为皇帝又一次病倒了。

    与上一次皇帝风寒病倒完全不同,这次的病因太医院瞒得严严实实的,公主被紧急召入宫中侍疾,一连多日不能出宫,一切事务暂由内阁代理处置,如有特别重大的事项,再由首辅禀报皇帝后决断。

    在此期间,许清元不得不找上礼亲王府的长史官,请求再次借用临安郡主的探子探听张闻庭的动向。

    形势所迫,张闻庭果然按捺不住开始笼络同僚。这不可能是个容易的过程,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如此一来张闻庭撒出去的银钱和动用的人脉关系便很难瞒过有心人的眼睛。

    张闻庭自己清楚他现在的所作所为非常危险,但是皇帝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谁知道会在什么时候驾崩,他没有充足的时间慢慢筹备。

    左右监门卫的人很有身为禁军的自觉性,面对张闻庭的拉拢多是口不应心的敷衍,只有寥寥两三人言辞间露出有所图的意思。而最后真正明示肯站在张闻庭一边的,不过一人而已。

    但此人掌握着皇宫南门第一道城门的钥匙,具有超乎寻常的政治价值,张闻庭信心大胜,决定乘胜追击。

    而在宁中书询问他这边进展情况的时候,张闻庭却苦笑道:“禁军只知听命行事,他们不敢冒险。”

    “皇上没有到病入膏肓的地步,如不顺利,张公子可暂时按兵不动,等从长计议。”宁中书安慰他。

    “多谢大人指点。”张闻庭拜谢。

    他将宁中书送至院中,对方扫了眼院中的景致,突然道:“早风闻得张公子府上有几株珍稀的‘绿牡丹’,老夫不爱别的,平日素喜侍弄花木,便厚颜向公子讨要一株,不知是否有幸得之。”

    “本是为上峰预备的,不过既然大人喜欢,再名贵也不过是花而已。”张闻庭似是没想到宁中书提起这个,稍怔后立刻如是道,“麟石,挑一株开得好的送到大人府上。”

    “是。”一直随侍一旁的麟石答道。

    回到府中后,宁中书换了家常衣服,麟石随后将有‘绿牡丹’美誉的名贵菊花送到。

    宁中书挽起袖口裤脚,蹲在花园里培栽侍弄索要来的礼物,又问麟石:“信鸽呢?”

    “皆已放归。”麟石问,“小的还要回去吗?”

    “不必。”宁中书说完便挥手示意他退下,“去吧。”

    陆续有下人来回说哪位大人求见,宁中书只见了私交甚好的几位。

    反正现在他的官最大,谁来都得跟他蹲一块玩泥巴。

    来人无不态度殷殷,言辞恳切,每一个都想从他这里获取信息或利益。对方要付出一定的代价,而宁中书总能令对方满意却不会引火上身。

    宁中书很少在公务之外交际应酬,却能做到不出门尽知天下事。张闻庭的所作所为不过少年人的小小花招,他早已入了局,只可惜至今仍不自知罢了。

    作者有话说:

    第158章

    皇帝突然病倒导致内阁的公务骤增, 上到宁首辅下到资历最浅的许清元,每人每天要批阅的奏折少说也有二三十件, 其中固然有不那么重要的, 但只要有一件正事便需要耗费极大的精力去处理。

    如果说在做翰林的时候许清元大部分时间都在等待上司的安排或者进行固定的授课日程,那在内阁中却要真真正正地参与国家大事的决策,她写就的每一份意见都可能事关成千上万名百姓。极大的权力同时也给她带来了莫大的压力。

    她开始真真正正从一个统治者的角度出发去衡量国家治理问题, 或许有人会觉得天下尽听我一人号令便可以肆无忌惮,但是许清元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是被束缚着行使权力。

    像是在茧中的蛹,她能活动的空间是有限的, 做出决策的时候也要考虑到方方面面。一些奏折的想法非常好,但受政治利益考量、现实状况等多种因素, 它们大多数都不能被推行。

    不过在内阁的最大好处并不是可以插手国家运转——至少对目前许清元来说不是,而是身处其中所能获得的信息。

    内阁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政治信息的接收中心, 在这里上能与皇帝谈论国家大事, 下能获悉百官包括政治在内的一切动向,由此可见内阁大臣的政治权力之高, 与普通官员有着本质区别。

    常年身处其中的宁中书积攒下的政治资产何等庞大, 许清元作为后起之秀, 没有长久的时间积累,只能兵行险招。所以她才一次又一次刻意地出风头,从最初考秀才时嘲讽男考生到推行摊丁入亩政策、力挺公主继任皇位,每一步都是在钢丝上跳舞,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

    走到这一步, 她有时候回想起过往,都恍惚觉得那些经历仿佛是别人的回忆。如今她又走到了一个关键的路口, 吊诡之处在于, 它是没有路的路口, 自此往哪一个方向而去都是一条完全陌生的道路,只能靠人力一步步开辟,否则所有前路依旧是浓雾重重不见光明。

    “小姐,”脱雪的呼唤打断了许清元的沉思,“天色不早,该歇息了。”

    “好。”许清元洗漱好躺在床上,脑子里闪过许多琐碎的信息。

    内阁能接触到第一手重要消息,此外其他的渠道不过是锦上添花。根据最近的奏折和宁中书的票拟来看,皇帝应该不日就会恢复上朝,这个消息除了内阁七人之外,估计也就是皇帝一家最清楚。其余百官虽然成天听太医说皇帝的身体正在恢复,听久了耳朵都起茧子了,可信度便随之下降,现在少有百官不猜疑皇帝会不会挺不过去。

    富贵险中求,总有人要钱不要命,这段时间投靠张闻庭的人不在少数,光许清元看到的御史参奏他的本子就有不下十道。宁中书看到的只可能更多,但是所有的这些奏折他明明知道,却没有对张闻庭示警,导致现在情况愈演愈烈。

    姜还是老的辣,虽然张闻庭曾经在观阳伯府上忍辱负重并勇敢地抓住机会跳出牢笼,但是他的政治阅历太浅,根本不能与宁中书抗衡。

    宁中书趁他年纪还小学识和眼界都没培养成型的时候便对其下手,让他早早养成了依赖别人的习惯。又因为有别人的帮助一步步登高,这个过程中打了多少人曾经看不起自己的人的脸,张闻庭难免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眼高手低,直至将政治视作自己可以完全掌控的简单玩意儿。

    他以为自己拿的是少年逆袭的爽文剧本,实际上呢?就连许清元现在都不敢说自己会拥有这么好的命运,甚至她的结局可能会凄惨无比,后世人提起她来都要吐一口唾沫的那种。

    张闻庭是一个被带偏了的年轻人,当然其中也有他自己的性格在作祟。许清元并不可怜他,无论是哪一方笑到最后,可以肯定的是他终会自尝苦果。

    想着这些,许清元的意识逐渐沉入梦乡。

    过了重阳节的第三天,皇帝病愈恢复朝政。

    头天上朝主要处理了南部水涝灾祸和边境事宜,在散朝前,皇帝特点名张闻庭在任都尉期间玩忽职守,不能肩负皇宫守卫大事,故将其调任去京兆府任司兵参军。

    从正六品左迁为正七品,表面上看来张闻庭的举动似乎确实触怒了皇帝。但是许清元心中总觉得不对劲,让她觉得蹊跷的地方主要在于两点。

    一是皇帝处罚他的借口是玩忽职守,这是个可大可小的罪名,甚至可以说只要上面不计较的话这根本不算事,而张闻庭实际上的行为的性质就要严重得多。甚至定谋反罪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但皇帝却选了这么一个由头,像是隔靴搔痒,就是不点到要害处。

    二则贬去京兆府这点就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京兆府是个性质很复杂的官衙,既可以说是地方官,又可以说是京官。其府下管辖的二十个县共同构成了庞大的郢都,京城的治安维护等工作实际上也是由它负责的。可以说京兆府是齐朝权力最大的府,也是最敏感的府衙。其长官非“等闲”之辈不能胜任,在这里关系远大于能力。

    上一任京兆尹在申国公致仕后被皇帝以最快的速度替换下去,现在的京兆尹是皇帝多年亲信,将张闻庭下放到此处,好像是方便监视他,但是怪就怪在又委任他担任司兵参军。自古以来军权都不能等闲视之,掌握护卫京城的一支兵力,权力实在不能说小。

    皇帝的做法十分矛盾,让许清元一时之间分不清这回张闻庭到底是明降暗升还是明升暗降了。

    某个休沐日跟晋晴波出去爬山踏青的时候,许清元问起她的看法,晋晴波却十分肯定道:“不管如何,皇上一定没有绝了让张闻庭继位的心思。”

    这点倒是真的,许清元随手揪下旁边的狗尾巴草,心情非常不美妙。

    “听说公主侍疾结束出宫后一直没有再见你?”晋晴波看着她无意识的焦虑举动,问道。

    许清元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眼神看着别处说:“你怎么知道的?”

    “衙门里私底下都在谈论这件事。”晋晴波在山顶站定,俯瞰着山野风光,“说公主是扶不起的阿斗,把你闪在一边坐蜡。”

    “哦。”许清元伸展了一下四肢,闭上眼睛感受着凉爽的秋风拂上面庞,没有正面解释。

    有其他游人走到她们旁边看景,两人谁都没有再继续谈论政事。

    在两人还有闲情逸致爬山消遣的时候,张闻庭已经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了。

    他明白自己完完全全被宁中书给耍了,对方知道甚至希冀自己对其有所隐瞒,并在最后一次见面时带走麟石,找到了来访张府的借口——“绿牡丹”,现在宁中书跟他再没有任何关系。

    而自己却因为贸然的行动被皇上厌恶,贬到完全陌生的京兆府任官。那地方上有京兆府尹纪大人是皇帝一手扶植的亲信,同僚又有王娴等女官中流砥柱,下属全是肥头大耳没有战力只会收油水的兵痞子。他冷不丁被调过来,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怎么办,怎么办?

    张闻庭一遍遍地在心中询问自己,他手中的牌所剩无几,远离皇城后许多重要消息都没有途径得知,或许忽然有一天皇上驾崩,清珑公主都即位了自己还在带兵巡逻。

    恐惧之情充斥在张闻庭的心中,事已至此,他甚至连回头的机会也没有了。他已经狠狠得罪了公主和许清元,一旦公主掌权,她们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的。

    思来想去,现在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去找宁中书,放下所有的尊严和妄想,去祈求他再度站在自己一边。

    作者有话说:

    第159章

    皇帝病愈后消瘦许多, 脸上露出晚年的光景来。

    渐渐有风言风语说皇帝是因为年岁渐大,加之情绪长期失于调理, 所以患上了胸痹。

    虽然胸痹是一种慢性病, 如果治疗控制的好一时半会儿不会出问题,但是这就像是一个讯号,不但昭示着皇帝已经年老, 同样暗示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到来。

    “曲介,葛高池。”许清元临上值前唤来两个护卫,问, “之前吩咐你们的事摸的如何?”

    两个护卫对视一眼,葛高池上前一步道:“回禀大人, 那两人的上下值时间和路线都已摸清,不知大人还有何吩咐?”

    “去蹲一下梁统领和他手下的白鸿朗, 守个一两天就撤走, 注意别被发现了。”许清元道。

    “是。”

    次日去内阁的时候,许清元一迈进文渊阁的门槛, 就看见几个中书舍人正凑在一起叽叽咕咕说着什么。她放轻了脚步, 隐约听见的几个词语都是跟皇帝胸痹之事有关。

    他们见许清元来了, 忙住口放下奏折告退离开。

    这次病好后,皇帝对丹药愈发依赖,柳方士天天闷在炼丹房里面,许清元想偶遇都没机会。

    自古以来无论是多么贤明的君王,都很有可能踏上寻仙访道之路, 而血淋淋的历史教训证明凡是沉迷此道的皇帝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当局者迷,但大臣们不允许皇帝迷, 他们一个个牟足了劲上书劝谏, 希望皇帝迷途知返。不过皇帝也知道这事儿他自个儿不占理, 所以对于大臣们的奏折他表面上照单全收,实际却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张闻庭被调任去京兆府后,虽然同在郢都,却像从官员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一般。许清元不敢掉以轻心,临安郡主的探子说看到张闻庭去过宁府,这让她不得不怀疑对方是不是最终甘愿成为了宁中书手里的棋子。

    最近再见到皇帝的时候,许清元从未如此明显地感觉到对方的精气神与生病之前完全不能同日而语。皇帝虽然还想紧抓着权力不放,可是他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自己庞大的野心,只能选择倚靠内阁。

    而作为一个疑心甚重的人,皇帝当然不会对掌握在宁中书手中的内阁完全放心,许清元还在猜测他会怎么处理这个问题之时,皇帝突然下诏命清珑公主辅理国政。

    女官们欢欣鼓舞,虽然没有加封公主任何官职,但这道圣旨将公主抬到了过去太子才能拥有的地位和权力,这还不能说明皇上属意谁继承大统吗?

    不过皇帝同时下诏让邓如玉升任左都御史职位,此举令部分公主的支持者不太理解。本来公主辅佐治理政事并不影响其在都察院兼任官职,她可以照旧挂名,一应事务由邓如玉来处理便可,尤其是她的权力本来也被后者实质架空。

    皇帝这样做产生了一个严重的隐患,一旦其重新独揽朝政或者其他公主不能再辅佐料理国事的情况出现,那公主要退回哪里,或者说她还能如以往一般在朝堂上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吗?

    次日,接近下午下值的时间,突然有内官来传内阁众人去见公主。

    御书房这种地方基本是皇上专属,象征意义十足,即便是被委任辅佐国事的公主也不敢坐在那里议事。因此几天前公主便差人将内阁旁边的一间偏殿收拾了出来,暂定在偏殿处理政务。

    众人被带至偏殿的时候,除许清元之外的内阁大臣脸上都浮现出恍惚的神色。毕竟他们面对的人从一个头发斑白的中老年男性换成了气色红润的年轻女子,任谁都会不适应的。

    端坐在正位的公主今日穿着一身简单大气的袍式衣服,头发简单盘在一起,看起来干练得体,但是她直挺挺的脊背却泄露了自己的紧张。

    面对这么多朝廷重臣,清珑公主哪怕只是想要说一句简单的话,也要在心中掂量个三四遍才敢开口。

    公主的视线转到末尾站着的许清元身上,对方本来一直微垂着眼睛,或许是注意到了自己的目光,眼睫微微动了一下。清珑公主却在对方抬眼前转移了视线。

    这番小动作没有逃过在场众人的眼睛,高学士心中纳罕:难道公主和许学士闹不和的传言是真的?

    “诸位阁老,”公主清了清嗓子,开口道,“秉承皇上圣旨,由本宫辅理国事。本宫年轻,历练不足,还需各位大人多多教诲提点。”

    宁中书带着下属下拜:“公主言重,此乃下官们的职责所在。”

    “好,那本宫便直说了。昨日有户部官员上奏说应当削减官员养廉银,但是内阁的票拟上却是驳回。”公主将一摞奏折挪到眼前,“敢问诸位阁老为何不准。”

    谁也没料到许清元先出声应答,她缓声道:“提高养廉银本是因之前申国公‘八条令法’将征收丁税之权从地方收归到户部,为压住地方官员的反对意见才施行的。如今摊丁入亩之法一出,滋生人丁永不加赋,丁银便随赋税上交,地方上的境况同从前没有实质区别,故暂保留旧制为妥。”

    一旁的高学士等人纷纷附和。

    公主的脸绷得紧紧的,自打众人进门来,她第一次与许清元正眼对上,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紧张,阁臣们听到公主驳斥出声:“此言差矣,清廉为民,两袖清风才是为官之人应有之德行,难不成还是为了赚这几两银子吗?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丁银还是赋税,都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怎能为此增加如此庞大的养廉银开支,岂非同地方官员暗示此为挪走油水的补偿?”

    被正面驳斥的许清元皱眉垂下眼去,不再言语。以她的身份不好再开口,否则便成了跟公主顶撞。宁中书适时站出来,他先大大夸奖了一番公主的言论,然后道:“但公主也要体谅地方官参差不齐,不是人人都像公主一般德行出众,与其让他们搜刮到百姓身上,不如朝廷给予优待。支出的银子虽多,跟国库进收相比也不算多,且又是个使他们忠诚的好法子,轻易不可削减。”

    经过宁中书出面一说,公主才点点头:“本宫晓得两位的意思,不过据我之见此项还需推敲,本宫会禀报给皇上的。”

    公主心跳的厉害,她默默平复一会儿才就其他事宜继续询问下去。

    议完政事,走出偏殿一段距离后,高学士悄悄凑到了许清元身边,他颇有几分鬼鬼祟祟的模样,悄声问道:“公主秉性柔和,今日怎么这般强硬,别人也就算了,连你这个老师的面子也要驳。”

    一时之间许清元居然分不清高学士语气中同情的成分多一点还是幸灾乐祸的成分多一点,她沉默着没有回复,对方出言宽慰了她几句。

    此后公主开始亲近许清元之外的其他女官,而许清元每日仍正常上下值,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所以流言变了,从之前晋晴波说的公主泄许清元的气变成了公主羽翼渐丰想摆脱权臣的控制。

    起初女官们是不相信的,但渐渐地女官中的某几个人开始受到公主的特别优待,而公主宁愿去找内阁其他人商量政事也从不单独召见许清元,后者也不再去公主府中授课,两方的态度越来越明显,由不得众人不信。

    京兆府的司仓参军王娴没有贸然接受公主的拉拢,而是先跑了一趟许府。众人只听说两人见面后没说几句话便吵了起来,最终不欢而散。王娴似乎就此对许清元心生怨气,果断倒向了公主一方。

    作者有话说:

    第160章

    太医院内。

    左右两位院判正推心置腹地对眼前几位御医、医士安慰道:“皇上年岁已大, 身体有病痛在所难免,院使知道这件事并不怪你们, 但你们毕竟是负责给皇上看诊的, 身上难免要担罪责,不过院使一定会替你们求情的,不必太过担心。”

    待长官走后, 在场唯一一位女医士汪大人见同僚们对于背黑锅无动于衷,气得摔门而出。她快步走在撒满了金黄落叶的小道上,越想越不服气。

    虽说如今女子科考已经较为普遍, 但是这样良好的风气在太医院中却并不盛行。她自己作为一个女子能做到有品级的医士一职已经是沾了女官们的光,而且就这么一个区区七品小官还是她为之努力了二十多年才于前几个月刚刚坐上的。结果在她上任第三天皇帝便因胸痹病倒卧床, 简直倒霉的不像话。

    胸痹乃慢性病,之前那么多任御医都没有医治成功, 现在倒是好意思单单挑他们出来替人受过。

    “话说的好听, 那为什么把给皇上看诊了十几年的杨御医撇开不谈,还不就是看我们这几个没背景好欺负, 柿子挑软的捏。”汪医士气愤不已, 但是却毫无办法。

    尤其是当她听说院使已经将请罪的奏折递上去的时候, 更是感到十分无力。虽然她明白皇帝不会为此砍他们的脑袋,但总归降职是免不了的,何况这件事她本来就委屈。

    接下来几天汪医士过得浑浑噩噩,她知道自己在等待那道降罪的旨意,那代表着自己之前二十几年的努力全部付之东流。

    几个同病相怜的同僚也窝在药房, 他们像在等待宣判的戴罪的犯人似的见不得光。

    忽然一人从外面挑帘进来,他的语气是与屋内气氛完全相反的激动:“太好了, 有人替咱们说话了。”

    众人窸窸窣窣站起来, 强打起精神问:“是谁?结果如何?”

    来人道:“是许学士, 今日朝上她将院使痛批了一顿,说院使在找人充当替罪羊呢。”

    “真的?”方才还十分沮丧的医官们此刻都高兴起来,“许学士竟肯为咱们说话,是谁找的关系?”

    汪医士冷笑出声:“还没睡醒呢?你睁开眼看看在这里的人谁能攀得上内阁大臣。”

    被嘲讽的医士涨红了脸:“汪大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大家彼此无事难道不好?怎么你竟摆出这副态度来,跟许学士欠了你的似的?”

    “是啊,你也知道她不可能欠我,无缘无故,许学士怎么会为我们去得罪院使,也不知道是谁脑子不清楚。”汪医士冷眼看着众人面色骤变,心中却似被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许学士正年轻,身上没病没灾的,他们这帮靠医术吃饭的人怎么回报?如果说许学士另有所图的话倒是说得通。

    医官们往返宫中和各大王公贵戚之家,沾的又是生老病死的大事,而这也几乎是他们医术之外最大的价值所在。

    此事闹到最后,皇帝只说是自己年纪大,痼疾难除,要是回回问罪,太医院哪里还能剩下几个人,只对院使略作处罚便将此事轻轻揭了过去。

    受惠的医官们都在打算着给许学士送什么礼,汪医士话说的难听,礼数可不敢错。但她亲自上门去送礼的时候,许府却回绝了。

    这让汪医士心中更难安稳。不收礼便是收人情,眼下情势紧张,她害怕医官中的哪一个人万一行差踏错,出了事会拉着满太医院的人去陪葬。

    而令她担心的事在不久之后竟真的发生了。一天,有人传信说许学士府上要请一位医官去看诊,其他人都是蠢蠢欲动的模样,汪医士心中哀叹。

    传话人扫了一圈,突然朝汪医士道:“汪大人,你身为女子更方便些,快去吧,千万别让许学士大人等。”

    其他人悻悻坐下,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歆羡。

    拿上药箱,汪医士怀着沉重的心情来到许府,被带到一处偏幽的院子进了正屋后,她只顾着观察那位年纪轻轻便名声煊赫的许学士,一时之间没注意到其他人。她询问对方身体有何不适,却听到周围响起一阵哄笑。

    那位许学士脸上带着善意的笑容:“汪大人,要看诊的是我这弟媳,不是我。”

    汪医士面上一红,好在她长得黑并不显眼。待众人笑停,她才转身看向坐在椅子上的梁翰林,按照望闻问切诊过,确认无误后收起工具,汪医士肯定道:“梁大人身怀有孕,恭喜贵府增添人口。”

    得知消息的许家一众人等皆欢喜不已,许学士面上笑容淡淡的,没像其他人那样高兴地昏了头,在仔细询问过注意事项后,还亲自将她送出来一段路程。

    对方始终不谈其他,让汪医士心中不知怎么的竟有点诡异的失望。

    在两人分别之时,她忍不住问道:“许大人还有其他话想同下官说吗?”

    许清元疑惑地微微侧头:“汪大人是指什么?”

    “没什么,注意孕妇饮食,下官先告退了。”汪医士又尴尬又狐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她准备在路上再慢慢品这位许学士到底怀揣着什么目的。

    梁慧心有喜对于许家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只是有眼色的人看到许清元似乎不是很开心的样子,都不敢表现得太过。

    私下奴仆们谈论起来,不少人猜疑大小姐是害怕家产都留给弟弟弟媳一脉所以才那般模样,这个说法也得到了绝大部分人的认同。

    许长海听到闲话后命梅香狠狠惩处了几个挑事的,并特意找许清元聊了这件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父女两人又闹得不欢而散。

    今年这个时节,皇宫中更换了一批内官、宫女,新进来的经过一段时间的教导要被分到各处去,其中最好的去处当然是皇上身边,但这样的机会却少之又少。

    王镇现如今在御前做事,身份不同往日。以前他见了人要叫爷爷,现在比他岁数大的内官见了自己都要认义父。今天他应承田德明的吩咐来挑几个机灵的领去德阳宫伺候,或许是来之前这边管事的提点过,自打他一进这个门,地下站的一排排愣头青个个儿站直了身子,那眼睛亮的都能放光,差点把他闪一个好歹。

    “王内官来了,小林子上茶。”管事的凑上来赔笑道,“这回您是要挑多少?”

    “德阳宫本不缺人,只是我新到没多久,手下没有几个人可以使唤,田爷爷才让我来挑挑。”王内官坐在椅子上,招呼道,“李管事也坐。”

    那管事坐了半边屁股,将新茶捧给王镇,又指着刚刚上茶后站在他旁边的那个小林子道:“原来如此,那您可得好好挑选。对了,他姓林,在这些人里算是很不错的,人又稳重,我便让他帮忙照管。他对新人比我还熟,王内官要是拿不准主意,可以让他帮忙参详参详。”

    “多谢李管事。”王镇点点头,把这些新人仔细看过几轮,点了几个人出来,但最后只肯收下两个。

    两人都是大高个儿,长得俊秀讨喜,从他进来后也一直很规矩,算是这批人里拔尖儿的。

    临走的时候,王镇又把那个小林子给带了去。李管事笑得谄媚,看来跟小林子确实关系匪浅。

    刚将人带回德阳宫,便有小内官喊他去见田德明。王镇急匆匆赶去却是一件小事,赶着办了往回走,路上又见到梁统领正在树底下训骂副手白鸿朗,他瞥了几眼,但未做停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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