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许清元陈述完毕后, 朝堂中好一阵子鸦雀无声。

    众官不由自主地去看黄丞相的反应,而后者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站的挺直, 表情平静,仿佛早就预料到眼前发生的一切。

    皇帝面色冷峻,眼神锐利:“兹事体大, 许制使朝后详禀。”

    接着田德明便出来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无人再上前奏禀政事,百官各怀心思地退朝, 各自回衙门当值。

    “许大人,请。”王内官守在门外, 一见许清元踏出朝殿,便迎上来带路。

    就在许清元向皇帝一一详细回禀黄嘉年案的时候, 京城的另外一边, 方歌带着所有下属猫在《新日报》附近的一家酒楼二层雅间,从她们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售卖报纸的报亭窗口。

    不远处一位年轻女子急匆匆赶来, 将铜板交给售卖报纸的壮汉, 然后摸走一份报纸。她连回家也等不及, 站在路边就看起来。

    殷琬从来没觉得这个世道竟然如此荒唐,跟现实比起来,什么戏文、话本,什么才子佳人、神话志怪全都不值一提。这段时间以来各家报纸都疯了一样地刊登黄嘉年和囚童案的消息,每日新闻层出不穷, 一个接一个的大官被扒落下马,他们彼此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牵扯和令人发指的凌虐无辜孩童的手段, 惹得百姓们义愤填膺。

    为了追上最新的时事新闻, 最近殷琬每天都会一大早起来跑一遍各个时事报亭, 热衷于掌握最新的消息动向。其中《新日报》用词简单直白,标题惹人眼球堪称第一,便成为了她最近最喜欢购买的一家报刊。

    拿到最新的《新日报》后,殷琬立刻觉察出今日报纸版面有缩水,标题比往常更大,正文比往常更少。虽然知道《新日报》的特色,但她还是被眼前劲爆的标题牢牢吸引住了。

    “爆!辅国大将军嫡孙采生折割幼童!”

    “禽兽之类!吏部员外郎师景宣略卖期亲卑幼!”

    殷琬一目十行地读完,整个人被冲击到仿佛喘不过气来似地张嘴大口呼吸着,她茫然抬目,眼中尽是惊愕,但还未等到她消化好报纸上登载的内容,就看见出了巷子的大道上一拨拨人跑着跳着往东边而去,他们有的口中念念有词,有的大声呼唤友朋。

    “快走,快走,有个妇人带着好些半大孩子在京兆府衙前敲路鼓,听说是跟最近的事有关,再晚去就占不到好位置了。”一个十七八的男生拽着自己的朋友往前跑,也不管对方是不是正在提被挤掉的鞋子。

    顾不得剩下的报纸还未读完,殷琬将其卷成纸筒塞进怀中,奔入人流。

    京兆府前,江氏顶着日头跪在路鼓前,她身边还跪着八个孩子正狠命磕着脑袋。

    孩子们依次轮流站起来用尽全力敲击路鼓三下,然后将鼓槌传递给第二个人,自己复又跪下继续磕头,其情其景,惨不忍睹。

    京兆府衙的差役上来带人,但江氏却不肯进去:“还有苦主尚未鸣冤。”

    百姓们已经将衙门口围的里三层外三层,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大庭广众之下,差役没敢直接动手,他眼看事情越闹越大,扭头进了衙门,将情况向长官汇报。

    围观百姓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心软的人当场掉下泪来,还有人连声问江氏等人是有什么冤屈。

    等八个孩子依次敲完路鼓,复又回转的捕快无奈道:“快起来,随我进去吧。”

    坐在内里的师爷蘸好笔墨,记下八人名姓,然后他看向江氏,问道:“你是他们的什么人?”

    江氏不卑不亢地回:“我是他们的讼师。”

    眼前妇人穿着粗陋、面容憔悴,一点也不像是读书人的样子,师爷狐疑道:“你识字吗?”

    江氏什么都没说,而是将一块证明自己女进士身份的腰牌递送到师爷眼下:“自然。”

    “乔香梨……嘶,你不是那个……那个……”师爷惊骇不已地看着她,说话都开始结巴起来。

    “请快些登记吧。”

    “是,是。”师爷不复之前的不耐烦和傲慢,奋笔疾书,不过片刻便已办好手续。

    京兆府尹赖文生正襟危坐高堂之上,背后冷汗直冒,他看过乔香梨写的状纸,里面的内容让直他后悔自己怎么没早点致仕回乡。

    来人控告的一帮子嫌犯都是官场上的人物,由于“凡命夫命妇,不躬坐狱讼”[注],京兆府去拿人的时候,各家也只是让家中管事代为对簿公堂。

    一边是幼童弱妇,一边是几十号管家及精壮下人,对比鲜明。

    百姓们仰断了脖子往里探看,要不是差役们拦着,说不准就要挤到公堂上去了。

    赖府尹硬着头皮开堂审案,师爷抖着声音将状纸念出,每念一句,就不得不因为百姓们的喧哗声停顿一下。

    “以上八位苦主生母皆为被诱拐略卖之人,其中六人曾遭受人犯采生折割之刑,苦主皆为人犯之子女,因身份微贱被人犯舍去或谋杀,后被讼师本人所救。”师爷咽了一口唾沫,瞄着赖府尹的脸色,继续念道,“人犯乃为官之人,不得心正,反以凌虐百姓取乐。七品小官已可虐杀略卖奴婢、残害亲子;若官至宰相,岂非可戮尽郢都之人!请府尹大人观案情由,上伸国法,下顺民情,严惩人犯,还苦主公道。”

    百姓们的喧哗声几乎要将屋顶给掀翻,赖府尹惊堂木一拍,众人皆惊,立刻闭口不敢言语。

    赖府尹转向管事们问:“人犯何辩?”

    这几家家中大人有的被收入监牢,有的尚未被查住,他们临时被拉过来对簿公堂,仗着府中的官家身份,只管一问摇头三不知或者拼命叫喊冤枉。

    “此案干系重大,需经查证后择日再审。”赖府尹使了一招拖字诀,打算回去跟门客们商讨下对策。

    没想到外面围观的百姓之中,不知道是谁高声喊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百姓们左看右看,纷纷胆大起来。

    “是啊,为什么要择日,今天天还早着呢!”

    “这些狗官,官官相护,找什么借口,就是不敢判有罪!”

    身处于庞大的集体之中,感受到自己阶级的利益将要被侵犯之时,即便是布衣平民,也敢声讨不平。

    赖府尹脸上一阵阵发白,最后化成怒容,他心中怒斥这帮狗屁不懂的刁民,不过到底害怕场面失控引火上身,只能灰溜溜遁走。

    衙门外的百姓们仍旧不肯离去,并自发组织起声势浩大的游行,请求官府惩治凶犯,护佑百姓。

    江氏……如今应当称其为乔香梨,她带着孩子们,被曲介和葛高池掩护着前往郡主的聆风别院暂住避人耳目。

    一直等到百姓们散去后,方歌等人才敢回到报亭,留守卖报的壮汉已经被找上门的“仇家”打的鼻青脸肿,方歌给他擦了药膏,连连道谢。

    此时的许清元仍留在宫中,她被留了午膳,食不知味地跟皇帝吃完,紧接着上午的进度继续禀报案件情况。

    不出她所预料,皇帝对于她最终交出的承办结果极度满意,称赞她秉公执法、公正严明,为百官之表率。

    许清元被留膳宫中的消息不胫而走,百官对她受皇上看重的认识程度又提高了一层。再观黄丞相未能将自己的亲生骨肉从牢狱中救出,黄嘉年案件似乎已成定局,皇帝要惩办黄家的心又是昭然若揭,黄家这棵大树,很可能快要靠不住了。

    在这个世界上,弱者总是要依附于强者谋求生存。在官场这一点尤为明显,清正廉洁的官员往往也是最有资本硬气的人,而其他大多数小官,必须要寻求势力的庇护以求安稳,其中利益的输送交换不可避免。

    不少人已经心思活动,想要转去烧烧许清元这家的高香,而一旦黄嘉年被定罪,他们的想法很快便会付诸行动。

    办了这样一件让人心力交瘁的大事,时隔多日再次回到家中,许清元明显感觉到不管是亲人还是仆役,见她都像是老鼠见了猫,生怕出一丁点儿错误。

    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的脸,许清元这才发现她自以为端的是温和平静的表情,实际上却是星目含威,压迫感十足。

    许清元苦笑一声,原来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环境影响改变。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人是适应性最强的动物,改变,也是一种趋利避害。

    制使的腰牌一直没有被皇帝收回去,许清元还有一点结案的材料性工作要收尾,好在难关已过,她这几天每日都睡到日上三竿才去衙门整理案卷,下午日影刚刚西斜便收拾东西回家去休息。

    现在黄嘉年的所涉案件都不属于八议之列,刑部准备接手负责审理。许清元分析认为以黄丞相的个性必定会有后招等着她们,几日后黄丞相亲自登门拜访许清元,家中诸人如临大敌,许长海顶在前面不让她出来会客,不过许清元已经做好了准备,她没有逃避,径直去会见这位曾经如日中天的丞相大人,不过如今他又多了一层身份——一位即将失去孩子的七旬父亲。

    两人见面倒是没有剑拔弩张,许清元先把父亲支走,又让下人给黄丞相上了一杯好茶。

    “丞相大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要事吩咐?”

    黄丞相以袖遮口咳嗽了几下,然后站起身,朝许清元行了一个大礼。

    许清元连忙起身闪避,她端详着对方的表情,道:“丞相何故对下官行礼,下官万万不敢受此大礼。”

    “许大人就当今天老夫只是一个忧虑儿子安危的普通父亲罢。”黄丞相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苦涩,“请你容情,让老夫见儿子一面。”

    作者有话说:

    第142章

    许清元不得其解:“丞相大人是皇上的恩师, 何不直接去求皇上。皇上重情重义,不会连这点小事都不通融的。”

    哪怕是为了做给世人看, 皇帝也不会拒绝黄丞相这个小小的请求, 这点她敢肯定。

    见许清元拒绝的断然,黄丞相脸上是明了的神情,他没有强求, 反而重新坐了下来。

    看着门外湛蓝的天空,黄丞相突然开口问她:“许大人生为女子,本可以在内院之中安稳度过余生, 到底为了什么非要考取功名?”

    这个谈话的对象倒是难得。许清元看出黄丞相内心存在诸多犹豫,这个时候她须得好好回答, 不要引起更多麻烦。

    “因为我想。”这个问题她自己也思考过无数次。

    其实自己作为官家小姐,衣食无忧, 未来也会嫁一家门当户对的官宦人家做媳妇。正妻的身份基本可以覆盖她的人身权利不被侵犯, 看起来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但是……

    “学习科考是下官内心深处警醒自己一定要做的事。因为下官由衷地害怕自己将会浑浑噩噩地在内院度过一生, 这样的一辈子, 与没来到过世上有什么区别。或许您会认为女子的价值就是相夫教子, 繁衍子孙,但下官不这么认为。无论丈夫和子孙有多么出类拔萃,谁会记得一个内宅妇人?”许清元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全部说了出来,“有财富、地位就有话语权,费心劳力辅佐丈夫平步青云, 最后还不是要仰别人的鼻息过日子?我干嘛不自己上?下官吃的了读书的苦,也享受经过努力得到的这一切, 哪怕当初没有考过科举, 或者蹉跎庸碌几十年不得入门, 也好过听人摆布。”

    “你就不怕遭人非议?”黄丞相很难得听到女官如此直白地表明自己对权势的欲望,她们好像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特殊的原因被迫走上科举仕途,好以此来消解部分世人对她们的指摘。

    “呵呵,”许清元十分不以为然,“人生在世不过短短百年,人的眼界之窄比之井底之蛙也不遑多让,有些事情的是非功过还是要交给后世之人评说。”

    “是本相老了。”黄丞相感叹,“如今的许多事情,都跟本相年轻的时候不太一样了。世事变化之快,时常让我感到应接不暇,累了的时候,我也想休息休息,可是有太多的人、事等着我,我不能停下来。”

    许清元一听他话语中透露出浓浓的疲累,立刻抓准重点反驳道:“请恕下官无礼,要斗胆驳一驳您的看法。”

    见对方安静地准备聆听,她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若没有秦国出了个始皇帝,也会有其他人一统天下。秦末各地纷纷起义,刘邦最终问鼎中原,建国号为汉。但您心中清明,他们是被记载下来完成大业的人,却不是唯一合适的人。人犹如天地间的蜉蝣,沧海中之一粟,历史不会因为少了某个人便停滞不前,有些担子其他人不是挑不起来,只是缺少一个磨炼的机会而已。”

    “道理谁都明白,但是身处老夫的境地,却不是说说那么简单的。”几十年的官场混下来,黄丞相连忧虑都是内敛的,但此刻他却突然隐含深意地对她道,“说不定你以后便明白了。”

    讲这句话的时候,黄丞相看着她的眼神中似乎尚有千言万语未曾说尽,许清元觉得他像是一个饱经人生阅历的老者在描绘一种极有可能出现的未来,这一瞬间流露出来的怅惘盖过了他身上令人厌恶的□□。

    不过很快黄丞相便调整好自己的神情。他没有跟许清元再多费口舌,终于妥协于现在的形势,进宫去向皇帝请求恩典。

    等他走后许清元才意识到,在掌控权势几十年的黄丞相眼中,恐怕不仅仅是将自己视作可以掌控儿女的父亲、下属亲族的依靠,更是那个能一手将今上推上皇位的恩师。他习惯了在这些人面前端着架子,仿佛永远不会示弱倒下,同时也画地为牢,将自己困在里面这么多年,从不敢真正踏出,不敢放手离开。

    所以他才会舍近求远,宁愿来拜托自己,都不愿意去求皇帝开恩。

    不出所料,皇帝爽快地答允了黄丞相的请求,允准父子二人在牢中相见,梁统领全程监视。

    过后聊起来,梁统领的表情并没有多么畅快:“哎,我看见丞相大人淌泪了,可怜天下父母心。”

    许清元没那么多泛滥的同情心。黄嘉年是因为生为男儿身,所以才得到了黄丞相的力保和忏悔,而黄嘉雪却不知道可不可以分得一点点父亲的愧疚。

    没过几天,黄丞相当朝向皇帝上书乞骸骨,皇帝欣然允准,封其为申国公,赏赐无数。

    黄嘉年的案子很快判下来,他因犯《大齐律》名例凡七条不睦罪、贼盗四十五条略人、略卖人罪,被处绞刑,斩立决。

    行刑那天京城的大街小巷上挤满了人,黄嘉年在万人唾骂声中被问斩。

    听到这个消息的许清元不禁手抖了一下,手上笔尖有墨珠滴落,在宣纸上慢慢泅染开。

    案结次日,黄丞相带着为数不多的家眷踏上回老家的船只。他看着在榻上玩耍的孙女和孙子,眼中罕见地流露出怜惜。

    他们年纪太小,根本不知道自己刚刚失去了父亲,笑的非常开心。

    黄嘉年死了,没有连累到家人,黄家几乎做到了全身而退,还蒙荣封爵,皇帝也承诺不会禁止其子孙后代参加科举,还可以照常享受恩荫,算是给了他极大的体面。

    或许如果他能早些放手离开,事情还能有个更好的结果。

    罢了,罢了……多思无意 。

    黄丞相抱起孙女,看着她天真清澈的眼瞳:“云儿喜欢读书吗,以后祖父教你念书好不好?”

    女童被胡子扎得痒痒的,咯咯笑起来。

    趴在榻上的男孩“啊啊”地发出无意义的声音,一只苍老的大手落在他的头上:“厦儿自然也一起。”

    ……

    心患铲除后,其实还有一堆收尾的工作。

    京兆府王娴上奏请求严惩黑店,该主张毫无阻力地得到通过,黑市被打击的七零八落。

    将八名孩童状告案件一压再压的京兆府尹赖大人眼看情势已经大变,立刻开堂再审,因涉及官员,将之移送至大理寺处理。大理寺毫不手软,将涉及到的官员统统下大狱以待定罪发落。

    这么多案子一时间不可能全部结案,有天在公主府见面的时候,晋晴波说估计得等到来年年底才能处理的差不多,她最近已经忙昏了头,今天休沐日也只得歇半天,下午还要去衙门处理公案。

    三人难得碰面,许清元就把扶持张闻庭的幕后之人的一些信息跟两人交换了一下。

    “照这么说,那位还真是神通广大,恐怕连‘不睦’这条罪名都考虑进去了,所以柳大牛当初才会在黑市故意露出马脚。”晋晴波道。

    许清元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成了别人计谋的一环,但她没有理由不这么做。

    一直仔细聆听的清珑公主担忧地道:“敌暗我明,对我们太不利。”

    “要不要查一查那人底细?”晋晴波对公主所言深以为然,但还是交由许清元来拿主意。

    “不必。”许清元撑着下巴,语气没有犹豫,“他费尽心思做这些事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扶持下一任皇帝,一旦赌对——做到这种程度不该叫赌,是选才对,那么他便会一飞冲天,成为新帝心腹中的心腹和百官之首。”

    “本宫懂了……”清珑公主大胆接话,“那人花费如此多心力,不会一直锦衣夜行的。”

    “公主说的对。”许清元笑着点头。

    下午许清元去交还制使腰牌的时候遇见了梁统领,他说着话就把白鸿朗和另一个侍卫提了过来,道:“追个小厮都能出纰漏,我看俸禄你们是不想要了!”

    “梁大人,那件事情有可原,前段日子多亏白大人调度有节案子才能完满解决,我替他们俩向您求个情。”梁统领并不是真心想处罚下属,如此不过是做给她看。

    “看在许大人为你们求情的份上罚俸就免了,还不快谢谢许大人。”

    白鸿朗两人恭敬行礼道谢,她摆摆手,没当一回事。

    等许清元走后,梁统领拍了拍下属的臂膀,语重心长:“你们关系算是搭上了,回去抓紧给她送谢礼。”

    “是!”

    这些日子除了给公主上课,许清元还忙着疏通关系帮晋晴波和丁依霜安排官职。事前她想了很多种套近乎拉关系的方式,还以为多多少少会有些磕绊,但事实却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还没等她行动,大理寺那边就已经自动上请将晋晴波连升两级提为大理寺正,考虑到本次事件中大理寺官员流失过多,目前人手极缺的现状,也不算太过分。只是苦了晋晴波了,大理寺正可是掌议狱断罪的官员,这个节骨眼上上位,怕不是要累脱一层皮。

    还有一件令她惊讶的事是——丁依霜的调任事宜异常顺利。许清元现在是五品官职,经过仔细考量之后,她辗转关系找到吏部的掌印郎中和主稿郎中想请他们帮忙推举丁依霜入吏部任职,两位郎中都是男子,但在她面前表现得十分之狗腿。

    比如双方只是平级,但郎中们一见她就要行礼,拦都拦不住。又比如坐下说不了两句话郎中便使人叫来自家女儿陪客,还请许清元指点几句。

    等提及正事,更是一个赛一个答应得飞快,就差拍胸脯保证让丁依霜下月上任了……

    许清元摸着下巴思索:这些人不会是在……巴结自己吧?

    作者有话说:

    第143章

    多日未曾踏足, 翰林院风景依旧,编检厅中修纂、编修及庶吉士们抱着经史子集低头认真勘校, 时不时能听到他们的低声交流。许清元来到自己和另一位侍读学士仇大人办公的庭院, 不知哪位庶吉士将此处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洁有序。她将从书库搬来的书籍放在桌面上,跟仇大人打过招呼,坐在案桌前翻阅典籍认真写着什么。

    仇大人是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发福男子, 只比许清元早升任侍读一年。

    见到这位最近的风云人物出现,仇大人显得很热切,几次试图搭话。

    “许大人有没有找学士大人说过挑哪个庶吉士在身边?”这是翰林院的惯例了, 侍读、侍讲等官员都配备近旁辅助的人员,相当于一个助理的身份, 仇大人家族中有后辈身在翰林院,这个名额自然是落在他自己人身上。

    这规定许清元知道是知道, 但因为她这段时间一直不常来翰林院, 所以还没腾出手来办,不过她心目中已经有了人选, 且不做第二人考虑, 便道:“这事不急, 我现在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明年再说吧。”

    “许大人是不急,但我看那一帮子庶吉士倒是挺着急的,早起我一来就见四五个人争抢着来给你收拾案桌,你要是这么抻着, 以后可有的烦扰了。”仇大人呵呵笑着,起身将窗户都关上保暖。

    没过一会儿, 仇大人坐不住似地, 低声神秘兮兮地叫她:“许大人, 许大人。”

    正专心致志写东西的许清元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抬头疑惑地看着仇侍读,问:“仇大人唤我何事?”

    仇侍读站起来打开门,见外面没有别人,又合上门,拉了把椅子坐到许清元对面,小声道:“申国公致仕后,听说内阁有几个老顽固也支撑不住,年底要辞官,‘非翰林不入内阁’,机会难得,许大人有没有什么眉目?”

    “还没有。”许清元撒了谎,其实前几天清珑公主帮她去宫中打探过,皇帝要趁势清扫黄家势力,一旦内阁有空位,许清元作为唯一的女翰林,一定会被提拔进去。

    “不如去找内阁大学士们打听打听,不是我说话直白,先下手为强,咱们头上两位可不会因为同僚关系对我们有所让步。”仇大人眯着眼睛,一脸的高深莫测。

    齐朝的内阁一般是七人,极少数情况下人数才会变化。其中内阁首辅一人,之前是由黄丞相担任,次辅一人,目前宁中书仍在兼任,剩余五人皆为内阁大学士,常由吏部以外的六部尚书兼任,但也不是一定如此,因为有些尚书不是从翰林院出去的,那么他就很难被选入内阁。

    看仇侍读对这件事如此上心,许清元便跟他聊了半个时辰左右。仇侍读还是有人脉眼界的,他认为内阁首辅大概率由宁中书接任,兼任文渊阁大学士的户部尚书为次辅人选,其他大学士中可能会走一两个人。

    “仇大人所言有理。”许清元也不好白白获取他人的信息,就露出一丝口风,说自己认为皇帝会慢慢转变内阁选人的标准,着重于从翰林院中挑选不兼任六部职位的官员进入内阁,他们俩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这话虽然只是推断,但仇侍读听得眼中发光,捋着胡须乐呵呵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慢悠悠地开始一天的工作。

    天气寒冷,今天许清元又走的比较晚,就穿上了脱雪给她准备的羽缎斗篷。

    编检厅中陆陆续续有人下值,但仍旧秉烛伏案勘校的翰林也不在少数。

    下值的人远远看见许清元,总要不顾形象地小跑几步过来给她行礼攀谈几句。果如仇大人所说,这些人话语之中或多或少都在暗示希望她能够选择自己做为下属。许清元抄着袖子,脚步不曾停缓,只微微侧头听他们不露声色地夸耀自己,偶尔她会出口稍稍肯定几句,对方便露出十分激动的样子。

    上位者的夸赞,有时候真会让人分不清是真心的还是别有用意,甚至干脆只是敷衍而已。

    丁依霜成功被调入吏部任六品主事,她对着许清元和晋晴波好一阵子感谢:“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调不回京城来了,多亏有你们。”

    “那怎么可能,我跟晴波是一定会想着你的。”许清元笑道,三人便一齐坐下叙旧说话。

    谈到最近官员任命的情况,丁依霜抚掌笑道:“这次倒台的人太多,空出来的职位大部分由女官填补上去了,我如今才晓得之前男子做官升任有多容易,亏我还因为女子高官太少怀疑过是不是我们终究比不过男子,真是可笑。”

    “你还记得具体升任的都是谁吗?”许清元补充问道,“包括男官。”

    虽然是冷不防被问到,但丁依霜只是想了片刻便取了纸笔将推举、委任情况大概写了出来:“目前我记得的就这些,女官人数在二十个左右。”

    看着眼前的名单,许清元面色逐渐凝重。见她如此模样,晋晴波两人跟着端详片刻,也发现了关窍。

    “竟有这么多御史台的人。”

    晋晴波手指着人名补充道:“这个、这个还有这几个平日跟宁家走的很近。”

    三人一齐沉默下来。

    “看来我们还是太保守了。”许清元叹道,“我可能马上会入内阁,得赶紧让梁慧心进翰林院。”

    本来这也是各大法人极力促成的事情,佟三娘在听过许清元的分析后,赞同现在是行动的好时机。以她在商界的地位和影响力,声援梁慧心不是难事。

    更妙的是梁慧心自己也是聪明人,她虽未能立刻进入翰林院,但也没闲着,而是学许清元当初的做法,去清霖书会开坛讲课。

    之前在家中聊天的时候,梁慧心说过自己对财会账目很感兴趣,许清元大力支持她继续钻研,将学识和经验总结成文,作为讲课的主要内容。

    因为课程实用性极强,大小商户都十分喜欢去听,一段时日下来,梁慧心的做法初见成效,她不知道拒绝了多少家大型法人让她做顾问的邀请,知名度飞速提升。

    皇帝害怕黄家势力卷土重来,一锤定音,允准女子进士正常入翰林院任职,待遇与男子相同。

    一门双翰林,而且是唯二的女翰林,许家狠狠风光了一次。

    因囚童案,董学士的儿子被定罪关押,他本人也受到波及,被御史轮番参奏之下,整个人收敛了许多。在许清元向他报备要让梁慧心担任自己的下属时,董学士十分爽快地点头答应了。

    次年二月,内阁华盖殿大学士告老还乡,文渊阁大学士荀奇任内阁次辅,宁中书任内阁首辅。同月,中书省黄纸朱笔正封,皇帝下诏书制授翰林院侍读学士许清元入内阁,接任正五品文渊阁大学士,翰林院侍讲学士高修筠接任华盖殿大学士。

    客气地送走宣召内官,许长海激动地摸着诏书,一时说不出话来。许清元心中当然是高兴的,不过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高兴。

    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年纪轻轻地这么快进入内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内阁中的其他大学士都是六部要员,官阶远远在自己之上,要怎么在这些老狐狸中站住脚,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许家闭起门来热闹了一番,许长海好似不过日子了似的给仆役疯狂赏钱,吉祥话许清元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他们的兴头才渐渐回落。

    作者有话说:

    第144章

    内阁大学士主要负责对政事献言献策、商议奏章, 首辅和次辅还拥有票拟之权,即对官员的奏请事项拟定回复, 没有特殊情况, 皇帝直接誊抄采用即可。内阁在政事上参与决策,地位之重要无需多言,也是少有的能够在御书房行走的官员。

    从午门进入后, 再往东走,便是内阁的办公场所——文渊阁[注]。其所处的位置大约在皇宫东南方向,设有三殿两阁, 也是大学士头衔的来源。

    许清元与翰林院侍讲学士高修筠同一天进入内阁,两人都是新手, 面上虽不显,心中却是忐忑的。

    他们先去见过新任首辅宁中书及荀次辅, 聆听教诲, 为了表达尊敬,又挨个谒见其他三位大学士。这些人清一色全是中老年男子, 就连高修筠其实也不例外, 许清元身处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宁中书对她的态度一如往昔, 有种令许清元不自在的熟稔。高修筠看见他们的关系如此亲厚有些讶异,后来他才反应过来两人之间还有宁晗的存在,心中艳羡不已。

    托宁中书态度的福,次辅和其他大学士都未曾为难两人,至少面子上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处理完程序及礼仪事项后, 许清元才真真正正坐下来处理公务。她先命制敕房和诰敕房中书舍人们送来之前的大学士们作出的文书认真研究,然后才对送到自己手中的奏折认真查看, 出具意见。

    当然了, 对于她这样的新手来说, 刚开始接触到的奏折内容并不重要,甚至有些令人啼笑皆非。比如地方官员上奏希望能在万寿节回京给皇帝祝寿,或是一连多次给皇帝进献稀罕宝物(但皇帝看到了可能只会觉得很烦)的奏折、请安的折子等等。

    如果仅仅只需要回复这些奏折的话,许清元敢说随便从秀才里面挑一个人出来处理都能完成的很好。但很遗憾,她所处的地方是内阁,国家权力的中枢机构,即便是这样简单的事,也需要有相应的地位资质,否则无论能力再怎么出众,不够格就是不够格。

    作为大学士她没有票拟权,所以这些文字材料最后还是要送到首辅、次辅手中,由他们将处理意见制写小票贴于奏章之上,交皇帝查看,若无问题,就交由中书省以皇帝的名义颁发诏书等。

    一天下来,高修筠来找过她一次,两人对了对撰写的意见,各自查缺补漏,确认没有不妥之处后,一齐呈给次辅荀大人。

    “很好,皇上一日要批阅的奏折逾百件,你们要尽快熟悉,首辅和本官才能放心将更重要的奏折交给你们。”

    两人恭敬道:“是。”

    随着事务性工作逐渐上手,许清元慢慢开始接触一些涉及政事的奏章。

    当这天她看到一封关于奏请任命张闻庭为正五品都尉的折子之时,一时间停住了手。张闻庭身份特殊,思来想去,许清元选择跑去找次辅荀大人请教。

    荀奇扫了一眼奏折,蹙眉:“那些中书舍人是怎么做事的,分折子都会出错。”

    随即他看向许清元道:“放在这里吧,你回去继续处理其他奏折。”

    许清元应声退下。

    “好不容易进入内阁,她怎的如此谨慎胆小,与素日行径竟大不相同。”等到许清元人走远,荀奇方才有些困惑地自言自语道,“且看你能装到几时。”

    没过多久,许清元便得知了张闻庭升官的消息。皇帝的意图似乎越来越明确,朝中议论的声音也逐渐增多。

    没有了黄丞相制衡,皇帝不容众人非议开始大刀阔斧地革新制度。扳倒一个黄家花费了几十年,皇帝不会允许自己在位期间再出现一个“黄丞相”。他的目的在于通过自己的修正,将所有权力握于一身,永远不会再有人能够左右他的决定。

    正如许清元之前猜测的那样,内阁大学士的选拔标准从六部尚书向品阶低能力强的翰林学士靠拢,这样内阁成员之间的利益牵制冲突能降到最低,他们会最大程度地向皇帝效忠,更方便皇帝掌控。

    紧接着皇帝便将中书省拟诏的权力收回,交由内阁全权负责,此举架空了中书省的重要权力,但宁中书却没有太大的反应——两个部门都是他的地盘,对其本人影响不大。

    中书省官员却是异议颇大,可宁中书不站出来争取,作为下属总是不好逾越。他们虽已不敢奢望着皇帝能收回成命,可满以为中书省会得到其他权力支配作为补偿,可令他们失望的是,最终却什么都没有。兔子急了都会咬人,更何况本该归属于本部门的权力被夺走,利益相关的官员皆心怀怨气。

    然后便是丞相职位。皇帝命内阁草拟废除丞相的御诏,这次不论男女,官员们纷纷上书请求皇帝三思而后行,一时间内阁收到的奏章数量成倍增加——百官不允许皇帝太过专/权,这样对百姓和士族都是灭顶之灾。

    这段时间,别说是宁中书和荀大人府上,许清元等五个大学士家也被各路官员踏破了门槛。他们认为内阁成员代表百官行使一定程度的决议权,在这种关键时候便要挺身而出,匡正皇上的行为,保护官宦集体的利益。

    应势而为,内阁多次举行百官皆可参加的会议,宁中书让中书舍人们将众人反映的问题一个不落地全部记录下来,对于有些情绪激动、言辞激烈的官员,他本人从来没有变过脸色,态度一直如风般和煦。

    百官们寄希望于首辅能够牵制皇上,不过许清元在看到宁中书的举止后却心凉了大半。

    ——什么都记录就等于什么都不记录,这样的大事当前还能保持温和冷静代表他心中根本不将其当一回事。

    许清元清楚地认识到:宁中书不会在废相一事上为百官与皇帝抗争。

    “简直是缩头乌龟。”女官们私底下会面的时候曾有人如此斥骂过,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说出来,但大部分人心底却都是这样想的。

    “皇上不想再出现一个黄丞相,宁中书怎么敢再在太岁头上动土。”

    许清元怕女官闹得太过,分析安抚了一番。好在大家明白如今女官人数还是太少,哪怕少一个都是对己身势力的削弱,所以相比较男官来说更为沉得住气。

    “文官不会善罢甘休的。”许清元私下跟晋晴波说起来的时候道。

    晋晴波看着她,欲言又止。

    “你是想问我会不会出这个头?”许清元抿着嘴摇头,“不行,至少目前不行,先让百官们闹起来吧,看看皇帝会做到什么程度。”

    浸淫儒学多年,文官们有自己的傲气和坚持。文死谏武死战,总有人肯为了心中的信念不顾一切的。

    宁中书的态度太明显了,明显到绝大部分人都看得出来。现如今内阁上下长着一条舌头,其他官员逐渐意识到无法依靠别人,那他们只能靠自己。

    不久后,谏议大夫弘文成当朝直面进谏,认为皇帝未能做到“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注2],请皇帝保留丞相之位,并任命有贤之士担任,辅助皇帝、携领百官治理国家,只有如此才能万民安定、江山太平。

    皇帝闻言勃然大怒,当朝下令将其押入大牢。此言一出,百官绝不可能坐视不管,劝谏皇帝是谏议大夫的职责所在,皇帝若真敢对弘文成责罚,官员再无立足之地,皇帝自己也会名声扫地。

    满朝文武顶着压力一齐跪下为弘文成求情,但此举却更加激怒了皇帝,他丝毫没有收回旨意的意思。

    弘文成见状悲然一笑,没等到侍卫上来对他动手,便果决地转身触柱而亡。

    作者有话说:

    这周榜单更满了,明天休息一天,么么哒。

    [注]文渊阁是内阁办公地点的统称,但是内阁并非只包括文渊阁(我也觉得挺绕的呃……)

    [注2]出自《谏太宗十思疏议》

    第145章

    昏黑幽闭的柴房内, 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依着柴火堆靠在一起,有气无力地说着话。

    “小玉, 你饿不饿?快把这半边馒头吃了吧, 别留到明天了。”男孩子将一块脏污的干粮塞到妹妹手中。

    女孩早已饿的眼冒金星,她看着眼前的食物,干涩地吞下一口唾沫。

    见妹妹抬起手, 要将食物填进嘴巴里,男孩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不行……”但最终女孩还是用强大的意念将馒头嘴边拿了下来,“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吃的, 得留存起来才行。”

    男孩心疼地看了妹妹一眼,顺着她的话点点头:“那好, 那咱们躺下说话吧,说着话便不饿了。”

    黑暗中, 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 两人费力躺在了地上。

    “哥哥你本来不必被关禁闭的,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顶撞父亲……”女孩虚弱的声音微不可闻。

    躺在旁边的男孩却坚定地说道:“母亲常说读书使人明智, 你想念书有什么不对?父亲那样处罚你是他不对。”

    两人的思绪不禁回到前几日。

    她们俩皆是刑部弘郎中的子女, 某天弘郎中发现了女儿偷藏在房间中的四书五经, 震怒不已。

    皇帝想开女子科举,黄尚书以行动抗议,将亲生女儿送到了尼姑庵中修行,哪个官员还敢生出一点违逆的心思,万一眼下女儿的所作所为被人告发到黄尚书那里, 那自己的仕途可要自此断绝无望了。

    “再敢让为父看到你念这些圣贤书,就休了你母亲, 让她带着你滚出弘家, 你信不信?”

    跪在地上的女孩子倔强地抬着头, 不服气道:“为什么哥哥能念我不能念?”

    当弘文成赶到的时候,只看见父亲气的直让下人把女儿关进柴房里思过。

    他上前一步,挺直少年单薄的脊背,勇敢地为妹妹撑腰道:“如果父亲不让妹妹念书,那我以后再也不去参加科举了!”

    此话一出,他们两个随即便被打包关进了柴房。

    算到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每顿饭都不能应时应需供给,他们俩的食水严重不足。

    摸着凹陷下去的肚子,两人又熬过了一天。

    弘府上下都在求情,再者如果还不放他们出来很可能会出人命,弘大人终于松口放人。

    从此,为了严防女儿读书,弘大人便将其锁在闺楼上,整年难得一见。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弘公子的掩护下,妹妹仍能通过书本接触外面的世界。但好景不长,他们的配合还是被弘大人察觉。

    弘大人一怒之下,将儿子送往老家书院念书,不考中进士前没有他的准许不许回京。在儿子被送走离京后,立马书就一封休书将妻子和女儿扫地出门。

    邓夫人无颜再回娘家,一个人艰难地带着女儿生活了一年,但日子实在熬不下去,最终女儿道:“母亲,送我进宫吧。”

    为了两人能够活下去,邓夫人含泪答应。

    被送入宫中的这弘家女儿自然就是邓如玉。

    入宫后,她很快便因才思敏捷、学识出众被赏识提拔,成为宫中女官。后来又几次巧妙化解纠纷矛盾,使得皇帝发现了她的才华,并恩准她可以参加科举。

    在女子科举刚开设没多久的时候,邓如玉便不负所望地就接连考中秀才、举人直至进士,成为了最开始的一批女官。

    皇帝对她十分看重,在许多方面给予扶持,邓如玉很快在官场中站稳脚跟,但不幸的是宫外的母亲早已在辛劳和弘家的迫害中离世。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邓如玉发誓一定要报复弘家,这一点仇恨她从来不曾遮掩过。

    可惜造化弄人,她刚成为女官中的佼佼者,弘大人便心悸早逝,没有留给她复仇的机会。

    邓如玉不知该如何面对弘文成,她刻意与弘文成保持着距离,皇帝见状反倒似乎对她更加放心。

    后来的每个年节,弘文成都会私下请她回家团聚,在一次一次被拒绝后,他于某个冬夜只身一人悄悄来到她的住所共度除夕。

    “咱们兄妹俩在一起的地方才是家,以后兄长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年了。”

    迎着皎洁温柔的月光,弘文成的眼中只有对妹妹的抱歉和怜惜。

    在这世上,自己唯一的血脉至亲只剩兄长一人了。邓如玉眼眶发热,她撇过头去没有说话。

    女官的身份和皇帝的倚重让她始终都需要在表面上保持与哥哥誓死敌对的关系,这么多年来,除了被临安郡主发现过一次之外,其他人全被蒙在鼓里。

    后来她在宦海浮沉十几年,眼看着女官力量一步步壮大,女科生中更是出现了许清元这样的天才人物,以一己之力冲破老腐朽对女子设置的重重阻碍,一步踏入进翰林院,成为前途最为通达的女官。她有结交之心,但在几次接触后便发现两人秉持的理念并不相同。

    她自己出身于皇宫,成长蜕变道路上学习获得的一切裹挟着她走上为皇帝卖命的道路。而许清元却并非如此,她竭尽所能地与皇帝保持着一定距离,所谋所图是女官们的未来。

    君子和而不同,邓如玉包容并欣赏许清元,不介意帮她一把。

    黄丞相倒台后,皇帝行事越来越肆无忌惮,有一天许清元找上她说:“权力得不到约束,即便国家能侥幸安稳度过几年,之后也必定会出大乱子。”

    在这个时候,虽然邓如玉已经察觉到皇帝的言行举止开始失去礼法,但仍愚忠地自我麻痹。

    直到那一天,唯一的亲人弘文成被皇帝逼得以死进谏,她才如梦初醒一般醒悟过来。

    刀子不割到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疼,邓如玉总算体会到了。

    事发后,皇帝急召内阁议政,当天就派内官悄登弘府家门,意思是让弘家对外宣称弘文成触柱后并未身亡,而是在家中养伤,并让弘家瞒着所有人将其停尸一月后以病故原因发丧。

    邓如玉听后目眦欲裂、心如刀绞,但弘家剩下的窝囊废却没有一个敢闹起来,他们真的依言将事情压了下来。

    事后,一方面皇帝对弘家大行恩赏,另一方面百官对弘家人的行为十分不耻——弘文成亲眷的所作所为让他们痛失作为正义一方批判皇帝的机会。

    即便三月的天仍说得上寒冷,但停放一月,弘文成的尸体也早就腐烂了。

    在发丧的前一天,邓如玉去许家找许清元,她双眼通红、一字一句地问:“是谁出的主意,让他死都不得安宁?!”

    许清元没有立刻回答她,转而讲起故事来。

    “从前有个卖驴的老汉,他发现把驴弄瞎后既可以防止它偷吃东西,又可以蒙蔽它使其一直原地转圈地拉磨。此法一出果然管用,买家没有说不好的,从此生意兴隆起来。但是久而久之,也有不少人站出来指责他太过残忍。”许清元顿了顿,继续道,“老汉非常生气,他想□□去收拾一顿那些乱说话的人,却又怕吃上官司。正愁眉不展之际,他遇见了一个师爷。老汉难得见到有学识的文人,便将这件事说给他听。那师爷听了笑语:‘你找人散布消息说你的法子不但对买家好,驴瞎了看不见自己一辈子都在围着石磨转圈,对它自己岂不也是好事一桩?那些非要让它们睁着眼睛受罪的人才是真正残忍。’老汉觉得这话对极,立刻照做,果然众人都改口夸他仁慈。他借此机会一口气挤垮了其他同行,从此成为了骡马市的金字招牌。”

    “出主意的人是师爷还是贩夫走卒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有权力的人是如何选择的。”许清元看着她道,“邓大人不可执迷不悟啊。”

    ——

    四月初七,谏议大夫弘文成出葬,门下省耿侍中及六部高官悉数到场,而酿成这场惨剧的皇帝却没有任何表示。

    弘文成唯一的十岁女儿执意拿着“引魂幡”带队出殡,众人竟都未曾驳斥这不合礼法的安排。作为弘文成的上峰,耿侍中准备亲自扶棺以表文官对其之敬佩,他上前一步,虚扶棺木走出府外,亲朋及吊唁之人尾随其后。

    街头巷尾挤满了围观百姓,大家窃窃私语,却仅仅是在感慨官家排场之大。

    出殡的队伍尚未成行,有一亲信不动声色地走到耿侍中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耿侍中闻言惊讶地抬头看向街尾,一顶素色小轿出现在眼前。

    轿夫将其停靠在不远处,清珑公主缓步踏出,她虽因身份特殊无法披麻,却通身穿着素衣并在肩上披了一条白布。

    在场官员皆面露惊诧,他们起初以为公主是替皇帝来的,但公主快步走到棺材边后,却对百官表示前来送葬只是自己个人的意思。

    耿侍中率先反应过来,他主动退居次位,让公主在前扶棺。

    伴着送葬队伍的哭声,弘文成的棺椁被一路送出城外。野外的小路并不平坦,所以行进十分缓慢,但包括公主在内的所有人都未曾表露出任何不耐烦。

    今日天空中雾霭沉沉,日头被大朵厚重的乌云遮蔽的严严实实,只能从薄翳处泄出微弱晦暗的光亮。

    感觉到一丝凉意落在手背上,清珑公主抬起头,看见点点白色纷纷扬扬落下来。

    “下雪了。”许清元站在廊上,喃喃道。

    立于她身旁的邓如玉闭了闭眼,转身回到屋内,卧在案头不知疲倦地奋笔疾书。

    视线回转,雪下的越来越大,许清元抄手看着被吹落在自己袖口上的雪花,一直没有将其拂下。

    作者有话说:

    我查了一下四月是可能下雪的!

    第146章

    “学士大人, 皇上传召您去御书房面圣。”一名内官来到文渊阁向许清元传旨道。

    许清元随即起身跟着他走,等他又宣召了宁中书, 两人一起被带到皇帝面前。

    “许学士, 事情办得如何?”皇帝眉间缠绕着阴郁,弘文成的死谏让他认识到即便黄丞相不在了,他想要独揽大权受到的阻力之大也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龙涎香, 许清元低头行礼恭禀:“公主去为弘文成扶棺,此举深得百官赞赏。微臣认为此时可以重提将御史台改为都察院一事,百官若不同意左都御史人选, 要推举其他人任长官,公主是很好的选择。到时, 公主为左都御史,皇上任命左副都御史, 既安抚了百官, 又可将监察权握在手中,使御史们的笔墨为您所用。”

    “好, ”皇帝微微点头, 表情看起来不像方才那样严肃, “不过公主年岁渐大,从前也是一派天真,未怎么接触过政事,虽然这桩事做的不错,但朕为人父者, 总不免担心她行差踏错,闯下祸事。”

    “皇上所言极是, 既如此, 便令左副都御使辛苦些, 都察院的一切事务须交由副都御使决断即可。”许清元应声回道,并未有任何磕绊,可见这是她思量许久的主意。

    皇帝更加满意,他的眼神转向宁中书,询问:“宁首辅认为呢?”

    听到问话,宁中书赞同地回答道:“许学士此法不但可行,而且妙极。”

    “那丞相之位一事又如何解决?”皇帝接着问他。

    宁中书却不正面回答:“老臣观许学士才思敏捷、心思灵巧,想斗胆请皇上先听听她的想法。”

    许清元气息一滞,她心中将宁中书骂了个狗血喷头,这老狐狸真够会甩事的,这么棘手的问题,她无论怎么答都是隐含后患。

    当初曹佩曾经预言过一旦黄丞相不在,几乎没有官员能够肩负起限制皇帝的权力的重任。如今看来果真应验无误,至少目前宁中书是不愿意挑起这个大梁的。

    虽然在跟黄丞相最后一次会面时,许清元说过要让他安心放手,之后总有人会担起责任。但实际上两人心中都清楚,这样的人一时半会儿是不会立刻出现的。

    最终为了保全黄家,黄丞相只能蒙蔽自己选择了急流勇退,留下失去了主心骨的文官们,很难跟皇帝正面对抗。

    她不动声色地斜睨宁中书一眼,抿了抿嘴,沉默的时间有些久,偏偏在场的两人都没有转移话题的意思。

    不到万不得已,她真不想让解决的方法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干这事纯粹是里外不讨好。

    见她一直不做声,宁中书甚至催促道:“许学士不必担忧,先说出来听听吧,即便不合适也不要紧。”

    “是。”看来今日是骑虎难下,必得说出个一二来才行,她心中一横,禀道,“依下官之见,因弘文成一事,百官已闹得沸反盈天,此时不能扬汤止沸,反应将事情冷上一冷,各退一步,或能暂时缓解僵局。”

    “哦?许学士的意思是?”皇帝追问。

    “由首辅约束百官不要奏请任命丞相,皇上也无须废除丞相之位,朝臣仍按申国公任丞相之前的旧制行事。”许清元说完紧接着便跪下请罪,“微臣年轻历练不足,自知该法不足之处尚多,请皇上饶恕。”

    因为低着头她看不清楚其他两人是什么神情,心下忐忑不安,仿佛过去了一个时辰那么久,许清元才听到皇帝开口,却是在询问宁中书。

    “宁首辅以为如何?”皇上的声音不辨喜怒。

    宁中书声音洪亮,吐字清晰道:“臣以为许学士所言有理,臣愿管束百官,为皇上分忧。”

    皇帝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而是叫起许清元,命二人退下。

    两人一路走回内阁,直到领路的内官离开,宁中书才开口对她说道:“今日你无须如此谨慎小心。”

    许清元转头去看他,却发现宁中书面色轻松地看着前方,道:“一入内阁,与其他朝臣便再不相同。官员的奏折都需抄传邸报,所以他们有的能说,有的不能说。而成了内阁大臣,便可对皇上密疏进言,所上奏折秘而不发。既是旁人不会知道的话,圣上又何必为难咱们呢。”

    细想其理,许清元倒也赞同。说白了内阁议政是关起门来说事,皇帝需要听真话,而能说真话的除了内阁没有几个人有这个底气。因此就算意见不一致,吵得再凶那也是内部问题,在公众不知道内情的情况下便不能也无需处罚发落。

    “哈哈,好了,快去用膳吧,老夫得先去睡个中觉了,这年纪大了就是精神不济,不比你们小年轻喽。”宁中书笑呵呵地溜达着走开,许清元默默完成礼节后,盯了他的背影许久。

    半旬后,御史台御史中丞邓如玉请奏皇帝,将御史台改为都察院,掌纠举百僚、推鞫狱讼之职,并增加官职,加强对地方的监察力度。

    “罢御史台者,非罢御史”,反而是扩张了御史的权力。但改制从根本上是为了皇帝更方便地监察中央和地方吏治,尤其皇帝还想要任命自己的亲信邓如玉担任左都御史,统管整个都察院,更是引起百官的激烈反对。

    表面上皇帝不急着立刻全面推行都察院,但御史台的官员和职位设置却在一点点改变。

    有弘文成之事在前,众人没想到皇帝收敛的如此有限,只能折中妥协。

    之后,宁晗上奏折推举清珑公主任都察院左都御史,邓如玉任左副都御使,女官皆上书支持。

    因公主为弘文成扶棺时,其亲口承认是个人意思,所以文官们当时便在使劲忖度公主突然扫自己亲爹的面子所谋为何。思来想去,似乎只有公主想要积累名声、参政争权这一个原因。

    男官们不待见女子掺和政事,有张闻庭这么合适的人选在,他们也不认为皇帝会将皇位传给一个女人,即便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但换个角度来想,公主去做这个都察院御史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一来公主女人的身份无法继位,翻腾不出太大水花;二则公主是皇帝唯一的骨肉,皇帝对她总会心存舐犊之情,所以她坐到左都御史的位子后,可以借此与皇帝抗衡。这么论起来,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见少有人反驳,皇帝佯装大怒,将公主叫进宫中“骂”了两个时辰,官员们闻讯反而更支持公主。

    拖了一段时间之后,皇帝才“迫于”百官的压力采纳请奏,改御史台为都察院,“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遇朝觐、考察,同吏部司贤否陟黜。大狱重囚会鞫于外朝,偕刑部、大理谳平之。其奉敕内地,拊循外地,各专其敕行事。[注]”任清珑公主为都察院正三品左都御史,邓如玉为正四品左副都御使。

    改制一事尘埃落定,皇帝办成了一直以来想要做的一桩大事,心情好得很。

    经过他仔细思虑,也最终采纳了许清元的建议,宁中书和许清元压下百官非议,保留丞相之位却不任命官员担任。

    公主府中。

    一身绣着孔雀的绯色官袍被挂在木施之上,清珑公主一会儿摸领口袖子,一会儿摸摸补子,稀罕得很。

    她眼神亮亮地看向许清元,问:“许学士着实厉害,本宫只不过照你所说去了一趟弘家送殡,便这么快正大光明地步入朝堂了。”

    “公主以后要改称本官才是。”许清元笑着纠正她,“公主何不穿上试试合不合身?”

    齐朝的官服都是官员自己花钱定制,料子暂且不说,补子的绣工也极精细,这一身可称得上是造价不菲。但公主哪里是缺这点银子的人,既然送到她的眼前,定是无一不好的。

    不过公主这会儿正在兴头上,听了许清元的建议便真的拿进去换上,出来后还低头仔细查看着问:“怎么样,是否有些奇怪?”

    许清元笑着站起来,同她一起站到镜子前,公主看着镜子中的两人,微微发呆。

    内阁大学士只有五品,因此官袍是青色的,补子上绣着白鹇的图案,许清元这一身看上去远远没有公主自己的官服夺目。但当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清珑就是觉得自己穿上了衣服也一点儿不像个官员,像是捡来的这么一身一般。反观许清元呢,她站姿随意,目光平视着镜中的自己,眼神淡然自信,嘴角带着极浅的微笑,只消一眼,人们就能肯定她一定是朝廷命官。

    清珑公主蹙着眉头仔细打量了一番,突然抬手将满头珠翠拔了下来。

    “公主?”许清元眼神疑惑地看着她。

    “戴这么多东西头重脚轻的怎么案牍公务?”公主拿一根白玉簪将头发盘在脑后,“这样看着就好多了。”

    作者有话说:

    [注]出自《明史》有改动。

    特意去翻了一下晋江的引用规则,应该没有违规吧……

    第147章

    “大人, 这三个案子是下月需要跟大理寺、刑部会审的重案,下官已全部做好批注, 请您务必仔细看完, 不要在一开始就让大理寺和刑部对都察院心存不满。”摞起来有手掌那么厚的案卷被正放在清珑公主的案桌上,邓如玉态度严谨认真地嘱咐她。

    清珑公主看了看案卷的厚度,虽然心里有些发怵, 却努力笑着应道:“辛苦邓大人,本官会细心查看的。”

    而邓如玉却丝毫没有停顿地转过身从司狱手上接过其他两摞案卷,将其“啪啪”两声叠罗在公主面前, 面无表情地说,“大人辛苦。”

    原来刚才只是一个案子的材料……清珑公主看着几乎把她挡的严严实实的案本, 有种昏倒的冲动。

    即便她做好了第一天上任不会那么顺利的准备,可是一上来便要接受这么大的工作量还是让人难以适应。

    月亮悄悄爬上树梢, 屋内案桌上的灯花爆了一下, 清珑公主掀过一页纸,努力睁了睁干涩的眼睛, 继续努力静心看下去。

    渐渐地, 都察院的人陆续走的干干净净, 就连邓如玉也于半个时辰前离开了衙门。

    当时在清珑公主疑惑的眼神下,邓如玉只丢下一句:“是大人看的太慢了,不算上午给您批注好的案卷,今天下官已经写定五份弹劾的奏章、同吏部敲定吏官考察事宜。明天您要同下官去吏部一趟,可能一整天都回不来, 大人您要安排好自己的时间和公务,下官先行告退。”

    留坐在原地的清珑公主不由自主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片刻后, 她颓然伏到案桌上, 欲哭无泪。

    哎,原来许清元和晋晴波等女官们在官场上雷厉风行的样子并不是那么容易炼成的,游刃有余的背后是她们日复一日的辛勤付出。

    接下来的几天公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以前在宫中和府中时总觉得一天是那样的漫长,从天明到日落,她需要做的事情太少太少,而无聊的时间又多得令人发慌。直到如今自己进入都察院任长官后,她生平第一次觉得一天十二个时辰是如此短暂。

    为何只是一个都察院而已,一天大事小事会积攒到上百件这么恐怖的数量?

    虽然根据父皇的安排,都察院的公务都由邓如玉做决断,可是许学士也跟她说过邓如玉会特别“关照”她,希望她能好好学习。所以即便不需要她真的拿主意,邓如玉还是会严格地要求她。

    如今即使她焚膏继晷地案牍工作,天天从一睁眼忙到深夜闭眼一刻不得空闲,公务还是无穷无尽,仿佛永远都处理不完似的。

    终于,在一个休沐日,清珑公主约许清元外出闲逛的时候,将满肚子的苦水全倒了出来。

    听完这一切的许清元并没有安慰她,而是一派闲适自然地靠着椅背慢慢品茶。

    公主被打击到,她哀怨叹曰:“难道我真的天生就不如你们聪颖灵慧?”

    “公主何必妄自菲薄。”许清元在心里笑够了才开口,“其实下官刚去翰林院的时候也是如此,因为有个不体察属下的上峰,恐怕比您还要更狼狈些,我也是找了好些人帮忙才不至于被当众责罚。”

    “哦?”闻言,清珑公主一扫方才的颓败,连连追问许清元后来是怎么解决的,横不能总是找枪手吧?

    “咳咳,”许清元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转移话题道,“下官的法子不适用于您如今的情况,不过您作为都察院的都御史,应当学会思考:有些事情真的需要您亲自过目吗?虽然人人都知道事情分轻重缓急,但真的能够做到将其按照重要程度选择不同的应对方式却不是人人能做到的。您如今成了一院长官,这才是最需要掌握的能力。”

    “有道理。”听完许清元的一番话,公主豁然开朗。

    她正要岔开说别的事情,却看到许清元一直在通过茶楼雅间的窗户看向外面,公主便也侧头看去。

    “那是……洋人?”清珑公主不确定地说。

    “嗯。”许清元收回目光,“有几家在各自行业出类拔萃的法人在跟外国人做贸易,最近京城中确实出现了不少洋人。”

    公主颇有兴味地说:“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话,若是不会官话,怎么能从外国一路漂洋过海来到京城呢?”

    “只要用心,官话也没什么难学的,”许清元道,“这些敢冒着生命危险来到其他国家谋求商业机会的人,可不是普通人物。”

    之前佟三娘便跟许清元说起过,她的纺织厂组织过几批商船出海,但航行范围也仅限于周围不远的几个小国家,上月她本想让船队稍微走得远些便遇上了海上风暴,整条船差点全军覆没,损失惨重。

    “来往都察院的时候,您大概带多少随行的人?”许清元没有再关注外面的洋人们,转而如此问道。

    冷不丁听到许清元的询问,公主迟疑了一下才回:“六个……我知道太多了,可是之前遇到好几次意外,实在有些害怕。”

    “公主,以后就带一两个即可,让其他人在暗中保护您。”许清元沉思着说。

    “为何?”

    “您现在是正三品当朝大员,跟各朝的皇子在成年后都要进入各部任职参政有何区别呢?”这话只说一半,许清元便住了口。

    硬着头皮想了半天,公主才道:“你觉得那个图谋不轨的人会因此再次对我动手?”

    许清元点了点头。

    “可是百官都不认为我会坐上那个位子,所以才放心让我进入朝堂啊……”公主话没说完,突然想到了什么,声音猛然提高,“但是那个人从不这么认为!不论是在我小时候还是长大后,他一直想要抹杀我……”

    想到这一点,公主忍不住打了个寒碜,等恢复好心情后慢慢坚定地说道:“我会照许学士说的去做的。”

    因点明了这么一桩沉重的事,两人逛街的兴致消退下去,只草草买了点吃食玩意儿便各自回了府。

    接下来长达半年多的时间内,公主逐步减少身边明面上的护卫人数,从六名到四名、二名,渐渐地胆子越来越大,偶尔也会独自一人前去都察院。

    她按照许清元提供的思路,将事情分类,每日只捡重要的部分先行处理。邓如玉看到她此举后,不但没有为难,反而十分欣慰。

    正事上公主已经渐渐上手,但即便有人暗中保护,来回路上她仍是过得提心吊胆,可那个幕后之人却一直未曾出手。

    当公主去询问许清元此种奇怪的情况之时,她看到对方笑的很是意味深长。

    “……所以那人确认公主上任左都御史一职并非是皇帝想要让您参政历练,即,他完整地知道我向皇上建议的掩人耳目的方法。”许清元看着清珑公主的眼睛,“我不过想到这点便试他一试,他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清珑公主想要开口问那人是谁,但或许是知道答案太过骇人,她双唇微微颤抖着,始终不能问出口。

    而许清元却没有一点儿犹豫地直白讲明:“当时御书房只有皇上、宁中书和我,公主觉得是谁要对您和郡主痛下杀手呢?”

    答案就在两人心中,但却没人宣之于口。

    转眼又是一年岁末,许家早早便挂上了满府的红灯笼,梅香到处采集年货,厨房一天到晚忙个不停。

    许家三个做官的人时常需要出门交际,其中又以许清元为甚。年底这个时节,差不多从三省六部到三法司甚至武官们都邀请她过去喝酒,见面便一句一个“许阁臣”地叫。许清元不好都去,也不好都不去,大概只挑着关系近的和面子大的几家走了几趟。

    等到她们许家自己招待客人的日子,那涌上门的人与往年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虽说还达不到黄丞相七十大寿那一天的盛况,不过也十分令许家震惊了。

    然而梅香根本没有预料到来的人会如此之多,人手菜品一概不足,导致那天的席面乱的够可以的,虽然宾客们脸上都给足了面子,但是心底不定怎么嘲笑许家呢。

    事后许长海为此事与梅香发了好大的脾气,梅香第二天就去人市上疯狂采买了二十多个下人,要不是月英拦着,这个数量还打不住。

    许清元嘛倒是看得很开,谁家不是从微末发迹的,在这个过程中难免出错,让众人笑几声有什么要紧,只要家族越来越昌盛,一切都不是问题。

    今年齐朝各地风调雨顺,商业繁盛,百姓安居乐业,这个年是个丰足之年。

    而附属国则开始哭穷不想进岁贡,皇帝心情好,大笔一挥,免了许多。

    不料临近年根,皇帝因偶感风寒病倒,休养了半个多月,即便病愈后,也自觉身体不如以往许多,便不由信了些鬼神之说,命人大大操办了一场祭拜。

    同时,对于中央和地方官员变着花儿进献奇珍异宝,皇帝也没有再像以前那般厌恶。而在这些送礼的人之中,中书侍郎唐大人别出心裁,引荐了一位柳方士,据说此人擅炼丹药,其所制丹药能够强身健体、长生不老。

    皇帝大喜,引以为座上宾。

    作者有话说:

    第148章

    开年后, 恩兰国派遣使臣出使齐国,皇帝亲自设宴招待。

    与宴之人皆是王公大臣, 清珑公主及许清元等也在列。

    根据使臣的描述, 恩兰与齐国并不接壤,两国之间相距何止千里,中间还隔着不少番邦小国以及一个面积是齐国一半的内陆国家——沙迪。

    沙迪国民能征善战、生性残暴, 三不五时地攻打周边国家,甚至也几次骚扰到恩兰边境,恩兰国王不堪其扰, 但自知国家实力远远比不上沙迪,又听说齐朝繁荣强盛, 就派使节从陆路走了半年多前来,希望两国可以在军事上联合起来抵御随时可能会大肆扩张的沙迪。为此他们愿意年年进献珍宝, 以求齐国庇佑。

    使节颇有诚意地展示了他们国家的官方文书、国王的信函及宝石、乐器、珐琅器等, 皇帝不以为然。

    官员们亦认为这些东西没什么实际作用,恩兰地理位置太过遥远, 沙迪真要攻打他们, 几乎是十战九胜。到时候齐朝围魏救赵, 那便跟沙迪便结下仇怨,而以沙迪的武力虽然无法与如今的齐朝轻易抗衡,真要打起来也不是能轻易分出胜负的。既然沙迪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都不会对大齐轻举妄动,他们何必要为了帮恩兰而支出一大笔军费开销呢?

    这些使节的官话虽然说的不是很流利,但也能看出来齐朝并不把他们的诚意当做一回事, 当场便有使节急得冒出来几句恩兰话。

    咂摸着这个熟悉的味儿,许清元基本可以确认他们说的语言属于印欧语系。

    鸿胪寺少卿纠正他们应当在皇帝面前讲官话, 虽然他的表情带着笑, 但语气却隐隐露出傲慢。

    “我们愿意将恩兰的地图献于大齐皇帝陛下, 以示恩兰诚意。”这应该是他们万不得已才肯展示的宝物,使节们在经过了慎重的商讨后,由为首一名叫威特的使者缓步上前将地图呈上。

    当然中途就被田德明接了过去,图穷匕见这种事已经有鼎鼎大名的荆轲在前,就不必再添一位了。

    不过恩兰的地图并没有唤起皇帝更多的兴趣,宴会散去后,皇帝吩咐鸿胪寺估算定出回赠物品,便打算找个日子将使节们打发走了事。

    许清元对地图和恩兰人都非常感兴趣,鸿胪寺没有她熟识的官员,不过现在毕竟身份不同了,她去鸿胪寺跟司仪说想要一观恩兰进献的宝物时,司仪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大人坐在这看吧,下官就在旁边登记礼单,您什么时候看好了叫我一声便是。”

    道过谢,许清元没有动其他的东西,只将地图铺开认真仔细端详。没想到这一看还真让她发现了一点特殊之处……。

    “恩兰送的东西不少,鸿胪寺忙着招待外宾,司仪想必十分辛苦吧。”司仪听后忙说了一大串谦辞,许清元跟他随便聊了两句就离开了鸿胪寺。

    法人制度施行之后,郢都愈见繁华,入京时虽已被恢弘庄严的皇宫震慑过一次,但使节们同样对于百姓的热闹生活十分感兴趣。

    他们还发现了了解郢都生活的捷径——看报纸。从报纸上,使节们了解到齐朝的世态万象,与本国迥异的风俗文化习惯令他们眼花缭乱。

    外宾一般住在朝廷修建的番馆中,衣食住行完备,使节们本可以舒舒服服地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后赶回本国,但是恩兰使节们心中挂念着与齐朝联盟的事,便闲不住地想找人打探一二,可他们在郢都一个人也不认识,官员们矜持自傲,对于他们也没有什么结交的意思,实在没有消息来源的渠道。

    不过这样的困境却被一封意外的邀帖所打破,内阁大臣许学士邀请使节威特参加翰林院官员组织举办的文会。

    威特跑去服装店买了一身齐朝男子的衣服,束发戴冠,穿戴整齐后紧张兮兮地去了京郊的一处院府中。

    这里不知道是哪位翰林院大人的产业,因为地方大,建筑园林设计得十分风雅,便经常被选做举办文化活动的场所。

    许清元抵达后先跟同僚们寒暄一二,接着不动声色地从人群中脱身,来到安郸面前,道:“恭喜安大人升任修撰。”

    听到迟来的恭贺,安郸并未表现出特别的高兴或埋怨,甚至比之以前对许清元的亲近显得有些疏远地说:“多谢许学士,下官不敢骄矜自负,一定勤勉克己,努力做好分内之事。”

    看来这个安郸真是个有原则的人,从不站进某个利益集团,从前帮助许清元也多是看在两人同年的份上。如今她官运亨通,人家却开始避嫌了。

    不同的人看他可能会有不同的评价,但聪明或愚笨都改变不了其实他本心是个谨慎善良的人而已,许清元并不想勉强别人站队,也就没有再跟他聊下去。

    翰林及受邀的其他官员文士悉数到场,众人看到威特这张异域的脸孔虽然表面上友善有加以礼相待,但是却没有一个主动跟他深交的。

    被冷落在一边不会作诗的威特正手足无措着,便见一个女官迎面朝他走来。

    威特试探地问道:“您是许大人吗?”

    在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威特开心地说:“谢谢您邀请我参加宴会,这里的花朵比丝绸布料上的绣样的还要好看,真美。”

    “威特先生。”许清元用了恩兰人的称呼方式,问,“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您。”

    “许大人请说。”

    “根据你所描绘的地图,恩兰在齐朝西北超过一万两千里的地方,面积只有齐朝一个省那么大,虽然依山靠海,但国民数量却不多,唯有盛产宝石一样值得称道。但是齐国幅员辽阔,不少地方都产玉石。恩兰万里之远,即便得到了地图,双方没有利益冲突,齐朝也不可能组织军队跋涉半年以上的时间去攻打,所以你的地图对皇上来说没有什么用。当然,想必你们国王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出来。既然无用,齐朝又为何要冒着跟沙迪正面交锋的风险去帮你们呢?”许清元句句实话,将威特说得垂头丧气起来。

    “不过,”许清元话音一转,道,“我觉得你们有一样东西或许可以让皇上动心。”

    闻言,威特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起来,他询问道:“大人说的是什么?”

    “波夫运河。”

    ——

    御书房中,许清元挽着右手的袖子,在威特提供的地图上边示意边道:“恩兰的地理位置处在两个大陆和大洋的交界处,巧的是跨越大洋要走的波夫运河完全处于其控制之下。一直以来这条运河没有起到多大作用,是因为国际贸易尚未起步的缘故,威特自己也说过,齐朝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等在恩兰及周边国家卖的很好,如果恩兰能协助我朝向他们周围国家运输销售商品,两国皆有利可图,他们不可能算不清这笔账的。”

    她的话音落下,皇帝和其他内阁大臣都没有立刻说话,他们这会儿根本还没跟上许清元的思路。

    最先反应过来并开口的是荀次辅:“许学士,你一个科举进士满嘴的买卖暂且不说,即便如你所言,我大齐的货物都能在异国他乡售卖一空,但海上行船是何等凶险,你这是拿人命当儿戏!”

    一旁的高修筠却反驳道:“次辅大人此言差矣,商业事关民生经济,与百姓息息相关,下官不认为这是一件难登大雅之堂的事。皇上,臣与次辅大人意见相反,认为许学士所言极有道理,即便如今齐朝不这么做,以后也会有其他国家如此选择,等到他人后来居上之时,齐朝的形势已危如累卵,到时再论,为时已晚。”

    见两人针尖对麦芒地吵上,其他大学士纷纷加入站队,这是内阁一贯的议政过程,不论是皇帝还是宁中书都表现的十分镇定。

    等众人吵得口干舌燥的时候,田德明特别有眼力见儿地让内官给每人奉上一杯新茶。大臣们喝完茶缓了口气,继续吵起来。

    嘈杂声中,宁中书慢慢走到那副地图面前,沉默地仔细打量着。皇帝也是如此,两人久久未曾开口。

    直到大臣们吵累了,皇帝才安抚似地让田德明搬来几张凳子,道:“诸位爱卿所说朕已知晓,不如坐下继续听听许学士的想法。”

    许清元死命搜刮脑子里关于商品经济的相关说辞,尽量将侧重点放在其带来的财富和增强国力方面,虽然她知道在场没有一个人是好糊弄的,但是要想在没开天眼的情况下第一时间想到制度和社会变革,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到时,可以逐步在沿海地带建设码头开放商埠,设立海关管控进出口货物并负责税收。”许清元看向次辅,回应道,“荀大人所说确实是一大难题,所以臣认为可以先由朝廷组建船只出海探明航路,打通商路后,民间造船业会迅速发展,齐朝的货品便能够卖向其他国家。到时所有国家都将会仰慕皇上、敬羡齐国,万国来朝的盛况指日可待。”

    作者有话说:

    第149章

    皇帝没有当场给予反应, 许清元等人只能暂时退下。

    回去的路上,许清元几步走到宁中书身边, 探听他对此事的看法。

    “你说的确有道理, 如果能够促成,于国于民皆十分有利,但是皇上那边很有可能不会同意。”宁中书说这话的时候表情难得严肃, “士农工商,这是千古不变的秩序,这几年商人地位的提升已经让农、工及部分士林们感到不满, 一旦这个结构有所□□将难以安定。”

    许清元感到一阵无力,看来自己还是太过小瞧别人。不过短短几个时辰, 宁中书就完全考虑到这件事带来的长远隐忧,并对黄帝的态度作出了判断——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和贪图眼下的安逸心理, 其会选择将国家的野心和未来拦腰折断。

    居安思危, 真是说的容易做的难,如果许清元不是穿越者, 恐怕她也很难斩钉截铁地做出正确的选择。

    快回到文渊阁的时候, 不远处传来一道巨大的声响, 诸人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青色道袍,手脸被熏得黑乎乎的男道士狼狈仓皇地跑了出来,站定在距离内阁大臣不远处的空地上,拍着胸脯咳嗽。

    众官看了他一眼便不屑地转头继续走路, 许清元便猜到此人应当是大臣举荐的柳方士。

    眼见其他人都走得干干净净,许清元转移了方向, 挪动脚步朝空地走去。

    “咳咳, 咳咳咳……”柳方士还在咳个不停, 许清元拿出手帕递给他。

    “多谢。”接过手帕,他擦了擦手脸,又狠命咳嗽半天方渐渐平复下去,

    等他抬起头来想要再次道谢的时候,才看清帮助之人身上的衣服穿戴,便忙行大礼,“草民见过大人。”

    “柳方士这是怎么回事,可有受伤?”那块帕子已经黑成了锅底,就当送给柳方士好了,许清元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这位为百官所不齿的歪门邪道是个年约三十的男子,他面容白皙、瘦气文弱,与许清元想象中的道士很不一样。

    听到询问,柳方士忙摆摆手:“没有没有,多谢大人关怀。我在炼制丹药,烧到一半丹炉突然炸了,哎,这都是第三回 了。”

    “啊?”许清元心里打了个转儿,她试探着问,“柳方士都加了些什么呢?怎么会这么危险。”

    对方竟掰着指头数起来:“硝、硫磺、干皂角……炼制的东西在我们这一行叫黄白术,就是俗称的点石成金——当然草民还远远没有修炼到家,至今尚未成功过。”

    说罢,他又垂头丧气地补充道:“本来这次还想加点草药进去试试的,至少以前用不起的灵芝、人参可以用了,真是可惜……”

    “哦,”这人竟然是如此实诚,而且他对待炼丹的态度不像是装神弄鬼的道士,反而有点像是……许清元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她想了半天,竟然觉得他与实验人员十分相似。

    没等许清元反应过来继续询问,他又嘟嘟囔囔地小声道:“皇上要的金丹还缺一味药材,也不知道他们能不寻到。”

    根据她之前的了解,炼丹是将万年不变的各种矿物炼成金丹,以求达到石头一样长寿的目的,可从没听说过其中还要加入什么草药啊。许清元觉得此人有几分意思,便将自己的疑惑道出。

    “哎,这我也不好说,就是觉得炼丹的时候金水火土都有了,就差木,说不定加上会有用呢?”柳方士挠挠灰黑的脸,笑容憨憨的。

    许清元禁不住发笑:“还挺有探索精神的。”

    柳方士眼睛一亮,他兴奋地连珠炮般道:“大人不觉得我是在胡言乱语吗?其实我还有好多想法呢,比如说将各种金属、矿石提炼不同的浓度,按照不同的组合不同的数量,烧、静放、冷冻、混合,这样不断试验下来一定能找到传说中的长生不老丹的!”

    “呃……”许清元目瞪口呆,这还是位化学方面的人才啊,“不是说你能令人长生不老吗?难道是他们误传?”

    “哎哎,”柳方士连忙摆手否定,“这话草民可从来没有说过,只说过少量服食康宁丹能强身健体而已,不知道为什么外面会传成这样,但是皇上吃过丹药后觉得效用不错,故命草民炼制长生不老丹的金丹。”

    看来对于炼丹师来说,炼制长生不老丹也算是他们的职业追求了,即便目前柳方士自己也不确定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能不能被炼制出来,但还是想尝试尝试。

    接下来在柳方士的盛情邀请下,许清元跟他转去炼丹房参观了一番。此处经过刚才的劫难已经惨不忍睹,但是在内官们收拾过后倒也没到无处下脚的地步。

    “炸的太突然了。”柳方士仍叹息道。

    “嗯。”许清元也不懂这个,只能附和道,“是啊,炸的……”

    她嘴里捻着这个“炸”字,瞬间头皮发麻。对啊,火药不就是炼丹家们无意中鼓捣出来的吗?柳方士这个爆炸的配方可是相当重要啊……

    柳方士感觉到什么,转头看见许清元的眼神,不自觉抖了一下:“大人?您这样盯着我我心里发毛。”

    “那个,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柳先生能不能把刚才炼丹的方子写给我,我保证不擅自炼制。”许清元提起嘴角,露出一个和善至极的笑容。

    ——

    之后月余的时间,皇帝频繁接见恩兰使节,许清元密切关注着进展,但令她失望的是,最终皇帝没有选择跟恩兰达成结盟,恩兰使节灰心丧气地踏上回国的道路。

    威特临走前特意来见了许清元一面,说是感谢她出的主意,只可惜没能如愿。

    皇帝甚至没有给出任何原因,但是许清元猜测宁中书的话皇帝未必就没有想到,甚至那可能就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所以才独断专行地下了决定。许清元心中升腾起强烈的愤怒,她反复在内心询问自己为什么现实的古代帝王会闭关锁国,而穿越到这个架空的世界后,如果没有她这只振翅挥动的蝴蝶,事情也会走上同样的道路?

    地理、人口、经济、政治等等因素似乎都是造成结果的因素之一,她明白经济基础才能决定上层建筑,但是文化在其中起到作用之大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

    “抱歉威特,我没有能够帮上你的忙。”许清元对他行了一个恩兰的礼节,这句与其说是对威特表达的歉意,倒不如说是对她自己之前努力论证出海贸易可行性却未能施行产生的愤懑情绪埋下的一个引爆符。

    暮去朝来,寒来暑往。一年的时间转瞬即逝。

    最近高修筠发现同僚许学士在公务上过于勤勉,比他到的早走得晚,让他一个拖家带口的中年人很有压力。他曾委婉地打探过对方这样做是不是为了竞争次辅的位子,并表示自己能混到内阁学士这一步已经是顶天了,绝对不会跟她争,希望许学士不要再作出如此辛勤之态,两人同批进入内阁担任学士,这样他不也得跟着加班吗?

    然而对方好像没有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似的,不但没有收手,反而变本加厉起来。

    高学士将手中的冷茶泼掉,想了又想还是觉得自己承受不了这样的高强度工作,就不跟着小年轻一起折腾了。

    休沐日,众女官聚在一起看到许清元整理计算的“表格”,邓如玉率先开口:“所以你的意思是,现在可以向皇上上奏免去丁税一事?”

    “虽然有点勉强,但是现在实行的话已经不会造成国库亏空了,施行后带来的裨益也会慢慢将财政拉上来,你们看看我算的有没有错?”许清元说着现将表格交给了户部任职的一位女官,她接过手便坐下仔细计算起来,其他算术好的人也在一旁帮忙核算。

    大家都明白这件事情的重要性,连膳食都未曾用过,一众人一直算到了晚上戌时左右。经过她们的核验,许清元算写无误,现在便可以向皇帝主张废除丁税。

    将后续请奏事宜简单地确定好后,女官们才赶在宵禁的最后一刻散去回府。

    最终大家商讨的结果是,先由许清元密疏进言皇帝废除丁税,观皇帝对此事的态度,如不采纳,便由公主当朝奏请此事,即便不能准奏,也可以为公主博得一个好的名声。

    女官们顾忌到这样做基本等同于暴露了许清元与公主是同一阵线的,问她是不是不要随意冒头。

    许清元却道:“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在黄嘉年那件事之前皇帝就已经知道了我的打算。更何况这算什么挑明,大家都是为民请命,是为官的本分,难道这也成了结党的凭证?”

    作者有话说:

    高学士:摆烂!摆烂!摆烂!

    (玩梗而已,并没有说正常上下班就是摆烂的意思,正常上下班就是最努力勤劳的小蜜蜂!!——来自加班人的怒吼)

    榜单已更满,休息一天

    第150章

    天光晦暗不明, 距离主人家出门还有一段时间,门房们趁机闲磕牙解闷。

    数着这个月又攒了多少油水, 一个年纪小些的门房道:“要我说, 还是那些公啊侯啊给的多,武官也还行,文官每次都弄得花里胡哨的, 但多余的钱一分也不想给。”

    “话这么说,但你可不能甩脸色给人看,要是让大小姐知道了, 你吃不了兜着走。”

    “知道,知道。”年小的门房哼了一声, 心道,你也不过比我多干一个月而已, 这个肥缺是我全家求爷爷告奶奶才混来的, 怎么会轻易犯忌讳。

    正说着话,这门房便看见一个一脸络腮胡的凶猛大汉牵着一匹马径直闯门而入, 他一点不发怵地上前拦他:“哎哎, 你谁啊, 从哪儿来?知道这是哪里吗就进?”

    大汉虎目圆睁,瞅了他们两个生面孔一眼,露出与相貌不符的憨厚来,他伸手从怀中掏出骨牌展示给两人看。门房看清上面的字,疑惑地问:“你是大小姐身边的护卫?我怎么看着不像呢。”

    那大汉便是曲介, 他想到自己如今这模样估计很难有人认得出来,没得办法, 便只能蹲在门外等候。

    门房面面相觑, 却也都没有放他进来的意思。

    天边刚刚露出一轮红日, 许清元跟梁慧心交谈着跟在许长海身后出了府门,门口早已备好三驾马车。

    她刚要上车,忽听到耳边传来叫一道激动的声音:“大人,小的今日刚刚赶回来,幸不辱命。”

    许清元转过身看着他点了点头,沉吟着没有立刻说话。

    曲介以为她还有其他要事吩咐,忙作出恭敬听命的样子来。

    片刻后,他听到许清元说了一句:“敢问你是?”

    “是我啊,大人!是我,我是曲介啊!”他崩溃地扒拉开自己的胡子,将面庞展示给许清元。

    “跟你开玩笑的。”许清元笑着说道,“事情办得如何?”

    曲介道:“属下已将信函交给郡主。”

    许清元点点头,吩咐曲介回去好好休息,自己上了马车。

    当时从柳方士那里获得炼丹的药方后,许清元又书写信件一封,使曲介亲自送到临安处,为的是防止信件被人中途劫走。

    郡主远在西口府,曲介一来一回花去接近半年的时间。千里之遥,京中耳目难免顾及不到,由她来进行实验最合适不过。

    昭元三十年,又是一年会试,房平乐如愿中榜并在殿试中取得了二甲第七名的好成绩,并且在之后的选馆中成功被选拔为庶吉士进入翰林院。

    八条令法的施行打压了女考生的科举积极性,导致最近几年会试中女子数量比往年有所下降。但是皇帝独揽大权后明确支持女子科举、重用女官,尤其是准许女官进入翰林院的行为还是让女考生们看到了一些希望。

    因此这一两年各地科举考试中的女子考生的数量比之往年有所回升。毕竟当上升渠道不再有天堑般的障碍时,真正有能力再上一步的,谁会甘心在县衙中做一个没有实权的同县呢?

    多年的辛苦有了回报,房平乐终于扬眉吐气,整个人精神面貌变得大为不同。许清元吩咐人帮忙操办了她需要开设的种种宴会,引来其阵阵惭愧和道谢。

    “你能考进翰林院,就是对老师最好的谢礼。”许清元欣慰道。

    除了房平乐之外,今年的女进士之中还出现了一个熟面孔,那便是曹佩的另一个优秀学生金燕。她虽然只考了三甲,但凭借许清元的关系,终于还是成功留在了京城任官。

    今年翰林院新进不少庶吉士,女翰林也占有一席之地,再也不是当初她方来时候收紧排挤的氛围了。许清元乐于见到这样的场景,只有源源不断的女官们进入权力的中枢,她们的话语权才会越来越大。

    有许清元这个老师在,故房平乐虽已中进士入翰林院,但她却并没有搬出去住,仍在许府中起居方便侍奉。

    ——

    许芃易名义上是为了祝贺许菘之成婚并前来随礼才来的京城,然而当初他被家里打发过来却并不是单纯为了这个心思。

    二房许长海是许家最有出息的一支,同时也是人口最单薄的一支,当得知许菘之曾差点被送去入赘及许清元不能生育后,远在淮阳的许家好不容易寻到机会便着急忙慌地将他送了过来。

    这其中的心思瞒得了别人,瞒不过自家人。三姑为人精明,在他启程前,硬是将自己女儿倪慧凝加塞进赴京的队伍中。

    两人以堂表亲的身份在许府住了这么久,许长海等人未必就不知道老家的打算,但许家毕竟是诗书礼仪之家,更何况都是亲戚,面子上自然不会轻易表现出来,只是却不可能完全堵住下人们的风言风语。

    其中倪慧凝遭受到的讥讽尤甚,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尴尬,不愿在人家家中擎等着饭吃,便跑去找许清元想问问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

    许家人口简单,自从梅香大肆采买奴仆过后,人手甚至存在冗余的情况,而且怎么说倪慧凝也是亲戚,不好让她干杂务。许清元想起不久前方歌提起过报亭人手不足的情况,便将倪慧凝指派了过去。

    而反观许芃易却十分理直气壮,他自认是本家人,是许家名正言顺的主子,心中底气足,使唤起仆役来从来都是趾高气昂的,甚至于对婢女动手动脚也不是罕事。他手里又紧,一点财不肯露,下人们表面上应承,私下里却瞧不起他的做派。

    京城是何等繁华的地方,尤其是这段时间许家的地位节节攀升,谁不得给三分面子。连带着他出门的时候都有人捧着攀交情,许芃易逐渐变得心浮气躁、眼高手低起来。

    他本来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有一次用晚膳的时候,许长海提了一嘴让他抽空回去看看老人家身体是否还康健的话,许芃易才开始隐隐担忧起来。

    往日被忽视的尴尬处境让许芃易想明白一件事,无论如何自己不是许长海的亲生儿女,不能像许清元和许菘之那样名正言顺地住在这里。他心中不安,但又拉不下面子来做出像倪慧凝那样自降身份的事情,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几个夜晚,许芃易终于想出了一个自以为绝妙的主意。

    住了这么久,许芃易将许府的人际关系摸的一清二楚,自然知晓房平乐是许清元唯一的学生,而且刚刚考中进士进入翰林院任官。

    无论因为许清元的看重还是她自身的前途,许家上下从来没有人敢慢待房平乐。她受许清元教导帮助许多,许家对她算得上恩重如山。

    如果能跟房平乐成婚,自己能够名正言顺地留在许府或者至少是京城,而房平乐也可以跟许家结为姻亲。

    许芃易越想越觉得有谱,他们俩人这不就是最合适不过的成婚对象吗?

    更不用说自己要长相有长相,要身份有身份,房平乐怎么可能不答应这桩婚事呢?许芃易自信地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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